《雀知鸿鹄志》 第1章 第 1 章 ——正文 “王爷,今日可是有要事忙?” 绵账中的声音带有晨起的棉软,正在系玉带的人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在温润的玉石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走向床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似乎在掩盖着什么:“有些事要亲自处理。” 随即深情款款的握住帐中人的手,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怜惜至极:“九儿,再等等,待本王八抬大轿,风光娶你进门。” 男人的承诺,总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能说出口。 李崇凌,庶出,无母族势力,还爱交一些没什么本事的狐朋狗友,经常出没三教九流之地,被封为大夏的闲散王爷,一无兵权,二无实权,身子不好,简单来说就是又菜又爱玩。乃至现今未被赐予封地,依旧留在繁华的京城。 这也是何九儿能轻易接近,蛰伏在他身边多年的原因之一。 一个不受重视,看似没有威胁的王爷,上头不会过多在意。 “张嬷嬷,避子汤。” 待男人走后,何九儿一改方才娇弱的声音,淡声吩咐道。 张嬷嬷是王爷安排伺候她的人,但实际上,张嬷嬷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人。 “诺。”嬷嬷将早已备好的避子汤端上,看着她一饮而尽,再拿出蜜饯给她解苦,“姑娘……” 想劝说着什么被抬手打断,只能噤声。 当初怀王爷的母体受损,哪怕依靠后天慢慢调养康健,但出生带来的不足,日后依旧很难会有子嗣。姑娘自从知道后,已经许久未曾饮用过避子汤。 “今日大婚?” 张嬷嬷自然知道她询问的是什么,如实回答:“是,卯时七刻接亲。” 怪不得今日起得那般早。 何九儿定定的望向窗外,随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继续躺回床上。 这是要睡回笼觉的意思,张嬷嬷为她把帘幔拉好,轻手轻脚退出屋内。 —————————— 不同于郊外府邸的冷清,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此时热闹非凡,铺天盖地的红,铺满了长街,喧天的鼓乐声、鞭炮声震耳欲聋,人们欢呼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她还是没忍不住出来凑了趟热闹,独坐在临街的雅阁上,望着队伍那最前方,骑着白马,身披大红喜服的人,金冠束发,意气风发,如果忽略掉他那假装孱弱的样子的话。 那人方才还说,等他八抬大轿迎娶自己进门。 是啊,的确是八抬大轿,只不过与她无关。 珠玉鎏金,金铃作响。 宫娥随侍,喜悦喧天。 红绸漫卷,气派非凡。 十里红妆,普天同庆。 杯盏里的清茶一饮而尽,一阵不合时宜的清风吹起了她脸上的轻纱,漏出半张姣好的面容,很快又被垂下的面纱盖住。 “要我说,咱们这位王爷娶妻竟有如此大阵仗,镇远侯的嫡女好福气啊。” “谁说不是呢,王爷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家中无妻妾,这可是第一位娘子,那必须得是王爷的心头好。” “哎?此言差矣,你们不知,这镇北侯的嫡女先前发生了什么,前段时间礼佛回来的路上,遭贼人玷污,失了清白,嫁不出去了。按辈分算,她是王爷家的表小姐,是王爷重情义,陛下这才赐下婚书。” 热闹非凡的场景,议论声不绝于耳。 又一阵风过,雅阁上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锭银钱摆在桌面。 —————————— ——回忆篇(第一人称) 这是我以何九儿的身份,在大夏藏匿的第十年,我原名唤姬玖玥,玥为珍宝,是姬国唯一的公主。 姬国717年,丞相李沧为谋权篡位,假诏我父皇割池赔款,不顾姬国百姓安危,降于北齐,再借黎民之怒,弑君上位。 可是……可是父皇明明那么信任李丞相,父皇给兄长的信件里明明写的是死战不退…… “宁赴汤火死,不跪生而亡!” 那年我十岁,亲眼看着父皇写下这封信件,第二日民间说书先生嘴里传出来的却是:君王不作为,丞相为苍生。愿担千古罪,不得不弑君。 待北齐战休,他愿以死谢罪,告慰姬皇在天之灵。 就这样,父皇死于奸佞之手,背负千古骂名,兄长战死沙场,身首异处。 北齐休战,人人歌颂奸佞心系苍生,不畏强权,为民者理应继承大统,姬国从此改朝换代。 与姬皇有关的人,一夜之间,全被秘密处死。而我们这群原本的皇亲贵胄,男丁尽数被屠,女眷流放苦寒之地充当军妓。 姬家女眷不愿受辱,流放途中趁守卫不备,全部跳入黄河赴死,再打捞上来,已面目全非。 而我姬玖玥,早在流放之前与忠仆的女儿调换身份,被卖入京城最大的花满楼,得以苟活。 年仅十岁,从原本娇生惯养的公主沦落到烟花柳巷之地苟延残喘。 天不亮,鸡未鸣,便得起身干活,井水是冰冷刺骨的,柴火是劈不完的,绫罗绸缎永远干不透。在这里,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令人作呕的事。 可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和她们没有区别。 十四岁,老鸨终于按耐不住,我凭借一曲惊鸿舞小火一把,老鸨见有利可图,扯住我要摘下面纱的手,笑着脸说:我们阿九一舞动京城,现在可是只卖艺不卖身。 她这是在等,再过两年,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台下许多淫邪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令人作呕的问我什么时候卖身,愿意为我一掷千金。 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至少,我争取到了缓冲的时间。 十六岁,我依旧没有联络上暗桩的人,老鸨旧事重提,我自知今晚躲不过,身上藏好暗器,以备不时之需。 能在茶水下药把人打晕最是省事,若出意外把人杀了,这见不得人的身份,恐难善了。 但姬家女眷一辈子清清白白,我若坏了这规矩,日后又怎么有颜面下去面对那沉在黄河之下的亡魂。何况,这又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既然在花满楼联系不上暗桩,那么出去呢。失火伪造两具尸体,很简单不是吗?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等来了老鸨欢天喜地的笑声:“我的好九儿啊,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老鸨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笑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足足五千两白银,九儿。”老鸨脸上乐开了花,粗糙的掌心上前握住我的手:“九儿,有贵人花了五千两白银为你赎身,从此以后,你与我花满楼无关,只需尽心讨好那位爷就行了。” 就这样,我被一顶轿撵偷偷从花满楼接到这里,路上看到因被嫌弃年龄大扫地出门的妇人。 风起,帘动。 两人对视,那妇人瞪大了双眼,我便知道,她会想办法来找我。 到了郊外府邸,我见到了那为我赎身之人。 我本以为会是一位肥头大耳又或者荒淫无度的油腻男,没想到却是一位面容清俊,眉宇英气的男子。 那人也是花满楼的常客,不过平日里总是病殃殃的,只是今日看着有些不同,我似乎从他眼神里看到了心疼,又或是错觉。 他只交代了两句便离开,一是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或者短缺的跟他说;二是好生待在这个宅子,不准离开半步。 三天后,张嬷嬷被他安排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母后曾有恩与张嬷嬷,但是张嬷嬷在我六岁那年便出宫养老,后来姬家倒台,她曾服侍过姬皇后,儿女担心受到牵连便把她赶走,从此孤苦无依。 我与母妃有七八分相似,她一眼便认出了我。 父皇的暗桩曾找过张嬷嬷,我也借由张嬷嬷,成功联系上了暗桩。 偏安一隅,墨守成规。 不破不立,绝处逢生。 这是我从花满楼出来后学到的第一堂课。 为我赎身之人,除了不让我出门之外,待我极好。京城时下流行的新鲜玩意儿,他总能第一时间带给我,偶尔会留下用膳,若要过夜,也只留宿客房,仿佛我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我不知他所图为何。 除了把我养在这府邸,并未对我行过半分不轨之事,恪守礼仪,谦和有度。 他不在的时候,我便拼命学习防身术,通过暗桩了解大夏局势,并设定布局想办法把杀父仇人逼出来。 也是这几年在府邸的修生养息,我的势力渐渐稳定。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他与我而言,是特别的。 可背负着家国仇恨,谈何儿女情长。 暗桩有一位看着我长大的世伯,非要好奇的看他一眼,他的身份便披露在我眼前。 仇人之子——李崇凌。 第2章 第 2 章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天爷在捉弄我,却也待我不薄;第二个想法便是送他下去给我的家人陪葬。 世伯阻拦我:姑娘且慢,他身份有异。世人皆知这位王爷病殃殃的,短命之相,可他在姑娘面前,从未见过半分病气。 我忍住了,后来世伯查出,他背后培养了不少势力,一直在悄无声息的与父兄作对。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可终归是仇人的儿子,我将他从死人名单放到了可利用名单。 在一次参加宫宴时,他中了烈性媚毒,不解,就会死。 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风干,唇色苍白如纸,他攥着的拳头,指尖嵌入掌心,鲜血淋漓。 我不理解,他为何还要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郊外,又怎么能笃定,我会为他解毒。 我终归不忍心,次日将他赶出府邸,他十分愧疚,好似那精心呵护的珍宝被他碰碎了。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该怎么办。 张嬷嬷着急,有一日她问我:姑娘觉得王爷样貌品性如何。 我不明白嬷嬷为何问这样的话,脑海里浮现着我们点点滴滴的相处,如实达道:待我极好,模样俊朗。 嬷嬷听完此话便笑着说:那便得嘞,姑娘身份又不一般,宠幸一位面首算得了什么,若姑娘喜欢,回头我和张先生合计合计,再给您抓几个回来。 张先生是嬷嬷对世伯的称谓。 我想了几天,觉得张嬷嬷说得在理,一个面首而已,想当年,姑姑可是养了十几个面首。 我说服了自己,从此心安理得的和他在一起,无名无分。 我不知他对我的身份是否有所怀疑,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从不提及。在他面前,我是一只很听话的金丝雀,从不离府半步,对府邸外的了解,都是言于他一字一句对我的诉说。 他承诺我,有一天会光明正大,八抬大轿迎娶我,他唯一的妻,只会是我。 他今日成亲了,我的心,好像生生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我告诉自己,一个面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 ——正文 一连多日,王爷都未在郊外府邸露面,朝廷的风向越发变化多端。 嬷嬷的脚步一日比一日急,他们家姑娘倒好,每日泡在书房,一坐便是一整日,脸色平静,似乎不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姑娘……王爷他……” 何九儿平静的抬起手,示意她无需多言:“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嬷嬷莫要再为此事劳心,我自有安排。” 一声清脆的“啾啾”声响起,短促而响亮。见状何九儿两手放至唇边,屏息凝神,发出两声轻快的“啁啁”声,听到暗号的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凉亭。 “姑娘,儋州出事了。” 来人正是张世伯。 何九儿为他倒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细说。 “儋州洪灾,朝廷下拨的银两当地知府全部贪污,水部侍郎张骁一心筑堤造坝,被摆了一道,现今知府不愿吐出银两安抚流民,若明日交不出粮食,朝廷便要拿张骁问罪。” 张骁勤政爱民,心系百姓,是一位好官,但大夏王朝,表面泰平盛世,实在烂到骨子里,像这样的好官,路途注定走不遥远。 儋州路途遥远,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吃苦修坝,张骁忧心儋州的情况,毛遂自荐,抵达后便埋头苦干,没想到当地知府是个黑的。 他此时正焦头烂额,事情若是处理不好,他自己掉了脑袋便罢,还会连累妻儿。 “张侍郎,此时再运粮已经来不及,陛下突然发难便是让王爷鞭长莫及,为今之计,只能假死脱身。大人放心,尊夫人与公子已妥为安置,安全无虞。” 张骁沧桑的眼神看似浑浊,却透着不容错辩的清明与坚定,藏着未改的赤诚,双膝跪地:“还请暗卫大人替我谢过王爷,王爷的恩情张某感激不尽,事情因我而起,张某一身清白,更不能畏罪潜逃,以免日后成为悬在王爷头上的一把刀。” 王爷对此早有预料,暗卫叹了口气无奈离开。 张骁百感交集,在书房彻夜未眠,直到四更天,房门被敲响,一张收据出现在他眼前。 来人一身夜行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放在以往,这样装扮的人,不是来杀人的便是来行刺的。 “张侍郎是吧。”黑衣人态度有些不耐烦,任谁一晚上执行任务抬这么多斤粮食,心情也不会太美丽。 他拿出来收据,递到他跟前,指了指身后堆积成山的麻布袋:“我家姑娘让你在这里签个字,这二十石粮食,便是你的了。” 张侍郎恍恍惚惚的签下字,他还想问什么,送货的人拿到东西身影便消失不见。 二十石粮食,已经可解他燃眉之急。 张侍郎热泪盈眶,激动的跑回书房,赶紧给王爷去信告知此事。 ——郊外府邸 “姑娘,我们这二十石粮食,就这么白白给出去了?”张世伯的手下小李对此决定有些不满。 何九儿并不恼怒,耐心的和他解释道:“我们不缺这些,何况这批粮食在我们手上,还需要从突厥运回境内,风险太大。” 儋州附近有个关口,直接运到儋州简单多了。 这批粮食是突厥人欠她父皇的,她父皇仁厚待人,曾借粮帮助突厥度过难关,此番要粮,突厥并未推脱,信守承诺,按时把粮食送达。 “何况二十石粮食,为黎民百姓保住一位难得的好官,怎么看都是赚。” “姑娘,那王爷那里……”张世伯忍不住询问。 何九儿冷笑一声:“既然他有野心,那我便助他一臂之力,探清他的小动作,事无巨细向我道来。”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既然他们开始内斗了,那么她只需要添一把火就好了。 “对了,后天秋日宴,李沧那个老东西会出现吗?” 每每提起李沧,她都要强装镇定,掩盖眼睛滔天的恨意,不断的告诉自己,时机未到,再忍忍。 鸠占鹊巢五年,他便退位给长子李天耀,去往护国寺吃斋念佛,理由是为她父皇祈福,真是可笑,若不是查出他自那以后日夜梦魇,还真以为他会这么好心。 李天耀也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批阅过的奏折,隔三差五便要抄录送去护国寺给里头那位过目,他这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样。 “哐当”一声,张世伯怒拍桌子,不屑道:“贪生怕死之辈,苟活鼠笼之中。” 那便是不会出现的意思。 “世伯莫急。” 怒气上头,易行错路。 何九儿淡淡的抿了一口茶:“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秋日宴,总会发生点什么,不是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在场几人耳中:“待他调离羽林卫,身边便只剩下几十名死士,若离了护国寺,我们便也有一战之力。” “姑娘……”张嬷嬷有些欲言又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嬷嬷有话不妨直说。” 有想法是好事,集思广益,好点子坏点子,听一听或许也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张嬷嬷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王爷对姑娘情深根种,或许早已知晓姑娘身份,我们可以从王爷身上获……” “绝对不可!”张嬷嬷话语未落,张世伯便跳出来反对,咬牙切齿道:“不能给他透露任何信息,因为他——姓——李!” 一旁的小李看到张先生这副模样,腿都软了,若是方才说话的人是自己,恐怕此刻已经飞出去了。 张嬷嬷也知自己话语可能欠妥,见着张先生反应这么大,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她平日里只是负责姑娘的饮食起居,对于谋略之事,确实不该多嘴。 “嬷嬷无事。”何九儿急忙出来打圆场:“世伯是江湖人士,气性难免大了些,您别往心里去。” 张世伯见状也自知自己反应过激,急忙道歉:“张婶子实在抱歉,老夫就是个粗人,方才冲撞了您,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见矛盾解决了,何九儿继续方才的话题:“嬷嬷的意思是,让我借王爷之手,掌握朝堂的动向。” “不过此事恐怕有些难,王爷已经一连多日都未来这府上了。” “那也不行!”张世伯依旧否决:“姑娘您身份尊贵,岂需用这等手段。” 何九儿故作轻松的笑了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有机会,牺牲点色相怕什么。” “何况——他也是我的面首。” 第3章 第 3 章 秋日宴当天,狩猎还未开始,前往儋州修堤筑坝的水部侍郎张骁突然归来,当场指认户部侍郎勾结当地知府,贪污赈灾款,中饱私囊,人证物证齐全。 皇上咬着牙把户部侍郎与知府两人处理了。 儋州的边关,是他谋取利益的重要据点,没想到这两个蠢货,不但没把张骁搞死,还让人抓住辫子活着回来参自己一本,废物。 皇上强忍怒意,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如静水,仿佛方才之事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插曲:“水部侍郎与儋州知府空缺的二职,回京再议,秋日宴会,诸位爱卿莫要被此等小事扰了兴致。” 大臣们又不是傻子,听完吃瓜自然不会再在此提及此事,很快,笙箫的乐声响起,舞女们妙曼的舞姿在场中翩翩起舞。 呵,国难财都敢贪,这叫小事!短短十年,朝堂便被李家养出这么一堆蛀米虫。 看完此番闹剧的何九儿卸下伪装,迅速离开现场,越想越气。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今天,她便向李家收点利息。 直至宴会尾声,所有人松懈下来觉得今夜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她眸色冷一冷,手臂发力,满弓,一支穿云箭破空而出,直接冲向主位上那人。 一声“有刺客!”划破夜空,一群训练有素的护卫立马分做两批,一批保护皇帝,一批冲着出现弓箭的方向快速寻找刺客的身影。 然而现场刺客迟迟未出现,射出弓弩的位置也早已人去楼空。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福公公尖锐的嗓子带着哭腔,急忙上前查看皇上的安危。 皇上垂首,目光如冰刃般锁定在胸口的箭矢上,咬着牙用力的拔出,“哐啷”一声脆响,箭矢被摔于脚下:“给朕查!” 目光有意无意的瞥向一旁装作病殃殃的王爷。 若非今日穿了金缕玉衣,他恐怕便已命丧于此。 ——郊外府邸 一道黑影如墨般融入夜色,潜入府邸,屏风后水汽氤氲,她将整具身体沉入木桶,紧绷的情绪在温热的水流包裹下缓缓放松。 沐浴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像卸下沉重的身份,一沾枕头,便沉沉进入梦乡,直到次日天光透窗而入,将她唤醒。 辰时一到,几人便聚在一起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昨日张骁抵达京城,将户部侍郎和儋州知府参了,如今这二职空缺,户部侍郎这个位置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再让李天耀的人顶上去。” 李天耀虽想摆脱傀儡皇帝的身份,但他现在和李沧沆瀣一气,王爷李崇凌自从上次赐婚之事后,基本已经站到明面上。 何九儿拈起一撮鱼食,漫不经心的洒入鱼池中,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小李,你说我这二十石粮食还是白给吗。” “砰”地一声,小李单膝跪地,两手抱拳置于头顶,声音慷锵有力:“姑娘深谋远虑,是属下愚钝,还请姑娘责罚。” 二十石粮食,救了一位好官,拉下两位贪官,将狗皇帝打得个措手不及,不得不服。 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红白金颜色不一的锦鲤争先恐后的张着嘴巴一张一合的等待着投喂,急切又可爱。 “起来吧。”调侃完小李,收起饵料将其放置一旁,接着说道:“昨夜我出手了,虽然狗皇帝中箭,但他身穿金缕玉衣,应当无碍,不过这笔账,他应该会记到王爷头上。” 听到她出手了,世伯急忙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番,确认她并未受伤,语气里带着后怕与责怪:“你这孩子,怎的如此莽撞,秋日宴守卫森严,你若是出事了,我们这一群人失去主心骨了可怎么办。” “世伯放心,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去做。”安抚好众人,继续分析当下局面:“先说户部侍郎。” “土地登记、税收、俸禄发放,只要是财政之事,都需经户部侍郎之手。狗皇帝经过户部侍郎之位,谋取利益,豢养私兵。” 皇帝还需要豢养私兵,简直贻笑天下之大方。 “总之这些兵是对付谁的,现在不重要。但他若是日益壮大,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局面。” 几人对此都表示赞同。 “姑娘所言正是老夫所想,现有三人可担户部侍郎一职。”张世伯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调查到的信息和盘托出。 “第一位李安,曾任职吏部,对赋税、漕运核心流程了如指掌,但他是李天耀的人。” “第二位江河,从主事一路升迁至户部郎中,经手过的赋税核算与粮仓调度,账目无半分差错。是朝堂公认的‘户部活账本’,明面上洁身自好,没有党争,但他实则是李崇凌的人。” 无论李崇凌与姑娘是什么关系,李家人都必须得死,此人还有利用价值,待局势已定,姑娘若是下不了手,他们当下属的,定当为姑娘分忧。 若非别无选择,他们也不会让姑娘在这里受苦。 张世伯难得的,将自己的心思藏得那么好,接着说出最后一位人选:“小赵,赵彦之,也是我们的人,科举状元出身,文采出众,曾上书建言财政改革,主张‘轻徭薄赋,精简开支’,小赵背景简单,那狗皇帝想拉拢他。” 无论小李还是小赵又或者是他,其或家人都是姬皇身边的人,姬皇事变,他们能苟活逃生出来的人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还是婴孩的他们,如今也已有了全新的身份,长大成人,用自己的手段,爬上高位,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复仇雪恨。 “姑娘,户部侍郎一职至关重要,可否想办法让小赵顶替上。”张世伯单膝跪地,诚挚的请求。 她稍加思索便拒绝掉:“不行,太危险了。” “可是姑娘,若是再让狗皇帝的人继续担任户部侍郎,那我们前面的努力就白费了。”张世伯并不知姑娘有何见解,只知这一职位,绝对不能再让狗皇帝的人顶上,否则前期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户部侍郎这个位置太过于显眼,小赵顶上去便是众人眼中钉,不但有暴露的危险,还很有可能招来杀生之祸。”她纤指蘸了杯中冷掉的茶水,在石桌上缓缓画出一个关系图。 李安,李天耀。 江河,李崇凌。 小赵,姬。 户部侍郎,儋州知府。 她目光落在“李安”的名字上,眸中寒意凌冽。欲断其根,先斩其枝,李沧的走狗,是时候该杀了。 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起手,将李安的名字抹去。 “我会将亲自了结李安。”经过秋日宴刺杀一事,王爷的人应该很难脱身,与其在朝堂上口舌之争,不如将候选人直接杀掉。她射箭的技艺,是几人当中的翘楚,甚至连他兄长当年都未必比得上,李安身边没有那么多人保护,取其首级如探囊取物。 没等世伯几人发出疑问,她继续说道:“世伯,辛苦你转告小赵,让他自荐到儋州,接下知府一职,守好儋州的关口,这件事很重要。” “户部侍郎一职,给王爷,他现在还不算是我们的敌人,让他的人坐上这个位置,对我们有好处。”不但能帮她吸引火力,更让其多一分力量对付李天耀。 户部侍郎一职拱手让人,世伯多少有些不乐意,何九儿也知道他的性子,耐着心解释自己的想法:“对弈已开始,两方在明,王爷胜算不大。而我们实力最弱,盛在暗处,把水搅浑,只要运作得当,便能掌控全局。” “世伯,我知您的想法,但关乎大家的仇恨与生死,我不会乱来,更不会手软。”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世伯听完后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单膝跪地,声音慷锵有力:“若日后姑娘下不了手,老夫愿替姑娘效犬马之劳。” 翌日,朝廷传唤三位候选人进宫,何九儿当晚便埋伏在李安必经之路的至高点上,只待李安露面,便一箭杀之。 李天耀千防万防着李崇凌,到底漏掉了哪条漏网之鱼?他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前朝余孽。毕竟这京城,安宁了许久…… 第4章 第 4 章 书房中,宝座上的帝王怒喝一声:“混账!”,随手将案上那方墨玉镇纸狠狠掷出,正砸在跪着的下属肩头,下属身子猛地一沉,额角冷汗淋漓,却不敢抬手遮挡,死死的将脑袋叩首在地,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一群饭桶,这么多个人,连个李安都看不住,就连那贼人,也无半分线索。”皇上额角的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是不是明儿个贼人把朕的脑袋都摘掉了,你们也无半分作为?” 他揉了揉突突作响的太阳穴,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半响,平复心情才道:“护卫不力,自今日起,护卫队全体俸禄减半,罚俸三月,若再有下次,小心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他眼神如冰窖般冷冷的盯着下方匍匐跪地的人,那人如临大赦,赶紧叩首谢恩,落荒而逃。 现今能担户部侍郎之位的人,只剩江河和赵彦之,好在,两人均无站队,对他来说尚可培养。 一切顺理成章,赵彦之自荐去往儋州当知府,江河水到渠成担任户部侍郎。 —————————— “姑娘,三日后突厥将会派遣学者前来京城来交流学习,届时李沧将会下山。”张世伯言语有些激动:“姑娘,我们的机会来了!” 李沧身边的羽林卫已经调给李天耀,而他身边,还有一群死士。 “世伯冷静,越到关键时刻,我们越要沉住气。”她指节泛白,将帕子紧紧的绞在手心,几乎要将其撕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保持平稳:“那群死士武功高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突厥学者来访,两邦自她父皇起便一直交好,李沧那个老东西下山,也足矣看出对此事的重视,必然会设宴招待。 “去,查一下,王爷那边有何动向,不紧要盯紧,更要给他添火把动静搞大。传令下去,全员待命,既然李沧那个老东西下山了,就把命留下,不惜一切代价!” 皱巴巴的帕子早已被丢向一旁,她把玩着手上的簪子,照射出自己带有杀意的眼眸,冰冷如霜,没有一丝波澜。 十年,她忍了十年,也等了十年。 终于,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三日很快到来,宫宴一如既往的热闹,经过简单易容,她现在是突厥人,是跟在几名学者身后照顾的侍女,宴席上只需要为几位使者斟酒布菜,然后在他们身边照看着便好。 觥筹交错,琉璃盏映着烛火流光,场面和乐融融,这时丞相家的公子突然举杯朝向王妃—— “久闻王妃昔年一曲‘绿腰舞’名动京城,恰逢今日突厥学者到来,不知我等可有眼福?” 话语落下,满堂寂静。 王爷指尖轻敲紫檀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何九儿认出,他这是动怒的前兆。 看来他这面首,对自家王妃确有真心,否则又怎会如此轻易动怒。 那她算什么,果然,天下男人都是负心汉。 顺着视线望去,王妃当真生得好看,双眉似远山含黛,鼻梁纤细挺秀,樱桃小嘴,肤若凝脂,两人坐在一起,好一对恩爱的璧人,赏心悦目。 “梁公子,王妃进来身体不适,不宜操劳。”王爷声音不高,却也能让满堂皆听清楚。 坐上的帝王一个眼神下去,立马有人帮腔:“咦?王妃气色红润,这哪有一丝病气的模样?” “王妃气色红润,王爷却说她身子不适,王妃莫不是有喜了?” “众所周知,王爷天生身子骨不好,恐难有子嗣,早听闻王妃在与王爷成亲之前已是不洁之身,怕不是王爷头上戴了绿帽吧,还要替人养儿子吧。” 很快便有人假装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抹黑两人。 上头的帝王见目的已达到,挥了挥手示意安静,声音不咸不淡:“王爷多虑了,不过让王妃助兴一曲,不能扰了突厥学者的雅兴。” 方才的闹剧,便是他故意在突厥学者面前,下他那位好弟弟的面子,免得总有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太上皇,也就是李沧,坐在高位上,闭上眼睛捻着佛珠,仿佛置身事外。 常言家丑不可外扬。突厥的几位学者只觉得现在这大夏王朝的风气,与当年姬国相比,实在一言难尽,为难自家人还要把自己拉上。 但两国交好多年,他们也只在心里腹诽一下,置身事外看一下戏就好,不便多言。 “臣说,王妃身子不适,陛下,另请高明。” 王爷声音冷得像冰,哪怕皇帝开口,也丝毫不打算给他面子。而这场故事的主角,安静的坐在王爷身边,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 真是护犊子啊。何九儿心想。 “放肆!”主位上的帝王怒拍桌子,一旁的太上皇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继续捻着佛珠,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李崇凌,朕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帝王金口玉言,他区区一个王爷,竟然敢在众人驳自己面子,好大的胆子。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语气充满了仁慈与嘲讽:“朕将镇北王兵权赐予你又如何?朕要你明白,纵使你手握重兵,在朕面前,依旧翻不起浪。 否则,朕赐予你的又怎会是一株残花败柳。” 言毕,席间静得落针可闻。 皇家秘闻,皇上亲口承认,赐予王爷的正妻是个破鞋,王妃是残花败柳之身? 太上皇只觉得他这逆子脑子是纸糊的,关上门怎么说怎么做都行,好歹他这庶子是王爷,是皇家人,自家人揭短还专挑突厥学者在场时,真是丢人。 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个蠢货了,招呼不打便起身离席。 皇帝见状虽莫名其妙却也起身“恭送父皇。” 随之离开的,还有他身边的死士。 时机已到,摔杯为号。 刹那间,殿内杀机炸裂! “护驾!”皇家护卫长刀刚出鞘,寒光一闪过,便应声倒地。 “镇北军,随我清君侧!”一声令下,先前埋伏好的镇北军破窗而入,与殿内羽林军厮杀起来。 宾客尖叫逃窜,玉器迸裂,金银碗筷叮当飞溅。 “李崇凌,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想弑兄篡位,你就不怕遗臭万年!”进殿刺杀的镇北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高手,人数比羽林军还要多上一倍。 该死的,他的人,明明一对一的盯着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什么时候培养准备的这些人…… 王爷眸光冰冷的看着他:“李家的位置,本就来路不正。” 直到一杆红缨枪没入了他的胸口,他顺视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毫无感情的双眸,持枪之人,竟是王妃…… “呵……呵呵呵……难怪……”王妃拔出红缨枪,一口鲜血涌出,他的身躯就这样应声倒地。 帝王已逝,剩下的人无了主心骨很快便偃旗息鼓。 —————————— ——另一边 面对突然离席的头号仇人,何九儿第一时间跟上。 御花园是李沧的必经之路,世伯早已经安排人手埋伏好,而她要做的便是与敌人保持距离,保证自己不被发现,待双方打起来,以弓为主,射杀李沧。 已知王爷今日会动手,有镇北王相助,望能万全,为他们拖出时间。 她不知道的是,王爷那边的筹谋,早已结束游戏。 晚间的御花园里,静谧而沉静。 忽然“咻”的一声锐响破空而来,内侍猛地扑向太上皇,好在他身边的死士眼疾手快将他拉过,与伪装成内侍的刺客打斗起来。 紧接着,廊下假山后接连穿出十数名黑衣刺客,饶是此刻,也能想明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数十名死士从天而降,与刺客缠斗成一团。 “哐!锵!铮——!” 冰刃交锋的声音狂暴交响,像一道惊雷劈开原本死寂的夜空,打斗的声音密集得没有一丝缝隙,每一次交锋都炸开一簇耀眼的火星,在昏暗的御花园里明灭不定。 东侧宫墙之上,何九儿拉满长弓,箭尖对准了那被护在中心的仇人,她一如既往的冷静,时机一到,指尖一松,箭矢如流星般飞快射向太上皇 。 千钧一发之际,北方阁楼上一道箭矢破空迎向那夺命的箭矢,两箭相撞,位置偏移,死了一命死士。 何九儿见状未作停顿,第二箭紧接着射出,阁楼上的身影见状立刻满弓,紧跟着也射出一箭。 一连几箭,都未能成功,世伯他们已然落了下风,再这样下去,必输无疑。 她身影一动,宫墙上已然不见她的身影。阁楼上的目标急切寻找,他的主子是太上皇,而众多刺客中,最具有威胁的便是方才宫墙上那名宫女装扮的女子。 当他终于发现那名宫女已经摸到他所在的阁楼侧时,他的箭矢已经来不及阻止那射向太上皇的弓箭。 为今之计,射杀凶手方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何九儿想侧身闪躲,可她射箭耗费了大半的力气,速度上根本来不及。她看着那枚箭矢越来越近,箭羽上的寒芒刺得眼睛生疼,忽然放弃了挣扎——大仇得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