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金鱼》 第1章 雨打窗 六月,几场暴雨落过,逢城的夏天预备好一切迎接漫长雨季。天阴沉沉一阵,阳光又挣扎着想拨开雾霾霾的云层使劲晒,沸腾前滋啦酝酿着暗涌的蒸汽。 下了出租车,林听榆拖着行李箱在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上走,猛地上坡接着下坡,像一块儿被火炙烤的苔藓,狼狈地反复吸饱水又烧干,牛仔裤湿潮粘腻在皮肤上。 左拐右拐好久,终于走到路牌下,绿色金属片坑坑洼洼,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白色的“青禾街”三个字。 停住行李箱,她给小姨打电话,响过半分钟后那边才接通,哗啦的麻将声此起彼伏,方言和方言重叠在一起。 “喂!到了啊?你往前走,右拐,再往前走有条街,你姨父在那儿等着给你拿行李呢?能找到吗?” “……” “对,就我那个侄女,家里出了点事过来找我住一段时间,都是亲戚……反正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上把谁的,赶紧丢骰啊!” 周围好几处都在施工,或是修路或是拆楼,林立着蓝色挡板,人行道被隔成狭窄一条,脚下流淌泥水污渍。 挂了电话,林听榆深一脚浅一脚接着往前走,右拐进了巷子,再往前。 路边时不时横停着电动车,花盆参差,潲水桶,空煤气罐…… 天光杯延伸出来的各色塑料雨棚过滤,阳台外接的杆上晾晒的衣服垂坠着似乎就要掉下来,电线胡乱交织缠绕在头顶,像密密麻麻的黑色蛛网。 越走越窄,尽头终于有块儿略宽的空地,邻着马路,地上零星散立几块旧纸牌,上面凌乱写着各种装修活计和电话号码,中年男人蹲着聚在一起打牌等活,电动车上捆着各种工具。 听见行李箱的声音停下,有人分神笑着和她搭话,声音很大:“妹妹,找不找装修啊?” “我找人,”林听榆往喧闹的人堆里看,“请问……” “阿榆是吧?” 话还没说完,角落有个男人站起来,红色短袖洗得褪色,罩在干瘦的身体上,袖口拖出长长一根线条。 林听榆挤出一个笑:“姨父好。” 尹国飞从人堆里挤出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一只腿微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 搓了搓手,他给她拉行李箱,又转过去和工友喊:“有活给我打电话,我送我侄女回家一趟!” “行行行,赶紧去吧你,养一个孩子不嫌累,还养俩!” “去你妈的,别趁老子不在抢活啊!” 早年在工地上噪音大,日复一日扯着嗓子说话,尹国飞声音洪亮,拖着行李箱走在前:“房间你小姨给你收拾出来了,就先安心在家里住着,都是亲戚,有个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对了,你妈是在英国还是美国来着?” “加拿大。”双肩包捂得后背发烫,林听榆用手拉着背带往后扯,又重新放下。 “哟,这又是哪个洋人的国家,白皮肤蓝眼睛?你那弟弟也是吧?” 拐进另一条巷,几棵大树青葱,楼梯口散着几条空荡长凳。 老小区楼层不高,阳台都包了防盗的铁罩,像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层叠垒起来。刚进楼道,一股霉味铺面而来,水泥地被踩成深灰色,有谁遗落的冰淇淋化在地上,色素淌成粉腻腻一汪。 尹国飞走在前面,短袖后背印着“光鹏太阳能”字样的广告,白色印花褪色,结成像鳞片一样的痂。 到逢城没有直达的飞机,林听榆坐了七小时火车,乌烟瘴气还堆积残留在鼻腔,太阳穴连着后脑一片都翻江倒海,突突的钝痛:“不是。” “哦,对,你妈再嫁的是那什么,华人还是华什么来着?反正祖宗也是中国人?要我说国外有什么好的,大街上天天有神经病,开一枪死多少人……” 到三楼放下行李箱,轮子在空荡的午后划出坎坷响声,尹家在走廊最尽头,门口放着株龟背竹,花盆是同样褪色的红色水桶。 行李箱放在客厅,尹国飞给她指了靠里的一间房,电话一响,急匆匆又出门去。 老房子墙壁已经开始发黄脱落,装修风格东拼西凑,后来又添添补补,塞满老式的家居电器,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个裁开盖的纸盒用做收纳,显得拥挤又凌乱。 灌了一整杯凉水下肚,林听榆进了尽头尹国飞指的那间屋子,推开窗通风,能看见隔壁楼同样灰扑扑脱落的墙壁。再往外望,层层叠叠的楼梯是城市角落的破败筋骨,深不见底。 她说不清心里到底交织着哪些情绪,收回视线开始整理东西。 宋初静和林亮海是在林听榆七岁那年离婚的,分的很不体面,各自出轨,各自记恨,各自很快再婚,和各自的出轨对象。 宋初静移民加拿大,林亮海生意越做越大,搬到北边沿海城市,恨到几乎要老死不相见——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而身为这样家庭的孩子,敏感是必须的生存条件,所以从去年年底,林亮海生意出现问题开始,林听榆就隐有某种预感。 直到缺口越滚越大,年初继母又终于怀孕,在港城查出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一直悬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彼时她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爸爸公司现在出了问题,你阿姨身体又不好,照顾不了你。不然你就去找你妈,让她给你在加拿大找个学校,到时候高考压力也小……” “你弟弟才七岁,身体又不好,我实在走不开。再说了,你知道妈妈现在没工作有多难,实在照顾不了你,你不是还要艺考?现在再来国外也跟不上……” “……” 理由罗列出来一千一万,有理有据,总之都各有苦衷。 皮球踢来踢去,父母隔着时差吵了一通又一通电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既然林听榆原本也是要回原籍高考的,不如就提前到同属一个省的逢城过渡两年。反正到时候艺考也是去外地的学校,现在交通便利,从哪儿出发都一样。 林听榆是没有选择权的,未满十八岁,开学才上高二,父母一声令下,那就是“你也得为我们考虑一下,别那么任性”。 即使她对逢城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城市最出名的是地形,所有描述和别称都围着“山”和“陡”;对宋初玉这个小姨也几乎是一无所知,明明是血缘很亲的亲戚,但很久很久之前,母亲宋初静提起小姨,最常说的是她在林听榆出生那年送的礼物,是地摊上十块可以买三件的婴儿衣服。 把行李箱重新合上,林听榆搜索了明天要去报道的学校,再确定了一遍路线,截图保存。 宋初玉下午给她发语音,说她今晚有牌局不回来,叮嘱林听榆浴室热水器容量小,用之前一定要先烧水。又说附近吃饭的地方很多,让她自己看着解决,吃什么都行。 寄养猫猫狗狗都要花钱,何况林听榆是个青春期都没过完的孩子,把她送到逢城,林亮海是提前给过一笔钱的。但看宋初玉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林听榆反倒松一口气。 她要报道的学校只有高三生才能寄宿,还有差不多一年,大家能尽量互不打扰当然是更理想的局面。牵绊纠缠大部分时候带来的都不会是正向结果。 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整理完东西洗过澡,林听榆沉沉睡过去,甚至没来得及认床。 从梦里踩空惊醒的时候,暴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床上,水汽顺着缝隙飘进来,手臂激起一阵凉意。 手机屏幕断续亮着,半夜一点多,是宋初静发过来的短信。 她似乎完全忘了有时差,断断续续发着消息,起先是问林听榆到了没有,接着就开始抱怨弟弟今天在幼儿园闯祸,她英语不够熟练,在对方家长面前落了下风。 重新锁上窗户,林听榆没敢往外看,把窗帘拉紧才后知后觉感到口干舌燥,像有一团火在灼。 披了外套,她用手机电筒照着慢慢走到客厅,正倒水,门口突然传来异动,和雷声呼应,在这样的夜晚格外悚然。 陌生的环境里,林听榆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用衣角盖灭手电筒,停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直到门口传来“啪嗒”一声,灯被打开,昏黄照在老旧客厅上,一切在夜晚都显得更加灰败破落。 客厅和玄关隔着到顶的博古架,零零碎碎塞满东西,缝隙间影影绰绰透出一道身影。穿一身黑,双肩包撂在一边肩膀上,弯腰在换鞋。 贼当然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宋初玉和尹国飞都是二婚,小姨之前说过,尹国飞之前有一个儿子。 外面是没停过的雨声。 林听榆忍着心里那点余悸,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一杯水也握在手里忘了喝,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逼近身前。 她是艺考生,平时无论是在机构还是学校,周围男生的颜值都是平均值再往上很多。 即便如此,面前这张脸也绝对能排top1。 他没带伞,实实在在被淋了一身,周身冷沉沉又湿重,黑色帽衫往下压,边缘滴水,黑发同样湿漉漉,几乎盖住眉眼。 偏生更衬面庞冷白,眉骨硬挺,在挺拔的山根盖上一层淡淡的阴翳,薄唇。表情尤其淡,眼神也看不出落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整个人飘飘渺渺的。 也很高,林听榆估计只将将到他下巴,肩膀尤其宽,影子直挺挺压下来,原本就狭窄的客厅显得更逼仄。 跟尹国飞在外貌方面看不出有任何相像。 傅喻钦拎着钥匙进来,看到客厅里站着的人,也顿了一下。 收留林听榆是稳赚不赔的。 空着的屋子能租出去也受不了这么多,宋初玉没正经工作,自然不想放过这笔相当于是白给的钱。她和尹国飞算是搭伙过日子,但即使已经相处好几年,她还是有点怵这个前妻留下来的孩子。 能碰见傅喻钦的时候,宋初静提过几次自己侄女想过来高考的事,大半是小心翼翼的商量,小半是硬邦邦的通知,反复说过很多次。 傅喻钦再是不在意,现在也想起来了,这个房子未来两年会多出一个人。 面前的女孩很瘦,睡裙外面套了件厚外套也还是瘦,巴掌大一张脸。 眼瞳很黑,仰着下巴逼迫自己看他,有种茫然的脆弱感和不自知的清高,懵懂又脆弱。 傅喻钦把视线从她裸露的脖颈移开,钥匙在手上散荡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很快淹没在雨夜。 林听榆在看人眼色方面是一把好手,也猜得出他和宋初玉关系有多尴尬。 看出他没有什么想交流的意思,把原本理清关系后要喊的称呼咽回去,礼貌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林听榆,听说的听,榆树的榆。” 半夜惊醒的声音带着沙沙,没什么力气,语调也就不自觉软下来。 阳台窗户剩了一条缝,风把睡裙吹起来一角,露出她白到几乎透出血管颜色的小腿,仿佛轻轻就能折断。 傅喻钦视线顿了一瞬,很快移开,没有任何要自我介绍的意思,抬脚要走。 隔音不好,外面风吹雨打,气流撞到窗户上打着旋儿,鬼哭狼嚎一样。林听榆最怕黑,也怕打雷下雨。 在场就只有自己和对面的人,出于本能,也因为尴尬,她视线低垂着,却不小心,看到他左手正在流血的指节。 雨水像是已经把血迹冲干净一次、或者好几次,鲜红的血迹仍然在从指骨流出,慢慢变暗,滴落进手背缝隙,破碎得淋漓尽致。 林听榆身上也常常会出现因为跳舞难免带来的伤痕,因此,对痛觉也格外敏感。一股凉意慢慢侵袭,她收回视线。 “那个,”没等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她接下来的话就显得突然,又不得不说,“请问还有多余的钥匙吗?我明早要去学校报道……” 不仅看起来瘦,说起话来也又细又轻。 傅喻钦熬了两个大夜,现在快凌晨两点,只想洗个澡倒头睡觉,差点没听清。 皱了下眉,傅喻钦声音里带着倦意的哑:“花盆下面,自己找。” 还有。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疲惫到极致,难免显得仿佛耐心已经被消耗到极致:“门口那东西,你的?” 林听榆愣了一下,想起手机上确实有个快递的未接电话,是提前寄过来的书和资料。 她点点头。 话就说到这。 傅喻钦没再管她,三两步推门进了林听榆对面那间卧室,很快又出来,捎带块儿浴巾。 林听榆别开眼,继续喝水,水喝掉半杯,才猛地想起外面是通风走廊。一下雨又吹风,什么都挡不住。 现生工作比较忙,所以想存稿再充足一点再开始规律连载,这样大家的追更体验应该也会好一点,宝宝们如果喜欢可以先点个收藏,一定不会坑的。 关于排雷,都是双C双初恋,男女主性格如第一章所示,都不是完美人设。 另,既然写青春文,作者还是比较偏向青春疼痛风,所以甜虐比例大概对半开。不过比起虐,其实说酸涩要更合适一点。 只能接受甜文的宝宝我们下次有缘再见,祝大家都玩得开心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雨打窗 第2章 十三中 睡得太早,林听榆第二天六点多就醒来。 只有一个卫生间,她轻手轻脚洗漱完,推门出去,果然在那个花盆——红色塑料桶下面摸到一把钥匙。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都是泥土和枯枝败叶的腥潮味,天要亮不亮,云层就显得沉闷。 她背着双肩包,照着地图绕从另一边出去,经过的巷子景致和昨天那条大差不差,路要更宽更长,店也更多。 这个点施工的声音还没开始,早餐摊子已经热火朝天支起来,林听榆依旧没食欲,还没来得及走,就被人喊住。 “阿榆?”旁边面条摊上有人喊她,比昨天在电话里听的声音要更尖锐一些。 林听榆认出人来:“小姨。” 麻将馆就在旁边,靠街,大喇喇开着门,他们打牌都不过现金,用扑克算,也不怕被查。 这会儿晚上的场刚结束,白天场又太早,几张自动麻将机都空空荡荡的,老板娘正扫着地,烟头瓜子皮笼作一堆。 宋初玉长的跟宋初静很像,但保养的没有后者好,毕竟上了年纪,又爱熬夜搓麻将,脸上细纹层生,眼袋也明显。抬着眼皮打量人的时候,那股精明算计味总是盖不住。 “这就是你那侄女?”有麻友问她,“小姑娘长的挺漂亮啊。” “随她妈。”宋初玉把话带过去,也不叫林听榆打招呼,喝掉最后一口面条汤,站起来问她,“要去学校?” “嗯。”林听榆话不算多,说出来空落落的,还是加了一句,“去办一下转学手续。” “那得办,还是学习重要,我听你爸给那边打过电话了?” 宋初玉寒暄问了几句,东拉西扯,最后才状似不经意的问:“你姨父起了吗?” 今早出门的时候鞋柜下面只有一双鞋,昨晚宋初玉和尹国飞都没回来。 “不知道,”林听榆,唇角微微提起,面相很乖,恰好好处的抱歉,“我昨晚睡的好早,又怕找不到路,出来的时候没注意看。” 顿了一下,她接着补充道:“不过,傅喻钦回来了。” 她知道他叫傅喻钦。 宋初静出国后只回来过一次,和宋初玉也显然并没有多少联系,只知道妹妹离了婚,现在和尹国飞是搭伙过日子,不知道领没领结婚证。 来之前林听榆加了宋初玉的联系方式,但除了最开始的寒暄也没什么话可讲,小姨只说他现在的丈夫带着个孩子,比她大一个年级,叮嘱到时候要好好相处。 一个姓傅,一个姓尹。林听榆猜来猜去,只想到尹国飞当初可能是入赘的。 林听榆没提时间,也没说他满手血,倒像是在“帮”夜不归宿的陌生人做伪证。 “他说什么没?”宋初玉盯着林听榆问。 她摇摇头。 “你们好好相处,”说完这句,她话锋一转,又说,“也别走得太近。” 两句自相矛盾的话,但林听榆听懂了。小姨想让她离这个继子远一点。 “嗯。”她应声。 “……行,没事。”宋初玉心里有事,有些心不在焉,“那你赶紧去上学,有事打我电话……记得坐五路公交车,带零钱了吗?” “带了的。” 但林听榆没坐公交。从这到十三中有六站路,时间还早,她按照地图慢慢走过去,记下沿途大概哪里有什么店。 等到八点,天已经大亮,学生进去的差不多,她到门卫处登记完,等着班主任来接。 十三中在逢城也不算重高,生源一般,每年考上一本的人数都寥寥。两天后就是本届高考,到处张贴着红色的横幅,门口LED屏滚动播放着注意事项。 早读的铃声打响,有来的晚的学生拔腿就跑,只有码数不一样的校服,把人群武装成涌动的黑白色海洋。 班主任正巧在操场抓迟到,来的很快,一个姓蔡的四十岁左右中年男人,中等个子,鼻梁架一副眼镜,教数学。 “林听榆是吧?你这情况还挺复杂,原籍在C省,在逢城上学倒是没问题,但你是要走艺考的路子,申请不上晚自习?” 十三中比她原来的学校面积要小很多。蔡老师健谈,把人带到行政楼盖章报道,路上还不忘给她指食堂。 “嗯。”宋初静嫁给林亮海前是个小模特,也爱了解和艺术沾边的东西,从小就送林听榆学古典舞。她也有天赋,平稳过了发育期,从省内到国内,大大小小的奖都拿了不少。 林听榆文化课其实学的很不错,林亮海也动过干脆让她转文化生的念头,但她拥有的选择太少,失去的也太多,其他的都可以松开指缝任泥沙俱下,唯独对舞蹈这件从小坚持到大的东西,非要紧紧抓住。 来逢城,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继续艺考,选择十三中也是因为比较下来相对自由,算是可选范围内的最优。 林亮海请省内的朋友帮忙找了逢城口碑不错的艺考机构,但条件肯定没有原来好,林听榆怕到时候艺考跟不上,也提防回功,权衡过后,晚自习的时间就想过去。 “行,待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开个证明,你现在是跟你小姨住?申请书让她签个名再带回来……我看过你之前的成绩,保持住没什么大问题,艺考也走好了也是条好路子,但毕竟高考还远,十三中也是普高,文化分数论英雄,平时成绩绝对不能松懈了……“” “反正在十三中只要肯努力,完全是有希望的,历年历届也都有上重本的例子……比如这届高二——马上就升高三,一班有个学生就很不错,上次期末联考在全市也能排前三……” 蔡老师把她送到行政楼就回去上课了,林听榆来的早,行政那边的老师还没上班,等手续办完,又领了校服,已经是大课间。 十三中要作高考考场,今天下午就放假,加上高二开学就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免去了林听榆非得赶着去做自我介绍这一部分。把校服装进双肩包,她按原路往外走。 据蔡老师介绍,这里课间操是跑步,昨晚下了大雨,操场有积水,今天的跑操就取消了。不过积水影响不了男生随时要打篮球的兴致,避开比较大的水坑,半个小时完全可以打个半场,这会儿球场热闹得不行。 “我靠我靠,那姑娘哪个班的?以前怎么没见过?”杜渐鸿今天手臭,被拦着死活进不了球,恼羞成怒退到场边。 傅喻钦压根没打球,坐在场边躲清静,抱着手臂没骨头似的靠在已经褪成铁灰色的网上,眼皮也耷拉着。 他接了个活,帮人给游戏升满级,白天上学晚上熬夜,还要避开班主任非要他去竞赛的“念经”唠叨,一副困极的样子,自动屏蔽杜渐鸿的叽叽喳喳。 眼看人就要走近球场,杜渐鸿较劲,非要傅喻钦认同,伸手拍他大腿,摸到紧绷的肌肉。 “啧,”傅喻钦被恶心到,起床气绵延,语气也很凶,“说几遍了,老子不搞基。” 杜渐鸿铁了心要他看:“你看呗!就那个妹子,没穿校服那个,是不是特漂亮。” “关你什么事?”傅喻钦油盐不进。 “就看看呗!” “滚。” 杜渐鸿边打拉锯战,视线边一刻不离地跟着,冷不丁来一句:“老班来了,阿喻,真来了。” 摆明“我就是诈你”。 傅喻钦被念烦了,烦躁撩起眼皮,往杜渐鸿指的方向轻飘飘投去一眼,视线一顿。 高马尾,白T恤,牛仔裤,昨晚散落的头发束成一把马尾,碎发间或落在脖颈。就规规矩矩站在绿化带前,乖到要是往外面再披个校服外套,教导主任说不定都不忍心追究她没穿全套校服。 早上出门跟猫一样轻,要不是客厅桌上凭空出现盒格格不入的创可贴,他几乎要以为昨晚是场幻觉。 金鱼? 先想起的是不怎么相关的谐音,舌尖在上颚弹出“林”这个姓的时候,傅喻钦才想起她端端正正的自我介绍——哦,是林听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特正?”杜渐鸿迫不及待。 傅喻钦揣着明白装糊涂,懒洋洋任视线飘着,声音也不落实处,淡淡问:“谁?” “就你斜前方那个啊!”杜渐鸿果然上钩,“这么多人盯着看呢,你不是眼神最好吗?” 并不知情的林听榆刚被抓纪律的老师拦下来,惯例询问她为什么不穿校服,语气倒是不凌厉,就是盘根问底的,问的很细碎。 昨晚那箱子书,她分作三次拿出来才抱回房间,这会儿手臂还有些恹恹的酸。林听榆动作很小的微抬起手转了下,耐心地回答老师的问题,配合地把刚才才领到的某张证明拿出来。 “五官好,皮肤好,身材好,气质好。”这几点穿的再素也盖不住。 杜渐鸿煞有其事地下定论,“要不是老教在那儿,肯定一堆人堵着上去拦路打劫。” 有种普适的说法是,成绩不怎么好的学校,抓纪律总是会严格一点。 C省整体的教育氛围都比较严肃,十三中在逢城还算宽松一些,但在诸如早操、校服之类的纪律方面,还是管的很上心,特意设了一个教导室,里面值班的老师都被学生统称老教。 傅喻钦不置可否,半点不关心后续的样子,已经重新闭上眼。 “得,就你清高,都是别人追你后边儿跑,没你看别人的道理。”杜渐鸿没再找不痛快。 在杜渐鸿的总结中,外貌出众的人逃不过两种极端,一种是吃过太多外貌红利,所以对同性在乎对比,对异性在乎吸引力。 另一种就是傅喻钦,身上有着几乎漠视一切的张狂。 杜渐鸿和他从初中就玩在一块儿,青春期男生都有点孔雀开屏那意思,但傅喻钦从来没参与过对哪个女生的讨论。 追他的女生倒是很多,校内校外一大堆。 而杜渐鸿的这套理论如果成立,那林听榆绝对应该是其中的保守派,处在天平中间。 逢城夏季高温,下雨像下开水,过后依旧又热又潮,即使讨厌布料黏在身上的感觉,她去学校报道,还是特意选了低调到毫无特色的穿搭,只想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初中毕业流行写同学录,她当时的同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生,学习成绩很好,后来去了最好的高中。 大概是忙着写试卷刷题,同桌写的那张同学录,是中考后到学校估分的时候才给她的。上面基本都是感谢的话,感谢林听榆话少,有边界感,学习也很认真,和这样一个人做同桌,让她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冲刺中考。 但写完夸奖,最后一句祝福略显得凝重,让双方都有种超出年龄的成熟感。 “希望你有一天可以不再用有分寸来保护自己。” 这句话林听榆记了很久,并且对其中一半保持认同——有分寸确实是她保护自我的手段,但她不觉得这种手段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苦大仇深。 雨水和太阳轮流值班,都是不要命地发力。这会儿太晒,她没再走回去,绕到今早路过的某家手作面包店买了两个欧包拎在手里,坐五路公交车回青禾街。 又路过早上那条街,远远就听见麻将馆里传来的嘈杂声,这会儿街上撑起好多路边摊,林听榆停下来,在其中一个摊位上挑发绳。 “妹妹你等等嘛,我店里边还有其他款式,我去给你拿,绝对都好看的!你们小姑娘肯定喜欢!”看她只挑了一盒素净的纯黑发圈,以为是其他款式看不上眼,没给林听榆拒绝的机会,老板娘张罗着就要去身后的小精品店里拿货板。 骑虎难下,林听榆还没付款,又来了个挑拣的客人,她自觉肩上担负了点帮忙顾摊的责任,更不好走。 望了望已经越发阴沉的天,往旁边退了点让人先挑,林听榆拿出手机,抽空一条条耐心回复宋初静凌晨发来的短信,突然听见旁边从传来一阵吵吵嚷嚷。 吵架时候都说方言,她听不太懂,只知道很凶,刚转头想看个热闹,就见一道红色的弧线直直对着她扑来,然后干脆降落在林听榆的白T,接着不客气地往下滴落,带着浓郁熏鼻的油味,以及醋味。 第3章 怯生生 “进来擦擦?”先是一个男人冲出去,后是一个女人跟出来,站在林听榆身边,淡定地表示要善后,“换件衣服,我送你。” 挂一身酸辣粉残汤在身上,这么一路走回去,还没到家就得被熏吐。 “……谢谢。”比起生气,林听榆当下的情绪更像是懵,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状况,跟着走进旁边那家服装店。 店内的灯被完全打开,不大一家店,不仅卖衣服,角落还塞了两个展示柜,也卖衣服鞋子。 “挑一套?”她自我介绍,“我王思霏。” “我叫林听榆,榆树的榆。”这个榆作名字算生僻,林听榆每次都会刻意介绍,方便别人记住。 面前的女人穿整身印花的紧身吊带裙,长到只剩下半截黄色的布丁头,假睫毛简单粗暴贴整条,浓密扑闪,玫色口红艳丽。只是现在距离靠近了,林听榆总觉得她年纪也不是很大。 “不用了,我包里有衣服,”林听榆拒绝了王思霏要拿衣服的动作,“请问有湿纸巾吗?”她指指自己现在的一身狼狈。 王思霏点点头,从收银台掏了包湿巾递过去,没勉强她:“试衣间在帘子后面。”说完又补了句,“我就在外面看着。” 还好酸辣粉是已经吃完的,不烫,也还好林听榆嫌热,当时是把包单肩挎在另一边,只有衣服倒霉遭了殃。 用湿纸巾把渗透到皮肤上的脏污擦掉,林听榆暂时换上校服,又用王思霏递进来的塑料袋把脏衣服装好。没洗过澡总还是有点别扭的不舒服,但还能忍。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总共没说两句话,她对王思霏的初印象不错。 看她出来,王思霏解释道:“那男的是我前男友,我俩吵架,我想泼他来着。”吵架的话,那估计是没分干净。 林听榆无意打听别人的**:“嗯,没关系。” “十三中的?”看她身上的校服,王思霏又问,“我有朋友也在那儿。” 林听榆想,自己没猜错,王思霏年龄应该没比她大多少。 话说到这,一场大雨又浇下来,空气里都是雨水溅起泥土的腥潮味,想起那种格外粘腻的感觉,林听榆皱了皱眉。 “坐会儿?”王思霏勾过一只蓝色的高脚塑料凳给她,“这雨应该下不长。” “谢谢。”湿哒哒的裤腿黏在皮肤上实在太难受。 王思霏就靠在收银柜台那儿,拿个计算机敲敲算算,继续盘之前被男友搅乱的账,机械女声在拥堵狭窄的空间里流淌。 坐下了林听榆才发现,收银台后面还塞下一台小型的激光雕刻机,旁边一块纸牌,黑底白字写着“镭射刻字”。 青禾街的太多太多都和她以往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林听榆的社交技巧比较极端,总结来说就是会看眼色,对方无意交谈的时候,无论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她都会把话截断,尽量保持沉默。对王思霏这样比较有好感的,她就不会让话掉在地上。 陌生人对话的开端都是问答,总是由王思霏问也不太好:“这家店是你开的吗?” “嗯,刚满三个月。”王思霏说话语气很直白,“衣服大多选的俗,但价格批的不高,生意还不错。” 她也不等林听榆对衣服俗不俗这件事发表评论,看着林听榆的手腕,微扬下巴:“梵克雅宝的?” 林听榆看向自己手腕系着的白金母贝手链,细细一根,四叶草图案,不如经典的五花系列扎眼,是继母汪阿姨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林亮海的生意在北方就没那么够看,算是供应链低端的小老板,家里生活还算富足,但包之外的奢侈品配饰也不是日常刚需。他平时忙应酬,也大男子主义,家里的事都是交给汪阿姨来负责。 林听榆和她不亲,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也知道她有意管控自己的零花钱,平时补课之类也都是选比较中等的机构,但在面子功夫上做的几近完美,任谁也挑不出不对。 “比我那些体面,”看出她不想聊这个话题,王思霏指指自己柜子里摆的包,有的把大牌字母打乱或倒过来,也有直接打板的。 “不过赚钱嘛,不丢人,这边就这些最好卖。” 逢城发展其实很不错,高新区在建,新城区也在扩,好几个景点都热闹。 只是青禾街这一片都是城市发展的遗物,拆迁轮不到,机会也沾不上,得过且过的破旧着,在角落慢慢等待被繁华遗忘,像城中心一块儿不见天日的胎记。 她这么直白,林听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些衣服都选得很好看。” 她指了指旁边一小排货架。 “在广东待过一段时间,算老本行吧,总得有几件看得过去的。”王思霏随口道,“你学跳舞的?” “嗯,古典舞。” “难怪背挺的这么直。”她眼神里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我以前也学过几天。” 林听榆看向王思霏。 “怎么?不信啊?” “不是,”林听榆摇头,认真端详她,若有所思,“在想你跳的是爵士还是拉丁。” 王思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眼神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在收书包带的林听榆看,突然问出一句:“你住傅喻钦家?” 林听榆下意识抬头,用眼神询问她怎么知道。 “早上你跟你姨说话,我也在里面吃早点,看了会儿热闹。”王思霏大方承认,没解释自己和傅喻钦什么关系,只是意味深长提醒了她一句,“他们家确实挺复杂的。” 雨停了。 王思霏点到为止,倒让林听榆走出这家没名字的服装店时一头雾水。 复杂? 前面不加限度形容的时候,这个词语可深可浅。 其实她和王思霏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也没道理就为她一句话到掏心挠肺的地步。 只是林听榆难免想起昨晚那个湿漉漉的身影。 傅喻钦,林听榆知道这个名字,是当初宋初玉从聊天框发给她的。 凌晨的暴雨天,电闪雷鸣,一双眼睛黑得好像能把人吸进去,却又神奇地能让整个空间变得安全。 那盒创可贴被她原封不动地重新收回行李箱。 连着周末,这个高考假一共放了四天,傅喻钦一次都没回来过。 宋初玉还是出去打麻将,偶尔下午会回家做一顿饭,尹国飞回家的时间则不定,她和这个姨父也统共没说过几句话。 林听榆顺利摸清这个家里除了傅喻钦的作息,把练功的时间换到早晨六点,房间太窄,隔壁就是主卧,她思来想去,在阳台找到一块儿多余的空地。 逢城的植物都有别样蓬勃的生命力,好像只要能见到一点阳光,就能肆无忌惮地蓬勃生长。 从三楼阳台的防盗窗望出去,一大片绿意就在眼前,茂盛葱郁,残留的黄色花朵和雨水一起缀在枝头,她用手机识图才知道,这棵树原来叫鱼木。 阳台没装门,用一块防水的胶帘和遮光的窗帘和客厅区分开,传来开门动静的时候,林听榆刚开始。以为是宋初玉通宵打麻将回来,她保持着腿还是搭在墙上拉伸软开的动作,呼吸放缓,尽量假装阳台没人。 但帘子突然被人拉开。 傅喻钦上衣刚脱一半,袖子还挂在手臂,这么猛地看到墙上趴着个人,说半点没错愕是假的。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林听榆穿的很严实,方便活动的阔腿长裤,淡紫色短袖上衣。夏天白日长,今天天气不错,清晨的阳光已经拨开云雾初见端倪,照出她额角和脖颈的汗,生动又鲜活。 看见傅喻钦,她立马把腿从墙上卸下来,贴着身后的栏杆玻璃站直,挺拔得像棵小白杨,怯生生的。 面前的人皱着眉,衣服要脱不脱,眼下浅淡的青黑在冷白皮上惹眼,倒不狼狈,比起上次,反而显得有人味儿许多。腹肌像鹅卵石一样整齐排列,因为紧绷的动作变得更嶙峋,隐约可见凸起的脉络青筋。 “还看呢?”声音带着通宵后沙哑,问句调子懒散。 “嗯?”林听榆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立马弹开,耳根红得不行,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把手被在身后,还记得狡辩,“那个,没仔细看……” “……” 六点刚过,这个时间,杜渐鸿老家的鸡说不定都没开始叫几声。傅喻钦兜头把衣服重新穿上。 林听榆之前上的是综合学校,艺考班里都是学舞蹈的,夏天空调房闷,练到累了,有男生趁老师不在直接脱了上衣散热的事情也常见。 但她此刻格外局促,原本就站在角落,这会儿更像是在罚站了。 看傅喻钦抬头似乎在衣服堆里找什么,她连忙解释道:“昨天姨父洗衣服了,应该是把干的收走了……” 其实是宋初玉收的。但她下意识觉得傅喻钦应该不会喜欢小姨动他的东西,春秋笔法把两句话拼到一起。 傅喻钦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好像压根儿也不在意衣服是不是少一件,干脆地转身。听着人应该走了,林听榆正要探头出去看,却见傅喻钦又折回来。 她问:“怎么了吗?” 他没出声,用动作回答她。 窗帘轨道有些老化生锈,声音钝钝的,窗帘被拉上的时候,像卡壳失修的钟表在走针。 脚步声渐渐走远,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是浴室门关上的声音。 阳台重新变成一个独立的、安全的空间,林听榆原本紧绷的背脊下意识放松开来。 有清晨的凉风从纱窗扑进来,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4章 好奇心 那天过后,林听榆每次路过傅喻钦的房间时,视线都会不自主地停留一瞬。 或许是他总是半夜回来,又或许是他压根就没有回来过,直到暑假已经过半,她也没再和他打过照面。 偶尔林听榆会觉得,这个地方对傅喻钦来说并不是家,而仅仅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装着杂物、偶尔用来睡觉的地方。 尽管境遇并不相同,胡乱猜测也显得不礼貌,但她偶尔会忍不住生出更不礼貌的想法——在这里,好像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格格不入。 尹国飞还是回来过一次,喝得一身酒味,很快又带了些行李离开,她听宋初玉提过一嘴,好像是接了个邻市装修的活。 倒是宋初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连好几天都在家里,要不就下楼和邻居聊天,要不就在家里看连续剧,偶尔打打毛线,很百无聊赖的样子。有天甚至还给林听榆织了个小包。 “拿去背着玩儿,算小姨送你的礼物。”宋初玉问她,“你妈平时没心思弄这个吧?” 林听榆没提醒她自己和宋初静已经好多年没在一块了:“嗯,我妈不会打毛线。” “她宋初静最是手指不沾阳春水了,从小就这样。”宋初玉把桌上的瓜子壳笼到垃圾桶里。 她眉飞色舞继续讲古,“你外婆去世的早,当时你外公可偏心她,什么农活累活只叫我去……你妈心气也高,当年非不嫁我爸给她介绍的对象,自己跑了,后来嫁给你爸又生了你。其实有什么好争的,争强好胜一辈子,还不是离了婚,在国外也不见得多好过。” “要我说女人呐,还是活得糊涂点好,到头来还不是一个结局,谁又能比谁好到哪儿了?” 人生快过半,要是大家坐在一起聊年轻时候,批判戏谑都不为过。 但林听榆作为一个小辈,再早熟也是高中生,至今厘不清关于父母离婚,她有没有必要、或者说该恨谁。 林听榆找了个学习的借口,进了房间就扑进床上,憋了半分钟气,才算把多余的情绪暂时撇到旁边。写完半张英语试卷,想想还是把那个针织小包重新捡起来,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八点多,天刚擦黑,她打开门重新出去的时候,宋初玉已经不在客厅。夏天逢城夜晚的温度刚好,褪去了炎热,也不晒,林听榆换了条短裤出门。 街边摆了好多小摊,卖吃的卖玩儿的都有,小孩被大人赶着回家睡觉,一路都是热闹的喧哗声。 林听榆绕到街口,刚好碰到王思霏在拉卷帘门,还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王思霏已经看到她:“准备去哪啊?”挺熟稔的语气。 她今天还是穿一件吊带裙,换了个印花,已经这么晚了,妆容依旧精致。 林听榆想了想:“附近你有推荐的理发店吗?” “你要剪?” “嗯。” “有是有,”林听榆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谁见了都要夸几句,但王思霏看她一眼,没多问她怎么突然想剪头发,“但我下午去那边买东西,她没出摊。” “出摊?”她原本想自己找一家,但理发这件事实在太容易踩雷,而且开学又不能戴帽子,容错率很低。 王思霏没细说:“对,明天你再来,我带你去。” “我准备收摊了,夜宵吃吗?”她问林听榆,“我一个人,就当给上次那事儿赔礼道歉了。” 宋初玉最近都在家,林听榆三餐也是跟她一块儿吃的。她做饭调味也不算难吃,但总是爱把剩菜掺在新菜里炒,除了最开始那顿,其余一顿比一顿让人难接受。 林听榆虽然是舞蹈生,但正是青春期,运动量又不算小,每次和宋初玉象征性在餐桌上吃完,都要再回房额外啃几口面包。 她想了想,点头,路上才问王思霏:“我们去吃什么呀?” 林听榆怕热,在逢城也没朋友,基本都是在家待着,最多就是趁着下午天不热的时候,绕到那家面包店买几个全麦欧包。 宋初玉不在家的时候,她出去吃饭也基本只在小区附近的两家小店打转,一家卖面,一家卖炒饭盖饭,换着吃也算均匀。 “烧烤,炒面,小龙虾……”王思霏报了好几个菜名,“你想吃炒菜也有,这家特全,味道也好。” 林听榆听着,顺嘴也就提了下那家面包店,味道还不错,就是面包种类有点少。 “他们家没倒闭原来是卖给你了,”王思霏听清名字,“卖的死贵,差点遭十三中的集体抵制。” “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哎。”还剩一句林听榆没说,其实她觉得价格也不算贵,比之前在的城市便宜三分之一。 王思霏侧目看她,解释了一句:“是我从小就爱吃甜的软的东西,他们家只做欧包那些,我吃不来。没别的意思啊。” “没事儿,大家口味不一样很正常正常,”林听榆笑笑,“你对十三中好熟。” 王思霏没否认:“是跟里面好几个人都挺熟的。” 夜宵店就在两条街外,林听榆跟着她走了十分钟,远远就闻到一阵香味,烧烤摊的烟气冲天,店外扯着大棚摆了塑料桌椅,人很多。 在冰柜里拿了串放着排队,王思霏去里面点其他小吃,看见旁边有小摊卖甜水,林听榆付了款,正排队,突然听见有人喊。 “阿喻!你们先进去。” 周围环境音嘈杂,她只捕捉到字眼,没听清发音,下意识以为是有人在喊自己,转身过去看,是全然陌生的脸。 杜渐鸿冲里面喊:“我买杯糖水,谁喝赶紧报名啊!” 有人喊:“得了吧你,赶紧进来,见什么都想喝,馋不死你!” “老板,来碗芋圆的,多给点冰啊。” 察觉到林听榆的视线,杜渐鸿看过去。 一对视,林听榆礼貌地微颔首,正想转回去,面前的人突然恍然大悟,发出“哎哟”一声。 “你不是那谁吗?!”杜渐鸿半天哎哟不出个所以然。 轮到林听榆懵了:“好像认错……” “那天球场外面那妹妹!”杜渐鸿终于想起来,一拍脑袋。 “嗯?” “妹妹你别误会啊,”他赶紧解释道,“我也是十三中的,那天在球场外面见过你,就高考前那天……” “喊谁妹妹呢?”王思霏点好餐,出来对着杜渐鸿后脑就是一巴掌,“你泡妞也长点眼,这我朋友!” “哟,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么?”杜渐鸿倒是也不恼,乐呵道,“你们也是来吃夜宵的,一起呗?” 王思霏没答应,往里边虚虚探了眼:“都有谁呢?” “就赖子我们仨。” 林听榆正想,怎么不说剩下一个人了,王思霏却突然看向她:“那确实是一家人了。” “?”林听榆不明所以。 杜渐鸿也没听明白:“说什么呢你?” “没什么。”王思霏不理他。 “那一起吃呗,你们点了没?再加就行,反正人多好点菜。” 摊主把三杯一样的糖水递过来,把自己那杯拿到手,林听榆还没反应过来,杜渐鸿已经自说自话,不等上句有没有人接,已经招呼道:“走吧妹妹,里面人都挺好相处的,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 一部分原因是有王思霏在,另一部分是杜渐鸿的言行举止都不招人讨厌,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找不到拒绝道理。 但真坐到里面,林听榆余光看着对面的人,才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店里刚收拾出来一桌,头顶的大风扇不要电费一样呼啦吹着,空气里都弥漫着烧烤的香味。 傅喻钦头发比上次见的时候长了一些,遮住眉骨,好像压根不怕热,穿长袖长裤,仍旧一身黑,衬得人更冷,长腿大喇喇地放着,很闲适的姿态。 “对了妹妹,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杜渐鸿招呼。 “林听榆,榆树的榆。” “我赖邱,也是十三中的,叫我赖子就行,吃好喝好啊妹妹。” “阿喻,到你了!介绍一下自个儿呗。” 在青禾街这片,同龄人基本照面都熟,吃夜宵遇上认识的人拼桌也是常事。但未经同意带了个妹子进来,杜渐鸿后知后觉怕傅喻钦发难,赶紧安抚人。 林听榆倒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刚刚喊的“阿喻”,是傅喻钦。 就像看见年轻女孩都统一称呼妹妹,在C省这边,给孩子起小名习惯的方式,就是在名字里取一个字,再在前面加个“阿”字,显得亲昵些。 去北方之后,除了电话里的宋初静,也没人再这么喊过她,直到来了逢城,倒是这几天被重新喊出几分熟悉感。 傅喻钦掀起眼皮,轻飘飘朝杜渐鸿瞥去一眼。 就在赖子已经准备好打圆场的时候,他视线落在林听榆上,不带打量,真像刚认识一样,平平淡淡走流程做自我介绍:“傅喻钦。” 他顿了下,下巴幅度很小的微扬,又点下,再说的话就难免显出含了点意味深长,“比喻的喻。” 倒让杜渐鸿和赖子一下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心血来潮。 迎上他的目光,林听榆顿了两秒,认真看人的时候,一双杏眼显得更黑更亮,正犹豫是要说“嗯”还是多加几个词,傅喻钦已经移开视线。 她也收回目光,喝了口芋圆冰,大概老板是三杯一起做的,都按杜渐鸿的要求多放了冰,林听榆不防被凉到,放到一旁等着冰化。 时间差不多杜渐鸿和赖子出去看烧烤了,桌上人少了,王思霏看他俩一眼,笑道:“不是亲戚么,这么生疏呢?” 林听榆为自己打圆场:“都挺好的。” 余光略过傅喻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思霏已经差不多摸透林听榆的脾气:“你什么不说好?” 又抱臂看向傅喻钦:“最近忙什么呢,快一个月没见你人了?” “不管你男朋友,跑来管我?”他声音懒洋洋的,显然很熟稔的模样。 “别跟我提那孙子,早分手了。” 傅喻钦嗤笑:“分八百回了。” 林听榆在旁边默默听着,想起上次冲出店门的人,没看清脸,只记得那人穿着条破到褴褛的破洞牛仔裤,应该挺有个性。 王思霏这样平时满脸江湖义气的人,说到感情,也罕见滞涩。说不好奇是假的。 但林听榆擅长的事情就是忍耐,懂分寸又能压抑好奇心,只当什么也没听懂,也不会主动试图去探究王思霏或者谁的过往。 桌上的气氛安静,看思霏不说话了,林听榆打圆场,把另外那碗芋圆冰推到她面前,还不忘提醒一句:“有点凉。” 她看着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认真。 傅喻钦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稍久,又移开,像在看与过往人生完全不同的侵入体,又似乎只是无意。 第5章 他妹妹 “怎么我们一来就不说话了?聊什么呢,使眼色搞孤立啊?”杜渐鸿端着一盘烧烤进来。 林听榆只好硬着头皮接话:“那个,赖邱呢?” “叫赖子就行,你说这名我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杜渐鸿让林听榆放松点,“还有盘烧烤,他在外边儿等着拿呢。” “这样……”她实在是找不出还能讲什么话了。 好在王思霏喝了口芋圆冰,终于开口:“聊你们最近忙什么呢,这都小一月不见人影了吧?” “那是昼出夜伏,没给你见的机会,”杜渐鸿回过味儿来,“阿喻是不是又骂你恋爱脑呢?” 他这么一戳破,两人都不回答,林听榆这个不了解内情的,则更不好说话了,尴尬地扯出个笑,又收回去。 但杜渐鸿一点不觉得不尴尬,自顾自往下说:“行了啊,都少说几句,谈就谈,要是那孙子又敢犯浑,哥几个儿找人弄他一顿不就成了,犯不着吵。林妹妹还在这儿呢,别吓着人家……” 林妹妹,挺神经一称呼。 傅喻钦抬了下眉。 王思霏有气,原本也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打赢进局子输了进医院,犯不着。” “那不就得了,犯不着。”杜渐鸿继续做和事佬。 拆了双筷子剃掉木刺,傅喻钦也顺着台阶下,主动重新回答了王思霏之前问的:“忙着弄竞赛。” 班主任最后还是把他念叨去报名了,十三中没有集训,只能自己跟着材料练。 除去具体故事情节,林听榆差不多把事情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不好说话,默默拿了串烧烤吃,确实很香,肉筋道又入味。 听见竞赛两个字,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傅喻钦。 被杜渐鸿看见了,问:“是不是看不出来?” 林听榆没点头也没否认,只看向在说话的杜渐鸿——她确实压根猜不透傅喻钦。 初次见面的雨夜他留下的温度太低,可身边的朋友明明又这么有江湖气而鲜活,脑海中有过的猜测,和一切陌生的当下交织在一起,都让这个人在林听榆眼里不得不显得矛盾。 “要不是当年发生了点事儿,一中算什么,咱们阿喻说进还不是填个志愿的事儿……” “得了啊你,”赖子端着烧烤进来,听见个尾巴,“少说两句吧你,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杜渐鸿立马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忘形了,赶紧刹住,偷瞄傅喻钦的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淡定到仿佛没在被谈论:“吃吃吃,反正一中也没几个能考过阿喻的……快吃啊林妹妹……” “好。”林听榆没往下问,只装听不出有别的内情,低头认真吃东西。 吃过一轮,赖子又出去叫了一回串,这会儿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眼看要等好一会,林听榆起身,准备去洗手间。 “小心黑啊。”杜渐鸿道。 公共洗手间就在后面的小学旁边,不远。 林听榆点点头:“我刚好去看看思霏。” 她刚出去还没五分钟,杜渐鸿左看右看都不见王思霏回来,感叹道:“估计又打电话呢,真是轮到自己就糊涂了……” 正要摇头晃脑说点大道理,就见傅喻钦拿了桌上的烟盒站起来,杜渐鸿下意识赶紧问,“你去哪儿?” 没得到回应,反被赖子踢了一脚:“得了你,人上厕所也要管,你怎么不去考个所长证?” — 林听榆后知后觉,在逢城夏天的夜晚穿短裤出门,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王思霏没找到,她看着腿上零星几点的蚊子包皱眉,一边弯腰掐十字,一边用凉水涂上去降温,止痒效果聊胜于无。 边上有几个女生在等人,洗完手也不出去,对着镜子补妆弄头发,说八卦也不避讳,名字大大方方曝出来。 “别光说别人啊,”有个女生笑道,“崔睿敏,你也说说你跟傅喻钦呗,不是打得挺火热么?” 听到这个名字,林听榆接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从镜子里看。 被叫做崔睿敏的女生留着锁骨发,头发里透出几缕紫色,口红也是玫调,嗔怪道:“什么打得火热,在外面别乱说话啊!” 有知道实情的人调侃道:“敏敏追人家多久了还没追到,我看估计没戏咯。” “你少废话两句会死啊?”崔睿敏瞪她。 最开始说话的女生看气氛紧张,赶紧打圆场:“行了行了,我们敏敏什么人?这么漂亮性格又好,也不少人追的好吧?他傅喻钦犹豫也该是掂量自己配不配得上才是,别瞎说…… “对对对,是我说话不中听。傅喻钦不就在那拿乔呢,非硬碰硬对上,还不知道谁更占上风呢!” “你们得了啊,”崔睿敏语气缓和了点,“我才不要跟他硬碰硬呢。”尾音明显软下去。 “对啊,她哥那可是妹控,真硬碰硬还不得让傅喻钦脱层皮?我们敏敏到时候可要舍不得……” “行了行了你们都少说几句,还有人呢……”恰好等的人出来了,一群女生笑闹着出去。 林听榆关上水龙头,仍旧控制不住的联想。 哥。 脱层皮。 这两个词搭在一起,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涉黑团体的模样。 为之佐证的,是初见那夜,傅喻钦手上淋漓的鲜血。 带着重重联想走出去,以至于看到傅喻钦的时候,林听榆愣了一下,才忍住没有绕道走。 夜宵街后面是一个小广场,过十点,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已经回家,角落健身器材空空荡荡,喷泉池也很久没喷过水,即使时不时有人经过,也显得格外安静。 傅喻钦就站在路灯光晕的边缘,远看像被过期胶片滤镜笼上一层大雾,只有指尖一点猩红明明灭灭,黑暗和烟雾叠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听榆觉得他是在等自己。 直觉确实也没错,见到人,傅喻钦往前半步,在垃圾桶上摁灭手上的烟,喊她名字:“林听榆?” 声音和路灯在单行道的狭窄柏油路面上投射出的摇曳影子一样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每次都是第一次见面。 想起崔睿敏的话,林听榆脚步在距离他两三步的地方停下来:“怎么了吗?” 傅喻钦啧一声:“站这么远,怕我?” 顿了下,她往前挪半步,烟雾散尽,鼻间只剩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并不难闻,但有很强的侵略性。 谁都没有说话,傅喻钦上前一步,两人变成正常的社交距离——还要更近一点。她脚步动了下,最后还是依旧站定在原地。 傅喻钦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再开口,难免就带上了点像是妥协的无奈:“你来逢城,给生活费了吗?” “嗯?”像是房东在向房客收租,“准时给了的。” 她把刻意“准时”两个字说的重了点。 “给了尹国飞?”傅喻钦问的很直白。 听见他直呼尹国飞的名字,林听榆神奇地没有感觉到意外,看向他时,眼里的情绪依旧只是疑惑:“给小姨了,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 林亮海生意上的问题不算小,资金大半被冻结在银行,所以她的生活费暂时是由宋初静那边负责的,这也是宋初静最近情绪常常不点就燃的原因。 至于尹家,夫妻一起经营一个家,是互相坦诚还是互不干涉,这不在她的深究范围内。 傅喻钦点点头,眼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正纠结有没有必要提醒他一句刚刚无意听到的话,稍远的距离外,突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女声:“傅喻钦?” 林听榆转头,是崔睿敏。不知道刚才的朋友们去了哪里,她一个人走过来,黑发里夹杂的紫在光下更耀眼。 崔睿敏毫不掩饰打量林听榆的目光,视线里似警惕,也似愠怒:“她谁啊?” 用的是第三人称发问。 “你谁?” “我是他妹妹!” 一问一答,看似是一段全新的对话。第一句来自傅喻钦,第二句来自林听榆,音轨几乎完全重合,但又泾渭分明。 林听榆少有情绪起伏这么明显的时候,装作看不见同时投射过来的两道视线:“真的……我是他表妹……” “……” 崔睿敏半信半疑,依旧打量着林听榆,这次更专注了些。 她硬着头皮,向对面的人求助:“是吧……表哥?” 傅喻钦没立刻接话,他垂眸,视线里是林听榆笔直的腿,在光下泛着温润的白,皮肤上的几个蚊子包和小块泛着黑的淤青更扎眼。 崔睿敏狐疑道:“阿喻,她说是真的吗?” 傅喻钦抬头,唇角要勾不勾,依旧抱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饶有兴趣盯了林听榆半晌,才慢悠悠转头,对着崔睿敏,语气挺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你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崔睿敏面子挂不住。 正要说点什么,打完电话的王思霏从旁边的石凳站起来,慢慢悠悠说:“哟,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石凳周围是灌木丛,她坐着,被隐没在植物里,又基本都是在听对面单方面的忏悔,因此之前都很没有存在感。 崔睿敏显然是认识她,虽然不说话,眼神里并没有面对林听榆时毫不掩饰的敌意。 “行了,全世界谁不知道你崔睿敏啊?”王思霏打圆场。 有了台阶下,崔睿敏脸色缓和很多,从傅喻钦那里得不到答案也不死心,看向王思霏:“思霏姐,这女生谁啊,之前怎么没见过,介绍一下呗?” 被提到的林听榆只当没听见,用鞋尖反复碾着一颗石子,蚊子包的痒又泛起来,心里的湖面也不由得鼓起点烦躁的水泡。 “行了啊你,真是他表妹,你别在这找事。” 崔睿敏嘟囔道:“我没找事。” 她固执地看向傅喻钦,但没得到任何回应,想了又想,只好负气地只跟王思霏说了再见,转身就走。 “行了,还愣在这儿喂蚊子呢?走吧。” 林听榆跟着王思霏往回走,傅喻钦依旧留在那儿,走到马路那头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他指间那点猩红已经又重新燃起来,因为距离时隐时现。 王思霏以为她是还担心刚才的事情,宽慰她道:“崔睿敏就那样,人被惯的有点傲,今年不知道抽什么疯,爱追着傅喻钦跑,说话就有点烦人了。” 林听榆倒是没事:“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识她。” 难得从她嘴里听出点孩子气的话,王思霏忍不住侧目看她。林听榆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王思霏她哥哥,”她有点小心翼翼,生怕措辞不当,“是那种,混的吗?” 她把自己在卫生间听到的事大致陈述了一遍。 “也算不上,现在哪来的道能给谁混……崔睿敏初中确实认了个哥,你也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爱瞎折腾,心思不在学习上,就爱认些哥哥妹妹的,以为自己是古惑仔。” 王思霏说,“不过郭樊跟傅喻钦以前确实有过点不对付。” 她没细说,只让林听榆放心:“真没事儿,你别被傅喻钦那副好学生的样子骗了,混起来比谁都不在乎。” 林听榆想,她也没觉得过他是好学生。 她岔开话题,问王思霏:“你刚才在那边,蚊子是不是很多?” “还好,忙着打电话,也不觉得。但在逢城,夏天晚上出门确实穿长的会好一点。”她顿了下,主动说,“我跟我前男友——就你那天碰见那个男生,复合了。” 王思霏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柔软,又有些迷茫:“我俩之前是职中的同学,后来不读了,又一块儿去的广州。吵也吵闹也闹,但每次闹完分手又觉得不至于,明明平时谈的时候也没这么舍不得……” “你会不会觉得这种事挺无聊的?”她看向林听榆。 林听榆摇摇头。 就像林亮海和宋初静的关系一样,她不理解并不代表她可以不接受。这大概就是生存让人适应环境。所以久而久之,她逐渐接受人与人之间一切关系的形态,包括连接和分开。 第6章 蚊子包 风扇依旧吹着,桌上重新上了一盘烧烤一盘炒面,赖子嚷嚷着刚才算什么,吃完这轮才将将能够到夜宵散伙的分量。 杜渐鸿则盘问才进来的傅喻钦:“是不是背着哥们儿自己去抽了,不厚道啊!” 清楚自己的食量,林听榆吃的很有策略性,拿着筷子听人聊八卦的时候多,吃东西则是慢慢悠悠的,既顾忌礼貌,也不会显得无所事事。 差不多已经算是下半场,位子换来换去,这会只剩下她左边的空位。 傅喻钦在她身边坐下,没理杜渐鸿,袖子捋到手肘,用力时青筋明显。 林听榆伸手拿纸巾的时候,看到他右手小臂上好长一条疤,估计时间很长了,颜色已经变得浅淡些,但在冷白皮上很明显,曲曲折折依旧显出几分狰狞。 她顿了一下。 “尝尝这面,他们家招牌。”王思霏招呼她。 银色不锈钢盘上套着塑料袋,尾端打个结,炒面份量很大。她从角落夹了一筷子,垂下眼皮,安静地继续小口吃,嚼的很慢。 没吃两口,又听见崔睿敏的声音,抬头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手上端着个酒杯。 “你怎么也在这儿?!”杜渐鸿被她吓一跳,“这怎么还端了杯白的。” 还有一个陪她来的女生扬扬手上的杯子和分酒器,收回偷看傅喻钦的视线:“我们就在隔壁呢,早知道就一块儿玩了。” 显然都认识。 走时候生的那点气好像完全是错觉,崔睿敏这会儿已经又笑盈盈的,抬了抬手里早倒满的酒杯,看向林听榆:“刚刚有点误会,我来给妹妹赔个不是。大家都是朋友,以后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不开心就不好了。” 一段话说得跟文言文一样绕口,林听榆只在过年家族聚餐的饭桌上听过,很大方的样子,但有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别扭感,像在过家家。 她笑了笑,没说话,看向傅喻钦,很腼腆的样子——毕竟人是为他来的。 原本在回消息的傅喻钦接收到林听榆的目光,先看向林听榆,挑了下眉,才转过头去,慢悠悠地帮忙回复:“高中生禁止饮酒。” “?” “……”倒也没错。 杜渐鸿忍不住,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崔睿敏脸色变了一瞬,很快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像是没放在心上:“妹妹,就喝一杯呗?” 旁边的王思霏插嘴提醒:“你俩一级的啊。”没必要叫什么妹妹。 “我又不是因为年龄这么喊的。”说这句的时候,崔睿敏状似无意瞟了好几眼傅喻钦。 可惜那人已经继续回消息,压根没准备接收任何信号,气氛就有些沉下来。 后面那女孩儿扯扯崔睿敏。 林听榆依旧笑笑,只好抱歉道:“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 她从没喝过酒,也不清楚到底过不过敏,但也知道只有用这个理由推辞,才能一了百了。 同伴女孩儿赶紧接上,给崔睿敏铺台阶:“酒精过敏那肯定喝不了,要不改天咱们再约一局?玩儿什么都行,不喝酒……” 崔睿敏却突然不死心,直直盯着傅喻钦:“那阿喻,我敬你一杯?你那应该不会有什么高中生禁止饮酒的条例吧?” 杜渐鸿看不下去:“崔睿敏,阿喻真喝不了……” 话还没说完,傅喻钦眼也不抬,截断她的话:“放这儿。” 林听榆侧目看他。 崔睿敏愣了一下。同伴女孩儿算了明白了今晚到底是个什么局,已经不想再掺和,赶紧用干净酒杯倒满酒,放在傅喻钦旁边,拉上崔睿敏,嘴里说着圆场的话:“喻哥你随意,敏敏没别的意思,就是大家碰巧遇到了,交个朋友……” 最后两杯酒,一杯依然留在崔睿敏手上,一杯还放在傅喻钦手边,都没动。 这下轮到林听榆懵了。 “得,我还以为崔睿敏死心了呢,没想到人姑娘这么深情,”看人回去了,杜渐鸿打趣道,“要我说,阿喻你这桃花运实在是太强了点。” 赖子呛他:“这会儿你倒是长嘴了,刚才怎么不见你把酒喝了?” “天地良心啊,我上次喝酒还是我爷爷七十大寿,硬被我叔叔给灌的,没事儿谁喝那玩意。谁知道崔睿敏怎么这么猛?上来还端着个白的!” 王思霏倒是想起什么,调侃道:“阿喻,你这都成年了,还搞高中生禁止饮酒?”明明烟盒和打火机还摆在手边。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点超出预期了,跟林听榆以前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层出不穷的,也不知道该用惊喜,还是惊吓来形容。 正出神,傅喻钦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将那杯崔睿敏留下来的酒推到林听榆面前。 王思霏:“你干嘛?阿榆喝不了。” 林听榆也没反应过来,看向他,目光透着疑惑。 傅喻钦把酒再往她那边推一点,言简意赅:“不是一腿蚊子包?” “……” “啊?”林听榆下意识去看自己腿上的蚊子包,仔细检查才发现,原本被忽略的手臂外侧也有零星几点。 坐的这么近,傅喻钦当然能看见。 这才注意到的王思霏笑道:“阿榆你怎么这么招蚊子喜欢呢?” 唯独赖子和杜渐鸿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清状况——傅喻钦不是不喝么?这又抽的什么风。 杜渐鸿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刚才崔睿敏喊人妹妹,说不是按年龄喊的,那是跟着谁喊的?” 吃得正欢的赖子也帮腔:“王思霏,你又乱认妹妹呢?人林妹妹肯答应吗?你别强迫人啊。” “……” 这事不是林听榆能率先解释的,她佯装和自己没关系,手指在杯口蘸了点酒,小心翼翼涂在红肿的蚊子包上。 高度数的白酒有很浓的香味,接触到之前被她掐过“十字”的皮肤上,在破损的地方燎原,泛起一点刺痛,很快蒸发。 傅喻钦则慢条斯理吃东西,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王思霏看着这两人,觉出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意味来:“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跟傅喻钦打听去!” 杜渐鸿眼睛扫来扫去,恨不得锁定林听榆和傅喻钦:“我去!你俩暗度陈仓啊?” 傅喻钦眼也不抬,依旧安安稳稳坐着。 “……这词用在这里不太对吧?”林听榆抬头,有些心虚,又不得不阻止他继续往歪方向发散思维。 “那是什么?!你俩别串口供啊!三二一看着我的眼睛说!!!” “……” “……说什么?林听榆还想打太极。 “你差不多得了,”傅喻钦敲敲杜渐鸿那边的桌子,“她现在住我们家。” 散漫的语调,仿佛只是在谈论还要不要加菜,丢出来的却是个重磅炸弹,杜渐鸿和赖子反应过来,吓了一跳。 “我去!什么意思啊?!!” 眼看话题又要跑歪,林听榆赶紧解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傅喻钦撩起眼皮,向她投去一眼。 像是同样好奇,那样是哪样? 林听榆轻咳一声,语速放快了点:“我要回原籍高考,在傅喻钦家借住,那个……” 她不知道傅喻钦怎么称呼宋初玉,又不能直接说他后妈,含糊了一下:“我小姨恰好在这儿。” 忙着解释,林听榆没发现,从她开始说话,傅喻钦的视线就没有再挪开过,很专注,又像是隔着一层膜,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 小时候,宋初静一开始并没有决定就让她走舞蹈这条路,那时候林听榆被送去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其中就包括主持课。可能是那时候遗留下来的习惯,加上她性格本身温润,说话声音也一贯是不紧不慢。 这是她第一次喊傅喻钦的名字。 他喊她林听榆,所以她也喊他全名。只是比起他那股对谁都懒洋洋不太认真的劲儿,多了几分专注,把两人的距离也拉得近了些。 “早说不就完事了,王思霏你也是,瞒着我们干什么!”杜渐鸿一拍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赖子话少,见傅喻钦并没有反驳杜渐鸿说的这句“一家人”,举起杯里的白开水,对着林听榆示意了一下:“大家以后都是熟人,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高三就在你们旁边那栋楼。” “得了啊,搞得跟□□似的,我们阿榆可是好学生。”王思霏瞪他俩。 林听榆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笑,也端起自己装着水的杯子,喝了一口。 九点半,夜宵散伙。 不知道是不是那杯白酒的效果,身上的蚊子包没那么痒了,后面围着她转的蚊子也少了很多。 “我送你回去吧。”王思霏对林听榆说。 杜渐鸿指了指正在外面结账的傅喻钦:“阿喻今晚也要回去。” “那不管,我也送。”她挽住林听榆的手臂,对她解释道:“我家就在后面那栋楼,但估计我俩作息不太一样,才没碰见过。” “我怕热,确实不怎么出门。”还有一个原因是,出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看傅喻钦在那边打电话,王思霏问:“他最近还是在帮人升级游戏账号吗?” 杜渐鸿摇摇头:“有时候帮大学生写编程作业,但主要还是在准备竞赛,毕竟开学都高三了,能加分肯定更稳当一点。” “他那爹真不是人,生活费一点不给,麻将馆倒是去得勤!”王思霏骂道。 “行了,你少说两句……” “怎么了?”一块儿走出去,王思霏看林听榆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问道。 “没事儿,”她笑了下,“就是有点困了。” “行,马上就回去了。” 林听榆却控制不住,将目光落在傅喻钦的背影上。 杜渐鸿和赖子从另一条路回家,只剩他走在前面,穿过来时那条柏油路,走的很稳,也许是为了配合后面的她和王思霏,步伐刻意放的慢了些。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深夜,雨打窗棂。 他也像其中的那场大雾。 第7章 手电筒 最后是先送的王思霏回家,两栋楼之间没隔多少距离,林听榆落在一步跟在傅喻钦身后,一路沉默。 深夜的风吹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凉意,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月光铺陈进来,能让视线更快适应黑暗。 林听榆对走夜路有点怵,一路上也顾不得别的,目光基本都落在傅喻钦身上,方便自己反复确定旁边是有人一块儿走的,才能放心很多。也因此,傅喻钦停下来的时候,她也立马发现,跟着顿住脚步。 傅喻钦抬了下下巴,简洁道:“你走前面。” “哦。”她不明所以,还是照做,往前一步。 刚踏上台阶,一阵风把铁门吹得嘭嘭作响,林听榆心往上提了一下,正要加快脚步,身后突然有一束光打过来,照在土灰色的水泥台阶上,被她踩在脚下。 “怎么了?”见她停下,傅喻钦的声音从矮一级的楼梯上传来。 “没事。” 原本以为他让她先走,是要在楼下打电话,又或者是不想让宋初玉看见他们是一块儿回去的。 她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路过楼道开阔处,摇晃的黑色树影也变得没那么恐怖。 一直走到三楼,透过没拉紧的窗帘,能看到家里的灯亮着。 林听榆找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转头,看向仍旧停在楼梯口的傅喻钦,轻声问:“你不回去吗?” 他关了手电筒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换了盒烟,敲出一根来,燎火点燃,烟雾远远飘出去:“待会儿。” 犹豫着收回视线,林听榆拧开锁芯。 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放抗日剧,音效乒乒乓乓在屋子里回荡。 看到沙发上躺的人是尹国飞,她顿了下,喊人:“姨父。” “回来了?”尹国飞问她,“你小姨是不是又打麻将去了?” “我下午出去了,小姨不在家吗?”林听榆换了鞋。 “败家老娘们,回来连口热乎水也喝不着。” 她放轻脚步,从博古架后面绕出去,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出来,尹国飞还在看电视,问她:“你看到傅喻钦了没?” 从他口中说出来,让烧烤店门口听到的那些话更加止不住往她脑海里涌,疑团越发大。 “我不太清楚。”林听榆含糊过去,和往常一样,进了房间就把门反锁,又抬了书桌前的椅子堵在门口. 她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平时都睡得很早,这个点已经算是熬夜。但今天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林听榆丝毫没有睡意,听着门板外传来的电视声,也不想翻出耳塞戴上。 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外面传来其他的动静,傅喻钦说话的声音不大,她只能听见尹国飞扯着嗓子,偶尔骂几句。 “你一个儿子,还管上老子来了?” 骂来骂去,中心思想也就是这句。 以前在家,她的生活和学习基本都是继母在管,林亮海只用做决定,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一直很少。再加上林听榆性格如此,不会主动和家长发生争吵,现在想起来,吵架的时候好像也少有。 生物钟管着身体,慢慢的,林听榆的意识变得模糊,耳畔尹国飞的骂声也慢慢变小,随着门被关上的声响,趋近于无。。 进入睡眠前,她依旧在试图想明白,到底是是傅喻钦的声音太小,还是他压根就不怎么回应? — 林听榆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觉得的,这个家对傅喻钦来说似乎只算是一个容器的说法。毕竟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实在是没有出现过这样,高中生几乎一整个暑假都没回过家,而家长对此没有半点反应的情况。 快开学的时候,她找到机会,拐弯抹角问宋初玉:“上次我听见姨父和傅喻钦吵得很凶,没关系吗?” 邻市那个装修的活计早就交工了,尹国飞已经又回了逢城,偶尔会接朋友介绍的散活,但去麻将馆的次数更多,甚至有时候醉醺醺的回来,和宋初玉吵架吵的很凶。 林听榆每次都要反复确定房间门是否锁好。 宋初玉却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避之不及:“青春期的小孩儿,都那样吧。他们父子俩的事,我一个后妈也不好插嘴,你下次再碰到,进屋关上门就行。” 她看着林听榆,岔开话题:“你剪头发了?” “嗯,在背街剪的。”变成齐肩的长度,恰好可以扎起来。 是王思霏带她去的,和上次说的一样,真的就是一个小摊,就摆着一把客人坐的椅子,地下铺一层防水布收碎头发,灯在树上绑着。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形式。摊主是杜渐鸿的姐姐,她白天在一家婚纱摄影店做助理,晚上出来摆摊,平时也接一些约拍,客户基本都是大学生。 林听榆看过她拍的照片,技术和理发的手艺一样好。 “对了,你姨父要是问你要钱,你别给啊。”宋初玉话锋一转。 “嗯?” “你姨父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活干的时候喜欢打麻将,又不像我打的克制,有时候就容易上头……” 宋初玉话说到这儿,又觉得不该对侄女说这些,“当然了,他肯定是会还你的,但你一个小孩儿,别掺和进钱的事情里,知道没?” “我生活费也只是刚好够用。” 宋初玉用打量的眼神看她:“你爸不是做生意的么,不多给你点?” “平时汪阿姨管我多一点。”她没说是林亮海的生意出了问题。 把林听榆送到逢城是宋初静出的主意,对宋初玉,她给的理由是林亮海后娶的那个小三又怀了孩子,容不下林听榆。 “还喊汪阿姨呢,你妈听了得多寒心。”宋初玉一面又忍不住幸灾乐祸,“你妈当初非要嫁,我还以为他林亮海是什么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呢,现在看还不就是那样……” 她说完,又叮嘱林听榆一次:“你别去主动招惹傅喻钦,平时在学校遇到就装作不认识就行,听到没?” 从来逢城之前,宋初玉就隐晦地提过这事,没说是为什么,但从她千叮咛万嘱咐来看,绝对不可能只因为后妈难当。 她转来逢城是不得已,林听榆始终记得要日复一日地练舞,为高考做准备,也完全无意要掺和进任何的秘密里。 她对傅喻钦没有任何敌意,但即使内心并不完全认同宋初玉的说法,两人确实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前提是,没有崔睿敏的宣传。 第8章 新同学 开学第一天是周一,惯常举行升旗仪式。林听榆站在新分班的文科2班,周围的同学都是打散重组的,有些彼此认识,大部分还是生疏,倒是让她少了要融入新集体的尴尬。 她个子算高,被排在后面,早就看到了隔壁班那张熟悉的脸,硬是没让目光停留,只装没看见。 直到上面的副校长宣布结束,林听榆立马就想绕到前面离开,却被人大声喊了名字:“林听榆?!好久不见啊!” 原本好奇偷看林听榆的人就多,崔睿敏这一嗓子,直接把她放在了众人的目光中心。 这下想装听不见也行不通了,她看向崔睿敏,笑得有些,勉强:“好久不见。” “敏敏,你跟新同学认识啊?”认识崔睿敏的人显然不少,这下都七嘴八舌问起来,从名字开始,恨不得立马打听到林听榆为什么转学。 “认识啊,前两天还一块儿吃夜宵,是吧妹妹?” 听到这个称呼,林听榆隐隐有预感,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眼里的情绪已经有些冷下来。 果然有人问:“妹妹?新同学是你们家亲戚啊?” 崔睿敏笑盈盈地来拉她的手:“我还有哪个亲戚是你们不认识的?再说了,林听榆比其他人都亲近多了,你们以后也好好相处啊?” 林听榆装作捋额角的碎发,避开她的肢体接触。崔睿敏仿若未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周围人又问的时候,立马热心解答林听榆到底是谁。 “这是阿喻的表妹,现在借住在他们家。” “傅喻钦?!” “干妹妹还是亲妹妹啊?” 崔睿敏嗔怪:“瞎说什么呢你们,人是正儿八经的表妹,嘴巴都放干净点啊。” 林听榆皮笑肉不笑,提前为自己默哀。 谁说崔睿敏不懂得未雨绸缪?将林听榆和傅喻钦的关系盖棺定论,这就是她半个暑假想出来的方法。 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傅喻钦有什么亲戚,别管是什么妹妹,她都得先把两人的关系给定性了,以后要是没什么,那是她乐于帮新同学融入,要是真有什么,那就谁也别想落到好。 青春期学生传播八卦的功力是最强的,林听榆料到事情会传开,但还是低估了傅喻钦在十三中的知名度。 很快,去水房接水的时候,已经有人用自以为隐蔽的声音指着林听榆说:“哇,那个就是傅喻钦的妹妹,听说是刚转来的。” “这就是家族基因吗?怎么两个人都长这么牛一张脸,真是羡慕……” 其他时候更不用说,甚至下午,连她那个据说是年级前十,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桌,传完试卷给她,都不经意问了一句:“听说你认识傅喻钦?他是十三中今年唯一一个进了市数学竞赛决赛的。” “我不太清楚。”再好脾气的人,被问了一天也受不了。 孔路凡推了推眼镜,向她道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刚是我态度不好。” 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她很快调节好情绪,边收拾回家要写的试卷,边对孔路凡道:“晚上老师发试卷的话,能麻烦你帮我压在桌子上吗?” 蔡老师依旧还是文2班的班主任,提前叮嘱过作为学习委员的孔路凡,他也知道林听榆基本上不了晚自习。 被林听榆这样认真地看着,他佯装推眼镜,轻咳一声道:“嗯,你路上注意安全。” — 在宋初玉口里听到钱的频率太频繁,林听榆也生出些别的想法。算了算手里的钱,离舞蹈课还有一段时间,她索性找了离学校近的银行,重新办了张卡,把原先的钱转进去。 来逢城之前,林亮海就以家里困难,已经削了她几乎一半的生活费。林听榆平时不买零食,来了逢城没什么朋友,上学了连王思霏也很少会喊她出去玩,除了吃饭和交通,基本没有花钱的地方。加上每年的压岁钱,零零散散,也过了五位数。 吃饭时间已经不够,附近刚好有家包子店,被杜渐鸿叫住的时候,林听榆正好接完林亮海的电话。 “听榆,我看你把钱全转出去了?”之前办那张卡的时候她远未满十六岁,为了省事,卡挂在林亮海名下。 林听榆早就想好说辞:“开学要交试卷费,我想着办个自己的卡方便,就转过去了。” 这话半真半假,确实要提前交试卷费,但数额就几十,而林亮海对这些数字压根就没有概念。何况他是见惯了大钱的人。 果然,听她这么说,林亮海就没多问:“要钱你就跟你妈说,爸爸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你汪阿姨身体又不好,你体谅一下大人,听到了没?” “嗯,知道了。”她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行了行了,我这边还忙得不行,就先挂了。你再那边好好学习,我待会儿先让你汪阿姨给你转点钱过去,有事就告诉你妈,她也有义务管你的……” “林妹妹,你怎么在这儿?”挂断电话,就撞上正下台阶的杜渐鸿。 她还被浸在刚刚的情绪里,稍微愣了一下,才道:“来买包子。”她指了指旁边那家卖破酥包的店。 “哟,巧了,我也是饿了。”杜渐鸿随口问,“但你怎么跑这么远,不是还要上晚自习吗?” “你们不是也跑了这么远?”她说。 白天的网吧也亮着灯,几排电脑,中间距离隔得不算近。傅喻钦就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没坐,正抱臂看着某台电脑屏幕,身高腿长,没穿校服还是一眼就能看见。 “咦,我们待会儿也要回去的。”杜渐鸿跟她开玩笑,“你别告诉老师啊。” “你们进去,没限制吗?” “这种场合都限未成年,但这家是赖子他表姐夫开的,以前我们就爱跟他跑,也不付钱,就当来亲戚家玩电脑呗。”杜渐鸿解释道,“不过现在我们都成年了,要不是阿喻不乐意喝酒,进酒吧也没限制。” 林听榆也听王思霏提起过,他们那时候,片区的家长都喜欢让孩子玩一点入学,想着这样自主能力强点,也少让人操点心。 “林妹妹,你要进去看看吗?”杜渐鸿笑着说,“就当去亲戚店里串个门。” 林听榆笑笑:“谢谢你,但下次吧,我还得去舞室一趟。” “哦对,我听王思霏说过,你学跳舞的?难怪气质这么好。”杜渐鸿没留她,走之前随口一问,“今天是你正儿八经在十三中的第一天吧?怎么样?” “都挺好的。”她没提崔睿敏那事。 杜渐鸿拎了一袋包子回去,赖子问他:“怎么去这么久?你现包的?” “遇到个人,多聊了几句。”他卖关子,“你们也认识,猜猜是谁?阿喻,快,你先猜!” 傅喻钦已经没站在那儿,回了机子前继续跑代码,依旧是接的大学生的编程作业。 闻言,他头也不转:“非要让人猜,就该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聊。” 外面天光大亮,毫无遮挡,想让他看不见都难。 “你看到了?那你怎么不出来聊两句!” “得了吧你,”赖子先听不下去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事干?再说了,你整天跟个□□一样扯着嗓子就是喊,亏得林妹妹脾气好,换个人试试,非得嫌你烦!” “……说谁□□呢你?!” 幽光把傅喻钦的脸照得半明半昧,屏幕里的代码一行行,黑白色像拼接的马赛克,按下回车,是个很简单的矩形图案。 十三中的校服也是黑白色。 校服这种东西,也算是一种身份象征,十三中的校服既不像一中那样,让路人见了就夸一句大有前途,也不像职高,打群架时候能拿来唬唬人。虽然纪律抓的严,但总归不是多好的学校,很多学生会趁着吃饭时间偷遛出校门,为了方便,出门就会脱掉校服。 大概也只有林听榆会规规矩矩穿着。 第9章 磁铁极 早读,林听榆来的很早,但孔路凡已经在教室了。等她坐下,推过来一本笔记:“昨晚英语老师从报纸上画的短语,今天课上要听写,你要不要提前记一下?” “谢谢,”林听榆愣了一下,“我抄好就还给你。” “后面还有几个句子,不听写,但写作文会用到,你可以一块儿看看。” “嗯,谢谢。”她依旧很真诚地道谢。 “没事,”孔路凡说,“你不用这么客气,我本来也是要整理笔记的,大家都是同学,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第二节是英语课,操场在翻修,这几天不用跑操。下了课,班长来喊她去接水。 “阿榆,你英语好好啊,刚才收听写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应该都是全对吧?太棒了!”还没有选各科代表,作业都是班长和学习委员代收。 班长挽着她的手,真心夸奖道,“难怪蔡老师都说你成绩好。” “没那么夸张,我就是靠着早上的瞬时记忆,这会儿都忘得差不多了。”英语是林听榆擅长的科目,她选的是文科,地理才真的是的弱势科。 才认识,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就着各个科目的情况讨论了一下,班长才有些犹犹豫豫地开口:“阿榆,其实我是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嗯?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就过段时间就是校文体周了嘛,到时候除了高三的,每个班都要报上去两个节目,审核通过的要在文体周表演——本来是只用一个节目就好,今年恰好是三十周年校庆,就隆重了点。我想着你是学跳舞的,肯定比我们这两把斧要争气得多。你看,到时候能不能给你上报一个独舞节目?” 文体周表演这种事,对林听榆来说并不陌生。高一他们整个班都是学艺术的,倒不存在节目不够,但初中那会儿,对这种既没加分又要浪费时间来彩排的节目,好多同学和家长都不怎么愿意,最后一般都是班上学艺术的同学作为主要力量来参加。 这事对林听榆来说没什么难度,何况班长处处照顾她,就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如果有已经构思好的节目,我直接加入倒是没问题,但如果是独舞,我还是有点紧张,要不还是算了……” 说紧张是借口,真实原因是怕太扎眼。因为崔睿敏的高调,她现在本来就在风口浪尖,初来乍到就抢一个名额,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班长看出她的担忧,赶紧解释道:“其实我们假期提前商量过,已经准备好一个小品了,另一个节目我原本计划的也是大家随便找个什么舞跳一跳,也好组织。但现在不是刚文理分科,好多科目的作业都越来越多,说白了,同学们根本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林听榆就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道:“那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过审。” “哎呀,你太谦虚啦,蔡老师跟我说,你舞蹈方面拿了好多奖的。” 班长有些不好意思,“我高一就是蔡老师班的,之前也是班长。分班结果是上学期期末就已经知道的,当时蔡老师找我谈话,说我们班要转来个新同学,学跳舞的,我还以为会很难相处呢,没想到你人这么好……” 大概是因为有了共同分摊的事情,班长对她亲近了很多,林听榆也很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女孩。接了水出来,两人的话题已经从上课聊到中午一起吃饭。 “好像是找你的,”看到班级门口的人,班长顿了一下,对她小声说,“那我就进去了。” 看她回来,崔睿敏笑着挥了挥手:“嗨,阿榆。” “你叫我林听榆就好。” “也行咯,”崔睿敏耸了耸肩,“我就是路过,想着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她手指了指天花板,“你别多想啊,我就在楼上,文4班的。” “我没多想,”林听榆摇摇头,“有什么事吗?” “都说了,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说到这,她笑眯眯的,提高了音量,“毕竟你是傅喻钦的表妹,我理应要问问,照顾一下的。” 好不容易有几个不用跑操的大课间,有人忙着跑小卖部吃早餐,有人忙着找分在其他班的同学聊天,也有男生在楼道拍球,被班主任逮到面壁。 周围人来人往,谁路过,都想听一耳朵崔睿敏在跟这个新来的、据说是高三那个年级第一的妹妹,到底在说什么。 “我跟他不熟,”林听榆笑笑,把话挡回去,“你不问也没关系的。” 她更想说的是,我跟你也不熟。 “不熟也是妹妹啊。”崔睿敏也学她笑。 崔睿敏显然不吃林听榆那套逻辑,毕竟非论起来,她和傅喻钦也算不了熟——上次那人反问她“你谁”,一方面是回敬她对林听榆的粗蛮,另一方面,是他对崔睿敏的印象确实浅薄。 “但我和傅喻钦真不熟。”纵使沟通逻辑不同,也不得不重复再强调。 隔着正常社交距离,林听榆面色依旧是不变的从容,语气和缓,加个形容词,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崔睿敏收起脸上的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她,终于没有再说话。 气氛僵持。 周围不时有人侧目,林听榆已经准备直接转身回去,恰好孔路凡抱着一叠英语试卷,从楼梯口拐出来,看见他们,脸色不变:“林听榆,英语老师让你把作文写在黑板上。” “那我就先进去了。”林听榆对孔路凡点点头。 不等崔睿敏说话,她跟在孔路凡后面进去。等他发完试卷重新回到座位上,预备铃恰好打响,四周都是翻找下节课要用的课本的声音。 “刚才谢谢你,”她轻声对孔路凡道谢,“还有笔记的事。” “不用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孔路凡看向这个总是很客气的女孩,“不是我多事,但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还是离崔睿敏远一点,他们那群人心思不在读书上,做事也很不守规矩。” “嗯,我知道。”她当然也想。 顿了下,孔路凡有些犹豫:“还有,我听说傅喻钦,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好像家庭也很复杂。” “嗯?” 远远看见政治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同学们互相提醒,班级泛起一阵嘈杂声,孔路凡起先以为她没听清。反应过来,他有些懊恼,在她面前说亲戚的坏话,算怎么一回事? “没事,上课吧。” “嗯。”林听榆没解释,也没再追问。 加上孔路凡,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人说,傅喻钦很复杂了。 之于他,每个人都会带上这么一句。光看这个词在那个人身上出现的频率,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听榆在逢城人缘好得不行,谁都愿意提醒她。估计压根没人会相信,她和傅喻钦实则连有纠葛也算不上。 她自己就是带着秘密来到逢城的人,直到对于一个想掩盖的秘密,最好的方法明明应该是闭口不提。 时至今日,林听榆依旧觉得傅喻钦太琢磨不透,像磁铁的另一极,但偏偏所有人对她说过的有关他的描述,好像最后都起了反作用。 一个参加竞赛,拿年级第一的高中生,究竟有什么值得用“复杂”来形容? 她原先以为他是坏学生,再后来,觉得他是装成好学生的坏学生。 那现在呢? 或许,压根就不该用好坏这个词来定义他。 — 不知道是不是坚定否认了自己和傅喻钦不熟起了作用,那天之后,崔睿敏消停了很久。 又是周末,舞室放假一天。宋初玉在家,把好几顿的剩菜热在一起,电视剧从车祸放到植物人,林听榆实在吃不下去,找个借口出去了。 怕被人看见传话给宋初玉,她特意绕出青禾街,想着找个地方吃饭。 说起来,逢城最有名的还是火锅,但她一个人,又不好意思麻烦王思霏,来这么久了,一次都没吃过。 她提前在网上搜了一下,评论基本都建议一个人的话可以直接去吃串串。横竖一时半会儿不回家,抱着给自己放假的念头,她先去书店买了本地理知识手册,挎着帆布包就上了公交,去找班长推荐的,远在大学城附近的那家串串店。 与此同时,林听榆并不知道,杜渐鸿也正在那个串串店里高谈阔论:“那郭樊,什么傻逼,整天阴魂不散的,在职高手还伸得这么长,打个台球都不安生!” 也巧,郭樊就是崔睿敏认的那个干哥哥。 “行了你少说几句,阿喻来了。”赖子提醒他。 “阿喻在这儿我也说,有什么不能说的?!”杜渐鸿难得不听劝,“阿喻,你赶紧来给我评评理!” “发这么大火?”傅喻钦刚结了一笔款,看杜渐鸿火气这么大,也难得没往上浇油。 “还不是郭樊那个孙子!我台球打的好好的,这王八蛋非得进来嚎一嗓子,说我是高中生。老板听了肯定不干啊,还好我今天带了身份证,好歹把话圆过去了,不然可得把脸丢大了!” 相对其他场所,台球厅已经算对未成年管控不严的了,但这边是大学城,学生都年轻气盛,以前发生过冲突,后来索性就一律不再接待高中生。高三补课,好不容易放个月假,杜渐鸿心思本来就不在学习上,今天路过手痒,忍不住才进去。 傅喻钦在单子上加了道勾,递给旁边的老板:“你有这空多做两套题,也省得整天被罚抄。” 赖子则是打趣傅喻钦:“又喝豆奶呢?” “嗯,”傅喻钦也不反驳,慢悠悠说给杜渐鸿听,“高中生不喝酒。” 高中生三个字,乍一看真不知道有哪儿和他沾边。 “得了吧阿喻,你再不出山,都有人要骑你哥们儿头上了!”杜渐鸿嚷嚷。三言两语,把傅喻钦描述得跟金盆洗手的恶霸似的。 冰豆奶上来,他腕骨使力,用巧劲在桌沿磕掉瓶盖,眼也不抬,声音懒散:“你不就爱表演叠罗汉么?” “我说正经的呢!”杜渐鸿拍拍桌子,换了个游说方向,“你跟林妹妹不熟你可以不帮人家,但我俩多熟啊,你总得帮兄弟评评理吧?” 听着他这跟绕口令一样的话,傅喻钦捕捉道某个傻兮兮的关键词:“我帮她做什么?” 两人确实不熟,提起她,傅喻钦印象最深的是眼睛,明明疏离和戒备交织,偏偏说话时又总要认真地盯着人看,像一汪青色的湖水。 记忆很悠远的小时候里,在卷帘门下,那只被雨淋的发抖的小狗,也有这样一双戒备又脆弱的眼睛。 “你不知道?” “说人话。” “就崔睿敏……”刚起了个话头,外面就传来一阵声音,杜渐鸿听了一耳朵,“嘶,我怎么听着,外面那人这么像林妹妹的声?” 第10章 番茄红 夏末,这会儿已经不算是饭点高峰,店里依旧坐着好几桌人,店被隔成里外两块地方,中间一道拱门,白墙角落斑驳。桌上的人忙着吃饭,时不时用方言交谈,都是成群结队,显得林听榆有些格格不入。 一角空桌子上坐着好几个择菜的阿姨,看她进来,手在围裙上擦一把,站起来招呼。一字一句说的都是特别正宗的老逢城方言,林听榆只能听明白零星几个字眼. 问了好几次,阿姨也不听她说话,只一味推着她点菜。 林听榆只好提高音量,放慢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我想先看下菜单,可以吗?” “我听不懂,你赶紧找个桌坐下嘛,我去给你端锅底……不行你去外面问老板……” 已经在纠结到底是要走出去换一家店,还是干脆不管不顾就坐下来吃,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隔壁,赖子探出身子看了一眼,看见是她,就热情地招呼人:“林妹妹,来跟我们一块儿吃呗?” 这种尴尬的时候被人叫住,是骤然松了一口气的。 但看到赖子旁边的人,又让她脚步有些犹豫,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挪动。 逢城说大也大。家里没人的时候,林听榆总还是不很爱出门,学校舞室三点一线,这还是她除了盖饭和面条之外,吃的第一顿特色菜。 说小也小,隔三差五,每次在她快要催眠自己忘掉“复杂”这个词的时候,又总会再阴差阳错遇见傅喻钦。 “帅哥,外面的小美女跟你们是一起的吗?”里面,老板娘对着傅喻钦问。 锅底沸腾着热气,风扇也开得很大,这家店比街道矮一些,为了采光窗户开的很低。 大晴天还没蚊子,林听榆穿一身带波点的番茄红连衣裙,长度到膝盖上面,扎丸子头,皮肤白得晃眼。 斜对角,傅喻钦视线没被墙壁挡住,尽头是她,站在窗户映出的大片绿树前。 很明显犹豫的模样,却又直勾勾的不知道要避免对视,圆圆一双眼,偏眼尾下垂,更像无措的小狗。 实际林听榆正在想,原来老板在里面点菜,说话声音很大,她基本也能听懂。难怪阿姨一直让她去问老板。 “麻烦加个椅子。”傅喻钦率先收回视线。 逢城方言的尾调松散,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所以先睡一觉也没关系”的劲。从他嘴里说出来,又硬是多带上三分江湖气,让人听着莫名就安心。 外面那个阿姨依旧站在她身旁,林听榆像是抓住了救星,指指里面那桌:“我和他们一起。” “这种老店里的阿姨,好多都是边上县城来的,说方言我们有时候都不一定听得懂。” “对了林妹妹,串在外面冰柜里,你先看看菜单上的小吃和饮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好,谢谢。” 桌子还剩最后一边,加个椅子,她刚好坐在傅喻钦左手边。 不是在家常见的那种一整本、封面讲究的餐单,她顺着杜渐鸿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墙壁上张贴着一张红色塑料布,写着各种东西的价格。 “小吃和饮料另勾,我们这桌的单子已经被老板拿走了,你要喝什么直接跟阿姨说就行。” 一桌就她一个女孩,又是后来的,赖子和杜渐鸿都挺关照他。林听榆害怕麻烦人,仰头看菜单久了又觉得有点奇怪。 恰好耳边传来拆吸管的塑料摩擦声,她瞄到桌上,玻璃瓶装的豆奶,瓶壁上凝结一层水珠。 想了想,林听榆对老板娘道:“麻烦也给我一瓶这个,常温的就好,谢谢。” 点好单,继续回到刚刚的话题上。赖子热心给林听榆做前情提要:“老杜今天被他的一生之敌摆了一道,正在骂街。” “切,什么叫骂街,我可不稀罕理他。”杜渐鸿话锋一转,“而且林妹妹肯定跟我是一边的,对吧?” “嗯?”她不明所以。 “我现在骂这人叫郭樊,你虽然不认识他,但他就是崔睿敏认的干哥哥。我们几个,包括王思霏,以前都是一个初中的。”杜渐鸿解释道。 提起崔睿敏,林听榆懂了,她点点头:“那我站你这边吧。” 杜渐鸿洋洋得意:“看吧,我就说林妹妹肯定跟我同仇敌忾!崔睿敏跟郭樊简直就是一套做派,反正我看不惯!” 正说着,老板把锅底端上来,又送来一瓶豆奶,玻璃瓶铁盖的。话停在这,赖子和杜渐鸿起身,去外面的冰柜拿串串。 没找到开瓶器,林听榆正研究要怎么打开瓶盖,想着刚好就留下来守着看位子。正手忙脚乱,想着要不要用筷子试试的时候,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冷白色的皮肤下透出青色血管,修长,骨节分明。 林听榆顿了下,把瓶子递给他:“谢谢……” 她将将能握住三分之一的物件,在他手里就显得很不够看。 传递时,虎口皮肤贴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微凉,一触即分。还没等林听榆反应过来,瓶盖磕上桌沿,已经干脆利落被卸下来。 少了瓶盖的豆奶放回她手边,玻璃瓶接触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我在这看着就行……”林听榆以为他也要出去选吃的。 算着赖子和杜渐鸿回来的时间,傅喻钦直接问她:“崔睿敏干什么了?”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来闲聊,漆黑的眼睛却紧紧锁住她。 这话问得突然,林听榆愣了一下,“就,在学校里宣传了一下我是你……妹妹。” 尽管林听榆搞不明白这算是哪门哪派的追求手法,但崔睿敏宣传这事,显然是因为傅喻钦。她不觉得“告状”有什么不对,但话赶话不得不提到这个称呼时,还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毕竟,她算他哪门子的妹妹? 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奇怪。 这样想着,林听榆又补上一句:“不过我跟她解释了,我们俩不熟的。” 透露着些她自己都没发现的着急,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她赶着把自己摘清,恰好赖子抬着盘子进来,林听榆不想被他们听到,还要再解释一遍。赶紧站起来,装作要去外面拿菜。 也就没有注意到,傅喻钦依旧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和微微勾起的、意味不明的唇角。 终于开吃,杜渐鸿也就顾不上对郭樊的那点火气了,最多吐槽两句今天台球没打尽兴。 “亏得今天主任没来,他儿子可就在逢师,被他抓到你打台球,马上就抓你去念检讨。”赖子挤兑他。 “论检讨这事儿我可比不上阿喻,”杜渐鸿乐了,“还有谁家年级第一能做这么多检讨?” 锅气太热,这个辣度林听榆将将能接受,鼻尖沁出一点薄汗,显得人活泼了些。 吃饭又算是最能拉近人距离的活动之一,听杜渐鸿这么说,林听榆不由自主,光明正大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傅喻钦。 他平时话就不多,吃饭的时候更安静,面前的桌面上干干净净,连锅底沸腾时溅出来的几点红油都被及时擦干净。 听见杜渐鸿说他的八卦,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随口接了句:“少造谣。” 不扫兴,也没什么威慑力。 显然并不怎么介意。 杜渐鸿就热热闹闹地说起来,按照时间顺序念叨起来。 什么小学时候在学校倒卖东西,不爱穿校服,月考在答题卡空白处列草稿,打架…… 他一边说,还一边解释:“林妹妹你别害怕啊,打架不是你想的那种场面,我们没那么吓人……” “不过我们阿喻跟检讨这事真就是杠上了,要不是哪边的老师都管不到了,中考缺考一门这事儿,少说也得念仨礼拜检讨……” 说到这,杜渐鸿突然戛然而止。 中考缺考一门? 林听榆下意识转而看他,似乎在等待下一句。 杜渐鸿笑笑,却是自然地转了话题:“其实赖子念的检讨那才叫一个多!” “得了啊你,谁写情书群发,被老班逮到,在外面罚站了一个星期?” 林听榆听着他们打闹,也跟着笑起来,余光却忍不住看向傅喻钦。 他依旧没说话,仿佛并不是很在意杜渐鸿的戛然而止,也不参与饭桌上的话题。只时不时把没放好要滑落的勺子及时捞起来,或者捡出掉落的签子。 计算着时间,加过两次汤之后,林听榆借口太辣,要重新再去拿一瓶豆奶,站起来。 赖子提了一句:“你给阿喻发个信息,他电话估计也快打完了,可以给你带进来。” “没关系,我刚好散散步,吃的有点多了。”何况他们其实没有联系方式。 拐出两道门,半地下室的格局就更明显,街边接几道楼梯下来,旁边竖着摆放两个冰柜,尽头一道帘子,里面应该是帘子,透出麻辣的香味。 看不出收银台究竟在哪儿,林听榆找到老板娘,说了桌号,想提前结账。 老板娘一开始说的是方言,听她说普通话,才转过来。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一旁厨房的塑料帘突然被掀开。 傅喻钦一手拎了两瓶豆奶,厨房门洞太低,他微微躬着身子,重新放下帘子。 老板娘笑笑,把刚才的话用普通话重复一遍:“不用啦妹妹,这位帅哥已经付过了。” 林听榆皱眉。 帘子不隔音,而傅喻钦显然也听到了全部的对话:“不是和我不熟?买什么单。” “啊?”林听榆不太懂这两句有什么关系,还是解释道,“上次那顿夜宵,不就是你请的吗?” 她不知道他们朋友之间私下是怎么算的,但大家都是高中生,既然没有AA,那有来有往就是应该的。 至于第一句,她解释:“我说不熟,是怕影响你。” 一小部分原因是这样。 至于没说的另外一大部分,她没说,傅喻钦却明白了。 “这么会揣测人心呢?” 有客人进来,他往前让开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逼仄。 “没揣测。” 林听榆大概反应过来他介意的是什么,所以虽然她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也还是认真解释了,毕竟,“上次你不是让我先走吗?” 她原本觉得,对两人保持距离这件事,他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毕竟她是宋初玉的亲侄女,谁会想和后妈的侄女走得近? 为了表现亲戚情深? 这事在傅喻钦这儿,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让你先走就是不熟?”但他说出的话,却和她猜测的截然相反。 这样的距离太近,林听榆实在不习惯,下意识往后一步,不防撞到后面装着空瓶的框。 里面玻璃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一阵响。 傅喻钦只看着她踉跄,语气平淡:“怕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不熟?” 怕黑怎么了? 她脾气也有点上来,对上傅喻钦的眼,别扭道:“思霏本来也可以送我。” 最近的风扇就在门边,有些老旧,吹久了,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卡顿声,楼梯被天光铺陈,蝉声与车鸣笛交织。 类似老电影里的空镜头,间或穿插时光的呼啸风声。 对视是长久还是短暂?分不清。 她只听到傅喻钦轻笑一声。 “行,不熟。那你把钱转给我——”他调出一个二维码,突兀到像天突然下起雨来,“加个联系方式?” 第11章 栀子花 正方形画面里,绿色和白色交织,焦距放短方便特写。栀子花只入镜四分之一朵,花瓣安放将落的圆润雨滴,被液化成梦境一样的色调,蒙上一层胶片质感的磨砂滤镜。 这一年,移动互联网时代早已到来,但高中生群体依旧习惯使用Q.Q作为社交大本营。 是以林听榆这个以相册深处的栀子花图作为头像的微信号,实际上名存实亡,列表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个人,一般只用来联系父母。 接收到崔睿敏从班群里发来的好友申请的时候,她正看着傅喻钦方正头像里一片深蓝的海浪发呆。 除了朋友圈、签名栏,以及从她这边发出的、已经过期的转账记录外,再无任何聊天记录,两人的对话框是空荡荡的戛然而止。 房间外是尹国飞常看的电视剧声音,翻来覆去,总是那一部。声音也还是开的很大,噪音像是能毁灭全世界的物理武器。 她倒在床上,点开了崔睿敏的好友申请,不知道是班级里哪个人推过去的,出现的突兀。 林听榆没拒绝也没通过,冷处理,装作没看见。 思来想去,睡前她最终还是又点开和傅喻钦的聊天框,重新发了一次转账过去,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依旧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明明是他说的,让她把饭钱转过去,却又不收。 林听榆鼓鼓脸颊,戳了戳他的头像,当出气。 联系方式并不能真的就让人和人保持联系,而没有联系方式,也阻挡不了人有时候总存在无用的恒心。 三天后,就在林听榆已经逐渐忘却这一部分的时候,文体周节目初审核那天,崔睿敏本人直接找上门来。 礼堂刚建没几年,虽然不大,维护的很好,台下每个座位都套着丝绒质地的座位套,舞台周围垂坠的幕布也是红色绸缎。 今天只是初审核,观众席是三位艺体老师,外加两名凑数的学生会成员,好多班级甚至没换表演服。 说是比赛,形式更像排练。 那时大家都在后台等待抽签,林听榆一贯手臭,就请班长帮忙抽自己那签,自己则在角落默背今早地理课上新学的地形图。 文4班其中一个节目是照着国外大型女团排的群舞,班里超过半数的女生都参加了。崔睿敏从等待抽签的人群里退出来,来到林听榆身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口红尤其烈。 “还装看不见呢?”阴阳怪气的语调,仿佛之前伪装的友好压根不存在,音量倒是明显收敛了很多。 她显然有话说,但林听榆并不想猜,崔睿敏要讲的到底是好友申请,还是此刻站在面前的她本人。 索性如她所说装到底,依旧坐着,慢吞吞抬头看向崔睿敏:“嗯?不好意思,我刚没听清。” 思绪还留了一半给没背完的知识点,很不专注的模样。像一团橡皮泥,任人搓扁揉圆也给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反而足够勾起恼羞成怒的无名火。 “你这人真挺没意思的,”崔睿敏一张艳色的嘴唇张张合合,“我说真的,装就没意思了。” 原本以为林听榆会继续退让,出乎意料,她暂停脑海里虚画到一半的地形图,看向面前的女孩,从容又大方,仿佛并不是仰视。 她好奇地请教:“那怎样算有意思?” 轻轻巧巧一句反问,让崔睿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憋住,上不来也下不去。 “反正不是你这样,表面装成跟傅喻钦不熟,实际背地里尽是些白莲花的做派,扭扭捏捏就会告状。” “哦——”林听榆耐心听完她没什么新意的数落,点点头,继续问,“那你这样,就是不扭捏吗?” “你什么意思?” “背地里怎么样我不知道,那是你和他的事情,”她用崔睿敏的结构回话,眉眼沉下去,“但表面上,你喜欢他,要做什么也应该冲他去。” “非要把我拉进去,没意思吧?” 从初见开始,林听榆就尽量想要避开崔睿敏。少女心事明晃晃挂在脸上,她不想也没必要往上凑,上赶着找不愉快。 但崔睿敏的感情公式明显是等式:提前预防每一个出现在傅喻钦身边的女孩,就等于距离傅喻钦再近一步。 林听榆不理解这种思维模式,所以当自己被往里扯的时候,也觉得无奈。 崔睿敏愣了一瞬,回过神,依旧冷着表情,追问她:“我不信你没跟傅喻钦说过什么。” “我跟他说过几句话跟你有什么关系?”林听榆忍住烦躁,“他要是跟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觉得不对,就应该去反驳他,去找他麻烦——” 和崔睿敏的对话好像陷入死循环,她尽量稳住情绪,“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用呢?” 这句是她猜的。 她跟傅喻钦压根没联系,又去哪知道他要做什么、又做过什么? 但这件事上,他要做什么,无论为了什么,也都是应该的。 半晌,崔睿敏盯着她浅浅淡淡的眉眼,扯着嘴皮冷笑:“这会儿倒是肯承认自己靠男人了。” “……” 死循环,完全的死循环。 林听榆恨不得现在就发毒誓,譬如谁在傅喻钦面前说过什么颠倒黑白的话,谁就去死之类的。 好在,在她完全崩溃前,班长抽完签,揪着一张纸条赶紧过来了,以一种撑腰的姿态。 看着崔睿敏离开的背影,班长眼里有些戒备:“她来这里干什么?” 林听榆叹气,收起那本地理知识手册:“不知道。” 看向贴着自己胳膊在旁边坐下的班长,她顿了下,用别的话试探了一句,“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棍的……” 崔睿敏闹的事情不算小,但表面光看行迹,确实也可以理解成她只是照顾新同学。连蔡老师都怕她受影响,私下找林听榆谈过一次话。 他是清楚林听榆是寄住在傅喻钦家里的,倒也没说别的什么,只是叮嘱她,要是崔睿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和老师们报告。 林听榆现在已经被迫成为十三中的名人。 这一问,果然,班长靠近她,顾忌着崔睿敏还在那边,声音放小了,刚开始有些犹豫,渐渐的,就变成传播八卦的慷慨激昂:“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昨天晚自习,傅喻钦直接去班上找崔睿敏了……” 晚自习。 难怪了,再是楼上楼下的近水楼台,林听榆那时候也还在舞室。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听班长继续说完整件事。 那时候高二最后一节晚自习已经结束,同学们有的冲出教室,有的吵吵嚷嚷忙着收书,守自习的老师也赶在高峰前离开。 文4班乱哄哄的氛围戛然而止,是因为有人敲了敲敞着的门。 刚好要在那时冲出教室门的同学,看清外面懒洋洋靠着栏杆的人是谁时,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大声喊道:“崔睿敏,傅喻钦来了!!!” “我靠,他来干嘛?!” 高三那个永远出现在光荣榜榜首的傅喻钦,真人比张贴的证件照远要傲得多。 每次跑操,每周例会,路过他们班的时候,人群的余光都会自动汇聚成海洋。 像是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大家对傅喻钦的好奇,早在崔睿敏高调地宣扬要追着人跑之前,就已经开始。 “崔睿敏,是不是来找你的啊?” “哇塞,近距离看这张脸长的是真牛逼,都是穿校服,人家怎么就这么帅呢?!” 杜渐鸿敲敲门,人群安静下来,他依旧笑眯眯的:“崔睿敏,出来下呗,有人找。” “卧槽,还不赶紧出去!” “敏敏,铁杵磨成针啊!!!” 崔睿敏佯装矜持,走过去,目光隐晦地落在傅喻钦身上。 夏天温度高,除了大课间,好多同学都习惯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应付检查。 傅喻钦没拉拉链,校服松垮罩在身上,眉眼间隐见烦躁,周身气质冰凉。 高三晚自习多一节,这也是学校允许高三寄宿的原因。预备铃已经打响,傅喻钦却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看向她的时候,眼瞳漆黑,目光显得浓稠。 “阿喻,有什么事吗?”崔睿敏以为是自己那封排版讲究的藏头诗起了作用。 “我认识你?”他直切主题,像是在回应她的称呼,崔睿敏却联想到其他人。 她忍住某种预感,依旧笑出最好看的弧度:“怎么会,不熟你怎么来找我?” 崔睿敏佯装成玩笑话的拉扯。 “是么?”傅喻钦看她半晌,突然勾了下唇角,眼神依旧浅浅淡淡,笑分明不达眼底,“你跟林听榆不熟,不是也能去找她?” 林听榆。 崔睿敏的笑顿在嘴角,像被丢进冰箱的急冻层。 人群被杜渐鸿象征性拦远一点,但或多或少都能听见他们讲话,她抿了抿嘴角,组织语言:“阿榆是新同学,我就是想着大家都见过,帮忙照顾一下。” “怎么?她误会了?还是跟你说了什么……” 连着三个问句追问,傅喻钦好像听不见,也并不回答。 目光长久落在崔睿敏身上,不带审视,甚至没有半点警告的意思。 但没由来的,看着他硬挺的眉眼,崔睿敏话止在嘴边。 点到为止。 可傅喻钦总是这样,太有分寸,也太薄情。 崔睿敏宁愿他浓烈,哪怕是负面的。 往边上让开点,杜渐鸿还是笑着,接了一句:“你下次别给阿喻塞巧克力了,我真吃不下,再有下次,只能拿来你班上直接还给你了……或者周一例会的时候给你,叫上林妹妹一起?” 话说到这,周围人也就懂了。 再回忆起来,班长说:“你哥这是给你撑腰呢。” 难怪。 今早孔路凡看她,好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最后又什么都不说。 林听榆没纠正他的称呼,也没强调什么两人不熟的话,名头都被安上了,这会儿再否认,倒显得别有内幕。 横竖也是因他而起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傅喻钦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班长继续说:“不过我也真是想不通,崔睿敏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想追傅喻钦,干嘛要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不应该讨好你这个亲戚才对吗?你们是不是之前有什么过节啊?” 林听榆回神,笑笑,摇头。 当然是因为,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 第12章 台球厅 “阿榆,要不要一块儿回去?” 周五不用上晚自习,参加完选拔赛,差不多已经到放学的点。 林听榆把舞蹈鞋收进包里,对班长抱歉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去练舞。” “这么辛苦,那我们就先走啦。拜拜,你路上注意安全。” 和班长她们告别完,林听榆慢慢整理完一遍书包。 她今天没穿正式的表演服,又嫌校服不方便活动,带了一套平时练早功穿的衣服,和几张整齐的试卷一起,把书包塞得鼓起来。 实则今晚舞室那边并没有排课。 晚点才出了校门,林听榆思想斗争了一番,最后还是往公交车站的背面走,绕过小巷,找到上次那家网吧。 她停下脚步,先是远远在门口望了一眼,看向上次那个显眼的位置,并没有看见傅喻钦。 尽管没想好,真的见到人了能问什么,但林听榆犹豫之后,还是迈上台阶。 果不其然,被人拦住:“妹妹,这不太方便让高中生进,不好意思啊。” 柜台前的人看起来刚过三十,脸上是生意人一贯和气的抱歉,林听榆猜他应该就是赖子的表姐夫,礼貌问道:“请问一下,傅喻钦今天来过这里吗?” 两人的聊天框里除了多一条过期的转账记录,其余依旧空白。 高三一个月放一次完整的周末,今天刚好是这学期第一次。出于直觉,林听榆觉得他应该不会回家,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 老板笑笑,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熟稔,只打太极:“不好意思啊,这里确实不接待高中生。” 傅喻钦在这儿算是半个亲戚,不算高中生。非论起来,那也是成年了的高中生。 学生时代完全脱产,心意难免横冲直撞。他算是打小看着傅喻钦长大,也见多了小女孩追在他后面跑。 林听榆不知怎么的,就看懂了那熟稔背后代表的意思,明明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耳根就是不自觉红了些:“……那我能问问赖子……赖邱的联系方式吗?” “不了……” 以为又是拒绝的话,林听榆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好,就有人从二楼下来,钢板楼梯声音又沉又空。 有人掀起前台柜门,赫然是赖子的脸。 “林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看两人认识,表姐夫也不多说了,补上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联系方式你们自己加,人就在这儿呢。你们聊,我去送个泡面。” “出什么事了?” 又一伙人进来,林听榆退到旁边,等赖子给人开完机子,出来问她。 “我就是想问问傅喻钦,有关崔睿敏的事情。” 至于要问什么,怎么问,她依然还是没想好。 林听榆补了一句:“或者,你方便说吗?”她指的是昨晚的事情。 稍微转了个思绪,赖子先说:“他俩没什么关系,非要说,大概就萍水相逢?” 林听榆心想,这个词放在自己和傅喻钦身上倒是也很合适。 她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倒不是这个。” 已经看出赖子应该是不知情,没打哑谜,林听榆大概复述了一遍从班长那里听到的事,“我不知道大家私会怎么想,但这事对我确实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困扰,我想对傅喻钦来说也是……” 无论后续怎么样,她都不太想不清不楚地被人撂句话,就这么停在这儿。 算上学校里几个点头的照面不说,她和赖子正儿八经只算在夜宵摊见过那一次。有些踌躇地说完,林听榆看着他,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没说本该有的后半句。 没想到赖子笑了下:“没那么严重,是崔睿敏做得确实过了。” 毕竟是高三,杜渐鸿这样混日子的学生也懂得紧迫起来,三天两头被人闹这么一通,这大学是考还是不考了? “阿喻前阵子忙着竞赛收尾的事情,估计是现在才有空解决。”赖子话说得很模棱两可,最后宽慰了一句,“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别太放在心上,这么解决反而干脆。” 昨天晚上那个点,他那会儿应该是被叫进办公室谈成绩了,杜渐鸿没跟他提这件事。既然当时都没用赖子跟着去看热闹,那就说明确实不重要。 在他们看来,有事就解决事,真套用崔睿敏大张旗鼓的方式,那就算有始有终。 何况赖子了解傅喻钦,不至于闹到让人完全没面子的地步。 但在林听榆看来,这事简直再大不过,她也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解决方式——虽然暂时看来是有那么一点效用,对林听榆来讲,还是有些太失控。 她点点头,眼神却不轻松。 赖子看她半晌,总算也瞧出林听榆未掩饰的七八分心思来,想了想,宽慰她一句:“阿喻他心里有数,你不用太担心。” 顿了下,赖子最终还是从刚加上的微信里给她发过去一个定位:“或者,你可以去这找他。” * 上了公交,林听榆盯着赖子给的地址看了一路,差不多倒背如流每个字都已经印进心里。 路过思霏店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还是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思霏刚好送个客人出门,拍拍她肩膀,“叫你两声了,想什么呢?” “刚没注意。” 想了想,林听榆还是把那个地址递给思霏看。 “台球厅?”思霏看她,“你去那儿干嘛?” 林听榆说了实话:“赖子说傅喻钦会在那儿。” 她其实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台球厅这种地方,对她来说实在陌生,从前家长老师三令五申,都是不允许他们接触。 再次和王思霏复述了一遍开学以来发生的事情,思霏正在收刚才顾客试了没买的衣服,听完把衣架一撂:“这崔睿敏脑子有病吧?她招你干嘛?” 林听榆赶紧解释了句:“也没那么严重,她没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情……” “这事本身已经够出格了吧?还要等什么其他?”思霏恨铁不成钢,“你这姑娘初看脸挺冷,我还以为不好招惹,怎么性子这么软,差点儿就任人搓扁揉圆了还不够啊?” “没这么夸张,就是……”离高考还剩两年,她原本不想在明面上和任何人结下半点梁子。 “那你去找傅喻钦要干什么?”思霏挑眉,“要他还了崔睿敏被下的脸?” “也不是,”林听榆再次否认,澄清自己当然远没有那么伟光正,“就是觉得崔睿敏不会这么容易哑火,想问问他后面怎么办……” “这句还算有出息,”思霏总算缓过气来,“事情确实该归傅喻钦管。” 在思霏看来,一个崔睿敏算得上什么? 就是她那个带点远方亲戚关系的干哥哥来了,又打什么紧? 他们那点整天喊打喊闹的古惑仔气质,在但凡了解一点社会规则的人那里,谁都觉得浮夸,也会觉得没必要。 但林听榆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高中生,思霏是挺支持傅喻钦,即使在高三这关头,也要挤出时间来收拾善后的。 “不过你一乖学生,去那地方有点悬。” 最后是思霏主动陪她去的。 秋天的逢城气候很舒服,夏天攀升的温度已经降下去,离降温又还差一段时间,清清爽爽的凉。 她们到台球厅的时候七八点,连成一片的房顶边缘,天空比起黑色更像墨蓝,隐约可见晚霞未褪尽的橙色夹杂其中,像光泽柔软的缎带。 即使预料到周五的晚上人会比较多,看到眼前的景象,林听榆还是愣了一下。 台球厅在机电厂老家属院附近,半地下室结构,在外面就听见一阵阵欢呼。下台阶进门,更是热闹得不像话,店里乌泱泱站着坐着好多人,年龄看起来都不大。 林听榆跟在思霏旁边,尽管已经脱了校服外套,还是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跟着思霏,径直顺着人最密的地方,继续往里走,一路都有人和思霏打招呼。 一直到最里面那张台子,外圈围的都是人,男的女的都有,看着都年轻。台球桌几乎没有缝隙,不时迸出一阵欢呼声。 思霏确定了:“就这桌,咱们站这儿等吧。” 人挤人,林听榆迟迟没找见傅喻钦在哪儿。 “这是,友谊赛?”光看一个人炫技是聚不齐这些人的,林听榆心里大概有数。 思霏摇头:“傅喻钦就在里边儿。” 这个季节,已经没开空调也没风扇,人太多,空气也不怎么流通,闷得有些热。 林听榆有点好奇:“他们这台球,是怎么算输赢的啊?” 同样对台球没什么兴趣,思霏好歹知道一些规则,跟她大致解释了一番。 这个场子每隔一段时间,周五就会办几场比赛,一般都是斯诺克,或者是黑8。主要是为了拉客,要让熟的不熟的客人都能看懂,所以规则简化了很多。 “反正通俗理解就是,谁把桌上最后一个球打进去,谁就算赢了。” “这,算赌球吗?”林听榆问的有些犹豫。 “哪能,没这么刑,就一小场子,”思霏都她逗笑,“最多添点彩头,店老板给的,也算是默认,都在兴头上嘛。” 思霏对科普完,又加了一句:“不过这种添彩头的局,我就没见阿喻输过。” 恰好边上有个来晚了,找不到同伴的女生,听见她们聊天,帮忙补了一句:“今晚打的是黑8……有个男生特别帅,听说在这片特别有名,但好久没来了……” “姓傅?”思霏慢悠悠补上。 “对对对,我听我姐们说长的特带感,打球也牛掰,今晚好多都是冲着他来的!” “看吧阿榆,”思霏挑挑眉,“还真就是来看他的。” “……” 一颗母球,十五颗目标球,分全色和花色,打完目标球,最后再打进黑8。 林听榆正试图用这样简单的口诀来理解台球赛,人群响起一阵喧闹声,接着如同摩西分海一样散开,裂出一条缝隙,视线定格,是傅喻钦。 T恤是很浓的灰蓝色调,右边袖子捋到肩,上臂横亘的细碎疤痕显得更凌厉,下身一条浅色破洞牛仔裤,正专注地往球杆上抹着巧粉。 他微眯眼,专注地盯着最后一颗黑8,接着俯身,调整球杆的位置,小臂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突,手臂线条流畅。 人群自发安静下来,都在等待着那颗角度刁钻的球,到底会不会一次落入球袋。 三,二…… 明明半点不懂球,林听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倒数—— 一! 手臂用力推出球杆,撞击黑八,清脆的一声。球按照既定轨迹,缓慢而又不出所料的,在桌上对角碰撞后,稳稳落入球袋。 对手懊恼地摇摇头,人群则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 白炽灯下光线冷硬,人群裂开的那一个口,倒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让胜利者正处在林听榆视线的中心点。 这种时候,没人有办法不看傅喻钦。 他嘴角勾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微躬着肩膀和对手击掌碰肩,十足的礼貌做派,但举手投足间难掩张扬恣意,拎着球杆的力道偏又懒散。 怎么说? 赢是意料之中,赢了当然更好。 但输了,好像也没什么。 林听榆思索半晌,终于知道要怎么形容他身上的这骨子矛盾气质——这个人的身上,好像就不存在功利心这个词。 她微微歪头,正有些出神,突然被一道目光牢牢锁住。 迎上去,是傅喻钦。 他看着她,眼里带着仍未褪去的笑意,不躲不闪,在她也看过去的时候,幅度很小的,微偏了下头。 像是在共享胜利。 第13章 女朋友 “最后一局了?”思霏问。 换了人,傅喻钦放了球杆过来。新一局还没开始,人散开,乌泱泱先挤在过道里,好多视线还是黏在他身上。 “差不多。”傅喻钦跟老板打个招呼,从边上的桌子扯了湿纸巾擦手。 思霏读懂了,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本来是还要打的。 她自行脑补:自己不打招呼带一乖学生来,还怎么打? 思霏耸耸肩,跟老板也挥了下手,算打过招呼。 “我过去一会儿。”傅喻钦和老板道。 既然是“友谊赛”,无论目的是什么,本质只要是切磋交流,那就不可能只有两个人。 看他要走,老板只笑道:“晚点给你转过去啊。” 话音刚落,有原本一直盯着人的女孩儿听见这句,也顾不上猜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赶紧上来问:“小哥哥,能加个微信吗?下次一块儿打台球呗。” 大概是因为思霏看起来比较成熟,说话间,女孩一直佯装不经意地看林听榆,做好了万一两人是情侣,那就赶紧道歉的准备。 接收到视线的林听榆把对话听个明白,看东望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旁边思霏乐呵呵地回:“不好意思啊,这位还是高中生,不能谈恋爱。” 自从上次夜宵,他说了“高中生禁止饮酒”开始,这圈人打趣傅喻钦的时候,也就做模做样地照搬这句。 “啊?那打扰了,好好学习啊。”女孩走开的时候还自言自语,“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像……” 思霏的语言库里又收入一句,她嬉笑着重复:“好好学习啊。” 仍旧在收银台前面,傅喻钦没理思霏的打趣,只问:“找我什么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向林听榆。 自觉想给他俩留点空间,思霏说:“刚看到我朋友了,过去打个招呼啊,你俩聊着。” “就在这里说吗?” 台球厅里人来人往,林听榆回神,犹豫着问。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把垃圾投入废纸篓,傅喻钦看向老板:“能去家里要杯水喝吗?” 台球厅老板看起来三十多岁,明明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跟傅喻钦却似乎很熟稔:“赶紧去,你嫂子在呢。” 说完又看向林听榆,“妹妹第一次来吧?别拘束啊!” 林听榆礼貌地笑笑,点点头,跟在傅喻钦身后。 从前面看明明是半地下室,进来了,又是平坦的院子。 天边的橙色淡成缥缈一缕,若有似无。院子边扯着一盏电灯,和台球厅用一道帘子分隔开。 傅喻钦走在前面,微躬着肩膀掀开帘子,背影像起伏的山丘,宽阔地遮挡住半边天色。 他示意林听榆先进去,她刚踏入院子,听见身后传来塑料珠帘碰撞下坠的声音。 “阿喻?好久没来,上高三了?”听见动静,老板的妻子出来看。 “柳姐。”傅喻钦喊人。 林听榆也跟着喊了一声。 “哎。”柳姐也不问两人的关系,只说,“你们自己坐,我进去烧水,别拘束啊!” 院子里撑着把大伞,遮阳也遮雨,下面放置一张石桌,旁边散的几张凳子同样也是石头做成的。 等柳姐进里屋了,也没人过去坐。 这么近的距离,院子里那盏灯瓦数很高,他们恰好站在光晕边缘。 他头发好像长长了些,碎发懒懒搭在额前,收敛了眉眼的戾气。离得这么近,林听榆才发现,傅喻钦右侧脸颊正中有一颗很小的痣。 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林听榆看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崔睿敏今天来找我了,她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她说自己听不明白,是想再收集一些关于傅喻钦的视角,来梳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嗯,”但他只说,“赖子说的差不多。” 今天下午林听榆刚走,赖子就给他发了消息。 崔睿敏在外面放的那些话傅喻钦不是不知道,以往确实懒得搭理,但扯上林听榆,这事就另算。 林听榆却皱眉:“什么是差不多?” 她不知道,自己平时表情总是太平静,所以一对比,这会儿的情绪波动也很明显,到了鲜活的地步。 不再像装在套子里的乖乖女。 “这事起因在我,到这儿就算告一段落,”傅喻钦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收敛神情后,才解释,“崔睿敏不会再找你麻烦。” 他看着她,道歉的神情看起来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认真,说,“这事是我理亏,抱歉。” 刚才等待台球赛结束的时候,林听榆明明组织过语言,计划着要怎么问,才会显得不太突兀和难为情,也想过要不干脆直接问,“要是崔睿敏再找麻烦的话,要怎么应对?她会不会因为那天晚自习的事情变得更变本加厉?” 但傅喻钦平静的神情分明有魔力,只是看着,就好像见证了一场誓言。 打过的草稿不得不失踪在嘴边,因为已经被说服。 林听榆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信服力来自哪里,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质疑和追问的话。原本疑虑的后果,神奇地,居然被他一句话就抵消。 柳姐还没出来。 但要是都已经找到这里来,却只质问那么一句,总显得太过虎头蛇尾。 那就只好在前因上再下功夫。 想了想,林听榆又问他:“崔睿敏针对我,是因为我上次说,我是你亲戚吗?” 说亲戚两个字的时候,她顿了一下,把“妹妹”这个词掩过去。 看人专注的时候,林听榆的目光仿佛灼灼,盯着他,倒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冲劲,求知欲太旺盛。 她说,觉得崔睿敏是因为这个发难。 但逻辑又显然是缺一环的。 “哪能,”看出这姑娘在装傻,傅喻钦好整以暇,依旧闲适的姿态,目光却牢牢锁住她,“她以为我会跟你谈恋爱吧。” 比起刚刚郑重的额“承诺”,这句话落地的姿态太过轻盈,轻到像是在戏谑打趣。 问题是,林听榆明明也知道,傅喻钦说的就是实话,偏这样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却让她忍不住耳根一红,也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仿佛她特意绕过“女朋友”这个词,是心里有什么鬼一样。 明明就没有。 视线错落到旁边一拍,她别开理应对视的目光。 吹来一阵风,旁边的伞叶也晃起来。 九月末的傍晚,脱了外套,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白T,版型宽松,图案规矩,因为猝不及防,忍不住微微瑟缩起肩膀。 好在因为这点冷,让耳根的热意不至于蔓延到脸庞。 终于,就在已经接近山穷水尽的时候,柳姐拎着一壶水出来:“怎么不坐着聊?” 她麻利地把杯子拿开倒水,“快坐快坐,站着多累啊。” 刚倒好水,老板忽然掀帘进来:“阿喻,你有空的话能不能顶上一把,场子实在镇不住……” 话是说给傅喻钦。他话音落,又抱歉地看向林听榆。 被人用询问的视线看着,她下意识地摆手,表示自己这边没关系的。 这样表态过后,她又才反应过来,这样倒像是先替傅喻钦做了决定。 他们俩这样半生不熟的关系,理应要由他自己做决定才对。 没办法,视线再落在傅喻钦身上的时候,难免就带上了些求助的意味。 刚还对他避之不及,这会儿又主动迎上来,心绪都明晃晃袒露在脸上。 傅喻钦对老板点点头:“马上来。” 林听榆想走,但柳姐的水刚端上来,现在离开不太礼貌。 “你给王思霏发消息,喊她过来。” 听见思霏的名字,柳姐也赶紧说:“妹妹,你在这坐一会儿吧,这会儿外面乱,等思霏来,我也好久没碰上她了。” “……谢谢。” 目送傅喻钦的背影离开,和柳姐到石桌上坐下,林听榆做过自我介绍。 “我听说,你是宋姐的侄女?”柳姐口中的宋姐,自然指的是宋初玉。 怕林听榆局促,以为她瞎打听,柳姐解释道:“我婆婆他们就住那边小区,算楼前楼后的邻居,往前数也沾点亲戚的关系,只是远了。” 林听榆笑笑,接话:“难怪你们看起来这么熟。” 岁数没差多少,又算是同辈的,加上柳姐人很和善,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压力。 “那倒没多少是因为这个。”柳姐摇摇头,“当时谈恋爱的时候,我去过几次老家,那时候就挺不喜欢尹国飞的。” “这片就没几个看得上他的,天天吃喝玩赌,喝了酒放大话连逢城都能买下,醒了又恨不得赌到把家底都掏空。” 这些事在青禾街不是秘密,也公开到已经不算闲话。 柳姐把水杯递给她:“你在他们家要待到高考吧?” 没明说,但语气里难免有些不自觉的唏嘘。 接过来说了谢谢,林听榆点头,说的有些迟疑:“嗯。” 柳姐说的直白,细节却少。 抱着相安无事的念头,林听榆总是刻意错开时间出门回去,周末也习惯泡在舞室。这几个月来,尹国飞偶尔出去做工,只是回来身上总会带些酒味,电视声音放的很大。 “阿喻现在这么大了,他当然不敢再像当年那样胡闹,人人都说他尹国飞已经学了夹着尾巴做人,我倒觉得看不出来。” 柳姐说起来就义愤填膺,“不然这都高三了,阿喻怎么还会挑着空出来打台球?当年本来也该去上一中才对,大好的前程……” 水温被柳姐掺得刚刚好,捧在手里,热度隔着玻璃层传出来,林听榆抬头,忍不住深思柳姐话里的深意。 思霏说,打球是有彩头的。 再加上之前,杜渐鸿侧面提到过,傅喻钦去网吧,并不是为了打游戏。 要得出结论是在简单不过的事。 “还好阿喻这孩子争气,”柳姐自觉说过了,转了话题,“成绩也好,再哪学都一样……” 高三,网吧,台球厅。 这三个词叠在一起,放在谁的身上,俨然都会是一个完全的坏学生形象。 但提起傅喻钦,青禾街无论是谁,都会说一句他学习有多好,夸赞却不仅仅只是对他的学习,而是先铺垫曾经他有多不容易。 话又都不说到底,仿佛曾经不可触及。 谜题越叠越深。 一时间让林听榆居然分不清,她好奇的究竟是傅喻钦的过往,还是他这个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