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斩仙》 第一百一十章 死生为契 “我?” 卓无昭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坦然:“大概是去蜚州,就像这次一样,以妖寻魔。” 良十七沉吟片刻,道:“你好像很有把握。” 卓无昭摇摇头:“我不确定。不过,你应该从燕二哥那儿听说了那片鳞甲的来源。” “妖兽‘吞钟’。”良十七记得清楚,“运送‘吞钟’的修仙士队伍,就是在穹拱之地下落不明,离这里并不远。” “你去过?” “去过,没留下太多痕迹。” 良十七说着,也有几分心照不宣。其实蜚州妖祸之源,不少人怀疑过是魔,但多年来往无功,这乱相,也就只被划归为“风土人情”之一了。 又或许并非无人察觉,只是真相一如那夜的村庄,荡然无存。 “我和你一起去。” 良十七的语气不像是商议,更像是作下决定。 卓无昭看着他,少顷,摇了摇头。 “你是仙裔,太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他转过头,发现叶帘后藏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觉察到他的目光,又瞬息退开不见。 良十七坚持:“那你呢?要是情况和这次一样,你必死无疑。” “照你的意思,我请你天生师兄不是更好?” “你请不了。他与人立下过‘天诛’誓约,百年为期,必须周护九曲城百姓,不得擅离。” 话到此处,良十七想起什么,叹了一声:“虽然以天生师兄修为,真违背誓约,也不至于伤及性命,但总是有所妨碍。先前,是我害他为难了。” 卓无昭脑中闪念,不由得问:“是……灼将军?” “嗯。”良十七示意周围,“天生师兄来到神陆,一直想要一处合适的地方作为钻研之所。当时正逢九曲城妖祸,师兄带着云鸣前来救援,无意间与灼将军结识。而灼将军有预感天劫临身,为防牵连九曲城,有意远走,却又放心不下,看天生师兄作为,知他是个绝顶的医者,这才主动提出誓约之事。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座府邸的新布置并没有抹除原先所有,会显得有些怪异。” “那灼将军已然飞升了?”卓无昭并没有错失良十七眼中一闪而逝的暗淡,他自觉不必再问,因此静默下来。 良十七仍回答:“他死了。” 卓无昭只是听着。 “其实他本来可以活下来,天生师兄说,能保住他的性命,但也只是保住性命。”良十七徐徐地道,“可灼将军更希望能将一身功力都注入府邸阵眼,维持城中护阵不绝。” “他是九曲城人?” “他出生蜚州,自小飘零。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或许你可以去问问天生师兄。” 随着“扑棱棱”一声响,三足金乌飞出叶帘,落在新挂上的珠果串上。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离卓无昭不足两尺。 卓无昭挂珠果串的手顿了一顿。他望着它。 算不上四目相对,三足金乌拧着脑袋,抓抓金灿灿的羽毛。 卓无昭忽然开口:“良十七,你想冒一次险吗?” 天色一点一点晚去。 好像从朝到暮,不过是从府邸这边,转到府邸那边。 “你想离开?” 晚饭后,照例的诊视时间,卓无昭准备说明去意,才刚开口,就被天生我材看破。 卓无昭只能说“是”。 “什么时候?” “今夜。” 天生我材欲言又止,良久,他把目光转向一旁乖乖陪着的云鸣。 云鸣即刻会意,点了点头便离去。 “你可以自由行动了。”天生我材没再阻拦,他的话还是对卓无昭说的,“不过,再晚一点儿更好。” 卓无昭答了一个字。 “好。” 最终,他独自回到不归楼。 房间桌上多了几样东西: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放着各类药丸、药粉、药帖、药水,还留了字笺说明效用、方法、禁忌;一张去往蜚州的地图,在入州之处以朱色勾了一笔,补画了个客店的模样。 另外还有一身新衣,是卓无昭常穿的简单样式,玄白相间,并无花哨。再以他那对护腕收住袖口,腰后玄刀,更添干练。 他的确等了一等。 月,越夜越明。 格子院落中一片阒寂。 玄色身影掠过其中,一起一落,在叶帘前停步。 虫鸣阵阵传荡。没有惊起的鸟雀,直到玄色身影远去,一切都如寻常。 奔马也一如既往,哒哒不休。 出城,绕山而行,卓无昭早就习惯于奔波,一路除了偶遇些不长眼的劫道山匪,并无过多波折。 弹指一挥数日,长林尽作荒原,枯木黄土延伸天际。左右不闻人声,倒有零星的视线藏匿于枝丫间、石缝中,沿途跟随。 对方不来招惹,卓无昭只当不知。遥望见下行处屋舍村落,他索性放开缰绳,任马蹄不紧不慢,轻轻跑去。 前方半空中,一直飞行着的灰色雀鸟折了个弯,落回他的手中,成了一卷地图。 卓无昭并不急着再化出引路鸟,而是仔细辨认后,将地图折起,收好。 残阳如血。 卓无昭披着浓烈暮色,走过阡陌。 大多数人还未归家,或许是难得见到生人,他们都把目光投过来,也有人高声叫道:“年轻人,夜里不安全,到我家住一晚吧,有床有被,一个铜子儿就行!明天再赶路!” 卓无昭冲着他摇摇头,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催马再行。 这里离天生我材标注的客店地点不算太远,虽然他到达时可能会有点儿晚,但不要紧,他会尽量避开麻烦。 那赤膊汉子见卓无昭不应,也不再喊,看一看天色,他几步从田里跨出,爬上村口木架塔楼,在上面吊起的巨大圆钟前停下。 铛—— 他撞响第一声。 紧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铛——嗡——嗡,直到第六下,他用力最重、声音也最悠长。 约莫半刻钟,新的钟声从遥远处接续,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收尾,同样的传荡不休。 然而,新的声音迟迟没有到来。 赤膊汉子一抹脸上汗珠,又一次抓住木杵。 万籁俱寂,唯有飞鸟长鸣,奔马受惊长嘶。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遥相呼应 卓无昭紧紧扯住缰绳,拍一拍马颈,将它安抚下来。 他转头看去,塔楼上的钟一片暗色,边角反射出锐利的光晕。 赤膊汉子身形也暗一团亮一团,看不真切,但仍能感受到他还在不停地抬手、擦汗。 临近一刻钟,第三处的晨昏省安钟姗姗来迟。 第四处……第五处…… 好像在这一刻,钟声连绵,所有人才“活”过来,结伴的结伴,归家的归家。 卓无昭径自行去。 圆月之下,四四方方的客店就在村口路边。 卓无昭看见了村内高耸的木架钟塔,和前面几次见到的没有不同。不过此时此际,没有灯,它和村人的梦一起隐匿在夜色中。 唯一的暖光从客店内,透过门帘映出,还是安静的。 “公子,住店吗?” 门帘被挑起,一个云鬟女子走出来,粗布衣裳掩不住曼妙身段,只是一张脸被挽起的长发遮去一半,像层云间横挂下一弯黑亮的月。 即便一半隐在月中,她一双眼睛还是亮的,一瞬不瞬望着卓无昭。似乎是猜测到什么,她抿嘴一笑:“公子进来,不就能仔细看一看我了?” 卓无昭也凝视着她,良久,问:“有马料吗?” “当然有,还是好料。”女子接过缰绳,整个人腰酥骨软的,几乎勾在马颈上。香气一并袭来,马忍不住喷了个响鼻,倒还是性子温顺,任她贴着。 卓无昭点点头,从另一侧下了马。 女子撇撇嘴,偏偏嗔道:“公子就先进去坐坐,喝杯茶吃些点心,就当是我请的,待会儿再来招待。” “那就多谢了。” 卓无昭应得客气,走得比应得更快。 帘子后的厅堂比他想象中要大上许多,他本以为无人,事实上,边角几桌都坐满,有人酒醉了睡得香甜,有人对坐饮食,用极轻的声音交谈着。 没有人抬头,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那仿佛就是这世上唯一的事。 卓无昭挑了个窗边的位子。茶壶是满的,茶碗老旧,缺了口,旁边柜上还立着一摞碗碟,几个小缸,里面散发出酸涩的味道。 窗子半掩着,一片晦暗。卓无昭伸手,想要将它支起。 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公子,有客人吹不得冷风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手上托着个盘子,一壶酒,一碟饭菜,幽幽地香着。 “公子奔波一天,怕是累了,是要在这儿吃,还是我给您送房间里去?” “算在房钱里吗?” “算。” 女子言语爽利,又歪了歪头,示意卓无昭:“跟我来吧。” 她闪身入了后堂,过一道隔门,窄窄的木梯连着顶上客房。 她还顺手点了一支烛,举着,一直到将它们都放在客房的桌子上。 掉了漆的木桌、木床、木凳,连同整个房间,都是四四方方的。窗台挂着不透光的素色布帘,帘上用朱砂画着驱邪咒符,又有一道穿着纸符的红色绳结盘绕,定在两侧墙壁。 风一吹,它们微微浮动。 卓无昭看了一会儿,问:“你们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 女子神态自若,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初来乍到,尚在边界,不了解便罢了。总之,我这处深受高人庇护,方圆百里,不会再有更干净、更安全的地方。” 她有意替卓无昭斟酒,被卓无昭按下。 借着烛光,她的目光流连于卓无昭的手背,顺着,攀上卓无昭的腰腹、胸膛、眼睛:“其实,公子不是寻常人,是吗?” 卓无昭也笑了笑:“正经人,谁会独身来蜚州?” “哦?”女子松开酒壶,渐渐地凑近过去,在他耳畔呵气如兰,“公子这话是想告诉我,你非独身,还是……” 卓无昭声音也学着她放轻了:“我只想告诉你,再乱动,你的手一定不再属于你。” 女子一怔。 她的手早就蛇一般绕到了卓无昭身后,离他的刀不足三寸。 可是刀柄,已经被卓无昭握住。 “哈,好凶呀。” 女子缩回身,隐在云鬟垂月间的眼睛映着烛火,更像一条悠游的蛇。 “我只是想要跟公子开个玩笑。同样的刀,我见过不知多少,可惜都没有公子这把令我紧张。” 她抚胸,眼里仍是笑着的:“你听,我现在心跳多快。” “是吗?”卓无昭本来在凳子上坐下,闻言,就要起身。 女子不给他机会,脚步一转,翩然退到门边。 “现在你想听,我却怕了。公子,早些歇息,免得耽误了明日上路的时辰。” 她掩面而出,随即房门被紧紧关上。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的香。 卓无昭坐在桌旁,盯着她放下的烛台,和酒菜。 无非是些寻常的酱菜镶边,舀一勺肉汁浇在饭上,再撒两把碎青叶;酒里带着土腥气,烛台失了本色,斑驳得似乎一捏就会变成粉末。 这不算什么。卓无昭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他本来以为这客店一定有些问题,事实上,的确哪里都不太对劲,但是……没有妖氛,没有魔气。 哪怕他们相距如此之近,他也没有觉察分毫异样。 纵然魔能隐匿气息,但开店迎客,终归免不了风险。即便是在蜚州,他们……敢这么大胆行事吗? 许久过去。 桌上饭菜依旧。卓无昭拎起酒壶,走到床前倾倒。 他倒得很慢,一线酒水从壶嘴流出,在地面上扭曲,像挥舞的朱笔。 一个简单的护阵成形,围住床榻。随着幽光一闪,水色隐去,一切恢复原样。 卓无昭吹熄烛火,和衣睡下。 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均匀,入梦渐深。 离门最近的房间角落,无声地滚出一颗眼珠,在护阵前盘旋一圈,爬上床头。 它视夜如昼,盯着卓无昭熟睡的脸与他枕着的刀,片刻,滴溜溜一跃,自窗前的咒符跌出。 它掉在客店后院,绕过半圈来到正门,径直沿着柜台而上,最终被女子修长苍白的双指一拈,吹去灰尘,挤一颗葡萄似的,落入乌发后的眼眶。 客店里一片阒寂。醉酒的人、谈天的人也好,都不见影踪。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叛徒 灯依旧亮着。 女子信手揩去眼角因生涩渗出的泪,又一弹指,一点轻飘飘的蚊蝇似的黑色,就正正落在灯上。 光与影交错,浓雾骤生。 暗色的烟雾漫过厅堂,漫过木梯,漫过客房。 整座客店都被掩埋。 如果此刻有人就在村口,自然会看到原本客店所在扬起风沙,瞬息,成为一处废墟。 “客店”再出现,已经是在一片深林。 枯木,横枝,月在枝头。 “客店”也不再是客店,而是一顶方方正正、隐隐透着殷红之色的轿子。 紫雾散去,轿帘微动,女子走了出来。 她以长袖掩住口鼻,一明一暗两只眼睛,一只睁着,一只轻轻眯起。 身前十步处,枯枝沿地交缠,高约丈余,扎扎实实地挡住去路。 “大人。”女子的声音幽幽从袖后传出,不知是在叫谁,但她的声音分明有了变化。 “她”好像就在这一刹那,变成了“他们”。 两种声音重叠,一个妩媚动人,一个阴郁森然,雌雄俱在,尾音久久不绝。 横亘的枯枝内亮起一双眼睛,三角瞳孔,灼灼如灯。 女子一笑,放下手,声音恢复寻常:“您心心念念的人,我带来了。” 那双三角瞳孔的眼睛动也不动,只有枯枝退开,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一方洞府赫然显现,三角瞳孔闭上,烛火也熄灭。幽深的黑暗在前,轿子忽忽悠悠凭空抬起,飞入其中。 女子一笑,福了福身,就要退下。 “嗯?” 三角瞳孔猛地大睁,火光暴涨,千万人声一瞬间响起,又在一瞬间止息。 “空的。” 两个字落定,女子脚步顿住,脸上显见惊愕之色:“怎么会……” 三角瞳孔幽幽地盯着女子背后。女子不由得回身,就见一道暗色的混沌雾影擦肩,化成并不真切的人形,落在自己身前。 女子沉默下来。 人形依稀是背负双手,长风让雾气飘飞,却未吹散雾气,使得这形状翩然洒脱,恣意悠扬。 枯木之间,又有新的人影缓缓行来。 被月光照亮的玄色,和模糊不清的形状,相对。 卓无昭止步。 人形先开口:“久闻尊名,今日一见,无常九将不胜欢喜。” “你从我进蜚州时就盯上我。”卓无昭语气冷冷,“对我设局,是你们大尊长的意思?” 无常九将微微躬身,他身后的女子也不得不低头,听他道:“是我擅作主张。听闻贵客是从九曲城方向来,敢问——” “白无圣和蛮十已经死了。” 闻言,无常九将怔了一怔,却并不见得如何惊讶。 卓无昭忽然问:“他们招惹仙裔,又不肯信我。我将他们的死讯带回来,算不算以德报怨?” “是。”无常九将应得诚恳,又道,“贵客屈尊远来,我等自当侍奉。内中略备薄酒,还请贵客赏光。” 卓无昭只当没听见:“我要见你们大尊长。” “大尊长尚在闭关。” “这不是我的问题。父亲先前制定的方略是蛰伏休养,诸脉都有共识,你们却一意孤行,九曲城之事若非蛮十当机立断以命清扫,今日来的就是倒悬山的仙裔,和那些修仙士派门的精英。还是说‘哀骨’在蜚州经营有方,已经积攒起足够的底气,无惧其他了?” 无常九将沉默。 片刻,他才轻声道:“贵客息怒。” 卓无昭看着他,笑了笑:“这件事本就轮不到你说话。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我要见到你们大尊长。” 无常九将再度沉默。 他那道雾影人形像是飘摇起来,要消融在莽莽长夜里。 “我不会等太久。”卓无昭话语一顿,目光越过了雾影人形,有意无意地,与一直在偷瞄着他的女子对视上。 女子立刻垂首。 卓无昭也并不追究,他的话仍是对无常九将说的:“现在,送我回去。” 短暂的寂静过后,无常九将道了一个“是”字。 随即,枯枝洞府中,那一顶殷红轿子重新掠出来,落在卓无昭身侧,前端兀自倾斜下来,整个过程间没有发出一点儿吵嚷刺耳的声响。 卓无昭跨过轿杆,头也不回地进入轿中。 眼看着轿子正立,无常九将唤道:“无相方生。” “属下在。”女子早有默契地应着。果不其然,无常九将吩咐:“护送贵客离开,往后务必随行左右,贵客所言,不得违背。” “属下明白。” 女子话音落下,飘飘然来到轿前,这次并不急着进去,只一扬手,轿中紫雾再起,掩住她的身形,遮蔽方圆数丈之地。 倏地,紫雾聚拢,很快滚滚散去。 轿子仍在原地。 无常九将的雾影人形本欲回转,又蓦地凝滞。 轿帘一动,女子,又或者该称“无相方生”,苦笑着迈步出来:“大人……” “他将你赶回?” 虽然是在问,但无常九将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得到无相方生的承认,他点点头,随口道:“你退下吧。” 无相方生眼珠子一转,忙忙地问:“那需不需要再多添几条尾巴?还是……” “不必。他的事,无须你自作聪明。” 无常九将语声重重,无数音色传荡间,雾影人形涌动,卷入轿中。 轿子一旋,底部阴影似乎更深重几分。 晚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空响。 轿子却迟迟未动。 无相方生望着轿子,柳眉蹙起。印象中,无常九将大人从不如此慎重。 只是一个人族,为什么能得到无常九将大人礼遇?还妄言要见大尊长,“她”在无常九将大人身边百年,都不曾觐见大尊长几次。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不安。 “大人。”无相方生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道,“我可以问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轿子里安静许久,久到无相方生以为不会再有回答,却忽地传出一声轻笑。 无相方生眨眨眼,听无常九将不紧不慢,反问:“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我……”无相方生思索着,不期然灵光一现,“莫非……他是人族的叛徒?”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途 “哈。” 无常九将又笑了,他的语气显见放松,少顷,他喃喃道:“倒是……也没错……” 无相方生不解,但“她”知道,“她”不必再问下去。 “你退下,听候调令。” 这一次再说“退下”,无常九将笃定许多。轿子乘风掠起,转瞬消失在枯林尽头。 另一边,村落内。 卓无昭坐在木架高台,圆钟之下。 轿子来去,于是他见到了倒塌的客店原貌,在村子里走过一圈,没有人。 整个村子徒留空壳,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人敲响黎明时的晨昏省安钟。 ——不是“人”,又是什么? ——白无圣和蛮十潜入九曲城的计划,是不是早就有无数次预演? 卓无昭望着天上那轮月。 日月都看见,却不会给他任何答案。 他忽然觉得很不安稳。 他准备了足够好的理由来到这里,然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难以说清。 自魔君陨落后,魔族残部四散,“父亲”多年来多方寻找、联络、周旋、牵线,到如今,魔族各派系之间,大致是以古城为首。 ——只是“大致”。 事实上,除了“休养生息,静候魔君归来”这一项共识,其他细节,古城都不、也不能过多干涉。 “哀骨”就是其中最张扬的一例。 卓无昭模糊地记得“父亲”叮嘱过他不止一次,不要独自接近“哀骨”的地盘,若是在外面遇上他们,一定即刻绕远。 更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己”。 卓无昭知道那是在指他的“身份”。 他问过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君上,‘哀骨’不同于其他族脉,是纯粹的杀伐之将,收服他们最稳妥的办法,是待君上恢复之日率军亲征,一鼓作气,一举擒下,不仅立威立信,也省去多余的纠缠和威胁。” “那若是他们在此之前自作主张,轻举妄动,岂不是遗祸无穷?” “这一点,君上不必忧心。” “嗯?” “将首暂离,其麾下必然无意节外生枝。事实上,他们比我们更需要安定。” ——这样看来,“父亲”一直很清楚“哀骨”大尊长是因为重伤而闭关之事,不对他说明,大概也是猜测到他会追问“何不趁虚而入”之类的话。 可惜,文柳句身上内蕴着《五之三》的鳞甲、狸奴庄失踪的燕不服、九曲城的魔祸……桩桩件件,还是让他知晓,并且来了。 有些事,他总要试一试。 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当初。 他……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想到这一点,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 他不再看着夜色,阖上眼,倚着围钟的横栏,状如熟睡。 其实也是等待。 日出之时,他会得到结果,无论是否称心。 至于接下来,他没有去想。 发愁未知的事,还不如先愁坐骑不见,人生地不熟,该去哪里或租或买上一匹。 许久。 久到连卓无昭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睡去,该来的钟声还没有到来。 他听到脚步声,很轻,在向他,亦是木架塔台靠近。 紧接着是车马声,伴随着比先前那人重许多的脚步声,十六人分列两行,在稍远的地方站定。 先前那人停下,刹那,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黎明之前,天际浓墨重色。 风呜呜地过,带着刺骨的寒凉。 卓无昭依旧闭目。他听到先前那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一直到木架塔台下,那人沉腰,顿足—— 卓无昭徐徐地睁开眼。 一道高大的身影掠入视野,发现他醒过来,那人便是一退,无形无骨似的,落在木架塔台边缘。 那人站定,才倏地显出宽肩窄腰,四肢健壮有力,一派挺拔,只是光看面貌,这张脸出现在任何一个村落的任何一个汉子身上,都不会有分毫异样。 “贵客。” 那人对上卓无昭的目光,也淳朴得像一个村汉,腼腆地笑起来,又道:“夜里冷,我替你披上条毯子,别着凉了。” 他手上的确还折着一方绒毯,边角显得凌乱,恐怕是刚才想要抖开,又临时住手,收叠回去所致。 卓无昭似乎还困倦,眯了眯眼,并不理会。 他看向远处。 一辆偌大的马车停着,除去车夫,尚有四骑在前,八骑在侧,后方两骑格外高头大马,引人注目。 “家主有令,命我等迎接贵客。”那人恭敬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请贵客移步上车。” 卓无昭像是终于醒神,也终于瞧见了他,问:“去哪儿?” “贵客想去哪儿,自然就去哪儿。” 那人保持着距离,保持着谦逊,但乍一看,总是和他这精壮的模样不太相符。 卓无昭颔首,问的是另一件事:“你会是这座村子的掌事人?” “也有可能是敲钟人。”那人又笑了笑,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贵客欣赏我,还请在无常九将大人面前,多夸夸我。” “他在车里?” “是。” 得到这样确切的回答,卓无昭不再多说。 风卷浓云,不经意拨开一角,透出一点儿阴郁的光。 天亮好像就在忽然之间。 铛—— 隔着很远很远,有惺忪的钟声飘来。 卓无昭已经走进马车。 马车内部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宽敞,天顶一灯如昼,暖意浓浓,驱散了晨曦的寒冷。 一张四方案右侧,铺着绒毯的席位上,一名身量修长的男子闲坐着,铜冠束发,轻甲披身。 他的披风放在一旁,不是夺目的红,是深邃的黑。和卓无昭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他并非一副凶恶相貌,朗目疏眉,下巴尖削,只是自眼下弯弯曲曲遍布痕纹,比皮肤色浅,彼此断续交错,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贵客,请。” 无常九将话音落下,眼看着卓无昭入座,他微微一笑,将身旁一个木匣提起,揭开,一个莲花盅、几样小菜小点便摆开来,尚且冒着热气,香飘四溢。 “这是特意为贵客准备的。人生来脆弱,贵客长途奔袭,更该好好照顾自己。若是贵客信不过,我愿先代为尝试。”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来路 卓无昭早就注意到在无常九将面前的银质勺筷、小碟,对方这样准备,恐怕犯不上非得在饭菜中下毒。人在彀中,又何必着急? 他摇摇头,道一句“不必”,伸手将莲花盅拿过。 是一碗蜜瓜粥,入口即化,清甜怡人。卓无昭吃得很慢,感受到座下一空,恍惚是失重了,又很快恢复。 ——这样的马车或者轿子,是一辆,还是很多辆? ——面前的无常九将,是一个,还是很多个中的一个? 这么想着,卓无昭抬头,注视着对方。 无常九将一直静候着,脸上甚至带着和善的笑意。如果不是心怀芥蒂,卓无昭能猜得到,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笑,都会忍不住对其亲近和信赖。 不知不觉,清粥见底,卓无昭放下勺子,就听无常九将道:“贵客可吃好了?” “蚀风渊的闭关之地在哪里?”卓无昭问,“还有你们在蜚州的据地,不会仅仅是一些无人的村落吧?” “那只是用来迷惑修仙士们的手段,让他们摸不清时间和方向罢了。”无常九将缓缓说着,一拂袖,桌上阵术纵横,咒文变换,餐食沉沉隐去,现出一副游龙火焰的三角旗帜来。 “贵客请看。” 没有放过卓无昭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无常九将笑了笑,又道:“贵客认得?” “听说过。蜚州百业行麾下的‘焦旗’,无论走货行商,悬挂此旗者,出入平安,畅行无阻。” 说着,卓无昭目光一瞬不瞬,道:“但仅凭一面旗帜,是怎么做到的?” “贵客有所不知,在蜚州,妖和人的相处与别处有异。”无常九将从容解释,“虽说二者数量有差,妖族拥有人族所不能掌握的能力,但人族尚有修仙士四处扫荡,大家暂且又无鱼死网破的打算,所以,各自退让就属默契。” “蜚州百业行也算是这种默契的产物。人需要生存,妖也一样,谁都不想将生存之地变作孤岛。 “不过其中过程,我们确实参与了一部分。” 卓无昭脸色沉了下去。 无常九将毫不意外,他很清楚古城的策略,蛰伏隐伏潜伏,任何动作都会被视为妄动。 ——这样的温床里养出的“人”,真的能成为统领群魔的君王吗? 他不曾流露出怀疑的态度,可是卓无昭好像已经看见。短暂的沉默后,卓无昭再度开口。 “我并不反对与人族交流和接触,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是我们不宜在这些事务中牵涉过深——你该知道,现在神陆有了仙裔的踪迹。” “是。还请贵客放心,我们并未直接参与。” 或许是为了断掉卓无昭的追问,无常九将顿了顿,直言:“我们曾经派人以游商的身份,襄助过几处恤孤堂,当然,如今都不存了,但也养出些好苗子。我们从不教养他们,最多供他们吃穿,任他们成长,十年,百年,有的消亡,有的传承,恰好,有几个壮志雄心,成了百业行建立的关键。 “人啊,越是正直、优秀,越是念情、念旧。他们为我们行了很多方便,而这种方便在他们看来,举手之劳罢了。” “比如这一面‘焦旗’?” 卓无昭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旗帜上。“哀骨”的谋划,不得不说真是简单有效。 他也不是在等待无常九将的回答,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答案。 他需要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有留存这些人的名单吗?” 无常九将摇头:“实名造册不是必须,对我们来说,保管也是一种麻烦。” 卓无昭“嗯”了一声。在无常九将看来,他隐隐松了一口气,似乎欣慰。 马车内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寂静又很快被打破。 无常九将抬手敛去焦旗,桌面阵型变换,浮现出一座墨色石台,前端如浪涛堆叠,飞指苍空,底下依稀层层浮云,托出形状并不规则的竖架,浑然一体,显得粗犷而厚重。 “这件东西,贵客可还认得?” 卓无昭扫了他一眼:“我应该认得?” 无常九将凝视着他:“它是一座刀架。” 卓无昭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刀。也对,对方弯弯绕绕一通,总不至于就为了给自己看个新鲜。 “你不会想告诉我,这把刀原本是你们的?” “刀自然是君上的,我们只是代为保管。” 无常九将叹了一声,却并不见得有如何的惋惜情绪。这更像是前奏,而正曲已然久候。 “这么多年来,渺城主难道没有叮嘱过贵客,不要与我们接触吗?” “原因呢?” 卓无昭坐着,八风不动,他甚至没有握刀的意思。 无常九将听到这反问,忽然又笑了。 这笑容说不上友善,明晃晃带着几分嘲弄,几分戏谑,虽然面对着卓无昭,但又仿佛是透过他,针对着更遥远的人。 卓无昭还没有去细想,无常九将便开口:“贵客这把刀,其实一直是由我们‘哀骨’保管,直到贵客的上一代,携军来此。” 卓无昭一怔。 “万物能者取之,即便是君上亲临,‘哀骨’也一如既往,奉陪到底。 “只是过程中出了极大的意外,大尊长与上一代贵客争斗之际,我等觉察渺城主麾下有修仙士混入,而渺城主立功心切,竟然作伪与那修仙士联手,偷袭夺刀。 “最终渺城主率军撤退,大尊长闭关,那名修仙士则重伤潜逃,两日之后,其尸首方在山中被完整找到。” 无常九将越说,越是语调缓慢,最后几句,倒更似乎在质问:当初,究竟是谁妄动? 卓无昭没有回答。 他在迅速整理头绪—— 这件事,远远超出他往常所知。 “父亲”并非不曾提起“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言语中多是肯定和推崇,叫他多学习之。 他们有的英勇,有的智慧,有的坚韧,有的果决……他们为了魔之大业前赴后继,一层一层添砖加瓦,直至如今的“他”。 “父亲”说,“他”就是“他们”所希冀的未来。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还刀 格局已定,万事俱备。 “他”就是真正的“君上”。 类似的话,或许不是“父亲”第一次跟谁说起了。卓无昭知道自己只能“听话”,结果如何,都在“未来”。 未来还远未来到。 他突然得知古城夺刀之举。 这样一件事,绝不是“上一代”说做就能做成的,没有“父亲”首肯—— 不,“父亲”才是那个提出要求的主导者。 卓无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到自己在问:“蚀风渊是此战之后闭关?” 无常九将淡淡地回应:“贵客的上一代,是此战之后身亡。” 卓无昭一时哑然。 见他久未言语,无常九将不紧不慢,道:“贵客无须紧张,那是变故,是非常之事,大尊长气盛,渺城主贪功,铸成大错,还险令人族觉察……当然,那名修仙士横死,大约更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因此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磋磨,再要找一位贵客,怕是不能了。” 卓无昭仍旧沉默,眼看无常九将抬手,虚向面前的刀架,是一个“请”的姿态。 卓无昭仿佛回过神了:“你叫我卸刀?” “刀尊会静候它的主人。”无常九将瞧着他,语气还是徐徐,但毫无转圜之意,“贵客安心,你之后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哀骨’都会倾力周护,绝无多言。” 四周无风,车内的窗口变得很遥远,一切都隐在珠灯的光芒之外。 卓无昭微微仰起头。他也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你从一开始就不怀诚意,偏我还想着信一次。”他说话的时候,地面影子涌动,连他自己的影子里都探出苍白的“手”——一道一道,包围住他。 他握刀。 那些影子在他周身摇荡,起舞。 无常九将眼眸眯起,目光始终不移不动。 他还记得“上一代”,那个年轻人,到来时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风云变色,势如山呼海啸。 这个更小,更远没有那样的魄力与威慑。从零星的情报中来看,暗处下手、避免正面交锋才是其常态。 他似乎很好地继承了魔君的阴诡之力,片刻间足以摄魂夺魄、动摇对手心志。可是,魔既是天生善于引诱的族类,也是天生防于被诱导的族类。 哪怕是魔君亲临,无常九将亦有自信抵御。 只要盯紧他,保持理智和集中…… 就在这份警惕之中,无常九将猛然觉察,视野中的人“消失”了一瞬。 又或许并不是“一瞬”。因为在这一点儿“消失”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影子里的“手”纷纷动作,有的飞天,有的横地,有的挥舞,有的握拳,它们统统纠缠成一团乱麻,在马车内轰轰烈烈地闯荡。 嘶—— 不知是哪只手,攀上车内某一角,大咧咧地破开一线,整座车身随即豆腐般被捏碎、拆开,天光穿透而入,碎屑残壁凭空散开,连着那些“手”,纷纷撞上左右的护卫们。 混乱中,无常九将捕捉到了一道隐匿却迅疾的影子。 那影子藏在马车残骸后,不声不响,掠向一旁山坳。 无常九将凝神,有了前车之鉴,他再不会被影响。气息没有错,那影子一定是…… 他追过去。 有形的身躯化作无形,黑雾裹挟着披风穿梭半空,那道身影早转过一爿枯木,却眨眼被黑雾手臂恶狠狠地掐住要害,摁去一旁。 ——不,不对! 无常九将化成的黑雾翻涌,那道身影如脱落的漆一般,在风里片片凋零。 人形消逝,露出的是一只无辜的灰色鸽子,脖颈折断,脑袋歪倒。 黑雾顿住,雾中的手慢慢地松开。 那只灰鸽子没有掉下,它睁开眼睛,是纯黑色的两个空洞,注视着汹涌的雾。 “下一次,我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灰鸽子脑袋倒着悬在胸前,长喙开合,声音听起来像是卓无昭,又像是遥远处的其他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 黑雾飞扬,没有多言。 短暂的静谧后,灰鸽子闭目,道:“我来蜚州之前,曾经到过将军府中。” 凛冽之气陡地蔓延开,黑雾终于开口:“贵客的意思,我并不明白。” “不必拖延时间以期追踪,你我总会再见。”灰鸽子了然地发出一声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样东西还未破壳,它能不能出世,在于我。” 话音落下,灰鸽子脑袋失去所有力道,摇摇欲坠。 护卫们冲过来,又围绕着黑雾止步。 其中一人招手,不知何时四散的影子都归拢。他垂下头,道:“九将大人,贵客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无常九将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方才妖影失控之际,你感觉如何?” “我……”那人还有些惶惑,“我就是觉得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想要将那东西甩出去……” 他说着说着,跪下来,重重地冲着无常九将磕了个头:“请九将大人恕罪。” “去万兽池领罚吧。” 无常九将语气并不激烈,原本那人伏低的背脊突地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他很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领命之后立刻仓皇离去。 其余“人”噤声默看,连呼吸都谨慎。 黑雾凭空伫立,时卷时舒。良久,无常九将才道:“通知其他人,将所有‘眼睛’都撒出去,发现贵客行踪即刻来报,在没得到我亲下的命令之前,不准妄动。” “是。” 这次是异口同声的应答。护卫们分头执行,无常九将又在原地停顿半晌,末了乘风远去。 野地阒寂。 枯木上,最后的一只飞鸟振翅,扑棱棱迎向天穹。 阳光普照,到此却无端生出阴冷。 卓无昭就坐在阳光不及的乱石暗处,背靠枯藤,居高临下。 他没有跑,所以不在意被“追踪”。他做了一个很冒险的试验,但结果好像还不错。 接下来…… 他抚了抚贴着胸口收藏的锦囊,里面有着一个小小的、圆润的轮廓。即便离得这么近,他也很难感受到它的心跳。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与死求生 没有气息。 没有生机。 ——它所拥有的,好像只是一点儿虚无缥缈的“机缘”。 卓无昭取出的并不是这锦囊,而是地图。 尽管天生我材绘制尽量详细,但岁月如梭,变化总是翻天覆地。 就如那家“百类不拒”的客店,早就无声无息腐烂。 卓无昭目光搜寻着,现在最大的问题并非人事变易,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 山野,乱石,参差的黄草迎风折腰。 有一截截断裂的,飞飘起来,落在卓无昭身侧。 天地寥寥。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放眼向外。 找到人烟,问明地点,不失为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好办法。 恰好是到了午间,远处真有袅袅的白气腾空。起伏的地势上,房舍一块一块,零星又分明。 卓无昭起身前去。 路程比预料中更长,直到浓郁的家常味道扑面而来,不止是酒菜,还有热气与喧闹。 高悬着的晨昏省安钟下,十几张桌案两列摆开,酒亮菜香,红绿莹白相衬,碗中七分满,筷尖染成一段艳红。 主位上坐着一名秃顶老者,面容和蔼,两道粗长的眉毛弯弯,带得那双褶皱着的眯缝眼也成了笑眼。他胸前红绸,扎作一朵红花,花比脑袋还丰腴几分。 周围的村民都向他拱手,道贺完才依次入席,老者也乐呵呵地点头,看场面差不多了,便向天举杯。 他没说话,欢呼的是村民们。等他提起筷子吃着,其他桌上的互看一眼,也都埋头大嚼。 一时间除了袖子与桌面的摩擦声、筷子与碗盏的碰触声、口齿咂摸声,四下陷入安静。 卓无昭出现在村口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席上的人们还在吃着,“啪嗒”,主位上的老者手中的筷子掉在桌面。 “他”看着众人,还是最开始那副样子,眉眼皮肤却渐渐灰去,浑身颜色都成了画染的。 纸扎的“人”,端端正正,笑面迎客。 席上的人谁都没有抬头,除了坐得离主位最近的、一名穿着棉麻短袍的中年汉子。 他悄悄地瞥一眼,见主位桌上杯盘未净,没忍住,“啊”地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看过来,一阵愣神之后,他们看到了卓无昭。 其实卓无昭有意绕过了他们的桌席,但纸人乍然离场,还是令他脚步缓了一缓。 他知道那纸人是妖类化身,或许把他当作了修仙士,不欲冲突,因此先行一步。 这不算坏事。他有了可以打听去路的机会。 但事实……没有那么理想。 他被拦下。拦他的人有三五个,外表精瘦黝黑,是在土地里起早贪黑养成的体格。 他们却并不擅长凶恶相,都离着卓无昭还有些距离,不说话,不上前,眼里还带着几分迷茫。 卓无昭听到穿棉麻短袍的汉子召集众人,低声催促:“快把小绣送过去,再加一只新鲜的猪头,快!” 众人忙里忙慌涌进村内一间屋子,门一开,一个婆子探头出来,迷瞪地问:“你们就吃完啦?这还没到时辰呢!” 没人听她啰唆。有人抬出简陋的草帘轿子,四面漏风,都被红花遮掩。 一道细瘦矮小的身影从屋子里被拉出来,婆子牵着她,走上草帘轿子。 随即,轿子被抬起,携着几担供品远去,风似的轻悄。 “这样就能平息百身大人的怒气吗?”有人闷不住咬耳朵。 “谁知道呢?都怪那个外来人,没头没脑,冲撞仙神。” “哎呀,百身大人一贯亲和,怎会与无知小民计较?” 最后的话是穿棉麻短袍的汉子说的,他显然是村里望族,有见识,心也定。他安抚众人:“散去吧散去吧,各家还有活干,咱们凭百身大人庇佑,诸邪不侵,但自己不努力,也不能享丰年,还是得抓紧!” 有人问:“那这席……” “先留着,等他们回来再说。”穿棉麻短袍的汉子顿了顿,抬起下巴示意他们,“把百身大人的新法相请回祠堂,原来那个也照规矩,好好奉送。” “哎。” 回应的人话音未落,穿棉麻短袍的汉子也不停,快步到了卓无昭面前。 “这位……小仙人。”他当然注意到卓无昭腰后的刀,村里不是第一次有修仙士闯入,也不见百身大人这般迅速离去,于是他保持着敬意,“小仙人,今日是我们地神百身大人的寿宴,大家聚在一起庆祝庆祝,偷个闲,小仙人远道而来,若要与民同乐,我们随时欢迎。” “原来你们是在酬‘神’。”卓无昭似乎才明白过来,“敢问这一位百身大人,是什么来历?” “凡夫俗子,如何追究鬼神。”那汉子不紧不慢,道,“小仙人有心卫道,不如去别村走走,西南方向妖魔横行,民不聊生,更盼着小仙人救护。” “那她呢?” “她?” 那汉子看着卓无昭朝草帘轿子离开的方向扫去一眼,即刻了然:“她是自愿追随大人。历来每一位追随者,我们都会善待其家人,并永远铭记他们的奉献。” “那下一次呢?在座的,会是谁自愿追随,谁被铭记?” 那汉子沉默了一瞬,忽地迎着卓无昭的目光,缓缓道:“无论谁,都将诚心诚意。小仙人,如今村内父老给我几分薄面,愿意信我主事,正是因为百身大人的第一位追随者,出自我的祖上。” 卓无昭盯着他,良久,点了点头:“既然习俗如此,我不会妄动。” “多谢小仙人。”那汉子深深一揖,真心或是假意,都庆幸将此事揭过,“小仙人奔波劳累,村中还有薄酒,就请小仙人赏光,吃饱喝足再上路。” “不必了。”卓无昭无心耽误,“我急着赶去厄水,就想问问从这里过去该怎么走,大约多远?” 闻言,汉子着实惊讶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卓无昭,又往后望了一望:“小仙人是有同门未到吗?还是……” “我一个人。”卓无昭拿出地图。数丈外,一只碧眼的隼垂下头,振翅飞去。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与厄同活 图卷又化作雀鸟。 经由那穿棉麻短袍的汉子指正和补充,对于厄水,卓无昭又有了新的了解。 其实说是“水”,不如说是“林”。 当地人叫它“不返林”,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地势环境,那里有着一片与蜚州别处不同的、郁郁葱葱的密林,绵连数十里,从外看生机盎然,一片欣荣。 可惜它从很早以前就会“吃人”。入林者九死一生,大多数连骨头都不剩。 到后来,连百业行的队伍都会刻意绕路,避免折损。 水过不返林,也就只在“不返林”的范围内,才被称作“厄水”。往下千回百转,时枯时盛,又是新名新貌。 时光荏苒,蜚州妖祸渐起,有意无意,吸引来许多修仙士。 派门联合,斩妖卫道,不知不觉就剑指厄水不返林。 那年月轰轰烈烈,林中确有寄生的大妖,更有天生的毒雾瘴气,人与妖、与天斗智斗力,方生方死,最终大妖伏诛,土地却亘古。 修仙士们将不返林的“谜底”散播开去,告诫众人不可妄自接近。无人,便不再有吃人,险恶之地仍是险恶,但已无从妨碍。 穿棉麻短袍的汉子说起这些旧事时,还有庆幸感激之意。毕竟他也曾是行商队伍的一员。 而更早,天生我材提及此地,又多另一番波折。 他在林中遇见云鸣。 一只孤身的鹤,一个慈悲的仙,牵系二者的,是一个避世的人。 亦是云鸣最初的救命恩人。 对于这个人,天生我材描述得并不确切,卓无昭听着,也只是模糊地领会到那是个对于飞鸟颇有偏爱和钻研的奇士,由他来照顾天神鸟的蛋,比卓无昭自己稳妥不止百倍。 即便那是一颗恐怕永远不可能孵化的蛋。 卓无昭抚上心口,他目光始终盯着引路的雀鸟。 这条路,会指向蚀风渊吗? 要赢得哀骨之魔的信任,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难。 雀鸟啾啁。 厄水未至,先到的是一方集镇,人来人往,百业俱全,倒有了几分久违的繁荣。 照穿棉麻短袍的汉子所述,这里有百业行的分会,也对外贩卖、租赁马匹,不过都是些老弱,堪堪充当脚力。 卓无昭进去转过一圈,一字不差。以他催马的强度,这些……可能都难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忽然有些想念“一念之间”那些神出鬼没的入口。 连“一念之间”都少涉足的蜚州,混乱与秩序、荒芜与生趣,旦夕响起的钟声,都像是自成一片天地。 入夜。 钟声才歇,客栈内灯火通明,是难得流动起来的暖意与人气。 卓无昭临窗坐着,晚风吹进来,小二急匆匆地走近,却不是上菜:“敢问公子姓卓吗?” 卓无昭看向他,点了点头。 小二露出笑脸,道:“实在是我忙昏头,没能及时来问。其实今日有贵客替公子订下了上等包间,您点的菜都送过去了,还加了几样小店特色。我现在就带您过去,待会儿吃好喝好,天字一号房就给您空着,您随时可以去休息,贵客都付过账了。还有您需要的马……” 卓无昭打断他:“现在包间里还有其他人?” “没有。”小二立刻道,“贵客说,只有您想见他们,他们才会来。” “他们?几个人?” “两个,看着……是母子吧,菜都是那位老夫人挑的,怕不合您口味,还特地叮嘱我们多做几样不同的备着,您要是不喜欢,马上就能换。” 他把卓无昭和他们当成一家人,任性离家的后生,无限溺爱的母亲,夹着一个严格又无奈的兄长。他轻轻叹了一声,忍不住还是道:“公子,老夫人是真的心疼您。” 卓无昭猜到他误会,并不解释:“带路吧。” 小二不再多话,应一声,领他上楼。 四方包间,入口还隔着帘子,里面空无一人。窗户敞开着,放眼能看到最灿烂的街景,和浓淡水墨般的明月远山。 桌上菜色丰盛,荤的素的,咸的甜的,辣的清的,每一种都有,尚且冒着热气。小二给他摆开碗筷,笑道:“公子,都是新鲜出锅的,您有想换的、想添的,喊一声,我就在门外。” 说完,他斟好酒,慢慢地退出去,掩上了门。 影子在门外站定。 很久,卓无昭才收回目光。 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在网中,只是那张网纤细、温柔,目的并不在于要将他禁锢。 没有破网的必要,也没有逃离的迫切——事实上,那张网留出了足够的空隙,譬如“不见”,譬如等候着他吩咐的,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无常九将一如既往,喜怒无常、试探逼迫,他还能抓住机会拔刀;而这一种,只会让他刀在鞘中,更为警惕。 警惕是绷紧的弦。 继续下去,是断裂,还是松懈? 卓无昭吃着,动作不快。 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想浪费这份安逸。 到天字一号房,里面浴桶盛上满满的热水,皂粉猪胰,花瓣香露,为饱足的他洗尽尘埃。 新的里衣叠在柜前,外衣叠在床头,被褥铺好,每一样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不需要卓无昭多费思量。 灯烛熄灭。 翌日。 卓无昭起来得很早,整个客栈都在混沌中,弥漫着冷雾。 他走下楼,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到了店外,入眼的是打着哈欠的店小二,身边牵着一匹火红毛发的骏马。 “公子,您醒啦。”小二见到他,眼珠子都亮起来,是一种逢年节可以外出时才有的雀跃神色,他把缰绳交给卓无昭,“贵客说您要是不喜欢……” “替我谢过他们。”卓无昭接过,翻身上马,马鞍是新的,坐上去才知柔软,“你可以和他们多要些赏钱,我说的。” “多谢公子。”小二笑着目送卓无昭远去。长街空旷,直到马蹄声和影子都模糊,小二把僵硬的笑容收敛起来,摸摸脑袋,叹了一口长气。 “真是年少图一乐,不知父母苦啊……”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与老结新 飞马似箭。 郊野、村寨、集镇……卓无昭一路行去,一路自有安排静候。 眼看着水域近在,人迹萧条,倾塌的屋舍没有得到更多善待,缝隙间遍布泥泞青苔。 卓无昭一挥掌,腕中细绳卷住一只悄悄窥探的貉。 这一路上,他见过太多同样的眼睛,但还是第一次跟它们面对面。 那只貉起先有点儿慌,挣扎一下,发现细绳没有进一步收紧,便垂头不动。 “叫他们来,我会在前面等着。” 卓无昭只留下这句。等那只貉抬头,它身上的细绳已经消失,人和马的轮廓都隐入雾里。 水色与暮色交织。 新燃起的火把挂在残垣缝中,照得近处红马也如火如金。它垂头吃着自己驮了一路的粮草,时不时转过头,饮一口卓无昭倒进浅坑里的净水。 左右荒草都被清理,露出一片平整空地,当中是两团火堆,小的那团上面支着木架,吊个小锅,里面水逐渐沸腾。 大的那团旁,插了一圈串好的肉块,油滋滋亮盈盈的。卓无昭用一杆长枝拨弄着柴堆,将火势控制住。 他就坐在火光之间,带着似乎是春日野游的闲情,安静地迎接日落。 有风声传来,有脚步声传来,是刻意让他听见的。他心照不宣地取过身侧空置许久的茶碗,撒上一把黑色干叶,沸水一浇,翩跹作舞。 舞,或是武。 阔而薄的叶片翻卷,气味袭人,是涩,是暖。 当他轻轻一推,茶碗分毫不差到了火堆对面,一座殷红轿子也飘来,先现身的是一个年长女子。 之前,所有受托照拂他的那些人都说起“老夫人”,这会儿看起来,“老夫人”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乌发浓密,三簪成弧,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痕迹,亦在她眼中沉淀,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忍不住细语轻声,愿意垂头聆训。 她朝着卓无昭躬身一礼,才慢慢走来。无常九将跟随着,二人先后入座。 “多谢两位一路来的照顾。”卓无昭开口,示意他们饮茶,“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是古城的香叶,你们或许喝不惯,但可以当个新鲜尝尝。” 年长女子看着他,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啜饮一口,目中浮起几分怀念之色。 “这味道与我年轻时不同了,更醇厚。”她轻叹,转头瞧了无常九将一下,无常九将便也端碗一抿,皱了皱眉。 “觉得苦?那就是了,阿渺最喜欢先苦后甜。”年长女子的视线重新落在卓无昭身上,不像是对着“贵客”,倒像是对着久别的晚辈,语气慈爱又温柔,“他是无私之人,我们都清楚,能与这样的人一心,苦或甜,无非是彼此互相了解的过程。” “你们真心想要了解过我吗?在九曲城外,蛮十拼死将我推出大火,他保全我,我记住他的遗言,即便知道蜚州之行险恶,我还是来了——你们呢?” 卓无昭淡淡地说着,情绪并不激烈。他目光向四面扫一圈:“这里是个好地方,就算动静大点儿,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年长女子凝视着他:“贵客的意思是……” “我的下一步很重要,不希望有人坏事。如果你们只是要立威立势,无意援手,那就拔刀。之后无论我生我死,你们尽可以将那颗蛋取去,反正这些天,你们应该也找出了它在哪儿。” 闻言,无常九将眼眸一凛,却被年长女子咳嗽一声打断。 “往日的变故,已经让我们损失惨重,贵客,小九邀我同来,就是为了化解初见时的不快,这些天,贵客应当也感受到我和小九的诚意。无谓的争端,只会让事态再次失控。” 年长女子放下茶碗,言辞愈发恳切:“何况贵客是为应小十之约,救治大尊长而来,一寸晴感激在心,又怎能让贵客失望?” 卓无昭没有接话。 他拿出身侧一个罐子,挥手,刺鼻的料粉洒开,掉进火中,掉在金亮的肉串上。 “现在火候正好。”他自顾自地拔起一根,在火上转一圈,使得整串肉熟得更加匀称。接着他吹吹凉,小心地咬了一口。 辛辣酥嫩的味道扑过来,他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又很快收敛。 一寸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地也挽起长袖,取下两串肉块,学着他的样子在火上滚过,随即将其中一串递给了无常九将。 无常九将早就放松下来,悠悠然地接过。他们越来越像远游的一家,火焰哔啵,温馨在长夜滋长。 “我带了酒来。”无常九将兀自开口,他招招手,远处殷红轿子的轿帘似乎被风掀开,虚影一晃,自半空掠过,被他信手接住。 “大姐不喝酒,贵客呢?” 一串绑缚着的小坛稳稳落地,少说也有七八个。无常九将一指挑开绳索,勾起一坛,漫不经心地询问着。 “你不让我卸刀,我已经很庆幸。”卓无昭抬手,酒坛飞空,不偏不倚挂上他手掌。 他不急着打开,只是盯着无常九将。 无常九将也在注视着他。 烈火在前,刀兵向背。 卓无昭能感受到冷意,呼啸着,与杀意交织。 这一刻,他该应对的不是一只魔。 他甚至觉得一寸晴实则更为可怖。 蚀风渊手下十将,他所知情报最少的,就是一寸晴。 她似乎是个魔中异类,极少露面,也极少参与争斗。连“父亲”都只略提起她资历颇深,并非蚀风渊座下,而是——大尊长座下。 魔君在时,她就已经是“哀骨”大尊长之下第一将。 在今夜之前,卓无昭没有料定是她,可不管是不是她,他都需要让“哀骨”看到他的态度。 战,或者和。 他在等待他们的回应。 水上的雾气变得浓烈,聚集过来。 卓无昭感受到火光在远去。 身后的潺潺水声变得无比清晰,在他看不见之处,白雾凝成一只张口的虎,尖利的牙高悬于他的头颅。 虎啸如冷冽风,虎口倏地一合——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返 风过。 卓无昭碎发被吹起,他端坐火堆旁。 他仍端坐火堆旁,连握着酒坛的手指也一动未动。 一切都寻常,没有虎,没有雾。 火光融融,他的眼睛也亮得温暖,没有无常九将意料中的锋芒。 “你的诱力……嗯,我们应该叫魔识,比我想象中要弱。”卓无昭闲闲地作出评价,“我一向以为擅长制妖之法者,都会精于此道。” 他挑开坛封,举起,向着无常九将。 这不是一个挑衅的姿态,但容易让人误会。一寸晴静默地旁观着,争锋相对,怒火中烧——所有都没有出现,唯独肉块滋滋冒油。 无常九将笑了一声,又笑一声,最后变成大笑。他也举杯。 “能说出这句话的,除了贵客你……”他回忆起什么,神色间不经意掠过落寞之色,话也含糊,“所以,我不像你们,我以刻印制妖,以鼓声控妖,结果照样,甚至更好。” 他仰脖痛饮,再垂头,一寸晴又烧好两串,递给二人。 她的动作很自然,放着调料的小罐和盛菜盛肉的油纸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脚边,她串出些精致的花样,沾着油的指尖闪着微光。 卓无昭看着。他眼中升起醉色,脸也泛红。 “‘父亲’也喜欢这样。”他笑了笑,问,“你们谁学谁?” 一寸晴应着:“他是一块肉,两片菜叶,一串最多两块肉,好不好看,好吃不好吃,他不在乎,熟了就行。” 她娴熟地将叶子拢折,变作一朵花,口中絮絮,香气隐然。 “当初上一代贵客重伤,我曾传书给古城,致歉之余希望能弥补错误,被阿渺回绝。此后哀骨与古城久未联系,形同隔绝。他终究还是找回了你,这些年,你一定被他保护得很好,也很辛苦。” “这是我必须做的。”卓无昭缓缓道,“既然是我,我就会成为我。” “贵客一直相信吗?” 一寸晴目光幽深,在这一瞬间,卓无昭才看到火光中,始终隐含着一寸锋。 是热是冷,是善是恶,卓无昭饮酒,酒坛见空。 他笑了:“你说隔绝,‘父亲’不会耍这样无聊的脾气,是他告诉过你,我虽不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但很懂事,无须术法操控,更无须多余担心。” 一寸晴沉默。沉默有时也是一种承认。 “我看到过他写这样一封信,现在才知缘由。”卓无昭似乎有点儿神思恍惚,他的声音克制后仍旧带着几分含混,“其实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但我始终记得,是‘父亲’救下我性命。他待我好,让我一步步不必再受‘人’的桎梏,世人求飞升,我求极致,是父亲的极致,也是我的极致。” “我可以做到,不畏天地,不畏鬼神,众生俯首。” 他不像在说豪言壮语,而是一个事实,一条亘古的真理。他乜斜着无常九将和一寸晴,又道:“从始至终,是你们不信。” “我们深信。”一寸晴微微俯身,道,“刀尊选择了您,您的风姿一如往昔。” 无常九将亦是垂首,不多言语。 卓无昭笑了笑,一字字道:“是我挑中它。” 他将空酒坛放下,直视着二人:“有些话,我最后再说一次,如果不能共行,就各取所需,我治鸟,你们拿什么来换?” 一寸晴目光一瞬不瞬,她的神色依旧是柔和的:“贵客的话,我们并不是很懂。要说孵化,族中不少驯兽高手,皆可由贵客指派。” “‘元精不足,胎不成形’,是先天缺陷,它甚至还不是一条真正的生命,遑论孵化。那位仙裔不抱希望,我才能轻易得手。”卓无昭凝视着他们,“若你们真的有办法,跳过这一步,直接交换,我更乐意。” 一寸晴转头,看向无常九将。 无常九将不语,良久,他摇了摇头。 “贵客的办法又是什么?”他问,“跟不返林有关?” “是跟不返林中的人有关。那个仙裔只当我是幸存者,对我并不设防,他说起过,不返林中有高人,能使瘴沼净化,枯木逢生,更擅长救护,是以林中百兽不受影响,还常有飞鸟穿不返林无碍,鱼过厄水依旧活,或许他是有什么独门秘法,能令那些物类顺应环境,自然而生。 “将这秘法用于这枚天神鸟蛋上,有机会启发它的生机。蚀风渊究竟伤得如何,我不知晓,但就算要全然换心,有一只的量,总会比现在的情况好。 “当然,不返林的情况,你们比我更清楚。那名仙裔所述确切与否,我还得向你们请教。” 卓无昭话语止住。他等待着。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周围的雾气渐渐浓烈。 白色,无处不在的白色,令火焰都瑟缩。 一寸晴和无常九将都沉默。 他们像在思忖,像在揣测。 卓无昭似乎倦了,酒太烈,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悄悄蔓延。 他撑持着,眼睛里映着惺忪的火,又如海中迷蒙的灯。 远处传来“咕咚”一声,有什么钻进水里泥里,抑或逃之夭夭。 一寸晴忽地唤道:“小九。” “大姐。”无常九将不知不觉眉头紧皱起的眉头终于松开,他猜中一寸晴即将的问询,便道,“自从‘腐虫弥佗’被那群修仙士斩杀,不返林中无主,我为避锋芒暂不纠缠,直待那些修仙士携附近人族撤离后,才派‘百目障’入林探看。” “如何?” 无常九将摇头:“他天生阴毒体,竟深陷在沼雾之中,受害颇深。我以秘术将他神思抢回,才听他提及,这大约是‘腐虫弥佗’妖丹的爆裂余力与林中天然之恶相生,想必不久,毒瘴将向外弥漫,沿途寸草不生,我们隔岸观火,正是时候。” 一寸晴轻轻地叹了一声。不用再问,如今毒瘴仍在林中,不越雷池。 “那个仙裔……通过了沼雾?”她目光落在卓无昭脸上,又垂首,道,“贵客,这只是仙裔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章 不得愿 卓无昭没有看她。 “其实我愿意信,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只鸟能活。他说起这些时,总是有些不得自由的遗憾,如果他能离开,他一定会来。” “可是——” “要是我做到,你们拿什么来换?”卓无昭的眼里浮着梦意,他仿佛清醒,又仿佛不那么清醒,“你们知道的,我一直想跟蚀风渊当面谈谈。” 一寸晴听着,到这一句,她宁定的神色有了点儿变化。 她显得为难,很快整理情绪,道:“这件事……并非我们能做主。” 她的口吻诚恳不失慎重,顿了顿,她补充:“大尊长心脉受创,数年前已然难以行动,不过神志仍是清醒,诸多事务,仍需我与老四通过大尊长亲自布置在闭关之所外的阵术汇报,得到指示,方才运作。如今贵客开诚布公,我等领会贵客苦心,可无大尊长首肯,我等不敢僭越。” 一旁无常九将附和:“大姐所言非虚,贵客,也请体谅我们的难处。” 卓无昭眯了眯眼,没有接话。 火焰爆花,余下的肉块和菜叶都烧作焦褐色。小锅下的柴冷下去,锅中剩了些水,在夜色里看不清几分。 “原是我一厢情愿。”卓无昭忽地失笑,他叹一口气,就要起身。 一寸晴想拉住他,伸手,却被他轻轻一晃,拉了个空。 “贵客。” 一寸晴见他身形已是不稳,一声唤还没落下,无常九将大步一迈,早闪到他背后,按住了他肩头。 卓无昭似乎真的醉了,受制后也没挣扎,半阖着眼,整个人渐渐任由无常九将托住。 无常九将看着他,接着抬头,看了一寸晴一眼。 一寸晴微微颔首。 无常九将便凝气于指,在卓无昭脑后轻轻一点。卓无昭立刻昏睡过去。 无常九将探手入卓无昭怀中,摸索一阵,随即取出那个锦囊,凝气查实片刻,才低声向一寸晴道:“的确如他所言。” 他将锦囊递给一寸晴,一寸晴摇摇头,道:“我不善驯驭,你告诉我,这样的情况,你能治吗?” 无常九将沉吟许久,才道:“很难。”他盯着失去意识的卓无昭,目光渐渐凛冽,“他是故意的。” 一寸晴指腹摩挲过锦囊,不置可否:“这袋中设有阵术,他在以心力温养之。若是离他久了,气机失衡,鸟胎恐怕危险。” 她缓缓站起来,不见得如何动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火焰彻底熄灭,柴上的红丝都迅速暗淡。她走近无常九将,亦是走近卓无昭,最后将锦囊悠悠地放回了卓无昭怀中。 “大姐。” 听无常九将开口,一寸晴手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照顾好他,我去回禀大尊长。” 还未等无常九将回应,风声乍起,飞灰张扬成空中一股漩涡,一寸晴的身影已然不见。 浓雾消长。 殷红轿子在夜色中静立。 很久,很久。 卓无昭醒过来,头痛欲裂。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就有一双手扶住他,喂他喝下醒酒的汤药。 他转头,就看到无常九将那张交织着纹样的脸,冷冷淡淡的,看着人的时候,总带着点儿审视的意味。 “你们验过货了。” 卓无昭这句话不是在问,他也并不生气:“你们怎么打算,可以告诉我了。” “贵客无须急切,就先在此休养,大姐已经回转,不日就将带来大尊长的消息。” 无常九将语气尽量维持着恭敬,可是没有余地。卓无昭揉了揉额角,坐起来。 这里显见还是轿子之内,尽管明朗如昼,还是浮着沉闷闭塞的朽木味道。卓无昭深深呼吸,觉得好过了些,才道:“我不想干等,关于不返林中的所谓高人,不寸晴说的对,不能仅仅听信那个仙裔的一面之词,我得去多问问。” 无常九将看着他,没有动作。 实际上,他坐在床前,就足够拦住卓无昭所有去路。不动,从这样的情形来说,就是不允。 “你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否则,它不会还在。”卓无昭有些无奈,“既然迟早要做,还是别浪费时间。” “贵客做这些,最后不一定如愿。大尊长他——” “我的‘愿’,也不止一个。来日方长。” 说着,卓无昭仿佛意识到什么,看向悬挂在床帐边的玄刀。 他有些惊讶落在无常九将眼底,无常九将静坐着,忽地话锋一转,道:“在见到贵客之前,我看过许多斩仙者的情报。” “哦?”卓无昭不看刀了,他听下文。 “他们有的独行,有的结群,有的戏谑,有的精明,但没有一个是笨蛋。”无常九将注视着他,声音低沉,“如果有人觉得他们做出不可理喻的蠢事,那一定是因为,有一份不可理喻的报酬在等着他们。” “人生脆弱短暂,弹指一挥间,贵客如是。能够见到大尊长,取得‘哀骨’的支持,这就是最好的报酬,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贵客执意犯险。” 卓无昭笑了:“是一寸晴叫你问的?” 没让无常九将有机会回答,他又兀自否定了:“不对,是她,还是你,都一样。” 无常九将皱眉道:“什么一样不一样?” “你们都不曾做过‘人’。”卓无昭不回避他的审视,道,“你们看不起他们,可是当年,我们输得很惨。” 无常九将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令卓无昭错觉自己眼睛被刀尖穿透。 他还是直视着对方,徐徐地、不轻不重地说着:“他们弱小,庸碌,却不声不响,延续至今;他们尝试与命相斗,锻炼、修行、飞升,脱胎换骨,以弱入强。他们联结所有能够联结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神鬼、仙佛将他们呵护至今,而他们的佼佼者,已然不亚于那些庇护者。” “现在即便‘我’再临神陆,胜算比往昔如何?”卓无昭叹一声,道,“你们活得比我长久,经历得比我过,这个问题,你们自然有更深切的答案。”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战 “那贵客的意思,就是叫我们不必再战?” 无常九将的语气近乎严厉,他森森地盯着卓无昭,好像只要卓无昭应下一句,他就会亲手拧断卓无昭的脖颈。 “自然要战。”卓无昭怔了怔,对于无常九将的反应,他还显得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硬战?你们制妖、养孤、扶持百业行,不也是和我所想一致?” “我并不懂贵客所指。”无常九将冷冷道,“贵客谋求为何,不妨直言。” “联结、分化、控制、收买。这就是你们在做的,都是很好的手段,但还不够。因为我们是‘魔’,人对魔,天生就有敌意和不信任。一旦我们身份暴露,大部分与我们相交的‘人’,都会立刻离我们而去,剩下的……也不见得能用。” 卓无昭刻意地停了一停,他等着无常九将找回耐心。 “不过我不一样,我现在是‘人’。你说过,人是念情的族类,我以诚心助之,未来,情就会助我。或许他们会想,一个‘人’,为什么甘愿成魔?或许,飞升也好,成魔也好,都只是一种选择。 “一个由‘人’做主的神陆,再由‘人’之魔做主,有何不可?至少在表面上,我们会好好地待他们,给予他们生存的余地,修习的自由——届时,魔之‘术’与飞升之‘术’,魔之‘道’与飞升之‘道’,有什么差别?待天下一‘魔’,魔就是‘仙’。” 良久,没有人再开口。 无常九将只是望着卓无昭。很诡异,他想笑,又觉得背脊发凉。 卓无昭离他很近,近在眼前,可他蓦地觉得很远,远到像山涧里团团的雾,想追上去仔细端详,又永远不成具体。 “你……” 无常九将望定他,缓缓地,一如在重要的文书上盖下印章,道:“空话连篇。” “我正在做。”卓无昭并不反驳,“或许会失败,但我想试试。” “这跟大尊长又有什么关系?”无常九将歇了一歇,竟还能绕回去,“莫非贵客以为,犯险在前,再凭这一番言论,就能赢得‘哀骨’的支持?” 卓无昭摇头,他也不准备再卖关子:“除了蚀风渊,我倒还有另外想见的人。” 无常九将问:“谁?” “是你认识的人,确切地说,是妖。”卓无昭没有放过无常九将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他念出那个名字,“燕、不、服。” 无常九将阖目。少顷,他回应,声音是不紧不慢的:“这是谁?” “狸奴庄的燕不服,九将大人怎么会不知晓。”卓无昭揭穿他,“我不绕弯子,燕东流是个可以争取的人物,他一贯与妖同行,并非全然的正派作风,加上与我们牵涉过深,若是此事曝光,再有任何变故,人族不一定会信他。而他,本就更在乎他的兄长。” “可贵客也清楚,燕东流好友,宿怀长、仇风骨、择花一斩……都是修仙士中翘楚,燕东流纵然有心,也会忌惮他们。” “他们,会愿意救燕不服吗?如果你是他们,得知真相后,得知他的困境后,是会劝他暂且隐忍,假意逢迎,还是不管不顾杀来蜚州,打草惊蛇?” 无常九将沉默。 “这件事并非空谈,不过一切,都需要我见过燕不服之后再做决定。”卓无昭不打算细说下去,他嗅到了自己衣上发酸的酒味,于是转开话题,“我想洗个澡,换身衣服。还有吃的吗?我饿了,想喝鲜蔬汤。” 对于这些要求,无常九将毫无二话。 卓无昭洗换一新,才将玄刀佩回。用过饭,无常九将也未限制他的自由,他走出轿子,天色正亮,但显然不是早晨了。 那匹火红色的马还在原处,打个响鼻,抖了抖脑袋,百无聊赖。 他走过去。在阳光下,他身边地上紧随着好几团细碎的影子,像是叶影,像是花簇。 有一两团悄悄地掉队,退回轿内。 卓无昭只当没看到。他替红马解开缰绳,翻身骑上,不远处轿帘扬起,无常九将迈步而出。 已然不是之前轻甲披风的装扮,或者说,这根本不再是那个“无常九将”。他脸上的纹路不见了,整张脸都变化,成了一个粗眉深眼,薄唇紧抿,一看便沉默寡言的人。他身形仍旧笔挺而高大,穿着样式寻常的布衣劲装、白底黑靴,腰背系长短双剑,单看剑鞘,俱是普通长剑的两倍宽。 他走近卓无昭,那些藏在影子里的妖类纷纷散开。转眼又有马蹄轻响,无相方生牵着一匹黑马,袅袅娜娜地送来。 无相方生依旧云发遮半面,露出月牙般笑着的眼。“她”停步,离着卓无昭还有些距离,松手,黑马兀自哒哒地到了无常九将身前,亲昵地贴着他。 “看起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卓无昭一边见无常九将也上马,一边扫了无相方生一眼,无相方生莞尔,悠悠地冲着他行了一礼,轻浮又玩笑。 无常九将随口道:“贵客有心,我只能奉陪。”他沉思一下,又道,“之后在外人面前,我就称贵客‘公子’,而我则是公子家中的护卫,姓常名九,如何?” 卓无昭点点头:“那么,常大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无常九将似乎也未适应,好一会儿,才道:“公子要调查不返林,最好还是去询问最后一批撤离的村人。哪里有风吹草动,他们总能有所传说。” “正合我意。”卓无昭拨马,接过话,“时间不多,就动身吧。” 前后蹄声骤响。 日落星移,日升月隐。 接连着钟声,无常九将近乎是一鼓作气,带卓无昭去了许多地方。 那毕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大多数人都没有沿袭祖辈的记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异乡人”。 只有零星的、模糊的言语,散落着,被卓无昭和无常九将拼起。 末了,他们找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聊着聊着,老人灵光一闪,十分艰涩又雀跃地告诉他们:“去找丁婆婆吧。” 喜欢夜斩仙请大家收藏:()夜斩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