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互换]长缨挑红妆》 第1章 第一章 换亲 春光明媚,一只喜鹊落在了谢府的大榕树枝桠上,却立刻被少女尖利的叫声惊飞。 “我不嫁!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短命鬼,你们谁答应的谁嫁!” 谢宜安脚步一顿,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去。 这声音一听便知是出自她的堂姐谢宜容,那位谢家最上下最宠爱的六姑娘。 而她现在出现在这儿,正是要来祝贺谢宜容定亲之喜的。 现在看来,这场婚事恐怕只有大伯母欢喜了。 此时,院里又传来瓷片碎裂的声响,谢大夫人又气又无奈道:“我的小祖宗,你在胡说什么,萧晏小将军好得很!而且我和萧侯夫人已经交换了定亲信物,你不嫁,叫我们谢家如何收场啊?” 谢宜容闻言却更加恼怒,声音又拔高了些。 “我不管,总之我不会嫁的!谢家不是还有个没出嫁的女儿吗?让她嫁过去好了!” 谢宜安与丫鬟杏仁对视一眼,在她气愤的眼神中确认,谢宜容口中谢家另一个没出嫁的女儿确实是在说自己。 谢宜安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别出声,她们就当没听见,悄悄回去。 不巧,正有丫鬟打了帘子出来,眼尖瞥见谢宜安天水碧色的身影,连忙大声道:“七姑娘,您来了。” 谢宜安这下不好再走,只得尴尬地点点头,慢吞吞道:“我……来向大伯母,请安。” 纵使她尽力说得慢,也难掩盖其间的迟钝。 丫鬟的眼里飞快划过一丝怜悯。 这位生来语障的七姑娘,八成又得要忍气吞声了。 谢大夫人扬声道:“七娘来了?快进来吧,外头晒着呢。” 方才谢大夫人派人暗示她过来道喜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会儿日头正盛。 谢宜安腹诽着,却表现得极为顺从乖巧,依言进了里屋,带着恰到好处的单纯笑容对谢大夫人行礼。 地上没了碎瓷片的踪影,只有些许残留的水迹。 谢宜安熟练地视若无睹,如同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笑着对罗汉床上扭过身赌气的谢宜容道:“七娘,祝贺姐姐,喜得……良缘。” 谢宜容一听便忍不住转过头怒视她:“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我要嫁给个短命鬼你就那么高兴?” 谢宜安眸中露出几分无辜又委屈的神色,道:“姐姐,七娘,绝无此意。” 谢宜容却听不进去,伏到罗汉床上大哭起来。 谢大夫人见如珠似玉的女儿哭得这般凄惨,心里止不住埋怨谢宜安,也没心情再应付她,只忙着安慰谢宜容。 里屋立时忙乱起来,谢宜安趁机告辞。 * 待到出了院子,杏仁气恼道:“姑娘,哪有六姑娘不想嫁,就把您推出去的道理!明明都是谢家的姑娘……” “都是,谢家的,姑娘……也有高低呀。” 谢宜安缓缓一句话,却叫杏仁红了眼眶。 是了,谢宜容的父亲谢大老爷可是三品工部侍郎,而谢宜安的父亲?一介白身不说,还正躺在棺材里呢。 杏仁不是不明白,只是太为谢宜安抱屈。 谢宜安自己却想得很开。 人强不过命,到哪儿算哪儿吧。 不过…… 谢宜容怎么知道,刚击退鞑靼军队,风头正盛的萧小将军命不久矣? 谢宜安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 谢宜安本以为,待谢大老爷放衙归来后,便能镇住谢宜容,使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却没料到,谢宜容的决心如此强烈。 一直到她收到消息,慢吞吞地赶到祠堂,跪在祠堂正中的谢宜容还在梗着脖子与谢大夫人犟嘴,谢老夫人心疼地搂着她,心肝儿肉地叫着。 “我说了我不嫁,我死都不会嫁!谢宜安不是还没定亲吗?反正只说是谢家姑娘,没说是谁,让她嫁过去不就好了!” 谢大夫人气得指着她的手指都在抖:“你、你个孽障,你要气死我不成!这天大的好事,你让我叫别人捡便宜?” 谢大老爷皱着眉,背着手,目光在倔强又隐含恐惧的谢宜容面上转了一圈,一言不发。 谢宜安进了门,向长辈们行过礼,然后便安安静静立在一边,比柱子还像柱子。 她一贯在这个家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免得落个不关心姐妹的口舌罢了。 母亲神志尚且不清,自父亲身亡后一直在静养,听到这些闲言碎语难保不会犯病。 然而这次她想当石柱子,谢宜容却不会同意,她伸手一指谢宜安,眼圈儿泛红,那双眼里却满是固执:“谢宜安就在这里,你们怎么不问问她?你们说萧晏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那她说不得早就对萧晏情根深种了!把她嫁过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宜安一顿。 她觉得谢宜容的语气不大对劲。 兴许是因生来语障,她的听觉极为敏锐,不仅能辨别不同的声音,旁人语气中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谢宜容平日说话虚浮张狂,而此时,她很肯定。 谢宜安心中疑惑,她与萧晏从未见过,谢宜容凭什么肯定她对萧晏有情? 再加上谢宜容白日里奇怪的言行,谢宜安心里猜测了起来,生出试探的念头。 她佯装惊讶,眼里浮起泪光,哽咽道:“姐姐……我和,萧将军,从未,见过面,你是、听,听谁,在传我的……闲话?我父亲,过世才……将将,三年……我怎会……” “够了,你别说了!说不清楚就闭嘴!”谢宜容听得躁动难安,骂了一句。 谢宜安闭了嘴,胆怯似的地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谢大老爷,心里却在琢磨,她这位大伯父怎么还不发话? 以他素日的势利行径,此刻不应该早就强行逼着谢宜容应允吗? 谢宜容像是被她这一眼提醒,谢大老爷还没表态,咬咬牙,索性怒道:“我不会嫁的,你们要是逼我,我就一头碰死,你们抬着我的尸体上花轿吧!” 谢老夫人听罢,把她搂进怀里,又气又心疼:“容儿,别说这种傻话!” 谢宜容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谢老夫人气急,瞪了谢宜安一眼:“你就看着你姐姐难过?谢家养你这么多年,你也该为谢家贡献才是!”她转头看向谢大老爷,“大郎,容儿既然不愿意,那就罢了,不如就让宜安嫁过去吧!” 谢宜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她故作天真地问:“我听说……萧将军,的妻子,会有、诰命?” “是呀,圣上为了嘉奖萧将军,提前给他未来的妻室赐了诰命呢。”谢大夫人提起这个唇齿里就一股酸气。 这倔丫头! 天大的好事,她到底为什么不同意? 左一个死活都不嫁,右一个萧将军是短命鬼,白日里要不是她耳提面命,不准她再提这茬,这会儿她指不定又得再说! 谢宜安却像没听出谢大夫人心里压着的火气似的,懵懵懂懂笑着浇了一把油:“那,若我,嫁过去,以后……姐姐,是不是,要,向我行礼?” “你敢!”谢宜容这下哭都忘了哭,柳眉倒竖,愤怒瞪向谢宜安,看着她无辜的神态,脱口而出,“我以后可是王妃!”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齐齐望向谢宜容。 谢宜容脸色一白,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被谢大夫人攥住手腕:“容儿,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谢宜容拼命摇头,神情惶恐。 谢老夫人也沉了脸,恐吓道:“容儿,你若不把实情说出来,那就只能请家法了!” 谢宜容手腕被谢大夫人箍得发疼,又被谢老夫人一吓,不禁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好歹将事情说了个囫囵。 是个很俗的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交换定情信物,指天为证订婚的故事。 如果故事双方不是她和圣上胞弟信阳王的世子的话。 谢宜安的心随着她的话渐渐沉了下去。 难怪,难怪向来虚荣的谢宜容会宁死不嫁萧晏,原来是已经有了身份高贵的情郎。 那么…… 为了既攀上信阳王府的高枝,又不让圣眷正浓的萧侯府记恨,这桩婚事,一定会,落到她头上。 届时,若萧侯夫人再来退婚,那就只是嫌弃她谢宜安不配。 但无人会觉得不妥。 她一个语障孤女,本就不会配得上威名远扬炙手可热的萧将军。 谢宜安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此时,一直不曾说话的谢大老爷终于开口了。 如她所料,他说:“七娘,萧将军确是良配。你放心,你出嫁以后,你大伯母会照顾好你的母亲,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若是不嫁? 那就会有了。 谢宜安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她低下头,苦笑道:“七娘,明白。七娘想,明日……可否,去上香?婚事,也该……告祭于,父亲的,灵前。” 谢大老爷点点头,通情达理:“去吧,也该告诉二弟一声。” 祠堂的氛围一下子又轻松了起来。 谢大夫人把谢宜容扶了起来,握着她的手,嘴上装模作样斥责她不懂规矩私定终身,面上却已喜笑开颜。 萧家再好,哪能有皇家好? 谢宜安扶着杏仁的手一步步离开,她捏了捏杏仁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在这里哭出来。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 次日清晨,谢宜安一早便与杏仁上了马车,朝着城外驶去。 昨晚谢大夫人派人给她送来的一面刻着萧侯府徽记一面雕着并蒂连理枝的玉佩被她捏在掌心,反复打量。 玉色温润,与她莹白掌心恰成相配。 她早已打听过,萧侯夫人这几日都在城外宝慈寺还愿,只要见到萧侯夫人,她自有办法能说服她以保全双方颜面的方式解除婚约。 马车驶入正街,车外人声鼎沸,不过多久,却蓦地停下了来。 谢宜安侧耳细听,车夫与旁人交涉的声音在喧闹中清晰落入她耳里。 是萧晏,他班师回京了。 圣上龙心大悦,下令让他从正街入宫,此刻正有人在清场。 车夫驾着马车避到一旁小巷中,谢宜安听着外间百姓们兴奋的议论声,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 她掀起了马车帘,朝外望去。 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旌旗猎猎,万军阵中,她在那骑着马的数位意气风发将军里一眼便看见了正中央的那个少年。 朝晖为他银铠红缨镀上烁烁光华,晨曦落在他恣意张扬眉眼间,耀眼夺目。 万千光辉,仿佛都只眷顾他一人。 只一眼,谢宜安不知为何便认定,他就是萧晏。 萧晏恰好正转过头,他的目光穿过层层攒动人头,落在了她的面上。 兀地,他笑了起来。 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一侧本就为他看过来而兴奋的百姓们越发轰动,纷纷挥手应和,高呼他的名字。 他却还看着这边,像是在等什么回应。 谢宜安攥着马车帘布的手指紧了紧,她只觉心口仿佛停了一瞬。 太奇怪了。 她慌乱地放下了帘布,将一切都隔绝开来。 那块玉佩硌着她的掌心,好似突然烫得惊人。 * 副将用手肘拐了萧晏一下,待他看过来后凑近挤眉弄眼:“将军看什么呢?莫不是,那边有将军的心上人?” 萧晏不客气地推开他:“去去去,别乱讲,当心我今晚就请圣上给你赐婚,全了你娘的心愿。” 副将听见这话就垮了脸,连连讨饶,却还不忘最后嘴欠一句:“将军,你刚刚分明脸都红了!” 萧晏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随即,他听见副将的笑声,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便狠狠瞪了过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副将的话。 心上人……? 他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个马车里的姑娘。 从小读的诗词歌赋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空洞,能形容她的,他竟一句也想不起来。 他只会想,她当真很好看。 但她眉眼含忧,花容生愁。 萧晏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其下鼓动的心跳彰显着不同寻常的反应。 那一瞬间,他想极了不顾一切去问她的心事,为她解决所有烦忧。 心上人,心上人…… 萧晏想着这个词,忽地笑了起来。 副将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凑过来:“将军,你在乐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同乐呗。” 萧晏一把抓着他揽过来,笑容开怀:“宝慈寺的方丈说我姻缘有望,看来,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你不是不信……” “闭嘴,再说我就让你今晚也定姻缘。” “……好的将军。” 第2章 第二章 神女 宝慈寺灵验之名远扬,向来香火鼎盛,但这几日萧侯夫人在寺中还愿,为防冲撞,除非官宦女眷,都不再接待。 谢宜安与杏仁到时,寺中负责迎接她们的僧人立刻便迎了上来,将她们引到寺内。 谢宜安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按着礼数,先行前往各处殿中叩拜。 她跪在蒲团上,看着身前宝相庄严的佛像,虔诚许愿,希望她与萧晏的婚事可以顺利作罢。 在她安顿好母亲,让母亲不必再寄人篱下饱受冷眼之前,她都不想成婚。 带着她们母女离开谢家,这也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 明明,就差一点…… 怎么就成了阴阳永隔? 谢宜安合上眼,结结实实地叩头。 如果神佛有灵,就请庇佑她此行顺利吧。 “谢宜安,你怎么在这儿?” 谢宜安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女子站在不远处。 为首的年轻姑娘容貌明艳,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说是貌比天仙也不为过,然而谢宜安一看见她,霎时便觉头疼。 萧晗怎么也在这儿? 但她转念一想,萧晗毕竟是萧晏的堂妹,来这里陪着萧侯夫人还愿也不奇怪。 不过,她与萧晗向来不对付,狭路相逢,只怕要纠缠一番了。 果不其然,萧晗一见果然是她,双眼马上就瞪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目光警惕:“你不会是来这儿找人咒我的吧?” 一旁候着的引路僧人面露惊色,忙道:“萧檀越,请勿妄言,小寺修行佛法,一心向善,万万不会做这种恶事。” 萧晗不耐烦地摆摆手,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极有眼力见地上前,一个把那引路僧人架走,另一个则上前挡住了想护在谢宜安身前的杏仁,留给她们二人充足的空间。 谢宜安站起身,乌黑的眼珠看着面前的少女,慢吞吞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之色:“萧姑娘,好久不见。” 萧晗皱起眉,冷笑道:“谢七,你别跟我装,你当我是跟其他人一样的傻子,看不穿你扮猪吃虎的小技俩?” 谢宜安面色不改:“如果,萧姑娘……是在计较,前些日子,宴会上,我,恰巧胜你,半子,那我可以……现在,认输。” “我不需要你认输,我会堂堂正正赢你。”萧晗咬牙怒道,她想起什么,又得意地笑起来,“我四哥回京了,他不仅是带兵打仗的好手,琴棋书画亦是名师教导,谢七,你敢不敢与他手谈一局?” 萧晏? 谢宜安脑海中闪过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萧晗属实难缠,她必须尽早打发了她,不能让她妨碍到她的计划。 谢宜安心里冒出个坏主意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带得色的萧晗,缓缓道:“他,大约,没空理你了。” “为什么?他是我堂哥,又不是你堂哥。”萧晗果然上当,顺着她的话追问下去。 “因为……”谢宜安从袖中掏出那枚玉佩,在她面前一晃,“他,要忙着,与我定亲。” 萧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夺下玉佩翻来覆去打量,但无论她看多少遍,那枚玉佩确确实实是她熟悉的萧家儿女定亲所用的玉佩。 “这,这不可能……我都没听说过!”萧晗喃喃着,一时之间完全回不过神来。 偏偏谢宜安还要打击她,故意道:“你也可以,现在,先叫我……一声,嫂嫂。” 萧晗顿时涨红了脸:“我不叫!谢宜安,你想都不要想!” 她心里一团乱麻,也顾不上再对谢宜安放狠话,她把玉佩丢回给谢宜安,脚步匆匆地离开。 想也不必想,她定是去求证了。 而她现在能去求证的对象,无非就是萧侯夫人。 谢宜安心情大好,望着她急冲冲的背影,心道,只待萧晗先去同萧侯夫人说个一二三,让萧侯夫人有个心理准备,她再去拜见,更可添胜算。 她握起杏仁的手,迎着她担忧的眼神,伸手捏捏她的脸:“杏仁,我觉得……佛祖,好像,当真在,保佑我。” 杏仁重重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如果佛祖当真慈悲保佑她家可怜的姑娘,她愿意吃斋念佛,再去佛前磕上几个响头。 * 午后,天边蓦地墨色翻涌,层云堆叠。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寺中禅房还是安静着,这倒不像萧晗闹腾的性子。 谢宜安望着天色,蹙了蹙眉,去寻寺中僧人,状似无意般问道:“萧姑娘,可曾用了午膳?” 僧人微讶,对她一拱手:“萧檀越方才已经离开了。” 谢宜安呼吸一滞,立刻又问:“那萧侯夫人呢?” 僧人更是惊讶,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萧侯夫人昨日便已离去,今日才让萧檀越来代行最后一拜。” 谢宜安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只觉得心头不住地往下沉。 人算不如天算。 萧侯夫人,竟然,昨日就离开了! 天际炸开一声沉闷巨响,万千水柱倾泻而下,如箭齐发,重重敲打在寺中屋脊上。 谢宜安被杏仁扶着回了禅房,她坐立不安,脑中不住想着对策。 萧晏凯旋而归,萧侯夫人一定会趁热打铁给他定下亲事,她得赶在萧侯夫人正式雇冰人上门说亲之前,先见她一面,将一切说开。 还有什么机会可以见到她呢? 谢宜安正思考着,就听门外传来小沙弥着急的声音:“慧明师叔,不好了!这场雨属实太大,这山上的土石都被雨刮得滚了下去,山下的村民遭了灾,房屋和人都埋在了土石里!” 被他称作师叔的慧明倒还算冷静:“速速派人去报官,还有,召集寺中青壮,随我下山,在官兵到来之前尽量救人。” 小沙弥领命离开。 谢宜安一个健步冲到门外,不顾杏仁的呼喊,急急穿过回廊,拦在慧明身前,开口道:“我也去,我的耳力很好,可以帮你们找人。” 慧明回望了禅房与此的距离,伴着轰隆雷雨声,面露惊讶,却仍道:“谢檀越,你有善心固然好,但你乃千金之躯,雨势太大,届时恐怕无法顾及。” 谢宜安坚持道:“没关系,我可以,照顾自己。”末了,她又补充,“放心,我有事,也不会,追究你们。” 慧明对上她固执的眼神,心知劝不动她,叹息一声,对她一揖:“我佛慈悲,定会庇佑谢檀越。” 这个谢宜安倒是不在意。 她回禅房去换上轻便的衣服,正想着怎么同杏仁解释,一转身,就对上她通红的眼眶。 “姑娘……您是想起老爷了,对吗?” 谢宜安收拾的手一顿。 她的一颗心好像也被这场暴雨淋湿,变得沉甸甸的。 父亲正是在一个暴雨天,被山上滑坡的土石卷走,葬身谷底。 他被人找到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为她猎的皮毛油光水滑的兔子。 父亲之所以进山打猎,是因为谢宜容有了一件漂亮的兔毛披风,在她面前得意地炫耀了好几次吗? 谢宜安不知道。 反正,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去救人。 如果……如果那天,也有人救下父亲就好了。 杏仁沉默着帮她收拾好东西,随即自己也换了身衣服。 慧明早已和其他僧人说明,他们见到她二人便也没有惊讶,只带着她们一同下山。 * 若说在庙里时,还有部分僧人担忧谢宜安会帮倒忙,那么当真到了山下搜救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看轻了这位看似娇弱的大家小姐。 她惊人的耳力能准确地在暴雨中辨别到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呼救声,带领着僧人们救出被困在坍塌的房屋和土石之下的村民。 杏仁带一众妇人拿着伤药沸水,帮着处理伤者的创口。 有了谢宜安,宝慈寺的僧人们很快就走遍了整座山下小村。 众人找了一处尚算完好的屋檐下歇息,谢宜安本也力竭,正要坐下,耳边却蓦地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敲打门窗。 她立刻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急急寻过去。 不知在雨里走了多久,谢宜安眼前终于出现了一辆被乱石击中倒下的马车,套上的马早已跑得没了踪迹,车夫和护卫倒在一边生死不知。 她一边扬声喊人,一边连忙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布。 然而一掀开帘布,里面的几个人却很是眼熟。 ——竟是萧晗与她的两个侍女。 她们被压在变了形的马车架下动弹不得,侍女们都晕了过去,只有萧晗还醒着。 萧晗见有人来本是一喜,然而看清是谢宜安,随即目光就沉了下去。 谢宜安见状,抿了抿唇,没好气道:“伸手,我拉你出来。” 萧晗一惊:“你,可是,我……” 谢宜安却不顾那些,伸手尽量扒开木架布帘,然后探手抓住萧晗的手腕,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努力把她拉出来。 萧晗好歹还记得自己也得用上劲,顾不得那些仪态仪容,尽力挪动身体,配合着谢宜安,一点点爬了出来。 待她出来后,谢宜安才看清,这位原本神采飞扬的贵女如今浑身都湿透,发髻钗环松松散散,毫无从前的气势。 不过她想她自己大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扶着萧晗一步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去,萧晗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其他,竟然一路都一言不发。 待到了地方,妇人们围上来替萧晗检查,青壮们按照谢宜安的指引去救回那些萧家的下人。 官兵赶到后,宝慈寺僧人们便功成身退,带着无处可去的伤患回到山上。 萧晗终于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谢宜安,面色犹豫,许久后,她咬了咬唇,小声道:“谢谢。” 谢宜安摆了摆手。 却听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道:“……嫂嫂。” 谢宜安神情一僵。 她逗她玩的。 萧晗怎么还当真了! * 半夜时,暴雨终于停歇。 待到第二日清晨,朝阳照常升起。 得到消息的村民亲属们一大早来宝慈寺道谢,他们从僧人口中得知谢宜安居功至伟,都纷纷朝她作揖,更有甚者还想要磕头。 谢宜安向来当惯了透明人,不适应这般热情,随便扯了个去看萧晗情况的由头便慌慌张张离去。 萧晗的情形看上去还好。 她的两个婢女都醒了过来,现在正围在她身边。 萧晗一见到谢宜安,立刻就起身蹭了过来,谢宜安想退一步,却被她抱住了胳膊。 “谢七,以前的事,对不起。”萧晗认真道,“我不会找听信他人之言的借口推脱自己的过错,确实是我一直以来误会了你,我们萧家的儿女从来不会逃避,你要我怎样道歉和报恩,我萧晗绝无二话。” 谢宜安扯了扯嘴角,对上她严肃的目光,头皮发麻:“……倒也不必。” 萧晗还要再说,门外却传来她家下人惊喜的声音:“姑娘,四公子来接您了!” 萧家四公子,不就是萧晏? 谢宜安心头一紧。 她看着萧晗欣喜的神情,想到自己吓唬她的话,连忙抓住她的衣袖,想找补一下,却见萧晗露出“我懂”的表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笑眯眯道:“咱们一块儿去见四哥吧。” 不等谢宜安拒绝,她就拽着谢宜安一起出了门。 * 萧晏半夜离宫,甫一回府就听闻了宝慈寺山下村镇被滑落的土石淹埋,偏偏今日代萧侯夫人去宝慈寺还愿的堂妹萧晗还迟迟未归,随行侍从也没有一人回来,其母萧二夫人吓得抱着萧侯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好似已经听闻噩耗。 萧晏当即点了侍卫备了马,让管家备着铲镐等物,只待天明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去。 萧二夫人本也想怨他怎么不连夜出城,但被萧侯夫人三言两语劝醒,萧晏战功赫赫,如今正是百尺竿头,领了宫宴就强闯城门算什么事? 只怕他前脚刚靠近城门,后脚今日宫宴上醉得面红脑胀的言官就都披衣起身挑灯疾书了。 母女连心,关心则乱,萧晏无意与她计较,仍是一早就出门。 他本也挂心安危,直到山下,不料见到村镇虽屋舍倒塌,大多百姓却是无恙,询问之下,才知昨夜宝慈寺僧人与几位女子一同下山来连夜救人,这才让伤亡减到最少。 其中有位姑娘,貌比天仙,耳力惊人,百姓们对她无比感激,甚至有人合十双手直道她是天降神女。 萧晗衣饰精致相貌艳丽,他们都对她有些印象,记得她是被神女送回了寺中。 萧晏命侍卫留下帮助有困难的百姓,独自策马上山去接萧晗。 不曾想,除却萧晗之外,他还见到了意料不到的人。 村民口中的“神女”。 原来,亦是他的巫山神女。 她似是一夜未眠,难掩倦色,然而憔悴之外却依然肩背笔直,自有一股狂风不折暴雨无摧的韧性。 萧晏下意识站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今日的衣冠。 他暗自懊悔,早知她在,他今早应该换上萧侯夫人为他新做的那几套衣服的,不该嫌它们依着京中时兴样式做得花里胡哨,于是索性就换了素色旧衣,轻装简行。 万一如今京中姑娘们就喜欢那样的呢? 他自诩相貌气度不输京中儿郎,但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能为自己多添些好印象总是大好的事。 萧晏正胡思乱想着,面前就多了个影子,一下抱紧他胳膊,哭道:“四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晏眨眨眼,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连忙掩饰似的低头,看向与二婶哭得一模一样的萧晗:“明蔷,你可有受伤?” 萧晗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抓住身后姑娘的胳膊,强行将她带过来,哽咽道:“四哥,我能活着全靠谢七,以后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得拿她当救命恩人一样对待……” 谢七? 萧晏看向面前的姑娘,只见她被萧晗这般豪言壮语说得颇为不好意思,对他颔首,轻声道:“久仰萧将军大名,我姓谢,小字宜安,在家行七。” “七娘客气,多谢七娘救舍妹,萧晏感激不尽。” 萧晏郑重对谢宜安一躬身。 他借着动作掩盖下心中的忐忑。 就这样称呼“七娘”,会不会显得冒犯? 也不知道萧晗怎么同她说过他,他要不要跟她介绍一下自己? 他忐忑,谢宜安却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顺带扶起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萧将军快请起。” 萧晗嘟囔道:“你怎么对我们一家人这么生分?你可以叫我‘明蔷’,叫四哥的字‘晚霁’呀。”她想起了,“噗嗤”笑出来,故意大声道,“四哥,你来这么久,都不向七娘说你的字,你把自己的字都忘了不成?” 萧晏本来被谢宜安扶起,还在觉得臂膀如被烫到一般不自在,听了萧晗这番话,当即瞪过去。 这死丫头,怎么就知道拆台! 这时候不知道说说他的好话,枉费他疼她那么久了。 旁人或许会被他这一记眼风吓到,但萧晗与他打小相熟,丝毫不惧,她凑上前,一手挽住一人,吸了吸鼻子,回头一望背后慈悲的佛像,感叹道:“宝慈寺的香火果真灵验,我许愿你平安归来,如今已经应验,伯母许愿你觅得良缘,看来也在眼前了。” 她说得无心,然而听者双方却是神情各异。 萧晏像被拆穿心事,耳根通红,支支吾吾凑不出一句完整呵斥她胡言乱语的话。 谢宜安垂下睫羽,却是心如止水,一片薄凉。 既然萧晗与萧侯夫人关系甚好,那么萧侯夫人无论如何都会对她这个萧晗的救命恩人表示感谢。 她马上就能见到萧侯夫人了。 解除婚约,就在眼前。 萧晏或确有良缘。 但绝不会是她。 第3章 第三章 互换 待回到城中,谢宜安果断婉拒了萧晗热情提出的让萧晏送她回府的行为,和他们道别后便带着杏仁回府。 临别前,萧晏那黑如曜石的双眸定定看着她,温声道:“就此别过,七娘一路小心。” 谢宜安不自在地别过脸,躲开了他炽热的目光。 她与杏仁回府后,果不其然,谢大夫人立刻杀到,看似关怀,实则把她做的所有事都问了个彻底。 谢宜安知道瞒不过她,随行的奴仆必然会据实以告,便都说实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将重心都放在无关紧要之事上,关于她如何救下萧晗,她也只道是巧合偶遇罢了。 谢大夫人看不出来信没信,但此事对她而言有利,有这层恩情在,萧侯夫人就算真因为换亲而震怒,要上门退婚,也得给双方留着体面。 她盘问过后便不再理会谢宜安,她这几天忙着和谢老夫人打听到了年纪出宫的礼仪嬷嬷,打算请了来教授谢宜容皇家的规矩。 谢宜安乐得自在。 她自回来后,便一直陪在母亲谢二夫人身边守着,给她念念书,说一说最近的趣事。 就像父亲还在时那样。 可惜那时会被父亲逗得开怀大笑的母亲如今只是默默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远处,毫无反应。 谢宜安接过谢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春喜手中的木梳,一下一下为她梳理头发。 不一会儿,谢二夫人的另一个贴身丫鬟春云打了帘子进来,朝着谢宜安看了一眼,谢宜安会意,将木梳递给春喜,跟着春云出了房门,到院中无人处私语。 春云左右张望一番,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谢宜安,神情中既有欣喜又有忐忑:“姑娘,这是舅老爷家的回信,今儿一早就到了夫人东门巷陪嫁铺子管事那儿,我寻了个采买夫人爱吃的酥点的由头出门,去铺子暗门取了信回来。” 谢宜安点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大伯母盯得紧,咱们行事,必须小心些。” 她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母亲当年执意远嫁,这些年几乎与外祖家彻底断了联系,原本在父亲说和下双方已经有了些破冰的意思,但父亲一朝身亡,母亲大受打击从此神智不清,此事便又搁置下去。 谢宜安原本就有接替父亲继续修复双方关系的打算,但这一想法在她发现谢大夫人一家在密切监视她们后达到了巅峰。 她不知道缘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一定要想办法带着母亲尽快离开谢家。 正如父亲所做的那样。 她花费了许多功夫,这才和外祖家取得联系。 谢宜安逐步试探,终于在这封信中得到肯定,外祖一家这些年来也很惦念母亲和她,只是父亲去世的消息竟然不知为何被谢家拦截了下来,时至今日,外祖家才得知。 信是舅舅亲笔所写,他言辞激烈,恨不得立刻赶来京城接走她们母女。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得处理好那些麻烦。 不过这封信来得正好,安抚了她自莫名多出个婚约以来连日的焦躁。 谢宜安收起信,正要吩咐春云,却见守在谢二夫人身边的杏仁过来,对她道:“姑娘,大夫人派了嬷嬷来唤您过去。说是……萧侯府派人送来了请帖。” 谢宜安眼睛一亮,也不耽搁,将信交给春云妥善处理,自己则带着杏仁去见谢大夫人。 萧侯府派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她看上去极为和善,即便是目光在谢宜安身上转了一圈,也不叫人觉得不适。 她言语客气,态度分寸拿捏得极好,不卑不亢,举手投足尽显涵养,看得谢大夫人眼热不已。 但她转念一想谢宜容即将攀上的顶顶高枝,便也没那么难受了。 萧晗死里逃生虽是天大幸事,但毕竟也有不少百姓在这场灾祸中损失惨重,萧家不能以此为由大张旗鼓庆祝,于是这份请帖的由头只是一场赏花宴。 请帖上谢家两位姑娘名字都在,谢大夫人心情极好,特地让谢宜安送萧侯府的嬷嬷出去。 谢宜安乖巧应了。 送至门口,萧侯府嬷嬷回身与她道别,笑眯眯道:“我家三姑娘打小好强,如今对谢七姑娘却是心悦诚服,可见姑娘定是一等一的良善之人。” 谢宜安笑道:“萧姑娘,赤子之心,当日,也不过是巧合,不必多谢。” 嬷嬷摇摇头,道:“老身托个大,也算阅人无数,世上能如姑娘这般赤诚坦荡的寥寥无几,姑娘该有好报。” ……好报么? 谢宜安笑了笑,不再多言,送她离去。 她不贪心,若能让她顺利退婚,带着母亲离开,这就算是她的好报了。 * 转眼到了宴会之日,萧侯府所在街外都排了一列车队。 因着谢宜安,谢家获得了率先被接待的殊荣,众宾客一想谢宜安救了萧晗,便也没人有异议,大方相让。 今日是谢大夫人带着她们出门,于是众人也就称赞起谢大夫人教育有方。 谢宜安自一下车起,就被那位见过的嬷嬷带到了正堂。 正堂中已经坐了数位夫人,见到她进来,明里暗里都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谢宜安并不怯场,她揣度着这场宴会并不算大办,并无多少身份太过贵重的宾客,只有萧家交好的几家,于是朝着上首那位眉目淡漠严肃的贵妇人行礼时,便直呼了“萧侯夫人”。 萧侯夫人捏着串珠的手一顿,微微颔首,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萧二夫人等了许久,在萧侯夫人说完后立刻起身,亲亲热热地拥住谢宜安,眼圈一红,开口声音就哽咽:“七娘,若非有你,我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明蔷了,那天晚上我听说宝慈寺山下出了事,明蔷还一直没消息,我连吊脖子的绳子都找好了……” 这与萧晗如出一辙的语气让谢宜安浑身僵硬,她不习惯于旁人这般的热情,几乎不知道如何处理。 好在萧侯夫人看出她的困窘,轻咳一声,打断了萧二夫人的絮絮叨叨,让人伺候萧二夫人去梳洗,自己则替谢宜安引见了正堂中诸位夫人。 谢宜安知晓这也是替她打开社交圈的好意,便认真以对,不畏不怯,落落大方,倒让各位夫人都对她印象极好。 连带着到开席之时,甚至有些热心的夫人已经要给她递自家宴会的请帖,想着让自家姑娘们也与她认识认识。 谢宜安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也渐渐应对自如,她说话时依旧缓慢,难掩语障,但她的从容坦然完全弥补了这缺陷。 萧侯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眸中缓缓划过一丝怀念。 * 宴会以赏花为主题,各色菜也别出心裁以花为名。 萧晗终于现身,她迫不及待要来找谢宜安,腻在她身边,嘟囔道:“可算让我来这儿了,我真不想应付那个嘉玉,她跟我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了,也不知道她今天跟她哥哥来做什么,我都没给她下请帖,他们俩是成心膈应我吗?” 谢宜安听着她的话,却是从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京城中有名的“嘉玉”只有一位,那就是信阳王的女儿嘉玉郡主,她哥哥…… 不就是信阳王世子? 谢宜安蓦地抬头,环顾四周,此刻已经开宴,然而,谢宜容不知所踪。 糟了,她不会去见信阳王世子了吧? 谢宜安拧起眉,她倒是不想管情人私会,但是刚才萧晗无心之言让她心里起了些警惕。 萧家功高,明显是要避嫌,所以未曾邀请宗亲,信阳王世子兄妹还执意过来做什么? 绝不是为了膈应萧晗,更不可能是为了私会谢宜容。 那就只能是为了…… 萧晏。 不行,她得找到谢宜容,万一谢宜容当真去找信阳王世子,不巧撞破了什么事,连累整个谢家,她和母亲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宜安想到这里,立刻起身,所幸宴席上有花蜜酿造的酒,她方才饮了几口,现下正好装作不胜酒力,婉拒了萧晗的陪伴,独自去找谢宜容。 为防错过,她让杏仁留在宴上,若见到谢宜容回来,那就立刻与萧晗说,让萧晗使唤萧家的婢女来寻她。 * 萧家几代功勋卓著,府邸极大,但谢宜安天生记忆力极强,她有信心便是再大一倍的府邸也不会迷路。 今日整座萧侯府都张灯结彩,倒是方便了她看路认路。 她朝着最后一个看见谢宜容的婢女所指的方向寻去,却四处不见谢宜容的身影。 面前是萧家的内院,正当她要折返之时,却听见了一道声音。 “萧老将军为国捐躯的时候,小将军还不满十岁吧?唉,真是天妒英才,我父王曾经受过萧老将军指导,至今还无比惦念……” 谢宜安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猜测,这应该是信阳王世子。 那他对面的就是萧晏了? 她正想着,就听萧晏的声音不客气地打断了信阳王世子的唏嘘。 “王爷怀念什么?不是怀念我爹吧?我觉得应该是怀念我爹把他打掉的几颗牙才对。” 谢宜安微微睁大了眼。 萧晏还会这样说话? 信阳王世子又惊又怒:“萧晏!你——” “得了吧世子,这里没有会被你骗的小姑娘,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萧晏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和你爹那些小动作还是收起来为妙,装了那么多年软蛋就当到底不好吗?趁着圣上如今心软,还能荣华富贵一辈子,难道要干出点什么事来,骨灰都进不了京城,这才会老实?” 谢宜安瞪大了眼。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公认的最无风险的皇亲,圣上的亲弟弟信阳王,竟似有不臣之心? 以萧晏所言,那谢宜容岂不是——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被萧晏气得不轻的信阳王世子开口直指她家:“萧晏,我父王就是太给你面子,才纵得你如此不识好歹,你如今得意,还能一直得意?多的不说,你以为萧家的就都跟你一条心吗?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口蜜腹剑的后娘给你定了个结巴丫头!” 他说到这里得意地冷笑起来:“你以为她会给你定侍郎的女儿?做梦!那丫头的爹就是个白身,还有个疯子娘!萧晏,这可是门晦气透顶的亲事,你现在低个头,我就让谢家自己退了,你不低头,那丫头就是死也会死在你家里。救命恩人,被磋磨致死,呵,好个藐视人命的萧侯府啊!你猜圣上会怎么看你,你猜全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萧家?” 信阳王世子一口气说完,也不等萧晏反唇相讥,拂袖而去。 谢宜安听到一半,已经浑身冰凉。 她兀地想起了谢大老爷那日在谢家祠堂的表现。 他,似乎,对于谢大夫人定下谢宜容与萧晏的亲事,完全没兴趣。 可那时候,他分明应该还不知道谢宜容与信阳王世子定情才对。 难道他…… 早就投靠了信阳王府? 谢宜安只觉天旋地转,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可是天大的罪过,绝不能牵连她们母女。 她急速想着能求助的人,却发现几乎无人可求。 蓦地,她抬头看着前方,下定决心,拎起裙摆追了过去。 * 萧晏情绪很低落。 他沉默着,大步流星朝着萧家祠堂的方向过去。 从小到大,只要他心不宁静,就会独自去祠堂待着,看着一面墙的祖宗牌位,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然而这次,他刚进祠堂不久,就有人也追了过来。 萧晏回过头,却见正是方才议论的中心人物。 神女? 呵。 原来不过是满腹算计,蝇营狗苟之辈。 谢宜安气喘吁吁,她抬起头,只见萧晏目光冰冷,一双眼黑沉如墨。 “我知道你听力惊人,但无论你听到了什么,你都不必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我不会伤害女人,你自行离去,以后不要再登萧家的门。” 萧晏背过身,抬手为面前的烛盏添上灯油。 谢宜安扶着一边的桌案站起身,咬牙道:“萧将军,我与伯父,并非一心,我从未,算计过你,暴雨夜,我救下萧晗,是为了……”她深一口气,继续道,“退婚。” 信阳王世子方才的话说得很是难听。 但是实话。 于萧晏而言,这本就是,晦气至极的亲事。 谢宜安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放在了萧晏手边。 她仰头看着面前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沉声道:“我谢宜安,绝无攀附之心,祝萧将军,早日觅得良缘。” 事到如今,萧晏已不信她,多说无益。 她必须想别的办法。 谢宜安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萧晏霍然转身,双眸中不知是怒还是其他:“谢宜安!” 谢宜安脚步不停。 蓦地,下一刻…… 地动天摇! 谢宜安朝着地面摔去,只听一声“小心!” 随即,背后传来了天塌地陷一般的动静! 她挣扎着回望,只见满墙牌位竟都倒了下来! 仓促之间,萧晏只来得及扑上前紧紧把她盖在怀里。 满墙牌位倾泻而下,她纵使被萧晏护在怀中,也被不知哪位萧家先人砸了个头晕脑胀。 谢宜安瞥了一眼萧晏,他被牌位和烛盏砸得头破血流,无比凄惨,早晕了过去。 她本就既劳累又忧思,当下也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 “老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地动可是不祥之兆,再说那前两天的宝慈寺土石滑坡……” “嘘!别说了,不要命了?” 谢宜安努力动了动眼皮。 头好痛。 怎么会这么痛? 她“嘶”了一声,却觉得,自己声音,好似,不太对? 谢宜安费劲地睁开眼,却见萧侯夫人坐在床边,见她醒来,连忙倾身覆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 “萧……” 谢宜安张了张嘴,却霎时万分惊恐。 这是什么声音! 她的嗓子怎么了! 萧侯夫人看她这副表情,泪珠一下落了下来,她擦了擦眼角,努力镇静道:“晚霁,圣上派了太医来,你好好休养,早点好起来……” ——什么? 晚霁? 谢宜安瞪大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这一下动作让她头疼欲裂,她却管不了,连滚带爬下了床,房中没有镜子,她便往盆中水面上一照—— 水面上,意气风发俊美无俦的少年将军目瞪口呆地与她相望。 谢宜安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第4章 第四章 送信 此次地动,京城中各户人家猝不及防之下,都受损不小。 谢府尤甚。 谢大夫人一大早就指使着小厮和粗使婆子收拾,见着那些她们抬出来碎成数片的珍贵瓷器,心疼得头晕目眩。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空歇下来,问自己的心腹徐妈妈:“七娘可醒了?” 徐妈妈连忙道:“奴婢一早去看过,七姑娘醒了,就是,就是……”她犹豫着,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谢大夫人听罢,面色不虞:“这死丫头,怎么也不来请安?” 徐妈妈正要解释,谢大夫人一甩绢帕,哼道:“罢了,我瞧瞧她去,萧侯府的事儿我要亲自听她说。” 她说完便一扭身朝着谢宜安的院子走去,徐妈妈连忙跟上。 谢宜安住的听竹院离花园不远,谢大夫人很快就到了院中。 只是一到听竹院门口,她就皱起了眉,这门口竟然没一个丫鬟婆子守着? 真是没规矩! 她往里走,扬声道:“七娘,大伯母来看你了。” 里间迟迟没有动静,谢大夫人正要再喊,不料一转头却见一抹白色身影坐在廊下,吓了一大跳。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散着长发的谢宜安,此刻,还正冷冷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谢大夫人被她的眼神吓得心头发毛,强自镇定下来,斥责道:“七娘,你怎么这副模样出来?叫外人看见怎么办?快回屋去!”她又左顾右盼,十分不满,“你院里伺候的丫鬟呢?一个个都躲懒去了?” 谢宜安不答,眯了眯眼,许久,才开口:“大,伯母?” 徐妈妈快步上来,半挡在谢大夫人身前,笑道:“七姑娘,大夫人也是关心您的身子,您这次伤得不轻,大夫都说要静养,您快回去躺着吧,免得受了风头疼。” 她说着就试探性地伸手扶起谢宜安,谢宜安看上去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并不反抗,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屋里走去。 待将她扶回床上,徐妈妈松了口气,却听谢宜安缓缓问道:“萧侯府……可有人伤亡?” 徐妈妈眼皮一跳,好端端的,七姑娘怎么关心起萧侯府了? 这亲事还没定下来呢! 不待她回答,谢大夫人已经上前一步挤开她,坐到谢宜安床边,眉头紧皱:“七娘,不是伯母苛责,你还未与萧小将军定下亲事,非亲非故,孤男寡女,怎就能随便到人家祠堂里去?昨儿萧侯府的仆妇们都瞧见了,你和,你和萧小将军……唉,幸亏那时候各府宾客都已经离开,不然叫外人怎么看你!” 当然,重点是外人会怎么看谢家。 哪有未出阁的姑娘这么放肆的? 谢大夫人那时一听萧家送谢宜安回来的嬷嬷所说,浑身都冒了冷汗。 要不是谢宜安那时候没醒,她真想好好教育教育她。 私下单独会面没什么,谢宜安要跟谁搂搂抱抱也不关她事,但是被人发现了就麻烦了。 她的容儿是要做世子妃的,若是传出去,让信阳王妃对谢家有了意见,连累了容儿,她饶不了谢宜安! 却见谢宜安皱起眉,冷淡严肃道:“此事并非谢……我之过,那时事发突然,萧,萧晏是为了护着我才有此一举,我们之间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事。” 谢大夫人没好气道:“你能跟我解释,难道能跟所有人解释吗?七娘,你也不小了,应当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世人大多只信自己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至于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事实就是事实,真相就是真相,公正严明之辈自会明白,而所谓不听不信的不过就是故作糊涂看热闹,又何必理会他们?”谢宜安固执地反驳。 谢大夫人被她说得一噎,随即,她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七娘……你,你不语障了?” 语障? 谢宜安面露疑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谢大夫人才不管那么多,她让徐妈妈立刻又去请大夫,看着谢宜安的眼神里有些审视。 难不成,这丫头一直是装的? 不,不对,她小时候说话就比正常孩子晚,长了几岁后更是被大夫确认为语障,老二夫妇求遍名医,也未能治好。 二房一家与她同在屋檐下,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这个当家主母的眼皮子,所以谢宜安语障这一点并不假。 但不论如何,她痊愈了是好事。 大夫并未离开谢府,立刻就跟着徐妈妈来了这边,他再三诊断后,肯定,谢宜安如今只有些头晕目眩的病症,需要卧床静养。 谢大夫人松了口气,又让徐妈妈送走大夫,回头看着床上正在默默沉思的谢宜安,摆了摆手:“外边这会儿正乱着,我就不多留了,七娘,你好好休养吧。” 她说完,也不顾谢宜安听到没有,径直离开。 今天这丫头太奇怪了,往常面团似的一个人,性情软得跟什么似的,刚才竟然都敢跟她呛声了? * 萧晏直到目送谢大夫人离开,才缓缓接受现实。 他真的变成谢宜安了! 虽然他醒来后通过徐妈妈的称呼以及慌慌忙忙去照镜子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一时之间真是…… 很难接受。 他那时候抓着镜子不放,又回头按着徐妈妈问东问西,把徐妈妈吓了一大跳。 大概以为他中邪了。 萧晏烦躁地想抓头发,但又想起,这是谢宜安的身体。 谢宜安毕竟是个娇弱的闺阁千金。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萧晏想着,萧侯府人口也不算简单,起码他那几位好叔父就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必说他的继母萧侯夫人。 谢宜安能瞒过去吗?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七的伯母看上去并非善茬,对她也没有慈爱之心,只想着不能让她拖累谢家。 而谢七的丫鬟们…… 好似都在地动中受了伤。 萧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跟谢七见上一面。 * 谢大夫人虽然势利冷漠,但管家能力确也一流,很快就把谢府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不过谢宜安的听竹院这里只派了几个洒扫婆子不定时来打扫,近身伺候的婢女却是没安排了。 谢大夫人的理由是受伤的丫鬟太多,老夫人和谢大老爷院里的都安排不过来,他自己是小辈,总不好跟长辈抢人吧? 说得有理有据,但萧晏心知肚明,这就是他那日顶撞她叫她心里不满惹来的后果。 明面上完全挑不出错。 萧晏深吸一口气。 谢府比他想的还麻烦。 他虽对继母萧侯夫人没有好感,但从小到大并不曾被短了吃穿待遇,文武启蒙也是由名师教导。 跟谢大夫人一比,萧侯夫人当真算是一位好主母。 他惦念着谢宜安,待身体稍微好些便要出府去找她,然而他刚到大门口,马上就被拦了下来。 萧晏这才猛然想起,对了,大家闺秀,好像都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他硬着头皮折返去找谢大夫人,毫无疑问地得了一顿训斥。 彼时谢大夫人正忙着理事,一听他敷衍地说想去萧侯府道谢,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她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七娘,往日我念着你是隔房侄女,生母也还在世,便不曾多管教,怎叫你生成了这,这不知礼数的模样?” 萧晏也蹙起眉,正要辩解,却被她伸着指头一指:“且不说你指名道姓要见外男,方才你进来的时候,行礼都没以前那么标准,再看你现在这坐姿……腿收起来!像什么话!你怎么坐得跟个男人似的!”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萧晏默默收起了腿。 谢七的名声,好像要被他败完了。 谢大夫人还在滔滔不绝地指责,说到后面想端起茶盏喝一口,才发现瓷杯方才被她撞出了裂纹,茶水都漏了个精光。 这一套可是最后的汝窑天青釉! 谢大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来,她按着胸口,瞪向满脸无辜的萧晏,恨恨道:“七娘,回你院里去,好生待着!” 萧晏直觉这事儿没完。 果然,一到晚上,徐妈妈就带着一高一矮两个神情严肃的老嬷嬷进了听竹院,一字排开,一看就来者不善。 矮嬷嬷率先道:“七姑娘好,老身姓高,受大夫人之托来教您礼数。” 萧晏看向高嬷嬷:“那你姓矮吗?” 高嬷嬷冷淡道:“老身姓段。” 段,短,不是一个意思吗? 然而段嬷嬷很明显不能理解他的活跃气氛行为,并且完全不认同。 她立刻就此事开始了说教,从古往今来说到纲常伦理,高嬷嬷不时补充两句。 这二人堪比念经一般的话语让萧晏本就不太舒服的头脑更加难受。 谢七原来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 她好可怜。 他也很可怜。 * 一连过了几日,谢府内才稳定下来。 谢宜安的婢女杏仁和桃仁也回到了听竹院。 萧晏并不认识她们,他那时还在头疼那两位嬷嬷布置下来的抄经任务怎么完成,就被一左一右抱住了胳膊。 经过她们此起彼伏的哭诉,萧晏艰难地分辨出来,左边的是杏仁,右边的是桃仁。 杏仁那日跟着谢宜安去了萧侯府,在办宴会的花厅被一根断裂的梁木砸中受了伤,所幸伤得不重,这才回来。 桃仁前两天回家去看望生病的娘,地动那日在家中,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被家中里里外外的琐碎事绊住。 “奴婢地动的次日就想回来,但是大夫人不许,非说要过几日。”桃仁有些忿忿,她看着萧晏,眼里满是心疼,“府上的事奴婢都听杏仁说了,姑娘受委屈了。” 她转而又生气:“大夫人怎能将六姑娘不要的夫婿强行推给您呢!” 萧晏一僵。 ——什么? 六姑娘不要的夫婿? 原本要和他议亲的,是谢府六娘吗? 他霎时想,怪不得谢七那么不高兴。 她本也不想嫁给他的。 杏仁看着姑娘心情一下子落了下去,连忙朝着桃仁使眼色,桃仁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不过片刻后,她又想起一事,起身出门左顾右盼,然后才回来,对萧晏低声道:“姑娘,奴婢在家中时,有人让奴婢送封信给您。” 萧晏微微蹙眉:“谁送来的?” “他说……萧侯府,萧晏。” 第5章 第五章 会面 谢宜安倒是并不像萧晏所想那般举步维艰。 自她又晕过去以后,萧侯夫人吓得不轻,谢绝了任何人的探访,只许皇帝指派的赵太医与几个心腹丫鬟守在她身边,日夜照料。 谢宜安从她这举动里品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又想起那日信阳王世子所说的话。 ——萧侯府,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萧晏一条心。 萧侯夫人,是不是如此呢? 从她的种种行为来看,她似乎一心在为萧晏着想,她自己没有子嗣,也不存在竞争世子之位的可能,与萧晏没有利益冲突。 谢宜安避开丫鬟,有意无意向赵太医套话,赵太医倒是不疑有他,将知道的尽数告知。 她因此也就知道,萧侯夫人是萧晏生母,老侯爷元配夫人的亲妹妹,当年先夫人生下萧晏后一直缠绵病榻,在萧晏幼时便去世,老侯爷过了孝期不久便续娶,但成婚后不满一月就出征,随后便战死沙场。 赵太医的印象里,圣上对于老侯爷的遗孀和独子关怀有加,常常派他来请平安脉。 他也在往来中发现,萧晏与萧侯夫人的关系并不算好,可以说是冷淡客气,没有一点儿情谊。 双方好似都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一个做好慈和宽容处处周到的主母,一个做好勤奋上进的世子,朝夕相对,却不曾生出半分母子之情。 谢宜安听罢,若有所思。 看来,在她找到办法和萧晏换回来之前,必须得好好藏住。 还有,她需要见萧晏一面。 谢宜安深知自己在谢府的处境及谢大夫人的为人,她与萧晏被众人看见在祠堂搂搂抱抱,谢大夫人必定会觉得这伤了她的颜面,且更重要的是会担忧影响到谢宜容的婚事。 因此,萧晏纵有十八般武艺,现在大约也出不得谢府,离不开谢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 还得她想办法。 她试探性地在身体好转一些后向萧侯夫人提出出府一趟,萧侯夫人并未过多盘问,向赵太医求证过她身体无碍,确是可以出门以后,便痛快地答应了。 回来路上,萧晏近身伺候的小厮长矛还惊奇道:“世子,您居然会亲自去向侯夫人报备了?您从前出门都只是派人知会一声。” 谢宜安心中暗惊。 她险些忘了,萧晏是男子,又自有一番作为,全不似她那般的闺阁小姐,出门还得经过主母点头。 不过不得她想好找补的借口,长矛已经面露欣慰:“您终于成熟了。” 谢宜安一默。 ……这也行? 算了,遮掩过去就好。 她这几日里试探过,萧晏身边的几个小厮都还可信,于是派长矛暗地里去给桃仁家中送信,今日报备后,长矛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 谢宜安本想着不过几步路,无人陪着也不碍事,不曾想,总有人是半路杀出来的。 面前的中年男人膀大腰圆,撑得一身锦衣华服都要崩裂开,眼神飘忽,神色萎靡,一开口,嘴里酒气冲鼻。 “侄儿啊,你,你脑袋好了?这些日子你躲屋里不见人,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我还当你伤得太重快没了呢!” 说罢,他自以为幽默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哪位? 可真不会说话。 谢宜安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打听来的消息,老侯爷是长子,二爷是萧晗的生父,她是见过的。 那么这位…… 谢宜安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按照自己记忆里萧晏的语气,漫不经心道:“我年轻,身体好,再重的伤养个几天也就好了,恐怕还不及三叔喝半天的酒伤根本。” 萧三爷果然气红了脸:“你!萧晏,你就这样对你的长辈说话?” “为老不尊,为幼自然不顺。”谢宜安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端的是目中无人的轻狂姿态,“三叔还有何指教?没有的话,小侄就先行一步,毕竟,小侄还有公事在身,不比三叔有闲情逸致。” 这不明摆着嘲讽他没个一官半职吗! 萧三爷气得想跳脚,但又顾忌着萧晏的赫赫威名,不敢动手,只能咬牙切齿地让开。 他心里也明白,他是长辈,借着酒劲说两句难听话,发泄一下心里的恶意,盖上开玩笑的名头,萧晏也不能如何,但要真动真格,萧晏碾死他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谢宜安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昂首阔步回了萧晏的住处止戈斋。 只会明面上来恶心人的往往都不会是最恶心人的。 萧家其他几位叔父还未露面,萧三爷大约就是个探路石,确认她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伤处并不要紧以后,他们应该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她得知道更多的信息才好防备。 她让长矛托桃仁带信给萧晏,三日后在城西的观月酒楼见面,希望他到时候一定找到机会出来才好。 * 三日后,观月酒楼。 谢宜安早早就在特定的雅间等候,一直到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刻,雅间门口才传来些许动静。 长矛恭敬地推开门,让门外戴着冥篱的女子进来,又将她的婢女拦在门外。 女子微微侧身,对着面露急色的婢女说了两句,然后才缓缓进来。 双门一关,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冥篱。 谢宜安心疼道:“你轻点行不行!” 那可是她的头发! 她看着头皮都痛了。 萧晏神情怪异地看着她,很明显,他对于“自己”坐在对面看着自己这件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谢宜安也不大适应。 她归功于萧晏今天穿的这套绣着春日桃花的浅绯色衣裙太过鲜艳。 她拼命隐忍,脑子里却还是浮现出萧晏原本的身体穿上这身衣裙的模样,唇角就忍不住勾了起来。 谢宜安连忙端起茶杯以做掩饰,轻咳一声,装模作样伸了伸手:“请坐……谢姑娘。” 萧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谢七,你?” “开个玩笑嘛,萧世子。”谢宜安满脸无辜之色。 萧晏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 “不要用我的脸摆出那种表情!” “这也是没办的事,你早点习惯一下吧。”谢宜安摊了摊手,很是宽容大方道,“你要是不服气,也可以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来,试试看?” 萧晏瞪她,她还笑眯眯地回望过来。 唉,别的不说,自己的脸还是长得挺好看的,宜喜宜嗔。 萧晏冷着脸往另一侧一坐,沉声道:“到底如何才能换回来,你可有什么思绪?” 他这几天真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闺阁女子的不容易。 一言一行都得被规矩礼教束缚着,想做什么都不得自由。 好似被遮住眼睛,捂住耳朵,砍去双足,只得在后宅方寸之地绣花作画,学习什么德容言功。 谢宜安托着下巴,想到这里亦是没了玩笑的心思,满心惆怅。 她的那些打算都才刚刚起了个头,现在就被这场意外打断,她当然想立刻换回来,否则错失良机该怎么办? 她眯了眯眼,揣测道:“难道要我们再去你家祠堂被砸一回?”她想了想,又道,“我不记得是你家哪位先人砸了我。” 萧晏低声道:“……我也不记得。” 但他属于是被砸得太多,所以记不清谁没砸到他了。 谢宜安叹道:“现在就是想也没办法,你家祠堂塌得厉害,重新修缮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去了。” 萧晏顿觉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想起一事,抿了抿唇,别扭道:“你,这几天,头疼吗?” “疼,特别疼。” 说到这个谢宜安就郁闷多了。 按说萧晏好歹是身经百战的武将,那体格力量自然不必说,谢宜安自己好奇的时候偷偷试了一下,一拳打倒一棵树都不成问题。 偏偏这伤在头上,纵是皮外伤好了,里面却还是时不时地疼一下。 为了能出来见萧晏,她还对着赵太医撒了谎。 她颇感心虚。 罪过罪过,下次一定让赵太医好好给她看看,她安心卧床休养,一定不给萧晏的脑袋留下隐疾。 谢宜安定了定神,又开口:“既然一时半刻换不回来,不如我们就先说说自己的事,免得露馅,被当成妖孽烧了。” 萧晏点了点头。 他也是很是需要谢宜安同他说说谢府的情况。 最起码,得告诉他怎么对待那位谢大夫人。 他好不容易才用二桃杀三士的法子逼走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要是哪天再来个方嬷嬷圆嬷嬷,他可真的受不了了。 无论他们对彼此有什么意见,现在,他们都必须互为依靠。 谢宜安先开口,便也先说。 她的经历也没什么稀奇,她只重点告诉萧晏,一定要好好照看她的母亲谢二夫人,还有护着她的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 “谢宜容虚浮浅薄,尤爱炫耀,你只要一直说羡慕她崇拜她,她便不会为难你。我那伯母……只要你做的事不是在影响他们一家的利益,她便不会管你。” 萧晏颔首,这一点他感觉出来了。 只要不会影响到大房,谢宜安就是带着丫鬟在院里打拳练武,谢大夫人也完全不在意。 他为什么知道呢? 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这么做。 谢大夫人毫无反应。 他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告诉谢宜安:“你介意我用你的身体练武吗?你的身体,真的很……” 弱。 走两步都累。 他没说下去,谢宜安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宜安有些尴尬,道:“请自便。” 对别人说使用自己的身体“请自便”,好奇怪啊! 萧晏想起一事,又严肃道:“我醒来不久后便去看望过谢二夫人,但她……她发现我不是你了。”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还算好,然而,谢二夫人与他相处没过半刻,便发现了不对。 神智患病以来惯常安静的她兀地发起了疯,抓住他的肩膀神情狰狞,厉声问他把她的女儿怎么了。 丫鬟们只当她是发病,安抚着她离开,萧晏却知不是。 一个母亲,怎么会认不出来自己的孩子呢? 谢宜安听到这里,心口发闷。 母亲失去父亲以后已经痛苦至极,如何还能接受失去她? 她得想办法见见母亲。 她转头,正要叮嘱萧晏,却见他垂眸盯着杯中的茶水,神情晦暗。 谢宜安一顿。 ……萧侯夫人压根没有认出她。 她伸手压了压心口。 这里的难受,是不是,也有萧晏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