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之泥土芬芳》 第1章 第1章 村里来了个女专家 八十年代初的槐花村,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田野。麦苗上的露水还没干,沈磐石已经在地里转了一圈。 他蹲在自家麦田东头,两根指头捏起一撮土,在指腹间捻了捻。土质细碎,却带着点涩手感。“缺磷了。”他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这块地去年收成就不太好,今年开春得赶紧补上。 正要起身,村口方向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引擎声。不是村里那几台拖拉机的沉闷轰鸣,这声音更清脆,也更无力。紧接着是车轮空转刨泥的挣扎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几声焦急的喇叭。 沈磐石直起身,把锄头扛上肩。外乡来的车,八成是陷沟里了。这条土路一下雨就烂得厉害,村里人都知道要绕着走。 拐过弯,老槐树下果然陷了辆白色小轿车,半个身子歪在排水沟里,像个陷进泥潭的白鸟。车轮卷起的泥浆甩了车身一身斑点。 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衬衫的女人正围着车打转。她蹲下去看底盘,又站起来试图推车,那点力气对于深陷的轮胎来说,不过是蜻蜓撼石柱。城里人。沈磐石心里判断。看那细胳膊细腿的,就不是干过农活的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沈磐石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很白。这是第一印象。不是村里姑娘那种被晒黑的健康肤色,是那种……像是常年待在不见日头的地方,细细润润的白。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很大,此刻因为着急,显得格外亮,像后山溪水里浸过的黑石子。 “同、同志!”她开口,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普通话很标准,“能帮帮忙吗?车陷进去了。” 沈磐石没说话,走到车尾看了看情况。沟不深,但昨夜的雨让沟边的黄土成了浆糊。他把锄头轻轻靠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试试。”他只说了两个字。这沟不算深,应该能推出来。 他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外衣——这是去年丰收后娘硬拉着他在集市上扯布做的,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他弯腰,把衣服毫不犹豫地垫在打滑的那个后轮前面。 女人愣了一下:“同志,这你的衣服……” “没事。”沈磐石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一件衣服而已,脏了洗洗就是。“你听我喊,就轻轻给油。” 他走到车尾后,弯下腰,双手抵住后备箱盖,肩膀顶实,腰腿微微下沉,摆开了架势。这姿势他熟,村里谁家的车陷了,他都这么帮忙。 “一、二、三——给油!” 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擎轰鸣,车轮猛地转动,碾在柔软的布料上,泥浆飞溅。车子往前耸了一下,却没出来。轮子还在空转,这样不行。 “再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脚在泥地里蹬出更深的脚印。这次得用巧劲,不能光靠蛮力。“一、二、三——走!” 这一次,他臂膀和脊背的肌肉清晰地绷紧,一股强大的力量透过车身传递出去。车轮抓着衣服,猛地从泥坑里挣脱出来,稳稳开上了坚实的路面。 女人赶紧熄火下车,跑到车后。 沈磐石正弯腰捡起他那件沾满污泥、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外衣,随意地拎在手里。回去用肥皂好好搓搓,应该还能穿。 “太谢谢您了!真是……”她看着他手里的衣服,一脸过意不去,“这衣服……” “洗洗就行。”沈磐石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走到拖拉机旁,从车斗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这是爹当年在部队用的,拧开,倒了点水冲了冲手上的泥。 女人看着他流畅自然的动作,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很高,肩膀宽厚,手臂线条结实,是长年劳作练就的那种精悍。眉眼很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有些严肃,但看模样,至多二十七八岁。 “我叫林穗,从省农科院来的。”她再次自我介绍,带着感激,“同志您贵姓?” 农科院的?沈磐石多看了她一眼。难怪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沈。”他顿了顿,加上名字,“沈磐石。” “沈磐石同志,”林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莫名贴切这人给人的感觉,“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我是来咱们这一带做农业技术调研的,没想到刚进村就……” 她无奈地笑了笑,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沈磐石点了点头。农科院的人来调研,是好事。村里这些地,要是能有专家指点指点,收成肯定能更好。他拿起靠在树边的锄头:“村部在前面,直走。”意思是给她指路。 林穗却看向他的锄头,和他刚才观察麦田的方向:“沈同志是要去地里?我正好也要去田里看看,能跟你一道走走吗?想跟你了解点情况。” 沈磐石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专家倒是不娇气,刚陷了车,也不说先去村部歇歇,就要下地。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嗯。” 他扛起锄头,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速度却不快,明显是照顾着穿着塑料凉鞋、走在土路上不太方便的林穗。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洒在蜿蜒的村路上。一个穿着旧工装的高大青年,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城市姑娘,稍显吃力地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沈磐石能听到身后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心里琢磨着:这鞋可不适合走土路,待会要是踩到碎石硌了脚,城里人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了。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路线,尽量挑平整些的地方走。 陌生的气息,就这样突兀而又自然地,闯入了这片沉睡的土地。 快到麦田时,林穗快走几步赶上来,和他并肩:“沈同志,我看你这块麦子长势不错,就是东头那边是不是有点缺肥?” 沈磐石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能一眼看出东头缺肥,这个女专家,倒是有两下子。 “是缺磷。”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正准备施肥。” “我带了试纸,待会可以帮你测测具体缺多少。”林穗笑着说,“我们农科院新引进的品种,抗病性强,产量也高,你要不要试试?” 沈磐石没有立即回答。新品种是好,但万一不适应这里的土质呢?他得先看看,再决定。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地里的活儿,急不得。 “先看看。”他说。 林穗也不强求,点点头:“好,那你先忙,我去村部报个到,回头再来找你。” 看着她转身往村部走去的身影,沈磐石站在原地,直到那抹浅蓝色消失在村路的拐角,才扛起锄头,继续往地里走。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他结实的背脊上。今天,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林穗的身影消失在村路尽头后,沈磐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件沾满泥浆的外衣,仔细抖了抖,搭在锄头把上,转身往家走。 他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新盖的砖瓦房,带着个宽敞的院子。这房子是他爹娘去世后,他一个人,一砖一瓦,利用农闲时间慢慢盖起来的。院墙是用河滩石垒的,结实,缝隙里还长着几簇顽强的野草。院门是他自己打的,厚重的木头,用的是后山的老杉木,榫卯严丝合缝,开关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推开院门,院子里的景象与外头的杂乱土路截然不同。左边是整齐的菜畦,青菜、韭菜、小葱,水灵灵地排着队。右边搭着葡萄架,架子也是他自己用竹竿扎的,横平竖直。几只母鸡在院子里踱步,看见他回来,“咕咕”地围上来。墙角靠着几件农具,锄头、铁锹、镰刀,每一件的木柄都被手心磨得光滑,铁器部分擦得锃亮,不见一丝锈迹。 他把脏衣服泡进院当中的大木盆里,舀了几瓢井水。井水沁凉,他掬起一捧洗了把脸,冰得他精神一振。抬头看了看日头,时候还早。 进屋前,他在门槛上顿了顿脚,震掉鞋底的浮土。屋里更是整洁得不像一个单身汉的住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扫得干干净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柜,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窗户开着,晨风吹动用旧报纸糊的窗格,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和干净泥土的味道。 他没有耽搁,从柜子里找出件旧的但是干净的蓝布衫换上,然后走到灶间。灶台是泥坯垒的,被他抹得光滑平整。他熟练地生火,从瓦罐里舀出两勺玉米碴子,又切了半个南瓜进去,加水熬粥。灶膛里的火光照着他沉静的脸,跳跃的光影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粥在锅里咕嘟着,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灶前,拿起放在墙角的一个木工家什筐。里面是些凿子、刨子、墨斗。他拿起一个做了一半的榫头,就着火光,用细砂纸一点点打磨着毛刺。这是他晚上的消遣,也是他琢磨事情时的习惯动作。粗糙的指腹抚过逐渐光滑的木料,心里的思绪也慢慢清晰起来。 林穗。省农科院。技术调研。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转悠。农科院的人,他听说过,都是有大本事的。他们带来的种子、化肥,肯定比镇供销社卖的要好。但是,好东西往往也金贵,要钱,或者要别的代价。他沈磐石不习惯欠人情,更不习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锅里的粥香弥漫开来。他放下手里的木料,起身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金黄的南瓜已经融化在粥里,玉米碴子也开了花。 “磐石!磐石在家不?”院门外传来喊声,是邻居春生叔。 沈磐石应了一声,走出去开门。 春生叔扛着把铁锹,一脸急色:“磐石,快帮我看看去,我家那头犍牛,从昨晚起就不吃草了,蔫头耷脑的,可急死我了!” “等着。”沈磐石回屋拿了顶草帽扣在头上,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个布包揣进兜里,里面是他自己配的常用草药和几件简单工具。春生家和他家隔得不远,那头犍牛是春生家最重要的劳力。 到了春生家牛棚,沈磐石没急着上前,先站在棚口观察了一下。牛无精打采地站着,鼻镜发干,反刍停止。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牛的耳朵和肚子,又掰开牛嘴看了看舌苔。 “没啥大事,”他声音沉稳,让焦急的春生稍微安心了点,“像是积食了,有点上火。我带了点大黄和山楂粉,你兑水给它灌下去。今天别喂精料了,给点清水和青草。” 他从布包里拿出两个小纸包递给春生,又补充道:“牛棚这边通风不太好,下午我帮你把后面那扇墙的通风口开大点。” “哎!好!好!”春生叔连连点头,感激不尽,“磐石啊,多亏有你在!这让我咋谢你……” 沈磐石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乡里乡亲,应该的。”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起,“春生叔,你家去年买的磷肥,效果咋样?” “还行吧,就那样。”春生叔一边忙着给牛兑药,一边说,“镇上新来的那批,感觉劲儿不如以前的足,还贵了几分钱。” 沈磐石心里有了点数。看来不止他一家觉得肥料有问题。 从春生家出来,日头已经升高了。他回到家,匆匆喝完已经温凉的粥,洗了碗,把灶台收拾利索。然后,他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准备去镇上一趟。他得亲自去看看供销社新来的磷肥,再打听打听有没有别的门路。 刚推车出院门,就看见村支书赵满仓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林穗。 第2章 第2章 低产果园改造试点 林穗换了一双更适合走路的解放鞋,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个小布包,看见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磐石,正要找你呢!”赵支书嗓门洪亮,“这位是省里农科院的林技术员,可是大专家!她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要在咱们村搞个啥……哦对,低产果园改造试点!点名想跟你合作合作!” 林穗走上前,笑容比晨光还明朗几分:“沈同志,又见面了。我跟赵支书了解过了,村里都说你伺弄果树是一把好手,尤其是村东头那片老梨园,在你手里起死回生了。我这次的项目,正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本地能手配合。” 沈磐石扶着自行车把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他看向林穗,她的目光很坦诚,带着期待和一种专业的热情。他又看向赵支书,老支书眼里是鼓励和信任。 合作?怎么合作?他出力气,她出技术?那最后算谁的? 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林技术员。”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看向赵支书,“支书,我正要去镇上看看肥料。” “哎呀,那个不急!”赵支书大手一挥,“林技术员的时间宝贵,你先带她去你那片梨园看看!人家大老远来,就是为了这个!” 林穗也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坚持:“沈同志,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只是初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而且,”她晃了晃手里的小布包,“我带了便携的土壤检测工具,可以帮你现场测一下你那块麦田到底缺多少磷,精度比肉眼判断要高很多。” 这话说到了沈磐石的心坎上。他确实想知道一个更精确的数据。他沉默了几秒,终于把自行车重新支好。 “那走吧。”他声音依旧平淡,转身带头往村东老梨园的方向走去。 林穗对赵支书点头示意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路上,一前一后,一个高大沉稳,一个纤细灵动。 沈磐石步子迈得稳,心里却在盘算。这片老梨园是集体的,他承包下来花了大力气,刚有起色。农科院的专家插手,是福是祸还说不准。他得看看,这个叫林穗的女技术员,到底是有真本事,还是只是下来镀金的。 而跟在他身后的林穗,看着前方男人宽阔的脊背,闻着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青草和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皂角气味,心里那份笃定又加深了几分。这个男人,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合作对象都不一样。他像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沉默,却蕴含着强大的、待发掘的力量。 她的科研项目,或许真的能在这里扎下根,并且,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去往梨园的路崎岖不平,沈磐石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稳又实,刻意放慢了速度。他能听见身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解放鞋踩在碎石上细碎的声响。 林穗紧跟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沿途的景致吸引。不同于村口的杂乱,越往东走,田埂越发整齐,沟渠里的水流也清澈许多。她试着找些话题,声音带着刚爬完坡的微喘:“沈同志,你这片麦子,品种是‘泰山一号’吧?秆壮,抗倒伏,就是后期肥力要跟上。” 沈磐石脚步未停,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心里却有些讶异,这女专家,眼力确实毒。 见他无意多谈,林穗也不气馁,转而观察起路边的植被。她快走几步,指着一株长在田埂边的植物,语气带着几分惊喜:“车前草?长得真好。沈同志,你们这儿的生态保持得真不错。” 这次,沈磐石回头看了一眼。那株车前草叶片肥厚,是他特意留的,偶尔有个上火咳嗽,扯几片煮水很管用。他依旧没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半分。 梨园就在眼前。 说是老梨园,此刻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几十棵老梨树排列得错落有致,树干粗壮,枝头已然挂上了青涩的小果。树下的土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更让林穗惊讶的是,几乎每棵树的树干靠近根部的位置,都涂着一层匀净的石灰水,用以防虫。一些明显是新嫁接的枝条上,包裹的塑料薄膜缠绕得一丝不苟,手法老道。 “就是这里。”沈磐石停下脚步,声音打破了园子的寂静。 林穗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梨叶的清苦和泥土的芬芳。她走到最近的一棵梨树下,蹲下身,没有先去碰树,而是像沈磐石之前那样,用手指挖了一小撮树根旁的土壤,捻开,观察,又凑近闻了闻。 “土壤有机质含量不错,但偏酸了点。”她自言自语,然后抬起头,看向沈磐石,“这些老树,树龄超过二十年了吧?能保持这个挂果率,不容易。” 沈磐石靠在另一棵梨树的树干上,双臂环抱,看着她专业的动作,终于开口,说了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土是慢慢养的。以前更差。”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交道人特有的实在。 林穗站起身,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是她带来的简易检测工具——几个小瓶子,试纸,还有一个小巧的指针式PH仪。她熟练地取土样,稀释,比对颜色,记录数据。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 沈磐石就那么看着。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在她白皙的侧脸和纤细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小仪器,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他心里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戒备,稍稍松动了一些。至少,她不是在装样子。 “果然,”林穗做完初步检测,拍了拍手上的土,神情认真,“土壤pH值偏低,影响了磷和部分微量元素的吸收。而且,我注意到有些叶片有黄化的早期迹象。” 她指向不远处几棵梨树。沈磐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微蹙。那几棵树他早就注意到了,正想着办法,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有什么办法?”他问,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请教意味。 林穗走到那几棵树前,仔细查看了叶片的正反面,才回答道:“单纯追肥效果不好,需要改良土壤。可以用适量的石灰调整酸碱度,同时补充有机肥和微量元素。我们农科院有一种新的菌肥,可以和基肥一起用,能促进根系吸收。” 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写下一串名字和简单的用法,撕下来递给沈磐石:“这是菌肥的名字,你可以去县里的农资公司问问。石灰的用量很重要,过犹不及,我建议你先找一小块地做对比试验。” 沈磐石接过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和他那手只能算是工整的钢笔字完全不同。他小心地把纸条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谢谢。”他说道,声音郑重。 “不客气,互相学习。”林穗笑了笑,梨涡浅现,“你的实践经验,比我实验室里的数据宝贵多了。” 她顿了顿,环顾这片充满生机的梨园,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沈同志,你知道吗?在国外,很多优质的果园,都是这样精细管理的。不仅仅是施肥打药,还包括修剪、疏果、甚至每一棵树的采光通风,都有科学依据。我们的农业,不能总是靠天吃饭,靠经验摸索。”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磐石的心湖。他只知道埋头把地种好,把树伺弄活,从未想过这些土地还能和“国外”、“科学管理”这些词联系起来。他沉默着,心里却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走吧,”他直起身,打破沉默,“去麦田那边,帮你测土。”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梨园。回去的路似乎短了许多。到了那块缺磷的麦田,林穗同样利落地取了土样进行检测。结果很快出来,印证了沈磐石的判断。 “缺磷确实明显。”林穗指着试纸变化的颜色,“按照这个数据,每亩需要补充……”她报出一个具体的数字,精确到斤两。 沈磐石认真记下。这种精确,是他凭经验无法做到的。 日头渐渐升高,接近正午。检测完毕,林穗收拾好工具。 “沈同志,谢谢你带我参观,也谢谢你的配合。”她诚恳地说,“关于低产果园改造的项目,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本地专家。” 沈磐石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亮、专业扎实的女技术员,第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我想想。”他给出了一个模糊却不再疏离的答案。 林穗似乎对这个回答已经很满意。“好。我最近都会在村部,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她转身离开,步伐轻快,那抹浅蓝色的身影渐渐融入乡间土路的风景里。 沈磐石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那张纸条,又抬眼望向那片孕育着希望的梨园。 风吹麦浪,沙沙作响。 他感觉,一直固守的某些东西,好像也随着这阵风,微微荡漾起来。 第3章 第3章 这项目我干了 沈磐石推着自行车回到自家院门口时,正碰上赵文斌揣着兜从隔壁院子晃出来。 “哟,磐石,这是刚从地里回来?”赵文斌脸上堆着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往沈磐石身后瞟,“听说你今儿个陪省里来的女专家转了一上午?” 他比沈磐石小两岁,是村支书赵满仓的独子,在县里读过高中,没考上大学,回村后在村委挂了个闲职,自诩是槐花村的文化人。他今日穿了件时兴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 “嗯。”沈磐石应了一声,无意多言,推车就要进院。 “等等啊,”赵文斌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分享秘密的亲昵劲儿,“磐石,跟哥们儿透个底,那女专家……长得真跟画报上似的?好说话不?” 沈磐石脚步顿住,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他侧头看了赵文斌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林技术员是来工作的。” “工作归工作嘛,”赵文斌讪笑一下,抬手想拍沈磐石肩膀,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你说她一个城里姑娘,细皮嫩肉的,跑咱这穷乡僻壤搞什么果园改造,图啥?我看啊,就是下来镀层金,走个过场。你可别太实在,让人当了梯子。”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酸溜溜的揣测。 沈磐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背后议论,尤其是对一个拿出了专业态度做事的人。 “她懂种地。”沈磐石说完,不再理会赵文斌瞬间愣住的表情,推着自行车径直进了院子,反手关上了院门。 赵文斌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嗤笑一声:“懂种地?装模作样!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他悻悻地转身,心里却盘算开来。他爹是支书,这农科院的项目要是真搞成了,功劳怎么也不能落在一个闷头种地的光棍汉头上。 院子里,沈磐石把自行车支好。母亲生前种下的月季在墙角开得正盛,红艳艳的,沾着些尘土,却生机勃勃。他舀了一瓢水,慢慢浇在花根下。 赵文斌的话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但他心里却异常清明。林穗是不是镀金,他看得出来。那些精准的数据,对土壤和作物症状一针见血的判断,做不了假。她提到“国外果园”时眼里闪过的光,也做不了假。 他想起林穗递给他纸条时,那双专注而诚恳的眼睛。还有她蹲在梨树下,鼻尖沁出细密汗珠的样子。 “嗤。”他轻轻摇头,甩掉脑子里莫名的影像,把心思拉回正事。 下午,他去了趟镇上的供销社。果然如春生叔所说,新来的那批磷肥价格涨了,掂量着感觉分量也不太足。他捏了一小撮在手里搓开,颜色和质地也不如从前。他心里有了计较,没买。又绕去农资公司,按照纸条上的名字问了菌肥,价格不菲,而且存货不多。 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村部。村部是一排旧平房,林穗临时住的那间窗户亮着灯,昏黄的灯光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温暖。 他在离院墙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能看到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工作的剪影,马尾辫垂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进去。转身从自行车后座解下一个不大的布袋,里面是今天从自家菜园摘的、最新鲜的几条黄瓜和两个西红柿。他轻轻把袋子挂在院门内侧的门闩上,确保外面看不见,但里面的人一开门就能发现。 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农活,推着车,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暮色里。 窗内,林穗正对着一堆数据和项目规划草图冥思苦想。槐花村的土壤情况和果树问题比她预想的要复杂,沈磐石这个潜在的合作伙伴,也比她接触过的任何农民都要……难以捉摸。他沉默得像块石头,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侯,又像能洞悉一切。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出门打点水洗把脸清醒一下。 刚拉开院门,脚边就碰到了一个东西。她低头,借着屋里透出的光,看清了那个灰扑扑的布袋。疑惑地拎起来,打开。 水灵灵的黄瓜带着嫩刺,西红柿红得饱满,散发着果蔬特有的清新香气。没有纸条,没有署名。 林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抬头望向沉沉的夜色,村路寂静,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她拿起一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了擦,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溢开,带着阳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不少疲惫和烦闷。 她靠在门框上,慢慢地吃着西红柿,看着这片陌生而静谧的乡村夜晚,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解风情。 而此刻,沈磐石已经回到自家冷锅冷灶的厨房,就着咸菜啃冷馍。他脑子里盘算的,是明天先去哪家换豆饼,石灰要去哪里拉才最划算。至于那个被他挂在门闩上的布袋,仿佛只是他今天干的无数件琐碎活计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只是,在喝下最后一口凉水时,他眼前莫名闪过林穗检测土壤时那专注的侧脸。 他仰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沈磐石像是彻底忘了合作这回事。 天不亮就下地,傍晚才拖着满身尘土回来。他先去了邻村相熟的种粮大户家,用自己去年精选留种的麦子换了几麻袋上好的豆饼。又借了村里的骡车,去更远的石洼村拉回一车生石灰。这些活计他做得沉默而高效,像是遵循着身体里某种古老的节律。 村里人看他忙得脚不沾地,有人打趣:“磐石,真要让那女专家指挥着干啊?” 沈磐石正把石灰块仔细地敲成均匀的粉末,头也没抬:“地是自己的。” 这话传开,赵文斌听了,嗤之以鼻,只当他是死要面子硬撑。 只有林穗隐约察觉到不同。她又去过两次梨园,发现那几棵她指出问题的梨树下,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划出了一小块隔离区,土壤有被翻动和添加东西的痕迹。她蹲下身仔细观察,发现石灰粉撒得极匀,与新土混合得恰到好处。这手法,精准得像是用戥子称量过。 她没去找沈磐石,只是默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追加了观察记录。心底那份认可,又添了几分。 这天下午,沈磐石正在自家院子里筛石灰,满身都是白扑扑的粉末。春生叔又急匆匆跑来,这次不是为牲口,是他家菜地闹了严重的蚜虫,黏腻腻的爬满了菜叶,眼看就要绝收。 “磐石,这可咋整?喷了两回药都不顶事!” 沈磐石放下筛子,去屋里端出个旧瓦盆,又从灶膛底下掏了些草木灰,混上些他自制的烟叶水,搅成浑浊的浆液。 “用这个,喷。”言简意赅。 春生叔将信将疑地端着盆走了。 隔了一天,他满面红光地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青菜来找沈磐石:“神了!磐石!你那土法子比供销社的药还灵!虫子死绝了!这菜,给你尝尝!” 沈磐石没推辞,收下了菜。等春生叔走了,他挑出几棵最水嫩的,又摘了两个新熟的番茄,依旧用那个灰布口袋装上。 这一次,他没在夜里去,而是挑了个晌午头,日头最烈,村里人大多在家歇晌的时候。他走到村部门口,正好遇见赵文斌拿着个文件袋从里面出来。 “哟,磐石,这是……”赵文斌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布袋上,眼神闪烁。 沈磐石面色不变:“还东西。” 他径直走过赵文斌,来到林穗住的那间房门口。门关着,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很快门开了。林穗似乎正在整理资料,额发有些微乱,看到是他,眼睛讶异地睁大:“沈同志?” 沈磐石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布袋递过去。 林穗接过,熟悉的清新气息传来。她打开一看,是比上次更水灵的蔬菜。“这……” “春生叔谢我的。”沈磐石解释道,语气平淡,“吃不完。” 林穗不是傻子,春生叔谢他,他却把菜转送给自己。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脸上还沾着没拍干净的石灰印子,额角挂着汗珠,身上散发着阳光、泥土和石灰混合的独特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里涌动,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被这种笨拙又实在的举动轻轻撞了一下的心颤。 “谢谢。”她声音比平时软了些,“你……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沈磐石目光越过她,看到她身后桌上铺满的图纸和资料,摇了摇头:“不了。你忙。”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林技术员,你上次说的项目,我干了。” 林穗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泛起喜悦,又听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怎么改,听你的。但怎么干,听我的。”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是他深思熟虑后划下的界限。 林穗看着他坚定沉毅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是在抗拒科学,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守护这片土地的主导权。他愿意接受新的东西,但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下,用他认可的方式,落在这片他视若生命的土地上。 她重重点头,笑容从眼底漾开,梨涡深深:“好!听你的!” 这一刻,阳光穿透院子里的老槐树,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一种基于相互尊重和信任的联盟,在这个平静的晌午,悄然达成。 沈磐石得到肯定的答复,不再多留,转身就走,步伐依旧沉稳。 林穗站在门口,看着他那沾满石灰的宽阔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低头看了看怀里水灵灵的蔬菜,又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 她觉得,槐花村的天空,似乎比刚来时更蓝了一些。 而离开村部的沈磐石,并没有回家。他径直走向那片老梨园,站在园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棵他亲手伺弄的果树。 风过林梢,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注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片园子将不再仅仅是他沈磐石的园子了。 第4章 第4章 良好起步 合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遍了槐花村。 村民们反应各异。老辈人咂摸着嘴:“磐石这孩子实诚,可别让城里人的花架子给唬弄了。”年轻人则更多是好奇,想看看这“科学种地”到底能种出什么花样。 赵文斌在村委办公室里,把茶杯墩得砰砰响:“爹,您就由着他胡闹?那女专家几句话,他就找不着北了!这要搞砸了,丢的可是咱槐花村的脸!” 赵满仓撩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慢悠悠地卷着烟卷:“磐石做事,有分寸。” 沈磐石确实有分寸。 他划出的那块试验田,正在梨园最偏僻的东北角,统共不到半亩地,却囊括了土壤板结、树势衰弱的典型问题。选这里,成了,影响不大;败了,损失也最小。 林穗再来时,他直接带她去了那里。 “就这儿。”他指着那十几棵蔫头耷脑的老梨树,语气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穗仔细查看了每一棵树,又蹲下挖了几处土。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严重,但她脸上没有丝毫为难,反而带着科研人员见到典型样本的专注。 “好,就在这里开始。”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第一步是土壤改良。石灰我已经计算好用量,菌肥我也托所里的同事寄过来了,明天应该能到。” 沈磐石点点头,没问她是怎么这么快搞到紧俏的菌肥的,只问:“怎么施?” 这才是关键。再好的东西,方法不对也是白搭。 林穗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手绘的示意图,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图上清晰地标出了环形沟的深度、宽度,以及肥料与土壤混合的比例。 “石灰和菌肥都要深施,靠近根系但不能直接接触。最好挖环形沟,拌土回填。”她讲解着,手指在图纸上移动,专业而清晰。 沈磐石凝神看着,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纸张。半晌,他抬头:“环形沟费工,开条状沟,隔行轮换,效果一样。” 林穗愣了一下,在脑子里飞快计算了一下根系分布和肥料利用率,发现他这个看似偷懒的办法,确实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大大节省了人力。她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个男人对土地和作物的理解,已经深入骨髓。 “好,听你的。”她从善如流。 菌肥在第二天下午送到了村部,是两箱灰褐色的粉末,带着点发酵后的微酸气味。不多,但足够这片试验田用。 沈磐石借了秤,严格按照林穗给出的数字,一丝不苟地称量出每一份。他做这些的时候,林穗就在旁边看。他手指粗大,拨弄秤砣时却稳当精准;眼神沉静,盯着刻度线时仿佛世间只剩这一件事。 分装好肥料,他拿起铁锹,率先下了地。林穗也拿起一把备用的锹跟上去。 “你不用。”沈磐山头也没回。 “我得记录数据,了解实际操作中的问题。”林穗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沈磐石不再多说,手臂一挥,铁锹利落地切入板结的土里,发出沉闷的“噗”声。他动作不快,每一个动作却都蕴含着高效的力量,开沟、下肥、覆土,行云流水。 林穗学着他的样子,一锹下去,却只铲起浅浅一层土,震得虎口发麻。她抿紧唇,不再试图模仿他的力道,转而用自己能做到的仔细,观察着他开挖的沟壑深度,检查肥料与土壤是否混合均匀。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个小点。碎发黏在皮肤上,有点痒,她用手背蹭了蹭,留下了一道泥印子。 沈磐石偶尔停下,看她一眼。见她虽然吃力,眼神却始终专注,没有一丝抱怨或敷衍,便又沉默地转过身,继续手里的活计,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这边的进度加快了些。 日头偏西时,半亩试验田的改良工作全部完成。新翻的土壤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与石灰、菌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林穗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手上磨出了两个水泡,火辣辣地疼。但看着眼前规整的土地,心里却充满了成就感。她拿出相机,对着改造后的试验田和旁边未改造的区域,从不同角度拍了照片。 “好了,”她长舒一口气,对正在清理铁锹上泥土的沈磐石说,“接下来就是观察和记录了。每周需要测量一次土壤数据,记录叶片和新梢的生长情况。” “嗯。”沈磐石应道。他看着这片刚刚被“动过手术”的土地,眼神像是老农看着刚播下种的田地,沉稳,且充满耐心。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快到村口时,沈磐石突然停下脚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扁铁盒,转身递给林穗。 林穗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盒凝固的、深绿色的膏体,散发着浓重的薄荷和草药气味。 “药膏,”沈磐石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她下意识蜷起的手,“磨泡,管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扛着铁锹大步离开。 林穗握着那冰凉的小铁盒,看着他那再次融入暮色的背影,手指轻轻摩挲着盒盖上粗糙的纹路。晚风吹拂着她汗湿的发梢,带来一阵清凉。 她低头,闻了闻那不太好闻却让人安心的草药味,轻轻笑了。 试验田的改造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开的层层涟漪远没有那么快平息。 起初几天,总有村民“路过”梨园东北角,抻着脖子往里头瞧。见那片地除了新翻过土,看起来和别处也没什么两样,议论声便渐渐小了。赵文斌在村里遇见沈磐石,还会皮笑肉不笑地问一句:“磐石,你那科学田里,苗子蹿多高了?” 沈磐石照例是“嗯”一声,或是干脆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并不在意这些。每天下工后,他都会绕到试验田待上一会儿,不做什么,只是看。看土壤的墒情,看梨树叶片细微的颜色变化,有时甚至会蹲下身,凑近了闻一闻泥土的气息。林穗给的记录本,他放在屋里,用他工整却略显笨拙的字迹,记下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数字——哪棵树东边的枝条抽了新芽,哪棵树下蚂蚁搬家的路线变了。 林穗每隔三天会来一次,带着她的仪器。她检测土壤的pH值和养分含量,测量新梢的长度,用放大镜观察叶片背面。两人碰面,交流不多,却有种奇异的默契。 “3号树东侧土壤pH值回升到6.2了。”林穗看着检测仪,语气带着欣喜。 “嗯,叶子比旁边那棵绿。”沈磐石指着不远处一棵未改造的树。 “菌肥起效了,根系活力增强,你看这个新根……”林穗小心地拨开一点浮土,露出细密的白色根须。 数据是客观的,变化是细微的,但两人都从这些细微之处,看到了希望。 这天傍晚,沈磐石刚从试验田回来,正在院里劈柴,赵满仓背着手踱了进来。 “磐石,忙着呢?” “支书。”沈磐石放下斧头,用毛巾擦了把汗。 赵满仓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了半瓢水,慢慢喝着,状似无意地问:“跟林技术员那项目,弄得咋样了?我看文斌说,没啥动静啊。” 沈磐石拿起斧头,对准一块歪脖子柴火,手起斧落,“咔嚓”一声利索地劈成两半。 “树没死,在长新根。”他言简意赅。 赵满仓是了解沈磐石的,知道他这话背后的意思——没搞砸,而且在向好。他点点头,放下水瓢:“那就好。林技术员是省里派来的专家,咱们要配合好。有什么难处,跟村里说。” “没啥难处。”沈磐石继续劈柴,动作节奏不变。 赵满仓看着他沉稳的样子,心里踏实了几分,又闲聊几句便走了。 等支书走远,沈磐石劈柴的动作才慢慢停下。他看向梨园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赵文斌的话可以不理,但支书的询问,代表村里一部分人在观望。这片试验田,不能只是“没死”,它必须活得比别处更好。 隔天,林穗再来时,发现试验田的梨树下,稀疏地撒上了一些切碎的麦草。 “这是?”她有些疑惑。 “保水,防草。”沈磐石解释,“过几天天热,土干得快。” 林穗蹲下摸了摸覆盖的麦草,厚度均匀,既不影响透气,又能有效减少水分蒸发。这是教科书中提过的措施,但在实际操作中,覆盖物的种类和厚度很有讲究,没想到沈磐石无师自通,做得如此恰到好处。 “你想得很周到。”她由衷地说。 沈磐石没接话,目光落在梨树主干上。他伸出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树皮,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声响。 “树干声音实了。”他说。 林穗学着他的样子,也敲了敲旁边未改造的树,声音略显空哑。她不明所以,但相信他的判断。这种来自于无数个日夜与土地相伴积累下的、无法量化的经验,有时比仪器更早感知到生命力的复苏。 当她拿出相机,拍摄对照图片时,镜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他正站在试验田中央,微微俯身,指尖轻触着一片新生的梨树叶片,眼神专注得像在审视一件珍宝。夕阳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硬朗的侧脸轮廓,与脚下这片焕发生机的土地构成一幅无比和谐的画面。 “咔嚓。” 林穗按下了快门,将这一刻定格。 沈磐石被快门声惊动,抬头望来。 林穗放下相机,对他笑了笑,晃了晃相机:“这张拍得很好,你和这片地……很配。” 沈磐石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耳根在夕阳映照下有些发红。他低头,继续查看树叶,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僵硬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