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 第4章 擎苍 擎苍阁的书房,与其说是休憩之所,不如说是整个大晟王朝权力运转的核心枢纽之一。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其上垒满了各类卷宗、典籍与舆图,空气里常年弥漫着墨香与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冷冽的松木气息。 窗外天色已亮,晨曦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玄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的奏章已批阅过半,朱红的御笔在一旁的龙泉窑笔山上搁着,笔尖犹带湿润。 他并非事必躬亲之人,但涉及军务、财政及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皆需他最终定夺。这些奏章字里行间,藏着无数的心机、试探与利益的博弈。 “王爷。”萧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萧寒推门而入,步履无声,将一份密报置于案头:“王爷,北燕方面有动静了。三皇子萧景澜已离开燕京,动向不明,但根据线报,其目的地可能是我朝边境。” 谢玄目光一凝,拿起密报迅速浏览。萧景澜,容澈的那位皇兄,北燕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此时离开京城,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游山玩水。 “边境守将有何反应?” “王戬大人已增派了三波斥候,严加戒备。另,陆文渊陆大人今日早朝后,于文渊阁召集了几位门生,言语间……对王爷安置靖安王之事,似有微词。”萧寒继续禀报,声音压得更低。 谢玄冷哼一声。陆文渊那群清流,惯会拿着“礼制”、“祖训”说事,无非是觉得他将敌国皇子置于王府之内,于礼不合,恐生祸患,更深层的,或许是担忧他借此与北燕有什么私下勾连,壮大自身势力。 “由得他们去说。”谢玄将密报丢回案上,语气淡漠,“盯紧萧景澜,一有确切消息,立刻来报。至于陆文渊……他若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不必理会。” “是。”萧寒领命,却并未立刻退下,稍作迟疑,又道:“还有一事……澄音馆那边,靖安王殿下卯时初刻便已起身,在院中梧桐树下静立了近半个时辰,随后回房用了早膳,皆是府内惯例份例,并未提出任何特殊要求。此刻,似乎在阅览馆内备下的书籍。” 谢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卯时起身,静立……是在思索对策,还是在感受这牢笼的边界?阅览书籍?澄音馆内的书籍,都是他让人精心筛选过的,多为经史子集,风物志异,并无敏感内容。这容澈,倒真是沉得住气。 “他看的是什么书?” “据回报,是《九州舆地概略》。”萧寒答道。 《九州舆地概略》?那是一本流传颇广的地理杂记,记载各地风土人情,山川地貌,算不得机密。但一个敌国皇子,甫一入住,便看这等书籍,其心思,难免让人多想。是想了解大晟疆域,还是借此掩饰其他? “继续看着。”谢玄挥了挥手,“若无异动,不必打扰。” “属下明白。” 萧寒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谢玄却无法再完全专注于眼前的奏章。容澈那双沉静的眼眸,和他静立梧桐下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浮现。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习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无论是朝堂政局,还是边境军务。而容澈,就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打破了固有的平静。 他起身,走到西侧墙壁悬挂的巨幅大晟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与北燕接壤的漫长边境线上。萧景澜的动向,陆文渊的非议,还有府中那个看似安分守己的北燕皇子……这一切,似乎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风暴正在酝酿。而那个被置于风暴眼的容澈,此刻在想什么?他真的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谢玄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兴味。这盘棋,因为这颗意外的“棋子”,似乎变得更有意思了。 他需要给这看似平静的局面,加上一点变数。 “高盛。”他对着门外唤道。 一直候在门外的高总管立刻应声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传话给靖安王,”谢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今日午膳,本王在‘水榭’用膳,让他一同前来。” 他倒要亲自看看,在这私下的场合,面对他这位“夫君”兼掌控者,这只北燕的“雀鸟”,是否还能保持那份无懈可击的平静。 高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躬身:“是,奴才这就去通传。” 谢玄重新坐回案后,目光扫过奏章上那些蝇头小楷,心思却已飘向了不久之后,那场位于水榭的、注定不会平静的午膳。 第8章 晨光暗涌 窗纸透出青灰色的微光,雨后的清晨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寒。容澈早已起身,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静立院中。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偶尔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他微微仰头,看着被雨水洗刷后愈发青翠的竹叶,眼神空濛,仿佛在感受这难得的静谧,又仿佛在透过这片竹林,眺望远方烽火将起的边关。 高盛便是此时带着两名捧着崭新物件的侍女踏入澄音馆的。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躬身道:“殿下起得早。王爷念及殿下初来,或缺些用度,特命奴才送来些新制的春衫与文房四宝,皆是江南贡上的佳品,望殿下笑纳。” 侍女们低眉顺眼地将托盘奉上,衣物是柔软的云锦,笔墨是上好的端砚紫毫,无一不精,无一不彰显着摄政王府的豪奢与“体贴”。 容澈目光扫过那些物品,唇角弯起温润的弧度,如同晨光中初绽的玉兰:“王爷厚爱,容澈感念于心。”他并未推辞,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欣喜,只是坦然接受,仿佛这一切理所应当。他的视线在那些精致的笔墨上停留一瞬,状似无意地轻叹:“可惜,如今边境不宁,王爷想必忧心国事,容澈却在此安享供奉,心中实在难安。” 他语速平缓,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掠过院墙角落那片微微晃动的竹影。 ——— 擎苍阁内,谢玄刚听完萧寒关于边境局势及北燕朝堂动向的补充禀报。萧景澜擅自出兵的可能性又增几分,但北燕皇帝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斥责,似乎有意纵容。这使得局面愈发扑朔迷离。 高盛悄声入内,将容澈接收物品时的神态、言语,一字不落地回禀。 “心中难安?”谢玄轻嗤一声,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和田玉镇纸。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他倒是很会找准自己的位置。” 示弱,表态,将自己放在一个“客居忧国”的位置上,既符合身份,又隐隐撇清与萧景澜行动的关系。 “他可有对哪些东西特别留意?” “回王爷,靖安王似乎对那套文房四宝多看了两眼,但也仅止于此。” 文房四宝?谢玄眼神微动。是真心喜爱,还是……另有所图?传递消息,书写密信,都离不开这些。 “继续盯着。他院中每日用度,尤其是笔墨纸张的消耗,仔细记录。” 谢玄吩咐道,随即又问,“今日早朝,陆文渊那边有何动静?” “陆大人今日在朝上,果然借此边境之事大做文章,虽未明指王爷,但言语间暗示……和亲之人甫一入府,便起边衅,恐非吉兆,有影射靖安王乃不祥之人的意思。”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厌烦。这些清流,惯会借题发挥。他不在意容澈是否“不祥”,他在意的是这“不祥”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北燕的算计,以及,这容澈本人,又能在这算计中,扮演多重要的角色。 ——— 澄音馆内,侍女们放下物品后便安静退下。容澈走到石桌前,指尖拂过那叠质地优良的宣纸,触感光滑微凉。他确实需要这些。并非为了传递消息——在谢玄如此严密的监视下,那无异于自寻死路——而是为了“正常”的书写。他需要留下笔墨,留下一个“安分”的质子日常习字、读书、偶尔感怀的痕迹,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他铺开一张纸,研墨,动作舒缓。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他提起笔,却并未书写诗词,而是开始默写一段北燕流传甚广的、关于农耕水利的古籍篇章。字迹端正清秀,带着一种刻意的工稳,毫无锋芒。 他知道,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拿去分析,比对,揣摩。他不能流露出任何与军事、政治相关的兴趣,甚至不能流露出太过鲜明的个人情绪。他必须将自己隐藏在“平庸”与“顺从”之后。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窗外,鸟鸣渐起,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府兵换岗时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如同网中安静吐丝的蚕,试图用最无害的姿态,编织属于自己的、微小的生存空间。 他写完最后一字,轻轻搁笔。纸上墨迹未干,排列整齐,内容乏善可陈。他拿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将其与另外几张写满字的纸叠放在一起,置于案头显眼处。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走回院中,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虚空。风拂过他的衣袂,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更深处、那来自擎苍阁方向的、无声的压力。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这王府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新一日。 第11章 王爷emo了 御帐内,龙涎香的气息几乎被血腥味压过。 御医抖着手,剪开容澈臂上被血浸透的青色衣袖,露出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箭伤。清理、上药、包扎,每一步都让榻上之人身体微微绷紧,额上渗出更多冷汗,但他始终紧咬着唇,未曾痛呼出声,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细碎的吸气声,泄露了这伤势带来的巨大痛苦。 谢玄负手立于榻前几步外,玄色骑射服上沾染的几点暗红格外刺目。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落在容澈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脸上,以及那截被纱布层层包裹、仍隐隐渗出血迹的手臂上。帐内灯火通明,将他眼底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照得无所遁形——惊怒、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塞过来的、无比碍眼的“人情”。 帐帘掀动,萧寒快步走入,身上带着夜风的寒气,低声道:“王爷,刺客尸体在林中找到了,服毒自尽,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弓是军中制式,但编号被磨掉了。现场处理得很干净。” 死士。早有预谋。谢玄眼底寒芒更盛。目标是他也好,是皇帝也罢,或是想一石二鸟,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容澈替他挡了这一箭。 “查。所有今日接触过武器、调度过守卫的人,逐一排查。”谢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还有,那头野猪,为何会突然发狂冲出内围,也给本王查清楚!” “是!”萧寒领命,看了一眼榻上的容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御医终于处理完毕,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对谢玄道:“王爷,靖安王殿下失血过多,伤口颇深,万幸未伤及要害。但需好生静养,切忌移动,以免伤口崩裂。” 谢玄挥挥手,御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容澈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靠在引枕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瓷。 “为何?”谢玄终于开口,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他不需要迂回,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违背常理、违背利益的举动的答案。 容澈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因疼痛而显得水润朦胧,少了平日的沉静,多了几分真实的恍惚。他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 “当时……没想那么多。”他顿了顿,似乎连说话都耗费力气,“只是觉得……王爷若在此刻出事,容澈……怕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与其被怀疑是刺客同党,死于非命,不如……赌一把。” 他的理由现实得近乎冷酷,完全出于自保的算计。将自己放在一个更卑微、更无奈的境地——不是为了救你,只是为了救我自己。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表忠心,都更让谢玄……难以反驳。 谢玄盯着他,试图从那片氤氲着水汽的眸光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但他只看到了疲惫、痛楚,以及一种认命般的坦诚。 “赌赢了?”谢玄语气莫测。 容澈轻轻吸了口冷气,似乎扯动了伤口,眉心蹙紧,声音更轻:“至少……眼下,王爷不会立刻杀了容澈……吧?” 谢玄沉默。是,他不能。至少在查明真相、在容澈伤势未愈之前,他不能动他。不仅不能动,还得保他安然无恙。这份“救命之恩”,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硬生生塞进了他手里。 他从未欠过任何人情,尤其是……一个敌国皇子的人情。 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悦,甚至比那支冷箭本身,更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他看着容澈重新闭上的眼睛,那长睫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这副全然依赖、无力自保的模样,与方才猎场上那千钧一发之际爆发的、近乎本能的敏锐与决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容澈? 谢玄发现,他非但没有看清,反而觉得眼前这团迷雾,更浓了。 他烦躁地转身,走到帐门前,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好好养伤。”他丢下这四个字,语气生硬,听不出半分感激,随即掀帘而出,将一帐的静谧与血腥气,留给了榻上那人。 帐外秋风凛冽,吹得他袍袖鼓荡。谢玄抬头望向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只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久久不散。 这债,算是欠下了。怎么还,何时还,由不得他了。 第12章 病中惊坐起 澄音馆内,药香取代了往日的清冷檀息,苦涩的味道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容澈倚在榻上,臂上的伤处被妥善包扎,面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兰草,脆弱,却仍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风骨。 谢玄下令他静养,澄音馆外围的守卫明显增加了,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得更为铁桶一般。连每日送来的汤药,都需经侍女银针试毒,再由他亲眼看着高盛带来的亲信大夫查验,方才入口。 “殿下,该用药了。”侍女捧着温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奉上。 容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指尖与微烫的瓷碗接触,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碗沿凑近唇边,浓黑的药汁氤氲着令人皱眉的苦气,他眼睫未颤,平静地一口口饮尽,仿佛喝的是甘泉。 药碗见底,他将空碗递回,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有劳。” 侍女躬身退下,帐内重归寂静。容澈缓缓靠回引枕,闭上眼,似乎在抵抗药力带来的昏沉,又像是在积蓄力量。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臂上的伤痛如同持续的钝锯,切割着他的神经。这苦,他得咽下去。这伤,他得受着。 他知道,从他扑出去挡箭的那一刻起,他与谢玄之间那脆弱的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谢玄不再仅仅是怀疑他,而是……欠了他。这份“债”,让谢玄如芒在背,也让他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谢玄会如何“还”这笔债?是更加严密的监控,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能坐以待毙。 ——— 擎苍阁书房,气氛比往日更为凝重。 谢玄面前摊开着暗卫呈上的、关于此次秋猎刺杀的初步调查报告。线索寥寥,指向几个无关紧要的、已被推出来顶罪的低级武官,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很深。是朝中政敌?是北燕萧景澜的又一重算计?还是……其他势力想搅浑这潭水? “王爷,”萧寒低声道,“靖安王那边,除了按时用药、静养,并无异常。送去的汤药、膳食,都依规矩查验过,无毒。” 谢玄“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报告上移开。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一个能在那等电光火石间做出如此决断、不惜以身犯险的人,会如此安分地养伤? “他喝药时,神情如何?” “据回报,并无异样,很是顺从。” 顺从?谢玄指尖敲击着桌面。容澈的“顺从”,从来都只是表象。 “加大排查力度。重点查永宁长公主府和陆文渊近期的动向,还有……北燕使团那边,是否有异动。”谢玄下令,眼神锐利,“另外,寻个由头,将王府内库中那株百年血参,送去澄音馆。” 萧寒微怔。血参乃疗伤圣药,极为珍贵,王爷这…… “他既然替本王挡了一箭,表面功夫总要做足。”谢玄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总不能让人说本王,苛待‘恩人’。” “是,属下明白。”萧寒领命而去。 谢玄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澄音馆的方向。送去血参,既是做给外人看,也是他的一种试探。他想知道,容澈会如何应对这份“厚赐”。是感恩戴德,还是依旧保持那份疏离的、带着算计的“平静”?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容澈的反应。 ——— 澄音馆内,当高盛亲自捧着那锦盒装着的血参到来时,容澈正靠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下,王爷念您伤势,特赐下此参,助您早日康复。”高盛语气恭谨,打开盒盖,那株形似人状、色泽暗红的血参赫然在目。 容澈目光落在血参上,微微一凝,随即抬起,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王爷恩典,容澈……何德何能,实在愧不敢当。”他声音微哑,带着伤后的虚弱。 “殿下为救王爷负伤,此乃王爷一点心意,殿下万勿推辞。”高盛微笑着,将锦盒放在榻边小几上。 容澈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低声道:“如此……便请高总管代容澈,叩谢王爷隆恩。此物珍贵,容澈定会……善加利用,不负王爷厚望。” 他话说得谦卑,眼神却始终清澈,那“善加利用”四字,似乎别有深意。 高盛不动声色地应下,又说了几句安心养伤的话,便告辞离去。 容澈看着那盒血参,并未立刻去动。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目光却悠远地投向窗外。 谢玄在试探,也在安抚,更是在用这株血参,无声地提醒着他彼此之间那笔无法轻易勾销的“账”。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左臂上,纱布之下,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这药,很苦。 这局,更苦。 但他必须走下去。在这苦涩中,尝出那一线……或许存在的生机。 第13章 棋局新章 半月余,澄音馆内的药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庭院中晚桂最后的残香。容澈臂上的伤已收口结痂,虽未痊愈,但已能自如活动。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在馆内看书、临帖,偶尔在院中缓步,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甚至更深,如同秋日寒潭,映不出底。 谢玄来过几次,皆是以探伤为名。每次停留时间不长,言语间多是例行公事的询问,目光却比以往更为深沉锐利,仿佛要在容澈平静的表象上,凿出些许裂缝。容澈的应对一如既往的恭顺、感恩,滴水不漏。两人之间,因那一箭,似乎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又似乎隔了层更厚的、用“恩情”与“怀疑”交织成的冰墙。 这日午后,容澈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山水,笔意空灵,力求形似而神不似。高盛再次到来,此番带来的,并非赏赐或补品。 “殿下,王爷吩咐,若殿下伤势已无大碍,可于明日辰时,至擎苍阁外书房。”高盛垂首道,“王爷有些……文书事务,或需殿下协助参详。” 容澈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笔,方才搁下。他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旋即隐没。“王爷有命,容澈自当尽力。只是……容澈才疏学浅,又是戴罪之身,恐有负王爷信赖。” “殿下过谦了。王爷既开口,必是觉得殿下堪当此任。”高盛语气不变,“明日辰时,奴才再来引殿下前去。” 送走高盛,容澈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叶片已落了大半的梧桐。谢玄终于不再让他仅仅“安分”地待在澄音馆了。所谓的“协助参详文书事务”,无疑是一个新的试探,一个将他稍稍纳入其权力运作边缘的许可,也是一次更直接的观察。 他需要这个机会。蛰伏已久,他必须接触更核心的东西,才能找到破局之机,或是……验证某些猜想。 ——— 擎苍阁外书房,虽不比内书房机要,却也陈设肃穆,卷帙浩繁。辰时整,容澈随高盛踏入此处时,谢玄已端坐于主位书案之后,正批阅着一份奏报。晨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常服上投下冷硬的光影。 “王爷。”容澈依礼躬身。 谢玄并未抬头,只指了指下首一张设好的书案,上面已堆放了一小叠文书。“那里有些各地上报的,关于今岁粮棉产量的预估奏报,数据冗杂,你且帮着梳理核对一番,将存疑或异常之处标注出来。” 任务简单,甚至有些枯燥,属于文书吏员的职责范畴。但这正是谢玄的高明之处,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能接触到国家经济基础数据的工作来试探他,看他是否会在此中做手脚,或是流露出对某地经济的异常关注。 “是。”容澈应下,走到那张书案后坐下,姿态端正。他并未急于翻阅,而是先净了手,整理好笔墨,这才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报,垂眸细看起来。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谢玄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对面。容澈看得极专注,眉宇间一片沉凝,核对数据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纸上某个数字旁轻轻点划,遇到存疑处,会提笔在一旁以极小、极工整的字迹标注,理由清晰,逻辑分明。 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背脊挺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与……专业。那不是伪装能轻易伪装的,是一种长期浸淫于文书、善于从数字中发现问题根源所培养出的素养。 谢玄收回目光,心底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这个容澈,比他想象的,更懂得如何“做事”。 时间悄然流逝。将近午时,容澈已将那一小叠文书梳理完毕,并将标注好的部分整理好,起身奉至谢玄案前。 “王爷,已初步核对完毕。其中三处数据,与往年同期及邻近州县比对,差异超出常理,容澈已附上浅见。”他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谢玄接过,扫了一眼那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和条理清晰的批注,目光在其中一条关于江南某州蚕丝产量锐减的标注上停留片刻。容澈并未妄下结论,只罗列了数据差异,并提及了该州今春曾有寒潮的记载,建议核查是否与此有关。 “效率不错。”谢玄放下那叠纸,语气听不出褒贬,“看来靖安王于钱谷刑名之事,亦非门外汉。” 容澈微微躬身:“王爷谬赞。不过是尽本分,略尽绵力。北燕亦有户曹,容澈往日……偶有接触,略知皮毛而已。” 他将自己的才能,再次归结于在北燕时“偶有接触”的经历,合情合理。 谢玄盯着他,忽然话锋一转:“依你之见,若江南丝产确因天灾受损,当如何应对,方可稳定京畿织造与民间用度?” 这是一个跳出具体文书、直指政策应对的问题,考验的是急智与大局观。 容澈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此乃军国大事,容澈不敢妄言。不过,昔年曾闻‘移丰补歉’之策,或可参照。具体如何调配、平衡各方,需王爷与诸位大人权衡定夺。” 他再次避开了核心,只提出一个宽泛的原则,将决策权恭敬地推回给谢玄,谨守“客卿”与本分。 谢玄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摆了摆手:“罢了。今日便到此,你回去歇着吧。” “容澈告退。” 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谢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容澈的表现,堪称完美。能力出众,却又分寸得当,时刻不忘自身处境。这份清醒与克制,比任何张扬或蠢蠢欲动,都更令人忌惮。 他拿起容澈标注过的那份江南奏报,目光微冷。 棋局,已悄然进入中盘。落子,需更加谨慎了。 第14章 盐铁暗涌 时序入冬,第一场细雪悄然而至,为王府的亭台楼阁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澄音馆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容澈臂伤已大致痊愈,只是左臂动作间仍有些微的凝滞,需得小心将养。自那日外书房协助处理文书后,谢玄似乎“认可”了他的能力,隔三差五便会命高盛送来一些不甚紧要、却需细心梳理的卷宗,多是各州郡物产、税赋之类的汇总。 容澈来者不拒,每一份都处理得极为妥帖。他像是谢玄手中一把刚刚打磨、尚未完全信任的刀,被用于切削这些无关痛痒的边角料,而执刀者,则在暗中观察着刀的锋芒与韧性。 这日送来的,却并非寻常物产报表,而是几份来自淮南、江东西路关于盐务的陈旧卷宗,记录着近三年来官盐运输损耗、盐引发放以及几起不大不小的私盐查处案例。事情看似琐碎,但容澈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卷宗的筛选,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它们隐约指向淮南路某个背景深厚的盐运节点。 “殿下,王爷吩咐,这些卷宗需三日内梳理出概要。”高盛垂手立在一旁,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眼神却比往日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容澈明白。”容澈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神色平静。盐铁之利,关乎国本,亦是贪腐温床。谢玄将这东西送到他面前,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是想看他能否从中发现问题?还是想看他是否会借此与某些潜在的势力暗通款曲? 他不再多言,埋首于卷宗之中。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容澈看得极慢,指尖有时会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数字或地名上停留片刻,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流转的思量。 一连两日,他皆如此,除了用膳歇息,几乎不离书案。期间谢玄并未露面,但容澈能感觉到,澄音馆外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更为密集了。 第三日午后,雪稍停。容澈终于将整理好的概要并一份单独书写的、措辞极其谨慎的密笺,交给高盛。 “有劳高总管呈予王爷。卷宗数据已汇总,其中几处存疑,容澈仅依据现有文书做了推断,未敢妄断,皆标注于概要之后。另有一些浅见,写在密笺之中,仅供王爷参详。”他语气平和,将“推断”与“浅见”的分寸拿捏得极准,绝不越雷池一步。 高盛接过,目光在那封密笺上停留一瞬,躬身退去。 ——— 擎苍阁内,谢玄展开容澈整理的概要。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存疑之处皆用朱笔圈出,旁注推断理由,逻辑严谨。而那份密笺,内容则更为大胆些。容澈并未直接指证任何人,而是依据卷宗中几处看似无关的线索——如某次私盐查获后相关吏员的异常升迁、某条官道维修记录与盐运时间的微妙重合——勾勒出一个可能的、盘踞在淮南盐运系统内的利益网络雏形,甚至隐晦地点出了两个可能与永宁长公主府有间接牵连的商号名字。 推断有理有据,却又留有充分余地,将所有定论的权力,完完全全交回到了谢玄手中。 谢玄将密笺置于烛火上,看着它缓缓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明暗不定。 容澈此举,堪称绝妙。他展示了远超常人的洞察力与联系能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却又丝毫不逾越“质子”的本分,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决断,都推了出去。他像是一个最高明的献策者,只提供最锋利的武器,却绝不沾染一丝血腥。 “萧寒。”谢玄声音低沉。 “属下在。” “按图索骥,去查密笺上提到的所有人和事。记住,要暗中进行,不得打草惊蛇。” “是!” 萧寒领命离去。谢玄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稳定。容澈……他就像一枚被打磨得越来越光的棋子,安静地待在棋盘上,却仿佛能映照出整个棋局的走向。 他展示的能力越强,其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就越令人不安。北燕,究竟知不知道他们送来的,是怎样一个人物? 是利用这把刀,斩开朝堂的迷雾?还是该在被他反噬之前,彻底将其毁去? 谢玄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变得越来越难以抉择。而容澈,正用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一步步地,在他心中增加着沉甸甸的筹码。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无声无息,覆盖了庭院,也掩盖了这皇城之下,无数涌动暗流的一切痕迹。 第15章 裂痕初显 盐务卷宗之事过去数日,王府表面依旧平静,但澄音馆内外的守卫轮换似乎更勤了些。容澈心知,他递出的那把“刀”,谢玄已经握在了手里,只是不知会挥向何方。他依旧每日看书、临帖,偶尔被召至外书房处理些无关痛痒的文书,耐心地扮演着温顺而有用的“客卿”。 这日傍晚,雪后初霁,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庭院镀上一层虚幻的暖金色。容澈正欲传膳,高盛却去而复返,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 “殿下,王爷请您此刻前往擎苍阁内书房一叙。” 内书房?容澈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那是谢玄处理最机要事务之所,从未让他踏足。此刻相召,绝非寻常。 “容澈稍作整理便去。”他压下心中疑虑,面色平静地应下。 踏入擎苍阁内书房,一股混合着陈墨、冷檀与隐隐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陈设比外书房更为简练,也更为肃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与卷宗格,正中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仅有一盏孤灯,几份摊开的文书,以及一枚半掩在阴影中的、触目惊心的——带血箭簇。正是秋猎时射向谢玄,最终钉入他手臂的那一支。 谢玄并未坐在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他,玄色的身影几乎与渐浓的暮色融为一体。 “王爷。”容澈躬身行礼。 谢玄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淮南盐运之事,已有眉目。你推断的那几条线,基本无误。” 容澈心头微凛,面上不动声色:“王爷明察秋毫,能助王爷厘清些许迷雾,是容澈之幸。” “幸?”谢玄倏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而来,“本王查到的不止是盐蠹,还有几条……通往北燕的暗线。虽未直接指向你,但时间点,恰好在你入府之后。” 他向前一步,逼近容澈,周身散发着迫人的低气压:“容澈,告诉本王,你这把‘刀’,究竟是助本王清除障碍,还是……在替你的故国,修剪那些不听话的、或是可能暴露的枝蔓?借本王之手,行清理门户之实?” 话音落下,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灯烛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映衬着这无声的惊雷。 容澈迎视着谢玄锐利如刀的目光,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其中翻涌的怒火与更深沉的猜忌。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那惯常的温润面具仿佛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露出底下深藏的、一丝疲惫的讥诮。 “王爷既然查到了暗线,”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那想必也查到了,那些被清理掉的‘枝蔓’,大多与三皇子萧景澜过往从往过密吧?” 他轻轻抬起尚不能完全用力的左臂,示意那枚带血的箭簇。 “王爷,若容澈真是北燕忠臣,或是萧景澜的棋子,秋猎那一箭,容澈为何要挡?坐视王爷遇险,大晟生乱,岂非更符合北燕的利益?容澈此举,究竟是全了故国,还是……再一次,得罪了那位皇兄?” 他顿了顿,看着谢玄眼中变幻的神色,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 “王爷怀疑容澈是一石二鸟,既表了‘忠心’,又除了异己。可王爷是否想过,或许对容澈而言,无论是大晟的蛀虫,还是北燕的威胁,只要是能伤及自身的……皆可视为,障碍?” 谢玄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心虚或闪烁,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以及那潭水之下,隐约可见的、冰冷而坚硬的基石。 良久,谢玄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容澈,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容澈微微偏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直视,目光落在那跳跃的烛火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色吞噬: “容澈……只站在,‘容澈’这一边。” 第16章 查案是假 自那日内书房不欢而散后,谢玄再未召见过容澈,连送往澄音馆的文书也断了。王府表面依旧运转如常,但那无形的冰墙似乎更厚、更冷了。容澈乐得清静,每日里看书、临帖,偶尔对着庭院残雪出神,仿佛那夜的尖锐对峙从未发生。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又有雪意。容澈正临摹着一幅寒梅图,笔下的梅花孤峭冷逸,带着不与凡俗同流的清高。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高盛的沉稳,也不同于寻常侍女的轻巧。 下一刻,书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出现在门口的,竟是身着玄色常服、肩头落了些许雪籽的谢玄本人。他面色依旧沉静,但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自在? 容澈搁下笔,起身,依礼躬身:“王爷。” 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 谢玄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扫过书案上的画作,又落回他脸上,仿佛在寻找什么痕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日略显生硬: “京兆府上报,城南一桩旧年卷宗,涉及……涉及一些钱粮往来,数目有些蹊跷,经办官吏语焉不详。你既精于此道,随本王去外书房看看。”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甚至有些牵强。京兆府的陈年卷宗,何时需要劳烦摄政王亲自过问,还特意来“请”他一个质子? 容澈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他微微垂眸,掩去那几乎要逸出的细微笑意,语气依旧恭顺:“是。容澈遵命。” 他取过搭在一旁的青色外袍,动作间,左臂似乎因寒冷或是旧伤,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谢玄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的左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伤……还未好利索?” “劳王爷挂心,已无大碍,只是天寒时略有些不适。”容澈系好衣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谢玄沉默了一下,忽然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缂丝绣银云纹的厚绒披风,上前一步,动作有些突兀地披在了容澈肩上。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以及一股清冽的、独属于谢玄的松柏气息,将容澈整个人几乎裹住。 “雪天路滑,走吧。”谢玄不等他反应,已转身先行,只留下一个看似冷硬的背影。 容澈怔了一下,低头看着肩上过于宽大、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披风,那温热的触感透过微凉的衣料传来。他缓缓拉紧披风,指尖在柔软的绒毛上停留片刻,然后抬步,跟上了前面那个步伐似乎比来时放缓了些许的身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覆着薄雪的青石小径上,雪籽落在披风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走出一段,容澈望着前方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紧绷的背影,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王爷。” “嗯?”谢玄脚步未停,声音从前头传来。 “那桩城南的旧案,”容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调侃,“很重要吗?” 前方的人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即,传来谢玄更加硬邦邦的声音: “少废话,跟上。” 第17章 病来如山倒 那日从外书房回来,容澈便觉得身上有些不适,起初只当是雪天寒气侵体,并未在意。谁知当夜便发起了高热,额角滚烫,意识也昏沉起来。左臂旧伤处更是隐隐作痛,如同针扎火燎。 澄音馆内一时忙乱起来,侍女急忙禀报了高盛,王府的医官连夜被请来诊脉。说是积郁劳神,旧伤未愈,又感风寒,几症并发,来势汹汹。 消息传到擎苍阁时,已是深夜。谢玄正对着一份边境军报凝神,闻听此言,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严重吗?”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王爷,医官说热度不低,需好生将养,若能安然度过今夜,便无大碍。”高盛垂首禀报。 谢玄沉默片刻,挥退了高盛。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神色明暗不定。他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目光几次扫向澄音馆的方向,最终却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那份军报,只是半晌,都未再翻动一页。 次日清晨,谢玄踏着未化的积雪来到澄音馆。馆内药气浓郁,容澈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唇色干裂,平日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眸子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动,显然是昏睡中也极不安稳。 谢玄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侍女,独自站在榻前,低头看着床上的人。此时的容澈,褪去了所有的伪装与锋芒,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他注意到容澈即使在昏睡中,右手也无意识地虚握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徒劳的防备。 医官进来换药,见到谢玄,连忙躬身。谢玄示意他继续,自己则在一旁看着医官小心地解开容澈左臂的纱布,露出那道愈合缓慢、此刻因高热而显得有些红肿的伤口。医官清洗、上药,动作仔细,谢玄的目光始终落在伤口和容澈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心上。 “他的体质,似乎比常人更易牵动旧伤?”谢玄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有些低沉。 医官手上不停,恭敬答道:“王爷明鉴。靖安王殿下似有不足之症,气血本就不如常人旺盛,加之早年……似乎亏损过甚,如今一旦劳神或染疾,便易引动旧患,恢复起来也更为缓慢。” 谢玄眼神微凝,“亏损过甚”?在北燕为质子的那些年吗?他不再多问,只是看着医官重新将伤口包扎妥当。 这时,榻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呓语,模糊难辨。谢玄下意识地俯身靠近了些,想听清他说什么。 却见容澈微微睁开眼,眸中水汽氤氲,失了平日的清明,只有一片茫然的脆弱。他似乎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又似乎没有,只是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细弱得如同猫崽: “冷……” 谢玄身形一僵。看着对方因寒冷而微微蜷缩的身体,他沉默片刻,终究是伸出手,将滑落至容澈腰际的锦被仔细地拉高,严严实实地掖好他的肩颈两侧。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笨拙的僵硬,但足够细致。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对医官道:“用好药,务必让他尽快退热。” “是,王爷。” 谢玄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重新陷入昏睡的人,转身离开。走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 “等他醒了,告诉他,好生养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书,暂且不必看了。” 守在门外的高盛连忙躬身应下:“奴才明白。” 第18章 余波暗生 病去如抽丝。容澈这场病,断断续续拖了七八日,高热才彻底退去,只是人清减了不少,脸色依旧带着久病的苍白,行动间也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虚弱。谢玄那句“不必再看文书”的命令倒是严格执行了,澄音馆彻底安静下来,除了每日按时送来的汤药与精心调配的膳食,再无外物打扰。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容澈披着那日谢玄留下的玄色披风,坐在院中避风处的石凳上,慢悠悠地和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局势胶着,他执白子,久久未落,目光落在棋盘上,却又似乎穿透了棋局,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容澈执棋的手未顿,似乎早已料到。 “看来是好利索了。”谢玄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他今日未穿朝服,一身墨蓝色常服,更衬得身形挺拔。 容澈这才放下棋子,欲起身行礼,却被谢玄抬手虚按了一下阻止了。“病体初愈,免了。” 谢玄自顾自地在容澈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还有闲心下棋?” “闲来无事,打发辰光而已。”容澈微微垂眸,声音因久病初愈而带着些许沙哑,“王爷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谢玄没有回答,而是拈起一枚黑子,随手落在棋盘一角,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攻势凌厉。“躺着想了这么多天,可曾想明白,那日为何会病?” 容澈看着他落子的手,指尖修长有力。他执起白子,并未急于应对那凌厉的攻势,而是在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落下一子,稳固边角。“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容澈体弱,染了风寒,实属寻常,何须多想。” “是么?”谢玄又落一子,步步紧逼,“本王却觉得,你这病,生得是时候。刚好在本王查到盐案与北燕有所牵连,对你疑心最重之时。” 容澈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谢玄,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平静:“王爷是觉得,容澈是借病避祸?或是……以病示弱,博取怜悯?” “难道不是?”谢玄挑眉,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伪装。 容澈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带着一丝病后的孱弱,却又有着洞悉一切的淡然:“王爷若真认定容澈是借病避祸,或是以病示弱,今日便不会坐在此处,与容澈对弈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尖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子,声音轻缓却清晰:“容澈若真有操控病势的本事,当初在秋猎场上,就不会让自己伤得那般重,留下这缠绵病根了。病就是病,痛就是痛,做不得假,也……由不得人。”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谢玄心中那层坚硬的怀疑。他想起医官的话,想起那日容澈昏睡中无意识的瑟缩和呓语。 谢玄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棋盘。容澈也不再解释,专注于棋局。两人你来我往,落子无声,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一局终了,竟是险险和局。 谢玄将手中剩余的棋子丢回棋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澈:“棋艺尚可。明日开始,恢复外书房文书事宜。” 说完,不等容澈回应,便转身离去,玄色披风的一角在容澈视线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容澈独自坐在石凳上,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和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指尖,轻轻拢了拢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披风,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低声自语,仿佛叹息,又仿佛带着某种决断: “谢玄,疑我,用我,护我……你到底,想如何?” 第19章 蛛丝马迹 重返外书房处理文书,氛围已与病前不同。谢玄依旧寡言,交代事务言简意赅,但停留在此处的时间似乎长了些,偶尔会就某一地赋税增减或河道修缮的奏报,突兀地问上容澈一两句看法。问题刁钻,角度各异,既是考校,亦是更深层次的试探。 容澈应答愈发谨慎,多引经据典,或援引各地通行的惯例成法,绝少流露个人见解,将“恪守本分”四字刻入了骨子里。他像是将自己缩进了一个透明的壳中,任由谢玄审视,却绝不轻易露出内里的柔软。 这日处理的是一批关于各地库储、尤其是陈旧物资清点的奏报。内容枯燥繁琐,多是些积压多年的布匹、粮谷、或是淘汰下来的老旧军械登记造册之事。容澈埋首于浩繁卷宗中,眉宇沉静,唯有在翻到一份来自北境边军关于淘汰军械处置的例行公文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公文本身并无特别,按制,这批老旧军械应就地拆解回收,或改作农具。但附在后面那长长清单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记录着一批已“按规拆解处置”的旧式弩机数量,与他记忆中月前核对过的另一份关于北境营缮物料领取的奏报中,所消耗的铁料、木材数目,存在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出入。 若在平时,这点出入大抵会被归为文书抄录或计算误差。但容澈脑海中瞬间闪过的是秋猎那支精准狠辣的冷箭,是谢玄提及盐案与北燕暗线时的冰冷眼神,是萧景澜那张志在必得的脸。 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在那份公文上做任何标记。他只是如常地将这份公文归入“已核”的一类,神色未有半分波动。随后,他借口更衣,暂时离开了外书房。 回到澄音馆,他并未立刻折返。而是迅速铺纸研墨,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方才那两份公文中相关的数据,以及可能涉及的时间、地点、经手官吏的模糊信息,以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与缩写,极快地记录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墨迹干透,他将纸条仔细折好,藏入随身携带的一枚普通青玉玉佩的夹层之中。这玉佩自他入府便戴着,毫不起眼,数次检查皆安然无恙。 做完这一切,他净了手,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重新回到外书房,继续埋首于那堆枯燥的卷宗里,姿态沉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离席,真的只是为了舒缓久坐的疲惫。 傍晚,容澈离开后,谢玄从书案后抬起头,目光掠过容澈今日处理过的那叠文书,最终落在被他归为“已核”的那份北境军械公文上。 “他今日可有异常?”谢玄声音平淡。 一直隐在暗处的萧寒现身,回道:“靖安王一切如常,只在午后更衣离开约一刻钟,返回后亦无异样。” 谢玄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刻钟?时间不长不短。他起身,走到容澈白日坐过的书案前,目光扫过整齐的桌面,笔墨纸砚皆摆放有序。他拿起那份北境军械公文,仔细翻阅,上面的批注清晰工整,看不出任何问题。 然而,一种直觉告诉他,容澈一定发现了什么。那个人的心思,比他表现出来的,要缜密深沉得多。 谢玄放下公文,对萧寒道:“去查这份北境军械公文所涉的一切,包括所有经手官吏的背景,以及……那批所谓‘已拆解’的军械,最终去向。要快,要隐秘。” “是!” 萧寒领命而去。谢玄独自站在窗前,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想起容澈病中那句无意识的“冷”,想起他对弈时那清冷又执拗的眼神。 容澈,你究竟在这潭深水中,看到了多少?又打算……何时浮出水面? 第20章 北境疑云 萧寒的调查如石沉大海,数日未有明确回音。那批“已拆解”的旧弩机仿佛从未存在过,相关的记录、经手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只留下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数字差异,成为容澈心中挥之不去的疑影。他依旧每日去外书房,神色如常,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碎文书,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掠过西侧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晟疆域图,在北境与北燕接壤的漫长边境线上停留片刻。 谢玄将他的细微举动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他不再直接询问容澈关于北境或军械的看法,而是将更多涉及边关贸易、互市管理,甚至是一些边境州县民生琐碎的奏报混入寻常文书之中,送到容澈案头。这是一种更迂回,也更考验耐心的观察。 容澈心知肚明。他像一头嗅觉敏锐的猎豹,在看似平静的草丛中匍匐前进,仔细分辨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样气息。他处理这些文书时,更加谨小慎微,批注力求客观,绝不流露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倾向。 这日,他手中是一份关于北境榷场(边境互市市场)年度抽解(税收)的奏报。数据庞杂,记录了过往一年各类货物交易的数量与税额。容澈看得极慢,指尖在各类货品名称与数字间缓缓移动,直到落在“皮货”一项下的某个细分品类——“鞣制失败的劣等生皮”——以及其对应的、与其低劣品质完全不符的、高得有些蹊跷的抽解金额上。 数量巨大,价值却标注极低,而税额又与之不成比例。这不合常理。大量低质生皮,远途运输至边境互市,所图为何?除非……它们根本不是真正的“生皮”。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那些“消失”的弩机零件,是否可能被拆解后,混杂在这些“劣等生皮”之中,利用其松散、不易被彻底查验的特性,暗中运出了关?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在这份奏报上留下任何特殊的标记,只是在核对的数字旁,用最工整的字迹标注了一句:“此品类抽解比例与货值似有出入,建议核查往年旧例比对。” 他将奏报归拢,如同处理其他所有文书一样。然而,在下值离开外书房,踏着月色返回澄音馆的路上,他借着袖袍的遮掩,将一枚极小、边缘被摩挲得光滑的白色石子,看似不经意地踢入了途径小花园的假山石缝隙中。 当夜,子时刚过。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小花园,精准地从假山石缝中取走了那枚石子。 与此同时,擎苍阁内。 萧寒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将一份密报呈给尚未安歇的谢玄。 “王爷,我们顺着那批‘劣等生皮’的线索追查,发现它们最终流入了几家背景复杂的皮货商行,而这几家商行,近半年来的资金流向,与……永宁长公主名下的一处皇庄,有数次隐秘的交集。” 萧寒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我们监视北燕使团的人发现,副使顾世卿三日前,曾‘偶遇’长公主府上的采办管事。” 谢玄眸中寒光乍现。永宁长公主?他的皇姐?她竟敢……与北燕暗通款曲,甚至可能涉及军械走私?是为了敛财,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而容澈,他精准地指出了“生皮”的异常,是巧合,还是他本就知晓这条暗线的存在?他递出这枚石子,是借刀杀人,还是……示警? “继续盯紧长公主府和顾世卿。”谢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冷得掉冰渣,“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打草惊蛇。” “是。” 萧寒退下后,谢玄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刚刚由暗线送回、尚带着假山湿气的白色石子。 容澈,你在这盘棋上,到底落下的是哪一颗子? 第21章 亭中对弈 北境军械与皮货的线索,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谢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后,表面却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立刻采取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再向容澈追问任何细节,只是将那份关于“劣等生皮”抽解有异的奏报单独留中不发,仿佛那只是无数待处理文书中最寻常的一份。 澄音馆与外书房之间,恢复了病前那种看似疏离、实则紧密的联系。容澈依旧每日前往,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碎卷宗。谢玄也依旧偶尔出现,询问几句,目光深沉难辨。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那枚白色石子带来的暗涌,被小心翼翼地压制在每日例行的公务之下。 这日午后,天气晴暖,冬日难得的和煦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寒。谢玄并未在外书房,而是命高盛来传话,请容澈至府中花园的“听雪亭”。 听雪亭临水而建,四周遍植梅树,此时红梅初绽,暗香浮动,景致极佳。亭中石桌上已设好了棋盘,两盏清茶雾气袅袅。 容澈到时,谢玄已端坐亭中,正执着一枚黑子,独自对着棋盘沉吟。他今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较为闲适的云纹锦袍,少了几分朝堂的凛冽,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只是那眉宇间的沉凝,依旧挥之不去。 “王爷。”容澈躬身行礼。 “坐。”谢玄未抬头,目光仍落在棋盘上,“今日无事,手谈一局。” 容澈依言在对面的石凳坐下。他没有去看棋盘,而是先端起了手边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沉静的神情。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扑鼻。 “听闻北地苦寒,此时已是冰封万里。”谢玄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平淡,“比不得这京城,尚有暖阳梅花可赏。” 容澈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北地风光,壮阔苍凉,别有一番意境。只是生存艰难,百姓困苦。”他回答得中规中矩,将话题引向了民生,避开了可能涉及边境敏感的话题。 谢玄不置可否,又落一子,攻势不显,却隐隐牵制着白棋的布局。“民生多艰,各处皆然。尤其是边陲之地,物资转运不易,些许微末之物,于当地或许便是紧要关节。”他话语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容澈,“譬如那些看似无用、鞣制失败的生皮,在缺少御寒之物的边军或贫民手中,或也能抵挡几分风寒。” “生皮”二字,被他以这样一种看似感慨民生多艰的方式,轻飘飘地提了出来。 容澈眼帘低垂,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其中。他沉吟片刻,在白棋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落下一子,此举看似放弃了中腹的争夺,实则稳固了边角,留下了后手。 “王爷仁心,体恤边民。确是如此,物尽其用,方是正理。”他声音平和,顺着谢玄的话往下说,绝不深究,“只是各地物产、需求不同,如何调配得当,使其真正惠及所需之人,而非被中间环节盘剥牟利,还需王爷与诸位大人费心统筹。” 他将问题轻轻推回,点出了“中间环节盘剥牟利”的可能性,却又立刻缩回,表明自己无意插手具体事务。 谢玄盯着他落子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容澈这一手,守得巧妙,退让中暗藏机锋。他不再言语,专注于棋局。 亭中只剩下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和梅花冷冽的暗香。两人不再交谈,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闲来无事的对弈。阳光透过梅枝,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亭外的白石地面上。 一局终了,竟是和局。 谢玄将手中剩余的棋子丢回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端起早已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望向亭外绽放的红梅。 “这梅花,开得正好。”他忽然说了一句,与之前所有的话题都毫无关联。 容澈也放下棋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应了一声:“是,凌寒独自开,颇有风骨。” 谢玄收回目光,看向容澈,眼神深邃难测:“风骨固然重要,但能于严寒中存活,才是根本。” 说完,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今日便到此吧。” 他转身离去,留下容澈独自坐在亭中。石桌上的残局犹在,两盏冷茶相对无言。 容澈缓缓拿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着,冰凉的触感让他思绪格外清晰。谢玄今日之举,看似闲谈对弈,实则句句试探。他提及北地,提及生皮,都是在不动声色地敲打,观察他的反应。 而他,也只能以同样隐晦的方式,守着自己的阵地,偶尔,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递出一点点无关痛痒的“提醒”。 他看着谢玄消失在梅林小径尽头的背影,轻轻将棋子放回罐中。 这盘大棋,还在布局阶段,远未到图穷匕见之时。他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在谢玄越来越密集的试探下,找到那条最稳妥的钢丝。 第22章 疑云深锁 北境军械与皮货走私的线索,经由那枚白色石子无声地递出后,便在谢玄手中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他没有再与容澈提及半分,甚至连那些涉及边境贸易的文书也骤然从容澈的案头消失。擎苍阁与外书房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无形却厚重的冰墙。 容澈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谢玄依旧会偶尔出现在外书房,但停留的时间更短,询问的话语更少,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审视,却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寒冷刺骨,且不再试图掩饰。他不再试探,而是直接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这日,容澈正在核对一批关于各地义仓储粮的陈旧记录,内容枯燥,数字繁琐。高盛无声无息地进来,手中并未捧着新的文书,而是带来了一句简单的口信: “王爷吩咐,今日起,殿下不必再来外书房了。殿下所需一应用度,澄音馆内皆会备齐,请殿下安心静养。” 语气恭敬,内容却如同最终判决。 容澈执笔的手停在半空,墨迹在笔尖凝聚,将落未落。他缓缓放下笔,抬眼看向高盛,脸上并无意外,也无波澜,只是那琥珀色的眼底,似乎比平日更沉静了些。 “容澈遵命。”他起身,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询问缘由,没有半分不满,他顺从地接受了对自身活动范围的进一步限制,仿佛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整理了一下案头已然处理完毕和尚未翻阅的卷宗,将它们分类放好,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完成某种仪式。 随后,他不再多看这间待了数月的书房一眼,转身,跟着高盛,踏着冬日冰冷的石径,返回那座名为“澄音”、实为精致牢笼的馆阁。 澄音馆内,一切如旧。炭火温暖,茶香袅袅,书籍整齐。只是那份由处理公务所带来的、与外界权力核心若即若离的错觉,已被彻底剥夺。他重新被严严实实地关回了最初的起点,甚至比最初更为孤立——因为谢玄的怀疑,已从暗中审视,变成了明确的隔离。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寒风刮得光秃的枝桠。谢玄此举,意味着他对北境军械线索的追查,可能触碰到了极其敏感的区域,敏感到谢玄不再允许他——这个身份特殊的北燕皇子——再接触到任何可能与此相关的信息。也意味着,谢玄并未因他递出的线索而增加信任,反而因这线索背后可能牵连的复杂网络,对他升起了更高的警惕。 是永宁长公主?是朝中其他势力?还是……北燕内部更深的阴谋? 他被隔绝在外,无从得知。 容澈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氤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过几道无意义的痕迹。 棋局,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不,甚至比最初更为艰难。当初他是一枚被审视的“暗子”,如今,他或许已成为一枚被认定为“危险”而需要被严格隔离的“废子”。 谢玄不会再轻易让他接触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了。 他需要重新评估形势,也需要……在更深的孤立中,找到新的支点。 第23章 孤馆寒灯 澄音馆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岛。院门外的守卫增加了明岗,暗处的视线也更为密集,连每日送膳的侍女,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审视,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去,不敢多停留一刻。 容澈对此恍若未觉。他不再试图从有限的往来人口中探听什么,也不再于院中长久伫立眺望。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馆内那有限的藏书之上。经史子集,地方志异,甚至一些枯燥的农书工巧之作,他都看得极为仔细。 有时,他会临帖,字迹愈发工稳内敛,锋芒尽藏。有时,他会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落子极慢,仿佛每一步都在推演着某种看不见的局势。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下,看着庭中积雪融化又冻结,听着风声掠过屋檐,神色是一贯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淀、凝聚。 谢玄没有再踏足澄音馆,也未曾再有只言片语传来。那份刻意的遗忘与隔绝,比直接的质问更令人窒息。他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着他的不信任与掌控。 这日深夜,馆内炭火将尽,寒意渐重。容澈并未入睡,依旧坐在案前,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一本前朝编纂的《漕运水经注》。书页泛黄,记载着各大水系河道变迁、水文特征,以及历代漕运疏通的关键节点。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关于“沧澜江”支流“青川”的一段记载上。青川流经北境数州,水势湍急,河道复杂,其中提及某段流域,因暗礁林立,历来被视为航运险地,官私船只皆避而远之,唯有熟悉水路、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偶尔会借此险道偷运私货。 他的指尖在“暗礁林立”、“偷运私货”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并非因为这条水道本身,而是书中夹着的一页显然是后来人添补上去的、字迹不同的附录,上面简略记录了前朝某位官员曾上书提议疏浚此段河道以利漕运,却因“耗资巨大,险峻难除”而被搁置,而那位官员的名字……似乎与永宁长公主已故的驸马,有着远房同宗之谊。 线索细若游丝,几乎风一吹就散。北境军械、劣等生皮、险峻河道、以及可能与之有着微弱关联的长公主府……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漂浮,暂时还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但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他被隔绝后,唯一能凭借自身之力触摸到的、可能存在的脉络。 他合上书,吹熄了灯烛。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与冰冷的寂静,只有窗外檐下冰棱断裂的细微声响,偶尔传来。 黑暗中,他无声地端坐着,如同一尊沉入深海的石像。 谢玄以为将他困在此处,便能切断所有联系。他却不知,有些战场,本就不需要刀光剑影,也不需要文书往来。真正的较量,早在无声无息中,于方寸之心内,悄然展开。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将这些碎片串联起来。而被困于此的他,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和他自己这双……尚未被完全蒙蔽的眼睛。 第24章 浊浪暗生 北境军械的疑云,如同冬日阴霾,沉沉笼罩在摄政王府上空。虽无实据,但谢玄与容澈之间那层因共同应对盐务而勉强维持的薄冰,已彻底被这无声的猜忌冻裂。容澈被彻底隔绝在澄音馆内,失去了所有接触外界信息的渠道,连院中落叶被扫走的速度,似乎都比往日慢了几分,仿佛连这府中的风,都在刻意回避着他。 谢玄不再踏足澄音馆,也停止了所有文书往来。他用这种极致的冷遇,宣告着不信任的升级。朝堂之上,他依旧雷厉风行,只是眉宇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冷硬。他暗中加紧了了对北境军械流失线索,以及永宁长公主府的调查,进展缓慢,阻力重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阻碍着真相浮出水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桩新的、更为棘手的危机,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边境急报,并非来自北燕的军事挑衅,而是来自大晟自家镇北军大营——押运至前线的一批重要军粮中,竟发现了大量掺入的沙石!士卒哗然,群情激愤,若非主将王戦弹压及时,几近酿成营啸。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动。军粮乃边关命脉,此事非同小可! 谢玄在擎苍阁内,捏着那份染着边境风尘的急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震怒之余,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军粮掺沙,绝非寻常贪腐,这是动摇国本、自毁长城之举!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目的又何在? 他第一时间下令彻查粮草转运的所有环节,从户部拨付,到沿途押运,直至送入军营,每一个经手之人,皆需严加盘问。然而,初步回报的结果,却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座被严密看守的澄音馆。 线索,竟隐约指向了容澈入住王府后,曾短暂协助处理过文书的那段时期。有底层吏员含糊其辞地提及,当时似乎有涉及边境粮草调拨的文书,曾“偶然”经过那位北燕皇子之手,虽只是例行核对,但…… 这指向太过模糊,甚至可以说是牵强。但在北境军械疑云未散、信任已然破产的当下,这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牵连,已足够在谢玄心中点燃滔天怒火与更深的疑忌。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那份急报狠狠掷于案上,对肃立一旁的萧寒,从齿缝间挤出冰冷彻骨的命令: “给本王盯死澄音馆!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他眼中风暴凝聚,声音低沉如闷雷, “另外,去查,给本王掘地三尺地查!看看他到底还伸了多少只手,在这大晟的江山社稷之上!” 第25章 风雨满朝 军粮掺沙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瞬间激起千层浊浪。麟德殿内,往日庄严肃穆的气氛被一种压抑的躁动与隐晦的恐慌所取代。 “陛下!摄政王!” 礼部尚书陆文渊率先出列,手持玉笏,面色沉痛,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军粮乃边关将士性命所系,国之根本!如今竟出此骇人听闻之事,致使北疆军心浮动,此乃动摇国本之祸!臣恳请陛下、王爷,彻查到底,严惩不贷,以安军心,以正国法!” 他言辞恳切,占据道德高地,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座之旁面色冷硬的谢玄。清流一派的官员纷纷附议,要求严查的声浪一时高涨。 紧接着,永宁长公主一系的官员则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监管不力。 “王爷总理朝纲,户部、兵部皆在辖下,如今军粮出了如此纰漏,相关衙门难辞其咎!尤其是转运使司,上下其手,沆瀣一气,必须严厉整顿!”此言看似针对具体衙门,实则将问责的矛头隐隐指向了最高掌权者谢玄的“失察”。 朝堂之上,各方势力借题发挥,或义正言辞,或含沙射影,原本针对军粮案的讨论,迅速演变成了一场权力博弈的混战。陆文渊揪住“国本”不放,意在打击谢玄威信;长公主派系则试图借此清洗谢玄在相关部门的势力;还有一些中间派系噤若寒蝉,生怕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入其中。 端坐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沈知节,面色微微发白,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却不时瞥向身旁的谢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谢玄始终沉默着,玄色蟠龙朝服衬得他面容如同冰封。他冷眼看着台下众人的表演,直到喧嚣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查,自然要查。本王已命枢密院、刑部、户部三部会审,凡涉案人员,无论品阶,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至于监管之责,本王自会厘清。但若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混淆视听,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气,让殿内温度骤降。陆文渊眉头紧锁,永宁长公主派系的官员也暂时收敛了气焰。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王戬,突然出列,他手中捧着一份卷宗,脸色铁青: “王爷!陛下!臣复核此次掺沙军粮的调拨文书,发现其最初核验环节的副签笔迹,与……与北境军械损耗公文上,某个已被处置的蠹吏笔迹,有七分相似!而那名蠹吏,曾在靖安王初入王府、协助处理文书时,有过数面之缘!”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虽然王戬并未直接指认容澈,但将“军粮掺沙”与尚未公开的“北境军械流失”疑案通过一个已死的“蠹吏”联系起来,其指向性,不言而喻!所有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瞬间聚焦到了那座被严密看守的澄音馆! 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更隐隐指向了通敌卖国! 谢玄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握紧,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王戬,眼底风暴狂啸。王戬是他的人,此言绝非无的放矢,但这证据来得太过“巧合”,巧合得像是被人精心设计,一步步将容澈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文渊立刻抓住机会,厉声道:“王爷!事涉国本与边关安危,无论涉及何人,皆不可纵容!请王爷即刻下令,彻查澄音馆,审问靖安王,以明真相!” “请王爷下令!” 附议之声再起,比之前更为汹涌。 谢玄立于御阶之上,身形挺拔如松,周身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或义愤、或惶恐、或别有居心的面孔,又仿佛看到了澄音馆中,容澈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他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也针对容澈的绝杀之局。 军粮掺沙是实,北境军械是疑,两者被巧妙勾连,逼他在这风口浪尖,对容澈动手。 若查,容澈凶多吉少,正合幕后黑手之意。 若不查,他包庇敌国皇子、罔顾军国大事的罪名,顷刻便会坐实! “此事,本王自有决断。” 谢玄的声音冰冷如铁,强行压下了朝堂的纷争,“退朝!” 他不再给众人发言的机会,拂袖转身,留下一个冷硬决绝的背影,和满殿心思各异的朝臣。 退朝回到擎苍阁,谢玄一拳狠狠砸在紫檀木案上,震得笔架晃动不已。 “好一个一石二鸟!”他眼中杀意凛然,“萧寒!” “属下在!” “给本王盯死陆文渊、永宁,还有……王戬!”他语气森寒,“去查那个已死蠹吏的所有社会关系!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是!” “还有,”谢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加派三倍人手,围住澄音馆。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送膳之人!” 他不能将容澈交出去,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不能。但这份“保护”,在世人眼中,与软禁审讯,并无区别。 信任,在这一刻,薄如蝉翼,裂痕已然深可见骨。 第26章 困兽犹斗 军粮掺沙案与北境军械疑云被强行勾连,如同一块散发着血腥气的肉,被抛入了满是鲨鱼的朝堂水域。谢玄虽以强硬的姿态暂时压下了朝议,但暗涌已然成形,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那座被重兵围困的澄音馆汇聚。 ——— 翌日朝会,气氛比昨日更为诡谲。陆文渊显然有备而来,并未再直接要求搜查澄音馆,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层的“制度漏洞”与“用人不明”。 “王爷!”他手持笏板,声音悲愤,“军粮之事,骇人听闻!然细思极恐,北境军械文书核验、边境粮草调拨副签,此等机要环节,何以会让身份敏感之人轻易触及?即便只是例行过目,亦不合规制!此非一人之过,实乃制度松懈、监管缺失之祸!臣恳请王爷,彻查王府文书流转之制,厘清权责,堵塞漏洞,以防微杜渐!” 这番话,堪称老辣。他避开直接攻击容澈,转而质疑谢玄的治下之策与用人准则,将“用人不明”、“制度松懈”的帽子,隐隐扣在了谢玄头上。其门下御史更是趁机上书,弹劾摄政王府长史、主簿等一批谢玄亲信“渎职”、“失察”,要求严惩。 与此同时,永宁长公主一系的官员则开始在“北境军械”上做文章。他们不再提已死的蠹吏,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那批“消失”的弩机上。 “王爷,北境军械流失,事关边防安危,与军粮掺沙同为动摇国本之举!两案并发,岂是巧合?臣听闻,那批弩机最后出现的地点,临近青川水道,而青川水道暗礁险峻,向为法外之地,私运猖獗……不知枢密院对此可有详查?”言语之间,将“军械流失”与“走私暗道”联系起来,引导着众人的思绪走向更危险的推论——是否存在一条由北燕操控、利用险峻河道走私军械物资的隐秘线路?而容澈,在其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各种奏报、弹劾如同雪片般飞向擎苍阁。谢玄端坐案后,面色沉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焰。他知道,这是组合拳。陆文渊攻其制度与亲信,长公主系则深化阴谋论,两者看似各自为战,实则都在将舆论的绞索,一点点套向容澈,也套向他的脖颈。 ——— 澄音馆已如同铁桶。守卫增加至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是谢玄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卫,眼神冷厉,气息沉稳,隔绝了内外一切联系。连每日的膳食,都由高盛亲自带着两名亲信送来,经银针、内侍试毒后,方呈入内。馆内原本伺候的侍女仆役尽数被调离,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舍,与馆中那个同样静默的人。 容澈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山河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窗外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外界正在发生的风暴。他听不到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那风暴的中心,正是自己。 他知道,自己再次成了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只是这次,执棋者不再仅仅是谢玄,还有隐藏在暗处、手段更为狠辣的对手。军粮掺沙是真,北境军械疑云亦非空穴来风,对手巧妙地将两者糅合,将他推到了叛国通敌的悬崖边缘。 他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指尖冰凉。谢玄会如何应对?是顶住压力保住他,还是……将他作为弃子抛出,以平息朝野非议,稳固自身权位? 他无从判断。信任早已在一次次试探与猜忌中消耗殆尽,如今维系着这脆弱平衡的,或许只剩下谢玄那不肯受人摆布的骄傲,以及……对幕后黑手更深的目的的忌惮。 ——— 夜深,擎苍阁内烛火未熄。 萧寒悄无声息地出现,带来了最新的调查进展:“王爷,已确认,那蠹吏有一远房侄女,是永宁长公主府上一名二等丫鬟。另外,我们顺着青川水道的线索追查,发现近半年,确实有几支背景不明的商队曾冒险通行那段险峻河道,押运的正是皮货与……一些标注为‘铁器零件’的货物,通关文书俱是伪造。” 线索,再次隐隐指向了永宁长公主。 谢玄眸色幽深,指尖敲击着桌面。永宁……他的好皇姐。为了权力,竟敢勾结北燕,走私军械,甚至可能策划了军粮掺沙,意图一石二鸟,同时除掉容澈并打击自己?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王爷,”萧寒迟疑片刻,低声道,“朝中要求……处置靖安王的呼声越来越高,陆文渊等人联络了不少清流,准备联名上奏。若再不有所回应,恐对王爷声誉不利。” 谢玄沉默良久,目光锐利如刀。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是顺着幕后黑手的意思,将容澈推出去暂时平息风波?还是冒着更大的风险,强行保住这个身份特殊、浑身是谜的敌国皇子?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澄音馆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只有巡夜守卫手中灯笼的微光,偶尔掠过紧闭的窗扉。 “告诉高盛,”谢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明日开始,澄音馆用度减半。没有本王命令,一粒米,一滴水,也不得多给。” 他要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包括告诉容澈—— 他谢玄,不会任人摆布。 但这份“保护”的代价,是更为严酷的孤立与考验。 第27章 寒刃悬顶 澄音馆内的温度,似乎随着用度的削减而骤然降低。炭火不再充足,仅能维持不被冻僵,膳食也变得简单粗糙,仅能果腹。这种直白而刻意的苛待,比任何审问都更清晰地传递着谢玄的态度——一种在巨大压力下,冰冷而戒备的疏离。 容澈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枯枝上最后几片顽固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他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神色并无怨怼,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谢玄在用这种方式向朝堂表明他的“公正”,也在用这种近乎惩罚的方式,逼迫他,或者说,逼迫那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露出破绽。 他拿起桌上那本《山河志》,翻到记载青川水道的那几页,指尖在“暗礁林立”、“私运猖獗”等字眼上轻轻划过。外界的信息虽被隔绝,但对手既然布下如此精密的杀局,必然会有后续的动作。他在等,等一个变数,等一个能让这盘死棋出现一丝缝隙的机会。 高盛再次到来时,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玄甲卫。 “殿下,”高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王爷有令,为彻查军粮一案,需询问殿下几个问题,请殿下据实以告。” 这并非正式的审讯,却无疑是审讯的前奏。那两名玄甲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容澈放下书卷,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两名浑身煞气的侍卫,落在高盛脸上:“高总管请问。” “殿下初入王府,协助处理文书期间,可曾见过一份关于北境三州粮草预拨的奏报?编号应是甲字柒佰叁拾贰。” 问题精准地指向了被掺沙的那批军粮最初的文书环节。 容澈没有丝毫迟疑,淡然道:“见过。依照惯例核对数目与印鉴,无误后便归档,未曾留意细节。” “期间可曾与转运使司一名叫孙槐的吏员有所接触?” “孙槐?”容澈微微蹙眉,似在回忆,“名字有些印象,似是来送过几次文书,点头之交,未曾多言。”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和,既不过分撇清,也不刻意拉近,完全符合一个例行公事、谨小慎微的质子身份。 高盛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未能发现任何破绽,只得继续问道:“那殿下可知,此人月前已因贪墨被处决,而在他家中,搜出了些许……与北燕风格相似的器物?”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将已死无对证的小吏,与“北燕”直接联系起来! 容澈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被冒犯的冷意:“高总管此言何意?莫非怀疑容澈与一介蠹吏有所勾结?容澈虽出身北燕,却也是奉旨和亲而来,代表两国邦交。此等揣测,恕容澈难以接受。” 他并未激烈反驳,而是抬出了“和亲”与“邦交”的身份,将问题提升到了两国关系的层面,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轻侮的矜持。 高盛一时语塞,那两名玄甲卫也目光微动。 “殿下息怒,奴才只是奉命询问。”高盛躬身,结束了这场短暂却暗藏机锋的问话,带着人退了出去。 馆内重归寂静。容澈缓缓坐回椅中,指尖微微发凉。对手果然将“北燕”的标签贴了上来,这几乎坐实了通敌的嫌疑。谢玄让高盛来问,本身就是一种施压和警告。 ——— 擎苍阁内,谢玄听着高盛的详细回禀,面色阴沉。 “他当真如此回答?” “字字属实,殿下……靖安王神态不似作伪。”高盛斟酌着用词。 谢玄挥手让他退下,独自在书房内踱步。容澈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若他真是细作,必然矢口否认;若他是被冤枉,也只能如此回应。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北燕风格器物”的出现。这太过刻意,像是生怕别人不往容澈身上想。而永宁长公主府与那蠹吏的关联,萧寒那边查到的青川水道私运线索,都像一条条暗线,指向另一个方向。 “王爷,”萧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陆文渊陆大人联合了十七位御史,以及部分宗室元老,递了联名奏折,要求……要求将靖安王移交刑部,彻查其与军粮、军械二案之关联。奏折已送至宫中。” 压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冲破堤坝。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他如何处置这个烫手的山芋。 谢玄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传令下去,”他声音冰冷,“明日卯时,于王府正殿,本王要亲自……讯问靖安王容澈!” 他刻意用了“讯问”二字,而非“审问”,但其中的意味,已足够惊心动魄。 他不能将容澈交出去,一旦入了刑部,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这场公开的“讯问”,既是做给外人看的姿态,也是他为自己,也为容澈,争取到的最后一步棋。 他要亲自看看,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容澈会如何应对。 也要看看,这重重迷雾之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第28章 殿前刀锋 卯时的王府正殿,灯火通明,肃杀之气弥漫。虽非朝会,但殿内两旁已肃立着数位被谢玄“请”来的重臣——脸色铁青的陆文渊,神色莫测的永宁长公主心腹,面容沉峻的兵部尚书王戬,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元老。他们如同监审,又如同见证,将这座王府正殿变成了一个微缩的、压力凝聚的朝堂。 谢玄高踞主位,一身玄色蟒袍,面色冷硬如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殿门方向。 容澈在一队玄甲卫的“护送”下,缓步走入大殿。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单薄的青色常服,面色因连日的清减与寒冷而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步履从容,不见半分囚徒的狼狈。他于殿中站定,对着谢玄微微躬身:“王爷。” 声音清冽,不卑不亢。 “靖安王,”谢玄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带丝毫温度,“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军粮掺沙、北境军械流失二事。朝野议论纷纷,皆与你有涉。你有何话说?” 没有迂回,直接切入核心,将最尖锐的问题抛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容澈身上。陆文渊眼神锐利,永宁长公主的心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王戬眉头紧锁,宗室元老们则面露审视。 容澈抬起眼,迎向谢玄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王爷明鉴,”他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军粮掺沙,动摇国本,其行可诛,其心可诛。容澈听闻,亦感愤慨。然,容澈自入王府,所行之事,皆有记录可查,所接触之文书,皆由王爷安排。核对粮草数目,乃依例而行,仅止于数目印鉴,至于粮草如何征集、转运、乃至最终掺入沙石,容澈身处深馆,无从得知,亦无力干预。” 他先表明立场,谴责罪行,随即条理清晰地划清了自己所能触及的界限,将自身定位在一个被动执行者的角色上。 “巧言令色!”陆文渊忍不住出声斥道,“即便你未曾亲手掺沙,但若非你身份特殊,那些蠹吏岂会如此胆大妄为?岂非因你在此,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甚至里应外合之念?!” 这话极其恶毒,直接将容澈的存在本身,定性为罪行的诱因和温床。 容澈转向陆文渊,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怜悯:“陆大人此言,恕容澈不敢苟同。贪腐蠹吏,历朝历代皆有,其胆大妄为,源于欲壑难填与监管失察,与容澈是否在此,并无必然关联。莫非在容澈来此之前,大晟便是一片海晏河清,毫无贪墨之事?若按大人逻辑,日后但凡有罪案发生,是否皆可归咎于某位无关之人的‘存在’?” 他逻辑清晰,反驳得有理有据,甚至带着一丝反诘的力度,让陆文渊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此时,永宁长公主的心腹,一位姓李的侍郎,阴恻恻地开口:“即便军粮之事暂且不论,那北境军械流失,又作何解释?为何偏偏在你接触过相关文书后,便出了如此纰漏?还有那青川水道,险峻难行,却成私运坦途,靖安王久在北燕,对此等‘捷径’,想必不陌生吧?” 他将“军械”与“水道”并提,暗示容澈利用故国所知,为大燕走私提供便利。 容澈看向那位李侍郎,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寒冰凝结:“李侍郎此言,更是不知所云。容澈核对文书,只看记录是否相符,如何能预知军械会流失?至于青川水道,容澈在北燕时,居于深宫,所学乃是诗书礼仪,并非山川地理、走私暗道。侍郎如此臆测,是将容澈视作何等人物?又将北燕视作何等国度?莫非北燕皇子,生来便需精通此等鬼蜮伎俩不成?” 他言辞骤然锋利起来,带着一种被污蔑的凛然之气,不仅驳斥了对方,更将问题提升到了两国体面的高度。 殿内一时寂静。容澈的应对,滴水不漏,守得极稳,甚至在某些时刻,还能犀利地反击回去。 谢玄高坐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容澈在众人围攻下沉静自若,看着他以言辞为盾,抵挡着明枪暗箭。这份急智与镇定,远超常人。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讯问将陷入僵局之时,一直沉默的王戬,忽然上前一步,沉声道:“王爷,末将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靖安王。” 谢玄目光微凝:“讲。” 王戬看向容澈,眼神复杂:“殿下,末将只想问一句,若你身处本王之位,面对如今这般局面,内外交困,嫌疑加身,你会如何自处?又如何……取信于人?” 这个问题,不再是追问具体罪证,而是直指人心,拷问立场与信任!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陆文渊等人面露期待,想知道容澈如何回答这诛心之问。 容澈沉默了片刻,殿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他缓缓抬起眼,先是看向王戬,随后,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最高处谢玄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却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层防御,露出底下深藏的、一丝疲惫的坦诚。 “若易地而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容澈……无从自证。” 他顿了顿,迎着谢玄深邃难测的目光,继续道: “清白与否,不在言辞,而在人心。信与不信,……在王爷一念之间。”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连同自己的命运,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率,轻轻放回了谢玄的手中。 第29章 雪夜剖心 容澈那句“信与不信,在王爷一念之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肃穆的正殿中漾开无声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高踞上位的谢玄,面容隐在冕旒的阴影下,看不真切神情,唯有一股沉重的威压笼罩全场,令本想借机再言的陆文渊等人,竟一时噤声。 “今日讯问,到此为止。” 良久,谢玄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不容置疑。他并未做出任何裁决,甚至未对容澈的辩白置予一词,只是挥袖起身,玄色袍角划开凝滞的空气。 “退下。” 这虎头蛇尾的结局,让满怀期待的重臣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质疑摄政王的决定。陆文渊脸色铁青,永宁长公主的心腹眼神阴鸷,王戬则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地看了容澈一眼,随即低头跟上离去的人群。 容澈微微躬身,直到众人身影消失在殿外,才缓缓直起身。殿内灯火通明,却只映照着他一人孤影。他脸上并无逃过一劫的庆幸,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谢玄的沉默,比任何斥责或定罪都更令人难安。那意味着怀疑并未消除,只是被暂时压下,如同雪层下的暗火,不知何时会再度燃起,焚尽一切。 他没有被带回澄音馆,而是被两名玄甲卫“请”到了擎苍阁的外书房。此地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再入,却觉寒意更甚。书房内炭火温暖,陈设依旧,只是那份无形的隔阂已坚如壁垒。 谢玄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的细雪。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殿上的冷硬截然不同。 “你可知,为何不将你交由刑部?” 容澈立于他身后数步之遥,闻言,眼睫微颤。“王爷自有考量。” “考量?”谢玄嗤笑一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射向他,“本王若将你交出去,不出三日,你便会‘畏罪自尽’于刑部大牢!届时,军粮、军械之案便可死无对证,所有罪名由你一力承担,幕后之人高枕无忧,而本王……”他语气顿挫,带着刺骨的寒意,“便是那个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迫死质子的昏聩之徒!” 他步步逼近,几乎与容澈鼻尖相对,压低的声音里蕴含着风暴:“容澈,你告诉本王,这难道就是你,或者你背后那些人,想看到的结果?!” 面对这几乎贴面的质问,容澈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带着龙涎香的冷冽气息。他没有后退,只是微微偏开了视线,落在对方玄色衣袍上精致的暗纹,声音轻得像雪落:“容澈……不知。” “不知?”谢玄猛地伸手,攥住他未受伤的右臂,力道之大,让容澈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被迫抬起眼,对上那双翻涌着怒意、猜忌,以及更深层复杂情绪的眼眸。“你一句不知,就想将一切都撇清?你可知现在朝堂上下,王府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着将你生吞活剥?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本王如何处置你?!”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容澈能感觉到臂骨传来的痛意,但他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攥着,苍白的脸上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痛楚,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容澈的命,自踏入大晟那日起,便已不由自己。”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王爷是杀是留,……容澈都无力反抗。” 这话如同最柔软的荆棘,轻轻刺破了谢玄强硬的外壳。他看着容澈近在咫尺的脸,那因病和消瘦而愈发清晰的轮廓,那长睫下掩不住的疲惫,以及那被迫仰视着自己、却依旧不肯完全屈服的眸光。 攥着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的单薄与……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玄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转过了身,只留下一个紧绷的背影对着容澈。胸腔剧烈起伏着,方才触碰到的冰凉与脆弱感,竟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让他心烦意乱。 “滚回你的澄音馆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语调,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躁意。 容澈垂下眼帘,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攥得发麻的手臂,低声道:“容澈告退。” 他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门口,在即将踏出书房时,脚步微顿,却终是没有回头,安静地融入门外廊下弥漫的风雪之中。 书房内,谢玄依然背对着门口,良久,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按了按刺痛的眉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臂膀冰凉的触感,以及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战栗。 他发现,面对朝堂明枪暗箭尚能冷静布局的自己,此刻心中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第30章 稚虎伸爪 殿前讯问的戛然而止,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生的深潭。谢玄对容澈近乎强硬的“庇护”,在朝野上下激起了远比军粮掺沙案本身更为剧烈的震荡。清流一派的抨击愈发尖锐,暗地里,“摄政王色令智昏,为北燕皇子所惑”的流言,如同带着毒液的藤蔓,在官衙坊间悄然蔓延。 在这片喧嚣之下,皇宫大内,养心殿中却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年轻的皇帝沈知节,依旧每日按时临朝,身着过于宽大的龙袍,端坐在那象征天下权柄的御座之上。只是他愈发沉默了,大多数时候,只是垂眸静听,看着他的皇叔谢玄以无可置疑的威仪裁决政务,驳回异议,将那座下朱紫重臣的气势牢牢压制。他那张尚存稚气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眼睛,在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掠过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光影。 这日午后,养心殿内暖香袅袅,驱不散深宫固有的清寒。沈知节并未如同往日般习字或诵读典籍,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对着一盘残局。棋盘上黑白子纠缠,看似白棋占优,黑棋却于边角处暗藏杀机,一如这朝堂局势。 “陛下,苏太傅来了。”内侍轻声禀报。 “请。”沈知节目光未离棋盘。 须发皆白、神色凝重的苏太傅躬身入内,他是沈知节的启蒙老师,亦是少数能得他全然信任的帝师。 “老师不必多礼,”沈知节抬手虚扶,声音平和,“今日请老师来,是想听听,老师对近日朝堂之事,有何看法。” 苏太傅沉吟片刻,谨慎开口:“陛下是指……靖安王与军粮一案?” 沈知节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不答反问:“皇叔……为何不将他交出去?无论是刑部,还是宗正寺,岂非更能平息物议?” 苏太傅叹了口气:“摄政王雄才大略,行事自有深意。或许,是觉得此案尚有疑点,不愿冤枉无辜?又或许……是不愿让幕后真正搅动风云之人,借此称心如意。” “幕后之人……”沈知节轻轻落下黑子,恰好点在白棋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连接点上,“老师觉得,会是谁?是永宁姑母?还是……其他人?”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苏太傅,那眼神却让历经三朝的老臣心中微微一凛。 “老臣……不敢妄加揣测。”苏太傅垂下头。 沈知节不再追问,转而道:“朕记得,去岁清查内库,曾发现永宁姑母名下几处皇庄,收益与账目颇有出入。当时因牵扯先帝赐予,未曾深究。老师觉得,若此时旧事重提,是否合适?” 苏太傅猛地抬头,看向年轻的帝王,只见对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摄政王在前朝顶着压力护住容澈,皇帝便要在后宫,寻一个足以牵制永宁长公主的由头,既是试探,也是……搅浑这潭水! “陛下,此事……”苏太傅心跳加速。 “朕只是随口一提。”沈知节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该如何做,老师是明白的。” 他不再看棋盘,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 “皇叔总说朕年幼,需多看多学。”他轻声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苏太傅听,“朕,确实在看,在学。” 学会如何在这权力的夹缝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落子之处。 ——— 摄政王府,澄音馆。 容澈的处境并未因那场讯问而有丝毫改善,看守反而更加严密,近乎与世隔绝。他每日所能见的,除了送膳的高盛,便只有窗外一方被高墙分割的天空。 他并不焦躁,反而利用这极致的安静,将入府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细细梳理。从最初的秋狩受刺,到盐务风波,再到如今的军粮掺沙与北境军械疑云,每一次危机,看似针对他,最终矛头却都隐隐指向谢玄的权柄。对手的目的,绝非仅仅除掉他一个质子那么简单。 他想起那本《山河志》中关于青川水道的记载,想起永宁长公主府与那已死蠹吏的微弱关联,想起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推动局势的官员……碎片很多,却始终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主线。 谢玄将他困于此地,是保护,也是观察。而他,又何尝不是在观察着谢玄?观察他如何应对这滔天巨浪,如何平衡朝堂势力,如何……对待自己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能感觉到,那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下一次风暴,不会太远。 ——— 擎苍阁内,谢玄面前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奏报,言辞愈发激烈。他揉着刺痛的额角,眼底布满血丝。 “王爷,”萧寒低声道,“陆文渊等人,联络了更多官员,准备在明日大朝时,再次联名上奏。还有……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似乎……在过问永宁长公主皇庄账目不清之事。” 谢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 沈知节……他这个一直安静待在阴影里的侄儿,终于也开始有所动作了吗? 在这各方势力角逐的棋盘上,原本被忽视的棋子,似乎正试图跳出既定的格局。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漩涡中心的三人——困守孤馆的容澈,独撑危局的谢玄,以及悄然落子的少年帝王——都在这愈演愈烈的风暴中,寻找着各自的破局之路。 第31章 法理困境 流言蜚语与朝堂攻讦尚未平息,一桩新的、更为棘手的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容澈与谢玄再度推至风口浪尖,且此次,刀锋更为冰冷,名为——律法。 北燕使团一名负责文书往来的低阶属官,在京郊驿道遇袭身亡。现场被刻意布置成劫财害命的模样,但遗落的一枚箭簇,其锻造工艺与磨损痕迹,经枢密院兵器监的匠人仔细辨认,竟与秋猎时射向谢玄、后被容澈挡下的那支冷箭,出自同一批材料,甚至可能是同一工匠之手! 更致命的是,在此属官临时下榻的驿馆房间内,搜出了一封尚未寄出的、用北燕密文写就的书信。经鸿胪寺与谢玄麾下精通北燕事务的谋士连夜破译,信中之内容并非军国机密,而是详细记录了大晟朝堂近来因军粮、军械案对容澈产生的诸多非议与攻讦,言辞间对容澈处境颇多“忧惧”,并隐晦提及“若事不可为,或需早做打算”。 此信一出,北燕使团正使,那位向来以温文尔雅示人的顾世卿,当即手持两国盟约,于大朝之上,向大晟皇帝与摄政王提出了严正交涉。 “陛下,王爷!”顾世卿面色沉痛,举止却依旧保持着使节的礼仪,“我朝属官无辜罹难,现场证据竟直指贵国秋猎刺杀之悬案!更有此密信为证,显是有人不愿见靖安王殿下安好,欲除之而后快!此等行径,不仅残害我北燕臣子,更是对两国盟约的公然践踏!依盟约第七条,缔约国之使节及随员,享有安全之保障。如今我朝属官惨死,若贵国不能给出令人信服之交代,严惩真凶,我北燕……唯有视此为背盟之举,一切后果,由贵国承担!” 他将“盟约”、“背盟”的字眼咬得极重,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座之旁的谢玄,以及站在武将行列前列、脸色铁青的王戬。他不直接指认任何人,却将“真凶”的嫌疑,通过那枚箭簇和那封充满引导性的密信,牢牢钉死在了“不希望容澈安好”的大晟内部势力身上。 这是一场阳谋。利用两国盟约的法理框架,将一桩可能的谋杀,升级为足以引发战争的外交危机。逼着大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人动手,以“平息”北燕的怒火,维护盟约的“尊严”。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死寂。先前要求严惩容澈的陆文渊等人,此刻也哑口无言。他们可以内斗,可以攻讦,却无人敢承担“引发两国战端”的罪名。 永宁长公主一系的官员,则趁机火上浇油:“顾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必须严查到底,无论是谁,只要与此案有关,定要依法严办,以儆效尤,方能维护两国邦交!” 他们口口声声依法严办,眼神却不断瞟向澄音馆的方向。 所有的压力,再次汇聚于谢玄一身。他若坚持保容澈,便是罔顾两国盟约,坐实了“包庇凶手”的罪名,给北燕提供了撕毁盟约的完美借口。他若依法办事,将容澈推出去……那便正中了幕后黑手的下怀。 谢玄端坐如钟,面色冰寒,唯有案下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他看向顾世卿,那个始终面带忧色、举止得体的北燕副使,心中冷笑。好一个“烛龙”,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借此机会除掉容澈,又能重创他谢玄的威信,甚至可能引爆两国战火! “此事,本王已知悉。”谢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北燕属官遇害,本王亦感痛心。本王会亲自督办此案,定会查明真相,给贵国一个交代。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臆测皆为时尚早。退朝!” 他再次以强硬的姿态压下了朝议,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光靠强硬,远远不够。那柄名为“盟约”的法律之刃,已悬于头顶,落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 退朝回到擎苍阁,谢玄立刻下令: “萧寒!去查那个死掉的北燕属官所有底细!他近来与何人接触?那封密信来源何处?箭簇的线索,给本王追查到底!” “是!” “还有,”谢玄目光锐利,“加派人手,看紧永宁长公主府和……北燕使团驻地!一只信鸽也不许放过!” 命令一条条发出,谢玄的心却不断下沉。对手布局精密,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这局,几乎无解。 他踱步至窗前,看着阴沉的天色。法律……盟约……这些他用来治理国家、维系平衡的工具,如今却成了束缚他手脚的枷锁,刺向他与他所要保护之人的利刃。 “容澈……”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这一次,你我该如何破局? 第32章 囚心之笼 北燕属官遇害案,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相较于之前军粮案的内部纷争,此次事件牵扯两国盟约,性质更为严重,朝野上下要求“依法办事”、“给北燕交代”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连一些原本支持谢玄的务实派官员,也认为在此事上不应再“徇私”。 澄音馆的看守规格再次提升,已与囚牢无异。容澈被困在方寸之间,外界的信息被完全隔绝,但他从守卫愈发冷硬的眼神、送来的膳食愈发简陋,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便能推断出,局势已恶劣到了何种地步。 他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藏着纸条的青玉玉佩。谢玄面临的困境,他能够想象。两国盟约是底线,触碰不得。谢玄若强行保他,便是授人以柄,将整个大晟置于不义之地。可若将他交出……他毫不怀疑,自己绝无可能活着走到北燕使团面前“对质”。 这是一条死路。对手用律法和外交,为他,也为谢玄,编织了一个精致的囚笼。 高盛再次到来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殿下,”他声音干涩,“王爷……王爷让奴才来问殿下几句话。” 容澈抬眼,神色平静:“请问。” “王爷问,殿下可曾……私下与北燕使团,尤其是已故的那位属官,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高盛问得艰难。 “未曾。”容澈答得干脆。 “那……殿下可知,那枚作为证据的箭簇,与秋猎时那支,同源?” “不知。” “殿下对那封密信,作何看法?” 容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构陷之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看向高盛,目光清冽,“高总管,烦请转告王爷,容澈……无言可辩,亦无力自证。一切,但凭王爷……依法处置。” 他将“依法处置”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敲在高盛心上。高盛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深深一躬,退了出去。 馆内重归死寂。容澈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空有智计,却身陷囹圄,空有冤屈,却无法发声。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权力和精心编织的律法陷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难道,真要就此认命,成为这盘棋上第一颗被牺牲的棋子? 不。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不能坐以待毙!对手利用律法,他亦需在律法框架内,寻得一线生机!那封密信……北燕密文……顾世卿……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成形。这需要时机,需要外界的配合,更需要……谢玄的决断与信任。 而他,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在这绝望的囚笼里,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转机。 ——— 擎苍阁内,谢玄听着高盛的回报,面容笼罩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当真这么说?……依法处置?” “字字属实。” 谢玄挥手让高盛退下,独自在空旷的书房内踱步。容澈那“无言可辩”、“依法处置”的姿态,比他激烈的反驳更让人心惊。那是一种心灰意冷,还是一种……以退为进? 他知道,容澈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可如今这局面,几乎是无解的死局。除非……能找到颠覆性的证据,证明那箭簇和密信,皆是栽赃陷害! “王爷!”萧寒疾步而入,带来一丝希望,“我们查到,那北燕属官死前两日,曾秘密去过城南的‘墨韵斋’,那是一家……专营仿古字画,也私下接些临摹、伪造活计的铺子!” 谢玄眼中精光一闪:“墨韵斋?可能与那密信有关?” “极有可能!但那铺子的老板,在我们的人赶到时,已……已悬梁自尽!” 线索再次中断!对手行事之狠辣周密,令人胆寒。 谢玄一拳砸在案上,胸口剧烈起伏。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容澈被这“法律”之名推上绝路? 他走到密室一角,打开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半枚虎符,可调动京城外一支不属于任何派系的秘密兵马。这是先帝临终前,留给他最后的底牌。 动用它,意味着打破现有的平衡,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动荡。 不用,容澈必死无疑。 法律的囚笼已然落下,而破局的钥匙,似乎指向了法律之外,那条更为危险的道路。 谢玄的目光,在虎符与窗外沉沉的夜色之间,反复徘徊。 第33章 暗涌终局 北燕属官遇害案引发的法律困境,如同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谢玄与容澈牢牢束缚。朝堂之上,要求“依法办事”、将容澈交由北燕使团“自辨”的呼声已呈鼎沸之势,连一向沉稳的王戬,在私下奏对时,也面露难色,暗示此事若再强硬压制,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动摇国本。 谢玄独坐于擎苍阁内,指尖是一封刚刚由心腹密探送来的、来自北燕境内的密报。密报证实了萧景澜在与大晟边境摩擦中屡屡受挫,已引起北燕老皇帝的不满,其储位岌岌可危。同时,密报也提及,北燕朝廷内部对于接回容澈的呼声渐起,认为这位在国内毫无根基、且与大晟摄政王关系微妙的皇子,或可成为制衡萧景澜、乃至与大晟缓和关系的合适人选。 这封密报,看似带来了转机,却让谢玄的心更加沉入谷底。它意味着,无论容澈本人意愿如何,他都已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北燕内部权力博弈的一枚重要棋子。放他走,几乎是唯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除了……他谢玄自己。 夜色深沉,他屏退左右,第一次主动走向那座已如同孤岛般的澄音馆。 馆内灯火昏暗,容澈并未入睡,而是坐于案前,对着一盘残局,听到脚步声,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却并未回头。 谢玄挥手让守卫退至远处,独自踏入室内。他站在容澈身后,能清晰地看到对方消瘦的肩线,以及脖颈处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 “北燕来了消息。”谢玄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萧景澜失势,你父皇……欲招你回国。” 容澈缓缓放下棋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棋盘,声音平静无波:“是么?那要恭喜三皇兄了。”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谢玄绕到他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 容澈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数日的囚禁与压力,让他脸色苍白,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意味着,容澈这枚棋子,终于到了可以挪动的时候了。无论是留在王爷这里作为把柄,还是回到北燕充当傀儡,似乎……都由不得容澈自己选择。”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刺痛了谢玄。 “若本王说,”谢玄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清浅的呼吸,“有得选呢?” 容澈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随即湮灭。“王爷说笑了。法律利刃悬顶,朝野物议沸腾,北燕虎视眈眈……王爷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又能给容澈何等选择?” “留在本王身边。”谢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声音低沉而压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这话如同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开。空气瞬间凝固。容澈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那惯常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看着谢玄,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绪。 留在身边?以何种身份?继续做这笼中雀,还是……其他?这可能吗?谢玄要如何对抗整个朝堂的压力?如何面对北燕的诘难?这代价,或许是谢玄权柄的动摇,甚至是…… “王爷……”容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何必……如此。” “回答我!”谢玄语气陡然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容澈垂眸,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谢玄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王爷,”他抬起眼,目光已恢复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您护不住我的。强留之下,唯有一同……玉石俱焚。” 他选择了拒绝。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比谁都清楚,谢玄若一意孤行,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不仅仅是权力的崩塌,更是将两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谢玄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被拒绝的怒火、不甘,以及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楚。他猛地伸手,攥住容澈的前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从石凳上提起。 “容澈!你……” 他想质问,想怒吼,想将他揉碎,却又在触及对方那平静而绝望的眼神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头。 最终,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一步。 “好……好得很!”他低笑出声,那笑声却比哭更令人心寒,“既然你心意已决……三日后,本王……亲自送你出京!” 说完,他不再看容澈一眼,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馆外浓重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容澈独自坐在原地,维持着被攥扯后的姿势,前襟微乱。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瞬间,对方指尖传来的、滚烫的温度与绝望的力度。 他闭上眼,一滴冰凉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石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夜枭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山雨,已至。 第34章 宫变 宫变,在一个看似寻常的黄昏骤然爆发。 起初只是皇城西北角升起的一缕异常浓烟,随即,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以及某种沉闷的撞击宫门的声音,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打破了京都往日的宁静。火光渐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将原本瑰丽的晚霞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叛军主力由永宁长公主暗中蓄养的死士和部分被陆文渊蛊惑、对谢玄专权不满的禁卫军组成,他们里应外合,攻势迅猛,直扑皇帝所在的养心殿与摄政王所在的擎苍阁。显然,他们的目标不仅是颠覆政权,更是要彻底清除谢玄及其核心势力。 擎苍阁外,厮杀声震耳欲聋。玄甲卫虽悍勇,但叛军人数众多,且早有准备,战况异常惨烈。箭矢如蝗,不时钉入窗棂、梁柱,发出夺命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焰灼烧的焦糊气。 谢玄一身玄色劲装,手持长剑,立于阁楼窗前,面色冷峻地观察着战局。他身上已溅上不少血点,眼神却锐利如初,不断下达着指令,调动着有限的兵力进行反击。萧寒护在他身侧,刀锋染血,气息微乱。 “王爷!叛军攻势太猛,右翼快撑不住了!他们用了火油!”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冲进来禀报,脸上带着焦灼。 谢玄眉头紧锁,他料到永宁会反,却没料到其势如此之猛,准备如此充分。他看了一眼皇宫深处的方向,沈知节还在那里……还有,澄音馆…… 正在这时,一阵异常喧嚣从通往澄音馆的方向传来,夹杂着北燕语的呼喝声!只见一队装扮混杂、身手矫健的人马,竟趁着混乱,突破了外围防线,直扑澄音馆!为首者,赫然是那名鸿胪寺少卿,真正的北燕间谍——顾世卿!他们的目标明确,趁乱劫走或……灭口容澈! “容澈!” 谢玄瞳孔骤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萧寒厉声道,“这里交给你!死守!”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玄色闪电,疾掠而出,手中长剑划出冷冽的弧光,径直冲向澄音馆方向。几名试图阻拦的叛军,瞬间被他凌厉的剑势斩翻在地。 ——— 澄音馆内,容澈早已听到外面的惊天巨变。馆门被撞得砰砰作响,守卫的搏杀声、临死前的惨嚎近在咫尺。他站在院中,身姿依旧挺拔,面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砰!” 馆门终于被暴力撞开,顾世卿带着数名北燕好手冲了进来,看到独立院中的容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决绝取代。 “殿下!快随我等离开!此地不宜久留!”顾世卿急声道,伸手便要来拉他。 然而,容澈却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顾大人,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 顾世卿脸色微变:“殿下何出此言?自然是救殿下回国!” “回国?”容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回到三皇兄手中,成为他邀功请赏,或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吗?” 他话音未落,目光骤然越过顾世卿,看向他身后馆门处—— 那里,谢玄浑身浴血,手持滴血长剑,正一步步踏入门内,玄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索命的修罗,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钉在顾世卿拉着他的那只手上,眼底是翻涌的、近乎失控的风暴。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顾世卿反应极快,立刻将容澈往身前一拉,手中短刃抵住他的后心,对谢玄冷笑道:“摄政王来得正好!放开道路,否则……” “否则如何?” 谢玄声音沙哑,带着杀戮后的戾气,一步步逼近,“在本王的府邸,动本王的人?” “你的人?” 顾世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玄,别忘了他的身份!他是北燕的皇子!你真要为了他,与整个北燕为敌吗?现在放我们走,一切尚有转圜!否则,他就是第一个为你陪葬的!” 利刃刺破了衣袍,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容澈能感受到顾世卿紧绷的肌肉和决绝的杀意。他看着步步紧逼、眼神骇人的谢玄,又感受到身后冰冷的刀锋。 千钧一发! 容澈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血色火光中,带着一种凄艳绝伦的美,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对着谢玄,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爷,容澈……从未负你。” 说完,在顾世卿因他话语而微微分神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用尽全力向后一撞! “噗——” 是利刃更深地刺入身体的声音。 顾世卿完全没料到他会自寻死路,惊愕之下,手上力道一松。 也就在这一刹那! 谢玄动了! 他手中的长剑如同惊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掠过容澈的肩头,直接刺入了顾世卿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溅了容澈满头满脸。 顾世卿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缓缓倒下。 容澈身体一晃,向前软倒,却被一个带着浓重血腥气和灼热体温的怀抱,牢牢接住。 谢玄的手臂箍得极紧,紧得几乎要将他勒入骨血之中。他能感觉到谢玄胸膛剧烈的起伏,听到那如同困兽般的、沉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喷洒在自己的颈侧。 “你……” 谢玄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未散的杀意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恐惧的颤抖,“你竟敢……你竟敢……” 容澈抬起头,脸上血污与苍白交织,他看着谢玄近在咫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释然的笑容,气若游丝: “这下……王爷总该……信我一次了吧……” 话音未落,他已彻底脱力,昏死在过去从未如此紧密地拥抱住他的、那个充斥着血腥与硝烟的怀抱里。 谢玄抱着他软倒的身体,单膝跪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手臂依旧死死环住,仿佛一松手,怀中之人便会化为虚无。他看着容澈肩胛处不断洇出的血色,那红色刺目得让他双眼剧痛。 宫变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他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冰冷而染血的身体。 第35章 别离 宫变最终被平定。谢玄暗中布置的后手与及时回援的王戬部里应外合,永宁长公主兵败被俘,陆文渊于乱军中自尽。经此一役,朝中反对势力被彻底清洗,谢玄的权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擎苍阁内的气氛,却比宫变时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 容澈伤势极重,顾世卿那一刀虽未直接命中要害,但失血过多,加之旧伤未愈,他昏迷了整整三日。谢玄将所有的太医都拘在府中,用了最好的药,亲自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直到容澈的脉搏终于趋于平稳,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独自在书房坐了一夜。 有些东西,在宫变那日的血色与拥抱中,已经彻底改变。有些情感,挣脱了理智与身份的枷锁,**裸地摆在面前,无法再回避。 但正因如此,结局才早已注定。 容澈苏醒后第七日,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谢玄再次踏入了澄音馆。 馆内已被收拾干净,血迹拭去,仿佛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只是庭院中那株梧桐,叶子已落尽,更显萧索。 容澈披着外袍,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谢玄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方石桌,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沉默了许久,谢玄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北燕……来了国书。” 容澈眼睫微动,没有接话。 “萧景澜败了。”谢玄继续道,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父皇……病重,招你回国。” 容澈缓缓抬起头,看向谢玄。秋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王爷……要放我走?”他轻声问。 谢玄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避开了容澈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有孤雁南飞。 “你留下,唯有死路。”他声音低沉,“朝臣不会容你,天下人不会容你。北燕……也需要一个‘清白’的皇子回去,稳定局势。” 他说的,是冰冷的现实。容澈的“救命之恩”与“手刃顾世卿”的举动,可以暂时堵住悠悠众口,却无法根除他敌国皇子的身份带来的猜忌。他继续留在大晟,只会是谢玄权力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是时刻可能被政敌攻击的软肋。而北燕,在萧景澜倒台后,确实需要一个人回去收拾残局。 “所以,”容澈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飘忽的笑意,“王爷是要用我,换北燕边境……三十年的太平吗?” 谢玄猛地攥紧了拳,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转过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容澈:“在你心中,本王便是如此……算计之人?” 容澈与他对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谢玄此刻压抑着痛苦与挣扎的脸。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张脸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王爷是……成全。” 成全彼此的立场,成全家国的大义,也成全……这段注定无法见容于世的、错误的情愫。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 再无他言。 谢玄站起身,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容澈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愧疚、痛楚、不甘,或许还有……爱。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袂在风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容澈独自坐在石凳上,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从枝头飘落的、最后梧桐叶,指尖冰凉。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消散在渐起的晚风中: “谢玄,保重。” 三日后,靖安王容澈离京返燕。 摄政王谢玄,称病未朝。 一南一北,自此,山河永隔。 第36章 山河故人 光阴荏苒,倏忽三载。 大晟,神都。 皇宫深处,已更名为“紫宸殿”的原擎苍阁内,灯火通明。已是皇帝的谢玄,褪去了摄政王时期的冷厉锋芒,眉宇间更添帝王的深沉与威仪,只是那深邃眼眸中的孤寂,却比往昔更重。他刚刚批阅完来自江南水患的奏章,揉了揉微胀的额角。 内侍监高盛,如今已是宫内大总管,悄步上前,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道:“陛下,北边……有消息传来。” 谢玄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讲。” “北燕新帝……已于半月前,正式登基。”高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定年号‘靖和’,并派使臣送来国书与……贺礼。” 靖和……谢玄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靖世安邦,和平共处?这倒像是他会选的路。 “国书照例由内阁审议。贺礼……入库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陛下,”高盛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北燕使臣私下递了一句话,说是……他们陛下亲口所言。” “什么话?” “他们陛下说……‘江南的棋局,他一直记得’。” 江南的棋局…… 谢玄的目光骤然失焦,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回到了数年前王府水榭的那场对弈,那个雨夜澄音馆的孤灯,那盘最终未能下完的残局…… 他沉默良久,久到高盛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正准备躬身退下时,才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 “朕……也记得。” 高盛心头一凛,不敢多言,默默退至阴影处。 谢玄起身,走到巨大的窗棂前,望向北方。夜色深沉,星子寥落,唯有宫灯的光芒,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孤寂的光晕。 这三年来,他肃清朝堂,推行新政,稳固边防,将大晟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力日盛。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九五之尊,手握天下权柄,却总觉得这偌大宫阙,比从前的摄政王府,更加空旷寒冷。 他知道,在北方,那个人也同样君临天下。据闻他登基后,以雷霆手段整顿吏治,平衡各部势力,压制主战派,大力发展商贸,使得因连年争战而疲敝的北燕,逐渐恢复了生机。“靖和”二字,并非虚言。 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为了史官笔下励精图治的明君。他们未曾再见过一面,甚至连一封私下的书信都未曾有过。所有的交流,都隐藏在一份份冰冷的国书、一次次边境的摩擦与缓和、一场场不见硝烟的商贸谈判之中。 他们是这天下最了解彼此的对手,也是最默契的……知己。 谢玄抬手,轻轻拂过窗棂上冰冷的雕纹。他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一幅画工拙劣的寒梅图,是那人病中所绘;而据潜伏北燕的“烛龙”最后一次冒险传回的消息,北燕新帝的书房内,也始终挂着一幅笔力遒劲却未曾署名的《雪夜问道图》。 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在不同的宫殿里,守着同样无人能懂的孤寂,下着一盘永无止境的棋。 “陛下,夜深了,该安寝了。”高盛的声音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 谢玄收回目光,眼中的波澜已尽数敛去,恢复了帝王的平静。 “嗯。” 他转身,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无比孤寂的龙椅方向。 窗外,夜风呼啸,掠过宫檐,带起阵阵松涛,如同遥远的、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叹息。 这万里江山,千秋史笔,终究未能写下他们之间,最想书写的那一页。 第1章 麟德殿 初春的夜风,掠过宫墙时,依旧带着去岁冬日的凛冽余威。 麟德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鎏金蟠龙柱下,宫灯如昼,暖香如雾。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漫溢,舞姬们踩着凌波微步,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试图撩动这满殿朱紫贵臣那颗被权力与**填满的心。 谢玄斜倚在紫檀木雕螭纹宝座上,位于御座之左下首。这个位置,恰好能纵览整个大殿,能将每一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沈知节,他的侄儿,正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谢玄看得出,那宽大龙袍下的身躯是紧绷的,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殿下。礼部尚书陆文渊与身旁的工部尚书李牧低语着什么,脸上是惯常的、悲天悯人般的严肃。永宁长公主,他的皇姐,正用一柄泥金芍药团扇半掩着面,与身旁的女官轻笑,眼神却时不时锐利地扫向殿门方向。兵部尚书王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将,眉头紧锁,腰背挺直如松,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一场突袭。 他在等。 等那个从北燕来的,名为“和亲”,实为质子的皇子。 殿外终于传来内侍悠长尖细的唱喏:“北燕靖安王——容澈,觐见!”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乐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都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沉重的殿门。 一道身影,逆着殿外沉沉的夜色,踏着殿内过分明亮的光影,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绯色亲王常服,袍角绣着暗银色的四爪行蟒,在灯烛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身形清瘦,步履从容,在这汇聚了天下权柄与审视目光的大殿中,竟无半分局促。 他于御阶之下站定,依足了礼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 “外臣容澈,奉吾皇之命,觐见大晟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愿两国永息兵戈,世代友睦。”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如同玉磬轻击,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激荡起无声的回响。 谢玄没有立刻叫起。 他端着那只白玉螭纹杯,杯中琥珀色的御酒微微晃动。他打量着下方那个俯首的身影。乌黑的发束在玉冠之中,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劲。 这就是北燕送来的“礼物”。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一个在皇室倾轧中侥幸存活的弃子,一个被临时推出来,用于维系表面和平的棋子。 廉价,且充满侮辱意味。 北燕想用这个人来试探他的态度,试探大晟的底线。或许,还想看看这个棋子,能否在他身边,搅动起一些风波。 良久,在殿内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时,谢玄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丝竹声: “靖安王风姿卓绝,确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他微微停顿,感受到周遭瞬间变得更加诡异的寂静,才继续道,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评价一件器物,“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皇帝沈知节的手指猛地蜷紧,陆文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永宁长公主摇扇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他在等。等这个叫容澈的年轻人,会如何反应。是羞愤难当,是惶恐不安,还是…… ——— 麟德殿的地砖,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绚烂的藻井和两侧摇曳的宫灯光影,也倒映出他自己模糊的、绯色的身影。 寒意,透过靴底,一丝丝,缓慢地渗透上来。 从踏入这扇门开始,无数道目光便如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身上。好奇的,轻蔑的,同情的,更多的是审视与算计。他像一件被置于高台之上、待价而沽的奇珍,亦或是一头误入人类宴会的珍禽,供这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贵人们评头论足。 最高处,那道目光最为沉凝。 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之旁,那位摄政王谢玄的注视。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关于这位摄政王的传闻,在他离开北燕前,已被反复告知。年少为质,隐忍归来,步步为营,终掌权柄。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男人,他的心,恐怕比这殿下的金砖还要冷硬。 他依礼躬身,报上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声音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 然后,便是等待。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响。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考验着他的耐力与心性。 终于,那个声音响起了。 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却字字如刀,将他最后的、可怜的尊严也剥落在地。 “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但他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能,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 谢玄。他看清了宝座上那个男人。并非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容貌极为俊美,只是那双眼眸太过幽深,如同寒潭,看不到底。他穿着玄色常服,金冠玉带,随意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容澈调动起脸上每一寸肌肉,牵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温顺的、恰到好处的弧度,甚至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漾开一层浅淡的、看似真诚的微光。 “王爷谬赞。”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般的谦卑,“容澈陋质,能入王爷之眼,已是万幸。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 他看见谢玄的眸色,似乎更深了一些。那里面没有任何赞赏,只有更深的审视与探究。 宴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气氛中继续。他被引至靠近御阶的席位坐下,周遭的空位明显多于其他地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离带。他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己无关。 酒水是温的,菜肴是精致的,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高处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猛兽,随时可能再次扑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步履匆匆,上前在谢玄耳边低语。 谢玄听罢,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如同锁定猎物。 “靖安王。”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表层的平和,“府邸已为你备妥。本王政务缠身,不便相送。你,自行前去便可。”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连一句客套的指引都无。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容澈起身,再次躬身,姿态恭顺无比:“容澈领命,谢王爷安置。” 他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 自行前去?这通往摄政王府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这,便是他来到大晟京都,所面临的第一道考题。 他随着引路的内侍,默默退出这浮华喧嚣的麟德殿。殿外夜风扑面,带着料峭春寒,瞬间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香与酒气。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连绵宫灯映照下,依旧显得森然巍峨的摄政王府,它沉默地矗立在皇城东北角,像一头蛰伏的、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兽。 谢玄。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我们的对弈,就从今夜,从这条孤寂的宫道开始吧。 第2章 宫道夜行 引路的内侍提着羊角宫灯,沉默地走在前面。那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宫廷夜色中,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反而衬得周遭的朱红宫墙、飞檐翘角更加幽深莫测,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 离开了麟德殿的喧嚣与压迫,寂静便如潮水般涌来。只能听到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心头。初春的夜风穿梭于宫阙之间,带着穿堂而过的寒意,吹得他绯色的亲王袍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更觉冷意刺骨。 他微微拢了拢衣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皇宫的奢华是浸入骨髓的,并非麟德殿中那种流于表面的喧闹。廊柱是整根的金丝楠木,础石雕刻着繁复的莲花缠枝纹,连宫灯悬挂的铜钩都铸成了狻猊吞口的形状。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帝国的富庶与威严,以及那隐藏在富丽堂皇之下的、森严的等级与规矩。 行至一处宫门转角,前方引路的内侍脚步微顿,侧身让至一旁。另一队仪仗正从岔路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杏黄宫装、披着孔雀纹斗篷的华贵女子,被一众宫女嬷嬷簇拥着,气度非凡。 容澈认出,那正是宴席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永宁长公主,皇帝沈知节的姑母,谢玄的皇姐。 内侍连忙躬身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容澈亦随之躬身,姿态谦卑:“容澈见过长公主。” 永宁长公主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容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那眼神并非善意的好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与价值。她并未立刻叫起,任由容澈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哟,这位便是北燕来的靖安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拖腔,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斗篷边缘柔软的羽毛,“果然生得一表人才,难怪能入得了摄政王的眼。”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将容澈与那些以色侍人之辈等同,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身旁的嬷嬷宫女们,也纷纷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容澈垂眸,声音平稳无波:“长公主殿下过誉。容澈奉旨而来,唯愿安分守己,不敢有他想。” “安分守己?”永宁长公主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这深宫里,能安分守己地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了。靖安王,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不再多看容澈一眼,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离去,留下一阵馥郁的香风。 容澈缓缓直起身,看着那队人影消失在宫墙深处,目光沉静。永宁长公主的敌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不意外。他的到来,打破了大晟朝堂原有的平衡,触及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这位长公主,显然不是朋友。 “王爷,请继续前行吧。”内侍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语气依旧恭敬,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冷漠。 他们继续向前。越往皇宫深处走,守卫越发森严。不时有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巡逻而过,铠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在夜色中传递着令人心悸的威严。那些禁军士兵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他和引路的内侍,带着绝对的审视与警惕。 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这个异国王爷的每一步。这座皇宫,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而他,正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心。 终于,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不再是连绵的宫殿,而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一座比周边宫宇更加宏伟、也更加森严的府邸巍然矗立。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摄政王府。 府门前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噬而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钉在月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门前守卫的兵士,并非皇宫禁卫的制式铠甲,而是更为精良的玄色铁甲,眼神锐利如刀,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引路的内侍在府门前十步之外便停下脚步,躬身道:“靖安王殿下,摄政王府已到,奴婢就送到此处。” 说完,他甚至不等容澈回应,便提着宫灯,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详。 转眼之间,这空旷的广场上,便只剩下容澈一人,独自面对那座沉默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王府。 夜风吹拂,扬起他鬓边的几缕发丝,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他孤身立于这异国权力核心的入口,前路未知,吉凶未卜。 容澈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衣袍,然后,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那两扇沉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朱红大门走去。 ——— 麟德殿的宴席,在容澈离开后不久,便草草散去。 谢玄并未乘坐步辇,而是屏退了左右,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沿着寂静的宫道,慢慢向王府走去。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来理清有些纷乱的思绪。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他因饮酒而微醺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月光如水,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泽。 那个北燕皇子……容澈。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以及那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琥珀色的眼眸。太静了,静得不符合他的身份和处境。一个弃子,在遭受那般当众折辱后,还能保持那般温润恭顺的表象,要么是懦弱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更倾向于后者。 北燕将他送来,绝不仅仅是求和那么简单。这个容澈,很可能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被精心包装后,送到了他的枕边。 “王爷。”心腹侍卫统领萧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恭敬,“方才得到消息,永宁长公主在通往王府的宫道上,‘偶遇’了靖安王。” 谢玄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说了什么?” “长公主殿下……言语间颇为‘关切’。”萧寒简略地复述了永宁长公主的话。 “呵。”谢玄轻嗤一声,“她倒是心急。”他那皇姐,一向不甘寂寞,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这潭水里再搅一搅。 “府内都安排好了?”他问道。 “均已按王爷吩咐安排妥当。”萧寒答道,“靖安王入住‘澄音馆’,一应器物人手,皆是‘上等’。” 谢玄自然明白这“上等”的含义。奢华的监视罢了。他要将容澈放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看他如何挣扎,如何表演。 行至靠近王府的宫墙时,他远远便看到了那个独自立于广场上的绯色身影。在巍峨的王府和森严的守卫映衬下,那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和孤寂。 他看到容澈在短暂的停顿后,整理衣冠,然后义无反顾地、步伐稳定地走向王府大门。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谢玄的目光微凝。这份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看见王府大门并未完全开启,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名身着管家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对着容澈躬身行礼,态度看似恭敬,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 那是王府的总管,高盛,跟了他十几年,最是懂得他的心思。 容澈对着高盛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抬脚踏入了那扇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进入之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终“哐当”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隔绝了内外。 仿佛将一只精致的雀鸟,关进了一座华美而坚固的牢笼。 谢玄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很好奇,这只北燕来的“雀鸟”,在他的笼中,会唱出怎样的歌,又会露出怎样的爪牙。 游戏,开始了。 第3章 澄音馆 那两扇朱红大门在身后合拢的沉闷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逼仄的庭院,而是一条极为宽敞的青石甬道,两侧是高耸的粉壁,壁上开着漏窗,隐约可见其后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甬道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影壁,上面雕刻着巨大的螭龙纹样,在檐下灯笼的映照下,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的威压感,竟比北燕的皇宫更胜几分。 引他入内的王府总管高盛,年约四十,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他微微躬身,语气平板无波:“王爷吩咐,请靖安王殿下暂居‘澄音馆’。馆内一应物事都已备齐,仆役也已安排妥当,殿下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奴才。” “有劳高总管。”容澈微微颔首,声音温和。 他跟着高盛,穿过甬道,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府内的景象,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并非极尽雕梁画栋之奢华,而是一种更为内敛、却也更为迫人的恢弘。亭台楼阁布局严谨,廊庑相接,不知深远。所用的木料、石料皆非凡品,触手冰凉,质地坚实,处处透着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厚重与力量。巡逻的府兵一队队沉默而过,步伐整齐划一,眼神警惕,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煞气,显然都是经历过真正战阵的铁血之士。 这座摄政王府,更像是一座军事化的堡垒,每一寸土地,都弥漫着谢玄的个人意志——秩序,冰冷,以及绝对的掌控。 行走其间,容澈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游览一处寻常景致,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戒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穿过几道月洞门,绕过一片小巧的竹林,高盛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殿下,澄音馆到了。”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刻着“澄音”二字,笔力遒劲,隐隐有金戈之声,与这雅致的名字颇有些不符。 院内颇为清幽,正面是三间开的正房,两侧各有厢房,院中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设着石桌石凳。看似一切完美,挑不出错处。 高盛推开正房的门,侧身让容澈进入。 屋内陈设果然“上等”。紫檀木的家具,云锦的帐幔,多宝阁上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古玩,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若有似无的檀香。 “这些都是王爷特意为殿下准备的。”高盛垂手立在一旁,语气依旧恭敬,“殿下长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馆内仆役共八人,皆在门外候着,听候殿下差遣。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先行告退。” 容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他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拂过冰裂纹的窗棂,窗外恰好能看见院墙一角,以及更远处,王府中心那片最高建筑——谢玄所居的“擎苍阁”的巍峨轮廓。 “甚好。”容澈转身,对高盛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润的笑容,“代我谢过王爷厚爱。” 高盛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随着房门闭合,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容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只剩下那片惯常的沉静。他走到桌边,指尖划过光滑冰冷的桌面,然后提起桌上那只温着的银质执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水。 水是温的,恰到好处的入口温度。 他端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擎苍阁。 八个仆役?恐怕有六个都是谢玄的眼睛。这澄音馆,就是一个打造得无比精美的牢笼。谢玄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最周到的方式,行最严密的监视。 他将杯中微凉的水缓缓倾倒在窗台盆栽的泥土里,看着水迹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既入牢笼,便需步步为营。谢玄在观察他,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谢玄,观察这座王府,观察这大晟朝堂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这盘棋,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 擎苍阁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谢玄并未在处理公务,他只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窗前,望着澄音馆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在偌大的王府中,并不起眼。 高盛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禀报:“王爷,靖安王已安顿在澄音馆。” “他有何反应?”谢玄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高盛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靖安王殿下……很是平静。对府内陈设、安排,未有半分异议,还让奴才代他感谢王爷厚爱。” “平静?”谢玄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过于平静了。”高盛谨慎地补充道,“奴才按王爷吩咐,安排了八个人过去,明暗皆有。” 谢玄沉默片刻,挥了挥手。高盛会意,悄声退下。 过于平静。 谢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一个备受屈辱、身处敌营的质子,表现出惶恐、不安、甚至是愤怒,都在情理之中。唯独这“平静”,最是反常。 要么,是他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么,就是他伪装得极好,所图甚大。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这个容澈,绝非易与之辈。 他想起宴席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温润,却像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其下的波澜。 北燕送来的,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礼物,而是一个棘手的谜题。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案上摊开的,是北燕的疆域图以及近期边境的军报。 容澈的到来,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涟漪。他需要借此,看清朝中哪些人会趁机动作,看清北燕后续的打算,也看清……这个容澈,真正的价值与威胁。 他并不急于揭开谜底。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这只北燕的“雀鸟”慢慢玩。 猎手,总是善于等待的。 只是不知为何,那双沉静的眼眸,偶尔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 谢玄蹙了蹙眉,将这点莫名的情绪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军报上。 夜色,愈发深沉了。 第5章 水榭暗锋 高盛前来传话时,容澈正临窗而坐,手中那卷《九州舆地概略》翻过了大半。听闻谢玄邀他同进午膳,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平静起身。 “有劳高总管,容我更衣便去。” 他并未刻意装扮,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青玉带,显得身姿越发清挺。随着引路的侍女穿过重重亭廊,他心中思绪微转。谢玄突然相邀,绝非一时兴起。这“水榭”之宴,怕是另一重考验。 水榭建于王府内湖之上,四面通透,以曲桥连接岸边。此时春日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偶有锦鲤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景致极佳,视野亦极开阔,无论榭内发生何事,岸上皆可一览无余。 容澈步入水榭时,谢玄已端坐主位。他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玄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深邃眉眼间的审视与掌控感,却丝毫未减。 “见过王爷。”容澈依礼躬身。 谢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无形的探针,片刻后,才淡淡道:“坐。” 席位设在谢玄左下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动作轻盈利落,皆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其中几道,明显是北燕的风味。 “尝尝看,可还合口味?”谢玄执起银箸,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试探。 容澈从善如流,夹起一块看似清淡的莼菜羹,入口鲜滑,确是他故乡的味道。他细嚼慢咽,而后抬眸,对上谢玄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感慨的浅笑:“王爷费心了,味道甚好,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他坦然提及“思乡”,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完美扮演了一个身不由己、客居他乡的质子该有的情绪。 谢玄并未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着膳,状似随意地问道:“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澄音馆若有何处不妥,尽管告知高盛。” “王府一切都好,澄音馆清静雅致,多谢王爷安排周到。”容澈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温顺。 “哦?”谢玄放下银箸,拿起一旁的素巾拭了拭嘴角,目光看似投向湖面,话锋却陡然一转,“本王听闻,靖安王今晨在观《九州舆地概略》?可是对山川地貌颇有兴趣?” 来了。 容澈心中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带着那抹温润的笑意:“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罢了。久闻大晟地大物博,山川壮丽,心生向往,只可惜……”他适时地停顿,留下些许遗憾的余韵,“身不由己,难以亲历其境,只能在书卷中神游一番。” 他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一个被软禁者的无聊消遣与无可奈何的向往,合情合理。 谢玄闻言,转回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他温和的表象。“神游亦需有凭。此书乃十年前旧作,其中关于北疆地貌的记载,已有偏差。靖安王若真有兴趣,本王书房内,有兵部最新绘制的疆域图,更为精准。” 这话如同惊雷,暗藏机锋。既是展示他对自己举动了如指掌的掌控力,也是**裸的试探与挑衅。授予敌国皇子最新疆域图?是试探他敢不敢接,还是试探他是否会借此有所图谋? 容澈执箸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惶恐:“王爷说笑了。此等军国重器,岂是容澈可以窥视?王爷厚爱,容澈心领,然规矩不可废,容澈不敢逾越。” 他拒绝得干脆,理由冠冕堂皇,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谨小慎微、恪守本分的质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谢玄盯着他,半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意味难明。“你倒是谨守‘本分’。” 就在这时,萧寒的身影出现在曲桥尽头,并未靠近,只是远远躬身一礼。 谢玄眉头微蹙,对容澈道:“本王有些事务需处理,你且慢用。”说罢,便起身离去,玄色的衣袂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水榭内,顿时只剩下容澈一人,以及侍立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 容澈慢慢放下银箸,指尖冰凉。方才一番对话,看似平淡,实则凶险。谢玄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钩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应对得尚算稳妥,但谢玄那最后一声笑,和离去的背影,都让他感觉到,对方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表演。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目光掠过谢玄方才看过的湖面。 擎苍阁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些许急促的脚步声。 这王府的平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了。 谢玄视角 离开水榭,谢玄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何事?”他走向等候的萧寒,语气冷冽。 “王爷,边境八百里加急!”萧寒压低声音,递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信函,“北燕一支精锐骑兵突袭了我方一处边境哨所,虽已被击退,但……三皇子萧景澜的帅旗,出现在了对方军中!” 谢玄眸光骤寒,一把接过军报,迅速拆开阅览。果然是萧景澜!他离京果然是为了此事!选择在这个时机挑衅,是想试探大晟的反应,还是想给刚刚“和亲”的容澈,施加压力?或者说,这本就是北燕计划中的一环? 他立刻转身,向擎苍阁走去,脚步迅疾。边走边下令:“传令王戬,严密监视北燕大军动向,增派边境守军,没有本王手令,绝不可擅自出击!另,查清萧景澜确切位置!” “是!” 谢玄快步走入书房,目光扫过巨大的疆域图,落在发生冲突的边境点上。萧景澜……容澈……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容澈知道此事吗?他今日那份沉静,与边境的烽火,是巧合,还是……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水榭中,容澈那双清澈又似乎蒙着雾的眼睛,和他那无懈可击的温顺姿态。 这个容澈,在他面前演得完美,但边境的战火,仿佛在嘲笑着这份“平静”。 看来,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靖安王的价值,以及北燕此番“和亲”背后,真正的意图了。 这场游戏,因为边境的这一把火,陡然增添了更多的变数与……杀机。 第6章 惊雷无声 擎苍阁书房内的空气,因那封边境急报而骤然凝固,仿佛暴雨前的低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烛火跳跃着,在谢玄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萧景澜的帅旗出现在了边境冲突中。这绝非小规模的摩擦,而是北燕一次蓄意的、高规格的挑衅。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在容澈入住王府的第二日。是给容澈撑腰?还是借此施压,逼他在大晟内部有所动作?抑或,这根本就是北燕计划中的一环,用以混淆视听,掩盖其真正的战略意图? 谢玄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敲击,节奏稳定,与他内心飞速运转的思绪形成鲜明对比。他需要判断,需要应对,更需要借此机会,看清身边这颗“棋子”的真实分量。 “王爷,”高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禀报,“靖安王殿下已用罢午膳,返回澄音馆了。” 谢玄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他有何反应?” “殿下听闻王爷有政务处理,便安静用膳,随后离去,神色……与来时并无二致。”高盛斟酌着用词。 并无二致?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边境烽火燃起,他的皇兄亲自上阵挑衅,他竟还能如此平静?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去澄音馆。”谢玄倏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微风,“将边境军报之事,‘无意间’透露给靖安王知晓。本王倒要看看,这场‘惊雷’,能否震破他那副温顺的假面。” 他要去亲眼看看,当“家国”与“自身”的冲突以最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时,容澈会如何应对。是惊慌失措,是忧心忡忡,还是……依旧沉静如水? ——— 回到澄音馆,容澈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水榭那一番暗藏机锋的对话,耗费了他不少心神。谢玄的敏锐与压迫感,远超他的预期。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每一步都踩在试探的边缘。 他轻轻按压着微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梧桐树上,试图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线头。谢玄提及的最新疆域图,是陷阱,也是信号——一个宣告自己一切尽在掌握的、居高临下的信号。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又足够让他听清的议论声,是两名负责洒扫的仆役。 “……听说了吗?边境打起来了!” “真的?怎么回事?” “说是北燕的三皇子,亲自带兵偷袭了咱们的哨所!八百里加急都送进王府了!” “天爷!这才和亲几天啊?北燕这是想干什么?咱们王爷定然饶不了他们!” 声音渐渐远去,似是闲聊,又似完成任务后的撤离。 容澈扶着窗棂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萧景澜!他果然动手了!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迅速蔓延。他几乎能立刻勾勒出谢玄此刻的震怒与猜疑。这把火,萧景澜是直接烧到了他的脚下!将他本就艰难的处境,推向更加危险的深渊。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惊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落入谢玄的圈套。萧景澜此举,目的何在?是为了破坏和亲,逼大晟动手,好让北燕主战派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还是想借此试探谢玄的底线,同时……将他容澈逼入绝境,不得不更加依赖北燕,或者说,依赖他萧景澜? 心念电转间,院门外已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高盛那特有的、平板无波的通报声:“王爷到——” 容澈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转身时,面上已恢复了那份惯常的沉静,只是眉心微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听闻变故后的凝重与不安。 他迎至门口,恰好看见谢玄迈步而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深邃眼眸中蕴含的风暴,以及周身那未曾收敛的、迫人的低气压,都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王爷。”容澈躬身行礼,声音比平日略显低沉。 谢玄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没有叫起,也没有进屋,就站在院中,声音冷冽,开门见山,如同出鞘的利剑: “靖安王可知,就在方才,本王收到了边境八百里加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容澈耳中,“北燕三皇子萧景澜,亲率精锐,突袭我大晟哨所。” 他紧紧盯着容澈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 容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但很快,他便抬起了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沉痛? “皇兄他……怎会如此?”容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看向谢玄,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忧虑,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苦涩,“王爷,此事……容澈确实不知。北燕既已遣我和亲,愿结盟好,皇兄此举……实乃……实乃背信弃义,置两国安宁于不顾,亦将容澈置于不忠不义之地!” 他的话语充满了情感,谴责萧景澜,强调北燕朝廷的“和亲”诚意与他自身的“无辜”与“尴尬”处境。表演得天衣无缝,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谢玄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僵直,以及那“沉痛”之下,极力掩藏的冷静内核。这不是一个骤然听闻噩耗、心忧家国或自身安危的人该有的全部反应。他的震惊更像是一种必要的姿态,他的谴责过于流利,仿佛早已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 “哦?”谢玄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刺骨的寒意,“靖安王一句‘不知’,一句‘背信弃义’,就想将此事揭过吗?萧景澜是你北燕皇子,更是你的皇兄!他的动向,你会全然不知?他选择在此时挑衅,与你入住本王王府,难道只是巧合?”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毫不留情,试图撕开对方那层温顺的伪装。 ——— 压力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谢玄的怀疑合情合理,他无法辩驳不知,也无法完全撇清关系。他需要给出一个更能取信于人,且能暂时稳住局面的解释。 容澈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惨淡而自嘲的笑容,他微微挺直了些脊背,虽然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眼神却迎向谢玄那锐利的目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王爷明鉴。容澈……在故国不过是一枚弃子,此来大晟,名为和亲,实为质囚。皇兄萧景澜,乃中宫嫡出,向来主战,与容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语气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无奈,“他此举,与其说是针对大晟,不如说……更可能是针对容澈。若能借此激怒王爷,迁怒于我,或迫使王爷将我遣返,届时是杀是剐,皆由他定夺,岂不正合他意?”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更卑微、更危险的位置上,将萧景澜的动机引向兄弟倾轧、内部斗争,巧妙地将自己从“国家间谍”的嫌疑,转变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这同样符合他所展现出的“弃子”身份,且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他“不知情”——因为他本就是被排除在核心圈层之外的人。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垂下头,肩膀微微塌下,显露出一种疲惫与听天由命的姿态,仿佛已将自身的命运,完全交予谢玄裁决。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谢玄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脆弱无助,却又在言语间暗藏机锋的年轻皇子。他的解释,逻辑上说得通,情感上也渲染得足够。是真是假?是精湛的表演,还是无奈的实情? 谢玄发现,自己竟一时难以断定。这个容澈,就像一潭深水,扔下石子,能听到回响,却始终探不到底。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良久,谢玄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迫人的杀气似乎稍敛了几分,“但愿你所言非虚。”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留下这句充满不确定性的话,他深深地看了容澈一眼,转身,带着高盛等人离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容澈才缓缓直起身。后背的衣衫,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湿了一片,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知道,谢玄并未完全相信他。暂时的危机度过,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并且因为边境的这场冲突,而开始加速滋生。 他走回屋内,关上门,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缓缓闭上眼。 萧景澜……谢玄…… 他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前后皆是虎狼。而他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这枚“弃子”的身份,和这看似温顺、内里却必须坚韧如铁的心智。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第7章 雨夜微光 从澄音馆出来,天色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王府的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与水汽,闷得让人心头发慌。风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撞向廊柱朱红的漆面。 谢玄并未直接返回擎苍阁,而是屏退左右,独自登上了王府内最高的观星楼。此处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王府,亦可远眺宫城方向,甚至能隐约望见城外连绵的山峦轮廓。 他负手立于栏前,玄色袍服在渐起的风中猎猎作响。容澈方才那番“弃子论”与“兄弟阋墙”的解释,依旧在他脑中回响。逻辑缜密,情感饱满,几乎无懈可击。将自身置于更卑微险恶的境地,以退为进,确实是摆脱嫌疑的高明手段。 然而,正是这份“高明”,让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浓。一个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准、如此利于自身的应对之人,其心性、其急智,绝非寻常。他那份沉静,绝非懦弱,而是深海般的城府。 “王爷,”萧寒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声音凝重,“边境最新消息,萧景澜部已后撤三十里,扎营不前。但……其派出的游骑斥候,活动异常频繁,似在测绘地形。另,我们安插在北燕军中的暗线回报,萧景澜此次出兵,似乎并未完全获得其父皇的首肯,有……擅自行事的嫌疑。” 擅自行事?谢玄目光一凛。若真如此,容澈那番“兄弟倾轧”之说,便多了几分可信度。萧景澜是想通过制造边境冲突,既打击大晟,又能借刀杀人,除掉容澈这个潜在的、或是不听话的兄弟? 他俯瞰着脚下这片恢弘的府邸,目光最终落在那座被竹林半掩的澄音馆。馆内灯火已亮,在昏暗的雨前景色中,如同汪洋中一叶孤舟的微弱渔火。 “加派一倍人手,盯紧澄音馆。一应饮食起居,进出物品,乃至……每日倾倒的墨渍、焚毁的纸张,皆需仔细查验,不得遗漏分毫。”谢玄的声音冷硬如铁,“还有,查一查北燕皇室内部,关于这位三皇子与靖安王之间,是否确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是!”萧寒领命,犹豫片刻,又道:“王爷,若那靖安王所言属实,他处境堪忧,我们是否……” “是否什么?”谢玄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怜悯他?萧寒,别忘了他的身份。无论他们兄弟如何内斗,他骨子里流的,依旧是北燕萧氏的血。纵是弃子,亦可能成为伤己的暗器。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就是最危险的敌人。” 萧寒心头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 谢玄不再言语,只是凝望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以及竹林中那点孤灯。雨,终于开始落下,先是稀疏沉重的几滴,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旋即连成一片绵密的雨幕,将远处的景致都晕染得模糊起来。 风雨已至。这场由北燕点燃的战火,连同王府内这枚危险的“棋子”,将局势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境地。 ——— 窗外的雨声由疏至密,最终连绵成一片哗然之声,敲打着澄音馆的琉璃瓦,也敲打在容澈的心上。 谢玄离去时那最后一眼,冰冷、审视,带着未散的怀疑,如同这窗外的寒意,无孔不入。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或许暂时稳住了局面,但绝未打消谢玄的疑虑。相反,可能让谢玄看到了他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摊开着那本《九州舆地概略》。方才听闻边境消息时的震惊与僵直,并非全然伪装。萧景澜的疯狂与狠绝,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步棋,走得险恶无比,几乎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他提起笔,蘸了墨,却并未落在纸上,只是悬腕于空,任由笔尖饱满的墨汁,承受不住重量般,颤巍巍地凝聚,最终,“嗒”的一声,滴落在铺开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无法挽回的墨痕。 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他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他取过一张新的宣纸,并未书写任何文字,只是凭借记忆,开始勾勒一幅极其简略的北燕边境山川示意图。笔触流畅,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关隘位置,皆精准无误。这并非为了传递消息,而是他需要借助这种方式,理清思绪,推演萧景澜可能的意图,以及……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画至一半,他忽闻窗外檐下,传来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衣袂摩擦之声。不是巡逻卫队整齐的脚步声,而是某种刻意的、隐藏行迹的动静。 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笔下线条丝毫未乱,心中却已明了。谢玄派来监视他的人,果然增加了。而且,已经从明处的仆役,扩展到了暗处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将画了一半的图纸轻轻揉成一团,置于一旁的火盆边沿,仿佛那只是一张废弃的草稿。随即,他换了一本书册,是坊间常见的诗集,摊于案上,做出挑灯夜读的姿态。 烛火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异常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只剩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石阶上,发出空灵而寂寥的回响。 容澈放下书册,走至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后清冽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稍稍驱散了屋内的沉闷。他望向擎苍阁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永不熄灭的灯塔,亦如同牢牢锁定着他的、命运的眼睛。 他轻轻合上窗,隔绝了外界。转身看向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簇微光也随着烛焰,轻轻摇曳,却未曾熄灭。 长夜漫漫,孤棋独行。前路莫测,唯有步步为营。 第9章 秋潭影 秋意渐深,澄音馆庭院内的梧桐叶已染上浅黄,偶有几片随风旋落,悄无声息地覆在青石板上。容澈坐于窗下,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本看似寻常的《乐府诗集》。他指尖拂过书页,目光沉静,仿佛沉浸在那些古老歌谣的意境之中。 高盛再次到来,此番未带任何器物,只捧着一卷用明黄绫子包裹的物事,神色较往日更为恭谨。 “殿下,王爷偶得前朝书法大家褚承嗣的一幅真迹《秋兴赋》,知殿下雅好文墨,特命奴才送来,请殿下赏鉴。” 绫子解开,露出一幅略有年代感的卷轴。缓缓展开,笔力遒劲潇洒,墨色酣畅淋漓,确是真迹无疑,价值连城。这份“赏鉴”,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一场更为精巧的试探。褚承嗣此人,在前朝以气节著称,其字亦带孤高风骨。 容澈起身,目光落在字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惊叹。“褚公真迹,神采飞扬,果然名不虚传。王爷厚赠,容澈受之有愧。”他并未急于触碰画卷,只是细细观摩,片刻后,才似不经意般轻声道,“观此笔意,洒脱不羁,令人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适。只可惜,如今山河动荡,边关不宁,此等心境,终究是奢望了。” 他将话题从书法本身,引向了家国时局,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眼神却清澈地望向高盛,仿佛只是随口一言。 高盛笑容不变,躬身道:“殿下心怀天下,王爷知晓,必感欣慰。王爷亦常言,字如其人,观字可知风骨。殿下觉得,褚公之风骨,在于避世,还是在于……有所不为?” 此话机锋暗藏,直指容澈方才那句“奢望”是意在避世,还是另有所指。 容澈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淡如菊的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虚悬于画卷之上,沿着某个字的笔走势轻轻勾勒,并不触及纸面。“风骨在心,不在形迹。褚公笔下纵有闲云野鹤之姿,内里藏的,未必不是忧国忧民之思。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高总管,你说是不是?” 他避开了直接的答案,以虚对虚,将问题巧妙地反弹回去,言语间既抬高了谢玄“字如其人”的观点,又将自己的立场包裹在模棱两可的玄机之中。 ——— 擎苍阁内,谢玄听着高盛一字不差的回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兵符。 “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他低声重复着容澈的话,眼中神色变幻莫测。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像是表明自己安分守己,又像是暗示自己等待时机。这个容澈,每次对话,都像是在精心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他观摩字迹时,神情如何?” “回王爷,极为专注,似沉浸其中。手指虚划,颇有几分行家姿态。” “可有临摹之意?” “未曾表露,只赏鉴片刻,便让奴才收好了。” 谢玄挥退高盛,目光落在窗外。秋日天空高远,却带着一丝肃杀。容澈对书法确有见识,那份欣赏不似作伪。但他最后那几句关于“风骨”与“有为无为”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他在借褚承嗣的字,向自己传递某种信息?还是仅仅为了掩饰真实意图?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容澈那双沉静如秋潭的眼眸。那潭水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波澜? ——— 澄音馆内,字画已被妥善收好。容澈独立窗前,看着庭中落叶纷飞。方才与高盛那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平淡,实则耗费心神。谢玄送字画的用意,他心知肚明。他必须接招,却又不能接得太明显。 他回到书案前,并未临摹那幅《秋兴赋》,而是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默写起一首词句婉约、毫不涉及时政的《鹧鸪天》。笔迹依旧工稳,不见锋芒。 写至“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时,他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般旖旎风光,与他此刻身处之境,何其遥远。他搁下笔,看着未干的墨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旋即又被深沉的平静取代。 他知道,谢玄此刻必然也在揣测他的一言一行。这场无声的较量,如同深海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秋风穿过半开的窗,带来一阵凉意,也带来了远处校场上士兵操练的、隐约的呼喝声。在这繁华与危机并存的王府深处,他如同一片秋叶,看似随风飘零,实则根系深扎,于无声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机。 第10章 秋狩惊弦 皇家猎场,位于京郊百里外的苍茫山麓。秋风猎猎,吹动旌旗,带来草木枯黄的气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号角长鸣,马蹄声如奔雷,踏碎清晨的寂静。身着各色猎装的宗室子弟、文武官员纵马驰骋,弓弦惊响,箭矢破空,追逐着惊慌逃窜的麋鹿狐兔,场面恢弘而热烈。 谢玄一身玄色骑射服,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并未急于加入狩猎。他位于地势略高之处,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整个猎场。皇帝沈知节在其身侧,年轻的脸庞因兴奋而微红,却仍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永宁长公主一身火红骑装,艳丽逼人,笑声清脆,不时与身旁的勋贵子弟谈笑。陆文渊等文臣则大多留在观礼台上,远远观望。 容澈亦在随行之列。他骑着谢玄安排的一匹温顺白马,穿着符合身份的青色猎装,安静地处于队伍中后方,既不突出,也不落后。他看似专注地望着远处的围猎景象,眼角的余光却将场上众人的神态、位置,以及那些隐藏在林木间、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布防,一一纳入眼中。 “摄政王今日好兴致,竟未下场一试身手?”永宁长公主策马靠近,笑靥如花,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容澈,“莫非是担心‘贵客’无人照拂,受了惊吓?” 谢玄神色不变,淡淡道:“猎物尚多,不急于一时。皇姐倒是好箭法,方才一箭双狐,令人赞叹。” “雕虫小技罢了,比不得王爷运筹帷幄。”永宁长公主轻笑,视线再次落到容澈身上,“靖安王殿下在北燕,想必也是弓马娴熟吧?何不下场一试,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瞬间,周围几位宗室子弟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好奇与隐隐的审视。将容澈推至人前,是永宁一贯乐于为之的事情。 容澈勒住缰绳,微微欠身,笑容温润依旧,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赧然:“长公主殿下谬赞。容澈体弱,于骑射一道仅是略知皮毛,不敢在诸位高手面前献丑。况且,欣赏诸位英姿,亦是乐事。” 他坦然承认“不擅”,姿态放得极低,既避免了出风头,也符合他“文弱质子”的形象,让人挑不出错处。 永宁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无趣,正欲再言,忽闻猎场深处传来一阵异常急促混乱的马蹄声与惊呼声! “保护陛下!保护王爷!” 只见一头体型异常硕大、双目赤红的野猪,不知为何冲破了内围防线,发狂般朝着观礼台方向猛冲过来!沿途侍卫试图阻拦,竟被它轻易撞开,獠牙森白,势头惊人! 变故突生! 谢玄瞳孔骤缩,第一时间并非后退,反而猛地一夹马腹,竟迎着那疯兽的方向冲前数步,将皇帝沈知节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同时厉声喝道:“护驾!列阵!” 禁军迅速反应,盾牌竖起,长戟如林,试图组成防线。 然而那野猪速度太快,方向更是刁钻,避开正面防线,侧面冲向……正是容澈所在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容澈脸色微白,他似乎吓呆了,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紧绷,僵在原地。就在那獠牙即将触及马腹的刹那,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一拉缰绳!白马受惊,扬蹄嘶鸣,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但巨大的冲力仍让马身剧烈摇晃,容澈整个人被甩离马鞍,向一旁跌去! 也正在此时! 一支狼牙箭矢,携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不知从何处密林深处射出!目标,并非那头发狂的野猪,也非跌落的容澈,而是——挡在皇帝身前的谢玄! “王爷小心!”惊呼声四起。 谢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疯兽与护驾之上,对这来自暗处的一箭,似乎已来不及完全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原本应该跌倒在地的青色身影,却在落地的瞬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足尖猛地蹬踏在地面的一块凸起石头上,整个人如同失去平衡般向前扑倒——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血花溅开。 那支冷箭,深深钉入了容澈及时扑过来、挡在谢玄侧前方的——手臂之上! 剧痛让容澈闷哼一声,额瞬间布满冷汗,脸色煞白如纸。他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玄,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因疼痛而氤氲着水汽,却依旧清晰地映出谢玄瞬间错愕的神情。 “王……爷……”他声音微弱,带着痛楚的喘息,“无……无事否?” 整个猎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疯猪已被后续赶到的侍卫乱箭射杀,但那支阴毒的冷箭,和挺身挡箭的容澈,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谢玄低头,看着容澈染血的臂膀,那刺目的红,与他苍白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他迅速伸手,扶住容澈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及之处,是一片冰凉与微颤。 “本王无事。”谢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扫向冷箭射来的方向,杀意凛然,“给本王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随即打横抱起容澈,无视周围所有震惊的目光,大步朝着御帐方向走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翻卷。 “传御医!” 秋猎的喧嚣戛然而止,唯余风中弥漫的血腥气,和一场骤然降临的、针对摄政王,却由敌国质子挡下的刺杀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