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杀意》 第1章 阎罗佛面 乌港正值酷暑。 谢黛青找到我时,我正躲在仓库角落看电影,她拨开好几个空纸箱才走到我面前,边拢臂弯装饰性狐裘,边惊讶我是怎么把自己藏进去的。 我关掉手机放包里,好心把立在她面前最后一个纸箱挪开,懒洋洋坐回沙发,问她:“前面忙不过来了?” “哎呦我的少爷。” 谢黛青这些年为在季柏聿面前好好表现下不少功夫,中文炉火纯青,和我混熟后偶尔打趣几句,“再怎么忙也不能劳烦您呀。” 懒得听她废话,作势要躺回沙发,谢黛青一屁股坐到我要躺下去的地方,及时说:“外面有人找。” “谁?” 香水味袭进鼻腔,我掩鼻不适地离谢黛青远点。谢黛青对我的嫌弃表示难过,但我不喜香水她也知道,她将金发挽至耳后:“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来问闻缪学长是不是在这,我看他穿的校服和你一样。” 听谢黛青描述,我大概知道是谁,低声说:“狗皮膏药。” “怎么,你招惹人家小男生了?少爷桃花旺啊。” “屁。”我说:“只是碰巧揍了尾随他的变态,后面缠着我非要报答。” 都说不用,显然他没将话听进去。一个格子衬衫洗到发白的穷小子,他能怎样报答我? 谢黛青最近沉迷于狗血爱情剧,夸张地恍然大悟:“英雄救美啊少爷!” 这算哪门子的英雄救美。 碍于谢黛青性格开放,思想易歪,我下意识澄清:“我不喜欢男人。” 谢黛青无辜摆手:“我又没说。” 夏季炎热,学生都换上短袖裙子,我躺在课桌上不想动弹,暗叹修空调的师傅再不来,我至少会烤至两面金黄,半死不活。对桌聚了三两个女孩谈起八卦,意图分散注意力无视炎热,我途中假寐,听她们从同好明星讲到最近校门口直勾勾盯女生放学的鬼祟男人。 最近不少人提到校门口的男人,保安驱赶多次无果,后面发现他除了盯着人看,没其它越轨行为也就放弃。他日日隔着栏杆看操场上青春张扬的女生,胆大的会骂他恶心,不知廉耻,胆小的路过步伐匆匆。 好友沈衿下课来找我,跟我吐槽体育课她和那个男人对上视线,男人笑容猥琐,让她恶心到想吐。 正义感爆棚的沈大小姐最容不得这种事,当天和我去校长办公室,校长冲她点头哈腰又对我谄媚赔笑,说是一定会处理。 隔天,男人就不见了。 被热到无精打采,每天回家就瘫坐在沙发,管家连忙叫人用冷帕给我敷脸。 季柏聿紧跟其后到家,瞧见我这副样子,摘下手套摸我脸。 他手冰凉,我半眯眼睛,忍不住偏头蹭了蹭,随后,他端过管家递上来的解暑凉汤让我喝,接着说,这几天在家休息。 临近高考,我在家休了快一周,再到教室,发现空调依旧没修,而是换了。沈衿告诉我,季叔去过校长办公室,出来后校长活像去蒸桑拿般抹汗,下午就找人着手把全校老古董空调送去废品回收。 阳光炽热,学业重,班主任刚好借口取消体育课,众学生苦不堪言。坚持不懈地祈祷体育课回归时,终于在某个阴天迎来半日自由活动。 同学邀请我打篮球,几场下来,免不了出汗,我拿水坐在后面看他们继续打球,拧开瓶盖灌几口,解开校服衬衫上面两颗扣子。喝得急,水从溢出些许,我用剩余的水洗手,然后擦拭唇角,侧边忽然传出窸窸窣窣声。 转头看过去,消失半个月的男人站在栏杆外面,□□地对我做出一个手势,口中流涎。 我当场就恶心炸了,手里水瓶狠掷出去浇他一身,他反而捡起瓶子。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马上捡地上的石子准确无误地朝他头上砸,男人吓一跳,我继续要扔第二颗,他慌忙跑开。 当天放学,我让司机在门口等半个小时,翻出围墙,在学校小巷找到了男人,此刻他正把一个白净男生围堵进墙角,丝毫没注意到戴手套逼近的我。 他伸手去摸男生脸颊,被我截住,男生和他全都愣住,下一秒结结实实的拳头打在男人脸上,他踉跄倒地,紧接着他捂着鼻子疼得大叫,血流满手。 鼻梁骨大概断了。 处理好一切,我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捡起书包,我拍拍上面的灰,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男生。 他像是看愣了,嘴唇哆嗦半晌,腼腆对我说,谢谢。 我随口回,不客气。 第二天在学校,我不知睡到第几节课,醒过来班上同学说,有个低年级的男生在外面等我。 我倚靠门框,心不在焉听完他反复揉搓衣角才憋出的一番感谢说辞,勉强记住他的名字,陈诀。 期间和陈诀说起过,帮他纯粹巧合,可他固执,边界感几乎为零,不厌其烦在我身边转悠,把我当恩人。 最近心情差得要死,我刻意避开陈诀,谁知道他居然找到我打工的酒吧来。 “你不去见他?”谢黛青好整以暇地看我表态。 “说我不在。” “哦,那真可惜,这么俊俏的少年在我酒吧里面可是很受欢迎。” “他进来了?” “对啊,我这的员工你也知道……诶少爷!去哪?” 捡好打火机和烟,我转身准备走,谢黛青一把拉住我,话锋一转,无奈提醒:“我的大少爷,您脾气也闹这么久了,那边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愣,张嘴还没问出口,谢黛青先我一步预料到,继续说:“不是季叔,是徐丞。” 徐丞,季柏聿的助理保镖兼司机。 仓库存有红酒冷气给得足,我觉得有点冷,心里生出失望。谢黛青叹气,语重心长:“少爷,你再不回家,我怕季叔带人来把我这里端了。” 谢黛青装模作样擦两滴泪,我扯出被她拽在手里的衣角,不为所动,“有我在,你怕什么。” 她嘴角抽搐,笑容僵硬:“就是有您在,我才怕得要死。” 怕季柏聿的人不少,谢黛青是其中最惜命的那个。这位勇敢坚强的西方女人在她新婚夜强忍恐惧,向季柏聿献上已经被捆成麻花的丈夫,又磕地俯首以表绝对忠诚。 当时我不过十一二岁,坐在季柏聿腿上,他始终用手温柔地揉着我的头,淡笑对谢黛青说,合作愉快,别学你丈夫让我失望。 后来谢黛青跟我形容,当时季柏聿简直是阎罗佛面,催命的鬼,成了她往后每一天不敢忘的噩梦。 我不这样想。 那天我只感受到季柏聿掌心的温度,冰凉又舒适,让我记忆犹新。 第2章 一株苦楝 这地方气候极端,冬天能堆雪人,夏日气温最高达四十度以上。我惧热,整个夏天都恨不得在家里度过,这还是头回离家出走快满两周。 整整十二天,季柏聿还没来找我。 去到偏厅,音乐喧闹声较小,我看见陈诀被围堵在一堆服务生里。乍看上去乖巧不谙世事使他很受欢迎,这儿都是些人精,鱼龙混杂见多,头回遇见有小男孩这么纯情,忍不住挑逗几句。 我没着急上前,隐匿于墙角,听陈诀手足无措报出名字,年龄,住在哪,就在连“有没有女朋友”都要被人套出来,我走上前,叫他:“陈诀。” 瞬间,轻松氛围一扫而空,服务生们面面相觑,个个跟鹌鹑,不敢看我。他们老板娘唯季柏聿马首是瞻,清楚我的身份,他们怕季柏聿,当然也怕我。 “学长!”陈诀依旧天真,听话站我身边。 “说说吧。”我带陈诀来更衣室,递给他一瓶水,转身解扣子:“这么锲而不舍缠着我,到底想要什么?” 陈诀接过水,听我这样说,急忙否认:“没,我没其它的心思。”扫过我**上半身,陈诀立刻避开视线。 我讨厌说话吞吐不清,换下服务生衣服,套好衬衫,顺口说:“难不成喜欢我。” 头低得更下去,陈诀口齿不清解释:“没有,我只是,只是……” 拿书包锁好柜门,我抬手看了眼腕表,晚饭时间快到没时间陪陈诀耗下去,刚走一步,陈诀终于憋出来。 他鼓足勇气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于是我脚步停住,扭头将他上下好生打量一番,觉得好笑。 并非嘲笑,从小的生活环境使我游走于各色权贵间,他们无一不是讨好,妄图通过我攀附季柏聿,大家面子上假模假样应付过去就行,有几分真心互相心知肚明。 朋友这种关系对于我可有可无,我和沈衿勉强算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 你陈诀算个什么东西。 靠自来熟? 话不能说这么难听,我努力委婉:“我不想。” 他怔怔盯着我,似乎没料到我会直接拒绝,迟钝地问我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我感到烦躁,原本陈诀对我莫名其妙纠缠足够让人厌烦,偏偏还要维持他岌岌可危的自尊,我冷冷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陈诀自作多情,纠缠不休,没哪一点能让我满意,偏偏他这种人一度沉浸在自己情感思绪里,自我感动泛滥到不顾别人死活,矫情又做作。 和谢黛青说声要走,她问我去哪,要不要找人跟我,我全都回拒,就出去个吃饭,哪用着保镖。 绕过鱼龙混杂的正厅,我从后门出去,刚踏出酒吧就察觉有人跟在身后,认为是陈诀那厮贼心不死,实在没心情陪他玩朋友游戏,没理。 谁知没两步路,手腕就被从后抓住,我脾气“蹭”地上来,用力抽回手,火气上蹿下跳,回过头:“你怎么阴魂——” 余下两字还没说出口,看清楚来人,我生生咽回去,心跳止住瞬间,猛然很快撞向胸腔。 “没事吧?”手抽不出来,季柏聿稳稳抓住,他将我往他面前一带,扳正我脑袋,使我与他面对面。季柏聿常年戴着手套,无关季节,只是图干净,触碰我总是脱掉。 他轻轻一笑,嗓音低沉,撞进我耳朵有些黏糊不清:“宝贝,谁又惹你了?” 身后徐丞朝我恭敬点头,就是打过招呼。季柏聿把手挪到我后颈微微用力,示意我把注意力收回他身上,我抿了抿嘴唇,视线飘忽不定,摇头。 “没有。” 见到季柏聿地瞬间,涌出来一股多余思虑,我想问他怎么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不过片刻,我通通强压下去,因为紧张掌心出层薄汗,任由季柏聿不重不轻捏我后颈。 季柏聿轻易从我话里听出别样情绪,又笑了声,收回手,别我额头上一缕头发,问:“还在生我气?话这么少,是不准备和我说其它事情了吗?” 我怎么会生季柏聿的气。 心里这样说,面上万分不敢,我无意识咬下唇,说了第二句“没有”。 季柏聿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正准备言语几句,敏锐发现在场突然出现地第四人,原本想说的话成询问句。 “宝贝,你认识他?” 季柏聿声音听上去从容,实则降了温度变得不咸不淡。 顺他视线望去,只见陈诀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瓷白脸蛋泛薄红,瞧样子刚追出来。嘴里念着“学长”,目光却流连于季柏聿那儿,打转几个来回。 我舔舐后槽牙,更不喜他。 季柏聿不会理会脏东西,他对所有人都和煦得体,其实比谁都冷漠。我不想和陈诀牵扯过多,“不认识”没说出口,陈诀对季柏聿说,“我是闻学长的朋友。” 我眼神微冷,眉间浮起阴霾。 “朋友?”季柏聿饶有兴致揣摩这两个字,自然搂我肩膀,不找我求证,反而聊起来。季柏聿问他怎么认识的我,陈诀一一作答,提到我帮他解决变态,季柏聿视线明显掠过我侧脸,意味深长。 几分钟后,季柏聿居然让陈诀和我一同上车。 “准备考哪个大学?”这话问的是陈诀。 陈诀坐副驾驶,回话间头往后侧,方便更能听清,我坐与季柏聿并于后座,心不在焉看路边花花草草疾驰而过。 季柏聿鲜少主动搭理其他人,不知是陈诀假模假样地扮相真入了他眼,还是有别的打算,反正我听得不是滋味。 “志愿是隆京大,就是不太自信能不能考上。”陈诀收起腼腆做派,如同面对一位面试官,口齿这会儿流利了:“我才高二,还有一年,我会努力的。听说学长也是报的隆京大,看来我们以后可能会是校友。” 他通过后视镜看我,添一句:“马上就高考了,学长加油。” 司机徐丞忍不住开口:“少爷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陈诀听不懂似地顺杆恭维:“学长一直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心里冷啧一声。 马屁倒拍得响,但季柏聿最讨厌这种人。 怎料季柏聿一改往日做派,只是抚摸我的头发,轻言浅笑:“阿缪成绩这方面确实没让我操过心。就是脾气不知道随谁,太硬。” 季柏聿说:“得改改。” 没兴致听季柏聿在外人面前批评我,干脆闭眼假寐,季柏聿知道我装睡,习惯性上手捏我后颈。 车内冷气足,他的手却比冷气还凉,猝不及防冰我一哆嗦,眼睛坚持没睁开,季柏聿只得放弃,把手收回去,宠溺说了句:“这是还记仇呢?” 徐丞打过方向盘,笑接话:“少爷就是有点别扭。” 话题回到我身上,陈诀渐渐不再吭声,大概终于发现,其实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餐厅其实不远,他非说我瘦了许多,要带我补回来。 旁边属于季柏聿的气息近在咫尺,本来没准备真睡过去,伴随那阵冷冽清甘的味道感到心安,全身放松不过片刻,倦意席卷。 飘忽间,我短暂回到第一次见季柏聿那天。 捡起的馒头沾不少灰,我擦不干净,冬天能捡到馒头已经很不错了。坐在孤儿院栏杆外面,小孩嬉笑奔跑的声音偶尔传出,大概真的很快乐。 曾几何时我也拥有过这种快乐。 孤儿院养不起我这么大的孩子,但我舍不得院长,不明白她为何把我如同物件一样丢出来,只能日日趴着栏杆,企图能再看一眼那个对我慈祥,给我讲过故事的女人。 馒头冷硬,我张嘴还没咬下去,一只大手抢走了我今天唯一的食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孩不能吃这个。” 入眼,皮鞋漂亮干净,我努力抬头看这个抢我食物的罪魁祸首,这一眼,却难忘。季柏聿冬天会留长发及腰,配上一副金框眼镜,斯文又漂亮。 我从未见过如此贵气美人,一时间看愣住,只不过须臾,指了指他手上属于我的口粮紧张咽口水,小心翼翼问他:“可以还给我吗?我很饿。” “不可以。”美人残忍说。 “那好吧……”我低头吸吸鼻子,转身去找找还有没有其它东西能吃,在这片贫民窟食物来之不易,可我不敢去抢他手里的,他身旁黑衣服大叔看起来不好惹。 脚踩在雪里印出脚印,我迈了两步,身体骤然一轻,天旋地转间回过神,试图挣扎,晚了,我已经被美人抱在怀里。 美人对黑衣服说:“就是他了。” 他衣服干净整洁,与我浑身上下的破烂截然不同,不明白他为什么抱我,双手怕弄脏他衣服不知道往哪放。美人按住我背,大方让我靠肩头,后面说什么我记不清,只闻见那股独属于他的气息。 小时候缺乏形容,只想起院长带所有小朋友去过的那片花田。其他小朋友沉迷于五颜六色花朵时,我在角落发现一株正长小花的苦楝。 气味越发浓郁熟悉,我被包裹其中悠悠转醒。刚好车停住,季柏聿声音近在耳边:“醒了?刚好到地方。” 怪不得气味变浓,我是什么时候靠在了季柏聿肩上睡着了。僵硬直起身来,余光瞥见他肩膀西装被我压下去块浅印,下意识伸手想抚平……没用。 愣愣缓了会儿,我才惊觉在干什么蠢事,对上季柏聿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我慢吞吞收回手,移开视线。 过了两秒,我听见季柏聿在笑。 第3章 十二天 等我完全清醒,下意识去看前座,发现陈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好在没让外人看见囧样,嗔怪瞪了季柏聿一眼。 他不在乎地搂过我,尾音上扬:“我让人提前备了餐,饿了吧?” 确实饿了。 我心思却乱撞一通,无暇顾及。 季柏聿呼吸喷洒在我脸颊,有点烫,我用手轻轻搓了搓那块皮肤,效果不佳,更烫了。过于亲密的肢体触碰总让我觉得不自在,我和季柏聿提过,别再把我当小孩,这种感觉和家长出门,要把孩子栓裤腰带怕人走丢一样。 季柏聿说什么,他说,你本来就是小孩。 去年成年,我个头蹿高不少,也是很标准成年男性,每次被他勾搭着总显得别扭。季柏聿确实比我高不少,但他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普通人也长不到那个程度。 而且,我还在长大。 这家饭店来过几次,擅做中餐。 我口味吃不惯西餐,季柏聿就将这里买下来,除了家里,来这的次数算多,隔三差五钻研的新菜品我是第一个品尝。 饭店清过场,主管迎上来为在前面引路,不忘寒暄:“季叔,您都好久没带少爷来了。这次有几个菜品根据少爷的口味做了调整,您和少爷尝尝合不合胃口。” 主管年纪三四十了,两个孩子的爸了,这声“季叔”喊得是脸不红心不跳,没一点负担,把乌港人情世故拿捏得十分到位。 季柏聿难得没让他冷场,唇角微微下压,说道:“这小孩儿闹脾气离家出走,今天才把人哄回来。” 主管受宠若惊,急忙接下去:“回来就好!季叔这几天肯定没少担心。” 搭在肩膀上的手往下挪了挪,隔着衬衫,在我背上某个地方划过,我指节攥紧,几不可察地颤了下,疑惑迎上季柏聿深不见底的目光。 “还疼吗?” 季柏聿终究还是问出来。 打断那个变态鼻梁后,我在保镖视线里消失半小时这件事很快传进季柏聿耳中,那半小时里,徐丞带人快把学校翻个底朝天。 明明和司机解释过,但这位家伙等了仅仅十分钟就往上告状。 季柏聿回家后一切照旧,我忐忑地吃了晚饭,期间他让管家重新安排我的食谱,往后半月喜食的辣菜通通被划掉,我以为这是惩罚。 这天晚上卧室门被敲开,季柏聿进来用蛮力迫使我伏趴在洁白的大床上。 他一把掀起我衣服,我都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大手死死压在脖子上,解皮带卡扣的撞击声让我头皮发麻。 皮带重重抽落在后背——我从来没受过这种疼痛,挣扎要起来!毫不怜惜地被按回去。季柏聿收了力道,火辣辣的还能接受,只是屈辱比疼痛更甚。 眼角猝然红一圈,可我不敢吭声。 第二道迟迟不来,原是季柏聿停住了,似乎这次只是警告。他握着皮带俯下身,话语间常带的温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强硬、不容反驳地耳语: “说你错了。” 季柏聿抚摸我背脊那道触目惊心地痕迹,催促,“我没开玩笑,闻缪。” “……” 三秒后。 “我错了。”声音哽咽,发闷。 我并不认为我错了。 季柏聿极少直接叫我名字,撕破脸上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更是少之又少,显然是真动怒,他压根由不得我说“没错”,但凡我说了,皮带指定立刻抽背上。 “阿缪。”季柏聿语气缓和,擦掉我眼角生理性泪水,“你要听话。” 我把头别过去。 这点事还不至于让我离家出走,只能说是导火索。 初中我被宋家那伙畜牲绑架过,一群人把我捆在吊脚楼柱子上,被下了迷药昏昏沉沉,隐约听见些声音。可能就是人太多,意见不统一,有人提议直接把我杀了一了百了,这是最干脆简洁的方式,除掉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未来我高中毕业顺理成章继承宋家所有。 宋老头子死前脑子不清醒,遗嘱上把所有财产继承权给了从小就失踪的孙子,否则五年后所有遗产捐给孤儿院,逼迫那些宋家人出动全力去寻找。 先不说这孙子能不能找回来,就算找回来在这豺狼虎穴怕是活不久。 谁知道宋老头子留后手,那口气硬生生撑着见到季柏聿才咽下去,两人在病房里聊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后面季柏聿先一步找到我,给他们放出惊雷。 季柏聿要收养我,给我庇护。 没人敢提出置喙。 季柏聿会养我到高中毕业顺利继承家业。 耐不住宋家明面惜命,背地使脏。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没当时杀掉我——明明绑架成功,却止不住无边贪恋,居然试图用我威胁季柏聿讨点好处。结果毋庸置疑,三人被警方狙击手击毙,其余两人吓尿了裤子,余生都在监狱里度过。 那之后我身边保镖寸步不离,即使是学校,任何一个老师,同学,甚至扫地的清洁工都可能是季柏聿的人。 我从一开始就不习惯这种随时随地都被窥视的感觉,后来警惕性变高,对视线更敏感,我能分辨出哪些是季柏聿安排的,从而小幅度规避令我不舒服地视线,又适当不让他们察觉。 被抽的地方前三天疼,后面变成痒,季柏聿非要帮我上药。 两指沾上药膏研磨在伤口上,让我痒得难熬就会忍不住去抓,半道被截胡,他以为我还疼,叫我忍忍。 季柏聿要我禁足在家里半个月哪都不许去,说是让我好好反省。外面艳阳天,宅家里反而乐得清闲,沈衿给我发消息问,都快高考了怎么还玩消失,我回了个“禁足中”,那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沈衿撺掇:【好机会阿缪】 【?】 【孤男寡男,很适合天雷勾地火】 我感觉手机都脏了。 打字回说:【少看点小说,他是长辈】 沈衿这位青春少女一直深受背德小说毒荼,上到小妈下到骨科博览群书。最近沉迷伪父子文学无法自拔的沈大小姐喜欢口无遮拦有,事没事打听我对季柏聿到底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 我语重心长让沈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顺便向班长举报了大小姐课桌里放着几本课外小说。得知爱书被收,大小姐约我放学校门口,是兄弟就让她来砍我。 我当然没去赴约。 季柏聿保护我长大,教我生存,指点我游走于宋家蛇蝎周围,让我有家,别人尊称他一声季叔,其实季柏聿本人也才二十九。于我来说他是长辈,最为特殊,最是敬爱之人。 若是以这种心思对他,未免太过恶心,况且…… 我又不是gay。 我在家没到半星期,某天早上下楼吃饭,管家伯伯奇怪地拦在楼梯口让我先上去,他会把早餐送上来。 “是来客人了吗?”我隐隐感觉到一楼有其他人。 管家含糊点头,我穿着睡衣也不方便见客,转身上楼,一道尖锐的女声让我止住脚步。 “喂!你就是柏聿的养子?” 我手轻颤了一下,捕捉到那个暧昧的称呼。 往下看去,女人穿的红色连衣裙衬得她张扬傲气,妆容精致,一看就是出门前精心打扮过。女人漂亮的脸蛋上毫不掩饰对我不满,但还是勉为其难地伸手,自我介绍:“我是柏聿的未婚妻,你好。” 刹那间,我只觉心头突然停滞一瞬,还以为听错了。 未婚妻? 在季柏聿身边多年,我从未没在家里见过陌生女人。 思绪飘远,这早餐吃得味同嚼蜡。何况这女人就坐在我对面,我更没了胃口,匆匆喝了杯橙汁便作罢。 女人对这宅子满是好奇,竟蹭光了原本属于我的早餐。 她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指名让管家带她去逛逛。此时,管家还俯在我身旁致歉,说要让厨房再给我做一份,我摇了摇头,打算回房。 宅里的佣人很机灵,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该听谁的吩咐。况且在这宅子里除了我和季柏聿,管家话语权是最高,我们给了管家应该有的尊重。这女人唤人的语气,就像使唤一条狗,着实令人反感。 “我叫不动你?” 一看就知道,这女人是被家里宠坏的大小姐。 管家正在询问我想吃什么,她语气不悦,搬出自己那不明不白的身份:“我是乌港赵家唯一的女儿,是你们先生季柏聿未来的妻子。早晚都要住进来,现在叫不动你们,日后有你们好受。” 她说着,还叫住一直无视她的我:“爸爸让我嫁给季柏聿就告诉过我,他在帮宋家养孩子,不过你迟早都是要回宋家的,反正高中快要毕业,我就先委屈几天,也把你当孩子养。” 这一通胡言乱语,让在场的佣人面面相觑,管家眉毛拧紧,不好直接将她赶出去,只能咽口唾沫,观察我的反应。 我一直维持转身欲走的姿势,没动。 “你叫闻缪吧?宋闻缪?柏聿庇护你这么多年,把你养得很好。以后我和柏聿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到时候能尽早搬出去。” 女人已然完全融入“女主人”这个角色,扬扬下巴,说:“毕竟你只是柏聿捡回来的,我可不希望我未来的孩子问我什么时候生了你这么大一个哥哥。” 管家实在听不下去,往我前面站了一步,警告道:“赵小姐,注意你的言辞,无论你和先生结婚与否,先生说过,这里永远是少爷的家。” 我是管家看着长大,他总要疼我一点。 赵小姐不屑地哼了声,强调:“我是女主人,柏聿肯定顺着我,喂——” 她叫我:“你呢?听懂了吗?” 我情绪复杂,胸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闷响不断。一股郁结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声直抵头顶。 我忽然问她:“你了解季柏聿吗?” 赵小姐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什么?” 管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让我消消气,等下先生就回来。我哪听得进去,又问:“那你知道他教出来的孩子是怎么样吗?” 赵小姐更迷茫,为了掩饰这份迷茫,她气愤地一拍桌子起身,用手指着我。我猜想,她大概要教育我不懂礼貌、不懂尊敬长辈。 她算个屁的长辈。 手指关节“咔咔”作响,我朝赵小姐露出一个微笑,或许我的示好过于突然,赵小姐教育之词卡在喉咙。 顷刻间,管家来不及阻止——我两手用力掀翻餐桌。 昂贵的陶瓷餐具纷纷摔得粉碎,木质的餐桌边缘撞上了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指,赵小姐发出声刺耳的尖叫,回荡在屋顶。 我踩在破碎的陶瓷碎片上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着捂食指,狼狈不堪哭得梨花带雨,疼到全身颤抖的赵小姐。 我说:“妆都哭花了。” 又道:“让医生来给她看看吧。” 说不定还能保住那根折断的食指。 “先生。” 管家对门口出声。 空气凝滞。 霎时,我头脚冰凉,缓慢僵硬地转身,几乎能听见体内骨骼如同上了发条般,扭动地机械音。 季柏聿立在门口,眼底晦暗不明。 他脸上没有笑容,或许我猜错了,他其实很在意这个赵小姐。 季柏聿视线先落在角落抽泣,哭喊着手指断了的赵小姐,然后才移回我身上,唇线抿直,眉间微蹙。 管家过去解释我作出的行为事出有因,季柏聿却只是一个眼神就制止了他。 “闻缪。” 他又喊我名字,语气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到楼上去,我来处理。” 季柏聿叫我总有一些亲昵的口癖,什么“阿缪”“宝贝”,小时候还叫我“宝宝”。 长大后我听得发腻,让他别再这样叫,可他哪会听,依旧我行我素。他确实把我当成孩子在好好养育,可我却极少叫他一声“季叔”。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我喜欢直呼季柏聿的名字,现在叫名字显得生硬,叫“叔”又太过见外。 后面权衡之下,我决定还是不要把季柏聿叫得太老,不然以后没人会要他,就仍然直呼其名。 独自在卧室等待“判决”结果,滋味难熬。唯一能确定的是,季柏聿生气了。 距离上次他给我的教训才过去几天,如今我又犯了错,只怕这次会更严厉。我对上一次那难以言表的羞耻感仍心有余悸,再来一次……我真的受不了。 坐立不安,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其实严格来说不是日记,是个简单疏解心情的方式。我零零散散记录最近记忆深刻的事情,其中季柏聿名字出现最多。 【季柏聿好像生气了】 我划掉这一句,在下面写道: 【赵小姐不适合他】 又划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圆珠笔快把纸张戳个洞,我落笔写完最后一句。 【我不想他生气】 随之,一个既怂又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并且很快被我接受。 我决定暂时不面对季柏聿。 所以我跑了。 现在想想,还是太冲动、不够成熟,如同季柏聿说的,我就是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再怎么闹腾也逃不过他的五指山。 住谢黛青酒吧这段时间,停在路边熟悉的商务车时刻注意从里面出来的我,保镖太恪尽职守,我没猜错的话他们还是两班倒。 只是季柏聿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晚。 他没有纠结我伤了赵小姐还逃跑,一见面就关心我背上是否还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种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并没让我好受多少,更让我摸不着季柏聿在想什么。 碗里的菜快堆成小山,我吃得慢,实在放不下了,季柏聿停止给我夹菜,支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阿缪。” 他说:“你真的瘦了。” 尾调如同羽毛飘落在琴弦,明明很不是重物,然而却能撩拨动琴弦般,使之千回百转,萦损柔肠。 我特意不动声色避开视线接触,目光空荡。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 十二天没见,我的确很想季柏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