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枭雄从入门到放弃》 第1章 第 1 章 天黑得不能再黑,唯一的光亮来自几十米远的“青苇驿”。 衡州城外三十里,只有这一个驿站还开着。 苗悦和阿芦各选了一根粗壮的树杈,从高处观察驿站里的动静。 等得久了,有点饿,苗悦从怀里掏出一张胡饼,对半掰开,将其中一半递给阿芦。 “填饱肚子,等下好干活。” 冷透的胡饼又干又硬,噎得苗悦直皱眉。这要是搁以往,她定要架在火上细细烘烤,待麦香溢出、饼皮酥脆才肯入口。 可这几日为了盯梢,片刻不敢离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拿这冷硬玩意儿勉强充饥。 阿芦却不嫌弃,接过饼就是一大口,边嚼边说:“阿姐,我觉得这户不像有钱人。穿得是普通棉麻,吃饭只点素面腌菜。人家镖局的镖头刀柄都镶银呢,他家护卫刀鞘连点装饰都没有。” 他扭头问苗悦:“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盐商吗?他连裤带都系金扣的。” 苗悦漫不经心道:“老贼头买下你时,身体就不好了,常年窝在坊市不出门,不怪你没见识。” 她往驿站方向一指,那里隐隐约约显出一辆马车的轮廓。 “青布车围没错,但车身是老榆木,防虫防潮。车轮包了皮,舒适减震。咱们经过马车,闻到的那股香是沉水香,十两黄金一两沉水。还有衣服,外面看着是粗布,领口露的衬衣可是浮光锦。” 苗悦悠悠道:“穷人想装富不容易,富人想装穷也装不像。我猜呀,八成是弃城逃跑的贪官,带在身边的都是特别值钱的宝贝。以为自己很低调,殊不知遇上我这种行家。咱们不贪多,抄上一两件,够进衡州城就行。” 阿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车轮包上皮,真的更舒服?” 苗悦道:“那是,如果轮子足够宽里面再加上空气,速度再快也能做到不洒水。” 阿芦好奇:“难道阿姐坐过?” 何止是坐过,苗悦就是被有这样轮子的汽车撞死的,在她十三岁生日那天, 她原本是二十一世纪初中生一枚,意外离世后,来到这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大豫朝。 军阀割据,战火纷飞,城头几易其主。 龙椅上的皇帝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年代名乱得根本记不住。 她穿来时,身体年龄不过五六岁,被人用草绳捆着手脚,像吊起的猪仔一样不停晃悠。 拎着她的老头见她醒了,吓一跳,脱口道:“没死呢?!” 从那以后,她跟着老头一起生活,以爷孙相称,不知原身是谁,就用了她自己的名字——苗悦。 据老头说,他在路边发现饿死的苗悦,善心大发,打算给她挖个坑埋了。 那时的苗悦心理年龄也就十三岁,她信了,还对老头感恩不已。 直到她发现,在这个饿殍遍野的乱世,死人的肉也是可以卖钱的。 老头是个贼,三观不正,专教她骗人偷东西,偷到了就表扬,没偷到就要挨手板。 当然,在这个年代,讲三观,属实难为人了。 至少跟着老贼头,苗悦有饭吃有屋睡,不会被人欺负。 老贼头信奉严师出高徒,打手板是真的打,能打断藤条。 苗悦吃得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苦,吃不了挨手板的苦,所以她学得认真,偷得用心。 可惜她天赋有限,老贼头那手出神入化的“悬丝探囊”神技,只能学到五六成,最后无奈磕磕绊绊地出师了。 她出师后,老贼头自动升级为太上皇,不再亲自上朝,每天只等着苗悦孝敬。 许是尝到甜头,老贼头又用半张饼买了阿芦回来。 苗悦从此多了个弟弟。 黑暗中,阿芦拍死一只蚊子。 “阿姐,其实我觉得到处跑跑没什么。衡州城要的税金太高了,我们费这么大劲,划算吗?” 苗悦顿了顿,道:“咱们这哪叫到处跑啊,这叫东躲西藏,保不齐哪天睡梦里脑袋就搬家了。衡州城可不一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主燕钊凶名在外,兵强马壮,等闲势力不敢招惹。这一路过来你也看见了,兵荒马乱的,没一块地方安生。比比看,衡州算不错啦。” 阿芦纠结道:“可是燕钊外号‘活阎王’,听说他攻下衡州时,屠了城主府上下三百多口。反对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绞死了,尸首挂了整整三天。这两年是没事,但万一他哪天发起疯来,我看衡州未必安全。” 苗悦也怕这个,叹道:“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又不跟他对着干。手段狠没关系,只要能把衡州治理好,就是本事。真要发起疯来……咱们再跑呗。至少从目前看,衡州还不错。你看他们的入城条件,是真心想把衡州发展起来的。” 燕钊攻下衡州后,制定了严格的入城条件,只有满足五类条件之一者方可进入。 第一种身怀长技者,懂医、会织、善铸犁、会使秧等等,只要通过城中技师考核即可入城,不仅能获得免费居住的房屋,还可领取一笔生活抚恤。 第二种具备经商实力者,有货源且能入城开展生意,南北杂货茶盐绸瓷不限,由大商会四方会提供证明,进城头年免除商税。 第三种清白人家却两手空空者,能找到城中有身份者作保,亦可入城定居,前期生活皆由保人承担,日后慢慢还人情。 第四种无技无保但家底颇丰,舍得掏一大笔“进城捐”,金银入库,城门一样为你开,吃穿住行自负。 第五种最简单,投军。身子板经得住校场一关,立刻录入军册,月月关饷,从此算是有编制的人。 寻常百姓家适合的,要么是一技之长,要么是投军入伍,只需一人入城,假以时日,再为家人作保,用不多久便也能全家齐聚衡州城内。 在长安西市,苗悦作为老贼头“三指仙”陈三的孙女,一手梁上功夫虽称不上炉火纯青,但也算“家学渊源”,还因此得了个“小仙姑”的外号,只是这门技艺终究摆不上台面。 她又不能投军,也没有经商的路子,在衡州城举目无亲。 倒是想过让阿芦投军,只是等他在军中站稳脚再为苗悦作保,少说也要半年。 阿芦坚决不同意,乱世家破人亡的太多,他怕一旦分开了,再也找不回阿姐。 如此一来,只剩下缴纳一大笔税金这一种入城方式。 这对苗悦来说,倒不难,只消蹲上一只肥羊。 比如前方那辆马车的主人。 青苇驿里,二楼三间屋都亮着烛火。 正中那间,最是明亮。 秦娘子双手捧着纯金香炉,将其置于圆桌上,之后打开一个暗紫色锦盒。 周隐看向锦盒,里面只有一支香。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娘子知他为何叹气,愧道:“老身无用,匕首上残存血迹只够制一支离魂香。” 周隐道:“秦娘子无需自责,成事在天,若成,一支香即可,若不成,便是十支香也不成。” 他看向静坐榻边闭目养息的青年,见他脸色苍白,担心道:“公子,你身体才好,周车劳顿,不如再休养几日。” 那青年睁开眼,摇头道:“我们已经在这停留数日,再等下去,难免引人怀疑。” 青年起身,烛火将他颀长的影子打在墙面上。 他走到桌边,问秦娘子:“香可调妥了?” 秦娘子道:“已妥。” 青年又望向周隐。 周隐道:“客栈内外都是自己人,暗卫全部到位。” 窗外风声呜咽,偶有夜鸟啼鸣,搅得人心中不安。 “周先生,再起一卦吧。” 周隐依言,拿出龟甲置于桌面,手握三枚铜钱,闭目凝神后,将铜钱一掷。 钱落卦成,一枚斜立,两枚相叠,好似双星拱月。 周隐眉头微皱。 “天机倒悬,异星入命……”他喃喃,“竟是大吉。” 青年并不全然相信卜算之事,但听得“大吉”二字,心还是放下稍许。 “子时已到,开始吧。” 青年躺到床上,阖上双眼。 秦娘子点燃离魂香,与周隐退出房间,紧闭门窗,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以免吵到屋里的人。 离魂香烟雾呈血色丝缕状,缓缓飘向床头。 客栈的烛火一盏盏熄灭,很快陷入一片黑暗。 阿芦推醒苗悦。 “阿姐,醒醒。” 苗悦惊醒,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 苗悦看眼沉睡中的客栈,伸了个懒腰。 “开工。” 子时过半,临近丑时,人睡得最沉、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时刻。 苗悦和阿芦拉起面罩,如两只黑猫,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朝着客栈疾掠而去。 至客栈墙下,二人对视一眼。 苗悦颔首,身形一纵,攀上木柱,指尖在瓦檐一勾,腰肢翻转,轻巧无声地伏上屋顶。 阿芦隐入暗处,袖中滑出一根细若蛛丝的银线,轻轻挂在夯土碎石上。 线头缀铃,用蜡封固,若有人来,线断蜡裂,铃铛便会坠地惊响。 人与铃保持足够的距离,铃铛发出声音时,可以引人去错误的方向。 苗悦俯身帖瓦,掀开一方瓦缝,眯眼向下窥去。 这富户的主人,那白衣公子,睡得正香。 就在苗悦眼皮底下的案几上,摆着一只纯金香炉。 苗悦大喜,这香炉一看就是好东西,哪怕只是鎏金打造,精致做工也值不少钱了。 出门在外还这么讲究,她果然没看走眼。 袖中银线无声滑出,指尖微动,线头如灵蛇般缠上香炉。 苗悦屏息凝神,手腕稍提,左右平衡下,香炉轻轻离案,未发出一丝声响。 香炉逐渐升高,半截香柱仍在燃烧,许许红烟袅袅升起。 苗悦从未见过这样的香,不免疑惑。 指尖力道再收三分,香炉已升至眼前,只需再提半尺,便能彻底到她手中。 就在这时,一股甜腻如蜜却又掺杂着血腥的香气侵入她鼻端,古怪至极。 苗悦眼前一花,似有光影闪过。 这香有问题! 她急闭气,却已迟了。 银线从指间滑脱,“当啷”一声,香炉砸回案几。 同时,数柄银刀闪着寒芒朝她袭来。 苗悦心知此时硬碰硬对她不利,唯有挟持房间里的公子才有逃离的机会。 她毫不迟疑,脚下用力一踩,瓦片碎开,她从洞中掉入屋内,落地时踹飞圆凳,借力滚到床边。 那公子此时已经坐起,眉头紧皱,双手扶额,似是极为痛苦。 苗悦也不轻松,不知那香是什么鬼物,让她脚踩浮云般昏昏欲睡。 她一跃而起,一手卡住公子喉咙,借势翻身来到床里侧,用那公子的身体当盾牌,同时手掌翻动,轻薄如蝉翼的柳叶袖刀紧紧帖上公子脖颈。 香炉砸回桌案,又摔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床角,香灰洒了一地,香头断开,横躺在那里,继续施放着淡红色的烟。 房门被人暴力踢开。 “公子!” 周隐心急,抬步就要进屋。 秦娘子一把拉住他,示意香还未灭。 周隐堪堪收回脚,问青年:“公子,可有受伤?” 青年脸色白得吓人,却仍道:“无妨。” 周隐这才看向躲在公子身后的人。 是个戴着黑色面罩的姑娘,看眉眼身形和纤细手指,年纪应该不大。 周隐拱手:“姑娘深夜到访,不知有何事?若为银钱而来,周某为姑娘取来便是。” “先生爽快。”苗悦说完这四个字,又觉一阵恍惚,她定了定心神,说,“给我准备一匹马。” 带着腥味的甜腻香气丝丝缕缕不断,让苗悦心烦意乱。 她在公子身后嘟哝:“这么好的香炉配这么难闻的香,你什么品味。” 那公子竟然轻笑一声,说:“我让人把香灭了,可好?” 那香距离床榻一米左右,香头已经断开,大半仍插在香炉里,地上所燃不过余灰,很快就会烧完。 “不必。”苗悦紧了紧袖刀,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晃。 青年有所感,朝周隐使个眼色。 周隐道:“我这就去备马,姑娘稍候。” 他往后退,退出数米远,直到苗悦看不见他,然后站住不动。 秦娘子也慢慢退后。其余护卫皆站在门外,默不作声。 房间里只有青年和苗悦两个人。 周围太过安静,衬得那香气更加浓郁。 苗悦眼皮沉沉闭上,脑袋往前轻轻一磕,磕到青年肩头。 她猛地惊醒,重新握紧袖刀,愈发肯定这香有问题。 “这是什么香?” 青年微回首,道:“我素来难眠,这香可以让我睡得沉。” “那它效果真不错。” 青年道:“姑娘若喜欢,让下人给姑娘带些走。” “你自己留着吧,我睡觉好得很。” 青年又笑了下,完全没有被挟持的惊惶。 苗悦暗暗打量他,见他面色苍白似是身体不适,又见他眉眼俊朗气度华贵,身边下人亦是进退有度。 这般气度,与她见过的贪官污吏相去甚远,更像家道中落的世家公子,被钟鸣鼎食的规矩浸润方能养成。 就刚才自己瞌睡那一下,换个老江湖,也许形势就反转了。 苗悦道:“我不会伤你的,等下到了安全地方,我就放你回来。” 青年看着地上即将燃尽的香头,说:“全凭姑娘安排。” 态度这么好的人质,苗悦都不好意思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 苗悦再次感觉眼皮发沉,这一回,她没能往前磕,而是向后仰去。 青年发现袖刀逐渐远离时,飞快转身,揽住正在滑落的苗悦。 守在门外的秦娘子听到动静,便要进屋。 青年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秦娘子明白,上前关闭房门,用眼色遣开护卫。 青年将人轻轻放躺,缓缓摘下她的面罩,不禁微怔。 如今社稷不安,反贼四起,容貌出众的女子生存尤为不易,若想活命,总要有些手段。 当贼,不过是求生的一种方式罢了,倒也怪不得她。 只是这离魂香,不是谁闻到都可以顺利入梦的。 天机倒悬,异星入命,难不成是应在此处? 既然自己无法顺利进入燕钊的记忆,换个人或许会有转机。 终于开文了。 有点存稿,坑品还行,欢迎互动。 中午12点更新,无特殊情况日更。 感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苗悦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正中肩膀,挺疼。 她睁开眼,看到令人揪心的一幕。 一个高大壮实满脸横肉的粗汉,紧抓着一个小男孩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小男孩脸上猛扇,蒲扇大的巴掌抡圆了砸下去,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孩子整张脸被拍成一面晃荡的铜锣,指痕瞬间肿起,他睁着大眼睛,眼里满是惊恐,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男人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吃屎的废物……” 小男孩看着也就三四岁,瘦瘦小小的,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用绳子系在腰上,赤着的上身显出排排肋骨,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一个壮汉这样打一个孩子,苗悦看不下去。 她抄起手边的木柴,朝那壮汉喝道:“住手!” 那壮汉惊讶地瞅她一眼,随即扔开小男孩,朝着苗悦挥出拳头。 “臭婆娘,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 苗悦冷哼一声,抡起木柴朝那壮汉打去。 木柴打在壮汉胳膊上,却没能阻拦半分。 苗悦震惊,自己何时变得力气这么小了。 没等她想明白,壮汉的拳头已经到了。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苗悦头上。 苗悦整个人飞倒在柴火堆上,脑袋嗡嗡的疼,视线都有些模糊。 壮汉咬牙狰狞,朝着苗悦走过来:“敢跟我动手?!” 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忽然来了力气,猛地扑到苗悦身上,用细瘦的胳膊护着她,带着哭腔喊:“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苗悦被他的哭声唤回神志,眼看那壮汉已经到了近前,她右脚用力,朝壮汉小腿外侧一蹬,同时拿起一根木柴往他脚下绊去。 壮汉只觉脚腕突然发麻,使不上力,又被木柴一绊,顿时失去平衡,踉跄一步,重重摔倒在地。 苗悦趁机拉起小男孩,往柴房门口冲去。 小男孩被苗悦拉得跌跌撞撞,却紧紧抓着她的手。 柴房外,是个只剩半个门框的破院,烂泥夯成的院墙多处破损,两间东倒西歪的屋子,角落成堆的酒坛碎片。 冲出院子,苗悦一时茫然,数条泥泞的窄小土路不知通向何处。 “这边。”小男孩拽起苗悦,沿着朝西的土路开跑。 两人一路跑到小溪边才停下。 小男孩紧张地回头,确定没人追上来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一看,顿时吓一跳。 “娘,娘……你,好多血……” 苗悦只觉得全身都疼,分不清哪里伤了。 她凑到溪边,见自己半张脸都是血迹,忙用水清洗,洗过后发现是眉骨划了个口子,不深。 伤得更重的,还是壮汉迎头那一拳,经过这一路疯跑,脑袋更疼了,不知会不会内伤。 洗掉血迹,露出完整的脸。 这张脸和小男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瘦得发尖的下巴,杏核似的圆眼,连鼻尖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都分毫不差。 这不是苗悦穿越前的脸,也不是穿越后的脸,这是一张全新的她不认识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额角被打中的地方突突地疼,眉骨上的伤口经溪水刺激火辣辣地,痛得如此真切,不是梦。 难道是那个味道奇怪的香,把她害死了?然后她又穿越了? 该不是她有什么特殊技能,只要死了就会穿越? 正想着,大量信息如电影般涌入脑中。 这个身体叫林菱,家境尚可,幼时曾读书识字,十八岁嫁与孙姓书生为妻。 第二年,她随夫上京赶考,遭遇流寇,混乱之下,孙书生不幸丧命。 林菱落入河中,顺水漂到陈家村,被陈阿大救了起来,强占为妻。 一个月后,林菱发现有孕,不足七个月,便诞下一个男婴。 陈阿大性格暴躁,嗜酒好赌,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越发混账起来,对林菱动辄打骂。 外面是战火纷飞的乱世,身边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林菱没有独自逃跑的能力,只能一忍再忍。 她性格软弱,只知躲避求饶,忍了四年,习惯了挨打,脑子渐渐混沌,分不清年月,只记得自己娘家姓林,镇上有座三拱的桥。 男孩更惨,几乎就是在陈阿大拳头下长大的。 就在刚才,他刷灶台时,不小心打破了家里唯一一只完好的碗,陈阿大又火冒三丈起来。 这次不一样的是,从来只知道畏缩躲避的娘,竟为了他抡起柴火打了陈阿大。 “娘,娘……你疼不疼?” 小男孩见苗悦一直坐着不动,慌了神,紧张地拉住她衣角。 苗悦目光扫过他光光的上身,薄皮裹着竹签似的骨头,心抽了一下。她解下一件外衫,包粽子般把男孩包了个严实。 作为一个老穿越户,苗悦不慌,就是有点心堵。 两次穿越都这么穷逼逼苦哈哈的,甚至一次不如一次。 “娘,我好饿……”小男孩怯怯地说。 苗悦心更堵了。 上一把虽然苦,至少没有累赘,开局还送了个爷爷。 这把可好,自己一身伤,饿得前心帖后心,还要养娃。 而且老天爷故意刁难她,不让她谈恋爱,第一局没到年纪穿越了,第二局才要开始新生活又穿了,这局干脆一步到位当娘了。 兜里空空,肚里空空。 苗悦悲伤地看着西沉的太阳。 她倒是可以偷,但现在这具身体基础太差,容易失手。 而且看这个村子的穷样,她怕是走上大半天也找不到适合下手的人。 “这附近有能过夜的地方吗?”苗悦不抱希望地问小男孩。 原主生了孩子后,几乎不出院子,头脑中可用信息非常少。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问:“我们不回家了?” “家?你管那个鬼地方叫家。”苗悦说,“我睡大街也不回去。” 小男孩眼睛亮了,说:“我们可以住庙里。” 苗悦道了声好,嘱咐他:“多喝点水,今晚估计没饭吃。” 小男孩欢快地应了声,俯下身对着溪水直接吸起来。 灌了一肚子水,在小男孩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座荒凉的庙前。 灰瓦屋顶,斑驳朱漆,半朽的庙门,唯有匾额清晰可见四个字——隐太子庙。 苗悦傻眼了,她知道这是哪里。 闹了半天,她又穿回长安,不偏不倚落在长安城内最穷最乱的青和坊,流民、乞丐、赌徒、逃兵聚集地。 看这庙的荒废程度,不用猜,必是“灰衣之祸”后的世道了。 当年,屡试不第的牛焘,就是在这儿把一腔酸怨烧成了野火,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乞丐抢钱抢粮。 那几天,坊中暴民四起,见粮抢粮,见铁熔铁,连庙门上的铜钉都撬了个干净。 见事情闹大,不等京兆尹的兵逼近,牛焘便卷了碎银溜回老家。 可那一夜的火光在他心里埋下种子,原来“民心”是根根干草,一点就燃。 二十年后,牛焘携六万铁甲攻入长安。 回首再望,这扇被撬空的庙门,正是他军阀之路真正的起点。 推开庙门,只见供桌残旧,香炉倾倒,香灰早已板结成块。地板渗出潮湿的腐味,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烂透了。 “娘,你等等。” 小男孩松开手,趴到供桌边,从底下扒拉出一块干草垫,拍掉灰尘。 随着草垫惊出几只蠹虫,小男孩忙用脚将它们碾死。 他将草垫铺在地上:“娘,这个软和。” 之后,他又爬上供桌,从掉皮的金身后摸出一小截红蜡烛,献宝似的举给苗悦。 “娘,这是我去年冬天藏的。” 他爬下供桌,跑到漏风的窗户边,那里有一堆碎瓦,可以用来挡风。 苗悦问:“你以前来过?” 小男孩说:“去年冬天,爹打得太疼了,我跑到这里躲了两天。” 苗悦在混沌的脑中搜了一圈,硬是没找到关于孩子失踪的记忆。 这娃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苗悦说:“来,我看看你的伤。” “我先把火生起来。” 小男孩跑出去,不一会儿,抱进来一些干树枝。 他瘦瘦小小的身体熟练地跑来跑去,神情动作洋溢着欢乐。 等火升起来,天也黑了。 小男孩坐到苗悦身边,试探着靠近,视线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 “娘,你还疼吗?” 苗悦摇摇头,检查小男孩脸上的伤,越看越气。 小男孩垂首不敢看她,喃喃道:“都怪我太笨了。” 苗悦说:“这怎么能怪你,是打人的不对。” 小男孩看她一眼,问:“娘不生气吗?” 苗悦说:“生气啊,生你爹的气,所以我决定不要他了。” 小男孩目光闪闪,期待地问:“我们真的不回家了?” 苗悦问:“你想回去吗?” 小男孩马上摇头。 这孩子太懂事了,养他应该比养阿芦还要容易。 “那就不回去了。”苗悦拍拍胸脯,“有娘在,保证饿不着你。” 话音刚落,小男孩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一声。 两人都没忍住,咧嘴笑起来。 苗悦问:“娘的头挨了一下,脑子有些糊涂,忘了你叫什么了。” 小男孩有点茫然,大约是奇怪每天叫自己“狗娃”的娘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反问:“狗娃不是吗?” 苗悦说:“当然不是,我指的是正式的名字,有名有姓的。” 小男孩摇摇头。 苗悦暗忖,这孩子并非陈阿大骨血,不知那混蛋有没有把他记在自己名下。 当年阿芦初到她身边,也是这般高,名字还是她随口起的。 苗悦温声道:“我先叫你阿芦吧。” 小男孩连连点头,他当然不喜欢狗娃,村里本来有三个狗娃,两个都已经死掉了。 他攥紧她的衣角,仰脸望她,满眼信赖与期盼。 苗悦被他亮晶晶的眼神盯着,不由弯唇。 “灰衣之祸”既然已经发生,再过些年长安便要大乱。思来想去,在未来的若干年内,能有太平日子过的地方,便只有衡州城了。 干脆直接去衡州,在燕钊攻下衡州前进城,还能省下一大笔税金。 从长安到衡州路途遥远,局势动荡,安危难测,变数实在太多。 途中要经过好些地方,没有户籍与路引,当真诸多不便。 如此看来,还是要想法子拿到户籍才行。 苗悦问:“你爹都什么时辰不在家?” 小男孩说:“他每天午睡后出门,太阳落山才回来。” 苗悦心里有数了。 她轻轻按了下发涨的脑袋,牵得太阳穴抽筋似的疼。 早晚得把这一拳之仇报回来。 小男孩担心地看着她。 苗悦说:“没事,多睡觉就好了。” 她拍拍草垫:“过来,到这里睡。” 男孩爬过来,依偎到苗悦怀里,虽然瘦,但像个小火炉一样,手脚热乎乎的。 乱世中,有个抱团取暖的人还是很重要的。 苗悦闭上眼,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轻声问:“娘,阿芦的芦字怎么写?” 苗悦闭着眼,摸住他的手,在地上划拉。 “芦苇的芦。生于水边,根系扎进淤泥,遇强风会暂时弯曲,风过立即恢复,看似柔弱却经风不折。” 小男孩一遍遍在地上写着,他要把这个字记在心里。 “阿芦。” 第二日过了晌午,两人又趴在溪边灌了个水饱。 小男孩攥着她衣角,小声央求:“娘……别回去了,我怕。” “户籍得拿到手。”苗悦摇头,“没那张纸,走不出十里就得被逮。” 苗悦对现在这个身体没信心,又带着一个孩子,只能求稳。 等娃再长几岁,她把“吃饭”的本事传他,日子便好过多了。 她揉了揉他的发顶:“放心,你阿姐……你阿娘我啊,不可能连这点事都办不成的,乖乖蹲这儿等我,今晚就有大餐吃。” 好容易劝住男孩,苗悦绕回破院,贴着墙根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人。 两间屋,一间是柴房,另一间就是主屋。 主屋的陈设没比柴房好多少,砖头架着木板做成床,铺着脏兮兮的草席,床头一把生锈的砍刀。 一个双门柜子,是屋里最值钱的家具。 苗悦打开柜子,里面有几件旧衣服。 她快速翻找起来,手指在柜子底部摸到一块凸起的木板,掀开后露出拳头大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半串发黑的铜钱,用麻绳穿着,下面压着一卷泛黄的麻纸。 苗悦小心地展开麻纸,正是户籍文书,上面记有户主陈阿大、妻林菱、子陈狗娃。 原来狗娃真是小男孩的名字,够敷衍的。 苗悦将文书塞怀里,有了它,就可以寻些银子打点衙门,出几张路引不成问题。 半串铜钱,够干嘛的,说不定还会被陈阿大穷追不舍,苗悦看不上,将它放了回去。 关上柜门,抬眼看见柜体里侧的墙面上挂着个破布包,拽下来一摸,里面竟是两张胡饼。 苗悦抽出一张胡饼,准备拿给狗娃。 “娘——快跑——娘——” 外面突然传来狗娃的尖叫,伴着仓惶的呼喊。 在小小的狗娃的印象中,胆小的娘怎么能一个人面对拳头那么大的爹。 他越想越怕,忍不住追上来,正好看到怒气冲冲地陈阿大,赶紧大声提醒。 苗悦冲到门口,只见陈阿大拎小鸡似的单手拎着狗娃衣领,一手抄着个破酒坛子。 狗娃在他手里挣扎,完全没有丝毫作用。 陈阿大看到苗悦手中的胡饼,怒火中烧,对着苗悦扔出酒坛子。 “馋嘴的臭娘们,整日好吃懒做,屁事干不了,娃也生不出,就知道吃!” 苗悦闪身,轻松躲过。 陈阿大一击不中,将狗娃甩到一边,呼着拳头就过来了。 苗悦皱眉,在陈阿大拳头下,她实在没把握将狗娃完好地带走。 但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拼了。 她扔下胡饼,捡起一块尖尖的酒坛子碎片,视线落在陈阿大脖颈。 狗娃摔在地上,顾不得疼,再次冲过来,扒住陈阿大的腿,哭着求饶。 “阿爹,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打阿娘……” 好机会! 苗悦眼冒寒光,脚下用力,朝着陈阿大攻去。 “去死——” 就那么一瞬,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身体突然动不了了,抓着瓷片的手定格在空中。 发生什么了? 苗悦大骇,眼看着陈阿大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狗娃身上,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意识有些飘忽,眼前场景被拉拽似的变得扭曲,夯土的院墙与雕花的床帏交替出现。 她感觉到碎片从手中掉落,身体瘫软委顿。 一个懦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带着哭腔。 “是他,就是他,是狗娃让我带他跑的,我把他带回来了,你不要打我……” 血从小男孩额角流下,震惊、茫然、失望,他抱着陈阿大的胳膊一下子没了力气。 苗悦在心中大喊:“动起来啊!动起来啊!” 她使劲挥动双臂,也许是太用力了,它们真的动了。 可下一秒,绳索如蛇般绞紧,将她刚刚抬起的胳膊“叭”地撞回床面。 第3章 第 3 章 松木罗汉床,做工简单的四方桌,上面放着和房间十分不搭的精致厚重纯金香炉。 炉上插着半支香。 苗悦想起来,她在工作时意外吸入一种奇怪的香,失手从房顶落下,挟持一贵公子,然后睡着了。 所以刚才是做梦? 苗悦感到庆幸,还好不是真的把可怜的小狗娃留给暴怒的陈阿大。 她又想起阿芦,也不知道他跑掉没有,会不会回来救自己。 苗悦希望阿芦跑掉,但又觉得他要是不回来救自己,可就太没良心了。 她动了一下,发现胳膊被布带牢牢缚在床角。 屋里静悄悄的,大门紧闭。 一定是那个贵公子趁她昏睡时动的手。 她低低骂道:“亏我还觉得你不是坏人。” 床头方向传来一声轻笑。 “我与姑娘对坏人的理解或有不同,至少我不会夜半三更溜门撬锁盗人财物。” 苗悦仰着脖子,尽可能往后看,只能看到素白的衣衫和修长的手指。 “公子,原来你在啊。太好了,我觉得咱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没人回应,看不到对手表情的谈判很吃亏。 苗悦在“卖惨”和“提供价值”两种方式中权衡一瞬,决定选择“提供价值”这条路。 以她两世加起来二十九年的人生阅历来看,卖惨只能换来施舍,价值才能换来筹码。 这人在衡州城外盘旋数日,必是要进城的,那她可以在这事上做文章。 只要得到自由,她随时可以找机会溜掉。 苗悦把心一横,开始现编现卖。 “其实我不是普通的贼,我是帮人找物件的中间人。衡州城里有个贵人,想要一个做工精美的香炉,我帮他寻摸了许久,这才……” 她歪头往后看,脖子都酸了,还是看不到那人的脸。 她试探着问:“公子是不是想进城?找不到保人?还是户籍不合适?赶巧了,托我帮忙的那个贵人正好管着这块,要不,我帮你们勾兑勾兑?” 那公子终于开口,但不是回应苗悦的话。 “适才听你气息急促,还低低喊了什么……可是做梦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苗悦眼珠转转,看来的确是因为吸入香气,才会进入那般真实的梦里。 她如实道:“是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 苗悦将梦中情形描述一番,梦不长,情节也简单,几句就说完了。 那公子沉默片刻,问:“那男孩姓陈?” 苗悦说:“陈狗娃。” “几岁?” “三四岁吧。” “他爹是陈阿大?” “对。” “他家在青和坊陈家村?” 苗悦点头称是,又提了下隐太子庙,心里却犯嘀咕,这些不都是她方才讲过的? 那公子静了片刻,忽然问:“你认识燕钊?” 苗悦怔了怔,回道:“不认识。” “那你怎……”话到一半,那公子又停住,问,“你从长安来的?” 苗悦说:“我从小混在西市,江湖朋友抬爱,赠了个‘小仙姑’的名号……公子别笑……” 那公子收了笑,道:“长安距衡州千里,你来这做什么?” 苗悦叹了口气,方才那点强撑的机灵劲儿淡了,露出疲惫。 “自然是逃难来的。” 叛军攻入长安,皇帝仓惶出逃那年,老贼头死了。 苗悦受够了颠沛流离尸横遍野的日子,她要金盆洗手,她要平淡生活,寻一方安稳屋檐,清晨推开窗时,看见的是炊烟而不是烽烟。 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 自“灰衣之祸”后,各路叛军四起,地方军阀以剿匪之名行盗匪之事。铁蹄过处,村庄化为焦土,刀光剑影,百姓流离失所。 而在这些军阀中,燕钊勉强算个例外。 作为一方军阀,他凶残狠辣,手下数万精兵皆是百战悍卒,该有的狠毒手段他一样不少,屠城立威、杀降取乐、纵兵劫掠,但凡挡他路的,统统碾作齑粉。 传闻他曾在七日内屠尽三座降城,尸骸挤塞河道,由此得了个“活阎王”的凶名。 四年前,燕钊率燕家军攻破衡州城,而后偃旗息鼓,闭城自守。 修葺城垣,更立新法,废除苛捐杂税,开渠铺路,商旅渐集,百业重兴。 据说,现在的衡州城,三年无战事,粮仓堆满了新麦,孩童的兜里塞着炒豆。 这样一个杀神,却有文人评其“治吏如驭犬,贪半钱者剥皮悬衙,却许寒门学子破格入幕”。 冲着这句话,苗悦认为燕钊不是一个不懂治世的莽夫。 她带着阿芦,一路躲避战火,风餐露宿,从长安来到衡州,不时遇到和他们一样来衡州城投奔的人,听到的种种消息,间接印证了她的猜测。 燕钊狠就狠凶就凶,反正她又不是来投奔他的。 况且一城之主,能杀敌才能护城,懂治世才能给百姓安稳。 只是那高高的进城捐难住了她。 她轻声说:“公子是明白人,长安……今日是这位大人抄家,明日是那位将军得势,街面上的规矩都快没人讲了。我们这些在底下讨生活的,更是难熬。风口紧,喘气都得小心翼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碍了谁的眼,莫名其妙惹上祸事。”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要不是实在没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就想着,树挪死,人挪活,天大地大,总有个地方能让人安安生生混口饭吃,不至于睡觉都得睁只眼。” 说完,她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带出认命般地苍凉,七分真心三分戏。 那公子沉默许久,倏然起身,衣袂带起一阵轻风,拂动了灯焰。 他并未多看苗悦一眼,径直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闩。 清冷的月光混着夜气,瞬间泻了进来,在门口铺开一道狭长的光带。 “公子!”苗悦看他要走,急道,“今日是我技不如人,我认栽!公子一看就是福泽深厚之人,何必与我这小贼一般见识?不如高抬贵手,结个善缘。他日公子若有用得着之处,一炷香,一封信,天涯海角,必当效力!” 那公子停下脚步,问:“你叫什么?” 苗悦顿了顿:“苗悦。” 那公子微微侧头,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挺直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 “西市小仙姑,苗悦。”他唇角擒笑,“我记住了。” 周隐正等在外面,见自家公子出来,忙上前询问。 公子示意他到旁边说话。秦娘子适时地站到远处。 公子道:“她进了燕钊的记忆。” 周隐微惊:“当真。” “错不了,青和坊,陈家村,与我们查到的一致。而且这支离魂香只会将人带入燕钊的记忆。” 周隐思忖道:“难道这小贼竟与燕钊有渊源。” 公子皱眉:“这也是怪异之处,她与燕钊并不相识。但她也是长安人,在西市附近长大,有可能去过青和坊。不论如何,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燕昭的记忆,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 周隐道:“公子的意思是,让她来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年轻的公子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周隐担忧道:“可她是个贼,怎么能保证她进入燕钊记忆后,不会在里面动手脚?” 公子道:“我用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都没能顺利进入燕昭记忆,而她只用残余的香气就在里面度过一天一夜。事到如今,除了赌一把,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周隐道:“如此看来,只能许以重利了。” 这时,一名护卫上前,低声禀报:“公子,那小贼的同伙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周隐眼中登时一亮,与那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吩咐道:“把他带过来。” 房间内,烛影摇晃,苗悦手腕被布带勒得生疼,她暗暗挣了几下。 绳结如铁,那人看着病弱,力气倒不小。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贵公子披月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妇人。 妇人五十岁上下,两颊瘦削肤色蜡黄。她来到床边,两指搭上苗悦脉搏。 “这位是巫医秦娘子。”那公子对苗悦说,“适才姑娘不慎吸入离魂香,恐有伤神魂。特请秦娘子为姑娘诊脉。” 秦娘子半阖着眼,摩挲片刻,收回手指,朝公子行礼。 “离魂香与这位姑娘甚是相合,神魂未损分毫,反得滋养。” 那公子点点头,看向苗悦。 “姑娘适才说,他日若有用得着之处,一炷香,一封信,天涯海角,必当效力。此话可当真?” 苗悦很想拍着胸脯保证,无奈手腕被缚。 “公子,西市‘三指仙’陈三是我爷爷,一打听便知。我们这行当,讲的就是个‘信’字。金字招牌,知恩图报,言出必践。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手艺尽失,这辈子甭想再偷到一个铜板!” 苗悦信誓旦旦,大不了往后余生不偷东西了。 那公子道:“无需他日,现下我正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 苗悦眨眨眼,把话头先截住:“公子先说说什么事,我怕超出我能力范围,有心无力,耽误了公子。” 那公子朝秦娘子微微点头示意。 秦娘子心领神会,几步上前,动作娴熟地将绑着苗悦的布带解开。 苗悦坐起身,轻轻揉着被布带勒得发红的手腕,狐疑地盯着公子,等他开口。 秦娘子将布带卷起,拿在手中,转身走向房门,拉开门栓,唤道:“进来吧。” 苗悦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闪身进了屋。 少年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黑衣,身形单薄,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扎起,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看到苗悦,少年眼中闪过惊喜,脚下生风扑到她跟前。 “阿姐,你没事吧?” “阿芦?”苗悦恨铁不成钢地戳他,“你可真笨,又没跑掉。” 阿芦不在意地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低声道:“阿姐,李公子是好人,他听了我们的难处,答应帮我们进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苗悦一直觉得,老贼头大概是让阿芦给气死的。 当年老贼头用半张馊饼从人牙子手里换来阿芦,本指望多个机灵帮手,结果手把手教带了三个月,就把人扔到苗悦跟前,再不过问。 这小子要么是小时候饿狠了,伤了根本,要么是天生少根筋,总之是个缺心眼的。 失主一句“我娃饿”,他就能把到手的钱袋原封奉还。捕快一句“放下武器赦尔无罪”,他真把撬门的钩子全撂地上。 苗悦好歹继承了老贼头一半手艺,也正儿八经磕过头敬过茶。 而阿芦,连“徒弟”二字都还没写全,就被师父弃了号,那点望风的本事还是苗悦这个半吊子教的。 这不,阿芦再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那逢人便信的天赋,已经一口一个“李公子”叫上了,估计连他俩守驿站偷香炉的原因,也一股脑全告诉人家了。 苗悦推开阿芦:“我要和李公子谈点事,你出去等着。” 秦娘子闻言,看了那贵公子一眼,得到示意,也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苗悦看向李公子。 “李公子。” 那公子微微颔首,优雅内敛。 “在下姓李,单名晏,海晏河清的晏。” 苗悦笑笑,道:“阿芦那傻小子肯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给您了,您的诚意我也看见了,一句话,您要我做什么?” “姑娘愿出手相助,李某十分感激。”李晏诚恳道,“事成之后,姑娘与阿芦可随我的车队一同入衡州城,若需安家费,李某也定当帮衬。银钱于我,身外之物,姑娘尽管开口。” 苗悦摆摆手:“这是后话了,先说说到底什么事吧,我能不能做得成,未可知呢。” 李晏垂眸,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片刻后,他抬起头,望着苗悦,缓缓道:“人之性情,皆由记忆堆垒而成。有人因一段记忆耿耿于怀,终身阴郁,也有人忘却前尘后,判若两人。姑娘以为如何?” 苗悦指尖微蜷,她当然懂“记忆”的重量。 上一世,她背着书包,在和平的晨雾里跑过人行道。 黑板上的粉笔末、课间操的音乐声、校门口的臭豆腐,当时只道平常,现在想来全是暖的、亮的、安全的。 即便在乱世中生活了十六年,即便她做贼、翻墙、骗人,那些记忆始终清晰。 每到深夜,她仍会用现代的方式在心里默数,一只羊、两只羊……假装自己躺在有空调的小房间,房外没有更鼓,只有冰箱的嗡嗡声。 反观阿芦,自幼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竟觉得动荡生活本就平常,对苗悦执着于寻找乐土不以为然。 苗悦赞同道:“可以这么说,我们是谁,全看我们忘不了什么。” 见她同意自己的说法,李晏微微挺直了身体,更加执着地盯着她。 “姑娘觉得,倘若进入一个人的记忆,抽去其中几块基石,换上新的梁柱,他的性情是否会有所不同?” 苗悦闻言,心中一震,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桌案。 鎏金香炉中剩余的半支香显得格外醒目,它那独特的红色烟雾和带着腥气的甜腻香气,以及过于真实的梦境…… 苗悦指着它,脱口道:“你是说,这香能让人进入别人的记忆?!” 李晏温和无波的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 这姑娘的反应速度超出他预料,如此离奇的事,她竟一下就抓住关键。 这样也好,省去了许多解释的麻烦。 他点头,道:“此香名离魂香,闻之可进入他人记忆。只要找出记忆中最关键的几处,用新的记忆替换它。这些新的记忆会在心中生根,仿佛真实发生过一样,以此来改变他的想法。” 苗悦接受这个说法并不难,在她原本的世界里,有不少关于潜意识、梦境、记忆的理论,建立在这些理论基础上,衍生了无数的影视剧。 只是她一直认为,这么科幻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急走两步来到桌边,细细观察。 这香比寻常香更为粗壮,暗褐色,似乎还有些潮湿。 “别碰。”李晏跟过来,颇是紧张,“只有这半支了。” “有毒?”苗悦问。 “没有。此香暗合三魂七魄之理。人寐时,天魂游太虚,地魂守尸骸,命魂主梦寐,离魂香便是缚住命魂的引子。秦娘子花费数十载光阴研制此香,集百草之精,合五行之华,佐以龙涎雪莲,历经九炼方成。于人无害,且有凝神静气之效。” 苗悦道:“所以我刚才不是做梦,而是进了一个人的记忆中,里面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李晏道:“真实,却也非真实。他们都是这世上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但你见到的,是记忆主人的印象残片,如镜花水月,虽有其形,却非其质。” “要如何苏醒?” “闻此香者,有三般苏醒之法。其一,待香燃尽,自然苏醒,醒后并无异样;其二,借外力强行催醒,此举会令人疲惫不堪,不过调养一两日,亦可渐复;其三,若记忆内时间与现实达到一致,未来诸事皆未发生,也就不存在记忆,即便香未燃尽也会自行苏醒。” 苗悦闯进来打翻香炉,离魂香断为两截,余烬只燃烧了片刻,便自行熄灭,于是她就醒了。 苗悦不安:“我只闻了那么一点,就可以在里面度过一天一夜,要等整支香燃尽,岂不是会过上百年?人的寿命都没有那么长。” 李晏道:“记忆之主二十有七,故于其间停留,至多二十七载。若所附之人死亡,会即刻化身为另一段记忆中新的人物,此过程中的时间跨度,亦会依年限而减。” “好神奇啊。”苗悦感叹着,随口道,“你要让我进入谁的记忆?” 李晏站在她身边,原也是瞅着离魂香的,被她冷不丁一问,险些脱口。 他愣了一愣,又看了眼苗悦,之后缓缓坐回椅子。 苗悦没得到回应,扭头看他。 李晏静了片刻,问:“你离开长安多久了?” 苗悦算了算,说:“快五年了。” “用五年从长安来到衡州?” 苗悦说:“一开始没有目的地,只想寻一处不打仗的地方,总也找不到。后来听说衡州不错,这才……” 她耸耸肩。 李晏问:“你可知如今的长安城什么样?” 苗悦说:“我离开时牛焘还在,后来圣人回来了,这五年未听到其它大变故,应该和之前差不多吧。” 李晏摇头道:“圣人身陷神策军中尉之手,连批一道奏折都要看董全忠脸色,更遑论调兵之权。牛焘的叛军驻扎在关外。长安看似太平,实则如纸糊的灯笼,一粒火星便会烧作焦土。” 苗悦扯扯嘴角,道:“圣人再苦,苦得过城墙下啃观音土的百姓?” 李晏并未因她语气中的不敬动怒,他声音沉静:“圣人身居九重,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奏章之上,字字血泪,岂会无动于衷?只是如今皇命难出宫门,政令难达州郡,纵有悲悯之心,亦缺雷霆之手。” 他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遥远的长安:“我此行,便是要寻一个破局之法。斡旋、权衡,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好过坐视大厦倾覆。” 苗悦问:“又是圣人,又是皇命,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晏缓缓坐直身体,眼底的温和褪去,收敛的气势一寸寸展露,露出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与威仪。 “在下李晏,蒙天恩署理太常寺少卿一职,亦为襄王第四子。昔日曾为圣上伴读,此番出行,乃奉密旨行事。” 苗悦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怔愣。 她从长安来,见过太多达官贵人落魄的模样,也曾见圣人仓皇出逃的狼狈。 乱世之中,局势瞬息万变,今日还高高在上的王爷,明日或许就沦为阶下囚。 并非她没有恭敬之心,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些恭敬之举,在她看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她犹豫片刻,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该行个大礼?” 李晏心中一阵悲哀。 眼前这小女子对是否行礼这般迟疑,皇室尊严竟已沦落到如此田地。 他微微苦笑,摇头叹道:“罢了。” 苗悦发现自己把天聊死了。 她清清嗓子,问:“我要做点什么呢。” 李晏平复心情,问:“你可知,当今世上,何人能消灭牛焘?” 苗悦说:“北边的张邠阳,西南的……” 她顿了顿,挑眉道:“记忆世界的主人是燕钊?” 李晏抿唇默认,再次为苗悦的机敏暗赞,愈发肯定他没有找错人。 苗悦倒吸口气,反复确认:“那个活阎王燕钊?我刚才穿进了燕钊的记忆里?” 李晏道:“燕钊生于长安青和坊陈家村,与你所述一致。这支离魂香专为燕钊所制,其中混有他的血,你只会进入燕钊的记忆。” 苗悦有点发蒙,喃喃道:“狗娃就是燕钊?” 梦中那个骨瘦如柴乖巧懂事的孩子,竟然是燕钊? 李晏道:“没错,可惜这次机会浪费了,你给了他希望,又将他一个人抛下。今日的燕钊怕是比昨日更冷硬三分。” 苗悦后怕,忙问:“被修改记忆的人,现实中会知道吗?” 李晏说:“他可能会有一些模糊的感觉,就好像往酒坛里兑新酒,会觉得口感有变化,但分不清新旧。” “那他也不会认出修改他记忆的人吧?” 李晏说:“每一次进入记忆,你都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可能是男可能是女,可能是老人可能是幼童,只要是燕钊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新身体。不要说在现实中,就算在记忆世界里,他也不会认出来。” 苗悦稍稍放心。 李晏却又补了一句:“除非一种情况。” 苗悦立马紧张起来。 李晏道:“如果记忆世界中的燕钊意识到自己身处虚境,知道有人在刻意篡改他的过往。记忆世界就会坍塌,前功尽弃,现实中的他也会变得更加冷酷难以接近。” 苗悦不解道:“既然修改记忆有风险,你就没想过先用其它方法拉拢他?” 李晏叹道:“燕钊此人,命格极凶,煞气冲天,心如铁石,普通手段无法动摇他的意志。而且……” 他有些犹豫。 苗悦挑眉,提醒道:“我对燕钊了解越多,越有可能完成任务。” 李晏神色凝重,缓缓道:“三年前,朝廷为笼络燕钊,曾遣一位公主与其联姻。怎奈公主心高气傲,万难接受下嫁草莽。到达衡州不久,竟决然自尽。原本,燕钊确有归顺朝廷之意,可经此变故,局势陡转,如今他心中作何想,实难猜测。” 苗悦恍悟道:“所以你用那个什么香。” 李晏道:“我身负圣命,自当竭尽所能。有离魂香相助,可大增成事之机。” 苗悦问:“如果我没能完成任务,又当如何?” 李晏道:“此事成败,本无定规。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进入衡州城,自会带你们一并入城,姑娘尽管放心便是。” 苗悦心中稍定,暗自思忖,此事虽离奇,却也算一个契机。若能借此进入衡州城,摆脱漂泊不定的日子,终究是利大于弊。 她应道:“明白了,我的任务是让燕钊对牛焘恨之入骨,让你不用开口,他就自动出兵。” 李晏看着她,轻轻摇头。 “你的任务是将燕钊骨子里的杀伐之气磨去三分,让他见孤寡能生恻隐,遇冤屈愿主持平。最重要的,在他心底刻下一句话。” “天下终究是圣人的天下,君心即天心,俯仰皆在圣裁。惟效忠朝廷,尽瘁王事,方为正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