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之途》 第1章 第一章 是夜。 晚上七点整,曙光地下城防护罩的自动调控系统依照往常,按时而精准地将模式设定切换成夜间版本,原本明亮的白昼被深蓝色逐步蔓延蚕食,切换的用时只需24秒。 城中人只要愿意,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巨大而短暂的渐变画。当然,除了保留童真的小孩依然为其惊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切换成功后冷色调的人造苍穹无限接近黑,将在十分钟内被逐渐亮起的高饱和霓虹灯光打上烙印。整个地下城被笼罩在光污染里,其中东侧暗河街最甚。 作为远星系γ1308最有名的交易区,长街从头到尾都是繁华的销金库,三教九流混迹其间。所谓高官、名流、富商,乃至星盗,都能低调地汇聚一堂,推杯换盏。 手起刀落的瞬息,权色交易、军火买卖……各有定夺,谈笑干戈间,视联盟三千七百一十八条铁律为无物。 荟源坊的老爷子就曾说过,倘若哪天主星系那群老不死的想不开打算振兴偏远星系,第一项任务打击违法犯罪,只需要调用南极星域的驻军开着军舰过来一炮下去把整条街都端了,一个不留,基本也就能完成个七七八八。 但是嘛……这种情况大约等老爷子嗝屁了投胎再活个百年都不大可能。毕竟照眼下联盟的情况来看,主星系的世家大族忙着站队割席断交抢地盘,多的是杀红了眼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暂时还没空管他们这些偏远小卡拉米里的蛀虫。 整条街占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地下城,在这人类开辟出来避灾的寸土寸金的宝地,自然界的群山早已离人类远去。 但在这里,高度不一、垂直密集的摩天大楼互相衔接,全然仿造模拟着群山起伏的背脊,只是缺少了巍峨的气度和生机。 偶有独立的巨型建筑,如同通天高塔般被巨型全息广告牌环绕,形形色色的动态广告和霓虹招牌像夹缝中野草层出不穷,荧光色的异世字符在虚拟屏上定格或滚动,仿佛能生成触手的幽灵,张牙舞爪地争夺路人眼球。 待在这一点呼吸感都没有的破地方第八年,每次出门还是难以忍受无处不在的视觉污染。 习虞打着呵欠缓步走近,拎着一截钢管往湿冷的地上敲了敲,歪头看着几个蒙头垢面、围绕在她飞行器前,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四下逃窜。 她走上前检查了一下这台比她年纪还大的老古董,发现唯一遗失的是她前天系在挂钩上的金属挂件。 臭小鬼们还挺识货。 那挂件她做了近一个星期。从老头那里好说歹说最后抢来的废料,因为不太熟悉特性,两手十指有七指都被材料割伤,最后为了成品好看她还嵌了一颗明黄色的晶石。 算了,这些年被摸走的小玩意儿全身二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就当日行一善了,没把她飞行器能晶抠走她都感恩戴德了。 习虞坐回去,钢管贴着大腿放好,冷着脸扣上面罩,余下半张脸露在外面,流畅瘦削的下巴,一截挺翘秀气的鼻子,上薄下厚的嘴唇略有些苍白。 她看着面罩屏幕弹出来的路线图,双手握着操作杆起步,随后就撒手不管,全靠意念驾驶。 或者换个入乡随俗的说法,用第六感官──精神力来操控这台飞行器按照路线飞行。 她不是个不惜命的,驾驶飞行器手操会比精神力操控要稳定,但实在是她手脚不够长,够不着。 联盟规定飞行器的最低驾驶年龄是十三岁,是人类觉醒精神力并趋于稳定,能够熟练掌握的平均年龄,同时身量也基本达标。 而距离习虞现在的年岁……约摸还有四年半。 但又有什么所谓呢,又不会有人抓她。习虞靠在明显不太符合她腰背曲线的靠背上,生无可恋地啃着一块干巴面包,目光有些涣散地瞧着路线规划,手腕上的银色通讯器与手链的淡蓝晶石同频闪了闪。 她有心忽略,奈何手环连接着面罩,屏幕一直挂着通讯请求。 连续两次自动挂断,本着事不过三原则,第三次她终于接了。 一个栗色卷毛,戴着黑框眼镜低头认真织毛衣的男人出现在面前,习虞眼球一动,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邵执一看接通了,停下手头的活计,咬牙切齿地开口:“你又偷偷把飞行器开走了,这次又瞒着我上哪浪去?” “西区。”习虞说。 邵执眼睛一眯:“机甲博物馆?” 习虞点点头。 邵执推了推眼镜,不太相信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那里吗?以前每次带你去都老大不情愿了。” 确实不太情愿。 那地方说是机甲博物馆,实际上陈列的全是从星域战场拖下的残肢断臂,一台全乎的都没有。 习虞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概念,只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后来随着年岁增长,逐渐了解这个世界并且觉醒了第六感官以后,对那里更是避之不及。 所谓机甲不过死物,需要以精神力感知为媒介才能灵活行动。但一旦机身受损或者被毁,操控者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反噬,殒命是常有的事。 习虞每每看到那些损毁程度惨不忍睹的机甲都会感觉头皮发麻,震撼、敬畏、不忍亦或是其他的复杂情绪交织,不断冲击灵魂。她不喜欢那个博物馆收费陈列展出这些的伤痕,比起博物馆之名,她觉得更像个英雄冢。 既然是英雄冢,无人询问机甲驾驶者的意愿,自私地将其所受苦难公开展出谋利,更令人反感。 习虞从座椅下边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润润嗓才说:“老头子说我这周要是能把机甲结构图全背下来就给我一块新材料玩玩,但对这全息屏和图纸死记硬背没意思,我就去看一眼。” 邵执没有接话,这个年轻男人以不太赞成的目光谴责她。 习虞当然不会在意。 眼看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了想,她脱离了计划路线,打算去附近的商店买些白菊花。 “你未免也太我行我素了些。”邵执控诉道。 “说啥呢,我没文化,我听不懂。”习虞慢条斯理地反驳。 听不懂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不爱听唠叨,爱欺负老实人,爱唱反调。邵执忍她这么多年没打死她,脾气真够好了。 作为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邵执以她名义上的养父自居。她死的时候也快成年了,睁开眼就见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男性让她喊爸爸,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今年她生理年龄八岁,邵执二十九。单凭现在双方的模样,让她管邵执叫爹确实合情合理,主要是习虞心理层面过不去。 那头邵执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话,习虞已经停下飞行器准备下去了。 刚想打断他,结果突然一阵巨大响声伴随着强烈的推背感直接把她往前送,由于安全带系得很紧,勒得她胸骨有点痛。 头不知道撞哪里了,一瞬间昏天黑地的。 邵执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询问怎么了。 习虞扶着脑袋缓了许久才缓过来,轻声道:“被撞了吧,我没事,别担心,我下去看看。” 她无视邵执“不要冲动”“等我”的劝告,把面罩摘了往座位上一丢,转身下车。 习虞见惯了暴力冲突,但并不会惧怕。三岁觉醒第六感官,出乎意料的天赋极高,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适应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觉醒是第一步,此后习虞几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很多同龄人、甚至年长于她许多的人做不到的一切,有邵执护着,日子太过顺风顺水,胆子和自负几乎是同步增长,没有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某种程度上,习虞觉得足够强就没什么好怕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 她从小住的地方离暗河街只有一条人工河,邵执又在暗河街的某个器械维修店任职,后面又借着他的缘故和荟源典当的老头子认识了,怎么说也是在暗河街混大的。 撞她飞行器的是另一辆飞行器,型号和体积都比她那辆要好得多。重点表现在,她的飞行器屁股已经瘪下去了,而对方的各方面配件还好好的。 那飞行器上踉跄跑下一个少年,一边跑一边低头用牙咬着手上的绑带,一头白发在风中凌乱,像蓬松的蒲公英。 习虞皱着眉看他跑近,正思索着怎么开口,那少年却猛地抬头,三步并作两步朝她扑来,往一旁倒。 习虞躲避不及,被当成肉垫,后脑勺再次遭受痛击。 接二连三地撞到头,习虞有很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而且身上那人还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你……给我起开……”她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音。 “抱歉。”对方开口,非常缓慢地在她身上蹭了蹭,还是没起来。习虞十分火大地睁开眼,只见对方双眼蒙着白布,额前碎发落在上面,随着动作拂过纹理。 殷红的嘴唇紧抿,一副窘迫尴尬的表情。 再往下,是他被牢牢紧绑着的双手。 她刚想说什么,余光里瞥见有道闪光朝着她这个方向而来。 这次在少年出声提醒前,她伸手,迅速带着人往旁边一倒。 两人一来一回给对方做肉垫,习虞快速起身,看见地上前后斜插着两根针管,意识到刚刚对方是想救自己,于是开口说:“刚刚谢了,还有,抱歉。” 少年摇摇头说:“我们扯平了。” 习虞点点头,偏头看向一侧连放两枪的男人,对方人高马大,全副武装,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都是黑色系的,唯独头盔上有一个红色的灯塔简笔纹样。 此刻那人正扶腰,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她一边紧盯着对方,一边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把小刀,看都不看却手疾眼快地割断少年手上的绑绳。 手上桎梏消失时,少年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他立刻掀开眼上的白布。 入眼就是少女平静的侧脸,上扬的眼尾,鼻尖的泪痣,白皙的侧颈,以及被风轻抚起的及腰的红棕色长发。 她并没有转头看他。 那男人眼看着少年接二连三挣脱束缚,于是重新架起枪,食指马上就要扣下扳机,脑海却突然撞进一道声音:“你再开枪试试。” 这声音稚嫩清越,冷静而冰冷,像刀锋上的寒光,就这么直直劈开他的防线,撞进他的脑海里。 这道声音来自── 男人诧异地看向这次目标人物旁边的少女。 原本他只是当对方是无知路人,顺手解决了便罢,未曾想这么一个小女生居然有如此强悍霸道的精神力。 原本目标人物就够难搞了,现在又来一个一样难搞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捏着胸口的对讲机请求支援。 正当习虞放完话,在脑内疯狂思考对策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他要喊救兵了,趁现在你快走吧,飞行器如果没什么问题,有多远走多远。” 音色温和而冷淡,像一阵拂过林间的风。 习虞立刻就意识到这道声音来自谁。 她猛地转头,恰好少年也在看她,一瞬间四目相对。 少年有一双好看的眼眸,睫毛密而长,瞳孔颜色很浅,琥珀一样的静谧。 此刻正平静地看着她。 比较起来,习虞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从来只有她在别人脑内放话,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闯到脑子里……感觉非常不爽。 她也没开口,而是快速地在对方脑海里回敬一句:“还用你说。” 少年一副没料到的表情,神色怔了怔。 而就在习虞准备扭头跑的时候,又一台大型飞行器已经悄然而至,陆续下来六个人,无一例外地全副武装,枪口齐齐对准两人。 这大阵仗,整这么多人。 少年你命挺贵啊。她心想。 “啊……这下谁也走不掉了。”习虞淡淡开口。 第2章 第二章 变故来得太快。少年神色凝重,抿了抿唇,低声提醒道:“你要小心,他们手里的枪装载的是足以毁掉一个成年人精神力的药剂。” 习虞扭头看他:“……有这种坏事你现在才说?” “抱歉。”少年温和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习虞被噎了一下,假笑了一下算了。她迅速起身,问道:“你有什么对策?” “自身难保,有的话也不会被你救了。”少年说:“你我……大概只能听天由命了。” 习虞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听天由命,也不喜欢坐以待毙。 那边几个人汇合,有人上来便问:“怎么回事,人都绑车上了还能让跑了?” “不是吧,区区俩小孩还要叫我们过来支援,你逗呢?” “没办法啊,小少爷什么身份?他没受伤之前我们整个分部所有小队都不够他虐的好吧?好不容易抓到,谁知道那条东西竟然根本拦不住他精神力往外冒。” 男人烦躁地说:“现在好了,又来一个,估摸着精神力等级也是比我们都高的,都注意点吧。这年头的小孩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比一个怪物。” “那要不都杀了?”有人接话,“比活捉省事啊。” “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忘记上头的嘱托了?组织近期计划洗白从良啊,可不能继续谋财害命的事儿了。” “哎,前些天不是出了新的促型分化剂么,恰好缺一个实验体,这不现成的一个,也省得我们找了。” “那下手就得小心点了啊。”有人说,“上头下了死命令,这小子是非得成为废人不可,药剂可不能射错。” “啧。”有人觉得麻烦,不耐道:“一个要保、一个要留,干脆全废了。回去在世家后代里挑一个当实验对象不就得了?” 争执不下间,目标两人已经逃进了巷子里。 小队队长原本靠着墙,余光看人影消失在街头,提着枪走到最前面,静静开口:“醒了,都别废话了。两个孩子都搞不定,你们之后也别跟我混了。” 随后他下命令道:“我抓那丫头,剩下的交给你们。 几人应下,分散开进行抓捕。 而小队队长并没有动,他静静站在原地感知了一瞬,无形的精神力触手如同树根向四周辐射蔓延开,像一张巨网,在这片土地上任何微小颤动都难以逃脱他的感知。他就像是蛛网中心的猎手,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脱他的的掌控。 “找到了。”男人轻声开口。 与此同时,跑进摩天大楼里一前一后狂奔的少年少女无一例外地感知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 如同一阵寒风从后颈拂过,习虞第一次有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我们被发现了。”少年说,“指挥已经定位到我们,前面是死路,我们这么跑没有意义。” 习虞反问:“你说怎么办?” 从第一天学习机甲开始,她就知道“指挥”一词意味着什么。在星域战场上,指挥是司令塔,负责掌控全局,包括但不限于展开精神力局域网定位,并对小队其他人下达准确的命令,让突击手、医疗师和机甲师高度配合,以最高效的形式发挥最强的战力。 但是……既然能定位,也能反制或隐匿。 习虞抿了抿唇,不太甘心道:“你能不能外放精神力?” 她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不会高估自己,在眼下这种情形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她可以外化精神力,但没方法同时覆盖到两个人,更无法长时间坚持。 第六感官这种东西,说白了和其他感官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区别,用眼过度都还有眼损伤,更不说第六感官伤的是神经和身体。 要是对方也能外化精神力隐匿起来,那倒还有商讨对策的余地。 但是── 少年沉吟片刻后答道:“抱歉,目前我已经没办法做到了。” 习虞没说话了,只是低头吐气,一边跑一边调整呼吸。 “抱歉,连累你了。”少年又说。 “算我自己倒霉。”习虞不是特别在意。那会儿不下车查看是不可能的,要怪就怪她气急攻心不够谨慎,没有听邵执的劝告等他过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下车,什么都晚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咱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习虞说:“撞破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少年垂着眼,听见她的话,苦涩地笑了笑。 他抬头看向习虞,眼神动了动,似有话要说,最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还是放弃了。 确实,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那女人一心想让他变成一事无成的废人,不惜派人追到这偏远荒星,不达目的不罢休,又怎么会允许手底下的人留隐患。只怕到最终,他苟延残喘,尚有一命可活……眼前的人却未必。 他本就不欲活下去,这次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只是想了却最后一桩心愿而已。没想到远离主星系,倒是方便了那女人下手。 少年心里暗暗思索对策,那边习虞也一样在头脑风暴。 另一边,同步消息的小队队员从四个方位进行包抄。 这栋大楼已经荒废,从外观看架空层太多,遮蔽物很少,极容易暴露。两人只能往建筑内部跑,面向分岔路口,少年低声提醒她往左。习虞没犹豫,径直跑进中央展厅,一台红白色的机甲径直闯入她的视线。 习虞当即眼睛一亮。 少年上前检查了一番,回头对她说:“只是很普通的展示模型,没有能源。” 习虞走上前,一手在腰包里掏了掏,观察了一会说:“这是台……四不像?” 一般不同职业者所使用的机甲都有固定的形制,比如医疗师多是防御性重型机甲,战力不够就堆防御,毕竟奶妈还是比较脆皮的。 而眼前这台分明是轻型机的机身躯干,偏偏手肘和肩部、背甲又是重炮又是巨盾,后边还有俩大翅膀推进器,估计是为了展览好看,与机甲实用性背道而驰。 习虞最后摸了颗打磨粗糙的晶石出来,直接就给安进能源仓了。 少年不由得侧目看她,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眼前的少女一直在做超乎他意料的事情。 年纪不大行事却从容,拥有极高的精神力等级,对机甲并不陌生,随手一掏还能拿出能源晶石……在他的观念里,γ1308这个以编号命名的星球向来以星兽猖獗、资源匮乏、人员混乱出名,外界要么未有耳闻,要么不齿提及,评价并不算正面,又因距离星域战场太近时长被波及,这么些年过去也没发展起来。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少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动作,摸索的时候有些生疏,似乎还在习惯,但一旦上手干脆利落。 他随口一问:“你是……机甲师?” “不是。”习虞装好能源拍拍手,不甚在意地回头反问:“你是什么?” 少年摇摇头,笑容温和地说:“我什么都不是。” 装什么神秘。习虞没再管他,开始上手尝试感知机甲。她从来没有真正上手触摸、拆解完整体的机甲,这会儿时机不对,也没办法慢慢摸索。老头子和邵执都没有教过她,有点无头苍蝇一样。 一旁的少年轻声说:“要不我来吧。” 习虞看他,少年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瞧她,只说自己学过点皮毛。但是当他钻进机甲内舱没多久,这大家伙就抬腿跨过围栏,动作灵活得跟真人皮套似的。 谦虚了吧少年。 舱内隔音,声音是在脑子里响起的:“现在要怎么做呢?” 习虞忍了忍,回道:“当然是逃命啊。” 话音刚落,只见机甲单膝下跪,右掌正对着她落在地上,少年说:“上来吧。” 习虞扶着指头走上去,盘腿坐下,随着机甲直立,她的视野也越来越广。 “那些人已经到我们这层了。”习虞说。 她能感觉到有五个人分别从东、南、西南、西北和东北方向陆续行进,只是还有一个目前感知不到。 正当她打算扩大范围,少年便已开口提醒:“坐稳了。” 机甲金属指节轻按在她身上,习虞牢牢抱住。下一秒少年操控着机甲,瞬息间就从大厅闪至架空层,迎面对上其中一个人,机甲反应迅速,抬腿便将人一脚踢出去,随后他抽出机甲后脊的精铁骨节长鞭,拦腰甩飞从其他方位先后跑进来的两人。 转眼已经有三个人倒地不知生死,剩下的人选择按兵不动,向上汇报同步消息,暂时不冒头了。 一开始在整支小队眼中,这次的“注射”任务和以往需要出生入死的活儿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无非是觉得,给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注射一支组织研发的解离剂并不值得他们整个小队一起出动,于是连基本的武装都不上心。 以至于他们都忘了,眼前孤身一人千里而至的少年究竟出身自一个怎样的世家,又具备怎样骇人的天赋。 他们这次实在大意过了头。 眼看着剩下的人都躲起来按兵不动,少年于是驾驶机甲后退,转身撑着栏杆一跃而下。 五十多层楼的高度,对这台四米左右的小型机甲来说其实不足为惧,只是不确定这台机甲机身的韧度如何,落地时恐怕要注意一些。 但少年明显不是这个打算。 下落过程中,他扒住全息大屏的边缘借力一荡,落地到了另一栋大楼的露天平台上,机甲护着他翻滚一周后迅速起身,快速地越至其他大楼。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红棕色长发吹得跟鸡窝似的,好在少年手稳,习虞才能在机甲奔跑途中松开双手,把头发扎起来。 “我不太识路。”少年说,声音带着轻微的喘意:“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能躲起来的地方吗?” 习虞猜想他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有一个机甲博物馆。”她说,但是私心不太想把那些人引过去。于是再度开口道:“要么就不躲了,回去拼一把?” 少年很久才回道:“好。” “坚持不住就解体吧,换我来。”习虞跪在机甲手心,环视四周。 “我还能坚持。”少年答道,但习虞还是听出了咬字并不如先前轻松,听起来也很勉强。 “那就赌一把。”习虞说。 她再次尝试放出精神力探测,为了防止直接撞上他人的,因此有些小心翼翼。 习虞不信一个人能维持那么久的精神力外化,果不其然,探寻没多久,习虞便从方圆五里数百个行走的虚影里定位到那人。 “东南方向,五百米,绕到后面去。” 眼前鳞次栉比的大厦宛若笔直的岩壁,他们所在的平台仅仅只是缓冲地带,半空的环形通道像是连通群山的高桥栈道,机甲行进过程倒是可以攀爬借力。 习虞手指动了动,指尖延出水滴状向下蔓延,流动的精神力像山涧的细流,却如同无形之物穿透机甲本身。 手腕上的晶石疯狂闪动,她咬咬牙,外化出来的精神力刹那间分束成两股,一条如银蛇般迅速往前,在虚空铺就成指引前路的大道。 “看得见吧?”她说。 “嗯,我跟着你走。”少年应答。 精神力外化一般较低等级是看不见的,除非两人级别相近,或是其中一人远超释放的一方。 习虞就没想过他会看不见。 得到肯定回复后,她点点头,手掌翻转向上紧握成拳,另一股精神力原地升空炸开,幻化成潮湿的水汽,顷刻间将整台机甲包裹在内。 两百米开外的男人突然呼吸一重。 消失了? 与此同时,脚下那片属于他的网络似乎被什么东西瓦解。 习虞脱力跪下,她浑身冷汗,喘着气提醒道:“只有十秒。” “很够了。”少年轻声道,他还能再撑一分钟,区区十秒能做很多事了。 如果不是他先前精神力受损,眼下情况不会这么棘手,好在同行人也不弱,帮了大忙。 红白色机甲形如鬼魅,几百米的距离,他只花了两秒就抵达那人面前,在对方举枪向习虞的同时收拢手指抵挡,一手扬起,长鞭横扫。 精铁制成的鞭身在地面带起火光与烟尘,习虞一脚踩碎针管,捂着太阳穴急切问道:“成功了吗?” 少年满头大汗,面色惨白地坐在驾驶舱里:“嗯。” 红塔研究所麾下的佣兵小队大多数都曾是联盟五大高校培养的学员,上过战场,实力并不能小觑。一台不伦不类的展示型机甲就想让小队头目重伤,实在有些天方夜谭了。 但是他并不只靠靠物理攻击,他最引以为傲的手段恰恰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说起来也是好笑,那女人忌惮他,一心想毁了他,偏偏手底下的人竟然掉以轻心到这份上。 从他出生开始,跟人拼精神力就没输过。 联盟统帅副将都不能在他面前造次,不是想定位吗? 那就把你的精神力全部撕碎。 他又不会输。 但这也意味着,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能再使用哪怕一点精神力,否则也离废人不远了──以透支自己的方式将高强度的精神力浓缩,送到对方面前爆发,无疑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他强撑着把习虞送回地面,随后就松开对机甲的控制。四米多高的巨型钢铁失去牵引,便如同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往后倒去。 习虞在巨响中捂着耳朵,等飞溅的烟尘散开,手脚并用地跑上这台钢铁山丘,撬开舱门把人架出来。 “你还挺厉害的。”习虞说,“居然能驾驶机甲跑这么远。” 她连感知建立维系都做不到,更别说控制,但是眼前的少年却把机甲操纵得如同自己的手足躯干一样灵活。 少年笑了笑,刚想开口,偏头时却看见一道闪光从眼前掠过。 习虞是半个身子面向她的,因此视野完全被遮挡。 相对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雕塑上也隐匿着悄然指向他的枪口。 习虞无知无觉,肩上搭着他的手臂,浑身疲惫地踏出一步,下一秒视线一黑,整个人天旋地转。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护在怀里了。 他站不住,身体靠着她往下跪。习虞弯腰扶着他,低头,那根泛着血红色的针剂牢牢扎进了他的右肩,在她因吃惊而瞪大的瞳孔里迅速空管。 “喂──”习虞手都在抖,眼前的少年已经晕过去了,手一摸,后背都是汗。 但随后又一根针剂随后射来。 习虞情绪激动下的精神力已经展开,她仿佛能在瞬息间看清那根针剂的轨迹。但习虞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身体比脑子快,手臂一横就当在他侧颈前。 这次是绿色的针剂。 习虞在疼痛里用力一拔,扬手丢开,还剩半管液体的针筒被摔在地面。 玻璃碎开,液体飞溅,她也站不住了。 浑身上下突然刺痛起来,尤其是她的大脑。剧痛如群虫啃咬,成千上万根针扎入头皮也不过如此,对世界的感知在缓慢地离她而去。 平日里厌烦的那些浓重的刺眼的霓虹招牌颜色在视野里溶解,只需下烟熏火燎的痛感; 耳畔风声也停止了,明明和他离得那么近,却连呼吸听不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停不见了; 躯体,四肢,指节……逐渐没有任何感知,她觉得自己好像案板上的鱼,被人手起刀落,迅速分离解构。 “啊哦,完蛋了。” 雕塑旁目睹全程的人诧异地收枪,对俩小孩阴差阳错互挡枪的行为表情震惊。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走上前查看,下一秒就被爆发的精神力冲击得当场晕过去。 习虞觉得自己整个人连筋带骨都被打碎了,强硬地塞进一个小小的陶罐里,她想挣扎,想挣脱,想呐喊……但世界仿佛被抽去真空,任她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 然而实际上── 迟来一步的邵执在街角就听见了习虞崩溃凄厉的痛呼。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敢放慢速度,下一秒庞大的精神力如同巨浪拍到他面前,霸道地入侵,甚至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开。 这是……精神力暴动。 被剥夺的感知缓慢回笼,邵执捂着头起身,看向不远处倒地的几人,视线落在习虞倒在地上时铺开的、彻底灰白的长发上,突然意识到刚刚那股暴烈的冲击,是习虞的精神力在自毁。 第3章 第三章 世界是一片流动的白。 过去,她总是依靠着想象这片“白”才能安然酣睡。 在习虞有限的年岁记忆里,夜总是很嘈杂的,万物的呼吸太明显,如同疯长的荆棘,无一不在戳痛她敏感的大脑和知觉。 一纸病历归纳了她的症结,以非常科学的字眼解构她自青春期以来便难以入睡、情绪失控的种种迹象,定义的专有名词层出不穷,白纸黑字的报告得出并不乐观的结果、佐以费用高昂的药剂,如同警钟持续地敲响,却一再震不碎父母眼中的荒唐和不可置信。 那能怎么办呢? 习虞心想,这又不是她的错。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要的太多,而血脉相连之人吝啬给予,她不甘而已。想开就好了,虽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稍加困难。 虽然不是没想过了结生命,舍弃所有如同泥沼般困扰她多年的心结,拥有她期盼已久的安稳长眠,但是因为不甘心,也就迟迟没有下手。 何况那个给她切脉的老头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比她亲爷都唠叨,习虞不想坏了他的口碑,砸了他的招牌。心想至少再撑一年,于是一年又一年。 那场意外来临的时候,倒是替她了结心愿了。 说实话,习虞并不排斥死亡。 想来应该是命运馈赠。 死亡伴随着失去。失去不健康的身体、不健康的情绪、不健康的缘薄血亲……这些是她所求,她乐意之至,随后她得到了第二次重新为人的机会,如愿以偿地远离了痛苦,自然而然地开始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渐渐开始遗忘掉那片很多时候接住她的“白”。 等到再次被这片流动的、绵软的白包裹住的时候,习虞还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很久没有设想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来爱她,不计后果地接住她了。 重启人生的八年里,习虞自认为更从容,更张扬,自愿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一头扎进异世的混乱场。辛苦的人生,舒坦的人生,活到了就算够本,拥有过一次就该感恩戴德,毕竟人不可能一直命好下去。 所以她觉得,她应该不再需要这片脆弱时刻幻想出来的栖身归宿了。 她可以面对,愿意面对。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是模糊的,眼球是刺痛的。这种痛感强烈、真实,持续性地刺激她的神经,轻而易举地勾起她对疼痛来源的记忆。 习虞的第一反应是,原来没瞎啊,太好了。 随后就是陷入黑暗,耳畔有慌乱的动静,有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只是渐渐地也听不清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亮着的,意味着是白天,窗台上摆着个酸奶玻璃瓶,一根蓝色野花孤零零地插在里面。 头还有点晕,精神状态也不是特别清明,感觉整个人被罩在容器里,闷闷的。 习虞转了转眼球,在满是药剂味道的空气里环顾四周,然后一张胡子拉碴的憔悴大脸突然怼到了她面前。 她毫无防备,被丑了一大跳。 “你总算醒了。”邵执没有多少喜悦,神情有些颓然,视线里带着哀伤和担忧。 习虞想了想,发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绞尽脑汁地开口:“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一开口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嗓音也粗哑厚重,一句话还没讲完整,脸部肌肉就开始发酸。 邵执没有立刻接话,他叹了口气,用棉签蘸水给她润润唇。然后慢条斯理地削起苹果,嗓音有些哑地说道:“你昏迷了六个月。” 邵执的声音很平静,但习虞带着一点愧疚不敢看他,只得低头瞧着自己搁在被子上的手,全方位包扎着的绷带。 想来这次受伤应该很严重,昏睡六个月,邵执仿佛老了六十岁。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声抱歉,因为自己一意孤行、不听劝告……但是当她抬头,却看见邵执面无表情的脸上淌满了泪。 这可比刚才吓人多了。 习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你……” “没事。”邵执轻描淡写地抹了把脸,说:“我这是老父亲的喜极而泣。” 习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邵执说:“是我来晚了。” 习虞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低头,静默地屈伸着手指。 她想,要是那天不出门就好了,但是她已经提前决定了要亲眼看看机甲,早有安排的事没有理由不去,何况前些年去的时候都不会有意外; 也觉得要是当时不下车就好了,但是以她的脾气,白白吃亏不讨个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后面又想到,要是不帮那人挡枪就好了,但是身体是最诚实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那么危急的时刻哪里会给大脑预留三思而后行的时间。 反思来反思去,习虞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错误。 她无法否定跟随本能做出的一切决定。 她无法无法否定自己。 人生瞬息万变,人力毕竟无法左右一片云的形变。 于是只能接受,她很认真地对邵执说:“也……不是你……错,没……事我……还活着……” 邵执红着眼,点点头,伸头揉了揉她的头发,哭笑不得地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随谁,小小年纪这么懂事,谁家八岁小孩像你似的。” 习虞:“……”削苹果不洗还敢摸她头? 不过说到底,她本来就不是八岁小孩,再怎么样也装不成天真无邪、稚气未脱吧? 说到小孩,习虞想起那个少年,下意识问道:“那、天你来,有没有……看见……一个白、头发的……少年?” 邵执咬了一口苹果,说:“没有。” “没有?”习虞有些诧异,这倒是奇怪了。 一旁的邵执神色淡淡,见到了,但是不重要。 人没死,和他闺女的伤比起来无异于磕破层皮,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背景,邵执觉得自家闺女和那孩子扯上关系就得倒大霉。 反正今后也见不到了,趁早了断这萍水相逢。 他说:“我到的时候只顾上你了。” 习虞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微微抬起手,试图外放精神力,但只感觉脑内一阵刺痛。 以往如同呼吸般自如的事情,现在突然之间做不到了,心理落差无异于重病之人醒来最后发现自己被截肢。即便她早已心知肚明,那人确切地提醒过她了,而她也已经在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苦中清楚地感知到,那种失去掌控的恐慌和不甘。 她只是……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 她不甘心。 于是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刺激原本就重伤的神经和大脑,不死心地非要探求到一点希望。 “好了,好了。” 邵执按住她,心情苦涩但还是轻声安抚:“没事的,会好的。” 习虞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六个月的昏睡使她只能依靠注射营养剂维持生命体征,半点肉不长还全消耗没了,现在几乎就是一副皮包骨,又瘦又薄,轻得像羽毛一样。 “你很久没有摄入热量了,身体营养不良,所以恢复得会比较慢些。”邵执心疼地顺了顺她的发,安抚道:“那些东西注射的量不多,不会一直残留在你体内,一切只是暂时的。你还小,又有天赋,怕什么呢?” 习虞不是怕,她只觉得无力和厌烦,她厌恶失去掌控的感觉。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切起步就比别人幸运得多。 这个世界人人都极为看重的特殊能力,她似乎轻而易举,不需要付出过多努力就能牢牢掌握。倘若命运早已暗中明码标价,那么现在大概是在惩罚她不思进取。 习虞眼眶通红,但是没哭,抓着被褥,指尖缠绕着白得近乎透明的长发暗暗咬牙。 所以也就没时间自怨自艾了,认清现实,做就是了。 天道酬勤,再搏一搏。 先前医师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能醒,邵执就给她办了长期休学。眼下虽然醒了,身体健康大不如前,长期卧床导致肌肉萎缩,别说连下地走路,她连独立侧身卧躺都做不到。 邵执全天都陪同看护,将她所有反应看在眼里。 习虞从小独立,在他还在对着母婴书籍一步步代入不同阶段养孩子注意事项的时候,习虞已经无师自通会爬、会站、会走,一晃神,话也说得非常利索了。 邵执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教养有方。 这孩子自己聪慧,也不知道遗传了父母双方谁的基因,聪明、果敢,尽管有时候又倔又傲。 在她的成长阶段,邵执自己也还年轻。经历了重大变故,逃亡路上其实顾不上太多,只能尽力保护孩子吃饱喝足不受冻。他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称职的父亲,错失了很多习虞的“第一次”,这是他觉得小有遗憾的事情。 万幸习虞十分出色,不只是他,想必亲生父母见了她都会与有荣焉。 但是曾经那个什么都爱自己做主,什么都要自己去尝试的非常独立聪慧的小姑娘如今只能躺在床上仰仗他人生活,心里落差该有多大?该有多痛苦? 邵执熬红了眼,抓着乱成一团的一头卷毛,终于想了个法子。 这世界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什么都能靠针剂解决,或许只需要服用、注射几个疗程的药物就能逐渐恢复,尽管开销高昂,但是他不忍习虞痛苦,他说,就是砸锅卖铁他也会凑齐的。 但是习虞告诉邵执,她希望通过复健的形式,一点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邵执当然什么都依她。 医疗师通过她目前的体检报告制定了周期性治疗,康复训练需要循序渐进,从最简单的翻身开始。 习虞远比他想的的坚韧、耐心,尽管每日例行的训练让她痛不欲生。躯体缓慢适应期的不适是一方面,心理方面的压力不适也如影随形。 邵执时常见她满头大汗,紧抿嘴唇不发一言地盯着病房的窗户看,怕她钻牛角尖,于是总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接受药物治疗。 在他看来,倘若尚有捷径可走,少吃些苦头也好,何必把自己摔得浑身青紫。 他实在不忍习虞这样痛苦下去。 但是习虞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被绷带包裹着的手指着窗台,扭头对他说:“花枯了,换一支明黄色的吧,亮眼一些。” 顿了顿,她又扶起垂落到膝头的头发说:“我想剪头发了,训练时候总是会压到,每次都是绑起来,很费事。” 第4章 第四章 恒定程序下,地下城周期性迎来晴日,不大的康复治疗室里,习虞扶着木制栏杆,缓步地绕墙走圈。 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洒在木地板上,照出一条清透的暖色河流。室外不知名常青树静默伫立,树影摇曳。初春时节,花期已知,枝头青白色花朵接连绽开,一簇簇的,空气中弥漫着淡香。 偶有几片弧形圆叶的影子映照其上,恰如几尾小鱼游于波光下追逐。 同处一个空间里的还有一对夫妻。一位中年男子摔了一跤后涨红着脸、满头大汗地朝自己的妻子发脾气。 邵执在走廊就已经听见怒骂指责,心中担忧,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到习虞离得远远的,整个人裹在毛绒绒的针织外套里站在阳光下,剪短的头发长了不少,日光下的发丝白得近乎透明,亮晶晶的。 头上戴着浅色的毛线帽,顶部缀着颗绒毛球,堪堪被银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压着。 她垂眼,每走一步都轻声跟读。 “现阶段,人类第六感官的基因传承迎来了有史以来最惨淡的‘寒冬’。过去辉煌世纪,13岁至35岁的年龄段,精神力高达到3S级的概率是3%;而今,在同样年龄区间下,出现S级的概率已然不足3%。” 邵执一听知道那是她下载的,学校教学课程的教材有声书。 没去学校的日子,习虞也在想办法补上课程,尽管不是什么勤奋好学的人,但习虞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文盲,不求学精,但有些内容读一读,心里有个底也好。 时间转眼已经过去大半年,习虞在无数次摸爬滚打里度过了九岁生日,大量营养品和规律的锻炼周期让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 偏偏就是不长肉。 今年入冬刚买的驼色加绒阔腿裤,初春再穿就已经明显短了一截,随着走动间裤腿不时地被往上带,露出没被棉拖包裹起来的一截袜子,脚踝处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绿色仙人掌卡通图样。 邵执心想,等会儿回家前再多买几件衣服吧。 他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近,习虞停下脚步偏头看来,一手摘掉耳机问:“手续都办好了吗?” “嗯,我们走吧。”邵执伸出另一只手过来牵她。 路过那对夫妻,那女人抬手勾了将刘海勾到耳后,不太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习虞面无表情地朝她点点头,垂眼看着赖在地上不起来的男人,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算了,人都有自己的劫要过。 恰逢一年一度的精神力等级普查,从凌晨开始医院就人满为患。 绕了点路,见缝插针去服务台和社区小广场先后告别相识的病友和平时对她多加照拂的医师们,习虞才跟着邵执上飞行器。 这是台双人座的飞行器,瞧着款式还挺新,内里收拾得很干净,有很淡的香薰和皮革味,不刺鼻,比原先报废那台不知道好了多少。 仅有的装饰是控制台上摆着的相框,是她生日时满脸奶油的臭脸照片。 “你什么时候买的?”习虞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她昏迷住院再到康复训练期间,邵执为了更好照顾她就辞职了,没有收入来源,短短几个月把存款花得一干二净。 尽管后来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邵执也经由荟源坊的老爷子介绍,有了份新的工作,但究竟是什么工作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买下一辆代步工具? “上周。怎么样,惊喜吗?”邵执喜滋滋地说,从收纳箱里掏曲奇饼干,“先垫一垫。”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邵执这段时间整个人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终于有余力拾掇自个了。 一头栗色卷毛总算盘条顺溜,黑框眼镜一戴颇有回春迹象,灰色卫衣一套,像个书卷气的清秀大学生。 “惊喜啊。”习虞拆开包装袋,塞了一口黄油曲奇:“看来家里骤得横财了。” “低调,低调。”邵执一边说,一边启动。 “你不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去了吧?”习虞斜靠抱枕上,搓了搓指腹上的渣渣,从包里掏出保温杯。 “秘密。”邵执继续装神秘,笑得温和而奸诈。 待在医院一年多,习虞对外界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记忆里高大的摩天楼群此刻如同巨兽般蛰伏在视野里,白日下,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更是看得眼花缭乱。 邵执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她看得出神,于是也放慢了车速。 飞行器从空中栈道驶出,途径巨大的全息屏,转播的联盟新闻正是一场见面会。 邵执看了一眼,观察着习虞的表情说:“那是联盟统帅召开的见面会,将他唯一的孙子推到大众视野。” 习虞神情平静,百无聊赖地看着媒体长枪短炮地围剿着老人身边的少年,镁光灯频频亮起,三百六十度照亮了少年的容貌。 习虞下意识蜷缩手指,紧攥着的曲奇包装袋发出短促、清脆而干涩的摩擦声。 少年西装笔挺,发色似乎染成了浅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固定成三七分。露出来的额头饱满,看得出骨相极佳,眉眼疏朗,那双和习虞近距离直视过的琥珀色眼眸带着温和而冷漠的笑,在这布满唇枪舌剑,绵里藏针的公开场合里,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底下躁动的媒体。 习虞瞧着他,眉头微蹙。 一开始的惊讶转变成了庆幸,她高兴于他平安无事。 随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感到陌生。 过去萍水相逢、而今远在天边的少年在她经过一年的修养后一跃成了媒体口中的“联盟曙光”。 在新闻主持激情饱满的旁白里,他是联盟传承史上断层百年来的第一个双S级,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也是各大势力炽手可热的新星…… 公开接受采访那一幕落在习虞眼里,如同圣洁的牧师在高台吟诵唱词,底下狂热的信徒一个接一个地扒着他的衣角,企图沾点光辉。 他是联盟统帅之孙,他叫…… 谈霁尘。 习虞跟着邵执进到商场里,路过中庭,习虞看着大大小小的轮播广告上的人,突然意识到,原来那面全息大屏只是个开始。 在医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自身事,脱离了社会八卦、实事新闻,显得她完全是只井底之蛙了。 吃饭的地方竟然也在播相关的访谈,老板听完专家的话很是激动,和同样激动的客人侃侃而谈。 菜不合胃口,可能是油太多了,习虞觉得胃不舒服,想吐。 她用调羹搅着汤罐里的药材,不懂究竟是怎样的惊天动地的营销才会让这个少年被神化到“战无不胜”的地步,甚至将他与联盟的未来挂钩。 过高的赞誉听来就像捧杀。 什么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天资,又有家庭托举,假以时日必将前途无量。甚至屏幕中的专家用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态度,不由分说地将剿灭星兽的期盼寄托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身上。 “联盟六大星域、三千七百四十一个星系苦星兽肆虐已久,他一定能带来人类走向另一个的辉煌纪元!” 听得习虞一挑眉,耳朵却也没落下隔壁桌一个客人的发言,那人恨恨地开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当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联盟那群人疯了不成?这些世家掌握了那么多资源,谁知道是不是花大价钱买通稿硬把草包洗成救世主,亏得这些蠢货没脑子,随便一煽动就信了。” 吃完饭邵执带她消食,走走逛逛买了几套衣服。 路过贩卖“纳界手环”的柜台,她也能从销售人员口中听到同样的名字,听见销售人员带着笑意提及他出色的能力、外貌和家世。 习虞脚步缓了缓,看着巨大无比的广告牌上的人脸,心说:联盟盼了近百年终于盼来了一个双S级,居然这么高调,恨不得男女老少人尽皆知。 究竟是联盟曙光,还是活脱脱一个招摇的靶子? 她想起自己失去的、至今未恢复的精神力,想到对方替自己挡下的针剂,想到那时他们戏剧性的初见,还有那些追杀的人,沉沉叹了口气。 邵执这一路也是受够了,心说真是失算,走到哪都有这张脸,搞得他现在都有点脸盲了。 他一路担惊受怕,唯恐习虞心里不舒服,会胡思乱想。但习虞的反应一直很平静,瞧她盯着广告牌一动不动,以为她想买纳界手环,于是牵着她就进去了。 她原来的纳界手环太旧了,自从她在卫生间摔倒不小心磕到就直接报废了,那时候手头紧,邵执也没机会给她买。 这次正好一起买了。 导购员很热情地介绍,端出了所谓“谈霁尘同款”的热销纳界手环,蛮漂亮的玫瑰金,戒圈部分还镶了碎钻。 从销售话术和款式受众都很明显指向目标群体应该是些年轻小女生。 习虞不由得挑眉,但推销给她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邵执在一旁脸色挺臭的,但顾忌倒是他让习虞自己选的,眼下又不能再去左右干涉。 眼见着导购员搬出饥饿营销话术,讲到库存只剩一只,看她有缘愿意给她打个折。习虞淡淡瞥了眼折后价,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玻璃柜里黑色的常规款,说:“我要这个,辛苦姐姐帮我拿一下。” 导购员笑容有些许僵硬,但还是提醒了一句,这副纳界手环款式比较老了。见习虞坚持,也就不继续推销了。 邵执付完款,导购员将设备整体检查了一遍,又俺习虞喜好调试。 习虞撸起袖子,顺带将手链往后撸了撸,等着导购员给她戴上。 纳界手环一体两件,分别是戒圈和手环。 作为这个世界特有的产品,普及性极广。戒圈部分是“纳界”,只用于收纳机甲。但对寻常人来说,机甲高昂难得,因此大部分人的戒圈会选择弃用。手环则承接了许多实用性功能,包括但不限于上网、通讯……其实也就跟她以前世界用的手机功能差不多,只是需要多一步调虚拟屏的操作。 佩戴顺序是先戴戒圈,再扣上手环,两部分有一至三条特殊材料糅杂的链子衔接。链子的数量由质量的好坏决定,越好的纳界手环衔接的链条越多。 习虞挑的这款是她原来那副的升级版,依旧是哑光磨砂的黑色,很简练,摸起来手感不错。 导购员给她妥帖戴好后,嘱咐了一系列使用、维护事项,面带微笑地夸了一句她手链好看。 习虞笑了笑,说了句谢谢。 其实就是邵执小时候给她做的普通绳编手链,缀了颗晶石而已。如今磨损度也挺严重了,自从她第六感官大不如前,这块小晶石也再也没亮过。 东西买齐,也是时候回去了。 许久没有回家,习虞换了身居家服坐在沙发上都还觉得恍惚。邵执没有换衣服,快速把她的行李和衣服归置好,站在客厅一边喝水一边说:“你先好好睡一觉,晚上下馆子去。老爷子在琳琅馆给你订了一桌子菜,庆祝你出院。” 习虞笑了笑,说:“好。” 住院复健期,老爷子也时常来看她,每次都给她带了很多新鲜玩意儿。习虞过去必定爱不释手,但是眼下于她而言,失去精神力的她无异于失去味觉的酿酒师。 再特殊的晶石、稀有的花草,在失去感知的她手里已经和普通的石块植被没有任何区别,一如今时今刻的她显然已经泯然众人。 这段日子她在钻牛角和释怀之间反复拉扯,终于能发自内心平静坦然地向所有人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老爷子叹口气,劝她,凡事无绝对,千万不要太消极。 习虞觉得她不是消极,只是终于接受了而已。 想到这儿,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晶石,在手里把玩着,试图牵引什么,但直到手心将其逐渐捂热,始终毫无动静。 现在试图使用精神力的时候,她的神经已经不痛了,大脑也没有一点不适,却也什么都没发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习虞缓缓吐出口气,露出了个比哭还丑的笑。 没有不甘,没有痛苦,她只是有点茫然。 她静静地发呆,随后在沙发上屈起双腿,把头埋进膝处,双手环抱着自己,在阳光灿烂的室内保持蜷缩的姿势,只觉得浑身僵冷。 从天井撒下的明亮的人造日光,带着适宜的温度缓缓落在她乱糟糟的一头白发上,光影流转,尘埃浮动。 细瘦的腕骨上搭着的小小金石,某一刻,它微弱地亮了亮。 第5章 第五章 出院后的第二天,习虞提出要回学校上课,邵执开始不同意,在习虞据理力争下不得不低头。 毕竟她在家也没事干,家电都是智能的不需要她干家务,每天干得最多的看书和就是举着小哑铃到处溜达。 既然决定了要上学,那她这满头白发的形象还是得改变一下,邵执带她染回了红棕色。 习虞没什么意见,这颜色显白,而且她看了八年也习惯了。 习虞回校那天邵执刚好也要出差,起了个大早,偷摸着往她装好的包里塞了一堆东西,美其名曰以防万一。 习虞洗漱完出来,发现沙发上鼓得快炸开的包抽了抽嘴角。她打开看了一眼,零食一大堆,药剂药膏一大堆,甚至还有解压小玩具……全是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 她叹了口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又把拉链拉上了。 时间上是来不及的,但邵执坚持送她上学,亲自带到新教室还和她的新老师寒暄了几句。 她落下了近一年的课程,邵执希望她压力不要太大,也希望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要给她压力。 教室布局和之前的都没差,人却一个都不认识,严格意义上这些应该是她的学弟学妹们,一眼看去大约有三十人,空位蛮多的。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撑着下巴往外看,就看见她那人前稳重温和、彬彬有礼的养父正夹着公文包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一身笔挺的西装似乎限制了发挥,习虞看见他一边跑一边扯领带,没忍住笑了出来。 环顾四周,小屁孩们对她的出现表现出好奇,但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多数都在小声交头接耳。 习虞低头看了眼桌面上略丑的涂鸦,想了想,拉开包,抓出一把糖果问同桌小男孩:“吃不吃糖?” 大方有大方的好处,把邵执给她准备的小零嘴发遍全班以后,这些小崽子们多数欣然接受,会跟她聊两句,总算对她没有特别明显的敌意了。 这样就够了,营造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氛围,然后保持社交距离,不需要太热情。 路中午跟在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身后去食堂吃饭,照旧没什么胃口。出院后身体仿佛在跟她闹革命一般,要是硬吃点东西,很大概率都会吐出来。好在她早有准备,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想吃的,打算回教室喝营养剂。 路过学校中央行政大楼,全息大屏滚动播报着全校综合排名前五十的“精英榜”。 她停下脚步,视线落在精神力那一列,今年的第一名是个熟悉的名字,以往像尾巴一样缀在她后面,等级是A-。想来少了她这么个碍事了,万年老二苦尽甘来,终于登上榜首了。 之后往下是连续三个B ,有她不认识的名字。 有两个路过的女生在她旁边轻声交流:“萧路明又是第一名啊,没想到他的精神力竟然已经是A级了。” “是啊,虽然只是A3档,但是乔老师说他天赋好,要是认真训练,以后一定能到S1的吧?” 习虞顿了顿,又抬头看向全息屏。黑色的眸子荧光闪动,她没什么表情,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衣摆。 没受伤之前,她的精神力等级长期霸榜首位,一直都是A 。 但又那又如何。 习虞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沉下来,转身回教室了。 一天的课程下来,习虞心里基本有数了,觉得她其实可以回原来的年级上课的。没想到一年过去了,这些老师还在讲联盟史,讲机甲职业,讲几大星域分分合合,打来打去那点破事。 十分没意思。 她强撑着听了半天,下午的课实在没忍住睡了过去。 睡前老师在上面在讲机甲职业,睡醒就变成一级联赛了。 还没下课,她撑着下巴盯着窗外看,操场有大概两个班的人在跑步。 算算时间,她原来那些老同学现在应该已经投入到体术训练的课程里了。 联盟规定,如果家长确定孩子将来从事机甲职业,那就必须上对应的学校,譬如她现在这个。 不同年龄段对应的学校也不同,十二岁以下的学校被称为启蒙系,十二到十七岁是匹尼系,十七到二十岁以下是刻握系。 启蒙系的学校课程相对简单,刚开始多是枯燥的语言类和历史类,一大堆理论基础。而在精神力等级、特性初步确定以后也差不多确定了职业方向,之后就得分班去上不同强度的体术课程。 联盟现阶段有四大职业,分别是突击手、指挥、机甲师、医疗师,一支配置完善的小队必须同时具备这四个职业。 指挥是司令塔,是队伍的首脑,需要审时度势,具备全局观念。因为职业定位特殊性,指挥偏重于精神力方面的控制,因此又是突击手的“斥候”,需要在战场上排查危机、确定行进路线,对小队下达指令。 突击手顾名思义,是队伍的重点火力输出,在行进的队伍里永远是处于前线的最锋利的刀。也是死伤概率最高、抚慰金归属最多的职业。 而机甲师和医疗师在现阶段的联盟规划里并不吃香,时常被忽视,尤其医疗师。 在习虞看来,最难干的就是这两个职业了。 知识储备不能少,干的全是吃力不讨好的“脏活”,风光的时候不见得被其他职业的分一点荣誉,需要的时候才被当成宝,平时完全被当万金油用。 按照最初的设想,邵执是希望她往指挥的方向发展的,但习虞自己比较想选机甲师。 她觉得琢磨那些材料的会比较有意思。 这个世界地大物博,多的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而且机甲师的教学体系最完善,全是干货,落地实操相对容易。 比起指挥的全抽象理论不知道轻松多少倍。 而突击手对精神力等级的要求是四大职业里最低的,一旦上场往往风光无两,但死伤概率奇高,有战必战,不能软弱、不能惧怕、不能退缩。抗击星兽处于劣势的时候,要像蚁群、蜂群面对危机一样,施行人海战术。说白了,就是战争耗材。 得亏联盟玩得一手好营销,大众对机甲职业的迷之狂热只增不减,加上突击手使用的机甲有特殊的加强感知维系的设备,于是多的是精神力等级低的人去选择当突击手。 至于医疗师这个职业,习虞是敬畏的,毕竟她原世界就流传着这么一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过去她精神力无限接近S级,想从事什么职业都任选,现如今估计连突击手都做不了。精神力等级为零,意味着感知不到机甲,那辅助驾驶的磁片都不知道贴哪里。 真是难办,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退学了吧。 习虞背着明显瘪下去的书包往楼下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扭头一看,是她原来的老师,姓叶,叶逢音。 一个曾在南极星域军部任职的机甲师。 习虞当初想当机甲师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 “你回来上课了,身体还好吗?”叶逢音看见她很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一笑,眼尾有淡淡的细纹:“我还以为我刚刚眼花了。” “老师。”习虞转身拾阶而上,对她笑了笑,“身体还好,今天第一天上课。” “你长高了,也瘦了。”叶逢音摸了摸她的头,“现在在哪个班?还适应吗?” 习虞一一应答了。 不知道当初邵执提休学的时候是怎么跟她说的,叶逢音现在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安慰道:“好孩子,不要担心,都会好的,不急于一时。” 习虞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要回家吗?不着急的话,老师请你吃顿饭吧。”叶逢音说。 习虞想了想,邵执今晚大约晚饭前赶不回来,于是她点头答应了:“好,我跟我爸说一声。” 叶逢音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单人间,习虞以前和班上其他同学一起来过。 没受伤之前,她的校园生活也是如鱼得水,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老师的书架上还摆着她们班刚入学的大合照,那还是好几年前,习虞刚觉醒精神力,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笑容张扬恣意得很。 叶逢音给她拿饮料,一边系围裙一边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你们都分班了,现在留在我手里的就剩那几个了。” 顿了顿,她后知后觉习虞现在的状况比较复杂,于是扯开话题,列举了冰箱的几样东西,问她有没有想吃的菜。 习虞于是自然而然地过去打下手。 叶逢音厨艺一般,但色香还是俱全的。 两个人收拾完坐下动筷,叶逢音给她夹了块排骨:“多吃点,你现在太瘦了。” 习虞点头,扒了几口米饭再咬一口肉,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顿觉恶心想吐。这绝不是肉质不新鲜或者是难吃得无法下咽。 她身体出问题了。 出院之后,这两天就一直这样吃什么吐什么,身体跟排异反应一样抵触所有进嘴的东西。 刚开始只是轻微的恶心,尚且能忍,后来直接发展到只是闻到都得跑厕所吐酸水。 想来这几天她唯一能下咽的就是邵执给她带的曲奇和老爷子设宴诸多菜色里其中一道炒时蔬。 为了不被叶逢音发现端倪,她忍着恶心,眼眶憋得都红了才咽下。下一秒,一片水煮鱼放到她碗里,习虞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跑去卫生间吐了。 叶逢音完全吓到了,追着她进门,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焦急关切道:“这是怎么了?我做的菜不合胃口吗?” 习虞猛摇头,想开口说些什么,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直到她吐得食道火烧火燎才作罢,生理性泪水流得满脸都是,站都站不住,还是叶逢音扶她去沙发上坐下。 叶逢音给她倒水,忧虑道:“是身体还没恢复好吗?” 习虞点点头,喝了两口水,开口道:“实在抱歉,老师。” “这有什么的。”叶逢音抽了几张纸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你现在一直都是这个情况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吃不下饭,一吃就吐。”习虞说。 “你这个症状,有些像我之前一个战友的孩子。”叶逢音说,“那孩子天生体弱,营养不良,精神力又过于霸道强悍,身体承受不住,对所有摄入的食物都极为排斥。” 习虞听完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说:“老师,不瞒你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没有精神力了。我这种情况,大概和您那位战友不同。” 叶逢音听完几乎愣在原地,诧异道:“没有精神力了?怎么会……” “发生了一点意外。”习虞不欲和盘托出,只是抬起手给她看自己手上的手链,“总而言之,我现在已经释放不出精神力,这颗小晶石也很久没亮过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医师是怎么说?”叶逢音显然不相信,抓她的手抓得很紧。 “精神力暴动。”习虞回想起邵执说的话,一字一句道:“由于精神力不可控造成的反噬。” 精神力损伤一般是不可逆的,而且非死即伤,她现在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 她话一出口,叶逢音什么都懂了。 在战场上,突击手全体阵亡、机甲师、医疗师不再具备行动能力的时候,有些指挥会通过引发精神力反噬造成精神力暴动选择和星兽同归于尽。 这种方式近乎惨烈,生还率极低,就算不会当场死亡,最后也只有变成痴儿和活死人两个下场,是所有精神类攻击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招。 但还有一种情况是,一些罕有的天赋极佳者觉醒精神力后,往往因为年纪太小,身体太过脆弱,无法承受过载的精神力而引发精神力暴动。这种往往不会危及生命,干预得当的话,还是有望恢复的。 叶逢音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习虞是后者。 她稳下心神跟习虞分析了一通,让她不要忧心,不要那么快就给自己下结论,劝她多去做几次检查。 习虞面上不显,乖巧应好,实际心里在不断叹气。 不是她不愿意相信希望,但叶逢音不清楚那支药剂,她自己还能不清楚么? 习虞至今都记得那个白发少年……谈霁尘说的话。 “他们手里的枪装载的,是足以毁掉一个成年人精神力的药剂。” 回家路上,习虞背着包晃悠悠地走过人行天桥,忍不住重复起这句话。 叶逢音临时被通知要开会,一顿饭也没办法继续吃了。习虞满怀歉意地告辞,叶逢音不放心,原本是要亲自送她回家的,最后在习虞的坚持下只将她送上公共飞行器。 下车后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习虞垂眸避开地上的水坑往前走。 人工降雨后,空气中水汽丰沛。潮湿使得大楼上密集的霓虹灯牌都如同水洗般更加油润清晰,瑰丽夺目,刺得人眼睛疼。 街边有小孩被大人捏着耳朵拉走,气急的声音径直传进她的耳朵:“说了放学早点回家不要乱跑,最近人贩子出没到处抓小孩,都闹上新闻了,你们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你是一点不听啊!你要气死我吗?” 习虞下意识停下脚步。 转身朝那对渐远的母子看去,头顶上的全息屏恰好在播报着。 “近日,部分偏远星域出现大批儿童失踪,警方受理报案后迅速出动调查……” 音响的防尘罩受潮,声音闷滞,似乎带着并不真切的电流声。 习虞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整条街突然静下来了,没关紧的水龙头在缓慢滴水,溅在地面水洼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格外重。 除此之外就只有死寂,以往这个时候明明都能听见不远处暗河街的熙攘声。 滴答。 滴答。 滴…… 耳畔似有微弱清风拂过,余光中有残影在快速接近她,习虞突然拔腿往前跑。身后一下子有沉重的脚步跟上。 落地声音重、步伐快、频率高。 她体质大不如前,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而且还不能保证对方没有同伙。 习虞越跑越心惊,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片街区了。 她喘着气,慢慢停下脚步,将书包抵在胸前,转身看向来人。 “挺能跑啊。”对方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黑衬衣加黑裤,胸前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经典的歹徒着装。 “跟你一路了,还挺警觉,但进了我的精神力图景就没有能跑出去的。”男人慢条斯理道:“小姑娘,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 习虞紧攥着藏在包里的电击棒,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走近。 每次外出都背着,买到现在两年了还没派上用场,希望质量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