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贵女婚嫁手训》 第1章 我嘞个有钱人 时值深冬,昭华女中的校园却并未因严寒而显得萧瑟。飞檐斗拱的古式建筑群错落有致,覆着一层未化的薄雪,檐下悬挂的精致宫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与苍劲的古松、嶙峋的假山相映成趣。这里是昭华,一座旨在培养女孩,百分之三十的学生都直通北辰女子大学的女校。园中偶有身着定制校服的少女走过,她们步履从容,言笑间带着这个环境熏陶出的独特气韵——既知书达理,又隐约透着自我的锋芒。 清见冬拢了拢身上那件锦缎面料的冬制校服来驱散寒意。这是昭华为她们这一届量身打造的,形制参考了唐宋时期的褙子与长裙,内衬柔软保暖的丝棉,衣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厚重却不显臃肿,很好地中和了穿宽松衣物易显壮实的顾虑,反而衬得她身段窈窕,行走间,裙摆微动,自有风致。 她刚结束最后一门结业课程,抓着昭华女中结业典礼的银质徽章左看右看,徽章边缘磨得发亮。校服的月白绸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领口的暗纹云卷。 “清见同学,教务处的陈主任找你。”学生会的会长站在游廊尽头喊她,带着几分异样的郑重。清见冬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徽章险些滑落。她刚还在和同桌规划北辰女子大学的遴选考试,幻想入校后的生活。此刻胸腔里的喜悦还没散去,像被阳光晒暖的棉花,轻轻浮着。 教务处的门虚虚掩着,推开时暖意一下涌了过来,却让她觉得有些气闷。 穿着云纹锦织的工作服的老太太坐的笔直,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惋惜。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惶惑的学生面前。这样事情对于这种在昭华女校待了二三十年的人来说,见过太多。只是,在这样的时刻…… “清见同学,这是校董会刚刚下发的通知。你……不必参与北辰大学的遴选了。” 她猛地看向主任,“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干,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出现了裂痕,带着点没藏住的慌,“我……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遴选线肯定能过的。” “我想你也清楚原因出自你的家族的安排。” 主任叹息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窗外是昭华女中的伴池,池边的石栏被历届学生摸得光滑,远处的藏书阁飞檐翘角,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瓦当刻着“立德树人”四个字。这座女校,教这些女孩读《论语》,也教她们算微积分,教她们插画也教她们辩论。老师们总是把“女子立身,先立己”,可此刻,这句话像被风吹散的烟,没了踪影。 “昭华每年都有这样的孩子,你该早有准备。”说着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公式化:“这是基于多方面考量,包括家族意向与学生未来发展路径的评估。具体事宜,你的家人会与你详谈。清见家的车,已经在西侧门等候了。” 清见冬走出教务处时,来时路上的所有喜悦和期待都碎成了齑粉,被冷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那些关于北辰大学的梦,那些关于自由选择未来的憧憬,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早该知道的,那些在学期中途悄然转学、从此再无音讯的世家女孩们的身影,曾是她内心深处惴惴不安的阴影。她以为自己会是例外,能侥幸熬到终点,却原来,她也只是其中之一。 回到寝室,她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目光掠过衣橱中琳琅满目的校服——夏季轻薄的齐胸襦裙,春秋雅致的交领襦裙与比甲,运动时利落的窄袖胡服,典礼上华美的广袖深衣……还有那配套的丝履、皮靴、木屐,以及各式腰带、发簪、璎珞。每一件都承载着她在昭华的点滴时光,见证着她从青涩少女到即将成年的蜕变。本来她要和其他学生一样,进入北辰大学。可如今,这扇刚刚开启的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 她在生活老师的帮助下提着行李来到校门处口,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身程亮。是家里很少动用的老款宾利,司机见她来,立刻拉开车门,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小姐,先生和夫人在老宅等您。” 车窗外的风景向后倒退,昭华女中的青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换成了熟悉得老街巷。清见老宅坐落在老城区中心的胡同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清见氏”的匾额,是前朝的老物件。她踏进院子时,母亲正坐在正厅的紫木椅上,穿着一身知金绣线的半旧旗袍。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去的急切:“冬,过来坐。” 父亲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一串沉香手串,眉头紧缩。“家里进来周转困难,账房里的钱……撑不了多久了。” “冬儿,”母亲将一份装帧精美的册子递到她手中,“你成年在即,家族的未来,也需要你来分担。北辰大学……不适合你了。家里为你安排了更好的出路——进入樱华堂大学。” 清见冬的手指猛地收紧。樱华堂,那个云集了顶尖权贵子弟的地方,其意义不言自明。 “同时,”母亲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家族为你遴选了几位未婚夫人选,这是最优先的一位,菱川家的嫡孙,菱川京助。你看看。” 册子入手微沉,封面是触感特殊的哑光纸,上面是烫金的“菱川”家徽。她颤抖着翻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子有着无可挑剔的骨相与冷白皮,浅琥珀色的眼眸疏离淡漠,薄唇微抿,左眉尾那粒小痣为他精致完美的面容添了一丝难以捉摸的“邪气”。他穿着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距离感。 资料详尽得令人心惊,从菱川家庞大的商业帝国,到他本人的“猎手”称号,再到他那被量化的感情经历……清见冬感到一阵窒息。这就是她未来的归宿?一个能和刚认识的女性一夜情,却认为感情都是“幼稚且无意义”的男人? 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气,刚想反对,想告诉母亲她在昭华学到的女性不该是用来换取家族利益的筹码。但当她抬眼,看到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指尖冰凉,看着正厅墙上挂着的画像,冬天在暖阁里写毛笔字被骂哭,夏天里睡在家里特意命人给她做的秋千上,一有同学过生日,就往库房跑,翻找那些青瓷瓶、古画轴的日子,她还没有忘。 她又想起那些中途转学的同学,有的被家里送去联姻,有的被安排出国,从此杳无音信。她曾无数次惴惴不安,害怕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可她熬到了结业,以为能抓住机会时,却被现实狠狠砸了一拳。胸腔里的愤怒瞬间涌了上来又沉下去,读的她喘不过气。“我知道了。”她轻轻说,即使依旧不甘心——她没办反对,只能接受。就像接受老宅墙上渐渐剥落的墙皮需要花昂贵的钱才能修缮的道理。 世代居住的老宅,飞檐翘角,庭院深深,承载了她所有的童年记忆,却也像一头日渐衰老的巨兽,需要源源不断的财富来维系体面。她不忍心,真的不忍心有一天看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贴上封条,看到祖辈传下的庭院荒芜破败。 一个月后,清见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母亲用象牙梳细细梳理她及腰的黑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头发要梳得光顺,”母亲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指尖划过她颈后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还带着点期待,“菱川夫人派车来接了。” 她默不作声,只是微微偏了下头,母亲的梳子便歪了一下。 梳子顿了顿,母亲从镜中望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混着几分急切。“清见家不比从前了,”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祖父那辈手里的茶园和丝绸庄,现在能剩下多少?冬,你要懂事。” 冬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从学校回来的的那天,父亲在家族聚会上喝多了酒,红着眼圈说“要是能得到其他家族的帮助,咱们就能喘口气了”,一桌人的目光像潮水一样涌向她,差点将她淹溺。 “记得怎么笑吗?”母亲捏了捏她的下巴,迫使她回神抬起头,“唇角扬三分,眼里带点怯意,像受惊的小鹿——男人们就吃这一套。” 冬顺从地弯起唇角,镜中的少女眉眼温顺。与学校里的教导不同,母亲教她“如何让男人心软”,如何在递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手背,如何在被夸奖时低下头,用发梢遮住泛红的耳根。 “京助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野了点。”母亲最后替她戴上珍珠耳坠,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你总得先见见。” 清见冬没说话,她早已看过菱川京助的资料,他的财富,他的战绩,还有他那些风流事迹。和她喜欢的风格一点都不一样。心里泛起一阵抵触,像吞一口涩茶,咽不下去。 “菱川家是商社,垄断我国过半奢侈品贸易、电子产业与物流网络,他作为唯一嫡孙,18岁起列席董事会挂名,靠精准做空对手企业一战成名后,日常开销无上限,酷爱车,私人车库藏有30辆定制超跑。他对女人向来大方,只是一夜玩伴也愿意砸下重金。如果你能让他选择你……”话无限拉长,显然在等到她的回复。 “能解决我们家现金流短缺的问题。”她像做题一样老老实实回答。 母亲赞赏的点点头。 她看着母亲依旧美丽的容颜,眉眼间沉淀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隐忍。有些疑问压在心中没有问出口。清见家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徒留昔日荣光,内里早已在时代洪流和经营不善中悄然腐朽。母亲当初费尽心思嫁入清见家的时候,可有预料到今日之景? 走出玄关时,一辆张扬的银灰色迈巴赫停在门口,车门拉开,穿着当下欧洲最时兴的高定服装的妇人走了下来,妆容精致,笑容得体。“这孩子可真标致。”菱川夫人拉着她的手,指尖的钻石戒指闪着光,“这身段,穿什么都好看。” 她不自在的收回手,行了个礼。母亲轻微皱了下眉,但也没说什么, 车上的内饰是顶级真皮,车顶是整片星空顶。随着车辆行驶缓缓变动。她依靠在背椅上,听着母亲与菱川夫人寒暄,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小巷逐渐变成繁华的商业区。最后停在一栋占地极广的现代别墅前。 眼前的菱川府邸,坐落在商业中心最昂贵的地段,却是一栋极具未来感的流线型建筑,通体覆盖着特殊的可变色玻璃幕墙,此刻正随着天光流转着幽兰的微光。 入口处是一片光影交织的虚拟竹林,竹影摇曳,甚至能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没有亭台楼阁,而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草坪。引路的是一个悬浮在空中,造型优雅的机器人,用机械的电子音说着欢迎词。这让冬有种自己走入科技展览馆的错觉。 走廊地面是整片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倒映着穹顶流动的数码艺术投影——今日展示的似乎是星云的诞生与陨灭,成片流星坠落,瑰丽而虚无。墙壁是隐藏是的巨幅液晶屏,此刻正无声播放着菱川集团旗下奢侈品线的全球广告,模特们冷漠高级的脸庞与璀璨珠宝交替闪现。会客室更是超乎想象,宽敞的近乎空旷,四面皆是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繁华的城景。 冬闻到空气中有隐秘的香味,带着雪松和白麝香的后调,清冽奢靡。 这一刻,她终于对档案里菱川家的豪奢有了实感。忍不住看向母亲,母亲依旧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充满科技感的装潢,眼中无波无澜。 菱川夫人笑着引她们入座。视线落在冬那清见家流传下的锦羽裳服,,不免多看了几眼。眼里划过一丝满意。一个出身古老士族,看起来温顺,能提升家族“格调”的儿媳,显然是笔不错的投资。想到这里她的笑意深了些。“京助临时有点事,很快就到。” 在智能家居机器人人给客人上茶的间隙,菱川夫人又忍不住开口道,“早就听闻清见老宅的庭院是陶云时代的名园” 冬看着母亲优雅的接过智能机器人递过的茶杯,自然得仿佛使唤了机器人千百遍一样。谦逊一笑,“都是些旧东西,哪比得上您府上的气派。”母亲似乎并不关心菱川京助会不会来,反而赞美起菱川公馆的装潢。眼神落在玻璃展柜里的工艺品,“这是二十轴拍卖会的压轴吧,听说以不菲的价额被拍走,原来是在您府上。” 冬也跟着看过去,那几件工艺品被孤零零的放置在展柜里,与周围充满未来感和科技感的装潢格格不入,显然是主人为了彰显“品味”而重金购得的点缀。这有什么好夸的,她腹诽,自己在家用的梳子年份都比这几样加起来大。 “哪里哪里,”菱川夫人摆手,手指上的鸽子蛋宝石在射灯的照射下一阵闪烁。“不过是些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要说起珍品,哪比得上您府上。我上次听人说起,展览会的非卖品,桃山时代越女的《朱雀图》,就是您府上的?” 两位夫人你来我往,冬安静的坐在母亲下手,垂着眼眸,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 是姗姗来迟的菱川京助。 他穿着萨维尔街定制的西装,搭配着同色系的古董口袋巾和领带夹,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的喉结。袖口卷起,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左眉尾那颗小痣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像从欧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他的桃花眼淡淡扫过会客厅的几人,最终落在清见冬身上。嘴唇微微勾起,笑意浅薄未及眼底。 “母亲,清见夫人。”他声音平稳,算是打过招呼,“抱歉,公司有点急事,来晚了”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随即在母亲身侧坐下,姿态放松而随性。 “京助,这是清见家的冬小姐,要从昭华女中转校读樱华堂了。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你朋友多,以后多照顾她。”菱川夫人笑着介绍。 母亲也露出笑容,将她推到菱川京助面前。“我们冬儿从小就乖,又在女校读书,没怎么接触过男孩子。” 像是推销一样。 她压下心头的不适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枚朴素低调的铂金截止,指节分明,此刻正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不自觉想起资料里他丰富的**史,那些社交场上的女人想必很吃他这一套。 “自然。清见小姐,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菱川京助放下手里刚拿起的透明的平板终端,目光习惯性的顺着清见冬的身躯往上打量。从长裙到她紧绷的脸,最后落在眼角的小痣上,弯起一个似非似笑的弧度。那目光看得清见到汗毛倒立,等到对方伸出手时,她只肯轻轻碰一下就飞快收回,像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菱川京助挑了挑眉,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微微仰头喝水,喉结滚动。他放下水杯时正巧看到清见冬正对着全息投影发呆,他手里的杯子不自觉在空中停了一下,才放回桌面。 “清见小姐打算读什么专业?” “文学系。” “文学系离法学院不远,”他身体微微前倾,昂贵的手表在灯光下闪过一道流光,“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带你熟悉校园。” “我应该能找到路。”她垂下眼脸。 话题一下终结了。 菱川夫人看着清见夫人脸上的笑意略僵,心中好笑,圆场道:“京助人脉广,有他照顾,清见小姐一定能很快适应。” 清见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些,“我们冬儿就是太内向,正好跟京助学学怎么交际。” 两位母亲相谈甚欢,菱川夫人提起学校旁有套宿舍公寓视野极佳,菱川京助捧场接话,“朝南的卧室正对着樱华道,春天时……”他尾音拖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清见冬,“清见小姐若是喜欢,我打个招呼给你预留。” 这回清见冬还没回答,母亲就笑着看她,“还不谢谢菱川哥哥。” 她压下“宿管员”三个字,干巴的说“谢谢”。 “这孩子真内向单纯。”菱川夫人笑呵呵的。 临别前ai智能管家送上两份深蓝色的丝绒礼盒,打开是Tiffany的钻石胸针。 “京助这孩子真是有心,”母亲夸道。 “见面礼,也算是我今日迟到的赔礼。”菱川京助的语气轻描淡写。“不知道合不合清见小姐的意。” 分明是惯用手段。她心里吐槽,面上不显分毫,仰起脸笑,“谢谢,我很喜欢。”眼里却没有一丝喜色。一板一眼的。 送走清见母女,菱川京助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迟到,还笑得出来。”菱川夫人整理了下披肩回头,伸手嗔怪的点了一下儿子。 “想起了公司的项目……”他掩饰了一下,开玩笑道,“您是不是铁了心,赔上儿子也要往家里放真古董。” “胡说八道什么!”菱川夫人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挤兑什么。“还没定的事儿!人家清见小姐是传统家风教养,指不定对你印象如何呢。” 另一边, “京助这孩子挺周到的。”清见夫人看着胸针盒子。银白色光泽如月光般从丝绒褶皱里流淌出来,铂金镶钻的枝蔓,上百颗钻石密镶成冰晶脉络,中央主钻在朦胧的夜色里流光溢彩,不觉轻声赞叹,“是今年季节限定限量款。” 清见冬看着那璀璨夺目的雪花,不以为意的吐槽,“早晚变成杂志彩页上的男人。” “胡说。” “是《财经周刊》,”看着母亲的目光变得严厉,她却毫不动摇的轻声补充,“社会八卦版。” 车窗外掠过巨幅广告牌,模特佩戴着的珠宝与礼盒中的如出一辙。清见夫人盖上礼盒,缓缓转头看着自己不分场合清高的女儿,“你的思维还是没有转变过来。” 清见冬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第2章 超绝话事人 正月里的空气带着凛冽的寒意,相比之下宅邸内的喧闹热络带着暖意。廊下穿梭的佣人步履匆匆,客人们的笑语声此起彼伏。 清见冬安静地跪坐在母亲身侧,听着几位小姐用娇俏的语气撒娇,或者无意中提起父兄在家族企业中新获的权柄。她纤细的指尖在质地精良但略显陈旧的中式礼服上划过,上面的暗纹似乎也蒙上尘埃。 祖父年迈,父亲在关键决策里屡屡失势,连带着往年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难怪母亲急着把她从学校捞出来。 “听说小冬下学期就要从昭华转到樱华了?”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她身上,她轻轻“嗯”了一声。母亲连忙接话:“也是机缘巧合。多亏了九条家帮忙出力。” 九条。这个姓氏让在座的几位女眷眼神微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跟着母亲穿过朱雀大街的林荫道,她才真正明白“九条”二字的分量。车子驶入寰海区时,周遭的氛围肉眼可见的变得肃穆而安静。没有鳞次栉比的商铺,只有高墙深院隐在香樟浓荫后,连鸟鸣都显得克制。 轿车在街口便被两名身姿挺拔,目光锐利的警卫拦下。验明请帖后,对方语气礼貌,措辞严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前方为管制区域,访客车辆需停靠指定位置,烦请二位配合步行。” 清见雅子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微微颔首,“麻烦了。”便带着冬下车。 脚踏在石板路上时,冬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裙摆,母亲今日特意为她挑选了素雅的浅葱色缂丝常服,花纹是传统的松竹梅,若是行动不够端庄持重,衣服容易起褶皱。 这条街异常安静,周围听不到市井喧嚣,只有风吹过古老围墙内松柏的沙沙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极轻微的监控摄像头转动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都有一双审视的眼睛。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领兵才说,“到了”。她抬头,看见低调朴素的黑瓦白墙,朱漆大门只比寻常宅邸宽出两指,门楣上没有繁复雕花,门环是黄铜造的兽首,威严毕露。顶上悬着一块带家族徽记的素木匾额,刻着“九条府”三个瘦金体字。笔锋凌厉却不限张狂。府邸的外观是传统的中式建筑,但经过现代化的加固和改造,仔细看去能发现隐蔽处的监控探头。 迎接的是一位穿着传统服饰的老管家,行礼举止一丝不苟,“清见夫人,冬小姐,一路辛苦,夫人和少爷已在厅内等候,请随我来。”引领她们从侧门入内。 清见冬莫名对这里有股熟悉得亲切感,比起菱川家用全息投影造出的景色,这里的庭院是活生生的。苔藓滋生于台阶,古松虬枝盘曲,池塘里几尾锦鲤悠游。庭院两侧立着几竿修竹,竹下摆着对光洁的汉白玉石凳,这种凳子清见家也有,只是布满划痕。石面曲折幽深的回廊。廊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行走其上,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回廊两边悬挂着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她仔细看了几眼,落款多是些在历史上极具分量的名字。 比起清见老宅,这里的氛围更加庄重压抑。冬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此次拜访,表面是新年礼节性走动,感谢对方在转学事宜上的帮助,实则与上次见菱川京助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家族式微下另一种形式的“示好”与“寻找依靠”。 会客厅正门口铺着触感温润的木地板,桌椅是线条简洁硬朗的明式家具,用料是珍贵的黄花梨。多宝格里陈列着一些泛黄的古籍、朴拙的陶器、以及一些纪念品——某位已故政亲笔签名的书籍,重要会议的大合照。 九条夫人气质温婉,眉目柔和,穿着质地精良但款式传统的藕荷色旗袍,发髻挽的一丝不乱。笑容亲切而不失分寸,还带着一丝熟稔,“许久不见你来了,冬儿也出落得这般好。” “隼人才是年少有为,让人羡慕,我整日在家里,也听到和人夸他。” 两人寒暄了几句,九条夫人这才转向旁边的少年,语气带了些慈爱,“隼人,这是清见家的妹妹,你小时候见过的,清见冬。” 她这才把目光落在九条隼人身上,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极为英气,却被温润的眼压得温和了些。鼻梁高挺笔直,鼻尖维翘,这样精致的眼鼻,偏偏被略厚的唇和硬朗的下颚线冲去了几份秀气,显得格外沉敛。他穿了件藏青色的立领衬衫,袖口扣到最上面一颗。站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像株被精心修建过的小树。 “清见夫人,清见小姐,欢迎来到舍下。” 母亲微微点头,冬按照礼仪回礼。众人在另一个仆从的引导下进了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面光可鉴人。仆人端上来温差,茶盏是清见冬喜欢的月白色瓷杯,杯底印着极小的“九条”二字。晶莹剔透的龙井茶糕摆在描金的荷叶状白瓷碟里——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又瞄了一眼母亲碗中的常用来待客的豌豆黄。不自觉抬眼,正撞见九条隼人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一点审视。这种“我了解你,我安排一切”的感觉让她感觉有一股微妙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同时古怪的生出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九条隼人声音平和地解释,“听闻清见小姐偏好清淡雅致的口味,便准备了些,希望合你心意。”说得一板一眼,像完成什么任务般。 她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自然和僵硬感,脸不自觉泛红,垂下头借喝茶掩饰失态,“多谢……很合口味。” 九条隼人和风流外露,仿佛活在聚光灯下的菱川京助明显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对异性经验匮乏。 两位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九条夫人笑容加深,“隼人这孩子做事总是一板一眼,。”雅子夫人也面露赞许。 接下来的谈话,多半是两位母亲主导,寒暄着过年的话题,提及如何操持家中的祭祖,书写年祝等事宜。九条隼人并不多言,只是安静的在一旁坐着。坐姿依旧笔挺,只有当话题偶尔涉及他时,他才会有条不紊,言简意赅地回答几句,态度恭敬而温和。清见冬无所事事,思绪飘远。 一句话将她走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隼人,你陪冬小姐说说话。年轻人之间该多交流。”九条夫人笑得温和,却带着鼓励。 “是。”九条隼人起身,在清见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姿依旧端正,目光放在桌面的茶盏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清见冬也有些尴尬,指尖捏着茶杯,低头盯着水面的茶沫。厅里很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竹影晃动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爆竹声。 “清见小姐,”九条隼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樱华的课程,若是有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告知我。”他的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仿佛这是一项需要妥善处理的任务。 清见冬抬头。撞进他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笑意,也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陈述。她连忙点头,“谢谢,我会的。” “不必客气,”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想撤出一个微笑,却显得有些僵硬,“家族之间,本该互相照拂。” 他的话很官方,带着大家族子弟特有的客套,却让清见冬莫名松了口气。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擅长与异□□谈,这反而让她感到安心。 窗外的梅香飘进来,在空气中酿成一种微妙的氛围。清见冬握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对面那个正直板坐的少年,心中的沉郁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带着羞涩与期待的情绪。 厅内的沉默被九条夫人打破,“马上就要过节了,按咱们家的规矩,该些福字贴门没。隼人,你陪冬小姐一起去书房试试?” 九条隼人应声起身,“清见小姐,请。” 书房在正厅西侧,推开门便是一股墨香混着檀香的气息。房间不大,却收拾得极为规整,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桌,案上放着砚台、毛笔和裁好的红笺,墙角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几件青铜器,样式古朴,一看便知是珍品,却依旧摆放得低调不抢眼。 “笔墨都备好了,你们随意。”仆从退出去,却没有将门拉紧。。 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气氛又回到了方才的微妙。清见冬站在书桌旁,看着案上的红笺,指尖轻轻拂过纸面的纹理。她幼时学过几年书法,只是后来心思都放在了画画上,久不练习,难免有些生疏。 九条隼人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里轻轻舔了舔墨,动作娴熟流畅,显然是常年练习的缘故。他看向清见冬:“清见小姐先写?” “还是你先来吧,我许久没写了,怕献丑。”清见冬连忙推辞,脸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涩的局促。 九条隼人不再推辞,提笔蘸墨,手腕沉稳有力。他写的是楷书,笔锋刚劲,结构规整,每一笔都透着严谨,恰如他本人的气质。“福”字落纸,饱满大气,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清见冬看得有些出神,她没想到他的书法竟如此好。相比之下,自己的字就显得柔和许多。 “该你了。”九条隼人放下笔,侧身让开位置,目光落在她身上。 清见冬深吸一口气,拿起毛笔。指尖刚触到笔杆,便觉有些发颤。她能感觉到九条隼人的目光停在她的手上,那目光不重,却让她莫名紧张,墨汁险些滴落在红笺上。 “手腕放松。”九条隼人忽然开口,声音离得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一旁,语气平静无波,“笔锋要稳,重心下沉。” 清见冬依言调整姿势,手腕果然稳了些。她慢慢落笔,笔尖在红笺上划过,写出的“福”字娟秀清丽,带着几分温婉的灵气。只是写到最后一笔时,力道稍显不足,收尾有些仓促。 她放下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九条隼人:“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九条隼人盯着那字看了片刻,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挺好。结构匀称,笔锋柔和,很符合你的气质。”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刻意的恭维,却让清见冬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他忽然拿起她写的福字,仔细看了看:“这个字,我贴在书房门口吧。” 清见冬愣住了,脸颊瞬间染上更深的红晕:“这……不太好吧,写得太普通了。” “没有。”九条隼人语气笃定,将福字仔细叠好,“很合适。”他的动作轻柔,与他沉稳的气质有些反差,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物品。 离开书房时,庭院里的寒梅开得正盛。九条隼人提议一起赏梅,九条家的小女儿九条葵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清见冬的手:“清见姐姐,我带你去看最好看的那株梅树!” 清见冬被她拉着往前走,回头时,恰好看到九条隼人跟在后面。他依旧身姿挺拔,双手贴在裤缝,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掌控感,仿佛在确保她不会脱离他的视线范围。 那株梅树长在庭院角落的石台前,枝桠横斜,缀满了艳红的花朵,雪落在花瓣上,红白相映,格外雅致。九条葵兴奋地指着枝头:“姐姐你看,这株是朱砂梅,每年都是开得最艳的!” 清见冬笑着点头,伸手想去拂掉花瓣上的雪,指尖刚触到花瓣,却被一阵寒风刮得缩了回来。 “小心着凉。”九条隼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递过来一方素色的手帕,“擦一擦手。” 手帕带着淡淡的檀香,是他身上的气息。清见冬接过手帕,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两个人都有些局促的收回手。 九条隼人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下意识地评估着:清见冬,温顺、乖巧,眼神干净,符合家族对“合适伴侣”的要求。而且她心思细腻,懂得礼仪,在公众场合定然能保持完美的形象,私下里也应该会听从指令。 “姐姐,你要不要折一枝梅花插瓶?”九条葵拉着她的衣袖,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还没等清见冬回应,九条隼人立刻开口:“葵葵,不可。梅花折下来便失了生机,让它留在枝头更好。”他的语气带着兄长的威严,九条葵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提。 赏完梅回到正厅时,仆从端上了热腾腾的汤圆。芝麻馅的,是清见冬喜欢的口味。她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里的沉郁仿佛被这甜味驱散了不少。 临走时,九条隼人送她们到门口。他站在黑漆木门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落在清见冬身上:“清见小姐,樱华开学那天,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好。”清见冬连忙推辞。 “不麻烦。”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感,“家族安排,你只需告知我地址即可。” 清见冬看着他漆黑的眸子,知道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更改。她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马车驶离九条家,清见冬回头望去,那扇低调的黑漆木门渐渐远去,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想起九条隼人挺拔的身影、审视的目光、笨拙的关怀,还有他身上那股沉稳的力量。 或许,转去樱华,并非坏事。 母亲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九条家权势稳固,纵然能护得我们安稳,但也只是仰仗他人之息。” 说到底还是看好那个菱川敬祝。她咬咬唇,把头扭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