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年》 第1章 三十岁的底线 三十岁生日这天,我看见恋爱三年的男友,在车里忘情地亲吻一个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 他看见我,眼中的慌乱只持续了三秒,随即被不耐烦取代。 “你去咖啡厅等我,”他语气冰冷,“我忙完再说。” 那一刻我知道,我坚守了三年的未来,塌了。 三十岁,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朋友圈里,晒结婚证和晒离婚证的齐飞,晒娃的与晒抑郁症诊断书的共舞。许昭年卡在中间,像一株忘了季节的植物,不开花,也不结果。 她和林辰恋爱三年,说不上多爱,更多是习惯。当初是他那片赤诚的热情,打动了一向活得平淡无味的她。可热情这东西,像泼在地上的水,时间一长,就只剩下干涸的痕迹。 最近,林辰加班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许昭年不是那种会夺命连环Call的人,两人之间的联系,自然而然地稀疏、冷却下来。这冷却里,还掺杂着上一次争吵后留下的冰碴。 那天,林辰满脸怒气,像是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她质问:“因为这狗屁的信仰,我们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许昭年,我还是你男朋友吗?我他妈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我谈了三年的女人,我连碰都没碰过!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显得另类,甚至可笑。她用自己那套朴素的认知,固执地守着一条底线——存够首付,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俩的小家,举行一个小小的、只有家人在场的婚礼,然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下一步。 她把这条底线,当成是对未来、对婚姻的庄重承诺。 可显然,在林辰,甚至可能在所有人眼里,这只是她迂腐自私的证明。闺蜜小美就常打趣:“别的女人都不知道换多少任了,你家林辰也是奇葩,这样居然还不跟你分手。” 想到这里,许昭年停下脚步。她正站在一家高档商场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普通、神情更普通的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像被针扎了一下。 或许,是时候往前“推进”一步了?或许,主动打破这个僵局,关系就能回暖?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进了商场底层那家她平时绝不会光顾的、价格不菲的精品蛋糕店。 “你好,我想订一个生日蛋糕。”她对店员说,“两个人吃的尺寸就好。” 店员热情地递上图册:“是送给男朋友吗?我们新出的这款‘星空之梦’很受欢迎呢,象征浪漫和永恒。” 永恒?许昭年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设计,最后却指向了一款最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的纯白色奶油蛋糕。 “就要这个吧,纯白的就好。”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在上面写……‘给我唯一的辰’。” 付完款,拿着取货单,许昭年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混合着牺牲与期待的平静。她想给林辰,也给他们三年的感情,一个惊喜,一个自己率先做出的“妥协”信号。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犹豫片刻,发出信息: 「辰,晚上早点回来,今天是我们很重要的日子,我等你。」 信息显示送达,却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她并不在意,想着他或许在忙。收起手机,她打算先去附近的菜场买些菜,晚上亲自下厨。 然而,就在她走出商场侧门,准备穿过停车场去往对面时,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不远处,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里,驾驶座上的男人,正是那个没有回复信息的林辰。 他正侧着身,脸上洋溢着许昭年已经很久没见过的、近乎讨好的灿烂笑容,亲密地吻向副驾驶座上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侧脸,透着保养得宜的精致,年纪……看起来比许昭年的母亲也小不了几岁。 许昭年手里的蛋糕取货单,飘然滑落在地。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 第2章 现实的价格 林辰也似是感应一般,目光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探照灯,猛地穿透车窗玻璃,牢牢锁定了她。 刹那间,他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错愕与慌乱,像偷食的野狗被当场逮住。但这神情只维持了几秒,便被一种强装的镇定覆盖。许昭年看见他低头,对怀里那个体态臃肿却珠光宝气的女人耳语了几句。那女人丰腴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随手将他推开,姿态如同打发一个过于黏人的宠物。 林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打开车门,朝她走来。他的步伐甚至称得上从容,只是微微紧绷的下颌泄露了一丝不耐。 “你都看见了。”他在她面前站定,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愧疚,只有被打扰后的烦躁。“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要陪李总。你去前面那家咖啡厅等我,我忙完过来找你。” 他甚至没给许昭年任何反应的时间,说完便转身回到车上。那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尾滑溜的鱼,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副驾驶窗玻璃落下少许,许昭年清晰地捕捉到那位“李总”投来的最后一瞥——那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轻蔑,如同看一件被丢弃在路边的垃圾。 许昭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咖啡厅的。她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然后就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静静地等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 那个在雨中为她撑伞,眼神亮晶晶地说对她一见钟情的朴素男孩; 那个听说她是初恋、观念保守后,热烈地表示“我也不喜欢速食爱情,我愿意等你”的体贴男友; 那个和她一起趴在出租屋的小桌上,认真计算存款,规划着“不需要多大,但一定要温馨”的未来的伙伴…… 她为此拼尽全力,三年不敢懈怠,主动加班,放弃休假,将买房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构筑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堡垒。 可原来,堡垒还未建成,驻守的士兵早已叛变。 将近一小时后,林辰才姗姗来迟。他在她对面坐下,许昭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他。 他变了。当初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一双球鞋可以穿四季的男孩不见了。眼前的男人,发型是精心打理过的潮流款式,身上穿着某个奢侈品牌的当季新款——她曾对他突然提升的消费能力表示过疑虑,他却以“工作需要,不然客户看不起”轻松带过。 原来,变化的迹象早已显露,只是她被自己构筑的未来蓝图蒙蔽了双眼。 林辰迎向她的目光,里面混杂着审视、厌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你都看见了?”他先开了口,语气带着破罐破摔的挑衅。 “她是谁?”许昭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认为她是谁?”林辰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防御姿态,“我说是普通朋友,你信吗?” 对着她执拗的、不肯移开的目光,他像是终于被那里面残存的纯净刺痛,恼羞成怒地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好吧!我本来也确实想过跟你好好过日子!但是许昭年,你看看你自己!” 他伸手指着她,语气尖锐:“这么多年,你有一点进步吗?除了会像个老黄牛一样默默存钱,除了公司和你那破出租屋两点一线,你还有什么?你有一点情趣吗?你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吗?你看看周围,看看别人!你觉得你这么活着,有意思吗?”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她轻声问,心口像被冰锥刺穿。 “对!我一直都是!”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扭曲的得意,“我当初是觉得你干净,简单!可他妈你也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张白纸,无聊!许昭年,这是个吃人的社会!弱肉强食,笑贫不笑娼!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出路,我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所以,那个女人,很有钱,是吗?”她只是重复着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像是被精准地踩到了痛脚,林辰猛地跳了起来,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他脸色涨红,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对!她有钱!她能给我你奋斗二十年也给不了的东西!许昭年,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在外面胡说八道,坏我的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俯下身,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最后恶毒地补上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插心脏: “你就抱着你那套可笑的保守观念,继续当你的修女吧!要不是这三年我外面一直没断过,你以为我能忍你到现在?” 说完,他像是甩掉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许昭年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他那些恶毒的话语还没能穿透她麻木的神经。 直到服务生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她才猛地回过神。 然后,她发现,自己握着水杯的手,抖得厉害。 那杯柠檬水,在杯壁上凝结出冰冷的水珠,像极了这个夜晚,她心里再也止不住的眼泪。 第3章 正常的假象 第三章:正常的假象 走出咖啡厅,夜风一吹,许昭年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会歇斯底里,会痛不欲生。 但没有。 预想中撕心裂肺的悲伤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不是对林辰,更是对自己,对那仿佛被愚弄了的三年。这种感觉,就像她学生时代,拼尽全力复习,以为能拿满分,最终却发现连及格线都差着一大截——一种努力付诸东流,目标彻底虚化的空洞和疲惫。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停住脚步。深呼吸了三次,直到胸腔不再那么憋闷,才用力扬起一个看不见的笑容,按下了接听键。 “年年,”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晚上和林辰一起过吗?” 许昭年喉咙发紧,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嗯。” 妈妈的声音充满了欣慰:“你这个孩子,一向最让妈妈省心了。林辰也是个好孩子,虽然家境普通,但咱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只要你们俩心在一处,好好努力,妈妈相信你们一定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许昭年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生怕泄露一丝哽咽。 妈妈还在继续:“我知道你们为了房子首付的事情发愁。正好,咱们村里赶上卖地,到时候能分一笔钱。妈妈没什么大本事,这钱,就给你们小两口添上,拿去买房吧。” “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音节。 “我知道你们觉得辛苦,但我们做人,就是要靠自己,脚踏实地。你晚上和林辰好好商量一下,先去看看房子,算算还差多少,到时候跟妈说,知道吗?” “好的,妈。”她声音里的颤抖终于藏不住了。 妈妈立刻敏锐地察觉:“你这声音……是不是感冒了?现在快入秋了,早晚温差大,你得注意身体……” “我没事,妈。”她急忙打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妈妈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轻柔而郑重: “年年,”妈妈顿了顿,仿佛这句话在她心里掂量了千百回,“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你……只要你能安稳幸福,妈怎么样都行。” 这句话像一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许昭年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了,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二人世界了。”妈妈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轻快,匆匆挂了电话。 “妈……你也要注意身体。”她对着忙音,喃喃地说完。 电话挂断,许昭年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在原地僵立了几秒,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只要你能安稳幸福,妈怎么样都行。” 这句话,比林辰所有的恶语相加更让她感到沉重。母亲的爱成了最温柔的枷锁,将她牢牢捆缚在“必须幸福”的轨道上,让她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公司同事打来的。 “昭颜!晚上公司庆功聚餐你忘了?怎么还没到啊!” “我……我有点事情。”她试图推脱。 “不行啊!主管发话了,这次项目成功,大老板特地请了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来公司操办,还有抽奖!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全员必须到场!你快来吧!” 许昭年沉默了几秒,然后,她抬手,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种异常的平静,“我等下就来。” 她站起身,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又走向了那家蛋糕店。她对店员说,麻烦把蛋糕上的字抹掉。 店员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鲜红的“给我唯一的辰”被奶油重新覆盖,抹平,最后,那个纯白的蛋糕又恢复了它最初一无所有的样子。 提着这个没有祝福、也没有归属的蛋糕,许昭年走向公司。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也许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也许是想用周围的喧嚣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也许……只是想向母亲也向自己证明,哪怕世界崩塌了,她许昭年,还能“正常”地走下去。 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公司大楼,电梯门映出她平静却毫无血色的脸。 第4章 暗恋他 电梯门在聚餐的楼层打开,震耳的音乐与混杂着酒气的欢声笑语,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许昭年淹没。她提着那个纯白的蛋糕,僵立在热闹的边缘,像一个误入盛宴的游魂。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觥筹交错间搜寻,然后,猛地定格。 在人群的最中央,众星捧月般站着的,正是总经理陆见深。 他身姿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肩线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而分明。他并非那种带有侵略性的俊美,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疏离的优雅。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因听着旁人的话语而微带笑意,但那笑意浮在表面,未曾真正抵达眼底,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玻璃。他闲适地端着一只水晶酒杯,指节修长干净,与人谈笑间,自带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气度。 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陆见深也恰好转过头,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掠过她毫无妆容的脸、简单的衣着,以及她手中那个显得格格不入的纯白蛋糕。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仿佛她只是背景板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像素点。 同事顾盼走了过来,诧异地看着她:“昭颜,你怎么……就这样来了?”她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知道大老板要来,咱们部门那些,别说单身的,就是已婚的,哪个不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战袍?知道你有男朋友,那也不用这么……低调吧?” 许昭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关系。” 顾盼将她拉到角落,看到了她手里的蛋糕,才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你今天生日啊!瞧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不是的,”许昭年连忙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只是……突然想吃蛋糕了。” 她本想安静地待在角落,却还是被眼尖的同事发现了蛋糕,起哄声渐渐引来注意。不知是谁,竟将消息传到了正与人寒暄的陆见深那里。 他端著酒杯,缓步走了过来。对这个女孩,他确实有些印象。每次他深夜离开公司,总能看到技术部那个角落还亮着灯,灯下是她伏案的背影。但在会议或集体讨论时,她又总是坐在最边缘,沉默得像不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此刻显得有些慌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米白色棉质长裙,外面套着浅咖色针织开衫,一身文艺又保守的打扮,与周围精心雕琢的女士们截然不同。 陆见深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看来,我这场庆功宴,办得不是时候?抢了许小姐生日宴的风头。” 许昭年脸颊一热,急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陆总……” 最终还是拗不过大家的起哄,在一片混乱中,她被围在中间,听众人七零八落地唱完了生日歌。陆见深也绅士地拿起酒杯,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生日快乐,许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近在咫尺。 许昭年下意识地抬头。 一瞬间,她的目光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与以往任何一次在走廊、在会议室的匆忙交汇都不同,这一次,在那短暂的、不足两秒的对视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映出的、小小的、完整的自己。 也正是在这一瞬,那个被她埋藏至深的秘密,破土而出—— 其实,从她来公司第一天,被他亲自面试的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上了他。 他完美地契合了她对异性所有的幻想,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他展现出的能力与气度。她总是忍不住在人群中悄悄寻找他的身影,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又在他目光扫过来时,惊慌地低下头。 也是在某个瞬间,当她听说陆总已有位家世相当、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后,明明与她毫无关系,她却感受到了失恋般真切的痛苦。 就是在那时,林辰向她告白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眼热诚、仿佛将她视为全世界的男孩,就像看到了那个在陆见深面前卑微、渴望得到回应的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不想让林辰失望,仿佛答应了他,就能弥补自己那份无望的喜欢带来的空缺。 她设想好了与林辰的一切未来,却没想到,人心易变。也许,可笑的、一直活在幻想里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喧嚣过后,人群散去。许昭年独自缩回角落,拿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精逐渐上头,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 但奇怪的是,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陆见深的身影却愈发清晰。他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种她强烈渴望靠近,却又因自身卑微而不敢触碰的存在。她痴痴地看着他在宴会厅里从容周旋,看着他与不同的人交谈,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和疏离的微笑。 然后,她看见他放下酒杯,对助理低语两句,独自一人,朝着宴会厅外的露台走去。 心脏在酒精的催化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许昭年放下酒杯,几乎是凭借本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一尾沉默的鱼,悄然滑过喧闹的人群,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尾随者,但脚步却无法停止。 第5章 天台告白 露台的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窥探的缝隙。许昭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悄悄向内望去。 月光如水,勾勒出陆见深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他背对着她,正在讲电话,低沉的声音被夜风裹挟着,零碎地传来: “……之遥,别闹了……我现在有场合……” 那个亲昵的称呼,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借酒精构筑起来的、脆弱而勇敢的泡沫。沈之遥。那个众人口中与他天造地设的名字。 就在这时,陆见深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通话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回过头——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阴影里的她。 许昭年无处遁形。喝下去的酒此刻全涌上了头脸,双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一双眼睛在夜色里湿漉漉的,异常明亮,却又写满了惊慌与一种豁出去的莽撞。夜晚城市的霓虹在她身后汇成一片遥远而模糊的光海,映得这方露台愈发清冷。冰冷的寒风卷过,激起她一身战栗,酒精带来的虚假勇气与内心深处真实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微微发抖。 他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着手机那端简短地说了句:“我这边有点事,先这样。”便挂断了电话。 “喝多了?上来吹风醒酒?”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时间不早了,露台风大,容易着凉。” 他的语气,是上司对下属最寻常不过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心。说完,他便迈步,准备如同擦肩一个真正的陌生人般离开。 “陆见深!” 她脱口而出,叫了他的全名。声音因紧张而带着细微的颤音,在这寂静的露台上却格外清晰。 他脚步一顿,回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许昭年迎着他的目光,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轻轻颤抖,但眼神里却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坚定。她知道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她的喜欢卑微如尘。但在这一刻,酒精模糊了阶级,放大了执念,她只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许昭年的人,纯粹地、安静地,喜欢了他很多年。至少在这一刻,在喜欢面前,他们是平等的。 “我……有话想对你说。”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部都跟着刺痛起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靠近,如同一个耐心的观众,等待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演出。 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堵在喉咙口,几乎要让她窒息。最终,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陆见深,我喜欢你。” “喜欢了你……很多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陆见深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他或许是想起了会议室角落里那个总是低着头的沉默身影,或许是惊讶于她此刻破釜沉舟的勇气,又或许,只是单纯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表白弄得有些意外。 那抹惊讶只存在了短短几秒,便消散在他深邃的眼底。他沉默着,那短暂的几秒钟,对许昭年而言,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冷静、礼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许昭年,”他叫了她的全名,如同她刚才那样,“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抱歉。” 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没有提及沈之遥,也没有轻视她的感情,只是用一个最标准的、无可指摘的拒绝,为这场独角戏画上了句号。 “很晚了,回去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通往喧嚣世界的门,身影彻底消失在光影交织的走廊尽头。 露台上,只剩下许昭年一个人,和呼啸而过的、更加刺骨的寒风。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过了好久,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笑了。 眼泪却同时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热烫的,与脸上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钝痛一阵阵蔓延开来。 但这个结果,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从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从她听说沈之遥存在的那一刻起,这个结局,就已写好。此刻,不过是终于上演。 她所有的勇气,都在刚才那场短暂的告白中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奇怪的平静。 她终于,亲手为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签下了死亡证明。 第6章 暗涌 陆见深回到喧嚣的宴会厅,仿佛露台上那场短暂的对话只是他繁忙夜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他与人谈笑,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无人能窥见他心底曾泛起的细微涟漪。直到宴会渐散,他随着人流离开,目光在经过通往露台的那扇门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 而那个被许昭年带来如今在角落的纯白蛋糕,像一个被遗忘的注脚,在逐渐冷清的会场里,奶油渐渐塌陷,最终彻底失去了形状。 许昭年是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阳光刺眼。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只残留着一些破碎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月光,寒风,还有她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说出的那句石破天惊的“喜欢”。 “完了……”她捂住脸,哀嚎一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拼命安慰自己:陆见深那样的人,遇到的告白恐怕可以从街头排到街尾,怎么会把她一个醉鬼的胡话放在心上? 看看快要迟到的时间,她只能匆忙顶着憔悴的面容赶到公司。 结果上午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会,作为部门主力她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连眼风都不敢扫向主位的陆见深。 然而,陆见深却注意到了她。看到她时不时揉着太阳穴,面色苍白,他微微蹙眉,侧身对身边的秘书低声交代了一句。 秘书Lisa立刻颔首,应了声“明白,陆总”。她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丝不苟的香槟色套装,盘发精致,妆容完美,整个人透着一股高效干练的精明。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陆总从不轻易关心下属私事,尤其还是女下属。但这诧异只存在了零点几秒,便被她专业的表情迅速掩盖。不久后,一盒缓解宿醉头痛的药便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许昭年的工位上。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平静的部门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午休时分,茶水间成了流言的温床。 “看见没?Lisa亲自给她送药!多大的面子啊!”说话的是王姐,部门里的老资历,身材微胖,最爱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此刻正一边冲着咖啡,一边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哼,”接话的是李姐,同样年长,撇着嘴,眼神里满是鄙夷,“装得一副清纯小白花的样子,手段倒是高明,就知道在男人面前卖惨装可怜。” 一旁刚入职不久的小郑好奇地眨着眼,不敢插话,却竖着耳朵听得起劲。 一向在八卦中保持沉默的顾盼,这次却反常地低声附和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她靠在料理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昨晚她见许昭年状态不对跟出去,恰好听到了那场告白的尾声。在震惊于许昭年胆大的同时,一股被背叛的怒火和疯狂的嫉妒也攫住了她——许昭年明明有男朋友,竟还敢肖想陆总?而自己偷偷喜欢了陆总那么久,却从未敢表露分毫!什么老实人,心机比谁都深! 许昭年对这一切暗涌浑然不觉,只是对陆见深的“关怀”感到愈发窘迫。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的项目中,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也确实是需要赚更多的加班费——没有了林辰,买房的目标似乎更遥远了,但也成了她唯一能紧紧抓住的浮木。 顾盼看着她拼命的样子,忍不住抱着一摞文件走过她工位时,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刺:“这么卖力,是想争主管的位置吗?” 许昭年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神色冷淡的顾盼,不明白这位曾经还算友善的同事为何突然变得充满敌意,只低声老实回答:“没有,只是想多赚点加班费。” 接连几天,陆见深深夜离开时,总能看见技术部那个角落亮着的灯,以及灯下那个愈发清瘦单薄的身影。他发现她似乎瘦了不少,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这天夜里,他又看见她伏在案前。他脚步顿了顿,转身下楼,在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放在她的手边。 许昭年受宠若惊地抬头,瞬间红了耳根,嗫嚅着道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了酒精的壮胆,她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迅速埋首回屏幕前,假装忙碌。 陆见深没说什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等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再次出来时,发现外间办公区已是一片寂静,只有许昭年的工位还亮着小灯——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夜深的办公室冷气很足,她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他沉默地注视了几秒,最终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轻缓地披在了她身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顾盼第一个来到公司,一眼就看到了那件质地精良、明显属于男性的西装外套,以及袖口那枚精致的、她曾在财经杂志专访照片上见过的定制袖扣。 是陆总的! 一股混杂着嫉妒、愤怒和被欺骗感的火焰瞬间将她吞没。她原以为许昭年只是痴心妄想,没想到竟然真的使手段攀上了高枝! 午休时分,她再也按捺不住,与王姐、李姐几人聚在复印机旁,这里俨然成了第二个舆论中心。 “看到了吗?陆总的衣服都在她那儿!过夜了估计!”王姐信誓旦旦,仿佛亲眼所见。 “我就说吧,表面上清高,背地里不知道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李姐的言辞愈发刻薄。 小郑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小声说:“不会吧……昭年姐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哪种人?勾引有妇之夫的人!”顾盼冷笑着,抛出了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了这场流言的爆点:“让她先得意着。我听说,沈之遥小姐下个月就要回国了。到时候,正主回来,我看她这个上不了台面的,还能怎么办!” 流言像病毒一样在部门里悄然扩散,而风暴中心的许昭年,对此却一无所知。她只是在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的昂贵外套,吓得瞬间清醒,如同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7章 台阶 许昭年捧着那件质感高级的西装外套,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正手足无措之际,桌面上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起,吓得她浑身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许昭年,”听筒里传来陆见深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请你带着上季度的项目报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陆总。”她低声应下,心跳如擂鼓。 她只好拿起整理好的报告,再将那件外套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报告上方,几乎是怀着一股赴死般的心情,走向通往高层管理的专属电梯。 在她身后,顾盼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她的背影上,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那几乎要实体化的嫉妒与怨恨。 站在总裁办公室门外,许昭年再次深呼吸,才抬手敲了门。 “进。” 她推门进去,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陆见深正坐在办公桌后,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里那件异常显眼的外套。 “陆总,这是上季度的项目报告。”她将报告轻轻放在他桌上,然后双手捧着外套,递了过去,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紧绷,“还有……这个,谢谢您。” 陆见深看了一眼外套,随手接过,搭在一旁的扶手椅上,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看似随意地问道:“最近项目进度很快,你好像非常努力,经常加班到很晚。”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虽然公司很欣赏这样投入的员工,但看起来,你有些……过于拼命了。” 许昭年垂下眼睫,盯着光洁的地板,轻声道:“我只是……心里有些乱。工作能让我不胡思乱想。” 这话听起来平常,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陆见深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露台上,她那双在夜色中异常明亮、带着孤注一掷勇气的眼睛。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说实话,许昭年的长相并非令人惊艳的美艳,身材甚至有些过于清瘦,在他见过的众多精心打扮的女人中,她朴素得就像一颗未经打磨的石子。但审美是私人的事,在他眼里,她秀气的五官如果能稍加修饰,自有她独特的干净韵味。 然而,这都不是让他屡次关注她的重点。事实上,在她那次莽撞的告白之前,他就曾无意间注意到过这个沉默的女孩。有时在走廊擦肩,或在大型会议中,他会偶然捕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那眼神很深,不像其他女职员带着**的倾慕或敬畏,更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某种遥远的东西,带着一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让他偶尔晃神,甚至有种如果看得再久一点,就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此刻,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忐忑不安的样子,与那晚露台上判若两人,他心中莫名一软,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量温和公事化的语气说道:“其实,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斟酌着用词,“我知道你可能喝醉了,一时冲动。你也无需多想,更不必有心理负担。在工作上,我还是认可你的能力和态度的。” 许昭年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她瞬间明白了,他是在给她台阶下,用最体面的方式,将那一页翻篇,让她不必再为此难堪。 一股混合着感激、失落和巨大窘迫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连忙点头,声音更轻了:“谢谢陆总,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工作了。”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陆见深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室内忽然陷入一种过分的安静。 他靠在椅背上,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空落感萦绕心头。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传来沈之遥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抱怨:“见深?你知不知道我这里现在是深夜?扰人清梦很不道德诶!” 听到她的声音,陆见深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语气也变得温柔:“之遥,抱歉。只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回来的具体日期,我好提前安排,为你办一场接风宴。” 沈之遥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随便啦,你安排就好,不用太隆重。我好困,先挂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陆见深握着手机,半晌没有动作。 他的目光转向办公桌上那个精致的银质相框。照片里,是年少时的他和沈之遥,站在繁花盛开的庭院里,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她笑得明媚张扬,如同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在他心里,沈之遥一直都是这样,如同童话里不容亵渎的白雪公主,美丽、高贵,天生就该被宠爱、被呵护。 而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守护在她身边的骑士,为她扫平一切障碍,让她永远保有那份不染尘埃的笑容。 他收起手机,将心中那点因许昭年而起的莫名涟漪强行压下。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一个意外。他的人生轨迹,早已明确。 第8章 公主与污渍 沈之遥欢迎晚宴的公告一出,技术部暗流涌动。顾盼看着邮件,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她立刻在她们的小群里发了消息:「机会来了,按计划行事。」 周五晚,公司宴会厅被装扮得美轮美奂,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香槟与高级香水的馥郁气息。衣着光鲜的男女职员们低声谈笑,等待着今晚的主角。 而许昭年,正是在这片逐渐升温的优雅氛围中,推开了宴会厅厚重的大门。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误投进珍珠盘的砂砾。 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米白色通勤套装——质感普通的丝质衬衫和一条线条僵硬的及膝A字裙。而放眼望去,厅内的女士们无不穿着剪裁合体的晚礼服,妆容精致,珠光宝气。顾盼告诉她晚宴七点半开始,着装“商务休闲即可”。可现在,墙上时钟的指针分明指着七点二十五分,宴会早已开始,她是最后一个入场的,且穿着与场合格格不入。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诧、打量、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意味。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侧后方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 就在这时,人群中央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今晚的主角——沈之遥,在陆见深的陪同下,宛若从童话书中走出的公主,缓缓步入会场中心。 她身着一件量身定制的烟灰色露肩曳地长裙,裙摆上细碎的晶石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华,仿佛将夜空中的星光披在了身上。她的脖颈修长白皙,佩戴着一条设计极简却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与她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庞相得益彰。她的美丽是疏离而高贵的,并非带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一种被世代财富与良好教养浸润出来的、浑然天成的气质。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温和地扫过众人,礼貌,却透着一股“我与你们不同”的淡然。 陆见深走在她身侧,一身挺括的黑色礼服,英俊的脸上带着鲜少示人的温和笑意,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沈之遥,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姿态。 顾盼看着这刺眼的一幕,又瞥向门口那个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许昭年,嘴角的恶毒几乎要溢出来。她朝端着一杯近乎满溢的深红葡萄酒的李姐,使了个凌厉的眼色。 李姐心领神会,状似无意地朝着正想低头快速躲去角落的许昭年走去。 “哎呀——!” 一声夸张而尖锐的惊呼猛地撕裂了宴会厅和谐的背景音。 紧接着是玻璃杯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以及那深红色的酒液,如同泼墨般,在许昭年胸前那片米白上,瞬间泼洒、浸染开一大片狰狞狼藉、不断扩大的污渍! 冰凉的液体透过单薄布料渗透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你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李姐恶人先告状,声音拔高,确保能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许昭年彻底僵住了,她低头看着胸前那片刺目、黏腻的红,大脑一片空白,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的、令人窒息的轰鸣。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上,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无处可逃。 “啧,真是……太不像话了。” “穿成这样来就算了,还毛手毛脚的。” “不会是故意的吧?用这种方式博取关注?” 顾盼、王姐等人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了上来,不是帮忙,而是开始了她们排练已久的“窃窃私语”,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周围一圈,包括不远处的陆见深和沈之遥听清的音量。 “你们是不知道,她可没那么简单,”顾盼用一种看似无奈,实则是炫耀知情权和撇清关系的语气说,“明明有稳定男友,还天天深更半夜赖在办公室,就为了等陆总,之前还……唉,那些不知廉耻的话我都说不出口。” “心思根本不在正道上,尽琢磨些歪门邪道,这下现眼了吧?”王姐立刻尖刻地附和,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许昭年惨白的脸。 许昭年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片狼藉、破碎的玻璃渣和众人指责、嘲笑的目光中央,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绝望之中,她几乎是本能地,将最后一丝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人群中央那个她曾鼓起全部勇气告白的男人——陆见深。 他看了过来。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与烦躁。但那种情绪,并非是针对李姐粗鲁的陷害或顾盼恶毒的谣言,而是针对眼前这场破坏了他为沈之遥精心准备的完美晚宴的、低级的混乱。 他的目光与许昭年那双充满了无助、羞耻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眸子在空中短暂交汇。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一句解围,没有一个制止的眼神,只是淡漠地、近乎嫌恶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他甚至微微侧过身,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仿佛是想为他身旁的沈之遥隔绝开这“不体面”的一幕。 这一刻的视而不见,比泼在身上的红酒更冰冷,比那些窃窃私语更刺骨,彻底冻结了许昭年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 而自始至终,沈之遥都保持着那抹优雅得体的浅笑。她甚至没有正眼去看那个狼狈不堪的许昭年,仿佛那只是一团不值得投入任何注意力的尘埃。她只是轻轻抬了抬带着丝质长手套的手,指尖优雅地拂过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对着身旁的陆见深,用一种带着天然优越感的、轻柔却又清晰可闻的语调说: “见深,你们公司的员工……业余生活看来比工作本身精彩得多。” 她的话语里没有直接的辱骂,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漠视和轻蔑,直接将许昭年定位成了一个“品行不端”、“上不了台面”的笑话。她甚至懒得去分辨是非曲直,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这样的人和事,根本不值得她浪费丝毫情绪。 陆见深闻言,脸上的不悦更深了一层,他偏头对身旁的Lisa低声吩咐了一句,语气冷硬:“去处理一下,别影响宴会。” Lisa立刻上前,职业化地对许昭年说:“许小姐,你需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吗?”语气是程式化的礼貌,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公事公办的冷漠。 最后的一丝遮羞布被彻底扯下。 许昭年看着眼前冷漠的上司,漠视的“公主”,以及周围一张张或讥讽、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的脸,她最后的一点尊严,被碾碎成齑粉。 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反驳。 她只是深深地、几乎将脖子折断般地低下头,用手臂紧紧环住自己布满酒渍、冰冷而黏湿的身体,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儿,在所有人目光的凌迟下,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个让她彻底无地自容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身后,悠扬的音乐依旧,人们的欢声笑语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针对一个卑微灵魂的围猎,从未发生。 而她,只是那幅完美画卷上,被随手拭去的一抹碍眼污渍。 第9章 冷却与星火 许昭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意识的碎片像被狂风撕扯的云,勉强拼凑出的只有刺眼的灯光、粘腻冰冷的酒渍、无数张模糊而讥诮的脸,以及陆见深那双淡漠的、最终移开的目光。 她甚至没有开灯,直接滑坐在门后的角落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黑暗中,她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冷的光映亮了她泪痕狼藉的半边脸。 是公司HR的邮件。 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员工形象与公司名誉的几点提醒》。 内容甚至无需点开,那冰冷的标题本身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已经麻木的神经上。它用一种官方而残忍的方式,为她今晚的“罪状”盖棺定论。她成了一个需要被“提醒”的、损害了公司形象的负面典型。 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被抽空。 …… 与此同时,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陆见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城市的璀璨星河。晚宴已经结束,他亲自送沈之遥回了家,完美扮演了守护骑士的角色。 然而,此刻的静谧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躁动。 他松了松领带,试图驱散那份莫名的憋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最后那个画面——许昭年站在一片狼藉中,胸前是刺目的红酒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躲闪的眼睛,在那一刻盈满了无处遁形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他当时觉得那是一场麻烦,破坏了之遥的晚宴,也损害了公司的体面。他甚至因她那不合时宜的“不得体”而感到恼怒。 可现在,当那片喧嚣散去,那双绝望的眼睛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之前几次深夜加班看到她时的专注侧影;想起她被告白后躲闪又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忐忑;想起她接过咖啡时受宠若惊的微红耳根……以及,更早之前,某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偶然捕捉到的,她看向自己时,那深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神。 “我只是……心里有些乱。工作能让我不胡思乱想。”她白天在办公室说过的话,此刻也鬼使神差地回响在耳边。 烦躁感更甚。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之遥,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了。之遥美丽、高贵,符合他对伴侣的一切想象。他也确信,许昭年今晚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行为不端”和“不够谨慎”导致的。 但是……那份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她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向来冷静理智的思维里。 他并不觉得愧疚,更多的是一种……事情脱离预期和控制的不适感。他习惯了一切井井有条,包括员工的行为和情绪。而许昭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他内心的秩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双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转身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有些无足轻重的涟漪,不该,也不能影响他既定的航向。 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进房间,许昭年在头痛和浑身的僵硬中醒来。她挣扎着拿起手机,屏幕上除了那条HR邮件,还静静地躺着一条来自部门主管的群发通知,但内容,却像为她量身定做: 「鉴于近期项目压力较大,为调节团队状态,经公司研究决定,安排部分同事轮休。许昭年同事,即日起休假一个月,具体返岗时间另行通知。」 “休假”一个月。 许昭年看着这行字,先是茫然,随即,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领悟,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这不是关怀,这是冷却处理。是让她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彻底从公司、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是坐实了她“行为不端”,需要被暂时“雪藏”,以免再损害公司“名誉”。 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宣判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耻辱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但这一次,紧随其后的,不是崩溃,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想起林辰的背叛,想起母亲的期望,想起陆见深的漠视,想起顾盼等人得意的嘴角,想起那杯泼来的红酒和满堂的嘲笑。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部门主管亲自打来的,语气官方而疏离:“昭年啊,看到通知了吧?公司也是为你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手上的工作尽快交接给顾盼。” 为她好?许昭年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回到公司,打开电脑,开始沉默地整理交接文件。每一步操作都异常冷静。当她抱着纸箱,在所有同事或同情、或好奇、或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沉默地走出办公区时,顾盼抱臂站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惋惜”道:“昭年,好好休息呀,别想太多,我们……会想你的。” 许昭年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 顶层办公室内,陆见深听着Lisa关于“休假安排已下达”的汇报,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文件。 这样处理,是最干净利落的。对大家都好。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可当他端起咖啡杯时,指尖传来的微不可查的停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深处那一丝并未完全平息的烦躁。想到她抱着纸箱沉默离开公司的画面,让他感到一种事情脱离精密掌控的失序感。 他蹙眉,将杯中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第10章 逃离秋天 离开公司后,许昭年迷失在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中,大家都有要去的地方。只有她似乎无处可去。自从毕业后,除了偶尔回去看望母亲,许昭年的生活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公司与出租屋的两点一线间运转,几乎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长假。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月“休假”,像一片巨大的、空洞的留白,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回家吗?她不敢。母亲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敏锐的眼睛,一定能轻易看穿她强撑的平静,洞察她此刻的狼狈与脆弱。她不能让母亲在为她操心、为她咳喘的同时,还要为她破碎的感情和事业担忧。 继续呆在冰冷的出租房里?她觉得那四面墙壁会逐渐收缩,将自己那些混乱的、羞耻的、绝望的思绪挤压、发酵,直到将她彻底逼疯。 她茫然地走在街头,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温暖,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各有归处。只有她,像一片脱离了枝头的落叶,不知该飘向何方。 就在这时,街角一家旅行社橱窗里的大幅广告撞入了她的眼帘——【秋天的巴黎,一场与浪漫的约会】。 海报上是塞纳河畔的金色梧桐,落叶铺满了石板路,远处是朦胧的铁塔轮廓。一种与她此刻心境截然相反的、带着诗意的孤寂感,扑面而来。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书中将巴黎喻为一席流动的盛宴,尤其赞美了巴黎的秋天。作者说,巴黎的落叶从不为凋零而哀悼,它们是在金色阳光下举行的、最盛大的告别舞会,每一片叶子在生命的终点都跳得比盛年时更为热烈和自由。 她的生活刚刚经历了一场丑陋的、不堪的凋零。而她,却想像一片巴黎的落叶那样,在彻底坠落之前,为自己舞上一曲。 很疯狂。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了她的心脏。 她刚刚经历了背叛、羞辱和变相的放逐,银行里的存款是她省吃俭用、预备买房的首付,每一分都浸透着过去的汗水和对未来的期许。如今,未来坍塌了,那笔钱像是一个无声的讽刺。 去看一看自己没见过的巴黎落叶。 她几乎没有再犹豫,仿佛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后悔。她推开旅行社的玻璃门,在店员程式化的微笑中,用那笔原本用于构筑“安稳未来”的存款,买了一张最快前往巴黎的单程机票。 手续办妥,她拿着薄薄的机票确认单走出旅行社,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心脏却在狂跳之后,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不是一场计划内的旅行,这是一次逃亡。从令人窒息的现实,逃往一个象征性的、或许同样孤独,但至少未知的远方。 她抬起头,看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高楼切割的、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塞纳河上方的同一片天际。 那里没有林辰,没有陆见深,没有顾盼和那些流言蜚语,也没有母亲担忧的目光。 那里只有落叶,和一個无人认识、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她。 第11章 塞纳河畔的素描 来到巴黎,许昭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浪漫与治愈。旅行社安排的行程满满当当,像赶集一样穿梭在各个景点之间,浮光掠影,疲惫不堪。埃菲尔铁塔下挤满了拍照的游客,卢浮宫里摩肩接踵,香榭丽舍大街充斥着商业化的气息。她试着用书中读到的滤镜去看待这座城市,却发现许多所谓的“美丽”,在当地导游略带抱怨的吐槽中“这里小偷多”、“物价又涨了”、“本地人早就不来这儿了”,早已失去了书本上描绘的光环。 不过三四天,一种新的、混合着疲惫与失望的空虚感,取代了国内那种尖锐的疼痛。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下午的行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周围是听不懂的语言和陌生的面孔,她像一个被放逐到异星球的孤魂。 她随意走进一家看起来安静的咖啡店,在门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异国的咖啡豆带着一种她不太习惯的酸涩,并不觉得美味。她落寞地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心里泛起一丝自嘲。她总是这样,为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买房、安稳、来巴黎寻找慰藉,然后生活总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将她打击得体无完肤。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时,视线不经意地被河畔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在路边支着画架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却干净的深灰色粗线毛衣,外面套着麂皮质的工装夹克,下身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带着轻微的磨损。他头上压着一顶深色的鸭舌帽,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加上他脸上那层不算太浓密却足够遮掩部分面容的络腮胡,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具体长相。 他正专注地给一个金发小男孩画着素描。画完后,小男孩摸了摸口袋,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显然没有钱。男人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他只是抬起头,隔着帽檐的阴影,对男孩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将那张画轻轻撕下,递了过去,还用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小男孩欣喜地跑开了。不一会儿,他竟然带着四五个小伙伴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指着画板。男人似乎有些无奈,但依旧好脾气地拿起炭笔,开始为这群小“顾客”画画。他画得很认真,捕捉着每个孩子不同的神采。然而,当最后一张素描完成,这群小鬼头互相使了个眼色,竟然嬉笑着,抓起各自的画像一哄而散,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依旧没有付一分钱。 许昭年远远看着,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这分明是欺负人!欺负这个好脾气的画家。 一种同病相怜的愤懑,混合着她自身积压的委屈,驱使她站起身,朝着那个画摊走了过去。 “Excusez-moi,”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以帮我画一幅素描吗?” 男人闻声抬起头。 许昭年这才有机会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藏在帽檐和胡须的遮掩下,像冬夜里沉寂的湖泊,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宁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温柔。他看着她,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小凳子,示意她坐下。 傍晚的塞纳河畔,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也勾勒着许昭年的侧影。她安静地坐着,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的河水。男人专注地观察着她,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画纸上渐渐浮现出她的轮廓——典型的东方人相貌,清秀的脸庞,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稚气。她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但画家似乎刻意弱化了镜片的反光,将重点放在了那双眼睛上。他画出了她眼底深处的东西——一种无根的寂寥,和一种经历了巨大打击后、放弃挣扎般的、哀伤的平静。 当他将完成的素描递给她时,许昭年接过来,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画得非常好,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她试图隐藏的神韵。 “It''s very good. How much?”她用英文问道。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手语比了一个数字,又指了指画板角落贴着的价目表,那是一个非常便宜的价格。 许昭年瞬间明白了。他不能说话。 那几个小鬼,居然是在欺负一个聋哑人!这个认知让她刚才压下去的火气再次升腾,还夹杂着强烈的心疼。 她没有多言,直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额的欧元纸币,递给他,然后用简单的英语配合手势说:“Thank you. It’s wonderful.” 男人看到那张远超出画价的纸币,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拒绝的神情,用手势急切地表示“太多了”。 许昭年却很坚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You draw very well. You deserve it.”(你画得很好,这是你应得的。) 男人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用手语比划起来,指向不远处他们刚才相遇的那家咖啡店,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然后指向她,又指向自己,眼神带着询问。 他在邀请她喝咖啡。 许昭年沉默了。她刚刚才喝过一杯,并且此刻的她,其实更想一个人待着。但是……面对一个无法用言语坚持、眼神里带着善意和些许笨拙的诚挚的聋哑人,她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欺负他的小孩,以及公司里那些冷漠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轻声说:“Okay.” 男人帽檐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他利落地收拾好画具,背起一个旧的帆布画袋,然后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昭年跟在他身侧,再次走向那家咖啡店。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汇在巴黎古老的石板上。 第12章 沉默的答案 咖啡店的暖光驱散了塞纳河畔的暮色,也稍稍融化了两人之间的陌生感。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许昭年点了一杯热可可,而“Lucas”只要了清水。 交流在沉默与碎片化的信息间艰难而缓慢地进行着。他拿出一个旧便签本和铅笔,偶尔写下简单的英文单词或短句,配合着精准的手势和眼神;她也放慢语速,用最基础的词汇,有时甚至直接在手机上打出句子递给他看。 他写下自己的名字:Lucas。 她告诉他,她叫Zhaonian。 当许昭年试图让对话更深入一些,无意中在手机上打出:「你一直住在巴黎吗?这里的秋天很美。」并将屏幕推到他面前时,他看着问题,深邃的眼眸似乎波动了一下。 他拿起铅笔,在便签本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写下。许昭年探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两行流畅而略显孤峭的字母: 「No.」 「I''m just here... waiting for an answer.」 (不。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一个答案。) 许昭年瞬间怔住。 “Waiting for an answer?”她下意识地轻声重复,带着疑惑看向他。 一个聋哑画家,在异国他乡的巴黎,等待一个答案?这听起来像一句诗,或者一个谜语。这简短的话语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逃离到巴黎,某种意义上,不也是在混乱的心绪中,试图寻找一个关于未来、关于自我的答案吗? 一种奇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没有再继续解释,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落寞。那沉默不再是单纯的生理障碍,更像是一种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的保护色。 许昭年没有再追问。她尊重这种沉默,如同希望有人能尊重她不愿言说的伤痛。 她换了个话题,在手机上打字:「你的画很美,是在哪里学的?」 他看到问题,眼神柔和了些,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打。他告诉她,他曾在不同的地方学习,更多的是自己摸索。他描述光影和线条时,用的词汇简单却精准,仿佛那是一个他能完全掌控和理解的世界,与他此刻失语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在笔尖、屏幕和偶尔交汇的目光中悄然流逝。那杯热可可渐渐见底,许昭年意识到该离开了。 她在手机上打出:「谢谢你的咖啡和画。我该回酒店了。」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在便签本上快速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给她: 「明天,同样的时间,我还在河边。」 下面是一串手写的、他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个沉默的邀请,笨拙,却真诚。 许昭年接过纸条,指尖触及纸张粗糙的质感,心里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微小的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有一个沉默的、带着谜团的人,向她发出了一个无声的、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邀约。 她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然后对他露出了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点了点头。 “See you.”她轻声说。 他帽檐下的眼睛,清晰地弯了起来,像是在微笑。 走出咖啡店,夜晚的巴黎依旧喧嚣,但吹在脸上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握着口袋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像握住了黑暗中一根细微的、却切实存在的线。 她不知道他等待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在此刻,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孤独的逃亡者。 第13章 塞纳河畔的月光 许昭年回到酒店,鬼使神差地,没有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扔进垃圾桶,而是轻轻将它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仿佛收藏起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第二天,她在塞纳河畔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走向了那个熟悉的角落。远远地,她便看到了“Lucas”坐在画架前的背影,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然而,就在她准备上前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两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色西装、气质与周围悠闲氛围格格不入的男人,正站在他的画摊前。他们并非游客,神情严肃,嘴唇翕动,显然在对他说话。Lucas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彻底掩盖了他的表情,但许昭年清晰地看到,他随意搭在画架上的、握着炭笔的那只手,指节因为骤然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最终,两个男人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许昭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这时,Lucas却像是感应到她的存在,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冷冽,但在看到她时,那冷冽迅速消融,重新被那种温和的宁静取代。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画画。他带她去了一家藏在巷弄里的、家庭式的小餐馆,吃了简单却温暖的法国家常菜。之后,他们又走进一家放着慵懒爵士乐的小酒吧。 也许是异国的夜晚太过迷离,也许是酒精模糊了边界,又或许是两颗被孤独浸透的灵魂,在陌生的国度终于找到了可以短暂依偎的彼岸。 他们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交流依靠眼神、简单的手势和手机屏幕。但在摇曳的烛光和低回的音乐中,某种无声的共鸣在滋长。他看着她时,眼神专注而深沉,仿佛能读懂她所有未曾言说的悲伤。而她,在他安静的陪伴里,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无需伪装的放松。 送她回酒店的路上,夜风微凉。在酒店门口朦胧的灯光下,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眼神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在确认。 许昭年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酒精让血液发热,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最近要积压的委屈、叛逆和想要彻底放纵一次的渴望,席卷了她。 她踮起脚尖,闭上眼睛,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失控的信号。 后面的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却又如同梦境。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巴黎的月光和远处埃菲尔铁塔定时闪烁的光晕,为交叠的身影镀上流动的银边。 当短暂的痛楚袭来时,他察觉到了她的生涩和紧绷,动作瞬间变得极致温柔,黑暗中,他深邃的眼眸里写满了惊讶。他或许从未想过,这个主动吻上他的东方女人,竟如此…… 许昭年将脸埋在他颈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自嘲般地低语:“很可笑吧?和一个谈了三年恋爱的男人坚守着可笑的底线,却和只见了两次面的你……做出了最离经叛道的事。”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无法用言语回答,只是更紧地拥抱住她,用一个轻柔落在她发顶的吻,告诉她他的答案——这里没有评判,只有此刻真实的触碰与温暖。 浪潮平息后,她枕着他的手臂,望着天花板上流动的光影,轻声说:“我以前在书里读到过关于……亲密关系的描述,直到刚才,我才第一次有了真切的体会。”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脆弱,“你会觉得……我很随便吗?” 他立刻摇头,动作坚定,然后拿起床头的手机,快速打下一行字,屏幕的冷光照亮他认真的眼眸: 「我感受到的,是勇敢,和信任。」 许昭年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原来直到此刻,她内心深处,依然被原生家庭和世俗的规训捆绑着,害怕成为别人眼中“不乖”的女孩。而他的一句话,轻轻松松便瓦解了这沉重的枷锁。 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她翻过身,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也闪着一种野性的、属于巴黎夜空的光。 “Lucas,”她叫着他的假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你愿意……陪我做一个月的疯子吗?” 不做规划,不问明天,不想过去,只是在这里,在巴黎,像两个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人,疯狂地、自由地活一个月。 他凝视着她眼中那簇因为挣脱束缚而异常明亮的火焰,没有任何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巴黎不再是那个让她失望的旅游城市,而成了他们短暂而炽热的乌托邦。 第14章 短暂的相爱 许昭年脱离了旅行社的团队,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这份信任毫无来由,纯粹源于直觉,而他,用沉默的可靠回应了这份信任。 他带她穿行于巴黎的脉络深处,远离游客的喧嚣。他们在清晨的集市与本地主妇一同挑选沾着露水的鲜花,在废弃铁轨改造的绿地步道漫步,在藏于十二区巷尾、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酒馆里,分享一盘老奶奶秘制的油封鸭。甚至在一个霓虹闪烁的夜晚。他带她走进了丽都那个声光交织的梦幻世界。当身材匀称、几乎□□的舞者,戴着华丽的羽毛头饰,在变幻的灯光与喷泉水幕中,以一种极致坦然、甚至带着艺术炫耀的姿态展示着人体时,许昭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冲击。 没有想象中的羞赧与不适,她在那极具形式美的身体律动中,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力的磅礴与自由。那些身体不再是**的符号,而是流动的雕塑,是色彩的画笔。她下意识地抓紧了Lucas的手,不是出于紧张,而是源于一种共鸣的激动。他回握住她,掌心温暖而稳定。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她可以如此自然地踮起脚尖,在塞纳河畔的夕阳里与他拥吻,周围投来的目光并非评判,而是带着善意的微笑;她可以坦然面对并享受成年男女间最原始的快乐,不再为自己的**感到羞耻,身体第一次诚实地回应着内心的呼唤。 他的沉默像一片深邃的海,无限包容着她所有突如其来的眼泪、欢笑和沉默。她曾无数次好奇他胡须下的轮廓,甚至冲动地想拿起剃刀。当他从她凝视的目光中读懂这层渴望,并用手机打下「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剃掉」时,她看着他那双温和而困惑的眼睛,却忽然笑了,轻轻摇头。 「不,就这样很好。」 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段关系。露水情缘太轻浮,爱情又太沉重。她索性不再去想,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没有过去、不谈未来的真空里。或许,她心底深处也明白,自己尚未具备承载一段如此复杂关系的能量。 夜晚,在阁楼出租屋的暖光下,当他的画笔不仅划过纸张,也带着微痒的触感,虔诚地描摹过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与曲线时,她感觉自己的皮肤、血液,乃至灵魂,都在随之燃烧。 直到深夜,母亲的短信如期而至,像一枚精准的定时炸弹,滴答作响地提醒着她现实的存在:「年年,出差顺利吗?什么时候回家?妈妈给你腌了爱吃的酸萝卜。」 梦,该醒了。 那天夜里,巴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一场盛大的离别奏响序曲。他们在极致的寒冷与彼此身体带来的极致温暖中,抵死缠绵,仿佛要将对方的气息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清晨,天光未亮,雨仍未停。灰色的雨幕将巴黎笼罩在一片凄迷的寂静里。 她悄悄起身,像完成一个仪式般,简单洗漱,收拾好行囊。所有的冲动与疯狂,都被妥帖地收回箱子里。 她走到床边,凝视着仍在睡梦中的爱人。他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如此安静,胡子拉碴的下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无辜。她俯下身,将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印在他的额头。 「再见了,我的爱人。」她用中文轻声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场梦。 是的,爱人。在这短暂如烟火的一个月里,他带给她的冲击、温暖与纯粹的爱意,比她过往二十多年生命里所获得的全部,还要浓烈,还要真实。 雨声敲打在心口,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很多很多的勇气。 足够她回去,面对那一地鸡毛的不堪生活。 第15章 辞职信 回程的飞机穿梭在云层之上,许昭年的心也仿佛悬在半空,进行着一场彻底的清算。 工作多年,她像一个勤恳的工蚁,守着自己那一方代码格子间,原以为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看来,却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甚至被轻易牺牲的岗位。过去,她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与林辰存钱买房,构筑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家”。为此,她可以忍受加班,忽视职场的暗流,将那个真实的、有渴望的自己深深埋藏。 可现在,那个目标消失了,支撑她忍耐的柱子也随之崩塌。 她想起陆见深,那个曾让她仰望到脖子酸痛的男人。此刻再想起他,内心竟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悸动,没有不甘,甚至连怨恨都显得稀薄。她终于看清,那不过是一场盛大而漫长的自作多情,是她为自己平凡生活投射的一道虚幻追光。追光熄灭,舞台上下,其实空无一人。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巴黎,飘向那个胡须遮面、沉默却让她感受到极致温暖与真实的男人——“Lucas”。她的不告而别,他会生气吗?会失望吗?她留下了电话,却又像个胆小鬼一样逃开,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不知道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未知过往的人,该如何走向一个清晰的未来。 想起那段日子里的纵情与亲密,她的脸颊依然会微微发烫。但在那片温热中,她清晰地记住了一个词——慢一点(Prends ton temps)。这是她在巴黎一家古董店门口,看一位老匠人修复瓷器时学到的。不急,不迫,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飞机落地,重新打开国内的网络,公司的讯息像潮水般涌来。部门经理的催促,以及顾盼一连串的留言——从假意问候到询问工作,最后的破口大骂,指责她不负责任,拖累团队。 许昭年看着那些充满戾气的文字,有一瞬间的茫然。她与顾盼,同期入职,曾一起加班吃泡面,互相吐槽,在陌生的城市里给予过对方最朴素的温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情谊变质成了如此水火不容的敌意?是因为陆见深那微不足道的关注?还是在这名利场中,人心的善变本就如此之快?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无奈,而是将胸腔里最后一口浑浊的气息彻底排出。 她打开手机文档,新建了一个空白页面。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片刻,然后落下,坚定地打下一行字: 「辞职信」 是的,她决定了。 她不要再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面对虚伪的同事和一段无望的暗恋残骸。她不要将自己人生的价值,再寄托于任何一份需要她委曲求全、时刻担心被替代的工作上。 巴黎的一个月,没有教会她具体的谋生技能,却重塑了她的灵魂。它让她知道,人生可以“慢一点”,可以有不那么“正确”的活法,可以勇敢地听从内心的声音,哪怕那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她拥有了一颗被巴黎的雨水洗涤过、被塞纳河的夕阳温暖过、被一个沉默的男人用全部包容治愈过的心。 这颗心,充满了面对未知的、粗糙而原始的勇气。 第16章 惊艳蜕变 许昭年走进陆氏集团大楼时,前台小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是她。 曾经那个总是低着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宽松衣物试图隐藏自己的许昭年,消失了。 站在这里的女人,没有戴眼镜——因为巴黎的那个男人,曾用他深邃的、会说话的眼睛告诉她,她的眼睛很美,不该被镜片遮挡。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坦然迎向所有目光,里面沉淀着一种陌生的平静与笃定。 她穿着一件质感厚实的米白色斜肩粗线毛衣,露出一侧清晰的锁骨与圆润的肩头。一根同色系的细腰带随意却精准地系在腰间,勾勒出不再刻意含胸驼背而显得挺拔纤细的腰线。下身是一条简约的燕麦色短裤,搭配着一双及踝的棕色麂皮短靴,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她笔直双腿的优美线条。 这不仅仅是一场服装的改变。经过巴黎一个月阳光与塞纳河风的洗礼,以及那段极致亲密关系带来的身心解放,一种由内而外焕发的光彩笼罩着她。那是一种被好好爱过、被充分接纳后,从骨子里透出的松弛与自信。她不再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仿佛终于与它达成了和解,并以此为荣。 她穿过办公区,走向部门经理的办公室,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寂静和无数道惊愕的视线。认识她的人,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光彩照人、步履从容的女人,与一个月前那个在晚宴上狼狈不堪、沉默隐忍的许昭年联系起来。 顾盼从工位上抬起头,目光触及许昭年的瞬间,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艳,只有难以置信和被刺痛后的、尖锐的怨毒。 部门经理看到她也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很快被惋惜取代。他清楚许昭年的能力,在她提交辞职信后,他试图挽留:“昭年,公司很看重你的能力,之前的事情……也许有误会。项目还需要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许昭年微微一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谢谢经理,但我去意已决。” 经理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好吧,我会和上面商量,尽快给你办手续。” 许昭年点头致谢,转身走出经理办公室。门一开,顾盼就堵在门口,双臂抱胸,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哟,我当是谁呢。”顾盼的声音尖刻,上下打量着她,“以为换了身衣服,就真能脱胎换骨了?别忘了一个月前,是谁像只落汤鸡一样,在晚宴上丢尽了脸!” 若是从前,这样的话足以让许昭年无地自容。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地看着顾盼,轻声问道:“顾盼,你为什么变了?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她不再逃避,开始主动回想那个不堪的夜晚。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浮现出来——是顾盼,特意告诉她晚宴推迟半小时;是顾盼,在她最孤立无援时,在一旁“好心”地散布着那些诛心的言论…… 一切,都指向一个原因。 许昭年看着顾盼骤然变化的脸色,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轻轻地、带着一丝怜悯和无限疲惫地笑了。 “原来……是因为陆总。”她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看清真相后的荒诞,“我们为了一个……别人甚至根本不知情、也不在意的人,在这里彼此伤害,真是可笑。” 她看着顾盼,眼神清澈:“我已经提交辞职了,顾盼。以后,再也不会和你‘抢’任何东西了。” 顾盼愣住了,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她们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许昭年的能力有目共睹,是部门里最有晋升希望的人,她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你……你真的要走?”顾盼的语气里,那尖锐的敌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嗯。”许昭年点头,目光越过顾盼,仿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以前,我总觉得被眼前的生活困住了,离开这里就无处可去。但现在我想明白了,谁离开了谁,都能活。” 她顿了顿,看向顾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句算是告别的话:“希望……你以后也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出口,背影挺拔而决绝。 在她踏上通往一楼的下行扶梯时,陆见深正好从外面回来,走向一旁的总裁专属电梯。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扶梯,然后,猛地定格在那个身影上。 他甚至迟疑了一瞬,才认出那是许昭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短短一个月,她像是被彻底重塑过。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光彩,那大胆却又不失品位的着装,那不再躲闪、仿佛蕴藏着星辰与故事的侧脸……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怯懦、总是躲在角落的影子,判若两人。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让他几乎要脱口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扶梯匀速下行,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旋转门后。 陆见深站在原地,电梯门在他面前叮咚一声打开,他却忘了迈进去。脑海里,只剩下那个惊鸿一瞥、却已截然不同的背影,以及心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 第17章 三个月的额外补偿 得知许昭年的辞职,陆见深让Lisa联系了许昭年,约在公司附近一家极具设计感的咖啡馆。 当许昭年推门而入时,陆见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需要一秒钟来确认她的身份。 时过境迁。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羊绒衫,细腻的材质勾勒出优美的肩颈线条,下身搭配着一条同色系的微喇长裤,显得双腿修长笔直。她脸上化了淡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不再佩戴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毫无遮挡,此刻正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里面平静无波,再也寻不到从前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卑微的渴望或是受伤后的仓皇。 陆见深发现自己竟有些许局促。他习惯了掌控全局,包括他人的情绪,但眼前这个女人,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他熟悉的青涩,如同经过精心淬炼的宝石,沉静地散发着内在的光华。如果说一个月前的她还是一朵怯怯合拢的蓓蕾,如今已全然绽放,美丽得毋庸置疑,也疏离得让他陌生。 “听说你提交了辞职信。”陆见深开口,声音维持着一贯的沉稳,试图将对话拉回他熟悉的轨道,“如果是因为之前晚宴上的不愉快,或者……其他什么事情,我希望你不要介意,那都过去了。公司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将挽留包装在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里。 许昭年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的轮廓。她抬起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谢谢陆总好意。不过,我离职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熙攘的人流,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只是在这个公司待得够久了,如今,想去外面见识一下更广阔的世界。” 陆见深沉默了片刻。这句“想去外面见识一下”,如此简单,却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划清了她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公司、需要他认可的女孩了。 “你变了很多。”他最终说道,这句话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探究和淡淡的失落。 许昭年不在意的微微一笑,那笑容云淡风轻,不再含有任何取悦的意味。“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瞬间。”她从容地回答,并客气地补充,“无论如何,感谢公司这些年的培养。” 他公事公办地提醒:“你正在做的这个项目涉及核心机密,根据协议,离职后三年内不能从事同类工作。” “我理解,”她点点头,神态自若,“而且,我已经打算换个行业了。” 其实他不该再问下去,这超出了上司对离职员工的关心范畴。但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话还是脱口而出:“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并无隐瞒的必要,便坦诚相告:“这次出去走了走,对数字艺术策展这方面很感兴趣。如果是这个方向,应该和公司的业务没有冲突。” “数字艺术?”陆见深有些意外,这个领域与他熟知的科技公司相去甚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接话道:“我在这个领域有些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为什么要主动提供帮助?这不符合他平日的行为准则。 许昭年也略显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礼貌而疏离地婉拒了:“谢谢陆总的好意,心领了。我想先自己尝试一下。” 她再次道谢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陆见深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微凉的拿铁,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落。他召来秘书Lisa,沉吟片刻后,吩咐道:“许昭年的离职手续,按正常流程办。另外……以公司名义,额外补偿她三个月的薪水。” Lisa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员工主动离职,哪有不扣违约金反而给予丰厚补偿的道理?但她迅速收敛了情绪,专业地应道:“好的,陆总,我立刻去办。” 陆见深没有解释。或许,这额外的补偿,是他对自己当初那份“视而不见”的微妙补偿,也是对他心中那份莫名失衡的、徒劳的弥补。 第18章 陆见深 陆见深下班回到那座奢华却冷清的家。他的母亲,一位岁月似乎格外眷顾的美丽妇人,正坐在洒满午后阳光的客厅里,优雅地享用着英式下午茶。她能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成为如今的陆夫人,手段与心性都绝非寻常。对于自己这个英俊、优秀的儿子,她更是视若珍宝,认为他完美无缺,足以匹配世上最好的东西。 “见深,回来了?”周萦放下骨瓷茶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满,“之遥那边,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家父母都同意你们的婚事。她倒好,天天拖着你,对你她有什么不满意?” 陆见深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心头。“妈,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他敷衍了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拿起床头那他和沈之遥合影的照片,指尖划过相框冰冷的玻璃,童年那个下午的记忆,如同被封存的耻辱,猛地撞开了闸门。 那是他第一次,被母亲用尽力气,半推半搡地,塞进这个真正属于他父亲,却从未属于过他的家。 那天,正好也是沈之遥的生日。 记忆中的大厅,是他从未见过的璀璨辉煌。水晶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疼,空气里甜腻的奶油香气混合着陌生大人的香水味,让他头晕。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那个被母亲诅咒了千万遍,也敬畏了千万遍的男孩——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陆沉。他穿着合体的小西装,安静地站在一个像瓷娃娃般精致漂亮的小女孩身边。那就是沈之遥。他们站在光亮的中央,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真是一对任谁看了都要赞叹的金童玉女。 “看见了吗?”母亲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毒的嫉妒与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就是你爸爸最心疼的儿子!比你重要多了!你给我记住,一定要想办法讨他喜欢,让你爸爸看到你!” 就在这时,那位衣着考究、气质雍容的夫人——陆沉的生母,目光扫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他这个“异物”身上。她美丽的眉毛立刻不悦地蹙起,像是对管家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 紧接着,他的父亲陆守谦也看到了他。那一刻,父亲眼中闪过的不是惊喜,而是**裸的错愕,以及随之涌上的、被打扰了完美家庭生活的愠怒。 父亲大步走过来,没有一句问候,甚至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他是谁,只是一把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近乎粗暴地将他拽离了那片欢声笑语,径直拖向二楼的书房。 他站在冰冷华丽的书房里,低着头,闷声不语。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是消失,妈妈总是精心打扮却又对着空房垂泪。那一刻他懂了,原来爸爸有两个家。而他们,是外面的那个。他甚至连发火、甚至感到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原罪。 他不知道母亲后来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终究还是留在了这个家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见证着这个家庭“温馨”的表象。他目睹着那个他该叫“哥哥”的陆沉,如何优秀,如何像最忠诚的骑士般,在父亲与母亲争执时,坚定地挡在母亲身前。而父亲,永远不会像对他那样对陆沉大吼大叫,只会对着那个能言善辩、毫不畏惧他的儿子,最终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常常透过窗户,看着花园里那真正的“一家三口”,以及如同他们亲生女儿般的沈之遥,其乐融融。 沈之遥,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娃娃。 一次,她的皮球滚落,停在他的脚边。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跑过来,拾起球,然后抬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澄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好奇,用稚嫩的声音问: “哥哥,你是谁?” 你是谁? 他是谁?陆见深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这个家的入侵者?是父亲不愿承认的污点?还是母亲用来争夺关注的工具? 他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陆沉缓步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看陆见深一眼,那目光只是轻飘飘地掠过,却让陆见深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愧,细小的手臂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陆沉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沈之遥温和地说:“遥遥,我们走了。” 沈之遥无比信赖地“嗯”了一声,抱起皮球,便像忘记一颗石子一样,将他遗忘在身后,跟着陆沉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他独自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羞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而在那极致的羞耻之下,一股莫名的、炽热的愤怒,在幼小的心底第一次疯狂地滋生、燃烧。 他是谁? 他也是爸爸的孩子! 他到底是谁?!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从此成为一根扎在他心脏最深处的刺。 第19章 归家 许昭年提着从国外带回的礼物,踏上了返乡的路。列车驶离繁华的都市,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而陈旧。她回到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这里的人们有着朴素的热情,也固守着落后乃至残忍的生存法则。 在这里,“单亲家庭”等同于“残缺”。小时候,因为没有爸爸,她是镇上孩子们最好的欺侮对象。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说她妈妈在外头给人做“小三”,才生了她这个“野种”,像冰冷的钉子,一根根钉在她脆弱的童年里。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和一个男孩吵起来,最终演变成一场混战。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她像一只被围攻的幼兽,拼死反抗,最终遍体鳞伤地回到家。 母亲看到她浑身尘土、脸上手臂满是抓痕的样子,没有哭,也没有先安慰她。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烧起了沉静的怒火。她拉起许昭年的手,一言不发,挨家挨户地去敲那些孩子的家门。 那是一场关于尊严的艰难讨伐。 有的家长诚心道歉,拉着自己的孩子赔不是。 有的只是轻飘飘一句:“小孩子打打闹闹不都很正常?你家孩子这么娇贵,以后就别出来玩了。”语气里的敷衍,像一把软刀子。 更有甚者,直接抽出两张钞票,塞过来,眼神里满是“拿钱消灾”的打发。 那些孩子母亲的目光,像扫描一件瑕疵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蔑视与瞧不起,仿佛在说:“一个没男人的女人带出来的孩子,果然没教养。” 那天,直到深夜,在母亲强硬地要求每一个动手的孩子当面道歉后,她们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 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给她洗澡,棉签碰到伤口,她痛得龇牙咧嘴。温热的水冲去污渍,却冲不散心里的委屈,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我们就不能离开这里吗?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母亲给她擦背的手停顿了一下,声音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格外疲惫和苍凉: “那我们去哪里呢?年年,我们能去哪里?” “这个老房子,是你外婆留给我们母女俩唯一的家。我们走了,就真要去流浪了。” 母亲捧起她的脸,眼神灼灼,一字一句地说:“年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去哪里,而是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再有人能随便欺负我们!” 那句话,像一颗种子,深埋进许昭年的心底。 她从此记住了。上学后,她拼了命地学习,沉默地、固执地,每一次考试都必须是第一名。她用成绩作为自己唯一的盔甲。 她是这个镇上唯一一个考上市里最好985大学的女孩。当那张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她看见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真心而灿烂的笑容。多年来被生活压弯的腰,在那一刻,挺得笔直。 镇上甚至为她们家举办了隆重的升学宴和谢师宴。当年那些瞧不起她们、欺负过她的人,都来了。他们的父母脸上不再有蔑视,堆满了羡慕与推崇,一句接一句的恭维,仿佛多年来那些因她们家没有男人而处处刁难的刻薄行为,从未发生过。 她昔日的很多同学,有的高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染着鲜艳时髦的发色,画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妆容,用一种老练世故的语气恭喜她: “昭年,你真厉害,考得这么好!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学啊!” 那一刻,许昭年只是安静地微笑着。 她心中没有太多扬眉吐气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懂得了,所谓的尊重,从来不是靠忍让和祈求得来的,而是靠绝对的实力,硬生生挣来的。 第20章 我回来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记忆并不只有伤痕。那些被城市霓虹遮蔽的过往,随着熟悉的泥土气息和青草味道,一点点复苏。这里的山峦连绵,仿佛没有尽头,夏末初秋的田野铺开一片温暖的金黄,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放慢了脚步,变得慵懒而宽容。 在城市里,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以分钟计算的单元,代码世界要求绝对的精确,不容一丝差错。而在这里,思绪可以信马由缰,什么都不必想。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对那个远在巴黎的男人说: 「你看,这就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曾经也像个野孩子一样爬过高树,在水田里抓过青蛙,也曾胆大包天地从高高的草坡上跳下,摔断了手臂。」 她想与他分享的,不只是巴黎的落叶,还有她生命的根。 擦肩而过的镇上人,目光总会在这个衣着气质都与小镇格格不入的时髦女郎身上停留片刻。 来到那幢老旧的门前,墙皮有些斑驳,这房子从外婆那时盖起来,已历经五十多年的风雨。一股混合着愧疚与依恋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曾那么渴望在遥远的城市扎下自己的根,拥有一方天地,却几乎忘了,是眼前这个老旧的小屋,和屋里的女人,为她抵挡了生命最初的所有风雨。 母亲许素云似乎早已在窗边守候。因为知道女儿今天要回来,天没亮她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鱼和肉。此刻,高压锅正噗噗地喷着白色的蒸汽,炖着排骨,灶台上已经做好的菜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家常香味。 “年年回来了!”许素云忙从厨房出来,带着一身温暖的烟火气,打开了门。 然而,在目光触及许昭年的第一眼,许素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女儿的样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即使化了妆也是极淡的,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和那一身利落又充满女人味的衣着,让她由内而外仿佛换了一个人。 许素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仿佛想擦掉那些操劳的痕迹,才能配得上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儿。她张了张嘴,那句酝酿了许久的问话脱口而出: “林辰……没和你一起来吗?” 许昭年看着母亲那带着些许局促和小心翼翼的神情,心头一酸,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消散了。她上前一步,轻轻地、却用力地抱住了母亲,将脸埋在母亲带着油烟味却无比温暖的肩头,声音低哑: “妈妈,我好想你。” 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几个字: “我和林辰……分手了。” 第21章 保佑年年 本来还晴空万里的天,到了午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秋日的天,就像人的心情,总是乍暖还寒,风云难测。 距离上一次和母亲吃饭,竟是过年时的事了。那时,林辰极力邀她去他家过年,母亲也劝:“去吧,人家是看重你。”她拗不过,去了,但是正月初三就寻了借口回来。如今想来,别人家团圆热闹的爆竹声里,母亲却是独自一人,守着满屋清冷,过了那个年。 母亲没有急着问林辰的事,只是如常地,和她平静地吃了一顿饭。饭间,不住地问她菜咸不咸,淡不淡,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早上是如何在菜场挑到这条最新鲜的鲫鱼和肉的部位哪个最可口。饭后,母亲照旧为她冲好了助消化的午时茶,她知道女儿脾胃弱,这是多年不变的习惯。 许昭年抢着去洗碗,将母亲按在椅子上:“您坐着,我来。” 水流声哗哗作响,许素云望着女儿在厨房间忙碌的背影,看了许久,才仿佛不经意地问:“你和林辰……是为什么分开的?” 许昭年动作一顿。她不想用谎言搪塞母亲,更不愿将那段感情说得不堪,沉默片刻,只轻声道:“城市里的人和我们小镇,到底是不一样的。在一起时觉得自然,分开了也觉得没什么。我们俩……其实本就不般配,什么都没有,谁也帮不了谁。” 许素云没再说话,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转过头,望着门外织成一片的雨帘,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晚上,许昭年抱着枕头,挤到母亲房里:“妈,今晚我跟你睡。” “这么大了还跟妈妈睡,叫人知道要笑话了。” “再大也是妈的孩子呀。”她笑着,带点撒娇的意味。 许素云无奈,催女儿先去洗漱。听着浴室的水声,她悄悄从柜子深处摸出药瓶,抖出两粒匆匆咽下,又将药瓶仔细藏好。 “妈,我睡衣忘拿了!”女儿在浴室里喊。 “真是个马大哈,这么大了,这些小事还要妈操心。”她嘴上念着,手脚却利落地找出睡衣,给女儿递过去。 躺在老旧的木床上,被褥间满是阳光晒过的、混着母亲气息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安。 “妈,”许昭年在黑暗里轻声说,“你也去谈个恋爱吧。”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 “我说真的。”许昭年转过身,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现在时代不同了,男人可以找女人,女人也可以找男人。您长得这么好看,镇上哪个男人配不上?再不然您跟我去城里吧,那里的叔叔和这儿的人不一样,有素质,也懂得疼人。” 许素云被女儿气笑了:“妈习惯了,一个人挺好。” 许昭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更轻了:“我知道您习惯了一个人。可人这一辈子……总该有点别的活法。您要是愿意接触一下,试试看,也别抗拒。我……我不介意叫别人爸爸的。” “越说越没边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无论孩子长到多大,母亲似乎永远只会这一句催促:快点睡觉。 许素云等着身旁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在黑暗中细细描摹女儿的眉眼,不知何时,眼角已是一片湿意。她不敢问,可她分明能感觉到,女儿身上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碎裂了,又重组了。那个一向保守、恪守本分的女儿,如今竟能坦然说出让她去恋爱的话——这该是经历了何等痛彻心扉的变故,才有的脱胎换骨? 她每天去寺庙叩拜,所求无他,唯愿自己身体康健。她不敢病,甚至不敢有头疼脑热。她倒下了,她那在大城市里无依无靠的女儿,该怎么办?后来知道女儿交了男朋友,见过那聪明伶俐的小伙子,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以为终于有人能替她照看女儿一程。 可世事终究无常。那个男孩,终究不是女儿的良人。 她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菩萨保佑,保佑我家年年……无病无灾,遇见良人,这辈子,都平平安安,欢喜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