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间带》 第1章 上 1. 推开FamilyMart门时,铃铛撞出清脆声响。 早川绫子捏着饭团转身,正好与玻璃门外举着钓竿的仙道彰打了个照面。他额发湿漉漉地竖起,水珠从下颌线滑进冲锋衣领口,像刚被神奈川的海风腌渍过。看见她时眉毛扬了扬,目光从她攥着金枪鱼饭团的手指,慢悠悠晃到睫毛上。 “哟。” 绫子感到耳朵突然烧起来。该死,明明两周前才说过再理这人就是蠢货。 仙道已经自然地撑住玻璃门,钓竿险险擦过她裙摆,他弯腰时气息掠过她耳尖: “鲑鱼子口味啊……记得某人不吃海鲜?” “要你管。” 绫子把饭团藏到身后。 结账队伍往前挪动,她僵着脊背能感受到他落在后颈的视线,像被阳光晒化的太妃糖,黏稠又滚烫。 收银员找零时她故意磨蹭。仙道果然还倚在门口,正用指尖转着车钥匙圈。叮铃铃的声响里,他忽然开口: “台风要来了。” “所以?” “所以——” 他拉长嗓音,钥匙圈啪地扣进掌心,“送某个宁愿吃冷饭团也不接电话的人回家?” 绫子撞开他肩膀往外走,梅雨前的风裹着咸腥气扑来,她听见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像潮水,像那次在江之岛水族馆,他隔着玻璃缸用口型对她说“回头”时,蓝汪汪的光影在周身荡漾。 总是在这种时刻。 绫子盯着便利店塑料袋勒出的红痕想,当她决心要把仙道彰从记忆里连根拔起时,这人偏要带着海风的咸涩气息重新漫上来,比如现在。 小摩托驶过沿海公路时,仙道突然哼起她手机里年度歌单的旋律,后视镜里能看见他微眯的眼睛,仿佛完全忘了两周前是谁在LINE里说“暂时不要见面了对彼此都好”。 “停车。” 绫子突然拍他肩膀。 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短促声响,她跳下来就往反方向走,仙道长腿一跨拦住去路:“喂喂,这里离公寓还有三公里。” “仙道君。” 她学他课堂上被女生包围时那种疏离笑法,“你不是最擅长保持距离?” 他表情空白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灿烂,这种时候的他最可恶,仿佛所有尖锐情绪掉进他怀里,都会变成软绵绵的羽毛。 “原来在生气这个。” 仙道用钓竿轻轻碰她小腿,“那天教授突然找我改课题,已读不回是我不对。” 绫子盯着他冲锋衣肩线处深色的水痕,总是这样,永远用最合理的借口包装最漫不经心的敷衍。她忽然拽住他衣领往下拉,在仙道罕见的怔忡里咬上他喉结。 咸的,带着海风和汗水的味道。 她松开时看见他瞳孔里晃动的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赔偿。” 绫子用拇指抹掉他皮肤上的齿痕,“送我回家。” 后来在公寓楼梯间,他单手撑在她耳侧:“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绫子低头找钥匙,感应灯突然熄灭,黑暗里听见他叹气:“绫子。” 这是最不公平的,当他收起那种轻飘飘的腔调,用沉静的声音念她名字时,她总会想起初吻那天的湘南海岸。月光像碎钻撒在海面,他吻她之前也是这样的停顿,仿佛在给彼此留逃脱的余地。 “你课表上的空白时段,”钥匙串哗啦啦响,“是不是都填满了别人的约会?” 绫子猛地抬头。 感应灯随之亮起,仙道眼底的情绪像退潮后的沙滩,来不及藏起的在意明晃晃晾在那儿。 “你看了我SNS动态?” “不小心刷到。” 他恢复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指尖卷着她发尾,“所以是哪个系的?总不会又是篮球部...” “仙道。”她打断,“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问?” 他沉默的样子很动人,睫毛垂下来,喉结滚动时带着某种克制,像高手钓鱼时绷紧的鱼线,最细微的颤动都经过精密计算。 “那天没回消息,”他突然说,“是因为我在海边坐到凌晨三点。” 绫子攥紧的拳头松开一道缝。 “思考为什么有人明明不吃海鲜,却总陪我钓夜钓。” 他向前半步,薄荷气息笼罩下来,“后来想通了——可能和鱼无关,和钓者也无关。” 他吻下来时带着破罐破摔的温柔。 绫子尝到他唇间残留的咖啡苦味,听见钓竿倒地的闷响,在彻底沉溺前她咬他下唇:“渣男……” “嗯。”他抵着她额头笑,“你的渣男。” 房间里有他落在这的护腕。 绫子踩着椅子从衣柜顶摸出来时,仙道正用她的马克杯喝水,阳光突然穿透云层,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要不要重新教我?”他晃着护腕,“怎么当个合格的男朋友。” “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三天后就会忘。” 仙道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划出刺耳声响,他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 “那就做到你舍不得换人。” 他咬她耳朵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潮汐吞没贝壳。 绫子揪住他翘起的发梢,窗外传来远雷轰鸣,台风真的要来了。或许这次该相信,这个连告白都像挑衅的男人,胸腔里跳动着同样不安定的心脏。 毕竟潮间带从来不是永恒的分界,涨潮时相接,退潮时分离,才是它最迷人的诅咒。 2. 仙道彰开始出现在绫子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像梅雨时节墙角悄无声息蔓延的青苔。 这一次,是在公寓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前。 绫子刚按下哈密瓜汽水的按钮,机器就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然后彻底安静——卡住了。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她烦躁地拍打玻璃,里面那罐汽水纹丝不动,旁边却滚出来一个系着熟悉灰蓝色护腕的纸团。展开,上面是仙道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维修热线:090-xxxx-xxxx (备注:提供叫醒服务)」 她把纸团揉碎,转身要走,却看见他就站在身后的阴影里,手里提着便利店的袋子,正把一枚百元硬币抛着玩。 “真巧。”他说,目光扫过卡住的贩卖机,“它好像只对你发脾气。” “是你搞的鬼?” “我?”他无辜地挑眉,从袋子里拿出一罐一模一样的汽水,冰凉的罐壁贴上她的脸颊,“我只是个路过的补充货源员。” 她躲开那份冰凉,他却不依不饶地跟进一步,用汽水罐轻轻碰了碰她握着零钱的手。 “让让,”她试图保持冷淡,“我上楼了。” “哦。”他应着,身体却没动,反而低头嗅了嗅空气,“换洗衣液了?这个味道……像雨后的栀子。” 她心头一跳,上周才换的,他居然能闻出来。 “仙道,”她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说好了……” “说好什么?” 他打断她,眼神纯粹得像在讨论天气,“说好不再见面?可东京就这么大,我总要买汽水,总要路过这里,总能看到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无奈的抱怨,“……像个戒不掉的坏习惯。” 这时,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是总爱打听的佐藤夫人。仙道立刻抬起头,换上那副老少通杀的灿烂笑容:“晚上好,佐藤太太。今天的味噌汤味道真香啊。” “是仙道君啊!”佐藤夫人趴在窗台上,语气熟稔,“又来帮绫子修贩卖机?” “是啊,”他面不改色地接话,晃了晃手里的硬币,“它好像特别喜欢吃她的钱。” 绫子在他身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他已经和这栋楼的邻居混得这么熟了。 佐藤夫人咯咯笑着关上了窗,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雨后的滴答声。仙道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转过身,把手里那罐汽水塞进她手里。 “拿着吧。”他的语气淡了些,“卡住的那罐,明天会好的,我保证。” 说完,他双手插进裤兜,转身走进了夜色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绫子握着那罐冰凉的汽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时,发现卡住的汽水果然好好地待在取物口里。旁边放着一小枝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用那截灰蓝色的护腕细心地缠着。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 但他无处不在的痕迹,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让她心烦意乱。 3. 仙道彰的入侵是系统性的。 不像高中时那样带着昭然若揭的企图,如今他的渗透更精密,更不容拒绝。 绫子意识到这点,是在法学部图书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固定坐了两年多的位置,桌面上出现了一道新鲜的刻痕。一个歪歪扭扭的篮球,旁边刻着日期,刻痕很新,木屑还沾在缝隙里。 她用手指抚过那道痕迹,指尖传来微小的刺痛。抬头就看见斜对面,仙道枕着一本厚重的《海洋鱼类图鉴》睡得正熟。他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但手边那罐咖啡暴露了他,系着灰蓝色护腕绳的咖啡罐,正是她昨天离开便利店时多看了两眼的新品。 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他的侧脸,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七岁。 那时他总在训练后溜进她的教室,霸占她旁边的座位补觉,头埋在她摊开的笔记里,呼吸吹动纸页,也吹动她耳边散落的碎发。 “同学,这里有人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她的出神,抱着书的男生站在桌旁,目光落在仙道旁边的空位。 “有。” 回答的不是绫子。 仙道不知何时醒了,脸还埋在臂弯里,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手却精准地指向身旁的椅子:“这座位刻了我女朋友的名字。” 男生尴尬地离开后,他才抬起头,眼里哪有刚睡醒的朦胧,清亮得能映出她微微发怔的脸。 “你什么时候……” “从你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来开始。”他打断她,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看你纠结了三分十四秒,比我预计的久一点。” 这种无处不在的观察持续了一周。 他在她打工的便利店成为夜班常客,谷田部婆婆现在会自然地把系着护腕绳的饭团直接递给他;他出现在她选修的艺术鉴赏课教室,总隔着她两排的位置,在她回答关于葛饰北斋的浪涛时,停下转笔的动作。 但变化发生在周五傍晚。 绫子结束关于“物权公示原则”的小组讨论,疲惫地走向公示栏想查看暑期实习通知,一张被风吹落的传真纸滑到她脚边。她弯腰拾起,目光触及抬头的粗体字时,指尖骤然收紧。 「远景职业联赛青训营入选通知书。」 纸张是冷的,墨迹却被雨水洇出蓝色的边缘,像礁石上蔓延的海藻。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日期栏,三周后的航班信息清晰得刺眼。纸张在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站在原地,直到路灯逐一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这么专注,发现新大陆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笼罩下来。 她转身,看见仙道刚结束训练的模样,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护腕松垮地圈在左腕,右手提着便利店的袋子,新烤鲷鱼烧的甜香混合着他身上汗水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传真纸上,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绫子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按在他汗湿的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沉稳的心跳。 “解释。” 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 他垂眸瞥了一眼,长睫在颧骨投下扇形的阴影,随即,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又戴了回去。他扯起嘴角,将纸张抽走,随手塞进背包侧袋,动作流畅得像收起一根无足轻重的钓线。 “教练硬塞的,”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近乎刻意,“说是……留个纪念。” “纪念你第几次对我说谎?”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不容他闪躲,空气里鲷鱼烧的甜香突然变得粘稠,令人窒息。 仙道罕见地避开了她的直视,他抬手,用那截灰蓝色的护腕轻轻擦拭她鼻尖不知何时沁出的细汗,布料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纪念……”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某个人一看我撒谎,鼻翼就会轻轻张开的……这个可爱的弧度。” 这个动作,这个弧度,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高三那年的县大赛决赛前夜,他也是这样,在空无一部的体育馆里,用护腕擦掉她脸上的泪水。那时她因为父母离婚的事躲在看台哭泣,他找到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笨拙地用护腕给她擦脸,布料磨得皮肤生疼。 “别哭了,”当时他说,声音是少有的认真,“明天看我打球。我保证,会让你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 第二天,他确实做到了。 他在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燃烧般的光芒,吸引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她的。那一刻,世界真的只剩下他和篮球。 可是后来呢? 后来是无数次被篮球挤占的约会,是无数个“已读不回”的消息,是承诺的看夕阳变成他一个人在球场加练的剪影。 回忆让她胸口发闷,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公寓的方向。脚步声在身后如影随形,不紧不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逼得太近。 回到那栋老旧公寓楼下,楼道里的感应灯像垂死的病人,明明灭灭,最终彻底陷入黑暗。他自告奋勇要修理,绫子从管理員室借来摇晃的折叠梯,在下面扶着。 手机电筒的光束在昏暗的楼道里切割出晃动的亮斑,仙道踮脚检查线路,当他抬手拧紧松动的螺丝时,护腕向上滑了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片狰狞的深紫色淤痕,在冷白灯光下触目惊心。 “手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被命运的齿轮不小心咬了一口。”他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要不要听个更浪漫的版本?” “说实话。”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上周末选拔赛的纪念品。” 他低声承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灯突然亮了,刺目的光线瞬间充满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他眉宇间来不及掩饰的倦色,还有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深埋着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赢了,就能拿到某张……会让你皱起眉头的入场券。” 光明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灯泡发出一声轻响,黑暗再次贪婪地吞噬了一切。在这令人心安的遮蔽下,绫子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指腹带着打篮球和钓鱼磨出的薄茧,精准地摩挲着那个多年前被护腕勒出的、早已淡化的浅疤,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绫子,”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如果这次……我想游得更远……” “那就带着你的护腕一起沉底。” 她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负气般的决绝。她想起那张通知书,想起三周后的航班,想起他可能再次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去一个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仙道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几乎是带着点释然地笑了。他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往常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片黑暗里悄然改变了。 “正确答案是——” 他跳下梯子,收拾好工具,轻描淡写道,“在溺死之前,拼命学会换气。” 第二天是周六,绫子抄近路去图书馆,经过空无一人的室内篮球馆,运球的声音规律地回荡,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仙道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场地里练习投篮。 起跳,出手,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应声入网。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出背部流畅的肌肉线条。球鞋摩擦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在巨大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像永无止境的潮汐,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看不见的海岸。 她的目光越过他不断跃动、专注而忘我的身影,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贴着一张崭新的倒计时表。 鲜红的电子数字,冷酷地、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无声地指向那个三周后的,决定命运的日期。 绫子站在门外看了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仙道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一瓶运动饮料,上面系着的护腕绳被打成了一个复杂的、类似航海绳结的形状。 她知道,那是水手结的一种,意味着“坚守”。 第2章 中 4. 仙道那个用旧护腕编成的“坚守”绳结在绫子书包上轻轻晃动,每当她走路时,护腕绳结就会拍打帆布面料,发出细微声响,像某种固执的心跳。 某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这个绳结迎来了第一次考验,绫子在法学部公告栏看到了暑期海外交换项目的初选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项目时长六个月,出发时间恰好在那张青训营通知书标注日期的一个月后。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她站在原地,感觉那张名单仿佛带着尖刺,扎得眼睛生疼。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刚结束晨练的湿润气息。 “恭喜。” 仙道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他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公告栏,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腕的护腕。那个水手结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系法,但边缘处露出些许崭新的线头,像是被反复拆解又重系过。 绫子没有回应,她的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怎么?”他侧过头,用护腕擦了擦下巴将坠未坠的汗珠,“在思考怎么用六种语言说‘想我’?” “仙道,”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们谈谈。” 他嘴角惯常的笑意淡去,点了点头:“好。” 他们去了教学楼顶层的露台,这里鲜有人至,只有几只灰鸽在栏杆上踱步。晨风很大,吹得绫子的短发凌乱飞舞,仙道很自然地站到上风处,用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的风。 “我看到了,”她直视着前方东京灰蒙蒙的天际线,“那个青训营的通知书。” “嗯。” “三周后走。” “嗯。” “要去多久?” “初步选拔加集训,至少三个月。” 他的回答简洁得像在报篮球比赛的数据。 “然后呢?如果入选?” 绫子攥紧了背包带子,那个护腕绳结硌着她的指节。 “合同期一年起步。如果表现达标,后续可能转会去欧洲或北美联赛。” 一年,甚至更久。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她心湖,她想起高三毕业时,他提前拿到东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是这样平静地告诉她“要去东京了”。那时她以为从镰仓到东京的电车距离已是天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远,是地图上无法丈量的时区与海洋。 “所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风里,“这次是来告别的?用那些……护腕,饭团,还有修好的感应灯?” 她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是补偿吗,仙道?还是你觉得,这样我就会比较好接受?” 仙道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湘南雨季的海,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他抬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用护腕去碰她,但指尖在半空停住,缓缓放下。 “不是告别。”他最终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很清晰,“是预习。” “预习什么?预习怎么隔着时差吵架?还是预习怎么在视频里说生日快乐?” 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带着尖锐的棱角。 “预习……”他向前一步,目光锁住她,“怎么在抓住篮球的时候,也不放开你的手。” 风卷起他额前汗湿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眼神没有任何闪躲,直白得让她心惊。 “你说谎。” 绫子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冷的栏杆,“你做不到。就像高三时,你永远会选择加练而不是约会,就像大学后,你永远会已读不回那些等你吃晚饭的消息。篮球和我,你从来都选得毫不犹豫。”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那道裂缝,她曾经试图理解,告诉自己那是他的梦想,他为之奋斗的世界。可理解并不能抵消一次次被抛下的孤独,不能温暖那些冷掉的饭菜和落空的期待。 仙道没有立刻反驳,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护腕,然后用牙齿咬住一端,单手灵活地将它解下,递到她面前。 灰蓝色的棉布已经被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上面除了熟悉的汗水和海水气味,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药油味。 “摸一下。” 他说。 绫子愣住,没有动。 “摸一下,里面。” 他执拗地举着。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触碰到护腕的内侧,粗糙的棉布下,似乎藏着一小块异样的硬度。她仔细摸索,发现那竟然是一枚被缝在里面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电子芯片。 “这是……” “心率监测仪的传感器。” 他平静地解释,重新将护腕系回手腕,动作熟练,“教练要求的,从选拔赛前就开始了。所有训练、比赛,甚至睡眠时的心跳数据都会被记录、分析。” 他抬起眼,目光像灼热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 “你知道选拔赛最后一场,我投进决胜球时,心率是多少吗?” 绫子怔怔地看着他。 “112。”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正常范围,甚至比平时队内训练还低。” 风还在吹,鸽群扑棱着翅膀飞远,城市的噪音从楼下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上周三晚上,在便利店门口,你把我推开,说‘别再见了’的时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然后又指了指手腕上那个藏着传感器的护腕。 那一刻,绫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故作轻松的姿态,所有精心设计的“偶遇”,所有缠绕在饭团和汽水罐上的护腕绳,在这一刻,都被这无声的数字击得粉碎。 他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忽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微微颤抖的眼睫。这个吻不带任何**,只有海风般的咸涩与温柔。 “所以,别说什么补偿。”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我是在求生。” 露台上的风将他的话语吹散,却把那份灼热牢牢烙在她心上,绫子怔怔地看着仙道手腕上那截灰蓝色的护腕,此刻它不再只是一个恋旧的物件,更像是一份沉默的证词,记录着她从未察觉的波澜。 “求生?”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靠着那些……骗小孩的招数?” “那是氧气面罩。”他纠正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护腕边缘,“在深潜的时候。” 他试图扯出个惯常的笑,但失败了,那双总是盛着懒散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让她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措。 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教练”的字样。仙道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拇指悬在挂断键上方,迟疑了一瞬。 “接吧。”绫子别开脸,望向远处林立的高楼,“篮球在等你。”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接通了电话。 “是,教练。数据报告我晚点发您……加练?今天下午……” 顿了顿,目光落在绫子被风吹起的发梢上,“下午我有约了。” 绫子惊讶地转头看他,这是第一次,她亲耳听见他为了别的事情推掉训练。 “明白。我会调整训练计划,确保状态。再见。”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带着点罕见的烦躁。 “你不该……” “走吧。”他打断她,率先走向楼梯口,“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她去的不是浪漫的约会圣地,而是街区公共篮球场,午后的阳光将水泥地面晒得发烫,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在篮下嬉闹。 仙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有些旧的篮球,上面同样系着一小段护腕绳,颜色更深,几乎褪成灰白。 “我第一个篮球。”他随手拍了两下,球撞击地面发出沉稳的响声,“六年级时买的,用光了所有的零花钱。” 他运球跑向空着的半个场地,起跳,投篮。动作依旧流畅优美,但比起体育馆里那个专注凌厉的运动员,此刻的他更像记忆里那个在镰仓海边球场独自练球的少年。 “过来。” 他朝她招手。 绫子犹豫地走过去。 “试试?” 他把球递给她。 她摇头:“我不会。” “不需要会。” 他站到她身后,手臂虚环着她,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托住篮球。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刚运动过的热意和令人心安的力量。 “就像这样……然后,推出去。” 在他的引导下,篮球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砸在篮板上,然后弹开。 “看,”他跑去捡球,回头对她笑,额角有汗珠在阳光下闪烁,“也没那么难。” 他们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在破旧的公共球场消磨了整个下午,他教她最基本的运球和投篮,过程中他的手机又响了几次,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直接调成了静音。 绫子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他手腕上因为频繁示范而有些松动的护腕,看着他偶尔投向静音手机时那一闪而过的凝重,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又柔软。 她忽然明白,他带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证明篮球有多重要,而是想让她触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这个粗糙的水泥地球场,这个褪色的旧篮球,这些才是他生命里最原始、最真实的构成部分。那个光鲜亮丽、充满数据和竞争的青训营,是这条路的延伸,而非全部。 夕阳西下时,那几个中学生早已离开,仙道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喝水,绫子站在篮下,一次次地尝试把球投进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篮筐。 “砰……砰……”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终于,有一次,球在篮筐边缘转了几圈,慢悠悠地落了进去。 她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 “进了!” 仙道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将那条旧的、几乎褪成灰白色的护腕解下,轻轻系在她的右手腕上。 “这个”他说,“给你。” 布料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汗意,上面有洗不掉的旧血迹和磨损的痕迹,记录着一个少年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史。 “现在……我用这个,”他晃了晃自己左手腕上那个带着传感器的新护腕,“换你手上那个旧的。” 绫子低头看着手腕上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用他充满不确定性的、需要被数据监控的未来,换走了他纯粹而坚实的过去,并将那份过去交给了她。 仙道忽然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里掏出那张被揉得有些皱的青训营通知书,当着绫子的面,把它一下下撕成了碎片,然后扬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你……” 绫子惊愕地看着他。 “复印件。”他耸耸肩,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教练那里还有一沓。” 绫子瞪着他,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这个骗子。 “仙道,”她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进她眼里,映出点点金光,“那个海外交换项目……” “嗯。”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还没决定。” 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用指节轻轻蹭掉她鼻尖上沾到的灰尘。 “那就慢慢想。” 他的声音很轻,随着晚风飘散,“我们还有……三周时间,可以一起预习。” 5. 午后的阳光透过法学部大楼的玻璃窗,在走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绫子抱着刚复印好的资料快步走向教室,却在拐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纸张雪花般散落在地,她慌忙蹲下收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捡起了文件。 “抱歉,是我没注意看路。” 温和的声线让绫子抬起头。 逆光中,一个穿着浅灰色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将整理好的资料递过来,他约莫二十三四岁,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歉意的笑意。 “我是交换生铃木优太,上个月刚从京都大学过来。” 他自我介绍时微微颔首,举止间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绫子这才注意到他别在胸口的交换生证件。 “早川绫子。” 她简短回应,接过资料时瞥见他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与记忆里某人总是贴着创可贴、沾着鱼饵痕迹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早川同学是要去民法课吗?” 铃木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我正好也选了这个课程。” 教室里,铃木选择了她斜后方的座位,整节课上,她能感受到他专注的视线,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下课时,他再次自然地走近:“关于山田教授刚才讲的侵权责任,我有些不同的见解……” 他们沿着栽满樱花的校园小径漫步,铃木的谈吐优雅而富有见地,他不仅对法学有独到见解,连文学艺术也颇有涉猎。当谈到最喜欢的作家时,他微笑着说:“其实我更喜欢夏目漱石,特别是《心》里那段关于海浪的描写——‘那海浪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 绫子微微一愣。 这让她想起另一个总是把“海浪”挂在嘴边的人,不过那个人只会说“今天浪况不错,适合钓鱼”。 “早川同学喜欢海吗?” 铃木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嗯,我是在海边长大的。” “真巧。”他微笑,“我父亲是神户的海事律师,小时候经常跟着他出海。也许正是这些经历,让我对海洋法产生了兴趣。” 第二天的小组讨论上,铃木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他不仅提前准备好了详尽的资料,还能精准地指出每个案例的关键点。讨论结束后,他主动提出:“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法学主题咖啡馆,据说有很多珍贵的法律文献。要一起去看看吗?” 咖啡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旁,木质招牌上刻着“正义的天平”字样,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店内陈列着各种法律典籍,连菜单都别出心裁地用著名判例命名。 “我推荐这里的‘马伯里诉麦迪逊咖啡’。”铃木熟练地介绍着,“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苦味,可以试试‘布朗诉教育局拿铁’。” 他们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橡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铃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资料:“这是关于你正在研究的海洋权益问题的补充案例,我觉得可能会对你有帮助。” 绫子翻开资料,惊讶地发现不仅案例收集得十分全面,还在关键处贴了细致的标签,用不同颜色的便签标注着各种注解。 “这太周到了……” 她轻声说。 “能帮上忙就好。” 铃木温和地笑着,“其实,我一直很欣赏早川同学在课堂上的发言。你对法律条文的理解总是很独到,特别是上周关于船舶优先权的那次论述……” 他居然连这么细节的内容都记得。 绫子轻轻搅动着咖啡,忽然注意到铃木的笔记本,封皮是优质的皮革,内页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个段落都条理分明。这让她想起另一个人的笔记,总是随手记在餐巾纸、篮球票,甚至她的课本空白处,字迹潦草得需要连蒙带猜。 “下周末在早稻田有个法学研讨会。”铃木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主题是‘海洋法与可持续发展’,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我很感兴趣。” 铃木的眼睛微微一亮:“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拿到了两张特别讲座的票,是国际海洋法法庭的法官主讲的。”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已经西斜,铃木送她到公寓楼下,临别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礼盒:“这是……一点小心意。” 盒子里是一支深蓝色的钢笔,笔身上刻着精致的海浪纹样。 “听说你要开始写毕业论文了。”铃木轻声说,“这支笔陪我通过了很多重要考试,希望也能给你带来好运。” 绫子轻轻转动着钢笔,笔身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样用心的礼物,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么,周末见。” 铃木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回到房间,绫子将钢笔放在书桌上,深蓝色的笔身与窗外渐沉的暮色融为一体,精致的海浪纹路让她想起镰仓的海。她打开台灯,笔身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书桌的另一角,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枚色彩斑斓的海玻璃,那是高中时和某人一起在海边捡的。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身,忽然觉得这两个并置的物品,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没在天际线后,绫子拿起那支钢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划下一道线,墨水流畅地倾泻而出,在纸面上留下深邃的蓝色痕迹。 绫子将钢笔小心地收进笔袋,开始整理今天的学习笔记。这时门铃突然响起,透过猫眼,她看见房东太太站在门外。 “早川小姐,有你的花。” 一束淡雅的白色洋桔梗被递到她手中,花束中夹着一张素雅的卡片:“期待在研讨会上与你交流。” 她将花插进花瓶,放在书桌一角,白色花瓣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这时手机响起,是铃木发来的消息: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刚刚想起研讨会需要准备一份简要的研究计划,相关资料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绫子打开邮箱,果然看到一封来自铃木的邮件,不仅附上了详细的研究计划模板,还贴心地标注了注意事项。这种周到细致的作风,让她不禁想起昨天在咖啡馆,铃木连搅拌咖啡的方向都保持着一致的顺时针。 她回复了感谢的邮件,开始浏览附件,研究计划的要求确实很详细,但铃木已经将重点部分都用不同颜色标出,还在一旁做了批注。这种无微不至的帮助,既让人感激,又隐隐让她感到些许压力。 第二天清晨,绫子刚走进法学部大楼,就看见铃木等在中庭,他手里拿着两份文件夹,微笑着向她招手。 “早,早川同学。关于研究计划,我有些新的想法想和你讨论。” 他们坐在中庭的长椅上,铃木翻开文件夹,里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我昨晚查阅了一些最新资料,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他的思路清晰得令人惊讶,每一个论点都佐以充分的依据,绫子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让她意外的是,铃木总是认真记录下她的每个想法,甚至会在旁边标注“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性”。 “你的见解总是能给我新的灵感。” 铃木合上文件夹,真诚地说。 午休时分,铃木带着她来到校园里一家安静的茶室。 “这里的抹茶蛋糕很不错,要不要尝尝?” 茶室的环境清幽雅致,竹帘半卷,隐约可见庭院里的枯山水景观,铃木为她斟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连茶杯摆放的角度都一丝不苟。 “其实,”铃木轻轻放下茶壶,“我选择来早稻田做交换生,就是因为听说这里的法学部有很多像早川同学这样优秀的学生。” 绫子微微一怔:“过奖了。” “不,我是认真的。”铃木的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专注,“在京都的时候,我就读过你发表在《法学研究》上的那篇关于海洋权益的论文。当时就在想,能写出这样见解独到的文章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这番直白的赞赏让绫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小口品尝着蛋糕,抹茶的微苦与奶油的香甜在舌尖交融。 “这周末的研讨会,你会穿正装吗?” 铃木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应该会。” “那我建议选择深色系的套装。”铃木微笑着说,“上次见你穿深蓝色很好看,很衬你的气质。” 这样细致的观察让绫子再次感到意外,她突然意识到,和铃木相处的每一刻,都像是在经历一场精心准备的会面,每一个细节都被考虑周到,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这种完美,反而让人有些不自在。 傍晚分别时,铃木再次确认了周末见面的细节:“周六早上九点,我在法学部门口等你。记得带上研究计划的初稿。” 回到公寓,绫子站在衣柜前,手指拂过一件件衣服。最后,她取出的却不是深蓝色套装,而是一件浅灰色的西装。 这个决定做得很突然,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书桌上,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笔记本旁,她拿起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波浪的纹路。笔尖流畅地滑动,墨水在纸面上晕开深深的蓝色。 这一刻,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有些礼物,即便再精美,也无法改变海浪原本的方向。 5. 暮色彻底沉入东京的街巷,将天空染成一片沉郁的绀青,路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晚餐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格调雅致的意大利餐厅,是铃木选的。柔和的灯光,低回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橄榄油与香草的芬芳。他确实是个完美的晚餐伴侣,谈吐风趣,见识广博,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绫子偶尔的走神,并将话题引向轻松愉快的方向。 他聊起最近看的艺术展,聊起一部冷门但精彩的法国电影,甚至敏锐地察觉到绫子对提拉米苏的偏爱,自然地将他那一份未动过的甜点推到她面前。 “早川同学似乎很喜欢甜食。” 他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和的弧度,“这里的提拉米苏据说用了Marsala酒,风味很独特。” 绫子用小勺舀了一口,浓郁的咖啡和奶酪味在口中化开,确实美味。她礼貌地点头:“很好吃,谢谢。” “不必客气。” 铃木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姿态优雅。 整个晚餐过程,铃木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他细心周到,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他谈论法学时的专注,欣赏艺术时的见解,都彰显着他良好的教养和渊博的学识。这是一个稳定、可靠、前景光明的未来,像一条铺陈在眼前的、笔直而平坦的康庄大道。 然而,绫子的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别处。 飘向那个充满咸腥海风的便利店门口,飘向那个需要修理的、明明灭灭的楼道感应灯,飘向那个系着旧护腕、在破旧篮球场上教她投篮的、浑身是汗的身影。那个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的波涛和可能搁浅的风险,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晚餐结束后,铃木坚持送她回家。他开的是一辆低调但性能良好的黑色轿车,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铃木身上那股清爽的雪松香气。与某人那辆总是放着钓具、带着海风咸味的小摩托截然不同。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舒缓的古典音乐,绫子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流窜的光带,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片色块。 “累了?” 铃木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有点。” 她轻声回答,没有回头。 “今天讨论的研究计划,你觉得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他似乎想找个话题。 “暂时没有,铃木君考虑得很周全。” 她的回答带着礼貌的疏离。 铃木沉默了一下,随即又微笑道:“那就好。” 车子平稳地驶入绫子公寓所在的那条略显陈旧的街道,最终在公寓楼下停稳。 “到了。”铃木解开安全带,侧身看向她,“今晚很愉快,早川同学。” “我也是,谢谢你的晚餐。” 绫子伸手去开车门。 “我送你到楼下。” 铃木也随即下车,动作自然而体贴,夜风吹起他一丝不苟的额发,“那么,周末的研讨会……” 他的话未说完,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的声音便从旁边的阴影里插了进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哟,看来我赶上了散场时间?” 绫子心头猛地一跳,倏然转头。 只见仙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公寓楼入口那台自动贩卖机上,双手插在宽松的运动裤口袋里,身上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灰色连帽衫,额前几缕碎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随性的不羁。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在绫子和铃木之间慢悠悠地转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绫子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仙道……” 绫子下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铃木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几分,他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看向这个不速之客:“这位是?” 仙道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自顾自地从那台贩卖机旁直起身,踱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一直走到绫子身边,才停下脚步,距离近得足以让绫子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淡淡汗味、清爽皂角以及一丝夜风凉意的气息。 他对铃木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仙道彰。” 当目光转向绫子时,仙道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昨晚我把手机忘在你这里了。” 绫子的手指猛地收紧,钥匙串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已经两周没见过面了,昨晚她独自在家修改论文到深夜。 铃木推了推眼镜,声音依然保持着礼貌,但镜片后的目光已经锐利了几分:“仙道君真是粗心,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会忘记。” “重要吗?” 仙道轻笑一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绫子,“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答应今天要给我的训练资料准备好了没有。” 绫子感觉到铃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她张了张嘴,想要揭穿这个荒谬的谎言,但在对上仙道目光时却顿住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执拗。 “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 铃木的声音依然温和,但已经带上了一丝疏离,“既然仙道君有事要找早川同学,那我就先告辞了。” “铃木君……” 绫子下意识想要解释,却在对上仙道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周末的研讨会,我会把资料发到你邮箱。” 铃木对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车子,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直到铃木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绫子才转身走向楼道,声音冷得像冰:“上来。” 仙道从容地跟在她身后,仿佛刚才那个制造误局的不是他,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绫子将手提包重重放在玄关柜上,转身时眼里已经盈满怒火: “仙道彰,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仙道却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地踱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的刺。 “解释什么?” 他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慵懒,“说我不该来取我''忘''在这里的手机?” “我们明明两周没见了!”绫子走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对别人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 仙道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那位铃木君,”他唇角微扬,“看起来像是会把女生送到家门口就离开的类型吗?” “这和你无关。” “无关?”仙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那这个呢?” 屏幕上赫然是高中时她偷拍的那张照片——仙道在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 绫子的呼吸一滞:“你从哪里找到的?” “上次修插座时,在沙发缝里发现的。” 他把手机转了个圈,“保存得这么仔细,却说要和我保持距离?” “那是以前拍的……” “是吗?” 仙道忽然俯身,从茶几底下捡起个东西——一个系着灰蓝色护腕绳的钥匙扣,“那这个呢?也是以前的?” 绫子顿时语塞,那是他上周塞在她信箱里的,她明明已经扔掉了。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仙道轻轻晃着钥匙扣,护腕绳在月光下划出柔软的弧度。 “我根本不在乎,凭什么你想消失就消失,现在想出现又出现……”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仙道只是微微挑眉,面对她的怒火,他非但没有退避,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将她困在了冰冷的墙壁和他温热的身体之间。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演戏时的轻松,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灼人的认真。 “凭什么?” 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沉,带着海风般的磁性,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 “就凭你明明去了比赛,却骗我说没空。” “就凭你躲在最角落的位置,系着我送你的护腕绳结,看了整整四十分钟。” “就凭你在我投进那个绝杀球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极致魅惑与挑衅的弧度。 “和全场所有人一起,站了起来。” 第3章 下 7. 仙道的话像一记精准的投篮,穿过喧嚣,直击心脏,在她的世界里掀起无声的巨浪。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以及他笼罩下来的、带着汗水与夜风气息的体温。 “你……”她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你看到了?” “从你像个偷渡客一样溜进来,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开始。” 仙道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发热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以为戴上帽子,躲在阴影里,我就认不出来了?” 他的嘴角勾起那抹她熟悉的、带着点坏心眼的弧度。 “早川绫子,你低估了一个射手在动态视野中捕捉重点的能力。” 他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还看得清清楚楚。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在他面前都成了透明。一种被看穿的羞恼和被戳破谎言的狼狈交织在一起,让她猛地抬起手,想将他推开。 手腕却在半空被他轻易握住,他的掌心很烫,带着打篮球磨出的薄茧,牢牢地包裹住她的纤细。 “怎么,”仙道挑眉,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被说中了,就想动手?” “放开!” 绫子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握得更紧,力量悬殊,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放开?” 他低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侧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衣料,手下是结实而灼热的肌理,以及那一下下沉稳、有力,甚至有些过快的搏动。 “感受到了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最缠绵的耳语,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它刚才在球场上跳得都没这么快。” 掌心下的心跳,蓬勃,滚烫,带着生命的重量,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感官。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绫子像是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却被他死死按住。 “你……” 她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不再是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而是翻涌着某种她看不太分明的、深沉而灼热的情感。 “我什么?” 仙道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该装作没看见?然后看着你和那个铃木……” 他顿住,下颌线微微绷紧,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份不悦和隐约的占有欲已经昭然若揭。 “我和铃木君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绫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不像你,满口谎言!什么手机忘在我这里?我们明明两周没见了!仙道彰,你撒谎都不需要打草稿的吗?” 面对她的指控,仙道却显得异常从容,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手,转而从裤袋里掏出一部手机,赫然是她的。他熟练地用指纹解锁,屏幕亮起,在她眼前晃了晃。 “现在,”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它确实‘忘’在我这里了。” “你什么时候拿去的?”绫子惊愕地看着他手中的手机,完全没察觉到他是何时动的手脚。 “就在刚才,在楼下。”他耸耸肩,仿佛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看你那么专注地和铃木君‘道别’,顺手而已。”他将“道别”两个字咬得略带嘲讽。 “你这是偷窃!” “是保管。” 仙道纠正她,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调出了一张照片,正是他今天比赛时,跃起投篮的那个瞬间,背景里,看台的角落,手机主人误入镜头的手腕上那截灰蓝色的护腕绳结清晰可见。 “证据确凿。早川同学,口是心非这个毛病,你得改改了。” 绫子看着那张照片,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人证物证俱在,她无从抵赖。 “所以,”仙道将手机塞回她手里,身体却依旧将她困在墙壁与他之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偷偷去看比赛,却要骗我说没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为什么宁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也不愿意坐在我为你留的位置上?” 为什么?绫子在心底苦笑。难道要告诉他,因为她害怕?害怕坐在那个象征着“特殊”的位置上,最终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他奔向更广阔的舞台,害怕再次经历那种被梦想挤到边缘的失落,害怕自己无法承受那份可能到来的、更漫长的分离? 她别开脸,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我只是恰好路过。” “恰好路过?” 仙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连带著被她掌心覆盖的心脏也共振着。笑了一会儿,他停下,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回头,面对着自己。 “绫子,”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的玩笑,只剩下沉静的、近乎叹息的认真,“看着我。” 她不得不看向他。月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双总是盛着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像深不见底的海。 “我们之间,”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还需要这些借口吗?” 仙道的手指依然轻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他微微偏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拇指轻轻抚过她的下唇,眼神暗沉。 “不过比起借口,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脖颈缓缓下滑,停留在锁骨处。 “那个铃木,”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来过这里吗?” 绫子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手指已经继续向下,轻点在她胸口。 “碰过这里吗?” 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你……” 绫子想要推开他,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仙道低笑一声,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那他一定不知道,”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这里会发烫。” 他的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除。 “也不知道,”他的鼻尖轻蹭过她的,“你紧张的时候,这里会微微颤抖。” 绫子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瓦解。仙道的目光太具侵略性,让她无处可逃。 “更不知道,”他的唇若即若离地擦过她的唇角,“你被吻住的时候,这里会变得特别柔软。” 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时,他却突然停住。 “不过,”他稍稍退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这些秘密,还是只让我一个人知道比较好。” 他松开她,转身走向沙发,自然地坐下,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他。 “明天下午三点,”他拿起茶几上铃木送的那支钢笔把玩着,“记得带饮料。” 绫子还靠在墙上平复呼吸,就见他突然将钢笔随手塞进抽屉。 “这种不适合你。”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眼熟的自动铅笔放在桌上,“还是用这个顺手。”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她,眼神在灯光下明亮得惊人。 “对了,”他勾起嘴角,“你藏零食的柜子最里面,我放了一盒新的鲷鱼烧。” 门“咔哒”一声合上。 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手指轻触还残留着他温度的嘴唇,她看着桌上那支他用了三年的自动铅笔,终于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里。 “这个……混蛋。”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悸动。 8.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绫子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床头柜上那支旧自动铅笔。仙道昨晚留下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房间里,特别是他触碰过的地方,至今还残留着微妙的触感。 她伸手拿起那支铅笔,笔身上还刻着“SENDOH”的模糊字迹。这是高三时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没想到他还留着。 手机震动起来,是铃木发来的消息: 「早川同学,研讨会资料已发到你邮箱。另外,家父寄来了一些神户的特产茶点,今天方便给你送过去吗?」 她正要回复,仙道的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宝矿力,别忘了。」 简单粗暴,连个称呼都没有。绫子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手指在键盘上犹豫着,最后她只回复了铃木: 「谢谢,但我今天有约了。」 上午的法理学课上,绫子明显心不在焉。教授在讲台上分析着康德的权利理论,而她的笔记本上却无意识地画满了篮球和波浪的图案。 “早川同学?”下课后,铃木走到她座位旁,“你看起来有些疲惫。” “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她匆忙合上笔记本。 铃木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护腕上:“这个护腕……你最近一直在戴。” “只是习惯。”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盖住护腕。 “仙道君……”铃木斟酌着用词,“他经常这样来找你吗?” 绫子正要回答,教室后门传来一阵骚动,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仙道倚在门框上,穿着训练服,额发微湿,像是刚结束晨练。他手里转着篮球,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抱歉,”他对铃木笑了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借一下你的人。” 不等绫子反应,他已经走过来自然地提起她的书包。 “训练要迟到了。”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腕,带着刚刚运动过的温热。 铃木站在原地,脸色不太好看:“仙道君,我们正在讨论课业。” “是吗?”仙道挑眉,视线扫过绫子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笔记本,上面的涂鸦让他唇角微扬,“看来是在讨论很重要的……法理学问题。” 他故意在“法理学”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 “走吧。”他揽住绫子的肩,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外走,回头对铃木挥了挥手,“研讨会加油。” 直到走出教学楼,绫子才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救你。”他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再听下去,你笔记本上就要画满康德了。” “你偷看我笔记本?” “需要偷看吗?”他轻笑,“你每次走神的时候,画的东西都差不多。” 他忽然凑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嘴角:“粉笔灰。”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让她瞬间想起昨晚的种种。她后退一步,却被他拉住手腕。 “躲什么?”他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摩挲,“昨晚不是很大胆吗?” “那是你……” “我怎样?”他逼近一步,将她困在墙壁与他的身影之间,“我只是在确认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声音低沉:“那个铃木,有没有……” “没有!” 她急忙打断。 仙道满意地笑了:“很好。” 他直起身,将篮球在指尖转了个圈。 “三点,别迟到。”走出几步,又回头补充,“宝矿力,你知道我训练后喜欢喝什么。” 绫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永远知道怎么让她方寸大乱。 下午两点五十分,绫子提着宝矿力站在体育馆外。里面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有力。她悄悄从侧门进去,站在阴影处。仙道正在练习投篮,起跳,出手,动作流畅得像一首诗。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光。 “来了就进来。” 他甚至没有回头,却准确地道破了她的存在。 绫子走近场边,把宝矿力放在长椅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他接住弹回的篮球,转身面对她,“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 他走到长椅边,拿起宝矿力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温度刚好。” 训练继续。仙道在做折返跑,绫子坐在场边看着他。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冲刺,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雅。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一条注定要远离她的路。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她面前,汗水滴落在她脚边。 “青训营……”她轻声问,“一定要去吗?” 仙道在她身边坐下,气息还未平复。“这是我的梦想,绫子。” “我知道。”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宝矿力瓶子,“只是……” “只是什么?”他转过她的脸,迫使她与他对视,“怕我忘了你?”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让她无法回避。 “你会吗?” 仙道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她放在长椅上的护腕,在指尖转了一圈,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想知道答案?”他站起身,朝球场中央走去,“来比一场。” 绫子愣在原地:“比什么?” “投篮。”他在三分线外站定,随手将球投出,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你进一球,我就回答一个问题。” “这太不公平了!” “那换个规则。”他运球走回她面前,眼底闪着促狭的光,“我进一球,你就得承认一件事。” 不等她反对,他已经开始连续投篮。球鞋摩擦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令人移不开眼。 “第一球,”篮球应声入网,“你昨天去看比赛,不是因为路过。” 绫子张了嘴,却无法反驳。 “第二球,”又一个漂亮的跳投,“你系着这个护腕,是因为在意。”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腕间的护腕绳结。 “第三球,”他转身背对篮筐,随手将球往后一抛,球再次精准入网,“你现在心跳这么快,不是因为在生气。” 体育馆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仙道慢慢走回她面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眼神却亮得惊人。 “最后一球,”他俯身与她平视,声音低沉,“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不会推开我。” 绫子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宝矿力的清甜和运动后的热度。 “仙道……” “答案呢?”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体育馆的门被推开,教练站在门口,皱着眉头:“仙道,加训时间到了。” 仙道直起身,朝教练挥了挥手:“马上来。”他回头看了绫子一眼,将篮球轻轻放进她怀里。 “答案下次再告诉我。” 他眨了眨眼,转身跑向教练。 绫子抱着还带着他体温的篮球,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场边的宝矿力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就像他刚才的眼神,明亮又灼人。 9. 绫子抱着那个还带着仙道体温的篮球走出体育馆时,夕阳正好将她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长。宝矿力在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就像她此刻的心跳,经过方才那一番暧昧的较量后,仍未完全平复。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运动后特有的气息,混合着体育馆里木质地板被鞋底摩擦过的味道,以及少年汗水里干净的皂角清香。 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她将篮球小心地放在墙角,旁边是一本棕褐色封皮、略显陈旧的相册。她的指尖在抽屉把手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拉开,取出了那本相册。封面上已经有些许磨损的痕迹,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相册的第一页,是神奈川县陵南高校高二那年的校园祭。 照片上的仙道穿着熟悉的陵南篮球队队服,正把一顶看起来傻乎乎的兔子发箍往她头上戴,背景是他们班级那个布置得有些杂乱却充满欢笑的咖啡厅摊位。她至今还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的角度,记得他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耳尖时,带着篮球运动员特有的粗糙触感与灼人温度。那是他们第一次超越“同校同学”身份的、真正意义上的相遇,也是这个叫仙道彰的少年,以一种近乎霸道又理所当然的姿态,强势闯入她世界的开始。 记忆如同湘南海岸的潮水,带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高二的初夏,陵南高校的校园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绫子作为班级执行委员,正在自己班的咖啡厅里忙得不可开交。她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女仆装,这是班级投票强行决定的制服,让她浑身不自在。裙摆总是觉得太短,头上的蕾丝发饰也戴得歪歪扭扭。 “请问——” 一个慵懒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摊位前的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绫子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个身材格外挺拔的男生正斜倚在门框上。他穿着陵南篮球部的白色运动服,额前那标志性的朝天发似乎刚被汗水打湿过,几缕碎发柔软地贴在额角。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们店,”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小小的摊位内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她略显局促的脸上,“招牌奶茶是哪一款?” 绫子握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个男生她当然认识,陵南篮球部的王牌仙道彰,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她曾在篮球场边看过他训练,那时他正在练习三分球,起跳、出手,每一个动作都流畅优雅得像是在跳舞,篮球划过空中的弧线完美得令人屏息。 “抹……抹茶拿铁……” 她听到自己有些干涩的声音。 “那就这个。”他利落地掏出钱包,视线却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再加一个鲷鱼烧。” 就在绫子转身要去准备饮品和点心时,他突然又叫住了她:“等等。” 她疑惑地回头,只见他走上前几步,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蓝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护腕,然后不由分说地、轻轻系在了她的左手腕上。棉质的布料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这个,”他笑得意味深长,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既无辜又狡黠,“先押在你这里。” “为什么?” 绫子不解地看着手腕上这个属于男生的、略显宽大的护腕。 “等我回来取的时候,”他俯身,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你就知道了。” 那天下午,仙道彰就在他们班这个狭小的咖啡厅角落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校园祭的喧嚣逐渐散去。他不仅慢条斯理地喝完了那杯抹茶拿铁,还以“饿了”为理由,吃光了店里剩下的所有鲷鱼烧。期间不断有别的班级的女生红着脸过来搭讪,要联系方式或者邀请他去参观自己的班级展位,他都只是用那副惯常的、懒洋洋的笑容应付过去,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一次次地飘向在店内忙碌穿梭的绫子。 “现在,”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正在擦拭桌子的绫子面前,“该把我的护腕还给我了。” 绫子停下动作,抬手正要解下那个护腕,他的手指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 “不过,”他的指尖在她手腕的皮肤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带着一丝痒意,“我忽然觉得,它在你手上好像更好看。” 就这样,没有正式的告白,没有浪漫的誓言,仙道就以他这种特有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无法拒绝的方式,强势地在她平静的生活里刻下了自己的印记。 第二天放学铃声刚响,绫子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就看见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懒洋洋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单肩挎着书包,一只手熟练地转着篮球。 “哟,”他看到她,停下转球的动作,嘴角自然地上扬,“去看我训练吗?” “我还要值日。” 她如实回答。 “正好,”他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拿着的扫把和抹布,“我帮你。” 于是,陵南高校篮球部的王牌选手,就在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帮绫子打扫起了教室。 “仙道君,”一向大胆的班长终于忍不住,带着促狭的笑容问道,“你这是在追我们早川同学吗?” 仙道停下动作,“这么明显吗?” 他笑得一脸无辜,眼神却瞟向旁边脸颊微红的绫子。 从那以后,仙道彰开始了他的“追求计划”,一套完全由他自定义规则的计划。 他会在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绫子家楼下,手里提着两个从便利店买来的、还带着热气的饭团,口味永远是她喜欢的金枪鱼蛋黄酱;会在下午训练结束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等在教室门外,发梢的水珠偶尔会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夕阳下闪着光;会在周末的午后,骑着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摩托,“顺路”载着她去湘南的海边,美其名曰“吹吹风”。 但他从不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从未有过任何正式的告白。 有一次,在镰仓的海边,看着他将钓竿远远抛向暮色中的海面,绫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仙道君,你为什么……从来不像别人那样,正式地说喜欢或者告白呢?” 正在专注盯着浮漂的仙道头也不回,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告白了就可以吻你吗?” “当然不是!” 绫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那告白了就可以随时牵你的手?” 他继续追问,语气平静。 “……也不能。” “所以,”他这才慢悠悠地收起鱼竿,转过身来看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戏谑,“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事?”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而有力:“比起把时间浪费在说那些话上,不如实际一点……要试试怎么甩竿吗?” 那是绫子人生中第一次学习钓鱼。 仙道站在她身后,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手臂从她身侧环过来,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正确地握住钓竿,如何运用腰腹的力量将鱼线甩出去。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清晰地传来。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有几缕不听话地缠绕在他白色运动服的领口。 “专注一点,”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呼吸温热,“鱼能感觉到你的紧张。” 那天他们最终一条鱼也没钓到,但绫子永远记得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一片流动的金色的样子,记得仙道专注凝视海平面时,侧脸被温暖余晖勾勒出的、异常柔和的线条。 绫子后来才渐渐明白,这就是仙道彰表达在意的方式。他用具体的行为代替虚无的言语,用沉默的陪伴代替轻易的承诺。他会在她因为期末考试熬夜复习而感冒时,提着一大袋感冒药和一碗热腾腾的粥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会在她为重要的模拟考焦虑时,把自己那本字迹潦草到需要连蒙带猜的重点笔记,悄悄塞进她的书包侧袋;会在她因为父母争吵而心情低落时,一言不发地骑着小摩托带她去海边,陪她坐在堤坝上听一整晚的海浪声,却什么都不问。 直到那个夏日的傍晚,一切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湘南海岸的堤坝上,看着巨大的、如同咸蛋黄般的夕阳一点点沉入深蓝色的海平面之下。海浪声不知疲倦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海鸥归巢的鸣叫。仙道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然后向她伸出手。 “来。” 他牵着她,一步步走进及膝的、微凉的海水里。绚烂的晚霞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染成了温暖的金色。海水温柔地冲刷着他们**的脚踝,带来一阵阵舒爽的凉意。 “闭上眼睛。”他说,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 绫子依言闭上眼睛。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听到海浪的声音,感受到带着海水咸味的风拂过脸颊,然后,她感觉到仙道轻轻握住她的左手手腕,他的指尖有些凉。接着,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体被小心地套在了她的手腕上。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的、近乎珍重的谨慎。 “可以睁开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多了一条纤细的银色手链,链子上串着几颗形状不规则、但边缘都被打磨得十分圆润的蓝色玻璃珠,在夕阳最后的光线下,这些珠子泛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泽。 “这是?” “海玻璃。”他轻声解释,目光也落在那些珠子上,“是被海浪和沙子经年累月地冲刷、打磨,才变成现在这样圆润的样子。”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其中一颗蓝色的玻璃珠,指尖的薄茧摩擦着光滑的玻璃表面:“就像有些人,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经历很多很多事情,才能变得……与众不同。” 海浪继续轻柔地拍打着他们的脚踝,远处江之岛的灯塔已经开始闪烁,一明一灭,像是夜空的呼吸。咸涩而温暖的海风吹起绫子额前的长发,有几缕发丝调皮地拂过仙道近在咫尺的脸颊。 “绫子。” 他第一次用如此认真、不带丝毫戏谑的语气叫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他异常清澈的眼眸里。在那双总是盛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专注的情感。 “虽然我一直觉得,告白是件挺麻烦的事情,”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温柔又有点无奈的弧度,“但如果你想要的话……”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印在了她的嘴唇上。这是一个很轻,很柔,一触即分的吻,带着海风的微咸和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这样,够明白了吗?” 那一刻,绫子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与周而复始的海浪声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更响。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仙道,望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怔住的自己,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学校里会有那么多女生为他痴迷——当他收敛起所有玩世不恭,如此认真地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睛真的拥有让人沉溺的魔力。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手机的震动将绫子从那段青涩而美好的记忆中拉回现实。她低头,看到屏幕上跳出来自仙道的新消息: 「明天去江之岛?老地方。」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条从未取下过的海玻璃手链。那些被岁月和大海打磨得温润光滑的蓝色玻璃珠,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静谧而持久的光泽。这条手链她一直戴着,即使在他们冷战、谁也没有联系谁的日子里,也未曾取下过。 她翻开相册的下一页,那是一张在江之岛水族馆拍的合影。照片里,仙道站在巨大的、蔚蓝色的水族箱前,无数色彩斑斓的鱼群在他身后游弋,蓝汪汪的光影在他周身荡漾,将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脸庞映照得有些不真实。照片的背面,是他那标志性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下次,再一起来看鱼。」 这个看似随意的约定,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们心照不宣地履行了很多次。几乎每一次去江之岛,仙道都会带她去那个水族馆,站在同一个位置,看形态各异的鱼群安静地从面前游过,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讨厌……” 她对着手机屏幕,低声嗔骂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他总是这样,在她快要忘记心动是一种什么感觉的时候,又突然地、不容拒绝地出现,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让那些模糊的情感重新变得清晰而强烈。就像现在,明明心里还在为青训营的事堵着一口气,还在为他未来的远行而感到不安,却因为他一个简单的、关于过去的邀约,就让所有筑起的心防开始松动。 窗外,夜色渐深,东京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汇成一片遥远的光海。绫子将厚重的相册轻轻合上,放回抽屉里,手指在仙道昨晚留下的那支旧自动铅笔上停留了片刻。笔身上刻着的“SENDOH”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就像那些被时光不断冲刷的过往记忆,虽然细节不再鲜明刺目,却沉淀为一种更厚重、更无法抹去的存在。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瞬,然后轻轻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是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仙道的回复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跳了出来,速度快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守着手机: 「三点,镰仓车站见。记得带防晒霜,明天预报是晴天。」 10. 镰仓车站的晨光带着海风特有的咸涩,绫子站在月台边缘,看着湘南电车缓缓驶入。手腕上的海玻璃手链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就像仙道昨晚发来的那句“晴天”一样,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承诺。 电车到站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倚在出口处的身影。仙道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手里拿着两罐宝矿力,额前的碎发被晨风吹得微乱。看见她时,他懒懒地直起身,将其中一罐递过来。 “迟到了两分钟。” 他拧开自己那罐的瓶盖,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 “电车晚点了。” 绫子接过饮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仙道挑眉,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手链上:“还戴着?” “习惯了。” 她轻声回答,跟着他走出车站。 去江之岛的路他们走过很多次,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仙道没有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而是刻意放慢脚步,保持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阳光透过道路两旁繁茂的树木,在他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训练……”绫子犹豫着开口,“还好吗?”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依然望着前方,“教练说状态不错。”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绫子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发现他下颌线比之前更加分明,像是又瘦了些。 走到弁天桥时,仙道突然停下脚步。晨光中的江之岛仿佛浮在海面上,远处传来海鸥的鸣叫。 “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吗?” 他靠在桥栏上,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绫子点点头。 那是高二的夏天,他刚打完一场练习赛,骑着摩托车带她来这里。那时他连门票钱都要凑很久,却坚持要请她吃岛上最有名的章鱼仙贝。 “你当时说这里的海和镰仓不一样。”他转过头看她,“为什么?”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细枝末节的事。“这里的海浪更温柔。”她轻声说,“像……” “像你生气时的样子。”他接上她的话,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看起来凶,其实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绫子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仙道,总能在她最认真的时候,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打破气氛。 登上江之岛后,他没有直接去水族馆,而是带着她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挂着“海音堂”的木质招牌。 “这是?” “新发现的。” 他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里陈列着各种海洋主题的手工艺品,空气中弥漫着海藻和木头的气息。仙道径直走向柜台,和店主打了个招呼,然后拿起一个细长的木盒。 “给你的。” 他把木盒推到她面前。 绫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深蓝色的钢笔,笔身上刻着细腻的波浪纹路,在昏暗的店内闪着微光。 “这是……” “毕业礼物。”他靠在柜台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不是要开始写论文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钢笔,笔杆的触感温润,显然是用上好的木材制成的。更让她惊讶的是,这支笔和铃木送的那支完全不同。它更朴素,却更符合她的审美,就像仙道总是能精准地猜中她的喜好。 “你怎么知道……” “看你笔记本上的字迹就知道了。”他打断她,“那支自动铅笔快写没水了吧?” 原来他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 离开小店后,他们终于走向水族馆,和记忆中一样,仙道依然站在那个最大的水族箱前,蓝色的光影在他周身荡漾。鱼群悠然游过,将他的身影切割成碎片又重组。 “要走了。” 他突然说,声音在水族馆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绫子的心脏猛地一沉。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青训营的出发日期就在下周。 “什么时候?” “周日早上。”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教练说最好提前去适应环境。” 水族箱里的鱼群突然骚动起来,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绫子看着仙道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突然明白他今天为什么执意要来这里。 “一年。” 她轻声重复他之前说过的时间。 “或者更久。” 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慎重。 他们沉默地看着鱼群游弋,直到一个孩子兴奋的惊呼打破了宁静。仙道突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水族馆后门的海滩。 正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仙道脱下运动鞋,赤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 “来。” 他向她伸出手。 海水没过脚踝时,绫子忍不住轻颤。仙道的手很稳,带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水区,直到海浪能够拍打到他们的小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他突然问。 “哪一句?” 她抬头看他,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 “关于潮间带。”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那里系着那条海玻璃手链,“涨潮时相接,退潮时分离。” 海浪涌来,打湿了她的裙摆。仙道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但我最近在想,也许我们搞错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海水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也许潮间带不是分隔,”他的目光深邃得像此刻的海,“而是连接。无论潮水涨落,海岸和海洋永远相连。” 绫子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仙道——那个总是用玩笑掩饰真心的仙道。 “我要去青训营。”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会成为职业选手。但这不是告别。”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混蛋,可以像之前那样两周不理我。但是……” 他的拇指抚过她的下唇,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不要说什么到此为止。”他的眼神异常认真,“因为我不会答应。” 海浪声中,绫子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凭什么?” 仙道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她熟悉的狡黠,却又多了些什么。 “就凭这个。”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它不像初吻时那般青涩,不像热恋时那般急切,也不像吵架后那般带着怒气。这个吻很慢,很深,带着海风的咸涩和某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当他的唇离开时,绫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揪住了他的衣角。 “等我回来。”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有些乱,“这次换我来找你。” 远处的江之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沙滩,像是在回应某个古老的约定。 他们在海边待到夕阳西沉,仙道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罐。 “差点忘了。”他将罐子递给她,“给你的。” 绫子打开罐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形状的贝壳和海玻璃,每一颗都被仔细清洗过,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 “每次训练结束后去海边捡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想着也许可以串成新的手链。” 她看着罐中五颜六色的海玻璃,突然明白这两个月他为什么总是行色匆匆。原来在那些她以为他完全沉浸在篮球训练的日子里,他依然在想着她。 “仙道……”她抬起头,却发现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鲷鱼烧,还冒着热气。 “最后一家店要打烊了。”他把鲷鱼烧塞到她手里,“快吃。” 她小口咬着甜腻的红豆馅,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也许距离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一颗愿意跨越距离的心。 回程的电车上,他们都有些沉默。绫子靠窗坐着,仙道坐在她身边,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电车驶过湘南海岸时,晚霞正好染红整片天空。 “看。”仙道突然指着窗外。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群海鸥正在晚霞中盘旋,它们的翅膀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像是要在天空中画出什么图案。 “像不像我投篮的弧线?” 他轻声问。 绫子忍不住笑了:“自恋狂。” 但他没有笑,反而认真地看着她:“以后你看到这样的弧线,就会想起我。” 电车继续前行,车厢轻轻摇晃。仙道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许下承诺。 “记住这个感觉。”他低声说,“就像记住海风的味道一样。” 她想要追问,电车却已经到站,仙道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走吧。” 站台上,夜风带着凉意。仙道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离开。 “周日早上八点的飞机。”他说,“不用来送我。” 她点点头,心里却已经开始计划要怎么偷偷去机场。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等我走了再打开。” 她接过信封,感觉里面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 “现在可以上去了。”他拍拍她的头,“记得锁门。” 她转身走向楼道,在感应灯亮起的瞬间回头,仙道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袋里,朝她懒懒地挥了挥手。 回到房间,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是今天在水族馆拍的,她站在水族箱前,蓝色的光影笼罩着她,而照片的角落,仙道的倒影清晰地映在玻璃上。 照片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无论潮水如何,我都在这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