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 第1章 一 七月的华鑫镇,是被蝉鸣包裹的。那声音黏稠、不绝,像是给沉闷的空气又刷上一层透明的焦油。林梵音坐在父亲车的后座,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低矮的、蒙着尘的店铺招牌,偶尔窜出的电动车,穿着睡衣在路边买菜的女人……一切都被灼热的日光晒得褪了色。 这是她第几次作为“插班生”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她懒得去数了。每次搬家,父母都说“这次可能会稳定些”,但结果总是一样的。家只是一个个临时集装箱,装着他们一家三口和永远打包好的部分行李。 车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华鑫高中”四个字褪色得厉害。父亲一边解安全带,一边例行公事地嘱咐:“音音,新学校,尽快适应。我和你妈晚上可能要晚点回来,你自己弄点吃的。”他的语气里有关切,但更浓的是疲惫,一种被体制和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林梵音“嗯”了一声,拎起自己那个略显陈旧的书包下了车。 没有告别,车子很快汇入车流,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像被遗弃的物件。 教务处的手续繁琐而沉闷。戴着老花镜的教务主任慢悠悠地翻着材料,啧啧称赞:“林梵音……哦,成绩很好啊。从大城市来的,要给我们学校带来新风气。”她只是垂着眼,盯着办公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边缘卷起的旧课程表。 她被分到高二(三)班。去教室的路上,领路的老师试图和她聊天:“别紧张,我们班同学都很朴实的。”林梵音只是点头。她不是紧张,是疏离。她早已习惯了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 教室门推开的那一刻,喧嚣声像潮水般涌来,又在她进去的瞬间,骤然低落。几十道目光,好奇的、打量的、漠然的,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她感到皮肤上有细微的刺痒。 “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是我们从省城转来的新同学,林梵音。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她按照老师指示,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字迹工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峭。 “林梵音,你就先坐到最后那个空位吧。” 她低着头,穿过一排排桌椅,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她的新座位靠窗,旁边坐着一个女生,正埋着头,似乎在抽屉里偷偷摆弄什么。 她刚坐下,放下书包。旁边的女生突然抬起头,转过脸来。 那一刻,林梵音觉得教室里的嘈杂似乎被滤掉了不少。那女孩有一张非常干净的脸,不是惊人的漂亮,而是像被阳光晒透的麦子,散发着一种健康的、暖融融的气息。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最显眼的是,她嘴角天然地上翘着,仿佛随时准备绽开一个笑容。 “嗨,你是新来的?”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本地口音的软糯,并不难听。“我叫黎漾,涟漪的漾。”她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是一种毫无防备的亲近姿态。 林梵音怔了一下,才低声回答:“……林梵音。” “你的名字真好听。”黎漾笑起來,眼睛弯弯的,“像小说里的女主角。”这时,讲台上的老师咳嗽了一声。黎漾立刻缩了缩脖子,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迅速转回身去,但背在身后的手,却悄悄递过来一小包独立包装的纸巾,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 林梵音看着那包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纸巾,没有接。她不需要。但她看到了黎漾校服袖口洗得微微发毛的边,和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她……和这个灰扑扑的教室,以及窗外无止境的蝉鸣一样,是构成这个陌生小镇的一部分。但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第一节课,林梵音心不在焉。她望着窗外操场上被晒得发白的跑道,思绪飘远。旁边,黎漾听得认真,笔记做得飞快,手肘偶尔会不小心越过“三八线”,碰到她的手臂。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林梵音的身体微微僵硬。她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但那种短暂的、温暖的触感,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那片沉寂已久的水面,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下课铃响,黎漾立刻又转过身来,热情地问:“你要不要去接水?或者去厕所?我带你认路。” 林梵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算计或怜悯,只有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善意。她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不用”在喉咙口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好。”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变得不那么令人烦躁了。 [鸽子]没有更新的义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第2章 二 华鑫高中的教学楼是老旧的水磨石结构,走廊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粉笔灰和消毒水的气味。林梵音跟在黎漾身后,穿过喧闹的课间人群。黎漾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走廊里穿梭,不时和相熟的同学打招呼,笑声清脆。 “厕所在这里,接水在那边尽头。”黎漾指着,又补充道,“不过那个热水器总坏,你最好自己带水。”林梵音只是点头。她习惯了用沉默应对陌生环境,观察远多于参与。黎漾的热情像一团柔软的棉花,她撞进去,使不上力,却也并不难受。 上课铃像一道赦令,将她们拉回座位。接下来的几节课,林梵音试图集中精神,但老师的口音和略显滞后的教学进度让她有些游离。她能感觉到,旁边那道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第四节课是数学,林梵音最擅长的科目。老师大概是听说了她的“光辉历史”,出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点名让她到黑板上解答。教室里一片寂静,目光再次聚焦。 林梵音没有迟疑,起身走向讲台。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音。她的逻辑严密,步骤简洁,几分钟后,一个完美的解答过程呈现出来。她放下粉笔,转身,对上数学老师赞许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台下许多同学,包括黎漾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叹。 回到座位,黎漾立刻偏过脑袋,压低声音感叹道:“太厉害了吧!”林梵音没有回应,但脸上微微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一刻,她心里有一丝极淡的、久违的优越感。这是她唯一熟悉且能掌控的领域。 下课铃响,到了午饭时间。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呼朋引伴地冲向食堂。林梵音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她带来的饭盒放在书包里——是昨天家里保姆做好的,微波炉热一下即可。 “林梵音,你去食堂吃吗?”黎漾已经拿出了自己的饭盒,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洗得有些发旧的保温盒。 “不,我带了。”林梵音低声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设计简约但质感高级的便当盒。 哇,你自己做的吗?好厉害!”黎漾凑过来。 “不是,家里准备的。” “真好。”黎漾的语气里是纯粹的羡慕,没有嫉妒,“食堂的菜太难吃了,要不是……哎,你去哪儿吃?” 林梵音犹豫了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找个地方。”她含糊地说。 “我知道个好地方!”黎漾眼睛一亮,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那触碰温热而突然,林梵音身体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甩开,但黎漾已经拉着她往楼梯口走去。她的手心有薄薄的汗,力道却不容拒绝。 黎漾带她去的地方,是教学楼的天台。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灼热的阳光和开阔的视野扑面而来。天台很大,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栏杆有些锈蚀。但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嘈杂的喧哗,只有高远的蓝天和远处小镇低矮的屋顶。 “怎么样?不错吧!”黎漾得意地笑着,跑到一片有阴影的地方坐下,“我发现的秘密基地!平时没人来。” 风很大,吹乱了她们的头发,也吹散了夏日的黏腻。林梵音走到栏杆边,望着下面变得渺小的行人和车辆。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油然而生。在这里,她暂时逃离了那些审视的目光。 她找了一处干净的阴影坐下,打开自己的饭盒。精致的菜色,荤素搭配,与这个粗糙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黎漾也打开她的饭盒。简单的两素一荤,米饭堆得冒尖。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自然地伸到林梵音面前:“尝尝我妈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 林梵音愣住了。看着悬在空中的那块油光发亮的肉,和黎漾充满期待的眼神,她迟疑了。她有轻微的洁癖,从不与人共用餐具。“我……” “哎呀,尝尝嘛!就一块!”黎漾的手又往前递了递,笑容灿烂,毫无心机。 鬼使神差地,林梵音张开了嘴。那块红烧肉被塞进她嘴里,浓油赤酱的香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味道……确实很好,有一种她家保姆做不出的、朴实的锅气。 “怎么样?”黎漾眨着眼问。 “……好吃。”林梵音低声说,感觉耳根有点发热。她低下头,扒了一口自己饭盒里的白米饭。 “对吧!”黎漾心满意足地拿回筷子,继续吃着碗里的饭,仿佛刚才分享食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梵音默默吃着饭,听着黎漾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趣事,哪个老师口头禅很怪,哪个同学昨天体育课摔了个大马趴。她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应一声。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吵闹。黎漾的声音和风声、远处模糊的市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这个中午独特的背景音。 她偷偷看了一眼黎漾的侧脸。阳光勾勒出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她说话时,表情生动得像一幅幅跳跃的漫画。这个女孩,像一颗突然投入她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厌恶的涟漪,而是一种……她无法准确描述的感觉。像是,紧闭的房间里,突然漏进了一束光。 吃完饭后,黎漾没有急着离开。她靠在墙上,眯着眼晒太阳,像一只慵懒的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林梵音,你好像不太爱说话。” 林梵音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不过没关系,”黎漾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你说得少,那我就多说点。平衡啦!” 那一刻,林梵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堵冰筑的高墙,似乎被这笑容融化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阳光炽烈,天台空荡。两个女孩,一个静默,一个喧嚷,分享着一段无人打扰的时光。对于林梵音来说,这个闷热的小镇夏天,似乎因为身边这个叫黎漾的女孩,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没有更新的义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 第3章 三 天台的秘密,成了只属于她们两人的默契。接下来的几天,每到午饭时间,黎漾总会自然而然地走到林梵音桌边,敲敲她的桌面,眼神往门口一瞟,林梵音便会默不作声地拿起饭盒跟上。 她们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走廊,踏上通往天台的寂静楼梯。黎漾是个停不下来的话匣子。她给林梵音讲小镇的八卦:新华书店的老板其实怕老婆,菜市场尽头那家卤味摊最正宗,周末广场上会有附近艺校的学生来跳舞……她也会抱怨数学题太难,念叨妈妈又给她买了俗气的衣服。 林梵音大多时候是倾听者,但偶尔,在黎漾讲到兴高采烈时,她紧抿的嘴角会微微上扬一个像素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天地间一片混沌。放学铃响时,雨势正酣,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没带伞的同学挤在走廊里哀嚎,商量着怎么冲回宿舍或等雨小点。 林梵音站在窗边,看着模糊的雨幕,眉头微蹙。她带了伞,但这么大的雨,走到公交站也会湿透。 “完蛋啦!我没带伞!”黎漾哭丧着脸跑到她身边,“我妈今天单位有事,也没法来接我。” 林梵音看了看自己包里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又看了看黎漾被雨水汽打湿了几缕的刘海,鬼使神差地说:“我……有伞。” “真的?”黎漾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救命稻草,“林梵音你真是我的福星!你家住哪儿?顺路吗?” 林梵音报了她住的小区名字,是镇上几年前新建的、环境最好的一个楼盘。 “哇,那边啊,有点远哦。不过没关系!你先送我到派出所门口就行,我去等我爸下班!”黎漾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林梵音理应送她。 于是,两个女孩挤在了一把并不算宽敞的伞下,冲进了雨里。风很大,伞被吹得歪歪斜斜,雨水斜扫进来,打湿了她们的裤脚。黎漾下意识地紧紧挨着林梵音,手臂贴着手臂,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传来的温热和雨水的凉意。 林梵音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她努力将伞向黎漾那边倾斜了一些。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她一侧的肩膀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你伞往你那边去点呀!你都淋湿了!”黎漾嚷嚷着,试图把伞推正。 “没事。”林梵音简短地回答,手稳稳地撑着伞。 这段路因为风雨和拥挤而变得漫长又短暂。黎漾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雨,说着待会儿要让她爸请吃烤红薯。林梵音沉默地听着,鼻尖萦绕着雨水的气味、泥土的腥气,还有黎漾身上一种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肥皂香。 终于到了派出所门口,小小的屋檐下挤着几个躲雨的人。黎漾跳出伞下,她的半边肩膀也湿了些,但笑容依旧灿烂:“谢谢你啦林梵音!你赶紧回去吧,别淋感冒了!” 林梵音点点头,转身要走。 “哎!等等!”黎漾突然叫住她,从书包里掏了掏,拿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独立包装的蛋黄派,塞到林梵音手里,“这个给你!垫垫肚子!路上小心!” 说完,也不等林梵音反应,就像只快乐的小鸟,转身跑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林梵音握着那个小小的、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蛋黄派,站在雨里,愣了几秒。伞面上的雨水汇成一股细流,滴落在地上。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点心,包装袋上还残留着黎漾指尖的温度。 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声似乎变得遥远。那个蛋黄派在她手心,像一块小小的、灼热的炭。 回到家,依旧是空无一人。冷白的灯光,光洁的地板,一切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她换下湿掉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窗外已经全黑了,雨也小了些,淅淅沥沥。 她坐在餐桌前,吃着保姆做好后温在锅里的饭菜,精致,却食不知味。那个蛋黄派被她放在桌面上,黄色的包装在冷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她最终没有吃它。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却有些心神不宁。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笑着的太阳表情,验证信息:“我是黎漾呀!今天谢谢你啦!( ̄▽ ̄)~*” 林梵音盯着那条验证信息,看了很久。窗外,是小县城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而她这里,只有一盏冰冷的台灯,和桌上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蛋黄派。 她伸出手指,点下了“接受”。 几乎是在瞬间,黎漾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安全到家了吗?」 「作业写完了没?」 「数学最后那道题你会不会?我有点懵……」 林梵音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带着表情符号的文字泡,仿佛能听到黎漾清脆的声音。她低下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 「到了。」 「还没。」 「哪道题?」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悄然漫过心口,驱散了这个雨夜带来的些许凉意。 这个小镇的夜晚,也不再那么空洞和寂静了。 没有更新的义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 第4章 四 周六的早晨,林梵音是被生物钟准时唤醒的。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房间里一片沉寂。她躺在床上,听着中央空调微弱的运行声,一种熟悉的空洞感弥漫开来。父母昨晚似乎回来过,又似乎没有,玄关的鞋摆放整齐,空气里没有多余的烟火气。 她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坐在宽阔的餐桌前独自吃完。然后,她回到书桌前,摊开试卷。周末对她而言,只是换一个地方学习。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黎漾的消息,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 「音音!你起床了吗?」后面跟着一个揉眼睛的卡通表情。 「我妈做了超好吃的葱油拌面!可惜你不能来吃 T-T」 「你周末干嘛呀?写作业吗?」 一连串的消息,带着黎漾特有的、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林梵音看着那个自然而然的“音音”,心跳漏了一拍。除了父母和老师,几乎没人这么叫她。她犹豫了一下,回复:「嗯,写作业。」 消息几乎是秒回:「哇!大学霸就是不一样!我也要开始写了!要不要一起?虽然不能真的在一起,但我们可以互相监督!?(?????)?」 林梵音看着那个表情符号,有点无从应对。一起写作业?怎么一起? 但她还没想好怎么回,黎漾的下一条消息又来了:「遇到不会的我可以问你吗?[可怜巴巴.jpg]」 「可以。」林梵音回道。 于是,这个寂静的周末上午,变得有些不同。林梵音依然在刷题,但手边的手机,会时不时地亮起。黎漾会拍一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数学题过来,会在做完一张卷子后发消息抱怨「手要断啦!」,会突然分享一张窗外爬过的蜗牛的照片。 林梵音解答得很细致,甚至会列出两种解法。对于黎漾的抱怨和分享,她大多回复「嗯」或者一个简单的句号。但每一次屏幕亮起,她都会立刻拿起手机。房间里不再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一种无声的、跨越空间的陪伴。 下午,黎漾发来邀请:「音音,要不要出来逛逛?我带你去新华书店后面的旧书街,可有意思了!」 林梵音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不喜欢人多,不喜欢无目的的闲逛。她敲下「不了,我还有习题」,但在发送前,她停顿了。她想起黎漾描述旧书街时兴奋的语气,想起天台上那个温暖的、邀请她分享红烧肉的笑容。她删掉了原来的话,重新输入:「几点?」 当林梵音按照约定时间走到小区门口时,黎漾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没穿校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整个人在阳光下清爽得像一株植物。她看到林梵音,立刻用力挥手,笑容比阳光还晃眼。 旧书街确实如黎漾所说,是另一个世界。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堆满旧书的摊位,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气味。黎漾如鱼得水,在各个摊位前流连,熟练地和摊主打招呼,翻找着感兴趣的小说或杂志。 林梵音跟在她身后,有些拘谨。这里的杂乱和随意,与她习惯的秩序感格格不入。 “你看这本!”黎漾献宝似的拿起一本封面残破的书籍,“才三块钱!就是缺了几页。”她又指着一个摊位说:“那个老爷爷以前是语文老师,他这里的书品相最好。” 黎漾的世界,是具体而微的,充满了这些林梵音完全不了解的、琐碎而生动的细节。她看着黎漾因为找到一本心仪的旧漫画而雀跃,因为砍价成功两块钱而得意,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心里滋生。那不是优越感,更像是一种……茫然的羡慕。 “你看什么书?”黎漾凑过来问。 林梵音看着书架上那些陌生的、与考试无关的书名,轻声说:“我不怎么看课外书。” 黎漾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啊?那多无聊啊!学习累了看看小说,就像做梦一样!” 林梵音没有反驳。她的生活里,没有“做梦”这个选项。她的时间被精确分割,用来填充各种知识点,以确保她在任何一个新环境里,都能迅速用成绩站稳脚跟。这是她唯一熟悉的生存法则。 回去的路上,黎漾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淘到的书,计划着接下来要怎么看。路过一家小吃店,黎漾买了两杯冰镇绿豆汤,硬塞给林梵音一杯。廉价的塑料杯壁凝着水珠,冰凉清甜,是林梵音很少接触的味道。 走到分别的路口,黎漾吸完最后一口绿豆汤,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林梵音,突然很认真地说:“林梵音,你好像总是自己一个人。” 林梵音握紧了手里的塑料杯,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不过没关系,”黎漾又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现在有我了呀!下次我带你去河堤玩,傍晚可舒服了!” 黎漾挥挥手跑远了。林梵音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低头看了看那杯只喝了一小半的绿豆汤,又抬头看了看自家小区那栋崭新的、冷漠的住宅楼。 一道无形的、却切实存在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充满烟火气、旧书味和绿豆汤的甜,一个只有寂静、空调冷气和永远做不完的习题。而她,刚刚从墙的那一边,短暂地做客归来。 手里的绿豆汤还在渗着凉意,心里某个地方,却被刚才那个笑容,烫了一下似的,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没有更新的义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四 第5章 五 黎漾口中的“下次”来得很快,就在周日傍晚。她的消息再次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闯入了林梵音寂静的下午:「音音!作业写完了吗?太阳快下山啦,我们去河堤吧!现在去正好!」 林梵音看着窗外,西斜的阳光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她刚刚结束一套物理卷子,脖颈有些发酸。她其实可以拒绝,用“还有习题”作为无可指摘的理由。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小镇边缘的一条旧河堤。堤岸是水泥砌的,不算高,下面是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平缓的河。当林梵音走到堤上时,黎漾已经等在那里,正俯着身子,跟堤下一个推着自行车卖莲蓬的老奶奶说话。 看到林梵音,黎漾立刻直起身,手里还拿着两个嫩绿的莲蓬。她小跑上来,塞给林梵音一个:“给!刚买的,可甜了!”夕阳的金光洒在黎漾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的笑容比阳光更暖。 林梵音接过那个还带着水汽的莲蓬,笨拙地拿在手里,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样,掰开。”黎漾熟练地示范着,剥出几颗白嫩的莲子,又细心地把中间绿色的莲心剔除,然后很自然地递到林梵音嘴边,“尝尝?”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林梵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黎漾的手停在半空,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哈哈笑起来:“哎呀,你应该有洁癖吧!”她把手收回,自己把莲子吃了,然后指着林梵音手里的莲蓬,“你自己剥,真的很好吃!” 林梵音学着她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剥开,将莲子放入口中。一股清甜夹着一丝极淡的涩味在舌尖漫开,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夏天的野趣。 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堤岸另一边是广阔的田野,晚风拂过,带来禾苗和泥土的气息。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有不少附近居民也来散步,摇着蒲扇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子,气氛闲适而安宁。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黎漾指着河滩一片草地说,“夏天偷偷下来游泳,被我爸逮到过好多次,回家就是一顿揍。”她说起挨揍的经历,脸上却带着怀念的笑容。 林梵音沉默地听着。她的童年记忆里,没有河堤,没有挨揍,只有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房子和永远做不完的课外习题。 “你看那边,”黎漾又指向河对岸一片若隐若现的旧厂房,“那以前是纺织厂,可红火了,后来倒闭了。我爸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想托关系进去呢。” 黎漾的话语,像一块块拼图,为林梵音拼凑出这个小镇的脉络与呼吸。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与黎漾的生命紧密相连。而她林梵音,只是一个偶然被风吹到此地的、无根的过客。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涩。 她们走到河堤的尽头,在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坐下。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是绚烂的橘红色,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黎漾安静了下来,抱着膝盖,看着远处的落日。难得的静默笼罩着两人,却并不尴尬。风温柔地吹动着她们的头发和衣角。 “林梵音,”黎漾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晚风里显得很软,“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林梵音一怔。她想做什么?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已被设定好:考上最好的大学,读最有前景的专业,找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这是父母、也是她所处的环境默认的“正确”答案。至于“想”……她很少思考这个字。 “不知道。”她如实回答,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我啊,”黎漾转过头,眼睛被夕阳映得亮晶晶的,“我想当老师。就回我们学校,或者去镇上的初中、小学,都好。” 这个答案简单、具体,甚至有些“没出息”,却让林梵音心头一震。如此笃定,如此……扎根于这片土地。 “为什么?” “因为喜欢学校啊,也喜欢跟人打交道。”黎漾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我觉得能影响一个学生,是件很棒的事。就像……就像我们班主任……”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学校里的老师,说起他们的好与不好。 林梵音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听着她充满憧憬的语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差异。她的未来是广阔却模糊的,指向未知的远方;而黎漾的未来,是具体而安稳的,牢牢系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天色暗了下来,河堤上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的光。 “走吧,该回去了,不然我妈该念叨了。”黎漾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回程的路,两人话都不多。走到分别的岔路口,黎漾朝林梵音挥挥手:“明天学校见哦!对了,数学笔记借我抄一下呗?” “好。”林梵音点头。 看着黎漾轻快跑远的背影融入夜色,林梵音才转身走向那个灯火通明却冰冷的小区。手里的莲蓬还剩下一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个傍晚,这片河堤,这个关于未来的问题,还有身边这个女孩。像这夏夜的晚风,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上,吹开了层叠的、复杂的涟漪。 没有更新的义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五 第6章 没有发布的义务[番外] 探视室的空气是凝固的,带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响,把黎清过于苍白的脸照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穿着橙色的囚服,剃了头,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只有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只剩枯寂的眼睛,透过厚重的玻璃板,望着外面。 钟郁就坐在外面。 她依然很美,是一种被精心淬炼过的、带着冷硬光泽的美。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脖颈修长,下巴微扬。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眼底不易察觉的青黑,和紧抿的嘴角边一丝极力压抑的纹路。她父亲的倒台如山崩,她这枚曾经最耀眼的勋章,也瞬间蒙尘,甚至成了被清算的对象。那些昔日的“仇家”,报复起来比鬣狗更凶残。 黎清是为了救她。在那场混乱的、针对她的袭击中,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抢过对方手中的利器,混乱中,刺了出去。一下,又一下。是过失,也是积压已久的所有绝望的总爆发。正当防卫,但明显过度。证据确凿,流程快得惊人。死刑,立即执行。 黎漾昨天来过了。她哭红了眼睛,隔着玻璃问他:“哥……你后悔吗?” 黎清当时只是很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现在,钟郁来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冰冷的、无法逾越的玻璃。 沉默在蔓延,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最终,是黎清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语气却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 他的生母丢弃他,养父牺牲留下他,黎漾的拒绝,以及眼前这个他付出了全部甚至生命的女人……他的人生,是一场关于“被抛弃”的连续剧。 钟郁放在腿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黎清看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玻璃,钉进她的灵魂深处:“我为了你抛弃了一切,包括生命。”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终于激起了涟漪。钟郁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 “是我逼你的吗?”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温情伪装。她没有感激,没有愧疚,只是撇清。仿佛在说,你的牺牲,是你的一厢情愿。 黎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个女人的样子,刻进永恒的地狱里。然后,他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底、从相遇那一刻起就存在的,最卑微也最绝望的问题: “那你有一刻爱过我吗。” 探视室里只剩下荧光灯的嗡鸣。 钟郁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游离,越过了黎清,看向了某个虚无的点。或许是想起了那个雨天他笨拙地为自己撑伞,想起了他因为自己一句随口夸奖而亮起来的眼睛,想起了他得知“真相”后崩溃却依然没有伤害她的样子……那些碎片化的瞬间,像快速闪过的胶片,在她冰冷的眼底一掠而过。 那犹豫极其短暂,短到几乎不存在。 然后,她迎上他的目光,红唇轻启,吐出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 …… 探视时间到了。 狱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黎清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像是最后一根支撑着他的骨头也被抽走了。他没有再看钟郁一眼,被狱警带着,转身,消失在沉重的铁门后面。 钟郁依然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工作人员前来提醒,她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探视室外,阳光刺眼。她快步走着,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声响。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转角,她才猛地停下,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起来。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然后用力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她那句“没有”,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仿佛还在回荡。 可刚才那不到一秒的停顿,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瞬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扎进了她心脏最深处。 她知道,有些答案,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背叛了真相。而有些罪,注定要用一生来遗忘,或者,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