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鬼的不是我,是爱情!》 第1章 电梯 假日正午,阳光灿烂得有些奢侈,台北市中心这座被昵称为「云廊」的百货商城,正以它一贯的雍容华贵,吞吐着汹涌人潮。 七月的蝉,啭唱着,嘶叫着,把岛上的这个大城,不经意间烘闹成一个不收门票的音乐祭。 大楼里,游客如织。暑假揭开序幕已经一个多星期,孩子怂恿着父母,前来逛商场的消费者以倍比的幅度成长,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自从大楼正式竣工启用以后,每当火树银花的节庆,每当朝晖夕阴的雨季,每当男生女生的恋爱谈到必须许诺或感伤的节骨眼上…,住在大城里的人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总不约而同地会满足地以为:「幸亏有了这栋楼,最近,连天空都变得壮观了。」 再有一根手指那样的距离,这栋大楼的屋顶,眼看就快可以摸到天堂的边缘了。 如此壮观的一栋摩天巨厦,自然拥有着许多明亮气派的快速电梯,跟我们的故事紧紧相系的这一座,在外观上并不特别显得宽敞或豪华,就座落的位置来讲,它,甚至是有点偏僻的。 一个身影在人群中略显突兀地穿梭着,像是逆流的鱼。 那是何霜霜,三十九岁,一个名字曾在娱乐版面短暂闪烁过,如今却比背景音乐更缺乏存在感的女演员。她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驼色薄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动作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谨慎,彷佛深怕被哪个眼尖的粉丝认出来,要求合照或签名。 然而,她显然是多虑了。假日百货里的人们,轧根没人注意到这个试图保持低调的过气女星。她的谨小慎微,反而像一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透着点滑稽的辛酸。 何霜霜的眼神在人群中扫描,像是在寻找一个特定的坐标。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逐渐偏离了名牌专柜林立的主动线,往建筑物深处,一个越来越冷清、越来越少游客会踏足的角落走去。 空气里的喧嚣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终于,在一个标示模糊、看似员工信道或太平门的区域,她停下脚步。眼前是一扇厚重、冰冷的金属门,与周遭光鲜亮丽的装潢格格不入。 何霜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闪身钻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哐」地一声沉重关上,彷佛隔绝了两个迥异悬殊的世界。 前一秒还是鼎沸闹腾、富丽辉煌的购物天堂,下一秒,何霜霜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诡谲死寂的通道中。这条通道异常狭长,左右两侧的墙壁白得像医院,却又平滑得毫无瑕疵,雪白阴森得超乎现实,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洁净感。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频的滋滋声,光线迷离,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云廊…有这种鬼地方?」何霜霜愣了一秒,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陈年的灰尘气息。但她也只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即自我打气般低语,「不管了,来都来了,老娘还能空手回去?」 她定了定神,挺直腰杆,踩着脚下那双价值不菲、跟高得足以扭断脚踝的丹红色高跟鞋,沿着通道往前走去。 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叩、叩、叩」声,在杳无人迹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产生了空旷而令人不安的回音。 「呵,」她试图用玩笑驱散心中的惴惴寒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老娘就当作在走红毯了…虽然…这红毯白得像要去投胎。」 通道彷佛没有尽头,那惨白的墙面在视野中无限延伸,带来一种视觉上的荒凉与压迫。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陷入了恐怖电影爱用的那种「空间循环」烂哏时,通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座电梯。 这电梯的门特别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但门框的高度却不成比例地向上延伸,几乎触及天花板,显得极不协调,像是一道通往未知维度的裂隙。门旁的面板上,只有一个向上和一个向下的按钮,没有楼层显示。 何霜霜走到电梯前,看着那扇比例骇人的门,又是一阵迟疑。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但某种强烈的渴望或执念,驱使着她伸出手,按下了向上的按钮。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里面透出昏黄而摇曳的光线。何霜霜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电梯内部空间不大,壁面是陈旧的木纹贴皮,散发着一股霉味。 灯光阴黯,仅靠顶部一盏接触不良般闪烁的灯泡提供照明。何霜霜转身,看着那扇窄门缓缓合上,将外界最后一丝贫瘠的光线彻底隔绝。 她抬手,在斑驳的按钮面板上,按下了她此行的目标楼层:最高的「56」层。按钮应声亮起,发出微弱的橘光。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女声,突兀地从她身后响起,清晰得彷佛就在耳边低语: 「十三楼,谢谢。」 「喔,好,不客气。」何霜霜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指,按下了「13」楼的按钮。那按钮也随之亮起。 但下一秒,她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这狭小的电梯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 何霜霜心头一凛,一阵毛骨悚然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触电般猛地转过身,惊恐地看向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她自己映在陈旧壁面上的、因恐惧而明显痉挛扭曲的倒影。 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她回过头,死死盯着面板上那两个亮着的按钮,「13」和「56」。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亮着橘光的「13」楼按钮,突然「啪」地一声,熄灭了。紧接着,她按下的「56」楼按钮,也跟着熄灭了。 还没等何霜霜反应过来,整个电梯猛地一阵剧烈摇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上下左右疯狂震荡! 她站立不稳,尖叫着撞在电梯壁上。头顶那盏本就昏暗的灯泡,在这剧烈的摇晃中应声爆裂,发出刺耳的「噗滋」声,电梯内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啊——啊啊啊——救命啊!」何霜霜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缩成一团,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高分贝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头顶突然又亮了起来。并非之前的晕黄灯光,而是一种更加死白、更加冰冷的幽光,不知自何而来,勉强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何霜霜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连滚带爬地挣扎站起,第一时间就扑到面板前,用尽全身力气狂按那个标着「OPEN」的开门按钮。然而,电梯门却像被焊死了一般,纹风不动。 她彻底慌了,手忙脚乱地开始乱按其他的楼层按钮:「3楼…10楼…24楼…」手指所到之处,按钮短暂地亮起,但几乎在亮起的同时,又立刻吊诡地熄灭,彷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瞬间吞噬。 绝望之下,何霜霜看到了面板上的紧急对讲装置按钮。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疯似的用力按住按钮,对着通话孔声嘶力竭地大喊:「喂——!喂——!听得到吗?!电梯故障了!卡住了!我是何霜霜!我是演员何霜霜啊!快来人救我出去!快点!」 对讲装置里一片岑默。 就在何霜霜即将崩溃的时候,隔了好几秒,里面终于传来了「滋…滋…」的电波干扰声,就像老旧收音机的电波杂音。然后,那个冰冷、空洞的女声再次响起,透过对讲机,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清晰。 「天堂…在几楼?」 何霜霜浑身一僵,如坠冰窟。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什…什么?妳…妳到底是谁?妳在哪里?」 对讲机里的声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幽幽地反问: 「妳忘了…妳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了吗?」 话音刚落,一股强横无匹的大力猛地从身后袭来,狠狠将何霜霜推出了电梯!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抛了出去,狼狈不堪地摔跌在地上,脸颊擦过冰冷的地面,连脚上那只昂贵的丹红色高跟鞋也飞脱了一只,滚到了一旁。 等她晕头转向地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傻住了。 电梯外,根本不是云廊百货的任何一个楼层。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浓稠翻滚的白色浓雾,伸手不见五指,上下左右茫茫一片,看不到边界,也感觉不到任何实体的存在,彷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异次元空间。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这…这是哪里?!」何霜霜吓得心胆俱裂,慌乱狼狈地站起来。她疾忙转身,想回到相对安全的电梯里,却发现那扇窄高的电梯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紧紧关上了。 她冲上前去,疯狂地拍打着那扇光滑冰冷的门,试图找到开门的按钮。然而,门上、墙上,原本应该有按钮的地方,此刻却是一片空白,光滑得如同镜面,什么都没有! 「别…别怕…一定是整人节目!对!肯定是!」何霜霜瘫软地靠在找不到按钮的电梯门旁,嘴唇哆嗦着,试图用这个蹩脚的理由安慰自己,「我…我以前也上过类似的…一定是这样…」 就在她自我催眠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在浓雾深处的远方,似乎隐隐约约地亮起了一盏微不可辨的小灯,风中残烛似晃动摇摆,散发着谜样的可怖光芒。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何霜霜完全下意识地,朝着那唯一的亮光拔腿狂奔。脚上只剩一只的高跟鞋成了累赘,她嫌恶地一甩脚,将剩下那只也踢了出去,赤着脚,在冰冷的雾气里狂奔。 「等等我!有人吗?救命啊!」她边跑边喊,声音在空旷的雾气里显得微弱而绝望。 她拼尽全力地奔跑,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一样,汗水混合着泪水流下来,精心画好的妆容糊成了一片狼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盏灯光所在的位置。 定睛一看,何霜霜如遭雷殛,一股彻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眼前,赫然就是她刚刚逃出来的那座紧闭的、门很窄挑高很高的电梯!电梯旁,依然亮着那盏接触不良般闪烁的昏黄小灯。而在电梯门前冰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双丹红色的高跟鞋,正是她刚刚脱下的那两只! 她跑了半天,耗尽了力气,竟然只是回到了原地!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何霜霜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绝望。这不是整人节目,这是…鬼打墙?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忽然,在另一个方向,侧面的远处浓雾里,又突兀地亮起了一盏一模一样的昏黄小灯。 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被求生意志驱使着,何霜霜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她挣扎着爬起来,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新的灯光狂奔而去。 这一次,她跑得更加气急败坏,更加狼狈窘迫。大汗淋漓老早湿透了她的名牌薄料风衣,双脚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痕。 当她再次跑到灯光下时,眼前出现的景象,彻底击垮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依旧是那座诡异的电梯! 依旧是那盏昏黄闪烁的小灯,依旧是那双像尸体般静静躺在地上的丹红色高跟鞋。她就像一只在迷宫里打转的小白鼠,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终点永远是这个令人绝望的原地。 时间和空间,在这里残酷地失去了意义。 就在何霜霜失力地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她塞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这了无生机的荒芜空间里显得刺耳极了,却又是来自人间的唯一信号… 何霜霜像溺水者捞到了浮木,猛地回过神来,狂颤着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号码。她几乎是哭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喂!救我!快来救我!我被困住了!这里…这里有鬼啊!」 没有人响应她的呼救。何霜霜身边眼前无边无际的浓雾,却霎时翻滚不休地搅动起来,那无形的漩涡,像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然后,终于,妖魅般的浓雾之中,何霜霜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像电影的「fade out」镜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雾霾深处。 然后,一声凄厉绝望、划破寂静的惨叫,在不知位于第几层的灵异楼层里回荡 飘窜,久久不散。 啊啊啊啊啊啊——! 翌日,阳光明媚如昨,云廊百货气派耀眼的大门准时敞开,新一批面带笑容、对购物充满期待的人潮再次涌入,商场里又恢复了热闹繁华的喧嚣,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然而,在璀璨缤纷的盛世荣景背后,云廊大楼某个堆放杂物、少有人至的后场角落里,却是迥然不同的景象。 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头发花白的中年女性清洁工,正推着吱呀作响的清洁车,沉默而麻木地收拾着堆在墙边、等待被清运出去的各种废弃物——空纸箱、故障的广告立牌、以及一袋袋装满垃圾的大型黑色塑料袋。这是她日复一日的工作,枯燥而乏味。 她弯下腰,熟练地将垃圾袋扔上推车。忽然,她的目光被垃圾堆旁的一点亮艳色泽吸引了。 那是一只鞋,一只颜色瑰丽、款式一看就极上档次的丹红色高跟鞋,正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地面上,鞋跟尖锐,鞋面光洁,几乎是全新的。 清洁欧巴桑愣了一下,走过去拾起那只高跟鞋,放在手里掂量着,眼神里闪过惊讶和贪婪。这么好的鞋子,怎么会被丢在这里?水冬冬全新的呢,这样就不要了吗?另一只呢?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在不远处另一个更大的黑色垃圾袋旁边,似乎还躺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另一只一模一样的丹红色高跟鞋! 清洁欧巴桑两眼放光,心头好大一阵窃喜。她眉开眼笑地地快步走过去,推开挡路的几个垃圾袋,弯下腰,伸手要去捡那另一只高跟鞋。 然而,当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鞋子时,她才惊恐地发现… 那另一只鞋,并非孤零零地躺着。 它,还穿在一只苍白、冰冷的脚上。 顺着那只脚往上看,垃圾堆里,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个浓妆的女人,五官因极度的恐惧而彻底变形,双眼暴睁,瞳孔放大,绝望地瞪着天花板,曾经精心勾勒出美丽唇形的嘴巴,还保持着无声尖叫的形状。 曾经也是媒体宠儿的女明星何霜霜,早已气绝多时,身体僵硬冰冷,与周围的垃圾融为一体。 清洁欧巴桑吓得倒退一步,手里的拖把「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张大了嘴巴,脸色比何霜霜还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几秒钟后,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终于冲口而出,划破了后场角落的苍凉。 啊啊啊啊啊啊——! 第2章 恶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惊心动魄刺破云霄的尖叫声,已经是前一天的事了。 这则「香艳又刺激」(不良网络媒体是这么定位的),有关「过气女明星在市中心最炫富的上流社会指标大楼离奇暴毙」的新闻,果不其然,占据了纸本、数字所有媒体的C位。 报纸娱乐版头条怵目惊心的黑色粗体大字写着:『商场命案!女星何霜霜神秘暴毙!』,斗大的标题下方,配着一张云廊百货气派辉煌的大门照片,旁边则是一张何霜霜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的档案照。两相对照,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末日感扑面而出。 这份报纸,此刻正被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手拿着。那是从彰化北上闯江湖的23岁青年林平之,他皮肤黝黑,却天生一对炯炯有神的细凤眼,再加上超过185的男模身材,猛一看,就像是《主君的太阳》、《鬼怪》里走出来的韩剧欧巴。 这一天,对于林平之来说是一个意义非比寻常的大日子。 一大早,他匆匆下楼到对面的杂货店(宝岛的叫法,叫「柑仔店」)买当天的报纸。连下个楼,过条巷子,他仍不忘穿好衬衫、皮鞋,梳整齐了头发,周身上下,是他鹿港小镇青年的质朴好教养。 这个柑仔店,挂着一块陈旧却张狂的招牌,店名居然就叫:爱买不买! 这间店的存在,在寸土寸金、高楼林立的台北市中心,在系统加盟式品牌超商放眼皆是的营业趋势中,简直是个时空错置的异类。没有光洁明亮的落地大窗,没有排列整齐、一尘不染的现代化货架,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斑驳的木门,和褪色后也没去重新更换的木质陈列柜。 「爱买不买」空间不大,却堆满了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各式货品,从柴米油盐酱醋茶到零食、玩具、古早味弹珠汽水,应有尽有。店内飘浮着老旧纸箱、干燥货品混合着淡淡人情味的上世纪情调,是连怀旧电影都还原不出的,乡下阿嬷家旁边小店的「生活感」与「岁月感」。 店门口挂着一副颇具个性的对联,白底黑字,笔力遒劲。右联是「你情我愿」,左联是「欢喜就好」,横批当然就是霸气外露的大名,「爱买不买」。 此刻,柜台前正排着一条不算长但也不短的队伍。 林平之手上抱着四、五份不同报社的当天报纸,安静地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在他前面,站着一个看起来局促不安的外籍帮佣少女,身形瘦小,怀里却像座小山似的捧着一堆酱料、罐头等等杂货,东西太多了,少女摇摇欲坠。 再往前,是两个打扮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少妇,看样子像是刚结伴做完美容SPA,正凑在一起低声交头接耳,不时发出细碎的笑声。队伍最前面,则是两位提着菜篮、看起来像附近住户的中年主妇,正和柜台后面那个扎着利落高马尾、眼神锐利的女店员交谈着什么。 柜台后面,正是这家店22岁的主人,殷楚楚。 殷楚楚是附近有名的「恰查某」(母老虎),但她明眸皓齿,五官标致清丽,其实比很多爱豆女神还漂亮。只不过,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里,却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英气(杀气)。 此刻,她正手脚麻利地操作着上了年纪但功能堪用的收款机,条形码扫描仪发出「滴、滴、滴」清脆而规律的声响,与柜台上用一个廉价蓝芽喇叭大声播放着的台语情歌(此刻放的是二姐江蕙永远听不腻的经典《酒后的心声》,啊~我唔醉我唔醉唔醉…沧桑又带劲),形成一种奇妙又接地气的超炫混搭风。 排在林平之前面的外佣少女玛莉亚,显然是第一次来,对店里的规矩不太熟悉,手上捧的东西实在太多太重了(她也不知道要在门口拿一个购物篮去装)。一个重心不稳,手肘一歪,一瓶沉甸甸的玻璃罐装沙茶酱,就从她怀里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啊!」玛莉亚低呼一声,脸色发白,眼看那瓶沙茶酱就要直直砸向磨石子地面,碎裂四溅。 说时迟那时快,排在她身后的林平之运动神经本就发达,长臂一伸,稳稳地在空中接住了那瓶险些壮烈成仁的沙茶酱。 「妳等一下…」林平之声音温和,很快地,他快去快回从大门旁的货架上拿来一个红色塑料购物篮,递给玛莉亚,一本正经地说,「东西可以先放到篮子里,比较好拿。」 玛莉亚脸上满是感激,连声道谢:「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你人真好!」她手忙脚乱地把怀里那堆七零八落的东西一股脑儿放进购物篮里,总算松了口气。 也不知哪里碍着她,SPA完的少妇里一手刚做美甲的那一个,对着同行的有纹眉的另一位,用不大不小、恰好能在场几个人都听见的音量,憋着嗓子说,「唉,连购物篮都不会用,玛莉亚就是玛莉亚…」 纹眉的那一个还故意学着外佣带腔调的印度尼西亚国语,掩着嘴窃笑:「可是老板娘没有教我呀~」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充满优越感的眼神,笑得花枝乱颤,这样都能爽半天。 柜台后的殷楚楚,手上结账的动作未停,冷冷地扫了那两个笑得正欢的少妇一眼,目中杀意已起。倒也并没有立马发作,仍好整以暇地继续替最前面的大妈结完帐。 两位中年主妇结完帐,出了门。提着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接下来轮到了少妇A。 就在这时,柜台上的蓝芽喇叭里,殷楚楚手机里的「二姐」江蕙唱完了,开始插播进一条语气急促的新闻快报。 「……社会焦点新闻,知名女演员何霜霜,今日上午被清洁人员发现,离奇陈尸在市中心知名的云廊百货后场通道内。据了解,该处并非一般顾客可以随意进入的管制区域,何霜霜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其确切死因究竟为何?是否与其近期公开表示已施打的新冠疫苗有关?警方表示一切尚待调查厘清。然而,此事件已让云廊百货闹鬼的网络传闻甚嚣尘上,再度引发民众广泛热议与恐慌……」 殷楚楚停下了手上动作,微微侧过头,专注地听着新闻内容,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如花似玉的美甲少妇却等得不耐烦了。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上的名牌手表,语气尖锐,带着明显的不悦,「小姐!麻烦妳快一点好吗?我赶时间欸!」 殷楚楚连头都没抬,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新闻接口,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嘘。」 这一声轻描淡写的「嘘」,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美甲少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喂!妳什么态度啊?开门做生意了不起喔?客人最大不知道吗?」 新闻播完了,殷楚楚伸手按掉了手机的播放键,这才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清亮得慑人的漂亮眼睛翻了个白眼,「识字吗?看得懂我们店门口挂着什么吗?」 「上联,你情我愿。下联,欢喜就好。」阿楚像老妈在教小孩,大喊,「晓得店名叫『爱买不买』还跑进来?妳给我靠腰『客人最大』?妳们家老板娘没教妳哦?」 纹眉少妇见同伴被呛得目瞪口呆,也忍不住帮腔:「妳…妳凶什么凶啊?我们是客人耶!有妳这样做生意的吗?信不信我上网投诉妳!」 美甲少妇回过神来,又开始叫嚣:「对!叫妳们店长出来!我要投诉妳,没看过服务态度这么恶劣!」 殷楚楚懒洋洋地抬起下巴,朝柜台旁边一个铺着柔软旧毛巾的瓦楞纸箱指了指。纸箱里,一只胖得像颗饱满橘子、毛色油亮顺滑的橘红色大猫正瞇着眼睛,慵懒地打着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精致、刻着字的名牌。 「喏,店长在那边睡觉呢,要投诉靠过去一点,不要妨碍别的人结账。」殷楚楚冷冷地补充一句,「顺便看看牠老人家叫什么名字。」 纹眉少妇被她吼的眼冒金星,真的凑上去看了一眼橘猫脖上挂的牌子,竟然写的是,「爱理不理…?」 殷楚楚没等她念完,声音陡然拔高,「妳们爱滚不滚?下一位!」 两个时髦少妇一时语塞,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站在她们身后的玛莉亚,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越过她们,把装满东西的购物篮放到了柜台上。 殷楚楚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对着玛莉亚,眼神和嘴角都是笑的。她快速地扫描着篮子里的酱油、醋、糖、罐头等各式调味品和杂货,同时将它们一一装进一个大购物袋里。 玛莉亚盯着购物篮里的东西,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小声地自言自语,带着焦急:「对不起…我…我好像…还有东西没拿到…」 「还少什么?慢慢想,没关系。」殷楚楚的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玛莉亚急得直抓自己毛躁的短头发,声音带着哭腔,「还有…,我…想不起来…糟糕…我…我回去问老板娘好了…妳可以不可以等我一下…」 站在一旁的两个有钱少妇还没走,手上要买的鸡蛋、色拉油居然都还拿在手上,跟她们的一身时尚感不相称极了,纹眉的那位不耐烦地跺跺脚,「喂!全世界都在等妳一个人好吗?想不起来就快点滚啦!」 殷楚楚直接无视她的叫嚣,转头温和地问玛莉亚:「别急,妳老板娘有说今天要煮什么好料的吗?」 玛莉亚被她这么一问,稍微冷静了些,老实回答:「老板今天出差回来,老板娘说要煮烧酒鸡给他补一补。」 殷楚楚低声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大热天吃烧酒鸡?也不怕喷鼻血?」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扫视了一眼玛莉亚购物篮里的东西,「…嗯,烧酒鸡…米酒买了吗?」 一句话醍醐灌顶,玛莉亚眼睛一亮,「对啦对啦!米酒啦!」 殷楚楚朝店内深处一努嘴,「后面靠墙第三排架子上,红标米酒,最大瓶的那种,自己去拿。」 玛莉亚连声说着「对不起」、「谢谢」,一边转身快步要往后面的货架走去拿米酒。 美甲少妇眼里闪过恶意,伸出了她那只穿着细跟高跟鞋的脚,不轻不重地往玛莉亚的脚踝前一绊。 玛莉亚正完全没防备,顿时重心不稳,惊呼一声:「啊!」身体猛地往前踉跄。 一直默默站在后面的林平之再次出手。他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稳稳地搀扶住了险些摔倒的玛莉亚。「小心。」 玛莉亚脸色苍白,连连道谢:「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快步跑去后面的货架拿米酒。 这一切,柜台后的殷楚楚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盯着还在装无美甲少妇,声音压低,严肃警告,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说,「别、在、我、的、店、里、搞、事。」 然后,她抬高音量,对着还站在原地的林平之说:「帅哥,你先结吧。」 林平之愣了一下,依言上前,将手上那迭厚厚的报纸交给了殷楚楚。 殷楚楚接过报纸,看也没看内容,手指翻飞,快速地扫描着每一份报纸上的条形码,「一份十块,五份,五十。」 林平之从皮夹里掏出一个五十元的硬币递过去,接过殷楚楚递回的报纸,小心地抱在怀里,点了点头,转身往店外走去。 就在这时,玛莉亚拿着一大瓶红标米酒回来了,匆匆忙忙地放到柜台上。殷楚楚迅速结了帐,玛莉亚付了钱,也赶紧提着那一大袋沉甸甸的东西走出柑仔店。 经过正要出门的林平之身边时,玛莉亚突然停下脚步,脸颊泛红,鼓起勇气,用腼腆的声音对着林平之飞快地说了句:「谢谢…男神。」 说完,不等林平之有任何反应,她提着那个几乎比她人还宽的大袋子,害羞地低着头,小跑步地跑走了。 柜台后,殷楚楚一边面无表情地替终于轮到的两个有钱少奶奶结账(可能觉得被三言两语轰走很掉价吧?两人居然还是坚持在这里买鸡蛋、色拉油),一边因为那句「男神」,看了林平之一眼,微微笑了一下,再一眼。 美甲纹眉二少妇终于结完了帐,两人付钱的时候脸色像敲碗想买的名牌包刚被人抢先半步买走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们一边气鼓鼓地往外走,一边互相抱怨着。 「真是见鬼了!花钱买气受!下次谁来谁是白痴!」 「对!下次还来,罚我立刻胖五公斤!」 还没等她们走出店门,柜台后的殷楚楚,随手从柜台边刚才林平之买剩的那堆报纸里,不经意地撕下一小角,手指快速捻动,揉成一个小纸团。屈起食指,对准门口的方向,轻轻一弹,纸团化做暗器,疾射如电,破空飞出。 咻——! 纸团既出,刚走到门口、还在骂骂咧咧的美甲少妇左腿膝盖外侧下方约一寸的凹陷处,人体穴位中的「阳陵泉穴」,精准命中。 「哎唷喂呀!」美甲少奶奶发出一声杀猪哀嚎,整条左腿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麻痹僵硬,完全失去知觉,身体猛地一歪,直接摔倒在地,「要死了!我的脚…我的脚不能动了!断了!断了!」 纹眉少奶奶被她突如其来的惨状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住,惊慌失措地乱叫,「怎么了怎么了?…要死了…闹鬼了…妳…妳会不会中风了?」 美甲少奶奶又痛又气,「靠腰!中你个头啦!我…抽筋啦!快走快走…」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终于落跑了。 孰料就在这时,刚走出店门没几步的林平之,低头数了数手上报纸,发现少买了其中一家报纸,又转身折返回来。 「爱买不买」的店门口,殷楚楚捏纸成团、隔空点穴,刁蛮少妇美腿瘫软、恶有恶报,这一整幕,林平之误打误撞,看得一清二楚。他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什么情况?武侠片吗? 殷楚楚转头看到去而复返、一脸活见鬼表情的林平之,竟没丝毫尴尬,反而朝他俏皮地眨了眨右眼,随即快速地竖起食指,放在自己饱满欲滴的红唇边,比了个国际通用的噤声手势,「嘘~」。 「看到什么?」她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带点痞气的随意,「需要杀你灭口吗?」 林平之被她这么一问,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有点语无伦次,他下意识地指了指柜台旁边的报纸架,「我…我…那…那个…麻…麻烦再给我一份芒果日报。」 殷楚楚随手拿起刚才被她撕掉一角、用来当「暗器」的那份芒果日报,递给他,「喏,这份被我撕破了,不算你钱,送你了。」 林平之看着那报纸封面明显的缺角,脸不由自主地有点红了,连忙摆手:「封面没关系的,我…我只要里面的影剧版,我可以付钱的,真的。」他显得不知所措,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殷楚楚那只刚刚弹出纸团的手指,怕真的被她灭口,又慌忙赶紧挪开。 殷楚楚没好气地直接把报纸塞到他怀里,「拿去啦!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 林平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凶巴巴吓了一跳,竟结巴了,「好…好的!谢谢妳…」 殷楚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看看他怀里那迭厚厚的报纸,「买这么多份报纸干嘛?现在还有人看纸本报纸吗?知道这样要砍多少树吗?」 林平之被她一阵抢白,更加不好意思了,脸颊更红,小声解释道:「我…我不是自己看的,是寄给我妈看的,她…她老人家在乡下,不会用计算机上网。」 「哦…」殷楚楚拖长了语调,倒是误会人家了,「什么新闻这么重要?值得你专程买了寄回乡下?还一次买这么多份…你中□□了?」 林平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也不是什么大新闻啦…就是…昨天有个电影要上映了,我…我在里面有演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色。」 「哦,是吗?那恭喜了。」殷楚楚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眉毛却不自觉挑了挑。 林平之却因为这句简单的「恭喜」,露出一个质朴而真诚的笑容:「谢谢。」 林平之抱着那迭报纸,再次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那两个倒霉的有钱少奶奶还在一瘸一拐地未曾走远。忽然,耳后又是一阵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响掠过。 这次中招的是扶着她的纹眉少妇。 「啊——!」纹眉少奶奶猛地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尖叫,右腿猛地一软,整个人也瘫了下去,「换我了!换我了!我的腿不能动了!救命啊!」 林平之再次亲眼目睹离奇凶案!侠女降世,替天行道,该受惩罚的一个逃不掉?他火速回头,震惊地看向店内的殷楚楚。 只见殷楚楚手上又捏着一张被撕掉一角的报纸,脸上的神色狡黠又得意,只差没仰天大笑出声。她察觉到林平之的目光,再次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伸出她那纤细白皙的右手食指,在自己光滑的脖颈上,缓缓地、带着十足威胁意味地横着划过,无声地说,「敢说出去,就宰了你!」 林平之石化在原地,嘴巴张成了可以塞进一颗鸡蛋的O型,脑子里一片空白,彷佛所有的认知都在瞬间崩塌又重组。几秒钟后,他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抱紧怀里的报纸,落荒而逃。 店内的殷楚楚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情颇好地拿起被她撕破的芒果日报,随意地翻动着。她直接翻到了报纸的影剧版,她微微瞇起眼睛,仔细地、耐心地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影剧版一个非常不起眼、几乎要被广告淹没的小角落里,她找到了一则篇幅极小的报导,标题是「《角头5:爱死不死》昨日举行盛大首映会,票房可望再创佳绩」。 配图是一张豪华影厅中电影首映会开幕的照片,大合照拍得不甚清晰,里面人头钻动,密密麻麻地挤了几十号人。 殷楚楚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张模糊不清的大合照上,眼神专注,努力辨认着。 「《角头5:爱死不死》…啧啧,这么小的照片,挤了这么多人头,鬼才看得清楚哪个是你啊?真是一个傻的…」 然后,她的目光终于定格在照片后排某个不太起眼、被人群半遮挡的位置上。 辨认出那个身影以后,她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漾开了一抹极其罕见的、带着点符合她花样少女年纪的,温柔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锐利和疏离,让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怼天怼地、身手不凡的「恶女阿楚」。 第3章 了了 那是夏季的第三个台风,不知为什么被取了一个很卡通化的名字,但排山倒树的声势惊人,轰隆隆地,把大城的天空劈斩得狼狈不堪。 这一天,是台风洗掠过后的第五天,是何霜霜香消玉殒后的一个月又三天。 叮咚一声,电梯门应声滑开,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地从电梯门缝里头探出来,他的个子出奇娇小,却有一个比寻常小男孩都大很多的头。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空旷的这个楼层走廊,确认没有任何异状,才像只小土拨鼠一样迅速又缩了回去。 这部电梯内部装潢与何霜霜出事那部有些相似,但明显更加宽敞明亮,灯光柔和得像加了美颜滤镜,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氛围截然不同。 八岁的季了站在光洁如镜的控制面板前,踮起脚尖,小手指头犹豫了一下,像是「选择困难症」发作,最终随意地戳向了另一个楼层的按钮。 电梯安静无声地平稳上升,按钮的灯光持续亮着,稳定,正常,没有丝毫闪烁,一切正常得有些「乏味」。季了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种「正常」感到不太满意,这不是他期待的。 叮咚,电梯门再次敞开。 季了重复之前的动作,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空无一人的走廊,确认安全后,又缩回电梯里。 他像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虽然看起来更像熊孩子在测试大人忍耐的底线),他反复按着不同的楼层按钮,观察着电梯的反应。每一次按钮亮起,每一次电梯平稳运行,都让他脸上的失望多添一分。 这次,他深吸一口气,小脸上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心,彷佛即将按下核弹发射钮。他伸出食指,郑重其事地按下了那个在西方文化里充满不祥意味的数字——「13」的按钮。 电梯微微一震,金属箱体发出细微的运行声,开始向上爬升。 季了的心跳莫名加速,他紧紧盯着那个亮起的「13」,不死心地伸出手指,又快速地戳了戳。就在他指尖第二次触碰到按钮的瞬间,奇迹……或者说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按钮上柔和的灯光噗地一下,像是被人吹灭的蜡烛,忽然熄灭了! 季了的眼睛瞬间瞪得像两个鹌鹑蛋那么大,瞳孔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浮现出极度兴奋的神情,那种表情,就像是苦苦寻找了半个世纪的宝藏猎人,上穷碧落下黄泉,险象环生,终于挖到了藏宝箱,又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站在船头振臂高呼。 「找到了!」他压低声音,用气音嘀咕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他迅速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电视里那些打神秘电话的大人,挺直小小的身板,按下了控制面板旁边那个标有老式电话图标的对讲键。 季了努力压低嗓音,装出一副老成又神秘兮兮的样子,对着对讲机的话筒说:「喂?请问一下,天堂在几楼?」 对讲机里一片滋滋的电流静音,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声衬托着这份恐怖电影的罐头式沉默,滋滋滋,答答答。 季了皱了皱小鼻子,显然对这种无视感到非常不满意。他不屈不挠地再次按下对讲键,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次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带上了点小孩子特有的执拗:「天堂到底在几楼啦?跟我说一下会怎样喔?」 这次,对讲机里总算传来了声音,不再是滋滋的电流声,而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疲惫和无奈的男人声音,带着点职业性的客气。 「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自己一个人吗?爸爸妈妈呢?」 季了听到有人回复,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直接咧到了耳际。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低沉的声线,故作严肃地说:「我知道了!天堂就是13楼,对不对?只有这里的按钮会坏掉!」 事实的真相却让他伤心了,对讲机里那个亲切温暖的男声又说话了,「这里是云廊百货的中控室。小朋友,不要再玩电梯了,这样很危险的,被夹到怎么办?」 季了嘟起嘴,脸上因为失望而涨红了,「咦…?啥咪,怎么会是中控室?我没有在玩啊,我很认真在问问题耶。你们那边是不是天堂管理处?」 那个中控室的男生啼笑皆非,但还是非常敬业的忍耐着,「我们从监视器都看到了,小朋友,你不要再乱按楼层按钮了喔。要不要我们帮你广播找人?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季了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搞了半天是百货公司的监控,猛地一转身,正想抬头去瞪天花板角落那个「电眼」一眼,哇哩咧,没想到这一转,动作太猛,他差点跟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撞个满怀! 那是一张苍白到几乎透明,却又异常美丽的脸。五官精致得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 一个穿着飘逸的纯白色连身裙、赤着一双秀气脚丫的年轻女子,正无声无息地飘浮在半空中,微微弯着腰,长发几乎要拂到季了的脸颊。她带着一抹纯然好奇和探究的微笑,清澈如星的眼眸低头凝视着他,彷佛在观察什么稀有的生物。 季了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到变形的尖叫,身体完全是本能反应地向后猛退了好几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电梯冰冷的金属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的白衣女子似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蝴蝶般微微向后飘开了一些距离。她如诗如画的美眸中掠过明显的惊讶,歪了歪头,语气轻柔得像空中飘落的羽毛:「你…你看得见我?」 季了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咚地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小脸吓得惨白,嘴唇都在哆嗦,但天生那股不知从哪来的胆大包天硬是让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季了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对方,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努力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试图用音量掩盖恐惧:「是…是不是妳干的?新闻上那个女明星…何霜霜!人…人就是妳杀的!对不对!」 尹天舞,也就是那白衣女子,轻轻蹙起纤细的眉头,那表情不像伪装,是一种全然的无辜和茫然。她的声音空灵而飘忽,「我被困在这部电梯里出不去很久很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我…要去哪里杀人?人…要怎么杀?」她的语音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无邪,甚至比季了还更显小的孩子气。 季了还是止不住地不自觉发着抖,牙齿都打起颤来,但脑子却在此刻转得飞快,各种恐怖片和鬼故事的情节在脑海里疯狂闪现,「妳…妳把人骗来这里…然后再下手!我…我看过何霜霜死掉以前跟朋友的聊天纪录,她说要来这里探险!就是…来找妳的!」 尹天舞缓缓地又靠近了一些,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像是在研究什么值得玩味的游戏,「到底谁是何霜霜?我不认识什么何霜霜。倒是你…你为什么可以看见我?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能看到我的人。」 「啊!妳不要靠过来!」季了见她又飘近,吓得再次尖叫,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儿童智能型手机,高高举起,像握着一把驱魔辟邪的神兵利器一样对着尹天舞,色厉内荏地喊道,「我…我有这个!我才不怕妳咧!妳再过来我就…我就…」 他飞快地低头,用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指在触控屏幕上猛戳了几下,很快,手机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庄严肃穆、回荡着梵音的诵经声。 「南无曷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皤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尹天舞觉得更有趣了,她微侧着头,这小孩太搞笑啦!她乌黑灵动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支播放着佛经的手机,《大悲咒》正式宣告效果零,她非但没有任何痛苦或退缩的迹象,没忍住笑出声来,语气甚至都调侃上了,「哈哈哈哈,现在连大悲咒都有APP了?」 季了彻底傻眼了,手里的「终极法宝」竟然完全没用!这不科学呀!电视上不是都这么演的吗?他声音都变调了,带着哭腔喊,「妳…妳到底是什么鬼?为什么不怕大悲咒?!妳犯规啦!」 尹天舞无辜地眨眨眼,「谁告诉你我是鬼了?而且,就算我是,为什么就一定要怕大悲咒呢?借我看看你的手机,这真的太好玩了…」 她轻飘飘地伸出白皙的手。 季了吓得魂都要飞了,尖叫着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电梯墙壁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叮的一声,电梯门再次滑开了! 季了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而飘在空中的尹天舞似乎也完全没料到电梯门会在她试图靠近的时候突然打开,加上季了向后倒的动作,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前拉扯,身不由己地,跟着向前扑了过去,目标不偏不倚,正好扑向摔倒的季了,和他手里那支还在播放着《大悲咒》的手机! 一时间,狭小的电梯空间里,一大一小、一人一「飘」,同时发出了惊恐万分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了超惨,狠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重重着地,巨大的冲力让他直接从电梯里摔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滚了两滚。冰凉坚硬的地砖撞得他尾椎骨生疼,但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痛,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三魂被吓掉两魄半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部载着白衣漂亮阿飘的电梯,门刚好在他眼前缓缓关上,金属门缝逐渐缩小,缩小,最后彻底闭合。透过那最后一丝缝隙,他确定里面已经空无一「人」(?),那个白衣赤脚的飘忽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就从来没出现过。 季了愣愣地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风箱一样拼命地喘着粗气,小心脏简直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信誓旦旦来找鬼,是一回事,千真万确直接鼻子碰鼻子跟真鬼打照面,又是另外一回事好吗?季了这样跟自己对话,死不承认自己怂,「我不是俗辣!」好呗,你说不是就不是。 刚才那一幕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实在太过惊悚,季了惊魂甫定地环顾四周,这里是云廊百货十三楼的商办区域,不同于楼下的热闹喧哗,这里的走廊安静得出奇,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办公室玻璃门,显得十分冷清和…正常。 「还有…还有别的电梯吗?」他颤声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经过刚才那番惊吓,打死他也不敢再坐刚刚那部「闹鬼」的电梯了(明明是他专程找过来的),还天堂在几楼咧?谁晓得下次开门会不会直达地狱啊?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挂着某「未来科技有限公司」招牌的办公室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合身炭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人模人样,长得还有点小帅的年轻上班族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个保温杯。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在办公楼层的电梯口看到一个小孩,不由得愣了一下。 上班族小帅关心地问,「咦?小朋友,你找谁啊?这里都是办公室,不是逛街的地方哦,你是不是走错楼层了?迷路了吗?你是搭哪台电梯上来的?」 季了抬头看了看他,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有电梯我也不敢坐了…会被抓走…」 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大人教导的社交礼仪,猛地抬起头,对着眼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帅哥上班族露齿一笑,笑容灿烂地大声说,「大哥哥你好帅!我长大以后要跟你一样帅!」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季了脚底抹油,拔腿就跑,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向走廊尽头那个标示着「EXIT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一头钻进了安全梯楼道里。 小帅上班族拿着保温杯,对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防火门喊,「喂…喂…小朋友!你等等…这里楼梯很暗啊…喂!听见没有?小心摔跤啊!」 安全梯楼道里光线昏暗,大部分地方都笼罩在阴影里。季了的小短腿爆发惊人的能量,咚咚咚咚地往下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产生了回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这个时候,当然谁都没有发现到,那个被季了用力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出现了异状。 就在五分钟前,就在季了刚才摔倒、尹天舞扑过来的混乱瞬间,发生了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此刻,手机的黑色屏幕短暂地、妖诡地亮了一下,屏幕上,赫然映出了尹天舞那张惊慌失措、五官都快贴到手机屏幕上的,差一点被挤扁的脸!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狭小透明的玻璃盒子里,背景是模糊的、快速闪过的电子线路般的图案。她拼命地用双手拍打着那层看不见的「墙壁」,嘴巴不断地张合吶喊着什么,表情焦急而绝望,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出来。 紧接着,屏幕像是接触不良一样闪烁了两下,又恢复了彻底的黑暗。 季了还在奋力地往下冲,一层又一层,他小小的身影在不断回旋的楼梯间里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季了,乳名「了了」,八岁。他天生体质异于常人,他的眼睛可以看见「后□□阶段生命」,俗称「鬼」。与此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殷楚楚的邻居,更是臭味相投到连亲奶奶都嫉妒的「忘年之交」。 这一夜,他将自己单枪匹马独闯摩天大楼的「闹鬼电梯」办案的惊险过程,一五一十地(天地良心,他已经尽最大努不加油添醋了)对超马吉的死党阿楚,巨细靡遗交代了。 后来,在他们这些人一起历经了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出生入死以后,殷楚楚仔细回想起季了跟她描述的,第一次跟尹天舞(那时他们自然还不清楚她真实的身份)相遇的始末,她摸着下巴沉吟着,把一些相关的信息逐步串连起来… 她对林平之说:「有个挺赛博朋克的说法,说什么灵魂本质上可能就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或者『信息流』。这么一想,鬼啊魂啊什么的,被困在电梯那样的封闭时空,或者意外跑进手机里去,好像…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对吧?」 第4章 传说诞生 作家柯轲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更像一个被文字构筑起来的堡垒。 这一夜,灯光刻意调得微暗,仅有书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冷冽却又带着成就感的幽微光芒,恰好勾勒出柯轲嘴角忍不住上扬的侧脸轮廓。 他刚结束了一通重要的电话,那种肾上腺素飙升后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 他的桌面零乱,满是创作过程中的「战场遗迹」。 几本装帧风格强烈、封面色彩浓艳的小说随意迭放,最上面一本的封面设计尤其抢眼,暗黑的背景衬托着一个桀骜不驯的女性背影,书名以烫金大字赫然印着:《恶女阿楚》。 书本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潦草字迹和修改符号的A4草稿纸,墨水深浅不一,显然是灵感喷发时的即兴记录,隐约可见几个关于新情节的关键词。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的并非写作界面,而是一份排版严谨、条款密密麻麻的PDF文件,标题字体加粗放大,清晰可见:「恶女阿楚电影授权契约书」。 柯轲的手指刚刚离开触摸板,鼠标箭头还停留在合约的最后一页签名处附近。他刚才就是在仔细审阅这些关乎版权、费用、改编权限的法律条文。 虽然电话已经挂断,但柯轲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情境中。 他一手无意识地拿起手机放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另一手则习惯性地在键盘上随意敲打了几下,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对话,语气中还残留着那种努力维持专业、却又难掩兴奋的眉飞色舞,志得意满。 柯轲对着空气,演舞台剧似地,复刻着自己刚才讲电话的那付「菁英作家」的模样:「没错,大概就是这几个小地方,细节上可能需要您那边的法务再顺一下,主要是确保改编后的精神能贴合原著…嗯…没问题的话,改好了电子文件直接寄给我就行,我这边确认后就立刻用印…对…对…款项的部分,就麻烦直接汇到合约上那个指定账户就可以了,再次非常感谢邱总您的信任与支持…预祝我们合作愉快,电影筹备一切顺利,开机大吉,票房一路长红!」 柯轲终于放下手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在人体工学椅的椅背上,发出满足的喟叹,随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颈椎,骨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计算机主机风扇运转时发出的微弱而规律的嗡嗡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属于这个城市深夜的模糊背景音。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叩、叩、叩。几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的安宁。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窗户? 柯轲疑惑地皱起眉头,心里嘀咕着,这都几点了?凌晨一两点了吧?谁会没事来敲他这个位于十楼老公寓书房的窗户? 咦?不对…十楼?见鬼了吗?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回头望去。 只见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一个身影静悄悄地盘膝坐在他家斑驳的窗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彷佛是从浓稠的夜色墨汁中渗透出来的一抹人形剪影。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的年轻女生,长发随意地扎着长马尾,脸上没有什么妆容,但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却显得清亮无比,此刻,正带着似笑非笑、嘲讽玩味的表情,定定地看着他。 殷楚楚没有大声喊叫,声音不大,却像有极强的穿透力,震耳欲聋地传入柯轲耳中,她同时朝他勾了勾手指,「喂,那个写书的,你,过来一下。」 柯轲的脑子瞬间一片懵,像是计算机突然跑了太多程序导致的卡顿。一部分的他还沉缅在刚刚签下电影合约的巨大喜悦和亢奋中,另一部分,则被眼前这极度超现实、甚至有点惊悚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惺忪未醒,恍恍惚惚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窗边走去,脚步虚浮得严重。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不科学!」,但身体却不受控制。 他感到一种吊诡的混合情绪,有那么一丁点害怕,但好像又不是特别害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强烈好奇心驱使着他,这个女生…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十楼呀! 殷楚楚等他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眼神像扫描仪一样锐利,「看你的样子,一脸『我是谁?我在哪?这一切是不是梦?』的表情,不过…你心里应该知道我是谁吧?嗯?」 柯轲脑海里瞬间闪过自己小说封面上那个幅眼神桀骜的女性插画,他迟疑地点点头,声音难以置信地微颤抖,「妳…妳是…《恶女阿楚》本楚?…本人?真人?活的?」 「不然咧?」 阿楚冷笑随意,彷佛从十楼窗台出现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用我的故事去赚大钱,版税是不是应该分我一份?」她动作自然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调出一个画面,不由分说地递到柯轲面前,「来,手机拿出来,这个QR CODE扫一下,林口的育幼院,板桥的流浪动物之家…都去捐款,我会去查的。」 柯轲大脑皮层还在努力处理这超出理解范围的信息,但阿楚的指令虽简单气场却实在太过强大,他不及思考,已经反射本能般颤抖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扫描功能,对准了殷楚楚手机屏幕上那个方方正正的二维码,「逼逼」,「哦…好的…好的…」 手机「叮」的一声轻响,扫描结果迅速跳转到一个网页。柯轲低头一看手机屏幕,页面顶端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朴素的机构Logo和名称,「财团法人台北市私立慈馨儿少之家」,下面则是详细的捐款说明和账户信息。他愣了一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窗台上的殷楚楚。 「电影公司那笔头期款,应该这两天就会汇进你户头了吧?三天之内,汇一半到这个孤儿院的指定账户。听清楚了,是一半,五成,one half。少一块钱,都不行。」 她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刀,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窗玻璃,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柯轲身上那件纯棉睡衣的衣领,将他猝不及防地拉近,「相信我,你少汇一块钱,还是晚汇一天,我都会知道。后果自负,懂?」 柯轲打了个哆嗦,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连忙点头如捣蒜,舌头都有些打结,「明…明白!绝对不敢!不敢糊弄…我…我一定准时汇款!一分不少!」 殷楚楚松开了他的衣领,顺手拍了拍他被抓皱的地方,掸着灰。她目光随意地环顾了一下,视线在房间角落的一个矮柜上停顿,随口问道,「欸,问一下,你这房里,什么东西最硬?」 柯轲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顺着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旁边那个矮柜一指,那里端正地放着一颗个头硕大、还没打开的「金枕头」榴莲,正散发着一股浓郁到无法忽视的特殊气味,「应…应该是…是这个吧…昨天朋友刚送的,泰国进口金枕头,壳超硬。」 殷楚楚轻巧地从窗台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书房的地板上,动作灵活似猫。她走到矮柜旁,弯腰看了一眼那颗长满尖刺、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榴莲,然后,她站直身体,抬起右掌,对着榴莲那坚硬无比、布满尖刺的外壳,轻描淡写地挥掌拍了下去。 「喀啦」一声,异常响亮的爆裂响起,那颗硬邦邦、连刀都很伺候的榴莲,竟然应声从中间整整齐齐地裂成两半!饱满肥厚的金黄色果肉瞬间暴露在空气中,浓郁的气味更加肆无忌惮地奔窜。 殷楚楚转过头,看着旁边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柯轲,语气平淡,自带威胁,「吶,看到了吧?我这一掌,如果刚才拍错了地方…」 柯轲脸色惨白,额上的汗像断线的珠子,「明白!完全明白…从今以后,替天行道,像您一样,劫富济贫!」 「劫富就不必了。心里能常想着『莫忘世上苦人多』,能帮一个,算一个,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殷楚楚瞥了一眼地上那两半裂开的榴莲,不忘揶揄了一下,「三更半夜吃榴莲?口味挺重啊你。」 柯轲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小声嗫嚅着解释,「我男朋友…泰国人…」 殷楚楚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促狭、理解的微笑,「浪漫,恭喜。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加油!」 殷楚楚没给柯轲反应的时间,身体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翻出窗外,转眼融入如光幕笼罩的银白月华之中,就像轧根不曾来过一样。 作家柯轲像个木桩一样愣在原地,脑子里仍然一锅浆糊。他弯腰想去捡起地上的榴莲,手一抖,没能拿稳,那半边沉甸甸的榴莲脱手掉落,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脚背上,他痛得龇牙咧嘴,这才确信一切是真不是梦! 恶女阿楚,近一年来,媒体谈话节目、网络论坛、八卦周刊…最热门的「都会传说」(urban legend),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传说中的人物」,几乎是电玩英雄一般的存在,许多人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许多人发誓自己的手机真的有拍到过…,却永远没有真凭实据能交代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阿楚,恶女阿楚,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殷楚楚」。女,芳龄二十二。是的,别以为她天生就想「拳头比道理硬,眼神比刀子利」,只不过吼…用她自己的话说,很多时候,梦想跟现实中间,总是隔着一个让人很想骂脏话想比中指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其实,哪有谁一出生就自带什么绝世武功? 所有人都不相信,恶女阿楚最早最早接受的胎教,根本不是什么武林秘籍心法,而是一本又一本的…琼瑶小说。对,你没听错,就是那个几十年来爱得死去活来、「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加,但妳的未来一定是我的」的琼瑶。 时光倒流,回到22年前。 一个光线明亮、洁净无比的妊娠手术室。 室内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好闻得像一篇童话,各种医疗仪器映像的光芒莹亮得像一首情歌,轻微而持续的「哔哔」声,交织成一阙感人肺腑的生命交响曲,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琼瑶」呀! 其中,胎心音监视器传来的声音最为清晰突出,那强健而富有节奏的「噗通、噗通、噗通」轻响,像一面由原始生命力化成的小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臆,宣告着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澎湃。 章含烟安静地躺在皎白的产台上,她的额头有着细密如尘露的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她秀丽如画的脸颊旁,但与身体的负荷形成对比的是,她的神情宁谧娴静极了,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充满期待的温柔微笑。 她听从着旁边护士的指导,配合着宫缩的节奏,有条不紊地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吐气,整个过程显得那么从容优雅,彷佛不是在经历一场艰苦的生产,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讴歌。 站在产台旁边,紧紧握着妻子手的丈夫殷凌风,他穿着宽大的蓝色隔离衣,脸色苍白,嘴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哆嗦,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期盼与焦虑。他紧紧握着章含烟的手,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着暴起的青筋。 然而有趣的是,在如此紧张的氛围里,他的另一只手竟还捧着一本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他低声念著书上的文字,试图用这种深情的方式来缓解妻子的紧张… 殷凌风声音低哑,颤抖,几乎听不清,「…刘…刘灵珊第一次见到韦楚楚…是…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不对,是十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天气有点凉了…如果不…不遇到韦楚楚,灵珊的生活…绝…绝不会有任何波浪,也…也绝不会有任何奇迹发生在她身上…她会…她会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那是《月朦胧,鸟朦胧》小说的开头。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自动感应门伴随着「唰」地一声轻响,向两侧滑开。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带着两位看起来身经百战的护士快步走了进来。 女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问,「产兆怎么样了?他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早就通知过,待产期间家属在外面等候吗?」 殷祥林诚恳地说,「让琼瑶多陪她一下,只要念琼瑶小说给她听,她就不紧张了…肚子里的宝宝,也不紧张了…」 「行了,交给我们了。你跟琼瑶,都先到外面等。」女医生有条不紊地解释,态度坚决地赶人。 殷凌风一步一回头,走到门边,章含烟忽然虚弱地喊住了他:「等一下…不管…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叫楚楚…殷楚楚…好不好?」 在医院走廊另一侧,靠近墙壁摆放的一排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中山装的老者,正盘膝静坐。他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标枪一般,即使坐着也显得身形挺拔。 他双目微闭,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手指呈现出奇特的捏诀姿势,呼吸悠长而平稳,气定神闲,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是殷凌风的父亲,即将升格为爷爷的殷天正。 琼瑶般悱恻缠绵的父母,金庸般莫测高深的祖父,殷楚楚,注定了以非比寻常的气息传承,来到人间。 殷楚楚的祖父殷天正,血液里脉脉流淌着武侠基因,连大名都向金庸小说致敬:「白眉鹰王」,殷天正。 殷楚楚听她的爸爸这样描述他的爸爸。「阿爷」殷天正,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好像是什么战乱年代吧,反正就是活不下去了,被送到福建的少林寺出家。 十二岁那年,一个人扛着把比他还高的大斧头跑去后山砍柴,因为他发育得特别快,骨架又大,十二岁看起来像二十岁,就这么糊里胡涂、阴差阳错地被一支刚好路过山脚的,刚好在「招兵」的军队给「捡」走了!然后呢,就这么跟着大部队一路颠沛流离,最后飘洋过海,来到了宝岛…。 再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他糊里胡涂地长大,认认真真地继续当兵,然后又糊里胡涂地退伍,最后还是糊里胡涂地在这个陌生的岛屿上落地生根。 阿楚那位温柔的奶奶过世得比较早,阿爷就一个人,靠着开一家小小的、名字很呛的杂货店,把她那个书呆子傻爸爸拉拔长大。 殷楚楚的爸爸殷凌风温文儒雅,殷楚楚的妈妈章含烟飘逸出尘,在这种充满了礼、乐、诗、书、画的家庭环境熏陶下,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按理说嘛,阿楚生下来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潜力、更有条件,长成一个温柔婉约、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绝世小淑女。 但,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没有这个画风清奇、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阿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强行「乱入」的话。 八岁那年,殷楚楚的体内像一座血流成河的厮杀战场,阿爷的《射鵰英雄传》、《天龙八部》、《楚留香传奇》、《陆小凤》、《白发魔女传》大获全胜,《我是一片云》、《在水一方》、《庭院深深》、《海鸥飞处》正式溃不成军,败下阵来。一个后来威震江湖的「恶女阿楚」,开始孕育出了雏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