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深院》 第2章 锦瑟深苑藏机锋 锦瑟院内,红烛未撤,却已透出几分清冷。阿沅屏退左右,只留贴身丫鬟采薇和自林家带来的心腹林妈妈。 “小姐,您今日在松鹤堂应对得极好。”林妈妈一边为阿沅卸下钗环,一边低声赞道,眼中却难掩忧色,“只是这沈府……水实在太深了。” 阿沅望着镜中自己犹带稚气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妈妈,我如今已是沈林氏了。”镜中人眼神清澈,却已染上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想起松鹤堂内二婶王氏那看似热情实则审视的目光,三婶周氏那隐忍的愁苦,以及沈晟那毫不掩饰的敌意。这还只是内宅。 “小姐……”林妈妈欲言又止。 “妈妈,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阿沅转过身,握住林妈妈粗糙的手,低声道,“这门亲事,本就不是寻常嫁娶。父亲和哥哥……他们此刻定然也在家中悬心。” 她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三个月前,那道改变她命运的圣旨降临林府之时。 --- 京城,林府·清晖阁 “砰!”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素来以沉稳儒雅著称的当朝阁老林明远,此刻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欺人太甚!陛下……陛下这是要将我林家放在火上烤啊!”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与痛楚,“我林家世代清流,书香传家,何曾需要靠卖女求荣?那沈文渊是什么人?年长阿沅二十岁!府中妾室、子女俱全,甚至庶长子将要说亲,前头那位夫人去得又不明不白!我的阿沅才十六岁,她那般性子,如何在那龙潭虎穴里生存?!” 母亲陈氏早已泪湿衣襟,泣不成声:“老爷,您再去求求陛下,哪怕让阿沅进宫做个女官,也好过嫁入那等复杂之家去做填房啊!那沈文渊权倾朝野,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明枪暗箭……我只要一想到阿沅日后要面对的那些,我这心、我这心就跟刀绞一样!” 三哥林瑾之,年轻的翰林院编修,此刻亦是双拳紧握,眉宇紧锁:“父亲,母亲所言极是。沈尚书虽位高权重,但近年来陛下对他已多有猜忌。北疆军权、吏部铨选,哪一样不是敏感之处?陛下此番将阿沅指婚沈府,表面是恩宠眷顾,体恤重臣,实则……”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洞察与寒意:“实则是要借此敲打沈文渊,更要在那铁桶一般的沈府内宅,钉下一颗钉子!陛下需要知道,这位沈尚书,私下与哪些人来往,对东宫与三皇子之争,究竟倾向何方!我们阿沅,就是陛下选中的那颗棋子,那双眼睛!”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帝王心术,如同无形巨网,将林家牢牢罩住。 陈氏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声音颤抖:“他们……他们是要我的阿沅去做……细作?这、这是诛心之举!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住口!”林明远厉声喝止,脸上是深深的无力与疲惫,“天心难测,圣意已决,岂容臣子置喙?抗旨不遵,我林家立时便是灭顶之灾!可若遵旨……我的阿沅……”他看向窗外,眼中满是痛惜,“她自小聪慧明理,我们只愿她一生顺遂安乐,何曾想过要她卷入这等滔天风波!”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阿沅站在门口,面色微微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显然已在门外听了片刻。 “父亲,母亲,三哥,”她缓缓走入,在父母面前盈盈拜下,声音清晰而坚定,“女儿……愿意嫁入沈府。” “阿沅!”陈氏扑过来,紧紧抱住女儿,泪如雨下,“我的儿,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那沈文渊是何等人物?你此去,是孤身闯入虎狼之穴啊!” 阿沅依偎在母亲怀中,感受着那份温暖的颤抖,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女儿知道。正因如此,女儿才必须去。” 她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悲痛的父亲、担忧的兄长,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仿佛已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沈府庭院。 “女儿身为林家女,受家族庇佑十六载,如今家族面临抉择,女儿岂能独善其身?嫁入沈府,虽前途未卜,但尚有一线生机,可为家族略尽绵薄之力。若因女儿之故,使林家获罪,女儿百死莫赎。”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超越年龄的明澈与决绝:“请父亲、母亲、兄长放心。阿沅虽不才,亦知‘慎独’二字。此去沈府,女儿会谨守本心,步步为营。不主动为恶,亦不容人轻侮。无论如何,绝不行差踏错,绝不……给林家抹黑,带来灾祸。” --- 从回忆中抽离,阿沅指尖冰凉。她深知,自己不仅是沈文渊的续弦,更是陛下手中一枚意在牵制沈文渊的棋子。而沈文渊,那个深沉难测的男人,对此必然心知肚明。他今日在松鹤堂看似维护的表态,底下藏着多少审视与计算? “小姐,”林妈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带着更深的忧虑,“老奴方才听府里下人嚼舌,说老爷……姑爷他,前几日在朝堂上因北疆军饷之事,与陛下的心腹郑尚书争执不下,陛下虽未明确表态,但似乎……更偏向郑尚书一些。” 阿沅心中一凛。陛下对沈文渊的猜忌和打压,已经如此明显了吗?那她这个“陛下所赐”的妻子,在沈文渊眼中,处境岂非更加尴尬和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妈妈,此事我们只当不知。”阿沅沉声道,“府中耳目众多,我们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妄议朝政是取祸之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好夫君交代的差事,稳住内宅。” 她走到窗边,望着沈府庭院中在暮色里渐次亮起的灯火,那灯火辉煌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礁。 “至于其他……”阿沅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我得先在这沈府,活下去。” 铨quán选:是中国古代选拔官员的重要制度,其核心是通过考核选拔人才授予官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锦瑟深苑藏机锋 第3章 锦瑟定鼎初掌权 沈文渊离了松鹤堂,径直去了外书房。管家沈荣早已候着,将三爷沈文睿在醉仙楼因妄议朝政、与御史冲突被送回一事,低声禀报清楚。 “人怎么样了?”沈文渊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紫檀木书案上轻叩。 “回老爷,三爷醉得厉害,已送回三房歇下了。三奶奶正在照料,只是……受了些惊吓。”沈荣小心翼翼地回答。 “拿我的名帖,去顺天府和都察院打点干净。传话下去,府中若有人敢议论半句,重责三十,发卖出去。”沈文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这位三弟,文不成武不就,只会空谈惹祸,若非一母同胞,他早已懒得理会。二房那边,想必此刻正等着看三房乃至他这长房的笑话。 内宅不宁,外患频生。陛下将林家女指婚过来,用意昭然若揭。这沈府,确实需要一位能稳住后方、且身份足够分量的主母了。 想到新婚妻子林氏在松鹤堂不卑不亢的表现,沈文渊眸色微深。或许,这颗“棋子”,用好了,未必不能成为一步活棋。 他起身,再次走向锦瑟院。 --- 锦瑟院内,阿沅正听林妈妈说着府中几位主要管事嬷嬷的情况,尤其重点提到了目前暂代管家之权的,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姓严,规矩极大,颇得老夫人信任。 “小姐,这位严嬷嬷怕是块难啃的骨头。”林妈妈低声道。 阿沅还未答话,便听得门外丫鬟通报:“老爷来了。” 她立刻收敛心神,起身相迎。 沈文渊步入室内,目光掠过她沉静的面容,在主位坐下。阿沅奉上热茶,他接过,并未饮用,直接开口:“三弟之事已处理妥当,你不必挂心。” “是,劳夫君费心。”阿沅垂眸应道。 “内宅不可一日无主。”沈文渊放下茶盏,声音沉稳,“母亲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劳。严嬷嬷虽得力,终究是下人。从明日起,府中中馈便由你正式执掌。” 阿沅心下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并未推辞,肃然行礼:“妾身年轻识浅,恐有负夫君与母亲信任。但既蒙不弃,定当竭尽全力,理清庶务,安定内宅,为夫君分忧。” “嗯。”沈文渊对她的表态不置可否,继续道,“严嬷嬷会协助你交接。府中人事盘根错节,若有那倚老卖老、阳奉阴违的,不必顾忌,按家规处置便是。” “妾身明白,定会多向严嬷嬷请教,秉公处事。”阿沅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文渊看了她一眼,似是对她的谨慎略有满意,又道:"你既为主母,府中子女妾室,也当正式拜见。我已让人去传柳氏、王氏和孩子们过来。" 不多时,两位姨娘便领着孩子们到了。为首的是柳姨娘,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襦裙,虽已生育过孩子,但身段依旧窈窕,面容柔媚,眼角眉梢带着成熟风韵与精心算计过的温顺。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穿着青竹色直裰,眉眼间能看出几分沈文渊的影子,只是气质更为文静内敛。这便是庶长子沈珂,年已十四,即将议亲的年纪。他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目光平静,既不怯懦也不张扬,只是在对上阿沅视线时,微微颔首致意,礼节周全却带着疏离。 另一位王姨娘则年轻许多,约莫二十岁,穿着一身水红色遍地缠枝海棠的亮眼衣裙,容貌娇艳明媚,眉眼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与轻浮。她由奶娘陪着,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正是刚满两岁的庶女沈瑜。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个被嬷嬷牵进来的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宝蓝色云纹锦袍,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项圈,小脸绷得紧紧的,嘴角下撇,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敌意,直直地射向阿沅。这便是由沈老夫人亲自抚养的嫡子沈晟。 一行人进来,先向沈文渊行礼。 "都起来吧。"沈文渊声音平淡,"今日让你们过来,是让你们正式拜见主母。从今往后,夫人便是尔等主母,一应规矩礼数,皆不可废。" 柳姨娘率先上前,对着阿沅深深一福,语气恭顺无比,眼神却飞快地将阿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妾身柳氏,拜见夫人。夫人真是年轻貌美,往后定能好好侍奉老爷,打理家事。"她说着,轻轻侧身让出沈珂,"珂哥儿,快来见过母亲。" 沈珂上前一步,姿态端正地行礼,声音清朗沉稳:"儿子沈珂,给母亲请安。"他的措辞和礼节无可挑剔,但那双与沈文渊相似的深邃眼眸中,却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审慎与距离感。 阿沅虚抬一下手,语气温和:"好孩子,快请起。"示意采薇给了份准备好的上等徽墨和湖笔作为见面礼。她心中明了,这位即将成年的庶长子,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要深沉,怕是比骄纵的嫡子更难应对。 王姨娘见状,也忙抱着孩子上前,笑容娇俏,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妾身王氏,拜见夫人。夫人您看,瑜姐儿长得像不像老爷?都说女儿像爹呢!"她试图用孩子拉近关系,彰显自己的功劳,姿态却比柳姨娘显得轻浮许多。 奶娘抱着懵懂的沈瑜,教着她磕头。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说了句"给母亲请安",磕了个头。阿沅同样温和地让她起来,赏了个赤金项圈。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晟身上。 他紧紧抿着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那双酷似沈文渊的眼睛,倔强地瞪着阿沅。 柳姨娘在一旁柔声劝道:"晟哥儿,快给母亲磕头啊。"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风点火。 沈文渊脸色沉了下来,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儿子。 阿沅心知这是立威更是化解矛盾的关键时刻。她看着沈晟,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晟少爷,我知你心意。生母之恩,永世不忘,此乃人子孝道,我亦敬佩。"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回到沈晟身上:"但你需明白,你乃沈府嫡子,身份尊贵,责任重大。你的言行举止,关乎沈府颜面,更关乎你父亲对你的期望。今日之礼,非为你我私谊,而是沈府的规矩,是你身为嫡子必须承担的责任。你,可明白?" 她没有强迫他认母,而是将"磕头"这件事,拔高到了"家族责任"和"嫡长子担当"的层面。 沈晟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被逼迫或被责骂的场景,却没想到阿沅会这样说。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只见沈文渊深邃的目光中,似乎也带着一丝认同。他又瞥了一眼旁边垂眸静立的庶兄沈珂,见他姿态恭谨,礼仪周全,自己若再闹,反倒显得不如一个庶子懂事。 那股叛逆的劲头,在更大的"责任"和微妙的比较面前,竟有些无处着力。他憋红了脸,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在众人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屈膝,对着阿沅的方向,草草磕了一个头,却紧咬着牙,一声未吭。 阿沅见好就收,并不逼迫他喊母亲,只淡淡道:"起来吧。望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让你父亲失望。" 一场风波,暂时化解。 沈文渊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位小妻子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恩威并施,分寸得当,倒是块掌家的材料。他的目光在沉稳的庶子和依旧倔强的嫡子身上掠过,心中对后宅的格局也有了新的考量。 "好了,都退下吧。"他挥挥手。 柳姨娘复杂地看了阿沅一眼,领着沈珂恭敬退下。王姨娘则有些恋恋不舍地瞥了沈文渊一眼,才抱着孩子离开。沈晟也被嬷嬷带了下去,临走前还回头狠狠瞪了阿沅一眼。 室内恢复安静,沈文渊起身,最后对阿沅道:"过会儿严嬷嬷会来与你交接,若有难处,可来回我。" "是,谢夫君。"阿沅恭送他离开。 阿沅端坐于锦瑟院的内室,白日里正式接掌管家之权,又见了妾室与子女,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她深知,要想在这府中立足,必须尽快摸清所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林妈妈悄步进来,屏退了其他丫鬟,脸上带着探听得来的慎重神色。 “小姐,”林妈妈压低声音,“老奴借着清点库房、熟悉人事的由头,与几个在府中年头久又不得志的婆子攀谈了一番,总算对府里情形摸了点底细。” 阿沅精神一振:“妈妈快讲。” “老爷能有今日地位,全靠自身能耐。年少时便以才华闻名,在先帝时就得重用,今上登基后,更是倚为股肱,一路做到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可谓位极人臣。但也正因如此……”林妈妈声音更低了,“树大招风。陛下近年来对老爷颇多猜忌,尤其北疆军权、官员任免这些核心权柄,陛下既倚仗老爷,又时时想收回手中。朝中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一派,是陛下的心腹,专门与老爷打对台。此次北疆军饷之争,便是例证。而陛下将小姐您指婚过来,这其中的意味……小姐当明白。” 阿沅心下沉沉,果然与她猜测无异。她不仅是续弦,更是帝王权术下的一枚质子。 “府中如今有名分的妾室,只柳姨娘和王姨娘两位。”林妈妈继续道,“这柳姨娘,来历也不简单。她原是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侄女,家道中落才来投奔,最初是在老夫人身边做丫鬟,因容貌出挑,性子伶俐,被老夫人给了老爷做通房,后来生了庶子沈珂,才抬了姨娘。她在府中根基不浅,与老夫人关系密切,又生有庶子,之前还代管过一段时间家务,心气儿高着呢。” 阿沅想起柳姨娘那恭顺笑容下的精明,心中了然。原来有这层关系,难怪她底气十足。 “至于子嗣,嫡出的便是晟少爷,是原配夫人所出。原配夫人出身江南书香望族,与老爷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可惜身子不太好,在生产晟少爷时伤了根本,缠绵病榻数年,在晟少爷五岁时便去了。老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对晟少爷也颇为怜爱。” “二房和三房目前都只有嫡出子女,未有庶出。” “那……老爷身边,如今可有通房?”阿沅问出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林妈妈回道:“据那几个婆子说,老爷公务极其繁忙,常宿在外书房。通房丫鬟……以前老太太和老太太身边的严嬷嬷都塞过几个,但要么不得老爷心意被冷落,要么被柳姨娘寻由头打发出去了。目前,似乎只有前院的那几位大丫鬟,但并未给名分,几人颇为低调,几乎不与后院往来。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柳姨娘手段厉害,把老爷身边看得紧,不让旁人近身。” 阿沅听完,沉默良久。信息量远超她的想象。 她这个主母,看似风光,实则坐在了火山口上。前有狼后有虎,身边还环绕着看不清的暗箭。 “妈妈,这些事我们心里有数就好,切勿外传。” “老奴明白。”林妈妈郑重应下。 第4章 夜色暖意探虚实 夜色如墨般浸染了沈府的亭台楼阁,锦瑟院内却灯火通明,驱散了几分春夜的寒凉。阿沅端坐于窗下的软榻上,手中虽捧着一卷《府规》,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门外。白日里接收了太多信息,心绪尚未完全平复,难免有些忐忑。 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阿沅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裙,起身相迎。 沈文渊踏进室内,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直裰,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却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静气场。他目光扫过室内,见窗明几净,烛火温暖,几样简单的摆设也透出几分雅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夫君。”阿沅敛衽行礼。 “嗯。”沈文渊应了一声,在主位坐下。阿沅亲自奉上温度刚好的热茶,他接过,指尖与她的微微一触,阿沅下意识地缩回手,耳根微热。 采薇和几个丫鬟悄无声息地布菜,皆是精致的家常小菜,并一壶温好的金华酒。沈文渊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两人默默用膳,席间只闻细微的碗筷碰撞声。阿沅吃得心不在焉,偷偷抬眼打量对面的男人。他用餐的姿态优雅而迅捷,显然习惯了高效处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与严嬷嬷交接,可还顺利?”沈文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阿沅忙放下筷子,恭敬回道:“回夫君,严嬷嬷行事严谨,账册条目清晰,已将一应事务大致与妾身交代清楚。只是妾身初学,尚需时日细细梳理。” “严嬷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规矩是大些,但办事稳妥。你若有不明之处,多问无妨,她不敢不尽心。”沈文渊语气平淡,却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是,谢夫君提点。”阿沅应道,心中稍安。 用罢晚膳,丫鬟们撤下残席,重新奉上清茶。沈文渊并未起身离开,而是端坐着,慢慢拨动着茶盏中的浮叶,似乎在思索什么。 阿沅垂眸静坐,心中猜测着他的来意。 半晌,沈文渊才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阿沅身上,那目光依旧深沉,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明日,我陪你回门。” 阿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错愕。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更没想到他会亲自陪同。按照惯例,高门大户的夫人回门,夫君未必会亲自前往,尤其是他这般身份的权臣。 “夫君政务繁忙,岂敢劳烦……”她下意识地推辞。 沈文渊抬手打断了她:“陛下体恤,准了我三日婚假。” 三日婚假?阿沅更是惊讶。皇帝对沈文渊猜忌日深,竟会主动给予婚假?这其中的意味…… 沈文渊看着她脸上的讶异,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他语气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陛下隆恩,言道臣子家宅安宁,方能尽心国事。特许假期,让你我……安稳新婚。”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颇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阿沅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陛下这是在示恩,也是在观望。看看这桩他亲手促成的婚姻,是否能如他所愿,起到“安定”沈文渊后方,或者说,“监控”沈文渊的作用。而沈文渊欣然接受假期,陪她回门,正是在向陛下展示一种“顺从”与“安稳”的姿态。 “皇恩浩荡。”阿沅低下头,轻声应和,心中却波澜起伏。她与他的婚姻,从开始到如今的每一个细节,都离不开皇权的阴影。 “林家清流门第,家教严谨。明日回门,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我已让沈荣备好了礼单,你过目一下,若无异议,便按此准备。”沈文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递给阿沅。 阿沅双手接过,仔细看去。礼单列得极为周全,既有给父亲林阁老的古籍字画、名砚贡墨,也有给母亲陈氏的江南锦缎、滋补药材,给兄长林瑾之的则是新科进士喜爱的文房珍品和兵法棋谱,甚至连家中几位得脸的叔伯兄弟都顾及到了,礼物贵重却不显奢靡,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尚书府的体面与对林家的尊重。 他竟考虑得如此周到……阿沅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暖流。这并非夫君对妻子的体贴,更像是权臣对清流门第的一种谨慎的礼遇与合作姿态。但无论如何,这让她明日回门,在娘家面前能更有底气。 “让夫君费心了,礼单极为妥当。”阿沅将礼单轻轻放在桌上,“妾身代父亲母亲,谢过夫君。” “分内之事。”沈文渊淡淡道。 室内又陷入一片寂静。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 阿沅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开口,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凝滞:“夫君今日处理三叔之事,想必劳神了。” 沈文渊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他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文睿性子疏狂,易受人挑拨,需时常敲打。府外……盯着沈府的人不少。” 他这话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提醒她府内府外的形势。 “树欲静而风不止。”阿沅轻声接道,“妾身虽愚钝,亦知身处漩涡,当谨言慎行,不给夫君添乱。” 沈文渊目光深邃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入府感觉如何?” 阿沅心下一紧,知道他这是在问她对沈府的初步观感,也是试探她的心性。她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府中规矩严谨,母亲慈威并重,柳姨娘……亦是恭谨。只是晟少爷心结未解,妾身还需时日慢慢化解。至于管家之责,妾身定当兢兢业业,不负夫君所托。”她避重就轻,只提内宅,不言其他。 沈文渊听出了她的谨慎,也未深究,只道:“内宅安稳,便是大善。晟儿那里,急不得,你……有心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有些轻,却让阿沅心头微动。 “谢夫君。”阿沅低下头。 夜渐深,更漏声隐隐传来。 沈文渊站起身:“时辰不早,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是。”阿沅也跟着起身,伺候他宽衣。这一次,动作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生疏。 躺在床榻上,两人依旧隔着些许距离。黑暗中,阿沅能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热气息,以及那存在感极强的压迫感。她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今晚的对话。 他的亲自陪同,周到的礼单,看似平淡却隐含提醒与肯定的话语……这一切,似乎都在将她更紧地拉入沈府这个复杂的共同体中。陛下想让她做眼睛,而沈文渊,似乎正在尝试将她变成自己人,至少,是内宅的“自己人”。 前路依旧迷茫,但今夜,在这偌大而冰冷的沈府里,在这桩始于算计的婚姻中,她似乎触摸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合作”甚至“依靠”的可能。 而身侧的沈文渊,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边人清浅而克制的呼吸声。这个小妻子,比他预想的更聪明,更沉得住气,也更能看清形势。或许,陛下这步棋,他真的可以试着,将她变成一步活棋。只是,这其中的信任与风险,需要时间来衡量。 但此刻沈文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温婉娴静的身影。 苏知意,他的原配发妻,江南书香望族的嫡女,与他年纪相仿,是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婚姻。她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与他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没有年少夫妻的炽热浓烈,更像是一种基于责任与习惯的默契陪伴。她体弱,成亲后滑胎多次,好不容易生下晟儿后,更是缠绵病榻数年。他政务繁忙,能陪伴她的时间不多,但她从未有过怨言,总是温和地劝他以国事为重。 他记得她临终前,苍白消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气息微弱却依旧带着那份为他着想的体贴:“文渊……我走后,你……莫要太过伤怀……晟儿还小,需要人照顾……府里,也不能没有主母……若有合适的,便……续娶一位吧……只要,待晟儿好……” 第5章 回门日暗潮各涌 翌日清晨,尚书府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向林府。沈文渊与阿沅同乘一车,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奢华,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疏离与沉默。阿沅身着正红蹙金牡丹纹样的大袖衫,头戴赤金镶嵌红宝的头面,妆容精致,仪态端庄,努力扮演着尚书夫人应有的尊荣。沈文渊则是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气质沉凝,闭目养神。 马车在林府门前停下,林府中门大开,林明远携夫人陈氏、长子林瑾之全家以及一众族中长辈早已在门前等候。 沈文渊率先下车,转身,极为自然地朝车内的阿沅伸出了手。阿沅微怔,将指尖轻轻搭在他温热的掌心,借力下车。这一举动落在林家人眼中,自是显得夫妻和睦,让林明远夫妇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许。 “小婿文渊,拜见岳父、岳母大人。”沈文渊执礼甚恭,对着林明远与陈氏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不见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模样。 林明远连忙上前虚扶:“贤婿快快请起,折煞老夫了。”他打量着沈文渊,见其气度不凡,态度谦和,心中复杂难言。 陈氏的目光则第一时间就黏在了女儿身上,见阿沅气色尚可,衣着华贵,悬着的心落下大半,眼眶却忍不住泛红。 众人寒暄着入内,至正厅分宾主落座。叙话不过片刻,林明远便邀沈文渊至书房说话,林瑾之及几位族中颇有分量的叔伯作陪。男人们离去,厅内便只剩下女眷,气氛顿时松快了些,却也更加暗流涌动。 书房内,檀香袅袅。林明远请沈文渊上座,沈文渊固辞,最终两人分宾主坐于窗下茶榻。 “贤婿如今执掌吏部,总揽铨选,为国操劳,辛苦了。”林明远作为清流领袖,开场白带着一贯的文雅与试探。 沈文渊神色平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岳父过誉。文渊忝居其位,不过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罢了。如今朝局纷繁,北疆未靖,东南漕运亦多弊病,处处需用心,不敢言辛苦。”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政务,姿态摆得端正。 一位族叔接口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听闻近日北疆军饷之事,朝中争议颇大,户部郑尚书似乎……另有所见?”这话问得直接,带着打探之意。 沈文渊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不急不缓:“北疆将士浴血卫国,军饷乃国之根本,不容有失。郑尚书掌度支,谨慎些亦是常理。只是边疆安危,关乎社稷,些许分歧,相信陛下自有圣裁。”他四两拨千斤,既表明了自己维护北疆的立场,又未直接攻击政敌,更将最终决定权归于皇帝,滴水不漏。 林瑾之在一旁静静听着,此时开口道:“妹夫执掌吏部,可知今岁官员考绩,陛下似乎格外关注‘实务’与‘清廉’二字?”他这是在试探皇帝下一步的用人导向,也与清流一贯推崇的“实干”、“清正”不谋而合。 沈文渊看向这位年轻有为的大舅哥,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瑾之兄身在翰林,消息果然灵通。陛下励精图治,确有此意。如今朝中不乏空谈之辈,亦有害群之马,整饬吏治,选拔能臣干吏,乃是当务之急。”他这话,隐隐与林家的政治理念有所契合。 书房内的谈话,便在这样看似平和,实则机锋暗藏的氛围中进行着。 正厅这边,陈氏早已按捺不住,拉着阿沅的手便去了后堂暖阁,屏退了左右,只留心腹妈妈在门口守着。 “我的儿,快让娘好好看看!”陈氏捧着阿沅的脸,仔细端详,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在那边可好?沈家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姑爷他……待你如何?” 阿沅见到母亲,多日来的委屈与压力几乎要决堤,但她强忍住了,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母亲放心,女儿一切都好。老夫人虽严肃,但并未苛责。府中事务虽繁杂,但女儿正在慢慢接手。至于夫君……”她顿了顿,斟酌词句,“他待女儿……以礼相待,颇为尊重。” “以礼相待?”陈氏是过来人,敏锐地捕捉到女儿言辞间的闪烁,她紧紧握住阿沅的手,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阿沅,你老实告诉娘,你们……你们可曾圆房?” 阿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没想到母亲会问得如此直接。她垂下头,手指绞着帕子,声如蚊蚋:“还……未曾。” “什么?!”陈氏惊得几乎要站起来,脸上血色褪尽,“这都三日了!他、他竟未曾与你同房?这……这怎么可能?”在她看来,女儿年轻貌美,家世相当,又是新婚,沈文渊即便年纪大些,也不该如此冷落新婚妻子。 “母亲,您别急。”阿沅连忙安抚,将早已想好的说辞道出,“夫君他……政务极为繁忙,新婚之夜亦是处理公文至深夜。加之……加之陛下赐婚,其中深意,夫君他……或许有所顾虑,需要时间。” 陈氏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女儿话中的深意,脸色更加苍白:“是因为……陛下?”她颓然坐下,喃喃道,“我就知道,这桩婚事……果然如此。他防着你,冷着你,是怕你是陛下派去监视他的……” 想到女儿在沈家的处境,前有夫君猜忌,后有妾室虎视,外有朝堂风波,陈氏的心如同被浸入冰水之中。她原以为女儿至少能得到夫君的怜爱,在这复杂的环境中有一丝依靠,如今看来,竟是连这最基本的夫妻之情都如此凉薄。 “我苦命的儿啊……”陈氏将阿沅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陈氏摩挲着女儿纤细的手指,眼圈又红了:“娘的乖乖,当初怀你时已是三十有五,连郎中都劝我保重身子要紧。可偏偏就是你,在娘胎里就乖得很,稳稳待到足月。你爹抱着刚出生的你,欢喜得直念叨‘老来得珠’。” 说着将阿沅揽入怀中,“上面的哥哥把你当瓷娃娃般捧着,你爹爹那么古板的人,都由着你在他书房捣乱。如今想到你要在那龙潭虎穴里周旋,娘这心里...”话未说完便哽咽难言。 阿沅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疼爱,鼻尖酸涩,却倔强地没有落泪。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低声道:“母亲,别担心。女儿如今是沈府主母,掌着中馈,有名分有地位。夫君他……虽不亲近,却也给了女儿应有的体面和权力。女儿会好好的,会一步步在沈府站稳脚跟。只要女儿行事端正,谨慎持家,时日久了,或许……或许会有所不同。” 她这话,既是在安慰母亲,也是在为自己打气。感情奢求不来,但权力和地位,是她可以努力去抓住的东西。 陈氏听着女儿故作坚强的话语,心如刀割,却也知道此事无法强求,只能紧紧抱着女儿,一遍遍嘱咐:“无论如何,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事谨慎,莫要强出头,若有委屈,定要派人告诉家里……” 暖阁珠帘轻响,阿沅的嫂子周氏端着茶点进来。 周氏将缠枝莲瓷盏轻轻放在案上,眼里漫起心疼的水光:“全家捂在心口焐着的夜明珠到别家去了。母亲可还记得?小妹幼时咳嗽两声,父亲连朝会都要告假半日守着。之前她贪玩跌伤膝盖,夫君愣是把金陵所有跌打郎中都请遍了。” 她忽然侧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当初听说圣旨,你哥哥在祠堂跪了整宿...那般虎狼窝,偏要我们眼珠子似的娇娇儿去闯...”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少年清亮嗓音:“姑母别怕!翊儿今日起就习武,将来带兵去接您回家!”但见七岁的小侄儿扒着窗棂,举着木剑用力挥舞。 母女俩在后堂说着体己话,前厅的宴会也已备好。午宴气氛看似融洽,林家人对沈文渊礼数周全,沈文渊亦是应对得体。然而,书房内的政治暗涌与后堂的母女忧思,都为这场回门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 宴毕,又稍坐片刻,沈文渊便起身告辞。马车驶离林府,阿沅透过车窗,看着父母兄长嫂嫂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直到转角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视线。 车内,沈文渊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对林家后院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 第1章 锦瑟年华入沈府 永和十年,春。 沈府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八抬大轿在喧天锣鼓中稳稳落在朱漆大门前。这场尚书续弦的婚礼,排场丝毫不逊于迎娶原配。 阿沅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听着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单调声响,一声声,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身上大红的嫁衣繁复沉重,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她低垂的视野里显得有些模糊。 十六岁,正是锦瑟年华,她却已披上嫁衣,要嫁入这帝都中最显赫的门第之一——沈府。 而她的夫君,是年长她整整二十岁的沈府家主,当朝吏部尚书,沈文渊。 一个……她只在众人窃窃私语和母亲忧心忡忡的叮嘱中,拼凑出模糊形象的“老男人”,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人。 马车缓缓停稳,外面喧闹的喜乐声、道贺声瞬间放大了数倍,像潮水般涌来。一只手伸了进来,扶她下车,指尖冰凉,不知是她的,还是那喜娘的。 接下来的流程,阿沅像个精致的人偶,被牵引着完成。跨马鞍,踩瓦片,拜天地……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惹人笑话。盖头厚重地遮挡着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自己脚下方寸之地,以及偶尔映入眼帘的、周围人们各式各样的鞋履与衣摆。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怜悯的,或许还有不屑的。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颈项和手背上。 “礼成——送入洞房!” 司仪高亢的声音为这场喧闹的仪式暂时画上句号。阿沅暗暗松了口气,被簇拥着,引向那座陌生的、属于她的“新房”。 --- 新房里极尽奢华,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龙凤喜烛燃得正旺,偶尔爆开一两点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下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她一人留在这片过于安静的红海里。 阿沅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她悄悄抬起手,想自己掀开盖头透透气,指尖触到流苏的瞬间,却又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不合规矩。母亲再三叮嘱过,这盖头,须得由夫君来挑。 夫君…… 这个词在她舌尖滚过,带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他会是什么样子?传闻中的沈尚书,位高权重,不苟言笑,是朝堂上令人敬畏的存在。他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由陛下赐婚、几乎算是硬塞进来的小妻子?是为了延续子嗣,还是仅仅为了府中需要一个主持中馈的继室?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她只能正襟危坐,努力维持着新妇该有的端庄,听着更漏一滴一滴落下,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一步步,踏在廊下的石板上,也踏在阿沅的心尖上。 她的心骤然揪紧,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酒气的气息笼罩下来。阿沅屏住呼吸,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她的盖头上。 然后,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伸了过来,轻轻一挑,厚重的视野骤然开阔。 烛光有些刺眼,阿沅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抬眸望去。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身姿挺拔,穿着大红的吉服,更衬得他面容清癯,气质沉静。他的确不年轻了,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鬓角甚至能看到几丝不甚明显的白发。但他的眼神极为深邃,像蕴藏了无数风云的古井,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些许审视地看着她。 没有预想中的温和笑意,也没有明显的厌恶,只是一种……仿佛在评估一件重要物品的平静。 阿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一路辛苦。”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并没有什么情绪,“既入沈府,往后便是沈家妇。府中庶务,明日自会有管事嬷嬷与你交接。” 他的话简洁明了,公事公办,像是在交代下属。 阿沅垂下眼睫,轻声应道:“是,妾身明白。” 沈文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十六岁的少女,容颜娇嫩得像初绽的花苞,与这沉暮之气的沈府,甚至与他本人,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几不可闻地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不存在。 “晟儿年纪尚小,性子有些顽劣。他是府中嫡子,你……多看顾些。”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冲撞,多包涵。” 这话听起来是嘱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警告。提醒着她,她只是继母,而那孩子,才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小主人。 阿沅抬起头,鼓足了勇气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怯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认真的光芒。 “夫君,”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安静的室内,“妾身既入了沈家的门,定会恪尽本分。晟少爷是夫君的嫡子,妾身……会待他如己出,也会为您打理好这个家,不让您为内宅之事烦忧。” 沈文渊闻言,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或战战兢兢,或曲意逢迎。像这样直接、坦然,甚至带着点稚气却无比认真的承诺,从一个十六岁的新妇口中说出,倒是头一遭。 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烛光下,少女的脸庞莹润,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溪水。他心中某处坚硬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眼神和话语,极轻地触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如此便好。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敬茶。” 说完,他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盥洗处。竟是打算就此歇下,并无更多温存之意。 阿沅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孤寂。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阿沅便醒了。 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身侧躺着陌生的、气息强大的夫君,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沈文渊起身时,动作很轻,但阿沅还是立刻跟着坐了起来。 “夫君。”她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时辰还早,你再歇会儿。”沈文渊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妾身伺候夫君更衣。”阿沅坚持地下床,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衣物。这是为人妻的本分。 沈文渊没有拒绝,展开双臂,任由她有些笨拙地为自己穿戴。少女的身高只到他胸口,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萦绕在鼻尖,她纤细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衣襟,带着微凉的触感。 他垂眸,能看到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 穿戴整齐,阿沅又端来漱口的青盐和温水。一切做得虽不熟练,却极其认真。 阿沅伺候沈文渊更衣后,便一同前往松鹤堂请安。 踏入堂内,压抑感扑面而来。主位上,沈老太太手持佛珠,面容肃穆,目光如电。下手两侧,泾渭分明。 右侧首位空着,应是留给沈文渊。 左侧首座是一位与沈文渊年纪相仿、面容略显富态的男子,衣着华贵,眼神活络,这是沈府二爷沈文博。他身旁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二奶奶王氏,她打量阿沅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王氏下首是一位身着半旧湖蓝长裙、面容温婉、眉宇间带着些许愁绪的妇人,乃是三奶奶周氏。她独自坐着,身旁并无三爷身影,只安静地对阿沅点了点头。 阿沅稳下心神,上前跪拜奉茶:“儿媳给母亲请安。” 沈老太太接过茶,浅啜一口,淡淡道:“起来吧。沈家不比小门小户,一言一行皆关乎门风。你既为宗妇,当以家族为重,恪守本分,和睦妯娌,教养子嗣。” “儿媳谨记母亲教诲。”阿沅恭敬应下。 轮到向二爷、二奶奶见礼时,王氏未等阿沅弯腰,便虚扶一下,笑道:“快别多礼了,大嫂真是年轻水灵。往后我们妯娌可要常来往,这府里事务繁杂,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话语热情,却透着股要将手伸过界的意味。 阿沅微笑应道:“多谢弟妹。”不卑不亢。 向三奶奶周氏见礼时,周氏连忙起身还了全礼,语气温和:“大嫂安好。”姿态放得极低。 最后,阿沅看向沈晟,温和道:“晟少爷。” 沈晟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恨意,大声道:“我只有一个母亲!你休想让我认你!” 满堂寂静。二奶奶王氏眼中闪过看好戏的神色,三奶奶周氏面露担忧。 阿沅心口一刺,面上却不露分毫。她依旧维持着温和的语气,清晰道:“晟少爷纯孝,不忘生母,夫君与母亲定然欣慰。我入沈府,承圣意,遵夫命,主持中馈,教养子女。日后自当尽心看顾你。你愿唤我母亲,我欣慰;若不愿,唤我夫人亦可。称呼随你,但职责在我。” 一番话,既全了孝道,又立住了规矩,更将选择权看似交出,实则牢牢握住了名分。 沈晟被噎住,涨红了脸。 沈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考量。 沈文渊适时开口,声音沉稳,不容置疑:“阿沅既已敬茶,便是沈府名正言顺的主母。中馈之事,日后由她全权掌管。二弟、二弟妹,三弟妹,府中诸事,亦当配合。”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晟身上:“晟儿,不得无礼。” 沈晟忿忿低头。 “是,大哥/大伯。”众人神色各异地应下。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而入,禀道:“老太太,家主,三爷……三爷他在外面喝多了,被、被顺天府的人送回来了,说是在酒楼与人争执,砸了东西……” 堂内气氛瞬间一变。 三奶奶周氏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二奶奶王氏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似在嘲讽。 沈老太太眉头紧锁,面露疲惫与怒其不争。 沈文渊脸色沉了下来,对管家道:“带人去处理,莫要声张。”他起身,对老太太道,“母亲,儿子去去就回。” 一场请安,在新妇敬茶、嫡子挑衅、妯娌暗涌、以及三爷不堪的闹剧中落幕。 阿沅随着沈文渊走出松鹤堂,阳光刺眼,她却感到周身寒意。这沈府,老太太威重,二房虎视眈眈,三房状况频出,嫡子敌意深重,而她的夫君,深沉如海,心思难测。 新人发文,希望大家喜欢,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锦瑟年华入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