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的傀儡皇帝他黑化了》 第1章 退休第一天 细雨初霁,江南云州城的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亮,倒映着天际一抹将散未散的薄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偶有早开的杏花,经了雨,瓣子落了一地,碾入尘泥,残存的一点白,也很快被过往的行人车辙带走,不留痕迹。 顾清辞很喜欢这种了无痕迹的感觉。 他此刻正站在临河的一处小院门前,院门是新漆的,乌木色,不显眼,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以清瘦峻峭的笔法写着“青云书院”四字。字是他亲手所题,墨迹已干透,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结束了。 脑海里,那个伴随他多年的、毫无情绪起伏的机械音最后一次响起:“任务‘辅佐新君’已完成。评定:优。根据契约,系统与宿主绑定解除。能量回收中……回收完毕。感谢您为‘帝师系统’服务,祝您退休生活愉快。” 声音消散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顾清辞甚至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纽带从灵魂深处被抽离,带来一瞬间的空茫,随即被更庞大的宁静填充。 他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深处,在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耗费了整整十年。十年心血,十年谋划,将那个最初连活下去都成问题的孱弱皇子,一步步扶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他教会他权谋,教会他制衡,教会他如何用温良恭俭让的皮囊,包裹住内里淬了毒的锋芒。 如今,新帝登基,大局已定。他这枚最重要的棋子,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新帝不是没有挽留,许以高官厚禄,甚至暗示可共享江山。但顾清辞只是温和地笑着,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辞官表。那年轻帝王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他并非没有看见,只是不愿再去深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他比谁都懂。他能全身而退,已属新帝念及旧情,或者说,是对他这位帝师最后的一丝忌惮。 他走得决绝,只带走了几箱书籍和些许银钱,一路南下,选了这处远离京城权力中心的江南水乡。云州城,富庶,安宁,文风鼎盛,正是他理想中教书育人的好地方。 “书院……”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从此以后,他面对的将是懵懂稚子,是求学少年,是笔墨纸砚,是风花雪月,再不是那些沾着血污的权柄和算计。 他推开院门。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整洁。三间厢房,一间充作学堂,一间是书房,另一间则是他的卧房。角落里种着一丛翠竹,雨后的竹叶青翠欲滴,更显幽静。学堂里,桌椅摆放整齐,黑漆木板擦得干净,等待着明日第一批学生的到来。 一切都很完美,符合他对“平淡生活”的所有想象。 顾清辞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久久未曾落下。教了十年帝王术,如今要重新拾起蒙童的《千字文》、《百家姓》,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他自嘲地笑了笑。系统赋予他的那些知识——经史子集、兵法谋略、剑术医术——大多是为了辅佐君王而存在。如今君王已不再需要他,这些知识,倒像是无用的累赘了。唯有这手还算能入眼的字,以及一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或许还能在往后教书育人的日子里派上用场。 “先生?”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顾清辞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手里拎着一尾用柳条穿着的鲜鱼。 “您是书院新来的先生吗?”男孩见他点头,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我娘让我送条鱼来,说是给先生的见面礼,祝贺书院开张。” 顾清辞微怔,随即心头一暖。他放下笔,走过去,接过那尾还在微微扭动的鱼,鱼鳞在透过云层的稀薄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多谢你,也多谢你娘亲。你叫什么名字?明日可要来书院读书?” “我叫水生!”男孩响亮地回答,又挠了挠头,“读书……我娘说,要是先生不嫌弃我笨,就让我来听听。” “不嫌弃。”顾清辞温和道,“只要肯学,便没有笨学生。” 水生欢天喜地地跑了。顾清辞看着手里的鱼,摇头失笑。这便是寻常百姓的生活,简单,直接,带着烟火人情的温度。与他过去十年所处的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牢笼,截然不同。 他将鱼拿到后院的小厨房,动作生疏地处理起来。做帝师时,这些琐事自然无需他动手,如今亲力亲为,虽有些笨拙,却别有一番趣味。只是那鱼腥气沾在手上,久久不散,让他微微蹙了蹙眉。 傍晚时分,他简单地做了饭,就着一点清粥,吃了半条鱼。味道只能算勉强入口,但他吃得平静。 饭后,他沏了一壶清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江南的春夜,风是软的,带着潮湿的花香。远处隐约传来市集的喧闹声,更远处,有画舫的丝竹声顺着水流飘荡而来,渺茫得不真切。 这才是生活。 他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安宁。然而,或许是十年高度紧张的生活留下的烙印,在这片宁静之下,他的灵台深处,依旧保有一丝无法完全放松的警惕。像一张拉满了十年的弓,骤然松弛,弓弦本身却还残留着紧绷的记忆。 夜渐深,市集的喧闹和丝竹声都歇了,只余下河水潺潺流动的声响,以及不知名小虫的唧鸣。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自然声响的动静,钻入了他的耳膜。 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虚浮无力的踉跄,间或夹杂着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音来自书院后墙外那条僻静的巷子。 顾清辞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未曾改变,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书院的后门外停了下来。接着,是身体依靠在门板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还有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然后,再无动静。 顾清辞放下茶杯,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但眼神里已没有了方才的闲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打量。 他走到后院,隔着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被夜风送来的血腥气。 麻烦。 这是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退休第一天,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他可以选择无视。云州城再安宁,也并非净土,偶有殴斗、盗窃,并不稀奇。他一个外来人,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书院先生,没有必要招惹是非。 他转身,准备回房。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门板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意识模糊间的呓语。 “……冷……” 那声音极其年轻,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脆弱,像一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顾清辞心底某个早已被坚冰覆盖的角落。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个吞噬一切的火场里,他似乎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时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系统实习生,面对冲天烈焰和绝望的哭喊,只能一边崩溃大哭,一边凭着本能救人。 那是他穿越生涯的起点,也是最不愿回忆,却始终无法彻底磨灭的印记。 顾清辞的脚步停住了。 他沉默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夜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门栓。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 门外,月光黯淡,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料子普通、但已被泥泞和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衣袍,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从身形判断出是个少年。 听到开门声,那少年似乎挣扎着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刹那间,顾清辞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形状,此刻却因为虚弱和痛楚而蒙着一层水汽,黯淡无光。然而,在那片朦胧的水汽之下,在瞳孔的最深处,顾清辞捕捉到了一丝未能完全掩藏住的东西——那不是求生的渴望,不是获救的欣喜,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般的警惕,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打量与评估的锐光。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落难少年该有的眼神。 顾清辞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普通的麻烦,而是一个……更大的麻烦。 少年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点锐光便迅速湮灭在涣散的瞳孔中,头一歪,彻底昏厥过去,软软地倒向门槛。 顾清辞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入手处是少年单薄而冰冷的身体,以及透过湿冷衣物传来的、黏腻的血腥气。 雨后的晚风拂过,带着寒意,吹动了顾清辞额前的几缕散发。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昏迷不醒、来历不明的少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退休生活的第一天,似乎注定无法平静了。 他站在门口,沉吟了片刻。将这少年丢回巷子里,任其自生自灭,似乎是最省事的选择。但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异样,勾起了他久违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属于“帝师”本能的、对潜在风险和未知事物的探究欲。 更何况,人已倒在门前,见死不救,非他本性。 最终,顾清辞再次叹了口气,俯身,将少年打横抱起。少年比他想象的要轻,骨架纤细,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他抱着他,转身走进院子,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夜色,重新隔绝在外。 门轴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仿佛一个序幕被悄然拉开。 顾清辞没有点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将少年安置在了书房那张临时充当卧榻的窄床上。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少年的伤势,主要是肩背处的一道刀伤,不算太深,但失血不少,加之似乎受了风寒,导致高热昏迷。 他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找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熟练地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很专注,却又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处理完伤口,他又去打来冷水,浸湿了布巾,敷在少年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昏睡中的少年。 洗净了脸上的血污和泥垢,露出了一张过分俊秀的脸庞。肤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鼻梁挺直,唇形薄而优美,眼尾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在跳动的烛火下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命运多舛的少年郎。 但顾清辞的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那双眼睛……不会错。 那绝不是一个单纯柔弱的孩子能拥有的眼神。那警惕,那评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主人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侵占性。 这个少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是什么人?为何受伤?又为何偏偏倒在自己的书院门外?是巧合,还是……有意? 无数个疑问在顾清辞脑海中盘旋。他退休第一天寻求的平静,似乎从打开那扇门起,就已被打破。 窗外,夜色更浓。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窗棂,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床上的少年在昏睡中不安地蹙紧了眉头,唇瓣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顾清辞倾身,凑近了些,才勉强听清那几个破碎的音节。 “……母妃……冷……” 母妃? 顾清辞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少年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眸色深沉,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黑夜色。 一个称呼,已然透露了太多。 在这江南烟雨之地,他随手捡到的,恐怕不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雏鸟,而是一条……蛰伏在泥泞中,等待风云的幼龙。 或者说,是一条伪装成雏鸟的、心思难测的毒蛇。 良久,顾清辞缓缓靠回椅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自嘲又几分兴味的弧度。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随即想起,那东西已经不在了。 现在,他是顾清辞,青云书院的山长。 而眼前这个少年,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看来,这退休生活,注定不会如他预想的那般平淡了。 雨声渐密,将书房内微弱的烛火与两人的身影,一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夜,还很长。 第2章 两条狐狸隔着一碗白米互相装羊 晨光熹微,透过书房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雨在天明前已然停歇,檐角残留的水滴偶尔坠落,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嗒”的一声。 顾清辞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他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十年的宫廷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在必要时以最节省体力的方式保持清醒。直到天光将屋内的轮廓一点点勾勒清晰,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倦怠。 他首先看向床榻。 少年依旧昏睡着,姿势却与他昨夜离开时略有不同,身体微微蜷缩,面向外侧,是一种潜意识里寻求安全感的姿态。额上的布巾已经半干,顾清辞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热度退下去不少,但触手仍有些温烫。苍白的脸颊因这未褪的高热泛着不正常的薄红,衬得眼尾那颗小痣愈发清晰,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秾丽。 似乎是感觉到触碰,少年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喉间溢出一声低弱的呻吟,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初醒时迷蒙的眼,带着水汽,空洞地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似乎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然而,这迷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几乎是立刻,那瞳仁便猛地收缩,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警惕与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射向坐在床边的顾清辞。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瞬间绷紧。 顾清辞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脸上那温和而疏离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仿佛昨夜那个一闪而过的、带着评估意味的眼神从未存在过。 “你醒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却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感觉如何?” 少年,或者说,萧烬,定定地看了他几息。那锐利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惊慌、脆弱,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顾清辞伸手虚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背上有伤,失血过多,又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萧烬依言不再动弹,只是微微喘息着,目光怯生生地环顾四周,最后又落回顾清辞脸上,声音微弱得像受惊的幼兽:“这……这里是哪里?是您……救了我?” “这里是云州城,青云书院。”顾清辞言简意赅,“昨夜你昏倒在我书院后门。” “青云书院……”萧烬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感激与无措,“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学生……学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似乎因激动和虚弱而有些哽咽。 顾清辞看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若非昨夜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异样,他几乎也要被这纯良无害的模样骗过去。这演技,比起宫里那些浸淫权势多年的老狐狸,也不遑多让了。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顾清辞语气平淡,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喝点水。” 萧烬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喝得很慢,很斯文,姿态恭顺,偶尔抬起眼睫看顾清辞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学生……姓木,名烬。”他喝完水,低声说道,声音依旧虚弱,“家中遭了变故,与家人失散,一路流落至此……昨夜被歹人追赶,慌不择路,才……” 木烬。顾清辞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削“萧”为“木”,取“烬”字,是心灰意冷,还是……浴火重生?倒是颇值得玩味。 他没有追问“家中变故”的细节,也没有点破这显而易见的化名,只是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且安心在此养伤,书院刚开,暂时没有外人打扰。” “这……这怎么好意思叨扰先生……”萧烬,或者说木烬,连忙推辞,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无妨。”顾清辞将水杯放回桌上,背对着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书院本就空着。你伤势未愈,不宜挪动。待你伤好了,是去是留,再作打算。”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少年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被角的手上,那手指纤细白皙,指节分明,但虎口处却有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茧。那是长期握持某种东西——或许是笔,但更可能是兵器——留下的痕迹。 “我略通医术,你身上的伤我已处理过。”顾清辞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伤口不深,但需按时换药,避免沾水。” 木烬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有劳先生费心……学生……学生实在无以为报……” “养好伤,便是报答。”顾清辞淡淡道,“你且休息,我去准备些清粥小菜。” 他说完,不再多看床上的少年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并细心地将门带上。 门合拢的瞬间,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床榻上,方才还一脸柔弱惶恐的“木烬”,缓缓松开了攥紧被角的手。他脸上的怯懦与无助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与审视。他微微支起身体,靠坐在床头,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得伤口阵阵作痛,让他眉头微蹙,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仔细地打量着这间书房。 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几个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书籍的种类很杂,经史子集皆有,但更多的是些地方志、农书、医书之类的杂学。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镇纸是一块普通的青石,并无任何彰显身份的物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还有一种……属于顾清辞身上的,清冽又疏离的气息。 这个救了他的男人。 木烬,或者说,萧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 他昨夜并非完全昏迷,在顾清辞打开门的那一刻,他保留着一丝清醒。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却没有寻常人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时应有的怜悯或好奇。 这个男人,不简单。 他选择倒在这家新开的书院门外,并非完全偶然。云州城势力盘根错节,他初来乍到,重伤之下,需要一个相对安全且不引人注目的藏身之所。一个外地来的、开设书院的文人,背景干净,心思似乎也纯粹,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只是,这“先生”比他预想的,似乎还要……有趣一些。 那包扎伤口的手法,熟练老道,绝非“略通医术”那么简单。还有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内敛而沉稳的气度,绝非普通乡野塾师所能拥有。 他是什么人?真只是一个避世教书的先生? 萧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的棉布床单,眼神幽暗。 无论他是什么人,目前看来,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提供了急需的庇护。这就够了。 他现在需要时间,需要养伤,需要重新联络散落的人手。这个“青云书院”,这个叫顾清辞的先生,或许可以暂时利用。 想到这里,他脸上那层属于“木烬”的、温顺纯良的面具,又重新戴了回去。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虚弱而无害。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藏的、属于猎食者的冷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厨房里,顾清辞正在淘米。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感。灶膛里的火刚刚生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清隽的侧脸,明明灭灭。 他当然知道那少年在演戏。 那番说辞漏洞百出。“家中变故”、“与家人失散”、“被歹人追赶”,听起来合情合理,却经不起推敲。一个真正流落异乡、身受重伤的少年,在获救后,情绪绝不会如此迅速地收敛和控制,那最初的警惕也绝不会那般锐利。 还有那双手……那绝非一双养尊处优的皇子该有的手,但也绝不是普通流民的手。那薄茧的位置,更像是经年累月练习某种特定兵器所致。 这位“木烬”公子,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顾清辞将米下锅,盖上锅盖。蒸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并不在意这少年是谁,来自哪里,背负着怎样的秘密。只要他不把麻烦带到书院,不影响到自己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他可以暂时收留他,甚至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毕竟,教书育人,有教无类。只要他愿意学,自己便愿意教。至于他学的是什么,是圣贤文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若是这少年不识趣,非要将他拖入泥潭…… 顾清辞拿起一旁的菜刀,手法熟练地将案板上的一小把青菜切成均匀的细丝。刀锋落在木质案板上,发出规律而轻快的“笃笃”声。 他虽已退休,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系统赋予他的那些技能,大多是为了辅佐君王,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用以自保,或者说,在必要时刻清除障碍的手段。 希望,用不上吧。 粥香渐渐弥漫开来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水生那熟悉的、带着点雀跃的喊声:“先生!先生!我娘让我送些新腌的菜薹来!” 顾清辞擦了擦手,走去开门。 水生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脸上红扑扑的,见到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先生早!” “早,水生。”顾清辞接过陶罐,侧身让他进来,“用过早饭了么?” “吃过了!”水生好奇地往院子里张望,“先生,书院今天开张吗?我什么时候能来读书?” “今日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顾清辞温和道,“明日吧,明日辰时,你便可过来。” “太好了!”水生欢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书房紧闭的房门,好奇地问,“先生,那屋里有人吗?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动静。” 顾清辞面色不变,淡淡道:“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身体不适,暂住几日养病。” “哦。”水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未多想,很快又被院子里那丛翠竹吸引,“先生,这竹子真好看!我爹说,读书人院子里都要种竹子,是有气节!” 顾清辞笑了笑,没有解释这竹子只是前任屋主留下的,他懒得移除而已。他陪着水生说了几句话,便送他离开了。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他端着熬好的清粥和一碟小菜,推开书房的门。 床上的少年似乎被开门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带着点羞赧和感激的笑容:“先生……” “吃点东西。”顾清辞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萧烬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却显得十分吃力,额上又见了汗。 顾清辞没有伸手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自己勉强坐稳,微微喘息着,才将粥碗递到他手里。 萧烬捧着温热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偶尔抬起眼,偷偷打量坐在一旁看书的顾清辞。 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顾清辞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垂眸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线条清俊流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平和而淡然,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 萧烬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思绪,默默地喝着粥。 米粥软糯,带着淡淡的清香,温暖了他冰冷已久的肠胃。这是他离开那座吃人的皇宫后,吃的第一顿安稳饭。 在这个看似普通的江南清晨,在这家新开的、不起眼的书院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暂时达成了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一个试图隐藏过去,扮演纯良。 一个看破不说破,静观其变。 青云书院的第一天,就在这弥漫着粥香、药味和无声博弈的诡异平静中,缓缓展开。 顾清辞翻过一页书,眼角的余光扫过床上那看似乖巧无比的少年。 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在那风云骤起之前,多享受几日这江南的杏花春雨。 只是,这雨,似乎已经沾染上了别样的气息。 第3章 太阳底下拜师生 接下来的两日,青云书院异常安静。 顾清辞白日里整理书籍,规划蒙童的启蒙课程,偶尔接待一两位听闻书院开张前来询问的街坊邻里。他言语温和,态度恳切,倒是很快便在左邻右舍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那位“木烬”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高热反复了几次,都在顾清辞的汤药与物理降温下控制住了。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异常沉默,要么睁着眼望着帐顶发呆,眼神空洞,带着一种符合他“遭遇变故”身份的悲戚与茫然;要么就是在顾清辞送药送饭时,用那种小动物般的、充满感激与依赖的眼神望着他,低声道谢,然后乖巧地喝完药,吃完所有食物。 他从不主动询问外界的事情,对顾清辞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尊敬。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低得仿佛只是书房里一件额外的摆设。 顾清辞乐得清静,也配合着他的表演,并不多问,只是按时送去汤药饭食,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开的方子温和却有效,加上萧烬年轻,底子似乎也不差,背上的伤口开始结痂,脸色虽仍苍白,但那种病态的潮红已渐渐褪去。 这日下午,顾清辞正在学堂里擦拭桌椅,为明日的开课做准备。水生和他娘亲周娘子一起过来了。周娘子是个爽利的妇人,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只还热乎的青团。 “顾先生,明日水生就来麻烦您了。”周娘子笑着将青团递给顾清辞,“自家做的,不成敬意。” “周娘子客气了。”顾清辞接过,道了谢。 水生则好奇地踮着脚往书房方向看,小声问:“先生,您家那个生病的亲戚,好了吗?” 顾清辞还未回答,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萧烬扶着门框,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顾清辞找出来的、略显宽大的旧青布长衫,更显得身形单薄。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浅淡,眼尾那颗痣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平添了几分易碎感。他看到外间的周娘子和水生,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缩回去,像个受惊的兔子。 “木烬?”顾清辞适时开口,语气平和,“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事?” 萧烬这才停下后退的动作,扶着门框,微微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先生……我……我觉得好些了,想起来走动走动……打扰先生会客了……”他说着,还对周娘子和水生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姿态谦卑有礼。 周娘子一看这少年郎俊秀却病弱、又如此知礼的模样,母性本能顿时被激发,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小郎君身体可大好了?快别站在风口里,仔细再着了凉!” 水生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好看得像画里人一样的哥哥。 顾清辞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萧烬的额头,触手温凉,热度确实退了。“既觉得好些,便在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也好,确实不宜久卧。”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萧烬顺从地点点头,由着顾清辞虚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走到院中石凳旁坐下。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他身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 周娘子看着心疼,忍不住问道:“小郎君是先生家亲戚?怎么病得这样重?家里人呢?” 萧烬闻言,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说话,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懂事地不愿给人添麻烦。 顾清辞在心里暗叹一声,这演技,收放自如,已臻化境。他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怜悯,代为解释道:“他是我一位远房表亲家的孩子,家中……唉,遭了难,就剩他一个了,投奔我来。路上又病了,这才……” “哎呦,真是可怜见的!”周娘子一听,更是同情心泛滥,“这么小的年纪,就……唉!小郎君,既然到了先生这里,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好生养着!先生是读书人,心善,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萧烬这才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了周娘子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多谢……婶婶关心。先生待我……极好的。” 他这一声“婶婶”,叫得周娘子心都软了,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水生也凑过来,小声说:“木烬哥哥,你快点好起来,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读书了!” 萧烬看向水生,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点了点头,眼神里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对“读书”的渴望,以及一丝因自身处境而产生的自卑。 顾清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他适时转移了话题,与周娘子又聊了几句明日水生来读书的细节,便送走了这对热心肠的母子。 院门关上,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依旧和暖,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萧烬脸上的悲戚与脆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他依旧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侧脸线条在日光下显得清晰而冷峻。方才那番表演,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让他眉宇间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疲惫。 顾清辞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书卷,继续看了起来。 良久,萧烬才低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方才……多谢先生替我遮掩。” 顾清辞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举手之劳。你既称我一声先生,我自当护你周全。”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书院之内。” 这话说得平淡,却隐含着一层意思:我暂时提供庇护,但你的麻烦,最好不要带进书院。 萧烬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沉默了片刻,道:“学生明白。绝不会给先生添不必要的麻烦。” “嗯。”顾清辞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萧烬似乎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试探:“先生……方才那位婶婶说,明日便有蒙童来读书?” “是。”顾清辞抬眼看他,“怎么?你对教书有兴趣?” 萧烬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学生……以前在家中,也读过几年书。只是资质愚钝,未能窥得门径。如今……如今既暂居书院,不知……不知可否有幸,聆听先生教诲?”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仿佛生怕被拒绝。 顾清辞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来了。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吧?接近自己,留在书院,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养伤藏身,还存了别的念头。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找一个暂时的依靠和获取知识的途径? “你想读书?”顾清辞问。 萧烬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是。学生知道自身鄙陋,不敢奢求先生倾囊相授,只求能识文断字,明些事理,将来……将来或许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不至辱没了先生收留之恩。”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顾清辞看着他,看了很久。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眼前的少年,像一块包裹着重重迷雾的璞玉。他看似柔弱,内里却藏着坚冰与野火。他心思深沉,演技精湛,却又在此时,流露出一种近乎真实的、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顾清辞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退休本想教导蒙童,过最简单的生活,却偏偏捡到了这么一个麻烦又复杂的学生。 教,还是不教? 教,意味着更深的牵扯,可能卷入未知的漩涡。 不教,似乎也说不过去。他开的是书院,有人求学,且姿态如此谦卑,他有何理由拒绝? 罢了。 既然暂时甩不脱,那便顺其自然。是龙是蛇,总要放在眼前看着才放心。更何况,教导这样一个学生,或许比教导蒙童,更有挑战性,也……更有趣些。 “既然你想学,”顾清辞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那便学吧。只是我教书,有自己的规矩。” 萧烬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因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身形晃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着,对着顾清辞深深一揖:“请先生赐教!学生一定谨遵先生规矩,用心向学!” 他低着头,因此错过了顾清辞眼中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的光芒。 “第一,既入我门,需尊师重道,不得欺瞒。” “第二,学业之上,不得懈怠,需勤勉用功。” “第三,”顾清辞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背,“谨言慎行,莫惹是非。” 萧烬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恭声道:“学生木烬,谨记先生教诲!” “起来吧。”顾清辞淡淡道,“你伤未痊愈,不必多礼。明日辰时,与水生一同来学堂。” “是,先生!”萧烬直起身,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属于少年人的欣喜(这次,似乎有几分真实),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顾清辞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书卷。 心里却清楚,从这一刻起,这“青云书院”,恐怕再也无法像他预想的那般,只闻朗朗读书声了。 他捡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学生。 更是一个潜在的、能搅动一池春水的麻烦源头。 只是不知,这麻烦,最终会反噬自身,还是……能为他这平淡的退休生活,增添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他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耳边,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身边少年那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楼,是他亲手打开的窗。 第4章 小狐狸借“玄黄”亮爪 辰时未至,天光初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云州城。 顾清辞起身洗漱完毕,推开房门,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已然静立在学堂门外。 是萧烬。 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青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束起,洗去了血污与尘埃,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肤色。晨间的凉意让他鼻尖微微泛红,唇色也有些浅淡,但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寒风努力生长的新竹。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转过身,对着顾清辞躬身行礼:“先生晨安。” 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顾清辞目光掠过他略显单薄的衣衫,淡淡道:“起得倒早。伤未好全,不必如此拘礼,也无需在外等候。” “学生习惯了早起,不敢耽误先生时辰。”萧烬直起身,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对求学的热切期待。 顾清辞不再多言,推开学堂的门。萧烬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轻缓,目光却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学堂内的陈设——整齐的桌椅,擦得锃亮的黑板,墙角书架上的书籍,以及前方那张属于先生的、略显古朴的书案。 一切都简洁而规整,透着一种属于教书人的严谨与肃穆。 “坐吧。”顾清辞指了指靠前的一张桌子,“水生还未到,你可先自行看看。”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千字文》,递给萧烬。 萧烬双手接过,触手是粗糙的纸质,书页边缘有些微卷,显然并非新书。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上,神情专注,仿佛在研读什么深奥的经典。 顾清辞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纸张,开始研墨,准备今日的课业。他没有去看萧烬,却能感觉到那束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并非真正的沉浸,更像是一种审视和评估。 他在判断,判断这本书的价值,判断这个环境,判断他这个“先生”的深浅。 不多时,院门外传来了水生活泼的喊声和水生娘周娘子叮嘱的声音。水生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学堂,看到已经坐着的萧烬,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道:“木烬哥哥,你这么早啊!你身体好啦?” 萧烬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而略显腼腆的笑容:“好些了。水生弟弟早。” 周娘子也跟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看到萧烬,关切地问:“小郎君脸色还是不太好,可别太劳神了。”又对顾清辞道,“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煎饼,您和小郎君垫垫肚子。” 顾清辞道了谢,周娘子又叮嘱了水生几句要听话用功,便匆匆离开了。 学堂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人。 水生好奇地凑到萧烬旁边,看着他手里的《千字文》,惊讶道:“木烬哥哥,你在看这个啊?我娘说这个可难了!” 萧烬温和地解释:“是先生让我先看看。” 顾清辞敲了敲书案,示意安静。水生立刻吐了吐舌头,乖乖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萧烬也合上书,端正坐姿,目光投向讲台。 晨光透过窗棂,在学堂内投下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顾清辞没有立刻开始讲授蒙学内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两张年轻的面孔——一张是充满野性活力、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稚嫩脸庞;另一张则是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努力扮演着恭顺好学生的、却难掩眼底深处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复杂的少年。 “今日,是青云书院开课第一日。”顾清辞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你们二人,年龄、经历、基础皆不相同。水生蒙昧初开,当以识字明理为先。木烬……”他顿了顿,看向萧烬,“你既说读过几年书,我便考考你。” 萧烬神色一凛,恭声道:“请先生出题。” “不必紧张。”顾清辞语气依旧平淡,“《千字文》你既已翻开,便从‘天地玄黄’说起吧。你可知,这‘玄黄’二字,何解?” 这是一个基础却又不那么简单的问题。寻常蒙师或许只解释字面意思,但顾清辞想知道的,显然不止于此。 水生眨巴着眼睛,显然听不懂。 萧烬微微垂眸,似在思索,片刻后抬头,谨慎地回答:“《易·坤卦》有云:‘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故‘玄’指高远深邃之天色,‘黄’指厚重博大之土地。此句开篇,意在言明宇宙之浩瀚与根基之重要。”他回答得中规中矩,引经据典,显示出确实受过不错的启蒙教育。 顾清辞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为何开篇不言其他,独言这‘天地’与‘玄黄’?” 这个问题,就更深了一层,带了些许义理的探究。 萧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该如何回答。是继续展现一个“读过几年书”的流落少年应有的水平,还是……透露更多? 他抬眼,对上顾清辞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等待着他的答案。 一瞬间,萧烬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他需要展现一定的价值,才能让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愿意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教诲”。 “学生浅见,”萧烬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沉稳,“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开篇言天地,是定其格局,明其序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玄黄’二字,或许不止是颜色,更是一种象征——天之道,刚健运行,深邃难测;地之道,柔顺承载,化生万物。为学之道,做人之理,或许皆蕴含于此‘玄黄’之中。需有仰望星空之志,亦需有脚踏实地之行。” 他说完,便垂下眼睫,不再看顾清辞,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透露出内心的些许紧张。这番话,已经超出了普通蒙童,甚至一般读书子弟的理解范畴,带上了一些个人感悟与引申。 学堂内一片寂静。 水生听得云里雾里,张大了嘴巴。 顾清辞看着台下那个低着头的少年,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果然。 这番见解,虽还稚嫩,格局却已不小。尤其是最后那句“仰望星空之志,脚踏实地之行”,绝非一个寻常遭遇变故、只求“安身立命”的少年能脱口而出的。 他在试探自己。用这种方式,隐晦地展示他的不凡,同时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先生”,能否听懂,又会作何反应。 有趣。 顾清辞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平淡。 “见解独到。”他淡淡评价了一句,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深入探讨,转而看向一脸茫然的水生,“水生,你可听懂了?” 水生使劲摇头:“先生,木烬哥哥说的啥呀?俺听不懂!” 顾清辞温和道:“无妨,你只需记住,‘天地玄黄’说的是天和地的颜色和道理便可。日后你自会明白。” 他不再看萧烬,开始正式为水生讲授《千字文》的前几句,从读音、字形到最浅显的字义,耐心细致,语速平缓。 萧烬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顾清辞清隽的侧脸上,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探究欲。 他听懂了。他一定听懂了。 但他没有追问,没有讶异,只是那样平淡地揭过,仿佛他刚才那番带着试探的言论,不过是学生一次普通的、稍显出格的回答。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 他就像这江南的春雨,看似温和,润物无声,实则绵密不透,让你摸不清底细,探不到边界。 接下来的时间,顾清辞主要教导水生,偶尔也会让萧烬认读一些更复杂的字,或者解释一些简单的典故。萧烬表现得十分配合,态度恭顺,回答问题时也刻意收敛了锋芒,更像一个基础尚可、但悟性一般的普通学生。 只是,在他低头默写顾清辞要求的生字时,那专注的侧影,那握着毛笔的、稳定而有力的手势,以及偶尔抬眼看向讲台上那个从容授课的身影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 那不是对知识的纯粹渴望,更像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种发现猎物的专注,一种隐藏在温顺皮囊之下、蠢蠢欲动的……侵占欲。 顾清辞讲完一段落,让学生自行练习。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目光掠过台下。 水生抓耳挠腮,努力和笔画复杂的汉字搏斗。 而萧烬,则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眉眼低垂,一副认真书写的模样。 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顾清辞清晰地记得,方才他阐述“玄黄”之义时,那双抬起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神采。 那不是属于“木烬”的怯懦与茫然,那是属于“萧烬”的、试图冲破伪装、窥探世界、甚至……掌控什么的野心与光芒。 虽然只是一瞬,却灼热得惊人。 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思绪。 这个学生,果然是个大麻烦。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试图隐藏却终究泄露出来的“光”,顾清辞沉寂已久的心湖,竟也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