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哥》 第1章 我和我哥 又下了一场大雪。王青青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乌泱泱的云从天边压过来,雪越下越大。 对面的床上没人,她哥走了,出去要账。 王青青她爸是做水果批发生意的,大部分是熟客,好赊账,小部分是新客,要的货不多,挣不着多少钱。 她爸好面子,做生意这么多年,还看不清人性,以为维护好客源关系,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钱入账。 可事实上,一把把钞票全化作白纸上的一个个数字。 临近年关,在外打工的人全挤上火车大巴,水泄不通地往家赶。何健宁一大早就起来,说是趁着年前,把欠下的账要回来,免得到时候煤都烧不起。 平县的冬天冷,夜里气温零下十来度。他们住在仓库二层,仓库是潘志泊做生意时匆匆搭的,一家四口住在这里,四面漏风。 入冬前潘志泊才把烂了的玻璃换上,前些天却又让人给砸烂了。 何健宁在外面要账,有人来她家里要账。 他们是收债人,也是欠债人。 要账的是昨天来的,那时候何健宁不在家,王青青被外面的砸门声吵醒。 眯着眼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到院子里开门。门一开,是几个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是她爸的熟客。 “程叔?” 她爸没跑之前,经常请程叔下馆子,王青青次次缠着,让她爸带她一起去饭店。 潘志泊提前订了包厢,两大一小三人团团坐一圈,她爸和程叔喝酒,她就坐在中间,小口小口喝着店里的汽水。 汽水一块钱一瓶。潘志泊只给她买两瓶,王青青舍不得一次性喝完,临走前跟店老板商量,拿回家喝,明天再把瓶子还回来。 店老板见她是熟客的孩子,点点头就让她走了。 王青青便抛下她爸,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飞奔。没跑多远就看到路灯下一个身影,何健宁早早立在那儿,肩头压着一层雪花。 “哥!” 何健宁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棉衣,穿时间太久,里面的棉花成了一团一团,一点也不暖和。 何健宁就在外面套了件她爸淘汰的军大衣。 见王青青跑过来,他伸出手,把人抱到面前,说话之前先上下打量。看看她的衣服裤子,又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靴子,果然碰到一点潮的地方。 “踩雪了?”何健宁擦掉她靴子上那一层沾牢的雪,不轻不重地训斥:“说过几次了?好好走路。沿着别人的脚印,踩人家踩过的地方。” “脏。”王青青的意思是人家踩过的雪太脏。 何健宁听明白后,没说她事儿多,也不嫌她麻烦。点点头,给她想了个主意:“过几天老师发了钱,哥给你买双新靴子,皮面的就不怕湿了。” 王青青高兴了,咧着嘴笑。 不管多大年纪,都爱穿新衣服,再说何健宁舍得给她花钱,买的衣服贵,穿出去特别有面儿。 她穿着上学,学校里老师都夸她眼光好,洋气。还有老师认出她衣服的牌子,不算便宜,一双鞋就大几百块钱。 零几年,一双百来块的鞋,对他们这四口之家来说,实在算不上便宜。 一家里也只有何健宁舍得。 “青青。”何健宁蹲在她脚边,勾着头说话,声音空荡荡的,好像很远。 王青青听不清,于是揪住他一缕头发扯了扯,喊他起来,还说有东西带给他。 他哥长得高,蹲下来到王青青的小腹,不用弯腰就能抓住他的头发。 何健宁没理她,任由她揪自己的头发,低着头用袖子给她擦干净鞋面,又把手指伸进鞋里面,摸了摸她脚下的鞋垫,皱了下眉:“鞋垫也湿了?” 王青青身体不好,一年四季手脚冰凉,有年冬天脚上生了冻疮,等何健宁发现时,脚趾头已经肿成萝卜,鞋子都快穿不上。 何健宁从邻居那儿弄来偏方,每晚给她泡泡脚,抹药。棕褐色的药膏需要涂满每个脚趾,王青青嫌药味难闻,不愿意抹。 何健宁拿她没办法,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只能大冬天来回跑,那段时间都没住校,每天城东城西两头跑。从高职下晚自习,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从被窝扒拉出来,擦干净脚,手指挖一坨药膏,托住她的脚心,每一处红肿的地方都涂上。 药膏沾满脚趾,王青青躺在床上叫嚷着难受:“黏……” 她把脚踩在何健宁肩上:“哥,我不想涂。一点都不舒服,刚开始烫,往后就开始痒,我自己挠不着,你白天上学,都没人管我。” 王青青开始抱怨。今年寒假放的早,她在家待了快半个月,何健宁还没放假,每天一大早起床,从仓库跑到城东上学。 何健宁成绩很好,中考是他们这边的状元。几个高中抢着要,来招生的老师夸他是清北苗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将来高考一举夺魁,全国状元都不是问题。 王青青觉得好夸张。 她哥最笨了,还全国状元? 王青青说她哥笨不是没有道理。就拿她哥的妈和她爸结婚这件事来说——他妈看不清她爸什么人,何健宁难道还看不清吗? 何健宁的妈妈赵淑英,王青青喊她淑英阿姨。 淑英阿姨长得胖,盆骨宽,乡里面说这种女人能生儿子。但淑英阿姨跟她爸结婚的时候,已经有了个儿子。 第一次见何健宁是夏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下身的牛仔裤洗到发白,靠近了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很干净的气味,没什么特别,但让人觉得精神、青春。 那时候王青青刚上初中,何健宁刚参加完中考,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 何健宁打小营养就好,个子高,肩膀宽,从小到大收过的情书能摞成一座小山。 后来王青青提起这个,依旧有些吃味,从身后搂住何健宁的脖子,差点没把她哥勒死。 好在何健宁宠她,不跟她计较这些,把人往上托了托,背着她下楼吃饭,这事就这样轻轻掀过。 比羽毛还轻,在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何健宁出生在1985年。 他妈妈赵淑英在矿上工作,听矿上的工人说,赵淑英不是本地人,从平西那边过来,跟现在的矿老板是一对儿。 有人说她是矿老板的小三,背着原配勾引男人,还搞大了肚子,生下来何健宁这个孽种。 王青青问她爸,孽种是什么意思?何健宁为什么是孽种? 她爸冷笑,喝完最后一滴酒,晃晃瓶子打了个酒嗝,在扑面的臭气中说:“那兔崽子是赵淑英给人当二奶时生的。私生子,跟他妈一样不要脸!” 提起赵淑英,她爸带着浓重的怨气,抹不去化不开,连带着双眼都泛起血丝。吹胡子瞪眼地摔了几个酒瓶子,然后在王青青面前破口大骂,指着不远处的何健宁: “不要脸的东西!你妈是婊子,你也不差!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我继续给你交学费,我说!没门——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妈骗我钱,你也别想跑,上什么高中,参加个屁的高考!你给我去城里打工,替你妈还钱!” “还有你!”他又指着王青青,咬牙看着自己这个和前妻八分相似的女儿,又气又恼:“你妈也是婊子!她不要你,跟人跑了!我把你好好养着,你却向着一个外人!” 王青青任由她爸骂,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她往外跑,何健宁做完饭端到潘志泊面前,洗干净手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王青青又爬上了房顶,坐在高处和他对视。 “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在何健宁回应那刻咧着嘴哭了起来。 王青青其实不爱哭的,她要强又爱面子。遇事冲动,尤其爱打肿脸充胖子,何健宁知道她这个脾气,因此格外害怕她的眼泪。 能让王青青流泪的事,那绝对不是小事儿。而是真真切切扎在了她心上,让她好长一段时间都开心不起来,人乖得像只病猫,虚弱无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比下雨天长蘑菇的墙角还阴郁,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见不得光”。 窗帘一拉,门一关,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每一秒都在流泪,等何健宁发现,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睛肿得像核桃。 哄不好,根本哄不好。 何健宁害怕她这样,干脆万事做到最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把她的眼泪扼杀在摇篮。 任她差遣,只要她高兴。 “不哭了好不好?”何健宁爬上房顶,同她商量。 王青青埋在他怀里不吭声,哭得更厉害了。 潘志泊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她想起伤心事。倒不是委屈,只是觉得好害怕—— 妈妈已经走了,跟别人结婚了,离开这个牢笼。淑英阿姨也离开了,只剩她跟何健宁。 可如果有一天何健宁也离开呢? 她怎么办?没人会要她的。 她不好看,也不可爱,不会撒娇,不懂的示弱。缺点一箩筐,脾气又炸,经常惹麻烦,害得何健宁跟着受伤。 “你会不要我吗?” “说胡话。” 没得到回答,王青青继续哭着问:“你妈妈都走了。何健宁,你怎么不走?” “没大没小,喊哥。”何健宁不回答从未想过的问题,比起这些天马行空,他甚至更在意王青青对自己的称呼。 喊“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商量好的。 王青青也当着他的面发誓:哪怕天崩地裂,也只给何健宁一个人当妹,只认他这一个哥。 何健宁不信,就问他:“你妈呢?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小孩怎么办?” 王青青抿唇:“比我小,那也不是我哥啊?” “弟也不行!”何健宁很严厉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帮她举到脑袋旁边,等她重新发誓:“你说……” “我这一辈子只会有何健宁一个亲人,最在乎何健宁,最喜欢何健宁…说!” 何健宁一句一句教,王青青就一句一句地学。 从前的记忆模糊,但关于王青青的每件事,何健宁都没敢忘。 他抱住王青青,一起坐在房顶上,给她擦眼泪。 刚碰到眼皮,王青青就喊疼,捧住他的下巴让他低头看自己。态度强硬地抿着唇,说什么也要听何健宁亲口回答。 何健宁不会说什么肉麻的话,于是实话实说:“你拿钥匙开门那天,我看见了。” “你放我妈走,我就留下来陪你。” “我怕他打你。” “我留下来帮你。” “怎么帮?”王青青被转移了注意,渐渐止住哭泣,问他:“他是成年人,比你高比你壮、你能打过他吗?留下来干什么。你妈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自己去平西,让你找时间跑,和她在那里碰面。你怎么不跑?” “我不跑。”何健宁重复她的话,又有些犹豫,继续擦她的泪,抹去她下巴上挂着的泪珠,强调了一句:“除非你跟我一块。” 王青青跟他,他就走。 王青青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这是她哥从小到大贯彻的准则,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匆匆六年过去,周边的人来了又去。 赵鸿英受不了家暴跑了,潘志泊天天喝酒,生意做的不好,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也跑了。 最后只留下他们兄妹俩,一大一小相依为命,在平县寒冷漫长的冬季肆意生长。 第2章 独一无二 雪越下越大。 王青青第二次被砸门声吵醒。那声音又急又重,像擂鼓一样砸在她心上。 她猛地坐起身,心跳加速,屏住呼吸,听着楼下的咒骂和砸门声,一动不敢动,直到那声音暂且平息,转为几句模糊的商议。 她才穿上鞋下床,略显紧张地往外走,打开门,一只脚踩在楼梯上,让冷风灌了一脖子后,清醒过来,终于想起何健宁出门前的叮嘱。 临走前,何健宁往她怀里塞了个热水袋,指尖蹭着她的睫毛:“哥出去要账,中午之前回来。你在家好好待着,闹钟订好了,到时间起床吃早饭。天冷,把粥热一下。” 怕她听不清还特意凑近了说,热气全洒在她唇边。于是王青青舔舔唇,勉强睁开眼看他,抱怨了一句:“你好啰嗦啊,何健宁……” “没大没小,叫哥!”何健宁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心满意足地喟叹。下一秒却又突然严肃起来,望着那块用塑料布遮盖,还在漏风的破窗户,说:“如果程叔再带人来要债,你别开门,等哥回来。” 王青青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身体往下挪了挪,怕冷地缩回被子里。 何健宁没再闹她,帮她掖好被子,临走前隔着被子亲了她一下,等她露出眼睛跟自己说了句拜拜,才心满意足,带着淡淡的笑意下楼,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院子。 何健宁起床早。天不亮就从被窝爬起,轻手轻脚地站在床边穿衣服。因为害怕吵醒王青青,他穿衣服的动作格外小心,甚至光着脚走路,出了卧室才开始穿鞋子。 何健宁脚上的靴子和王青青脚上的是一个牌子。 入冬前,他从高职回家。找时间带王青青去县里面的牌子店逛街,拿着帮老师看店修东西攒下的一千块钱,给王青青买了双皮面的靴子。 高帮平底靴,卡其的颜色跟曲奇一样诱人。王青青想要拿起来看,却被何健宁抢了过去。 “给我看看!”王青青以为他嫌贵,不想给自己买。 何健宁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被她的误解惹得不高兴,抿着唇,冷下脸,托起鞋子举着,语气淡淡地解释:“鞋子脏,那么多人试过。不准摸,只能看!” “不摸我怎么知道它质量好不好?”王青青没办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觉得何健宁太龟毛了。 按照他的说法,哪里都是脏的,空气中也充满了细菌,那干脆别呼吸了,一个两个的全部憋死算了。 王青青撇眉看他,伸手又要去碰那双鞋。 何健宁反手拍了一下她手背,力度恰到好处,不轻不重的,不怕她疼。 可王青青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有何健宁在的六年,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宠爱,没有娇生,却得到惯养。 何健宁肯惯着她,当祖宗宠,当珍珠捧,恨不得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哪怕王青青哪天心血来潮地要星星月亮,何健宁也愿意为她去想办法,如果做不到,他大概还要愧疚,难过一阵。 如果王青青再因为这事儿流几滴眼泪,那何健宁就更没辙了。准会心惊胆战地抱住她,把她高高举起放在桌上,让她和自己保持在一条线上,彼此对视,然后凑过去,轻轻吻掉她的眼泪。 跟她说“对不起”。 王青青喜欢听何健宁说话,不论是对不起还是别的什么,哪怕是一句凶她的狠话,都会让她心动不已。 至于原因,那就很简单了。 何健宁的声音好听,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变声期来得一点也不突然。他的声音是一点点走向成熟,变得磁性,像缓缓淌过的河流,给王青青难以割舍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正是她童年缺失的,久久不曾拥有和痴心妄想的。好在,何健宁出现了,就出现在她已经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那天。 何健宁的出现简直如天神降临,宠得她无法无天。时间一长,王青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当着他的面也敢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给我看看,里面外面什么材质,好不好?快拿过来,何健宁!”王青青上手抢,伸长手去拿,何健宁却躲着她。 边躲边说:“外面是牛皮,里面是羊毛,很暖和。等下雪了,穿着这个脚不冷。” “我不要听,我自己摸!”王青青还在那里跟他大呼小叫。 何健宁没了耐心。一只手把人抱到座子上,蹲下身给她脚上套了个鞋套,干脆把那鞋帮她穿了上去。 “试试吧,怎么样?” 王青青扬了扬另一只脚,示意他把两只都给自己穿上。 何健宁会意,帮她脱下另一边的鞋子,给她穿上后,牵着她去镜子旁边照。 卡其色果然好看,显得皮肤特别白。王青青把裤子掀起来一些,左右瞧了瞧,简直爱不释手。 何健宁瞧她喜欢,便打算让店员拿双新的,付钱结账。 “多少钱?”何健宁准备结账时,王青青回头问了一句,然后就听到了个惊人的数字。 一千三? 什么鞋要一千三,打劫啊! 王青青瞪大眼,拦下何健宁掏钱的动作,摇了摇头:“哥,太贵了。” 何健宁皱了下眉。 他不喜欢王青青懂事和小心翼翼的样子,既然带王青青来这家店,他就做好了准备,带足了钱。 不会让王青青扫兴。 一双靴子而已,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青青喜欢。 “不贵。”何健宁诚实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青青打断。她扁了扁嘴,一言不发地脱掉靴子,穿上自己那双鞋,抛下何健宁就往外走。 还没出商场门,就叫何健宁追了上来。 “青青!”何健宁追上来,正要凶她。走这么快做什么,这几年乱,拐孩子拐女人,被骗走了怎么办? 何健宁大多时间是神情平淡的,只要在王青青做出委屈自己伤害自己的事时,才会变得严肃。 他皱起眉,低声训斥,话还没说完就见王青青抬头,红着眼看他。 “哥……”王青青盯着他手中的手提袋,开始哭:“我、我不要这双鞋──” 王青青让他把鞋子退了。 一千多块,够何健宁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不想你那么累。”王青青哑着嗓子哭。 何健宁最见不得她的眼泪,知道她心疼自己,又难过又开心,还有一些愧疚。 是他没给王青青无忧无虑的资本,让她太过于懂事听话。 该愧疚难过,遭受心理谴责的是他,而不是王青青。 “乖,不哭。”何健宁给她擦眼泪,抱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等她情绪稳定,安静下来,才开始给她讲道理:“哥想给你花钱。花钱是为了让你高兴,不是让你哭的。你这样一哭,我会难过的。” “那你把鞋退了。”王青青吸了吸鼻子,油盐不进。 何健宁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她,带她回店里退了鞋子,然后又去另一家店,买了更便宜的两双同款皮靴。 依旧是卡其色,到小腿那里。王青青瞅着他穿上好看,就大手一挥,从他兜里掏了五百块钱,让店员包两双,一双44码,一双38码。 店员特意拿了两双新的,给他们包好。回去的路上,王青青抱着鞋盒直乐,何健宁把她的手揣进兜里,勾起唇:“怎么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了。”王青青得意道:“我们学校谈恋爱的情侣,都有一套同款的衣服。”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何健宁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王青青便道:“这叫情侣装,穿上了就是告诉别人,我和我哥是情侣,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哥名花有主了。” 何健宁被她说乐了,第二天就把鞋穿上了。 王青青眼光好,这鞋穿在何健宁脚上,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他往那一站,整个人就好像那武侠小说中的天之骄子,受整个门派托举,从还算有天赋的少年长成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大侠。 不过,和小说中救世的大侠不一样,何健宁是她一个人的大侠。他不需要拯救世界,只需要拯救她— 王青青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对着门外喊了声哥。 于是正在穿鞋的人走了进来,鞋带都来不及系,便来到床边。 “又做噩梦了?”何健宁问她,对于王青青昨晚的眼泪还心有余悸。 王青青这两天睡得不安稳,早在何健宁离开被窝,身边骤然没了滚烫的温度那刻就睁开了眼。 她一向睡眠踏实,这两天却叫要债的人吓到做噩梦,大半夜缩在何健宁怀里抖,哭得枕头都湿了。 何健宁被她抖醒。睁开眼把她翻过来,拍着她的脸颊把人叫醒:“青青!青青醒醒!” 他喊了好一会儿,王青青终于睁开眼,在看清眼前人那刻,哭着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一声不吭地流泪。 何健宁托着她轻拍,用哄孩子的语气问她怎么了? 王青青摇摇头,张了张嘴,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就是做了个梦。梦见要债的把他们房子收走,她和何健宁一起流落街头,冬天太冷,何健宁抱着她。 “你带我睡桥洞……”王青青红着眼从他怀中探头,还在哭。 何健宁帮她擦掉眼泪,引导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呢?你说出来,哥都改。” “然后…然后你还——”王青青说到这儿又顿住,眼里全是泪,一颗一颗砸在何健宁掌心。 滚烫湿润的触感让他叹气,心疼又无奈,算是彻底怕了,把人紧紧抱住,按在怀里,亲她的发顶,吻她的耳朵:“不想说就不说。那是梦,哥不会让你睡桥洞的。” 王青青胡乱地点头,眼泪蹭到他肩上。 又过了几分钟,她哭够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丢脸。抿着唇生自己的气:十九岁了,不是孩子了,还哭鼻子!丢不丢脸啊!王青青! 王青青在心底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埋怨何健宁。 都怨她哥,把她教成这样。只是因为一个噩梦就哭得如此凄惨,搂住何健宁不松手,顺带着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好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你趁我睡着跑了。”王青青提高音量,怒目圆睁,憋着眼泪愤愤道:“你带我睡桥洞,骗我睡着就跑了!给我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要去平西找你妈!” “跟她过好日子,不要我了!” 王青青一字一顿,说得情真意切,就好像这件事真实发生。何健宁真的做了这种丧天良的坏事,把她一个人丢下,弃之不顾! 何健宁被她看负心汉的眼神看得心乱,低头亲她的眼角,用舌头卷去要落下来的那滴眼泪。 “我没有。”他无奈地替自己辩解,在王青青的目光中叹气,提起说过无数遍的誓言。 说自己不会离开,会陪着青青一辈子,哪怕将来青青要跟别人结婚,他也不会离开。 “你过得好与不好,我都会在。”何健宁这样承诺。 王青青满意了,终于止住眼泪,却还是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闷闷地垂着脑袋,想起潘志泊欠的那些债,叹了口气: “何健宁,我们好穷啊。” “我不想过得不好。” 她闷闷不乐,说自己想过好日子,想富足安康,就像何健宁的名字一样。 ——身体健□□活安宁。 何健宁认真听她说完,末了点点头,大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在寂静的夜里和怀中人依偎在一起。 王青青是他的命,他不舍她过得不好。他会努力,会上进,会让王青青过上好日子。 第3章 一起私奔 八月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王青青大哭了一场。她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高三复读了一年,去年没考上,按照王青青的脾气,打定主意不上了,要跟何健宁去高职学技术。 何健宁听她这样说,脸色当即难看起来,撂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走向坐在凳子上吃冰棍的王青青。 “再说一遍?”何健宁语气不善,音量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像在磨刀子。 他鲜少喊王青青的全名。这会儿被她气蒙了,胸口堵着一团火,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跟自己进屋。 这时候是夏天,屋里屋外一样热,王青青出了一头汗,顶着湿黏的刘海进屋,刚跨过门槛就叫何健宁一把抓住。 “站好了!”何健宁把她推到墙角,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根棍子。 “别动!”他挥了一下,王青青却一点都不怕。 何健宁在她这里早就没了威严,这样一个心软好说话,面冷心热的哥,当妹妹的怎么可能怕他? 于是王青青干脆瞪大了眼,直直地瞅着他笑,眉眼弯成月牙,嘴里还说着不着调的话:“不想上就不上了呗。至于这么生气吗?我本来就考不上…报的几个志愿一个都不录取我,能怨谁?” “哥,你就放过我吧!我真不是读书那块料,复读一年又累又花钱,潘志泊肯定不会给我缴学费。你自己还要缴学费,我要是复读,咱们家可真就完了!” 这时候,潘志泊的生意已经有了破产的预兆,收入和支出堪堪持平,利润微乎其微,少得可怜。 看着所剩无几的存款和越积越多的货物,潘志泊犯了愁,心情陷入低谷,人也越来越暴躁。在家里大吵大闹,摔摔打打。 何健宁已经二十岁,高职最后一年,马上就能毕业,他个子本来就高,这些年帮着汽修厂修车,去工地给人搬东西,什么活都干,整个人壮了一圈,肤色也深了一个度。 潘志泊只是看他几眼,就开始犯怂,骂骂咧咧地走开,找到个头更矮,看起来就是个受气包的王青青旁边,指着她的鼻子骂。 骂得极其难听。王青青生气地找何健宁告状,蒙在他怀里蹭了蹭,扁着嘴说:“何健宁,我们私奔吧!” 王青青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何健宁一时间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脸上空白一瞬,嗯了一声? 他怀疑王青青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吗?就在这里胡言乱语,抛下一句话砸进他心里,给了他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何健宁竟然有一丝雀跃,感到欣慰,他抿了下唇,口是心非:“说什么胡话。” “才不是胡话。”王青青说潘志泊疯了,整天垮着脸,老骂她,还想打她,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弄死:“你带我跑吧!我已经成年了,拿上身份证,咱们一块跑!” “我还没毕业。”何健宁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上不上高职对他来说都没关系,他只是想学点东西,多一项技能,好赚钱养活王青青。 而且—— “你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等下来了咱们再走。”何健宁说。 王青青没反驳,在何健宁看不着的地方心虚地眨了眨眼。要是告诉他哥,她根本没填志愿,她一定会被打死。 所幸干脆不说。等九月份,大学要开学,所有同学,甭管学校好坏全拿到了通知书,只有她的迟迟未到。 王青青就松了口气,赶在九月十号这天去了何健宁的学校。 何健宁在城里上高职。有年冬天,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王青青到高职找他。 大晚上翻墙进他们的学校,堵在他教室门口,赶在下晚自习那刻冲过去,跳起来扑进何健宁怀里:“surprise!何健宁,生日快乐!” 看到她那刻,何健宁已经开始生气。大晚上的不睡觉,外面还下着大雪,从城西到城东,那么远,王青青真不听话。 何健宁原本是要训她,却在她扑上来时,本能地接住,又在她喊自己名字那刻,心软成一片,底线就这样一降再降。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用手拂去她肩上的雪,抱着她来到背风的墙角,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吻在她额头上:“以后别晚上来,我会担心。” 王青青嗯嗯点头。两只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最终从衣服里掏出个鸡蛋糕。 何健宁一摸,竟然还是热的。 “快快快!吹蜡烛,过生日!”王青青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根小蜡烛和打火机,点着插在鸡蛋糕上,举到他面前,期待地望着。 不用何健宁说话,她就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王青青的歌声并不好听,甚至有些跑调,何健宁却听得高兴,一颗心像裹了蜜,甜滋滋地跳动,扑通扑通,平缓有力。 这是他的十九岁生日,赶在旧一年的末尾,新一年的初始。 平县的冬季漫长,一半时间都在下雪。 陪何健宁过完生日,王青青和他牵着手回家。何健宁有辆很破的二八大杠,下雪天路滑,骑不成。 两人只好一起走路。 路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王青青嚷嚷着脚疼,何健宁一摸,两只脚冻得冰凉。 他叹了下气,雀跃渐渐消退,余下的只有心疼。 “上来,哥背你。”何健宁在她面前蹲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王青青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动作熟练无比。 淑英阿姨走后,没人愿意给何健宁交学费,潘志泊更是威胁他:“老子没那些个闲钱,你跟你妹,只能一个上学。” 何健宁听到这话,顿时噤声,隔一天就跑到学校,找班主任办了退学手续。 班主任拿着一张纸给他,看他在上面签字,忍不住惋惜:“再考虑考虑吧!健宁,你今年高二,成绩这么好,来年肯定能考上好学校…不上太可惜了……” 何健宁没说话。签完字收拾了课本,捏着班主任退给他的两百块钱学费,转身走了。 这所高中是县里面的重点高中,每年都有很多尖子班的学生考上清北,一本录取率更是达到惊人的百分之五十。 学校在市里面闯出名声,不少外地人也找关系在这学校里旁听。 何健宁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校,却在高二上学期主动退学, 在修车店做了一年半帮工,存下学费后在店老板的介绍下去了昇茂职业技术学院。 何健宁学的会计,王青青不知道会计是干什么的。何健宁背她回家的路上告诉她:“就是给人家算账的。” 王青青点点头,夸他这个好,将来能进银行。 何健宁把她往背上掂了掂,让她搂紧自己的脖子。 下雪天路滑,他走得小心,怕摔着了背上的王青青。 王青青小时候就摔过一跤。后脑勺着地,流了一大滩子血,咚的一声吓了何健宁一跳,何健宁抱她去诊所,医生说不碍事,就皮外伤,没大问题。 往她脑袋上冲了点碘伏,撒点药面止住血。然后随便缠几层纱布,就让他把王青青抱回了家。 当天夜里王青青就叫着头疼,何健宁一摸,额头滚烫,烧得脸颊都是红的。 何健宁这次没再去那个诊所,直接抱着她去了医院。花钱给王青青挂号,打针包药,医生问清楚情况,说她这是吓的。 吃了药,打完针,烧很快就退了。 何健宁在床边守她一夜没敢合眼,一会儿量一次体温一会儿量一次,唯恐把她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给烧傻了。 王青青很笨,这事儿主要体现在学习上。她记忆力不好,又不上进,成绩在班里吊车尾,上课不是说小话,就是跟人传纸条。 何健宁帮她开家长会,看着老师递来的卷子上,一个个显目的红叉,脑袋疼,太阳穴突突地跳。 回到家原本是不想凶的。 偏偏王青青往枪口上撞,和邻居的混小子一起爬树,裤子给磨烂了。进门时,膝盖往下挂了一块布,刚买的牛仔裤就这样叫她毁了。 何健宁宠她,犯不着因为这个打她。 但她还要跑到面前,抱住何健宁的胳膊,摇来摇去地告状,开始说老师坏话。 变着花样地撒谎,说老师教的不好,她听不懂,数学老师都是按照书本念,讲题随随便便;又说语文老师上课凶她,因为她回答错问题就罚她站了一节课,说完这个,又提起那教生物的老师…… 王青青说遍每个老师的坏话,却发现身旁的何健宁默不作声,用一种冷淡又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待她噤声后,问了句:“说完了吗?” “说……说完了?”王青青退了一步,本能地意识到不妙,转身要跑,却没何健宁反应迅速。 大步往前一迈,赶在她之前锁上房门。这是何健宁第一次打她,一根藤条抽在手心,火辣辣的疼,王青青快被这密密麻麻的疼逼哭了,憋了一肚子气去瞪何健宁。 她快恨死何健宁了。 打她这么狠,一晚上都没消肿。 当天夜里,王青青痛得睡不着,满心都是委屈,翻过身背对何健宁。 等他来哄自己,等啊等,等到睡着了还没等来。 第二天醒来,王青青还是满怀怨气的,却在睁眼时听到何健宁的声音。 他蹲在床边,捧着她的手上药,隔着被子把她轻轻抱住,说了一声又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是哥太急了。” “青青原谅我。我想让你好好读书,考大学,出去看看。” 何健宁跟她解释,又向她发誓,说再也不会对她动手,哪怕再急也不会。 王青青便信了。 第4章 我们结婚 何健宁对她宽容,在她的事情上,底线一降再降,没什么威信和准则可言。 唯独两件事格外在意:一是上学;二是吃饭。 王青青学习不好,这点何健宁一直清楚。他没什么高的要求,只希望王青青能考个二本,能和没什么复杂心思的学生待在一起,不要早早入社会,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青年混日子。 比起出人头地,他更希望王青青平安顺遂、心想事成,保持一份纯真的童心,久久、久久不散。 然而王青青这人有自己的“主见”,学习不行,气人第一名。头年参加高考,迟迟等不来录取通知书,何健宁急了,觉得奇怪,他帮王青青估过分,怎么着也能上个二本,不应该啊。 何健宁怀疑是有人冒名顶替,帮她报到教育局,找人去查,查到最后发现被自己这好妹妹摆了一道。 皇上不急太监急。 人王青青根本就没有填报志愿。不想上学,不求上进,这是人家王青青的根本意愿。 “你不能逼我!” 彼时,何健宁一脸怒气地找到王青青,往那儿一站,一张脸冷得吓人,空气在这瞬间仿佛凝固。 王青青自觉不妙,眼皮抽了抽,舔掉嘴角融化的奶油,在又甜又腻的味道中咳了一声。 要说的话到了嘴边,何健宁却生生止住,转身往回走,提起门边的暖水瓶给王青青倒了杯温水。 “哥?”王青青弱弱地叫了一声。 不是很敢伸手。 她哥脾气是好,在她的教育问题上一向得过且过,能宠着纵着就绝对不会强求。 态度不强硬,情绪不激烈,就那样平平淡淡、温温和和地带着她过活,养她这么些年,只打过她一次,用藤条抽在手心,疼了她一晚上,翻来覆去地难过,眼睛哭成电灯泡。 早上一睁眼就见何健宁蹲在床边,一脸愧疚地跟她道歉,眼底的心疼不似作假,王青青便很轻易就原谅了他。 搂住他的脖子和他重归于好,两只手在他脸上愤愤地捏着,撒娇耍浑:“你生气的时候太吓人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她让何健宁跟自己保证,以后不许跟她发脾气。 何健宁却摇了摇头,很诚实道:“你不听话的时候,我一定会发脾气。”他瞅着王青青,瞧她嘴角一瞬间耷拉了下来,于心不忍,放松了底线,托住她的屁股往身上抱了抱,补上一句:“我只能发誓,生气的时候不会再跟你动手,打手心都不会。” 何健宁一向是个诚信的人。 说不动手就不动手,拿起从前打过她的那根藤条,一下下拍在自己手心。 啪啪、啪啪啪—— 这声音犹如密集雨点,一下下砸在王青青心上,让她这颗本就不怎么能抗压的心脏变得沉重。 心惊胆战,大脑联想翩翩,情不自禁地就回想起打手心是什么滋味?如何的疼,如何的烫,如何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何健宁,你说话不算数!你不能打我!”王青青被他挤在墙角,两只爪子抠弄着衣角,紧张心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睛在一瞬间瞪大,梗着脖子跟何健宁讲道理。 何健宁冷冷哼了一声,到底是没有打她。撂下藤条,一只手按在她肩上:“五分钟,自己想,做错没?瞒着我什么事?想明白就不打你。” 说罢,何健宁后退一步,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等她自己坦白。 王青青站了不到五分钟腿就麻了,又酸又痛。 坦白?有什么好坦白的? 到底坦白什么啊? 她最讨厌何健宁这样,有话不可以直说吗?非要她自己反省,一个人站在墙角,顶着大夏天的高温,一颗心七上八下,猜来猜去,急得满头大汗。 又过了十几分钟,王青青实在站不住,脚一软就要坐到地上。屁股还没挨着地板,就被何健宁一声吼住:“站起来!” 何健宁态度强硬,凌厉的目光一扫,王青青立即扁了扁嘴,委屈悄悄爬上心头,嘴唇紧绷,强忍着才没落泪。 何健宁对她好的时间占绝大多数,以至于但凡对她有那么稍微的不好,她就会忍不住地埋怨起来,恨恨地咬牙,在心底一遍遍重复:何健宁好讨厌!好坏、好坏! “在骂我?” 何健宁了解她的一举一动,更不会错过她的每个神情变化,她只是皱了下眉,就被何健宁看穿心思。 于是,空中又响起簌簌的声音,何健宁挥着藤条打在桌上,恐吓她:“哪点做错了,现在说还来得及。” 他语气沉沉,故意摆出一张冷脸,幽幽看向王青青,等待她的主动坦白。 只可惜,要让王青青主动,怕是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王青青这人心大。除去和她哥有关,其他事,这边做了那边就忘。 高考没填志愿这种在她看来还不如一根冰淇淋重要的琐事,早就被她抛之脑后。 哪怕何健宁提出来,她也愣了好一会儿,用几秒钟的时间回忆清楚,下一秒脸上闪过心虚,扭过脑袋又开始装傻。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王青青知道怕,嘴里却还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我就是记性不好,给忘了。” 何健宁听后一声冷笑,再也没忍住,上前把人拖了过来。 王青青见他扔下了藤条,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掀过。便象征性挣扎了两下,然后就没什么脾气地靠到何健宁怀里。 扶住他的胳膊转了个身,脸颊贴着他热滚滚的胸膛,贼兮兮地捏了捏,说:“好热啊,何健宁。” 这话说得模糊,也不知道是指天气还是何健宁? “热?”何健宁冲她挑了下眉,一只手钳制她两只手腕,轻轻一拽就举过头顶。 王青青被迫往后倒去,跨坐在何健宁腿上向后躺,脊背没什么支撑,只能毫无安全感地悬在半空。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妙,让人徒增慌乱,眼睛红了红:“何健宁!” 她疾声厉色:“你不能逼我!不能让我做不想做的事!” 王青青这会儿脾气大了起来。她觉得何健宁这样把她往外推,是为了跟她疏远,不让她抱。 这是错的,是暴行,是自私的表现。 是往日里何健宁绝对不会存在的举动。 两相对比,王青青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心情便不太曼妙,顾不上是自己理亏在先,紧紧盯着何健宁叫嚷着让他道歉。 何健宁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收手将人抱了回来,托住她的后脑勺按进怀里。 王青青身上很热,也可能是夏天的温度太高,才给彼此造出了炙热暧昧的假象。 何健宁稍稍放松了眉头,冷静了一些。 他养她四年,王青青是什么性子,再没人比他要了解。 其实王青青并不是个随意了无拘束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向。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心里清楚明白。 不愿意上大学,不愿意复读,一定有她自己的说法。 意识到这一点后,何健宁让她抬头,兄妹彼此注视着对方,看了许久后,沉声询问道:“为什么不想上学?” 王青青愣了下。有些事瞒不过何健宁,哪怕她现在不说,何健宁也迟早会知道。 于是她咽了下口水,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我们结婚才…几个月。” 这时的王青青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 十八岁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高考落榜、复读;一件是生日那天的夜里,她趴在何健宁床头,捞住他的手指,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菜市场那个老头说,一辈子都不分开的关系,只有夫妻才可以。” 仓库二楼的窗户很大,窗帘是何健宁用破床单扯出来的。遮不住什么光,也遮不住寂静无声的夜色。 何健宁躺在床上,一双眸子发亮,死死盯着王青青的唇,看她一张一合,吐出的话重重砸在自己心上。 “哥。”王青青用脸颊蹭过他的掌心,何健宁顺势托住,艰难地嗯了一声,喉咙里压着急促的喘息。 “我小时候就想过的事儿,你一直不答应。今天——”王青青突然顿住,从睡衣兜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举到何健宁面前,点着自己的出生日期,很高兴地宣布:“我成年了!” “哥,我成年了!”王青青激动地重复,整个人都压到了床上,搂住何健宁的脖子晃。 晃了会儿就停下了,下巴枕在何健宁胸口,挑眉看他,理所当然道:“结婚吧,就你和我。” 何健宁笑了一下。 不懂她说什么。结婚,不是他和她,还能是谁?难不成还会有第三个人? 王青青说什么胡话,傻兮兮的告白听起来像威胁。也只有何健宁,乐在其中,拍了拍她的屁股,让她先起来。 然后自己也跟着爬起来,靠在床头接过她的身份证。摩挲着她的大头照,在王青青幽幽的目光中,满足她的期待,重重点了下头,吐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浊气:“好。” * 这年何健宁二十岁,高职早该毕业,却被主任压了毕业证。他这样的中考状元难得一见,是高职的活招牌,主任私下找到他,让他在学校多待几年,做块活广告,以此吸引更多学生家长报名。 主意打的好,王青青听说后怒气冲冲,开学前一天非要她哥载她去学校。 何健宁摇头:“你干什么?明天复读班开学,回屋收拾东西去!” 王青青被他从二八大杠后座抱下来,嘴巴不满地撅着,冷哼了一声回到房间。 第二天跟何健宁闹脾气,上学都没让他送,拎着书包,一个人走了两公里去的学校。 却在迈进校门那刻,心有所感地回头,和身后推着自行车的何健宁隔着一条马路久久、久久对望。 直到门卫大爷来催,王青青才背起书包,进入教学楼,找到事先分好的班级。 她嘴角是扬着的,情不自禁。 很轻易就原谅了何健宁的“坏脾气”。 第5章 不要你死 何健宁很好,偶尔的坏脾气在王青青看来也不过是一种“任性”。 王青青准许他任性,准许他偶尔犯错惹自己不开心,但这并不代表她允许何健宁夜不归宿。 腊月二十七,何健宁要债的第三天,王青青独守空房。 直到凌晨四点被尿意憋醒。 厕所建在院子里,王青青怕冷,平日里都是何健宁把夜壶提到二楼,放在浴室。 然而今晚何健宁没有回家,她嫌夜壶脏,不愿意碰,就只好委屈一趟,披着棉袄下楼。 咯吱咯吱地踩进雪地,沿着砖头铺出的小路悠悠荡荡,在偌大的院子拐个弯来到角落那狭窄的卫生间。 说是卫生间,其实就是个破旧的旱厕。 白日里搬运水果的工人,拉货的司机都爱在这里上厕所。他们的物件像是摆设,大概弹道偏左,总也对不准,一呲一地,哗啦啦地淌在脚踩的瓷砖上。 满地尿渍又黄又骚,王青青没处下脚,捏着鼻子勉强找了块还算干净的位置,踮起脚尖蹲下。 夜里气温低,零下二三十多度,王青青就穿着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棉袄裹住。 这会儿早就冻得瑟瑟发抖,从鼻尖到脸蛋,无一不是脆生生的红色,像新鲜的苹果一样诱惑,勾着人上去咬一口。 何健宁推门,远远就看到她——又傻又憨,孤零零地立在院子正中央。 今年的雪尤其大,连绵不断,一层层雪盖在脚边,比床上的棉被还厚实。 王青青娇气,春夏秋冬四季,各有各的不好,春天虫子多,夏天太热,秋天太干,冬天又嫌冷。她讨厌的多,喜欢的少,照顾起来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但王青青懂事,会看人脸色,在潘志泊面前,她就从不敢挑肥拣瘦,也只有何健宁,因为一声“哥”,因为一个不轻不重的“承诺”,就把她放到心上,捧着含着,宠着疼着。 时间一长,就把一颗石头暖成了糖,一棵草养成了花。十九岁的成年人生生叫他宠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王青青!”何健宁皱眉,站在门前喊了一声,隐隐带着怒气。二八大杠随手一丢,顾不上锁门就来到了她身后,赶在王青青转身前一把将她抱住。 这怀抱带着寒气,王青青怔愣片刻,然后就鼻子一酸,心口胀胀地疼,委屈地抿着唇,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 何健宁从她紧绷的脊背察觉出她情绪不佳。于是,隐隐升腾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解开棉袄,又把她搂进了一些,像是镶进怀里,用炙热的体温给她取暖。 “外面冷。”他叹了口气。 王青青却沉默着。 “青青?” 何健宁晃了晃她的胳膊。 王青青又在生气,至于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不过何健宁还是问了一句:“跟哥哥生气吗?” “……”王青青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莫名地颤抖:“我害怕……”王青青顿住,等何健宁问她为什么害怕。 然而身后的男人根本顾不上开口。 这么些年,何健宁长高了也壮了,站在王青青身后,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完全罩住,替她挡去寒风、冬雪,撑起一片祥和的天,让她得以自由自在。 可以上学,可以不管不问,可以任性,可以高枕无忧…… 何健宁给了她太多太多。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哥又当姐,给她满满当当的爱,给她溢出来的情。拉拉扯扯的六年,少女不知不觉长大,抽芽似的疯长,手脚都大了一圈。 让他一只手罩不住。即便何健宁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看清事实:王青青成长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孩。 她在成熟,像颗梅子;还在发酵,像壶烈酒。 她的滋味,早就在这六年的相处时光中沁入他的心脾,成为他灵魂乃至骨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何健宁从身后抱住她,倚在她肩头,合上了眼,然后在她带来的暖意和阵阵芳香中昏昏欲睡。 这是潘志泊卷钱跑路的第八天,何健宁失眠的第四天。 去年,王青青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复读了一年,夏天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何健宁拿小刀给她拆开,小心翼翼的动作招得王青青嘲笑:“你行不行啊,拆炸弹呢,那么小心?” 何健宁没理她,打开信封后捧着那张通知书乐得呲牙。 王青青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乐得往后翻,躺在床上咯咯地笑。笑过之后又开始闷闷不乐,拉住何健宁的手,在他将要溺死人的目光中叹了口气。 “何健宁?”她仰头,示意何健宁趴上来。 何健宁顺从地挪过去,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同她接了个吻,搅着她的舌头,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青青?” “我怕。”王青青眼中多了层雾,身体有了反应,便很坦诚地朝何健宁敞开怀抱,指挥着他把自己抱起来。 何健宁托住她的屁股翻了个身,一上一下,给她坐在自己腿上,眯起眼。人还没坐稳,脑袋就追了过去,寻着她的唇亲。 两人交换了一个又一个呼吸。 王青青呼吸不畅地喘,推开他的脑袋,继续说:“我去燕京上大学,你在平县。你不怕吗?…万一我变心了,你还跟我——” “别想那么多,想得多晚上又该睡不着了。”何健宁抽了两张纸帮她擦嘴,抹掉唇上的口水后,笑了一声:“你变心的话,哥就继续做你哥。” 他说的轻松自在,就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就好像他笃定了王青青会变心似的。 “何健宁!”王青青老大不高兴,狠狠挥开他的手,把他推得远远的。 还没下床就让何健宁抓了回去,一只手撩开她的裙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看她。 然后在一切结束后,搂住她的肩,虔诚又小心地吻过她的脊背,默默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王青青,你不要变心。” 何健宁顿了顿,又拿她的年纪说事:“你年纪小…哥不强求是想给你留退路。如果哪一天,你不想我们继续——” 王青青喘着气转身。刚经历一场情事的身体飘飘无力,她只能勉强勾住何健宁的脖子,揪住他一缕头发,目光沉沉,语气笃定又急促:“我想!何健宁,我想!” 她想跟何健宁好一辈子,这是她打小就下定的决心——深思熟虑、再三斟酌。 甚至于,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跟何健宁结婚,组建家庭,住在一起爱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哪怕到最后两看生厌,死也要死到一起。 不过她以为,两看欢喜的人永远也不会走到两看生厌的地步。 她爱何健宁便会包容他的一切缺点,当然,如果何健宁能再坦诚一些的话就再好不过—— 何健宁是个憋闷的人,典型的报喜不报忧,烦恼苦闷全一个人咽下去,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王青青发现的地步就永远不会坦白。 譬如此刻,王青青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扭着何健宁的胳回头看他,身子刚扭过去一半,眼前却闪过一抹红,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血腥。 “何健宁?”她惊呼一声,不待仔细分辨就被人托着屁股举了起来。 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何健宁半蹲着,手臂擦过她的皮肤,指尖收紧,堪堪握住她的腿根,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托,轻而易举就将王青青扛了起来,肚子枕着他的肩膀,像个麻袋似的被扛上了楼。 二楼。 何健宁踹开卧的门,摸了摸尚留余温的被窝,先把她塞进去,又迅速灭掉床头那盏小夜灯。 逃避的态度再不能那么明显。 “青青。”他声音沉沉,听起来不大高兴:“睡觉好不好?” “不要!”王青青皱眉。 扒开他的手,拼命从被窝里往外钻,在黑漆漆的夜里努力寻找他的身影,凝视他那双发亮的眸子。 “为什么有血味?”她耸着鼻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一颗心忐忑不安,声音再次颤抖起来:“何健宁!你受伤了?” 她猛得从床上坐起,扑过去抓住何健宁的手,果真摸到一块潮湿的痕迹。 手下的触感让人心慌,王青青再也顾不上问责。什么夜不归宿,什么坏脾气撒谎什么的,在何健宁的健康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她担心忧虑,因为看不清,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泪自动就落了下来,哭着抖着,抱住何健宁一条胳膊,不敢用力又怕他跑。 于是哭得更厉害,跪在床上求他开灯,求他给自己看看。 她怕,很怕! 比起何健宁离开更怕何健宁死亡,比起死亡更怕何健宁不爱自己。 小时候潘志泊心不顺,就会拿家人撒气,尤其是在赵阿姨走之后,潘志泊的脾气更上一层楼。 动辄打骂,气急了还会把何健宁锁在外面。那是很冷的天,他把何健宁锁在关狗的笼子里,用醉醺醺的语气问王青青。 “把你哥…把他关到外面冻死…冻死他好不好?”潘志泊就这样问王青青。话说到一半打了个嗝,吐出一口臭气,视线在王青青腿上飘来飘去,没由来蹦出一句:“你…你是青青,我闺女?” 王青青特别怕,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嘴唇哆嗦着求他开门。 平县的冬天太冷,何健宁还那么小,他是她哥,但他只比她大两岁而已。 为什么要受这些苦?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累? 她宁愿他跑了,也不要他死。 王青青突然后悔,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他们没有遇见,是不是她没有让赵阿姨走,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何健宁不会被打得这么惨,潘志泊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疯子,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是我闺女!我闺女,王颖媚那贱人生的!” “王青青!他妈的,老子还有个闺女…对啊,老子还有个闺女啊!”潘志泊醉得神志不清,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桌子旁边搬了个凳子。 王青青绷紧了身体,视线追随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毫无预兆地搬起凳子,抬高了砸下来,嘴里不停嘟囔着:“去死!去死…去死!” “你不是老子的闺女!你一定是王颖媚跟野男人生的——” “你去死!你们都去死!” 潘志泊砸得又快又猛,王青青没躲过去,就只能背过身,紧紧抱住头,闷声不吭地任他打骂。 好在潘志泊醉得厉害,没一会儿就失了力气,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歪,身体一斜,在王青青以为自己要死前倒地陷入沉睡。 鼾声如雷,遮住王青青小声的啜泣。她蹲在角落擦干净泪,抹掉鼻涕,整理好情绪才小跑下楼,来到院子一角。 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那缠绕的锁链,在何健宁出来之前,爬进狗笼子,不管不问地扑进她哥怀里,委屈难过地搂住他的脖子,喊了一声又一声:“何健宁?” “何健宁!” “何健宁……” 她到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在何健宁怀中疼晕过去。 第二天,王青青就起了高烧。何健宁背她去医院,医生看过之后给警局打了电话。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就有两个民警来家里例行询问。 一见到那俩警察,潘志泊立即谄媚起来,小家子气地拍人家马屁。何健宁下楼洗毛巾,站在水龙头跟前远远听着他们说: “不敢了,不敢了。您放心警察同志,我这不是气急了吗?小孩太皮了,她妈跑了,我一个男的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不容易……” “怪我!怪我!您放心…您放心,以后肯定不会了,对对对,您说的对教育孩子不能光打,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好的好的,警察同志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何健宁听着,沉默着,洗干净毛巾上楼。帮王青青擦背,上完药哄她睡觉,等她闭上眼便下了趟楼。 果不其然与上楼的潘志泊打了个照面。 后者冷冷扫过了一眼,阴毒的眼神像把刀子:“鳖崽子,你妈的贱人,敢报警!把你能的不行!真以为会有人管你…你妈的,老子今天就是打死你,那些警察也不敢吭声一句!” 何健宁由着他打了会儿。 等他走了,从地上爬起来去厨房摸了把刀。然后在夜里来到潘志泊床头,远远坐着,等他让尿憋醒后醉醺醺地爬起来。 “潘志泊。”何健宁盯着那摇摇晃晃的男人,幽幽道:“我还没成年,弄死你的话我会怎么样?” 他很认真地问。 目光阴鸷,脸上罩了一层阴影,就这样在深寒的夜里朝潘志泊轻笑。 第6章 是个狠人 何健宁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腊月二十七,新年的倒计时钟声已然敲响。返乡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集市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什么瓜子花生核桃干果;奶糖水果什锦巧克力;春联对子门神鞭炮……过年该准备的一切应有尽有。 临出门前,何健宁又算了一笔账。 四万三千四百八十七块三毛六,这是别人欠他们的,白纸黑字的欠条做不得假。 五万九千四百六十七,这是他们欠别人的,也做不得假。 王青青下学期的学费是四千七,过年的开销、水电费、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吃穿,他们兄妹二人,少说也得一千来块。 王青青正月十五之后才开学,这期间的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费,哪怕一天一顿,也要个两百块钱,况且王青青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必须按时吃,肉蛋奶,维生素这些都得跟上。就算个一千吧。 何健宁坐在楼梯上。 清晨五点,平县的天还没亮。潘志泊搭仓库的地儿偏,附近就他们这一家亮着灯,空旷的院子时不时传出机械的女声: “归零,四三四八七点三六,减五九四六七,减四七零零,减二零零零,加——” 何健宁突然顿住,从腰包里翻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有巴掌那么大,放在手心里正正合适。 何健宁打开往后翻了翻,找到最新一页,看着总合那一栏,瞟了一眼后,视线重新挪回计算机上。 “加二三六七八——” “等于九九八点三六。” 两万三千六百七十八块钱,是他这六年存下的。 九百九十八块三毛六,是还完欠款,去除年前年后的生活开销,他与王青青余下的所有积蓄。 王青青在燕京上大学。 拿到通知书那天就闹着何健宁,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自己不想住校,又说何健宁不爱自己,竟然放自己离开。 “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你就放心吗?” “不放心。”何健宁搂着她,手中握着几根绳子,一左一右地缠绕,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王青青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扭头晃他的胳膊,神情不大高兴:“跟你说话呢,怎么还装聋作哑?何健宁,你是不是想跟我分——”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何健宁捂住了嘴,紧接着手腕一热。何健宁握住她的手,推上来一根麻花似的红绳。何健宁说这是“金刚结”,求长寿的。 王青青盯着手腕看,什么都没说,隔天却也找了几根绳子,找小卖部那个喜欢编绳的大娘学了个一模一样的。 然后亲手帮何健宁戴上:“大娘都告诉我了。金刚结不仅保长寿,还能辟邪护身。” 王青青说,这是她给何健宁的护身符,希望他永远健康,永远安宁。 何健宁笑着接受了。 绳结是几个月前送的,王青青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八月份中旬。如今过了元旦,来到零七年的二月份,左右才半年时间。 绳结却突然断裂,毫无预兆地崩成两半,在手腕上一股一股散开。 债没要回来,绳结还断了,更可恨的是何健宁还让那家人养的恶犬狠狠咬了一口。 满嘴白牙利齿,隔着棉服咬在胳膊上,咔嚓的声响下,何健宁痛得流汗,用力掰那狗的嘴筒子,却怎么都挣不开。 那家人开超市做生意,专门养了条烈性犬,放在仓库看院子。 两万块钱的欠款,他们家占最大头,整整齐齐一万三,何健宁拿着欠条找他要,还没说两句就叫人放狗撵走。 “兔崽子,三天来五次。老子说不还了吗?大过年的,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何健宁这人沉默,被骂了也不还口,只执拗地站在人家门外,视线死死盯着门上那张附有联系方式的白纸。 “旺铺转让?”何健宁看向面前的夫妻,瞧着这一男一女精彩的神色,暗暗冷笑。 这小夫妻是外地来的,开店不到一年就赔了精光,身无分文不说,店还叫要债的砸过几次。 报警、调解,来来回回和稀泥,小三个月都没得到什么解决办法。 小夫妻实在撑不下去,关上门交头接耳地一算计。女的说:“要不把店兑出去?”男的犹豫了一会儿,在长久无声的黑夜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兑出去吧,咱们回老家。” 店铺位置不错,夫妻俩起初的生意也是不错的,卖些常见的零嘴和日用品,只是价钱不公道,又惯爱偷斤少量,长久以往,十里八乡出了名,生意逐渐变得惨淡。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关门是迫不得已,也是意料之中。 从前跟潘志泊送货,何健宁来过,与这夫妻俩见过几面。男的叫张博,女的名王凤霞,比男的大了四岁,嘴巴毒,性格火辣。 送货那天,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到头却又变卦,王凤霞掐着腰,指着潘志泊的鼻子骂:“真以为老娘缺那点钱啊!又不是不给你,急什么?欠一万块钱也是欠,多两千怎么了?小气鬼!” 潘志泊被她骂得头疼,操了一声挥着拳头就冲了过去,还没靠近就让张博拦了下来。 张博,名字有文化,人却长得彪悍,站起来比潘志泊高足足一头,体重两百来斤,横起来是两个潘志泊。 这般往眼前一拦,活脱脱的“泰山压顶”。 潘志泊叫他推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水坑里,裤子湿了一块,屁股后面带着深褐色的湿痕,摸起来黏糊糊一片,凑到鼻子边一闻,腥臭骚气,还带着淡淡的黄。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好闻吗,怎么不尝一口?”王凤霞笑,露出土黄的两颗大板牙。 张博就站在旁边牵着那条黑色的大狗,嘘嘘吹了个悠长的口哨,于是这狗立即抬起腿,又尿了一泡。 “狗尿怎么样啊?好喝吗,潘老板?” 两夫妻的言语极尽羞辱,潘志泊却无可奈何。 这是俩无赖,人家只占便宜,面子里子的都不重要。 潘志泊来,坐了一屁股狗尿,何健宁来,干脆直接打开笼子放狗。 那条黑狗扑上来时,何健宁躲闪不及,本能地抬手格挡,却恰恰将胳膊送进犬口。 棉服被撕开一道口子,白花花的棉哗啦一声飘起来又落下,下雪一样掉在何健宁脚边。 胳膊顿时凉嗖嗖一片,何健宁被扑倒在地,那狗踩住他的肩膀,脑袋左右摇摆,恨不得扯下他一整条胳膊。 最后还是张博吹了声哨子,这训练有素的猎犬才退开,摇着尾巴回到了张博身边。 本想吓唬吓唬,却不想这狗咬人这么狠。王凤霞有些被吓到,朝自家男人使了个眼色,张博皱眉,不大情愿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往空中一撒:“十二张,去医院打疫苗吧?你也别来找了,我反正是没钱,这铺子兑出去的钱我们还要回老家盖房子……” 张博絮絮叨叨地说,好像施舍他一般。 何健宁不说话,从地上坐起,瞧着小臂上源源不断的血迹,冷冷抬眸,朝张博瞪了过去。 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扶起他的二八大杠,在冰天雪地里走过,踉踉跄跄地去下一家要债。 在外奔波一天,从凌晨到第二天凌晨,何健宁只要回来了七千多的欠款。 这七千多加上他自己存的两万,根本填不上潘志泊留下的那个窟窿。 何健宁为此发愁,揣着钱回家时还摔了一跤,胳膊扭了一下,简单包扎的伤口再次撕裂,又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顺着胳膊淌在地上,在他走过的路面留在斑驳的痕迹。 将雪染成红色,将夜染得更黑。 何健宁并没有去医院的打算,也不在乎什么狂犬病什么疫苗。他们没有钱,还欠了一屁股债,陷入两难的境界,没有前程,不见退路。 如今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保命的底线,不容挥霍,也不能挥霍。 因此,当王青青扑上来时,何健宁只是冷静地站着,扶住她的腰按住她不让她赤脚下床。 “青青。”他稍显无措,一下下轻拍她颤抖的肩膀,思索着还是决定撒谎:“哥没事,小伤。” “骗人!”王青青情绪激动,挣扎着像个泥鳅,说什么也要去开一旁的灯。 何健宁当然不能让她如愿。手上那么大一个牙印,打眼一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要是给王青青知道了。 那家人准不好过,他也不会好过。 她又要闹,哭着让他去医院打疫苗。 何健宁知道那是关心,但他们如今的境地挥霍不起。别说几百块钱,就是叫他花出去几十他恐怕也舍不得。 王青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哭着喊着跟何健宁闹了许久挣扎时又撞上他的胳膊。 何健宁没忍住闷哼一声。 王青青顿时没了动作,慌得声音都在发抖,牵住他的手哆嗦着:“我看看…何健宁,你不去医院,好歹给我看看,我帮你包一下……” 王青青的声音在发抖。 何健宁本来已经上来的脾气顿时烟消云散,把她搂得更紧,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青青,相信哥吗?” 他突兀地问。 王青青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却还是本能地点头嗯了一声。 何健宁听到后,嘴角勾了勾,强忍疼痛和不适,跟她说:“哥没把债全要回来。七千块钱我们留下。哥那两万先抵上一部分欠的货款,剩下的……” 他顿了顿,心情有些糟糕:“先过年,过完年,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