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都看我俩飙戏》 第1章 结亲 黎惜玉大婚第二天,她的夫君便跑了。 对着程夫人捎来的那张“已往青田山,勿寻勿念”的字条,她只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 “银杏,迎春……”少女决绝转身,“看来这个青田山,我是非去不可了……” 银杏弱弱地放下手中茶盏:“小姐真的想好了要如此大费周章?” “是,”黎惜玉眸中闪烁着火气,“他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得去问个明白——我黎惜玉,究竟是何等不堪,要受他这般折辱!” 时间退回至两月前。这时的她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婚事会以如此荒唐的方式开场—— 京城东华街,车马人声嘈杂。 闹市口中,碾出一辆华贵马车。方顶,碧帘,缀满玉石。 气派。 “让让,我家小姐买东西!”车上坐一婢女,熟练牵着马车绳朗声道。 车帘后伸出只白皙的手,那腕上还挂着一只油润的翡翠镯。 “就那个。”女子手一点,小贩亦熟练地拆下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裹纸,递到女子手中。 “要两串。”车上人声似是有些不耐烦。 小贩一齐递过包好的糖葫芦。婢女豪爽地甩了粒银锭过去:“不必找了!” “黎小姐出手就是阔绰。”小贩迅速接过银子塞进衣袋,面上恭维的笑应是发自内心。 言罢目送那车离去。 马车里,女子脑海中全响着父亲嘈杂的声音: “阿玉,要记得,话少点。” 车停在家烧饼摊。 黎惜玉:“两个饼。” “阿玉,语气不用太软和。” 车停在家首饰铺。 黎惜玉严肃道:“包两朵绒花。” “阿玉,其实非必要不用说话。” 车停在家布行。 黎惜玉纤手伸出帘,指了指一匹料子,没开口。 店家立即工工整整地包了起来送到车上。 “阿玉,你得学着娇纵点儿,才有相府贵女气质啊!” “够了!”黎惜玉脑子里,阿爹的那些话被她一气儿驳回,又在倏然间,少女顿了顿,“算了,还是装着吧,在京城,做个一眼便能被看穿的蠢人,比做聪明人更容易。” 况且还能让那些政敌放松警惕,认为她这个千金不过跋扈了些,不足为惧。 “小姐,尝尝这糖葫芦。”方才驾车的婢女没了那股豪横气,只是耐心剥开糖葫芦的油纸,将它递给黎惜玉。 少女接过美味,把那顶端的葫芦球含到口中。 她蹲在马车里,面上绝望,半天才挤出句含糊不清的话: “装娇纵,也太难了……” “银杏,你也吃。”黎惜玉伸手过去。 “等等。”少女的动作随着语气一顿,将那糖葫芦上包的油纸剥掉,旋即才重新递给银杏。 银杏轻咬了一口那葫芦球,糖壳晶莹酥脆。黎惜玉光是听着,便觉得诱人。 “多谢小姐啦。”银杏眨眨眼。 黎惜玉见状,也自顾自地咬了一小口自己手中的糖葫芦。 “嘶——怎么这么酸!!” 少女此刻吃得面目扭曲,仿佛吞下了什么毒物。 “小姐……”银杏欲言又止。 “诶,”黎惜玉尽力把口中那块糖葫芦咀嚼吞咽下去,“怎……怎么了?” “你把外头的糖壳含化了……” 一阵沉默。 马车已在黎府门口停了许久。 看着是无人关心车中两人。 银杏跳下马车,摆好木色台梯。 “这老爷和夫人也真是的,当真是放小姐出去采买便不管了。”银杏瞧着黎惜玉踩梯下车,忿忿不平地说着。 黎惜玉抬眼,望向黎府正上方那块匾。 和紧闭的大门。 家丁都在门外候着,但似是今日黎老爷吩咐过莫要让闲杂人等进府打扰,他们都守得很严。 “我……是闲杂人等?”黎惜玉嘀咕着,手已捏着拳头,“再不开门,本小姐就把门环拆了!” 爹……娘…… 进府再算账! 黎惜玉顺了顺气。 毕竟,自己相府千金的娇纵人设,还得立呢。 这样想着,黎惜玉保持端庄,款步走向大门。她叩了叩门环。 “咚——” “黎小姐归家了。正巧呢,老爷他们在花厅,邀您过去。”探出门的是掌事婢女阿乔,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好啊……倒要去问问我爹娘为何对我不管不顾的……” 黎惜玉咬咬唇,步子越发快了。 一路上,少女嘴里不停嘟囔着些叽哩咕噜的动静。 身后的银杏暗道:“完了,小姐这是真生气了。”她一面想,一面追着她家小姐。 花厅,黎府最大的会客处。 丞相黎虎日理万机,见的人多了。可这么多年来,竟头一回能有人和他在花厅一叙。 这厅堂可不一般。外表富丽堂皇,里头挂有名画数卷。墙是难得的木料所砌,厅内的装饰品,都乃前朝大师真迹。此厅可观书,可赏画,可谈心,亦可…… 用膳。 因为黎惜玉刚走近厅门,一股美食的奇香就钻入她的鼻尖。 秘制的香鲫碧涧羹—— 这位贵客,怕是兵部尚书,陆怀青吧。 不管了,先偷听。 黎惜玉缓缓将整个身子靠近那门。 男人爽朗的笑声传来:“哈哈,黎兄,你得愿赌服输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黎某可不是这种会反悔的人!” 觥筹交错,碗筷碰撞的声音直响,清脆又悦耳。 “什么愿赌服输……”黎惜玉暗暗道。 少女再也忍不住了。 推门而入。 “吱——” 门颤动的声音,很快使厅内的动静渐趋微弱,最后,无声。 “爹,是你今天——”黎惜玉叉腰,气冲冲地对着黎虎喊道。 不过她后半句的“不管我进府”还没说出口,座上着锦袍的男人便笑吟吟地站起身来。 “翩翩啊,今天我和你陆叔商量了一件事,关于你的……” 爹爹脸上挂着的笑今日怎么觉得有些谄媚,有些异常,有些…… 邪恶! 似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对,明明该生气该有气势的是她黎惜玉啊! 怎么一下子被震住了…… 不祥的预感。黎惜玉霎时间把一切可能性都想了一遍。 爹被贬官了?爹要告老还乡了?爹做了什么对不起王上的事儿?爹要—— 等等! 是关于她自己的。 不会是……人生……大事……吧…… “阿玉啊,你眼瞧着到了要议亲的年纪,爹爹觉着,陆尚书家的公子不错……”黎虎对着女儿继续谄媚道。 “哎呦,老黎,你就直说吧,”陆怀青一笑,“你爹啊,和我打赌输了。” 什么打赌……? 黎惜玉懵了。 赌注是…… “我家小和病好了,便让你们成亲!”陆怀青继续道。 黎惜玉只觉得大脑倏然空白。 我这就要嫁人了?! “诶,这孩子怎如此惊讶,老黎,你没告诉小玉吗。”陆怀青放下筷子看着黎虎。 黎虎强撑着扯开嘴角,咧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小玉,你听爹解释……啊……” 第2章 十四 黎府,今日清风萦绕。 日头快高起来了,斜斜地射在木窗上。 黎惜玉从床上猛然起身,藕色轻衣微动。 “陆……远……和……” 她又梦到了十年前那个情景,和那位少年。 那也是个拂着微风的晴天,她被黎虎拉着,急匆匆地往陆家赶。 “快些,阿玉,我们得去送小和!”黎相今日难得如此不稳重,只是拽着身后少女,费劲地上了马车。 车上,黎惜玉昏昏欲睡。少女的眼皮儿在上下打架,身子前后晃动,仰头时双眼似是要紧紧地合在一块了,这时若能给她张枕头,她怕是能立即酣睡过去。 黎相叉着腰,嘴角微动:“这孩子,昨日说了要早些起,结果今日还是睡过头了。” 他顿了一会儿:“等会若是阿和都走了,可如何是……” 黎虎望向女儿,期盼她能听进去。可身边少女早已睡得静好。 他叹气,抽出车上提前备好的薄丝棉被,为女儿盖上。 车内,少女被外头的吵嚷声晃醒了。 “阿玉,走吧,”黎虎迫不及待拽着少女下车,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抚平衣褶,“希望能赶上。” 黎惜玉迷迷糊糊扒拉开眼睛:“呦,爹……” 她打了个哈欠,接着道:“还挺正式……” 眼前男人横眉微挑,眼长而有神,眼角几条细纹,是他被岁月轻抚的痕迹。一身鎏金素玉袍原显得随和,他着上后却带了几分正式。 一国之相,威严自在。 可此刻,黎相一脸慈爱地盯着黎惜玉:“阿玉啊,快看那边的小郎君。” 黎惜玉此刻终于将眼前场面看得分明: 偌大的兵部尚书陆府,漆正红色的大门口,围了许多人。 陆家大房家主陆怀青,挽着妻子程夫人。夫妻二人面上都极为悲哀。 程夫人面前,一位少年坐在木轮椅上。 “远和……”夫人哽咽,背在陆尚书身后,似乎不愿再看眼前少年。 一向温儒的陆怀青大人,看见妻子的悲伤神色,鼻头也不由得酸了酸,却仍然还是强硬着语气道:“小和,爹娘都相信,你此去青田山,定能照顾好自己……平安……” 陆怀青话头一顿。 “归来。”他说这两字时,终还是掉了泪。 “我相信,小和的病,能好。”黎虎不知何时走到了陆怀青身边,轻拍了那少年的肩。 黎惜玉一晃眼,她的阿爹便不见了。 “爹!”黎惜玉无奈地跑向黎虎,到了还轻轻打了下他以表不满。 身边男人暖声应答:“嗯。”目光却一直在那远去的少年身上,没移开。 黎惜玉困惑。 那少年倚在架轮椅上,背影显得有些消瘦。 一袭月白色素衣,一条嵌银发带,使他整个人如同一块脱尘的温润美玉,又如京城的绵绵白雪,纯净。 虽未见面,但气质已然超凡。 “他是陆远和?”黎惜玉盘算着。 少女抬眸,睫毛轻颤,视线锁定前方少年。 陆远和似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炯炯目光,回转头来。 视线交汇,黎惜玉看到了那张脸。 少年双眸如清泉,沁起淡淡涟漪,这样的眼眸,本能透出太多言语,可此刻它们闪烁的情绪,晦暗不明,揉杂不清,如同场乱丝织成的大雨,在春日显得淋漓又伤凄。 面庞胜雪,鼻梁高挺,唇色却是不甚红润。 好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黎惜玉继续盘算:帅,但有病啊,走路都得要人扶着。 唉,罢了,他挺惨的,也不枉本小姐费这么大劲来送行了。 想罢,黎惜玉目送那男子离去。 轮椅越碾越远,那个清瘦的背影,转眼间便如风般无踪。 整片天地只余陆家上下微弱的啜泣声。 少女见眼前气氛,也不由得沉默。 “阿玉,”黎虎不知何时晃到女儿身边,轻唤了她一声,“你先乘车回府,爹随后便来。”黎相的眼眶,此刻也染上了几分红。 爹极少哭过,只有那回娘患了大病,一向庄严的他才潸然泪下,哭得死去活来。 黎惜玉想着,感慨万千。 我们黎家与陆家的关系,果真是好。 黎虎见女儿车轿愈行愈远,放低声,自言自语道:“小和得好起来啊,毕竟,这可是我亲自挑的女婿。性格互补,实乃天作。” 是哦,世家交好,难免会扯到联姻。况且老黎这么信任陆家,更会愿意把女儿交付给他们。 这点,黎惜玉可没想到。 “爹让我嫁给那个病秧子……” 又回想了一遍这梦境,黎惜玉方才慢慢悠悠地下床。 银杏却是候了许久,着急地贴着黎惜玉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话。 “什么?!” 黎惜玉如同支小炮仗,一点即炸。 还得怪点的这把火,也太烈了些。 少女房间噼哩啪啦一阵响。 良久后,雕花房门被银杏极速推开,主仆二人就这样如风般匆匆飞向花厅。 收拾好的黎惜玉在前头狂奔:“这卧房离花厅也太远了些!” 银杏险些追不上她家小姐。 前头的少女着鹅黄上衣,一条亮蓝色齐胸襦裙衬得她白皙的皮肤更为出彩。光照轻衣,衣纹似金般闪烁;风吹耳畔,耳坠如琴音流转。 小姐自个儿便如这明媚阳光。 银杏想着。 这次黎惜玉进花厅可没犹豫。厅门一响,风勾起少女发梢。 原以为这次开门,自己能夺得先手说话权,谁知宾座上,一袭藏蓝衣袍的陆怀青率先开口:“阿玉这孩子来得真巧,看她气度不凡,能嫁到我陆家实乃犬子之福分。” 巧巧巧,每次都挺巧,就是不给她说话生气的机会。 这位又见面了的陆叔。 见少女乌黑的顺发盘了三分髻,黎虎不由得暗道:“这丫头打扮一番也还勉强能看。” 然黎惜玉依旧无言,心里却不住地念着: 这就要送聘礼和婚书了…… 方才银杏给黎惜玉传的那几句话,正是陆怀青已然上门,帮陆家送婚书,也帮那柔弱的陆远和公子送聘礼。 只是昨日陆叔不就说,陆远和的病已好了吗? 架子如此大…… 听着陆怀青与黎虎相谈甚欢,黎惜玉干脆坐在这二人身旁发呆,她不时理衣服,不时理发辫,往那一坐,与那些久居赋闲的文人们气质倒相似。 也不知过了好一会儿,二人的谈笑声忽而止住了。陆怀青被黎虎送出了府。 “唉,陆兄,就这么说定了!”黎虎拍掌,爽朗地笑着。不一会儿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下回就得叫亲家喽!” 黎惜玉感觉一股无名业火上升—— 不过念及自己高贵娇纵的人设,她还是清嗓挑眉,挂出自信一笑,压低声线缓缓道:“陆叔再见。” “嗯……”黎虎点头以表满意,“阿玉,随我来。”他向黎惜玉低声吩咐。 黎虎的书房在府中甚是显眼,一整面镂空木花墙由精工打磨,取的是婉约的并蒂莲花作图纹,愈擦愈亮,上头的油光还泛着古木之陈久的韵味。而今日光再起,这花墙便投下块块金斑。 父女二人到了书房,黎虎熟络地坐到正头木椅上。黎惜玉早给自己搭好了坐处,正欣赏花墙美景。 “花开并蒂,喜结连理。”黎虎嘴勾着笑,“这花墙原是我与老陆一同监制的,一晃眼我们都几十年交情了。” 黎惜玉未应答,良久过后,她若有所思地开口:“爹,女子只能靠嫁人拼前途吗?” “当今王上便都是女子,爹自然不这么想,”黎虎认真地注视着女儿,“只是民间的旧习难改,女子不嫁人,恐是会落入恶语的漩涡啊。” 黎惜玉似是明白了,她点头:“算了算了,我不想被非议。所以,若我要嫁,也得嫁家待我好的。摆脱不了嫁人的命运,往后的路我也要靠自己走。” “爹,你给我挑陆家,应是打量了很久吧,”她无奈,“虽那陆远和……不过这满京城男儿,我原就没几个看得上的。” 黎虎见女儿总算表态,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不怨爹乱做决定就好。” 他忽然觉得衣角被扯了扯。 打眼一看,身边少女正乖顺地扶在他身边,像只毛茸茸的小猫: “爹,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嘛……” 第3章 洞房 “良辰吉日,迎亲时——” 一位老夫人穿红衣,别红花,拎着面铜锣,敲敲打打地率领接亲队伍来到黎府门口。 四名小厮打扮整齐,规规矩矩地抬起台花轿。那轿子与平常花轿不甚相同,轿身上绽放了几朵黎惜玉最钟意的海棠,轿帘为淡红软纱,边上还绣了圈金线。这些细枝末节使新娘子这顶花轿通体显得婉曲别致,亦不失贵气。 “小姐,那轿子今个儿抬出来,果真是好看,”银杏为黎惜玉绕着发环,笑道,“不愧为您亲自吩咐了做的。” 黎惜玉欣赏着镜中自己,嘴角微扬:“距陆叔来我家送婚书,已有整整两月了吧?” “嗯。”银杏应答。 “还好爹与陆家都好说话,给了我不少日子筹备大婚,这才能让我闲下心来设计轿子与婚服。”黎惜玉垂眸,轻抚着身上嫁衣的绣纹。 今日她穿上华服,那嫁衣深绿带红,嵌有不少珍宝。锦缎衬美人,颇有风致。 黎惜玉生了双含情脉脉的圆眼,眼波流转时,仿佛能盛下一整个春天。少女面庞白皙,轻笑时那股子灵气,是她独有的悠悠旋律。 她就是这样美好亦自由,同那暮春山寺的桃花一般,通透也不失少年意气。 银杏为黎惜玉插上玉簪,心生疑惑,道:“小姐为何最后还是同意了嫁进陆家?” “若当今女子必要嫁人,那我定要嫁家知根知底的,陆尚书与爹交好,在他家有个照拂,比京城其余几户大家好得多,”黎惜玉狡黠一笑,“况且,那陆公子长得也不赖。” 陆远和是生得极好。 少年策马徐行,那匹棕黑的良马顶了堆红结。 他一身通红丝质锦袍,在马上也显得身形高挑修长。面部轮廓流利,看着极其舒心。双眸中那滩湖水而今平坦如镜,透出和煦自然的微光。 红唇勾起抹笑,使其整个人也无曾经的柔弱劲儿。他现在是浑身泛着温润高洁气息,不可接近。 也许正如其名,远远皓月,和而觉疏。 接亲部队伍旁,围聚的百姓们早也注意到了马上这位陆公子。 “这尚书的儿子不是早先得了大病,体弱得很嘛,怎的现在看着倒无恙了?”一位年轻男子小声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一侧开豆腐铺子的大娘捂嘴,“都说啊,这黎小姐与陆公子结亲,是因黎相与陆尚书打赌,若陆公子此番病好了,黎相便嫁女儿。” “唉,你们说的也不对嘛,”当铺的管家火急火燎跑出来,“人陆公子怕是也没好完,只是陆尚书一直宣称快好了,黎相这才妥协。” “那这黎相的女儿也是惨哪,万一去嫁了个病秧子……”身边一路人一同叹气。 黎府门口的锣鼓敲了好一阵子,黎惜玉由银杏搀着,手举缠花团扇挡脸,轻巧地踏出大门。 “翩翩……”黎惜玉忽感脸庞被人拂过,抬眼便见母亲林雯双眸含泪,轻抚她的脑袋。林雯作为丞相夫人,此刻也不顾自己的形象,红了眼眶。 黎虎与林雯今日打扮很是正式。 黎虎只哽咽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被扇子遮住双眼,少女眼前黑洞洞的,摇摇晃晃上了花轿。 “这黎家小姐依稀看着挺美的,真是可惜了……”路旁冒出个声音。 “可惜了……”大家一齐摇头。 花轿内。 “呼……”黎惜玉放下扇子,审视着轿中一切,“在外头一直端着真是不爽,这都是些什么破礼法。” 轿子空洞,只是单调的一片红。 她此时方才明白,女子一上花轿,便再无回头路了。 幸而她还有可靠的家人为她撑腰。 少女实是耐不住寂寞,小心地从侧边探出双眼,正对上母亲欣慰的目光。 她低低地微笑道:“娘,我现在还能反悔吗?” “孩子,你愿意嫁就好!”林雯招手,在门口朗声回应道,头上的金步摇呼啦呼啦响。 黎惜玉扯出了个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下整条大街的人们都瞧见了她的样貌。 除了那在前方一心驾马从未回头的新郎官。 她此刻真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随意的爹,耳背的娘……这家人真的靠谱吗? “唉——” 黎惜玉觉着这是她生平叹过最大的一口气了。 一路颠簸,不能看途中风景于黎惜玉来说真是种折磨。 终于,轿子停下,银杏在轿外轻柔地说着:“小姐,我们到了。” 黎惜玉早就无奈多时,此刻她听着外头喜庆的响动,即刻起身,弯腰伸手,另一只手还不忘用扇子挡住脸。 “银杏,扶我下去。”少女又切换出清冷的声线,毕竟父亲在她走前已多次吩咐在外头要有点儿脾气,不能做软柿子,任由别人掐。 谁知银杏一句应答声都还未完,一个声音忽而响起: “我来吧。” 黎惜玉只觉手掌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住了,那只手将她的掌心全部包住。又在接下来的一刹内悄悄收紧,不知怎地,竟有种淡淡的安全感。 她出轿,身边之人却未曾看她。 少年只是牵着少女,一路笨重地跨过门槛,听着“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祝福,胡乱地完成那些传统的接喜仪式。 黎惜玉侧目,频频观察陆远和。 他好像是长开了些,没有以前那股稚气了。 他的眉目,倒有些好看。 他的脸,还挺白的嘛…… 那条红色金纹发带在他墨发间随风轻动,微风仿佛也一并拂过了她的心尖,让她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今日时间流逝得格外快,黎惜玉只觉得她这一整天都是恍惚的,没有什么心情,也谈不上悲伤。 一番热闹后,一位嬷嬷来到少女身边,轻轻扶上她的手: “少夫人,老奴来接您去洗浴收拾,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入洞房了。” 水气氤氲,木质浴桶内一池五子汤,腾生起蒙蒙的雾气。 黎惜玉将水缓缓浇在身上,白皙的肌肤此刻更显娇嫩。 水中花瓣铺成一片红色丝缎,覆在少女身上。 在闭目沉思了良久后,她终于缓缓抬眸。 起身时,一头如瀑青丝泻下,她轻轻披上柔软的锦缎衣衫。 一捧出水芙蓉,一瓣袅袅清涟。 终于,黎惜玉披上盖头,由那婆子搀着,进了洞房。 于她而言,她自是紧张的,心脏像面狂敲的小鼓。 四下无声。 这房间布置倒是整齐,她被红盖头蒙着,只能依稀看到里头的大观。 良久过后,房门终于被推开。 “吱”的一声过后,少年的脚步声离她愈来愈近。 他很久没有说话,好像是盯着她看了许久,少年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是冰冷:“自己掀盖头。” 心跳骤然停拍。 第4章 他逃 戌时三刻,空气依旧是燥热的。 少女几乎是怔了几秒,才难以置信地将眼前障物除去。“你……”她声音中的端庄早少了几分,只余惊愕。 “无事的话,便睡下吧,”陆远和语气愈发凉薄,“别惹我生气。” 黎惜玉无措地捏紧盖头一角,审视着那男子往一侧的榻上去,他没睡床。 此刻那房间布置被她尽收眼底:红烛烛火来回晃动,摇得使人头晕目眩,锦缎红绡,她此刻却觉得华而不实。那两杯象征美满的合卺酒,何尝不是笑话。 黎惜玉的泪充满了眼眶,她仰头,不让那些晶莹的泪珠滚下来。从前,她觉得陆远和除了有病,其他方面倒无甚过失。而今—— 而今,她真想大骂:陆远和,破男人! 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找我的帅哥去,活得风生水起,你爱咋咋地。 越想越气,姓陆的我收拾定了! 昨晚不知多久方才睡着的,反正今日一起,陆远和便不见了人影。黎惜玉只记得她尚还清醒时,有凉风拂过她的全身。那股寒冷多半有些挑衅的意味,使她彻夜难眠。 以往在家中,夏秋变换,天气转凉时,她还有娘亲为她盖棉被。可昨晚—— 黎惜玉又回忆起那段不快。 陆远和看着倒温润如玉,实则像块坚石。 不,是千年难化的寒冰!尖得能扎人,冷得能冻人。 黎惜玉把她从话本里看来的所有坏人形象都想了一遍。 最后得出结论:那些人好歹坏得有些由头,他算什么,无缘无故欺负人吗。 起码在从前,可是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这个堂堂千金的。 少女扶头思索,忽然,她一个激灵:“我昨天拜堂的时候,是不是还对着他犯花痴啊……” “黎惜玉……!”她猛敲了一下自己。 不过说到拜堂,今日是不是应该给陆家长辈请安了? 少女转头道:“银杏,不必去找那姓陆的,我们自个儿去。”她叉腰,抬眼。 “迟早有一天,我会报复这个恶心男人。”黎惜玉甩袖,拉着银杏便走。 昨日白天趁着婚宴之时,黎惜玉就派银杏将陆府上下全部打探了一番。眼下要找陆家长辈,应是要去陆怀青的住处。 二人绕过陆府重重叠叠的回廊山石,这儿的修筑也极为考究,红枫似火,点着一园秋意。 她们踏过一座不大的石拱桥,便来到了这院落。院子一共四间屋,此刻那主屋一片骚动。 家丁、婢女们围成一团,不知在议论什么。 黎惜玉只瞧见眼前混乱的一片。她不知所以地带着银杏直往前冲。 “小姐,这怕是有事儿啊。”银杏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其实我也有点心慌……”黎惜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银杏,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话还没完,愈走愈鬼鬼祟祟的两人便被那群围在院中的下人们发现。 一位家丁飞跑进院:“老爷,少夫人来了!” 伴随着禀报声,黎惜玉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梁,迈着快但稳坦的步子走进屋内。 黎惜玉和银杏此刻都窥见了对方眼里的不安。 “小女惜玉,给陆叔、程姨请安。”黎惜玉规规矩矩地行礼。 少女虽面上不惧,却还是悄悄抬眼,睫毛轻颤,妄图从主座二人眼中探出些中蛛丝马迹。 此刻她俨然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娇而不弱,敬而不卑。正是黎虎想让她养成的性子。 座上的陆怀青夫妇都露出欣慰的笑,程柳夫人离了位子,起来扶起黎惜玉:“刚刚是不是被吓到了……” 听着程柳吐出这几个字,黎惜玉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只是程夫人话还未说完,一道尖利的女声便划破了这和睦气氛: “哎哟,夫君都跑了,她被吓到很正常。” 黎惜玉的目光此刻开始打量前方几人。 今日除了陆家大房,其余两房的也都到齐了。 她黎惜玉虽然有时看着不靠谱,可这点脑子总还是有的,陆家这几房的底,早被她摸了个遍。 大房陆怀青,陆家长子,乃是嫡出。而坐第二位的陆怀易,是位姨娘生的次子,性子不争不抢,在家中也极少说话、掺和大事。其妻梅月,奚林县丞之女,性子温婉,夫妇二人在家无甚存在感。 至于方才说话的女人…… “陆家三房陆怀平之妻,温荷,”黎惜玉暗想,“这人与名倒不大相符。” 陆家三房的两人,嚣张拔扈几乎挂在了脸上,陆怀平也是嫡出,与陆怀青一母同胞。夫妇二人说话时,语气都能呛死人。 温荷面上搽满脂粉,颜色倒都时兴,一环碧尾花钗,一袭江南锦衣,俗倒不俗,也不算艳,配上那副瞧不上人的神色,的确显得不好对付。 见黎惜玉未作声,温荷继续笑道:“怎么,黎小姐这就不说话了?” “三弟妹,”陆怀青神色严肃,“你怎能如此对小玉。” “弟妹啊,嘴上也不饶饶自个儿。”程柳从袖中掏出枚方帕子,擦了擦脸。她耳上那对翡翠玉耳坠适时地晃了起来,发出清脆和声。 好歹是大房主母,程夫人此刻自是威严极了,那股子富贵养人的仪态,真个是簪缨世家之女应有的风度。 黎惜玉也不是位好惹的主儿,这么呛她,她合该还回去。 少女露出不卑不亢的面色,也扯了抹淡淡的笑出来。这副无所谓又让人不知从何骂起的神情,让黎虎从前总是恨铁不成钢。 “温夫人,您也没留个空儿让我插句话呀,”她淡然,又睁圆眼睛,更显无辜,“小玉失言了。” 此刻的她真真儿像是刚受了欺负又不敢还口,眼眶似是要冲出泪珠来,配上少女今日特意穿的荷色褙子衫,愈显清丽。 宛若朵初开的梨花,洁白却柔弱。 温荷很快便拉下脸来。 程柳即刻懂了黎惜玉的意思,笑道:“是啊,弟妹若是说得慢些,小玉自是能答上几句。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大夫人,”温荷理了理鬓角,“好歹您也是望族出身,怎的连这基本的礼数都不懂,竟还帮外人说话。” 半响未开口的梅月此刻却来当上了和事佬:“两位夫人都别吵了,别让小黎一进家门就看到这种情状。” “夫人,咱们走,不与她们多说。”陆怀平搓搓掌,起身往外。 温荷也旋即离开,房内只余她走时甩动手巾的风声。 “那大哥,我们也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说。”陆怀易拉上梅月,夫妻人静静退出。 眼瞧着只剩三人,程柳即刻开口:“府上终于来了个能与我一块儿对付三房的,自以阿和养病走了,就只剩陆怀青这个草包留在府里,性子软得很。” 望着眼前笑盈盈的程夫人,黎惜玉总算找回了几分家的感觉。 “程姨,”少女犹豫着开口,“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夫君,他去哪儿了?” 座上二人此刻皆面露难色。 第5章 她追 “小玉啊,是我们的错,”陆怀青道,“今日我们醒时,他的侍从言过便送来张字条,说是他已去了青田山,不必去寻他。” “我们没看好他……”程夫人垂眸。 “青田山?……”黎惜玉嘀咕着。 “是了,阿和从小便体弱,十五岁上山修养,至今已快十年了。这个你应是知晓,”陆怀青扶额,“小玉你新婚第一天夫君便跑了,他和我们欠你个赔礼。” 黎惜玉清了清嗓,强压着无奈的怒气,和声道:“这不是二位的错。” 她稍顿了会儿。一个念头在心中腾升。 “我去青田山收拾他……” “告辞。” 不等两人反应,少女大踏步地向外走。 “什么?小姐,你真要去青田山?!” 银杏在程夫人为她们安排的雪竹居内原地跳起了一下。 “等等……”黎惜玉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目光落在远处,一位打扮整齐的姑娘身上。 那人目光来回乱瞟,在窗子外头留下了个可疑的背影。 她故作冷漠地道:“这位妹妹,我的屋子别乱闯。” 好个金枝玉叶、傲然骄纵的大小姐。 黎惜玉觉着还未演够,又捏着手帕挡住嘴:“银杏,等回儿去把这屋子再扫扫。” “得嘞。”银杏极力压下嘴角。 那位姑娘终于开了口:“婢子的不是,婢子刚进府中,对这些宅院尚不熟悉,今日误进了小姐院中……” “不必说了,让她滚。”她转身,只留下一个懒懒的背影。 女子如蒙大赦。 “神色鬼崇,怕是来打探情况的,”黎惜玉将手中帕子掷在金丝木桌上,“这三房的手段倒不高明。” “小姐……”银杏越说越缓,“又来了一个……” 门口,这位姑娘着的是素净的黄衫衣,她未等黎惜玉开口,便规规矩矩地福身,声音清脆:“婢子乃是程柳夫人拨过来伺候黎小姐的。” 黎惜玉是听说近日府中进了不少新下人,才进屋的第一位女子,她日前便在三房那儿看到过了,至于这位…… 少女目光一扫——面生,神色机灵不谄媚,步子轻稳趋近无声。 练家子。 她身边正缺这样的人。 “起身吧姑娘,”她换了轻柔的声音,“我是谁你应知道,这位是银杏。” 银杏眨眨眼:“姑娘可有姓名?” “我……从乡野来,无甚长处,只习得一身粗浅武艺,名字……自然没有。”女子略显忸怩地开了口。 “既如此,她叫银杏,你便叫迎春好了。迎春于春开,银杏为秋来。恰好我也很喜欢春日与秋日。”黎惜玉轻巧地说着。 那么……”少女若有所思,“你们收拾安顿一下,明日随我去青田山!” 次日,辰时一刻。 “银杏、迎春!”黎惜玉一早便自己梳洗齐整,正背着坨包裹,兴奋地叫嚷着。 “小姐,你怎的起这么早……”银杏揉了揉眼。 她眼前的黎惜玉一身梅花色长裙,是本季织造司的新款,配上条轻质墨绿披帛。一颦一笑间,如蝶舞丛中,又似巧燕凌空。 “小姐昨日研读卷书至亥时,今晨又起了个大早,何必这么对自己呢……”银杏继续打着哈欠。 “呵啊——”迎春也迷迷糊糊地走来,哈欠一个接一个,“银杏昨日与我说小姐本是不想搭理陆公子的,怎的小姐还非要去青田山寻他。” “哎哟,我昨日正看了有关青田山的卷书,里头言道此山可是钟灵毓秀,我自然须去看看……顺便去收拾下姓陆的。” 银杏此刻偷笑着,悄声凑到迎春身侧:“其实啊小姐就是见色起意,她许久前还和我道那陆公子长得不赖呢。” 黎惜玉这下子是真不乐意了:“已经辜负冷落过我的人,本小姐才不会去倒贴呢!” 简短整理了一番,三人就这样踏出雪竹居的大门。 “阿玉,麻烦你跑这么远了,”程夫人似是来雪竹居门口已有片刻,此时正拉起黎惜玉的手,有些愧疚。 “无碍的,程夫人,”少女抬眸应答道,“我啊就当是去游山玩水了一趟,成日在这宅院里闷着,也无甚乐趣嘛。” “那你一路当心些,晚些时候我让怀青去黎府同你父亲知会一声,”程夫人恬淡一笑,“你去山中啊,记得好好收拾阿和那小子!” “谨遵夫人之命。”黎惜玉俯首行礼,亦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程夫人目送少女出了府,踏上马车,方才缓缓回去。 马车辘辘而行,黎惜玉想了很多。 陆家待她不差,尤其是陆怀青夫妇,对她回护有加。她亦喜爱程夫人,夫人性子对外是有些泼辣劲儿,但是面对亲人是极好的,这几日她入住雪竹居,夫人就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至于二房与三房,陆家大房并不与他们住同一宅院,二房陆怀易的宅子在城东叶子街,而三房陆怀平则居在五马街。 听闻二房与三房都有姨娘,黎惜玉倒是没见着…… 算了,不想这么多。若那刁蛮的三房敢为难她,届时见招拆招便是。 “小姐,我们到青田山,需多少时日?”银杏方才闭眼小憩了会儿,这时一醒,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 “小姐方才走前便说了青田山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山,行过去只需三个半时辰,今日申时便能到,你安心睡去吧。”迎春望着车子窗外,无奈地应答。 黎惜玉此时并未理会二人,兀自思索。 怎么收拾这个陆远和…… 是清蒸、红烧、还是油炸? 这些未免都有点残忍了,毕竟她可不像陆远和那般心肠冷。 还是去山上找一位俊俏郎君,抱着他去挑衅“夫君”比较好。 毕竟他都不顾她的脸面了—— 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了几个时辰,黎惜玉也被银杏的睡意感染了。 “迎春,你若不困的话,还请帮我留意四周,毕竟三个人都睡过去了,总觉得不太放心。”少女掩口打了个哈欠,望向迎春。 “无事,小姐,你安心睡便是。”迎春点点头。 “呲——”马车车轮碾了一下地,黎惜玉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微俯下,这一摇,把她的瞌睡虫全都晃跑了。 “小姐,到青田山了。”马车夫在外喊了一句。 银杏也很合时宜地醒来,拨弄了一下车帘。 “小姐,这青田山,怎么这么高——!” 银杏再转过来看向她家小姐时,少女面上已写满了惊骇。 顺着银杏的目光,她早已看到座入云的灵山,山腰云雾缠绕,带着淡淡禅意。 “那卷书好像的确没写青田山的高度……" 黎惜玉声音越来越小。 第6章 发带 “青田山,西邻京城,山下一条北江,乃是水流徐徐,清澈见底。” 刚登上山,黎惜玉便饶有兴致地向身边两人展开了介绍。 银杏不禁小声道:“小姐昨日真是看了不少书啊……” “银杏迎春,这山中果然是比京城舒爽得多。”少女捏着片刚刚捡的落叶,那叶子已然是深绿颜色,边沿还泛着黄,“这么快,便秋天了。” “小姐,走时小心些,这峰高路陡,路还长呢。”迎春在前头走得快,还时不时地向后探。 山青叶翠,禽鸟争鸣,不时袭来些泥土的浅香。 行在窄窄小道上,三人眼前,是片清新自然的天地。 秋意渐临,四周沾染上几分淡淡清寂。 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人应如是。 三个女孩行于山中,衣料上飘动的浓色,给这绘幅卷又添生动。 然黎惜玉刚上山时还生龙活虎,这会子连拾几段石级后,已然是有些疲累,她的心跳得愈发快。 少女在一处稍显宽敞的台面上站了会儿,望着前头远她一大截的两人,叉腰道:“你们慢些,歇会儿吧……” “小姐,前头有座亭子,要不去那儿先停着?”银杏手指前方拐角处的建筑,高声问。 黎惜玉顺着银杏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方古亭高踞于石上。 三人不急不徐地转到亭前。 那亭子不大,通体一派古典韵致,亭角自然向下,宛若垂手迎客。 银杏轻抚着支柱,抬头:“小姐,你看那匾!” 迎春与黎惜玉一同也抬头。 “行亭……”黎惜玉将匾上笔力苍劲的金字缓缓吐出,“这名字,倒好生奇怪呢。” “小姐先去歇会儿吧。”迎春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她们的目的。 “也是。”黎惜玉也旋即踏着小梯进入亭内。 亭中,几张美人靠安静地摆在中央,一方小桌上,还躺着飘来的几片落叶。这亭子的方位倒甚妙,坐落在刚巧能俯瞰天色与人间的地方。 黎惜玉眼前,是一汪湛蓝的天。是哪位圣手的丹青涂料被打翻了,竟绘出这般奇丽之色。 飞鸟远远掠过,吸出条平滑的曲线。 此刻,群山与青天甘作底卷,任由山中生灵提笔蘸墨,描出酣畅的自由。 黎惜玉正静静地领会眼前波澜,却只听银杏迎春二人对着张字条,仔细端详交谈。 银杏面上的神色愈发不解,仿佛想说许多,最后却结成一句: “小姐,这字,好像是老爷的……” “是小姐的父亲黎相?”迎春接过那张条子,细细观摩着字迹。 “什么,爹!?”黎惜玉身躯猛然一震,双眉紧拧在一块儿,那双眼睛此刻亦充斥着惊诧。 她从迎春手里捏过条子,这是张已然有些年头的纸,却依旧被叠得平整。 “我寻春日春不许,待到秋朝鸟画啼。”黎惜玉小声吟着上头一行字。 少女静了片刻,凝神注视着那字迹。 落笔流畅,游刃有余;下笔不劲,圆转秀丽。她忆起最近所见爹的字作,却与这字并不相仿。眼前之字,俨然含少年心气,写时应是谨慎又缓慢,方达优美可观。可如今黎虎的字,是如其名,有猛虎般壮气与不羁,看着潇洒奔放,行云流水。 “这纸并非佳品,应是寻常素纸。”黎惜玉用指腹感受着手中之物的纹路,“银杏,你如何能辨出这是爹的字?” 银杏不好意思地一笑:“先前老爷给小姐送字帖与他平时的字卷时,我常在小姐身侧,久之则见老爷写竖钩时,那一钩并不常向上钩起,而是自然向下划,这应是文人不会犯的错误,因此我想,应是老爷写字时的旧习。” 黎惜玉嘴角勾起:“没想到银杏平时观察竟如此细致……对了,你们是从何处发现这字条的?” “先前我们见亭边凭栏下有片很是好看的落叶,银杏想去拾起,钻下去时抬头,便见这栏比寻常的要粗些,因而发现了暗格,字条便在其中。”迎春应答。 黎惜玉将字条仔细塞进腰间那只苏绣海棠荷包里,拉住两人,道:“眼下我也只能辨出这似是爹年轻时的字迹,旁的等我们下山,再回府去问爹吧。” “好,我们继续赶路。”迎春又率先走在前头。 林间竹木萧萧,行至片木槿丛旁,黎惜玉方才感受到,起了好大一阵风。 身旁那簇木槿花开正盛,钟形花朵泛满旖旎的紫,空结一捧不属于它们的跳跃心绪。 风悄悄弹,瓣儿们静静飘,漫成片剪不断的绵绵紫雾。 几时结秋霜,佳人心但伤。 “小姐,这有条带子飘过去了!” 银杏转头,却见一缕发带,被风吹起向后。 那是一笔烟波浩渺的浅青,在风中慢慢淌。 宛若游弋的鱼,不动时静美,动则一展其狂妄的生命力。 黎惜玉正轻抚那木槿柔嫩的花瓣,起身,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了脖颈被一阵微微的冰凉浸润。 那条发带,此刻恰被吹动,吹得轻轻贴住少女瓷白的皮肤。 她偏了偏头,垂眸。目光内正见一条青色发带,在她脖子处驻留,似乎是少女挡住了它的去路。 那条发带上有云纹,中段衔着枚亮银竹叶坠子,坠下颗玄色宝珠。 它还在被风吹着,少女的耳畔偶尔响起窸窣的那发带飘动的声响,和着四周鸟雀轻啼。 它与她头上系的那条嫩粉色绣纹飘带一起轻颤,仿佛相互应和。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佳人如墨眉眼,却也为之浅浅。 银杏与迎春此刻亦觉得,她家小姐真有如那丛木槿花,秀丽雅韵,不染尘俗。 不,她比丛旁繁花更鲜艳动人。 黎惜玉轻笑,伸手将那发带缓缓握入手中。 “我同你,还挺有缘的嘛,”她双眉一展,“竟还赖在我身上不走。” 她双手捧住发带两端凑近脸庞,触感丝滑,一股清冽的雪松香钻入鼻尖。 “既如此,想来应是你的主人在山中不慎将你遗失……我帮你寻寻主吧。” 少女目光仍旧垂在手上,只是她越看越觉得那是条男子的发带。 或许这条带子,有些像一个人。 第7章 上寒 “总算是到山顶了!”黎惜玉抹了抹额上沁出的薄汗。 “此处真是能一览众山小呢,”迎春忍不住向下远望着,此刻京城风光都被她尽收眼底,“不过小姐,你可知你夫君现在何处?” 黎惜玉静默了一阵子,方才开口:“走时只听程夫人说他宿在一间不大的庭院中养病,其余的……” 她又默了默:“不过山顶如此小,想来找到他也不难嘛。” 银杏迎春:…… 四下转了转,两人只好随黎惜玉满山分头行动。 寻了好一阵子都无人迹,黎惜玉自然是有些沮丧。 不过很快,她便找到了第一处屋舍。 这是座清幽山居,屋门简陋,稀疏泛黄的茅草搭起门篷,显然是风一吹便会带走一绺。日积月累,只剩短短几截。 搭门框的是几根粗木,与院墙的材料应是如出一辙。 黎惜玉在门口探了探,想进去打听些消息。 陆远和好歹也是朱门公子,上山静养十年,亦不可能住这种院子。里头大抵就是山中寻常人家。 黎惜玉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瞧着是胆大机灵,但其实很抗拒与生人说话。这会子也算是鼓足了勇气,才敢从容地越过木门走进那大厅。 院中的小屋离门不远,黎惜玉先是看到了扇花窗。 窗沿下头斜斜一扇屏风,绘的是墨竹。 “想不到这户人家品味尚还高雅。”她暗暗叹道。 换了个角度向内看,她却见水气氤氲。 屏风后,一位公子—— 正在沐浴。 房内香气袅袅,随微风而来,被她敏锐嗅到。 男子的背朝向她。 她只见他身形颀长,背上皮肤雪白。 一头墨发披散下来,顺长又柔软,正全部飘在木质的浴桶外。 细细看时,黎惜玉还发现他洁白的背上,有块较深的阴影。因颜色对比强烈,故而她离他不算近,也能轻易瞧见。 那似乎是一块不规则的铜钱状胎记。 此刻风轻景明,她只觉得男子之气度如入世谪仙,正在她眼前虚幻缥缈。 人如修竹。 “不对啊,我怎在偷看他沐浴……”黎惜玉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出格之举,理了理紊乱的心跳,抚着微微有些泛红的面颊,故作无事发生之状,继续向内。 “若只有他一个人在,难不成他边洗澡我边与他叙话?” 也太不像样了。 片刻后—— “你且在这沐浴着,我去给你拿药。”黎惜玉还未走到深处,院子中便传来了道不平不淡的男声。 还有人与他一起! 她循声寻人,地面上都是厚重的泥土与竹叶。 正欲清嗓作声,便与一位男子撞了个正着。 应该不是撞个正着。 她方才看人洗澡的那副鬼祟样子,早已被眼前人在暗处看了个清楚。 这男子一袭白衣,面相自是温润,却多了几分不羁洒脱。身上沁出股浓浓药气,配上他刚刚说的那番话,俨然是名医者。 “姑娘找谁,我家上寒公子正洗药浴呢。无事请回吧。”男子开口,语气倒算亲和。 “咳……元漱,我也快洗好了,先去换身衣裳,”屋内男子此刻却开了口,声音清润如朗朗环铃,“这位小姐好不容易寻得此处,想来是有所求。你带她去屋外木桌候着,再取些压梅雪水给我,我沏茶相迎。” 元漱低声应答:“好啊……”却径直进了屋。 黎惜玉在木桌一坐,撑着头:“这是遇到好心人了啊……” 她头脑一转:“还是警惕些为好。” 她没听见屋内两人的低声细语。 “老陆,你夫人!” 老陆,意指…… 陆远和,上寒是他的字。 元漱恨不得把话拍到眼前换好衣服的“上寒公子”脸上去。 “前些日子言过便报了信说她来找你了,没想到今日就到了。”元漱对着眼前男子,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怎知是她?”陆上寒淡淡道,虽然语气中也有几分慌乱。 元漱冷声:“照你说的,脸小眼睛大,右眉下一颗痣,身上一股鬼机灵的邪气。还爱海棠花。” 听着元漱与脑海中少女愈发相似重合的描述,陆远和终于开始不淡定了:“现在如何是好?” “自己的娘子自己招待着,”他捧来身后一小罐东西放在桌上,突然提高音量,“公子,你要的雪水。” “眼下只能先给她泡茶了……”陆远和叹气低声,“你当我医侍。” 元漱瞪圆眼:“我好歹也是给你治了几年病的医师,你就让我扮这个?!” “快去。” 黎惜玉瞧见日光下屋内人影晃动,不禁也对那上寒公子有些好奇,便快步走向屋子前头:“不知可否请公子出屋一叙?” “某不便露面,只能委屈姑娘在屋外与我说话了,稍后泡好茶,元漱会给你端过来。”陆远和尽量让自己的音色与大婚那晚不尽相同。 可不能让她认出他。 他取了些沸水投洗茶具,接着便拿一茶匙盛了些满披金毫的长形茶叶,翻入茶碗。 醒茶、冲泡、出汤。 关公巡城,茶倒七分,水声玲珑。 声音回环,好似人间仙乐。 白瓷盏内香气弥漫,很快整个院落被茶韵浸润。 黎惜玉见着里头忙碌的男子的身影,虽面部模糊不清,但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宛若山间一股清流。 有点像她理想型。 很快,元漱便将一盏小巧的香茶递过:“姑娘尝尝郎君的手艺。” 滚热的茶气缓缓腾升,在幽静庭院内漾起一抹白。 少女接过茶盏,细嗅一番。 确是好茶。 茶汤一片杏黄,她顿了顿,缓缓将茶盏贴近唇边,轻抿了一小口。 入口鲜爽甘醇,顺滑细腻,吞咽生津,回甘绵长。 金镶玉色尘心去。 “君山银针,”她浅笑,“公子看着清雅高洁,竟爱喝黄茶。” 发带飘飘,衣裙飞舞,少女此刻是明艳极了。 陆远和在屋内,没由来地心尖一颤。 从前只以为她是个娇纵贵女,没曾想这么快就能品透他的茶。 倒有几分意思。 而此刻—— 黎惜玉:这公子不错,温润不凡,放在山中倒可惜了…… 可以拉去刺激刺激那个姓陆的嘛。 不过,还得看他愿不愿意了。 她继续笑着。 第8章 主子 山风鸟鸣间,黎惜玉纤指细抚那瓷白小盏。 此刻茶品了,上寒公子的好意她谢过了,是时候向屋中人言明她的目的了。 她假装不经意地指尖一点玉面,道:“如此好茶,若是不愿静心品味,任其冷透,岂不是辜负了天地精华……正如有些人,既担了名分,却不愿尽半分情义。公子说,这岂非与暴殄天物无异?” 先探清他的态度。 陆远和心下隐隐觉着不对,却还是极尽温柔地开了口:“某惶恐无知,愿问姑娘何意。” 心突突地跳。 少女烟波流转,眸中荡着飘不走的心绪:“小女初来京城,听闻一桩奇事——兵部尚书家的陆远和公子,竟在新婚次日抛下夫人便远赴他山。公子以为,那位被留在府中的新妇,该是何等心境?” 她在念他名字时,格外咬牙切齿。 “咳……”一旁也端着盏茶的元漱险些将口中香茗溅出。 元漱拍着胸脯,自然地顺了顺。 陆远和心跳一滞。 少年的双手随着他愈发紧促的步子而来回游转。 眉似远山,此刻却紧拧;睫如鸦羽,霎时也轻颤。 那张俊美的面庞溢满无措。 他晃晃身子,手背蓦然一扫。 “哐——” 一声清脆的响动,虽并不尖利,却还是在寂静的小院中格外扎耳。 他的雕玉小兽茶宠就这样从桌上直直地滑落下来,摔得底座都不剩。 他不知是玉碎,还是心乱。 少年对她有太多愧,从新婚那天见到这个姑娘,他便知道他注定会负她。 父亲陆怀青性子温儒,偏在三兄弟中最是位高权重。同为兄弟,同是寒窗苦读,输给这样一个软柿子,叫人怎能甘心。 因此二房三房的不满都化作了对大房的虎视眈眈、算计频出。不仅口舌争斗,更甚时无所不为。他们嫉妒,他们想要财,想要位,想要权。 面对蛇鼠一窝,心思敏感的陆远和自小便学着对付他们。 十年前的入山,一是他的确患病不轻,须得医治;二是大房子嗣若是没有后路,必会减轻些那些鼠辈的忌惮。 因此即使少年十四岁时才学便崭露头角,获王上青睐,他亦明白,暂避锋芒才是久远之计。到时他入山找师傅习了本领养好病,自会回来叫他们臣服,亦或是—— 复仇。 可是对这突然嫁来的夫人,他却不得不对她保持在家中惯常的为表威严的冷淡。 他明白她的出现,是双方父母都得利的政治与家族联姻。这使大房有了更可靠的依仗,却亦使他们在敌人眼中的威胁加深。 他只觉自己无能。 他让她变得无辜,让她被无缘无故卷入陆家上不得台面的明争暗斗中。 她分明从前是黎相与林夫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而今珠玉暗投。 大婚夜少女的泪光,至今还在少年心中久久地漾着。 原以为他不圆房跑上山,她还能借此为由退亲。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乘机前去求亲的贵公子不会少,再觅良缘不难。 谁知这倔强的姑娘看样子是不愿配合他了。 他陆远和第一次见这么执拗又好面子的人。 收回纷乱的心绪,少年缓缓俯拾地面上的碎玉。 “方才失手碰碎了茶宠,姑娘没吓着吧。” 声音依旧缓和得让人琢磨不清情绪。 “公子未被划伤便好,”黎惜玉顿顿,“说来还是我执意与公子说话,公子才不慎碰失此物,听得应是贵重,改日我赔你。” 她颔首将空盏递给元漱,笑笑:“公子不沾红尘,对这些俗事不知如何是好很正常。” “只是我哀怨女子深受礼法束缚,个个儿都那么可怜,”少女扯出活泼一笑,“话说公子久居山中,可知山上还有何人?” “某倒是知道前些日子那锦鲤小院的主子好似是回来了,是位贵公子。” 陆远和说这句时,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不过想来他是时候应该做回她夫君了,合该给她一个解释。 元漱听了陆远和的话,心下已明白他意欲何为。 将那茶杯送入窄小的屋子内后,盏底触碰桌面时有些沉闷。 “姑娘今日就别淘这神了,我方才从锦鲤小院那头回来,得知那主子今日不在院中,好似是去狩猎了。你明日再去瞧瞧吧。” 元漱刻意地向屋外瞥着,一语道完还朝陆远和使了个眼色。 “你自己今日慢慢酝酿酝酿吧,想想明日怎么对她开口才是,”元漱无奈地叹了叹气,压低声,“还有,她今晚歇在何处?” “今夜让她去锦鲤小院内歇着,我在这院子中睡。就道是说那主子在外扎营睡下了。”陆远和揉了揉眼。 元漱会意。 他又迈出屋。 ”小姐今日宿在何处?我家公子无意冒犯,只是眼瞧小姐像是今日才上山。”元漱恭恭敬敬地到了黎惜玉跟前,垂首。 黎惜玉并未多言,脑海里却已蹦出个好点子。 “元公子方才说那锦鲤小院的主子在外狩猎未归,岂不是他今晚会在外扎营?”少女面上只作好奇,心里头却很期盼元漱答个“是”字儿。 “照常来说……应是。”元漱应答。 “公子无需挂念,小女自有安排。”她嫣然一笑,透着几分狡猾。 黎惜玉盘算:青田山只有他陆远和一位贵人,估摸着他就是那锦鲤小院的主子。我作为她的妻,是他对我有愧在先。借他间屋子宿又如何? 她连连点头。 陆远和在房内也见女子满意神色。 他扶额:“倒是与我想一块儿了。” 好生放肆的黎小姐。 此时,屋外。 银杏与迎春都已汇合,见她家小姐在与位男子打交道,都不明所以。 “小姐,可有消息?”银杏旁若无人地朗声道。 “嘘——”迎春不得不猛烈碰了碰银杏。 银杏自知错了,随即敛了声。 “你们随我来”,她放低声,拢着二人径直向外。“住处找到了,就是人今夜尚且不在。我们便借他屋子歇歇。” “那这院子和公子是?”迎春有些不解地环顾四周。 “稍后再说,”黎惜玉忽而想到了些什么,又折返回来对着屋子道,“上寒公子明日可有时间,我有要事相求!” 差点把这茬忘了,黎惜玉默念。 银杏:“小姐,公子不是在屋外吗,怎地向屋子里头喊?” 越发想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了…… 第9章 掌嘴 在锦鲤小院听了半夜的山雨,黎惜玉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院子装潢也并不富丽,只是有些许格调。少女还记得院中花木鲜少,却独独栽了不少木槿。花色都浅浅淡淡,与她来时见到的那丛一样。 她未曾想到陆远和竟是个爱花的人。 至于其余的,她幻想了那上寒公子的样貌,却始终不能由他的背影或声音拼凑出他的面庞,总觉得差了几分味。 然后她便意识逐渐模糊。 再起来时,黎惜玉只听院子里有人在修剪花木,剪子唰啦唰啦的响声如同琴弦被急促抚动着。 陆远和今日换了装,改了音。他不能在她眼前做那个温文尔雅的上寒公子了。 少女踏出房门时,只见少年于庭院中长身玉立,手执一柄錾花银剪,轻抚一条羸弱的小枝,又决绝地下了一剪子。 “啪——” 那枝子悄然坠地。 “陆公子不理你夫人,倒有闲心专门跑来此处剪花,”黎惜玉抄着手走出门口,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好生怜惜花木呢。” 少年见眼前少女这副早已想收拾他的神情,并不意外。 黎惜玉未曾多停,仿佛早已料到陆远和会甩出这样子,只是她不解,为何他并不惊异于她突然的到来,也不疑虑她如何找到了他的屋子。 不管了,继续。 “从前我是相府嫡女,娇生惯养长大,不瞒你说,爹娘……也从未让我受过这等委屈。”黎惜玉忽而有些激动,在言及双亲时,她鼻头也不禁一酸。 别哭啊黎惜玉,为这种男人哭,不值得。 可是她就是想哭! 泪水在眼眶盈转着,少女背过身去,不愿展出这副糗样子。 盈满的泪珠子终究如丝般滚落。沾湿她明黄色的衣衫,使那块黄不由得加深了些。 银杏在房内静静听着小姐的啜泣声,泪滴也直往下淌。 她是黎惜玉的侍女,亦是自小到大就伴着她的挚友。小姐虽说娇纵是装的,但的的确确被宠着,被爱裹着。她本应该嫁与良人共度一生,本就不应该受这等委屈。何况感情之事她并未亲历,哪遭过这样打击。 老爷和夫人见了,必也会不顾旧情,好好收拾收拾这陆公子。 迎春并未与黎惜玉相处太久,可小姐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她拍了拍银杏的肩:“别难过了,大不了我去把那陆公子打一顿便是。反倒是小姐,怎么穿如此少。” 迎春忙不迭从房中走出:“小姐,你训人时别伤了风寒,这秋日已至,可比不得夏天了。” 她动作利落地为她家小姐裹上衣服,便退下了。 陆远和垂首,这是他第二次看她流泪了。 “夫人……”少年别扭地开了口,“先前之事全是我的过错,我不愿求你原谅,你若不介意便就此歇下可好,我慢慢同你解释。” 他语气中装出的那股冷漠不减,可又掺着几分有些真诚的愧意。 还是那么冷心冷肠…… 黎惜玉听着眼前人的言语,并未为之动容。 她勾了勾唇边。 扬手,衣袖袭起阵微风。 少女的小臂用力一挥,便直直地给了少年一巴掌。 “啪——” 响动清脆悦耳,陆远和半边脸很快一凉。 那阵风拂过他耳边,还裹挟着轻微的嗡鸣声。 脸颊辣辣的。 他偏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还打吗?”陆远和怕她气还没出完,抚着脸假装强硬道。 黎惜玉显然被他这般无理的由头惊了一惊。 “道歉不必了,我也不会接受,本小姐懒得再打你,惹得我掌心也疼,”黎惜玉面上的泪痕已几乎干了,她甩甩手,“此后便借你这屋子一住,无事别来惹我。” 她终于学出了大婚夜陆远和那种生冷的语气。 少女此刻无甚伤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活。 她柳眉微挑,看不出喜怒。 然后转身便走。 银杏迎春识趣地凑到黎惜玉身边伴她左右。 两人都恶狠狠地瞪了陆远和一眼,随小姐扬长而去。 空荡的院子里,只剩蓝衣的少年与他剪下的落枝,冷冷地歇在风中。 木槿花期短,朝放暮则落。被人们嗔怪地称为最贱的花。 人之命运多舛,恰似花之惊鸿一开。 但他欣赏木槿短暂时间内依旧尽力展现出的美好。 黎惜玉回到房内,正想补个回笼觉。 银杏捧着桌上紫砂茶壶,摆开几个杯子,冲倒了些温茶。 “山中比京城寒冷些,小姐就是不喝这陆公子的茶,捧着一杯也能暖暖手。” 银杏将茶杯小心递过。 黎惜玉接下小杯。 少女双手捧着杯壁,紫砂茶杯独特的触感纹路,混着灼热的茶气,很快温暖了少女的手掌。 只是也让刚刚打人时掌心的微微疼痛感再度袭来了一小会儿。 迎春笑道:“小姐你是不知道啊,银杏方才见你哭了,也是潸然泪下呢。” 银杏挠挠头:“还不是怪小姐哭得太惹人怜惜了些。” 她又顿了顿:“不过要我说,今日那陆公子明是想与小姐道歉的,还挨了小姐一巴掌,可是嘴上还是那么硬气。” 黎惜玉又想起他挨打时双眸闪烁的那股愧意,依旧是令她琢磨不透。 “如果,我说倘若这陆公子真瞒着小姐什么的话,小姐愿意听他解释吗。”迎春歪歪头。 银杏也道:“小姐你别怨我胳膊肘向外拐,其实我也想知道……” 黎惜玉长睫微微动了动,稍稍挺了挺背:“我先前亦想过如此,不过他须得态度真切些,以本小姐慈悲为怀的人品,或许会听上他只言片语。” 迎春也浅笑:“反正无论如何,当了负心人,他都该打!” “是啊,小姐今日所为也太解气了!”银杏赶忙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不必再提他,”黎惜玉将那茶杯放于床前矮桌上,“话说回来,我是不是还欠上寒公子一个茶宠?” “上寒公子……?”“那是谁?” 银杏与迎春都不解。 “对,我得找找都带了什么来。”黎惜玉自言自语道。 二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家小姐的古怪举动。 说到上寒公子—— 陆远和在确定了黎惜玉人在房中后,便急忙冲入小宅内。 元漱依旧架着个炉子,噗噗地熬药。 “哎呦老陆”,他见了陆远和面上巴掌大的红痕,不禁掩口一笑,“被打了?我可未曾想到你还有今天啊。” 陆远和抿了抿嘴。 “我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