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熔炉》 第1章 寂静猎手与哀悼恶魔 世界是被格式化后的苍白。 时雨站在封锁线的边缘,纯白色的制服在混杂的微风中纹丝不动。他面前,是三街区半径的扭曲地带:几辆悬浮车像被无形巨手揉捏过的废铁,嵌入了两侧的大楼墙体;路灯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角度弯曲着,勾勒出诡异的圆弧;最中心的地面,是一个完美的、深达数米的圆形凹陷,仿佛被一颗无形的陨石击中。 “情绪余烬,序列等级:丙-七。初步判定为‘历史愤怒残留’引发的局部引力失控。”副官在一旁平静地汇报,声音透过过滤面具,带着一丝电子音的嗡鸣。“能量峰值发生在昨夜23:47,目前已进入衰退期。” 时雨冰蓝色的眼眸扫过这片狼藉,如同扫描仪掠过一堆无意义的垃圾。他抬起手,腕部便携终端投射出淡蓝色的光屏,数据流瀑布般落下。 “残留强度,37.8斯坦顿单位。影响范围,半径187米。无生命体直接伤亡,三名清理人员因靠近核心区出现内脏轻微位移。”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标准净化程序。通知市政部门,72小时后可进行物理修复。” “是,首席。”副官敬礼,转身去传达指令。 这就是时雨的工作。处理旧时代遗留的“情绪垃圾”。两百年前的“大寂静”抹杀了人类产生极端情绪的能力,但那些在纪元更迭前爆发的、强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放射性尘埃,至今仍在某些角落扭曲着现实,制造着这些名为“情绪余烬”的异常现象。 他是情绪管控局的首席探员,也是这个死寂世界里,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苍白平静的顶尖专家。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噪音”划过时雨的感知边缘。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涟漪。他微微蹙眉,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他体内的“静默”特质,让他对这类残留情绪有着近乎本能的排斥与精准定位,但刚才那一下,似乎有些不同。 他没有深究,只将其归咎于这片区域能量场尚未完全平复。 同一时间,远在数十公里外,一座早已被遗忘的、“情绪纪元”的废弃游乐园内。 林烬从一场无法抑制的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墨黑色的碎发,发梢处那抹不自然的灰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明显。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被困的野兽。 “……安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摩天轮废墟低吼,双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金属板。 晚了。 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力场骤然扩散。周围散落的金属零件——生锈的齿轮、断裂的栏杆、扭曲的卡通人像——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颤抖着,呜咽着脱离地面,悬浮到半空,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一场小范围的金属风暴。 林烬闭上眼,熔岩灰色的眼眸在眼皮下剧烈地闪烁著暗红色的光点。他极力压制着体内奔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 那是旧日遗留的恐惧,是深埋在他基因里的、与这个寂静时代格格不入的疯狂。 几分钟后,风暴渐渐平息。金属碎屑如同黑色的雪,簌簌落下,给本就破败的废墟又覆盖上了一层新的伤痕。 林烬脱力地靠在冰冷的控制台残骸上,眼神空洞而麻木。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轻易引动天灾的手,此刻却连握紧都做不到。 他是上一个时代的**墓碑,一个行走的、不受控制的错误。 游荡了太久,他几乎忘了“平静”是什么滋味。直到……大概三个月前?他偶然在一次小的情绪泄漏后,隐约“感觉”到远方传来一丝微弱的“吸力”,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看到海市蜃楼里的一滴水。那感觉极其微弱,却奇异地让他体内沸腾的力量稍微安稳了片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陷阱,还是别的“情绪残留体”?他不敢靠近人群,只能凭着那断断续续的感应,小心翼翼地移动。 最近,那感觉似乎清晰了一点。方向,指向那座庞大的、被苍白光芒笼罩的“宜居城市”。 管控局总部,指挥中心。 陈寂局长看着主屏幕上时雨传回的现场净化报告,儒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端起一杯合成咖啡,氤氲的热气也无法软化他眼神深处的冰冷。 另一个分屏幕上,正快速闪过一组异常能量波动数据,捕捉地点就在那座废弃游乐园周边。波动模式古老而暴烈,与常见的“历史余烬”截然不同。 “锁定信号源。”陈寂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启动最高追踪协议。目标代号……‘天灾’。” 他切换画面,调出了一份高度加密的档案,封面赫然是时雨的证件照,编号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原型机 - 零号】。 “是时候了,时雨。”陈寂轻声自语,如同一位期待实验成果的科学家,“去找到你的‘另一半’吧。” 三天后,时雨接到了新的任务指令。全息投影上,陈寂的身影显得清晰而真实。 “时雨,有一个特殊任务需要你亲自处理。”陈寂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目标‘天灾’,能量等级评估……‘甲上’。怀疑是极其罕见的、具备活动能力的‘高密度情绪聚合体’。他已接近第三号缓冲区的边缘。” “甲上?”时雨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这是他已知的最高威胁等级,理论上只存在于历史档案中。 “是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寂静’根基的威胁。你的任务是找到他,评估,并在必要时……予以‘净化’。”陈寂顿了顿,补充道,“周寒队长会带领快速反应部队在外围策应你。务必小心,时雨,你是我最得力的探员。” “明白。”时雨垂下眼帘。 “天灾”……活动能力的聚合体。这解释了他之前那瞬间的异常感吗? 一种极其微妙的,类似“好奇”的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林烬躲藏在一座半坍塌的、曾经是大型玻璃花房的建筑里。城市的光晕在远处闪烁,那令他既渴望又畏惧的“吸力”源头,似乎就在那个方向。 他已经很靠近缓冲区的边缘了。再往前,就可能遇到管控局的巡逻队。 焦躁感再次不受控制地蔓延。花房内残存的几株枯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啁啾声传来。 林烬猛地回头。 一只羽翼未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雏鸟,从破碎的穹顶缺口跌跌撞撞地落下,正好掉在他身前不远的地面上。小鸟似乎摔伤了,扑腾着翅膀,却无法飞起,只是本能地、蹒跚地朝着林烬的方向挪动。 它感觉不到危险吗?感觉不到他周身那毁灭性的力场? “别过来……”林烬下意识地低语,声音沙哑。 小鸟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又往前跳了一步。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烬。他体内的力量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开始再次变得活跃,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 “滚开!”他低吼着,试图用凶狠吓退它。 但小鸟只是被他的声音惊得顿了顿,依旧茫然地靠近。 就在小鸟即将进入他最不稳定的情绪力场范围的那一刻,林烬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向后猛退,同时竭尽全力收束所有外溢的能量。过于粗暴的压制反噬自身,让他喉头一甜,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然而,还是晚了一瞬。 一缕极其细微的、失控的能量边缘,如同最锋利的刀片,轻轻擦过了小鸟的翅膀。 雏鸟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小小的身体便猛地一僵,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世界,瞬间安静了。 林烬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眼底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定。他看着那只再也无法飞起的小鸟,看着它身上那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焦痕。 巨大的、熟悉的自我厌恶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连最微小的生命都无法靠近,他存在的每一刻,都在播撒毁灭。 他缓缓地、颤抖地蹲下身,伸出同样在微微发抖的手,徒劳地想要触碰那只小鸟,却在指尖即将碰到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他最终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无边痛苦与孤独的熔岩灰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里。 时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花房。 精准的能量追踪将他引到了这里。他看到了报告中描述的“能量异常”,感受到了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暴戾而又悲伤的情绪残留。 然后,他看到了任务目标——“天灾”。 和他想象中毁灭一切的恶魔形象完全不同。那是一个看起来异常年轻的青年,蹲在废墟与尘埃之中,墨黑的发,苍白的脸,身形清瘦得仿佛随时会破碎。 而他正在做的,是徒手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挖掘一个小小的土坑。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刑罚。他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磨破,在泥土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时雨的脚步顿了顿。 他举起了配备的特制“静默”手枪,枪口稳稳地瞄准了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按照规程,他应该立刻发射,制服或清除目标。 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那个青年似乎终于挖好了坑,他极其小心地、用那双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将地上一个看不清的小小物体,轻柔地捧起,然后更加轻柔地放了进去。 接着,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花房破碎穹顶外那片灰白色的、被城市光污染的天空。 时雨看清了他的正脸。 也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熔岩般的灰色,此刻却如同暴雨熄灭后满是灰烬的荒原,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悲伤、自我厌弃……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冻结了百年的孤独。 这双眼睛,和报告中描述的“毁灭性”、“暴戾”、“天灾”,没有任何关联。 就在时雨与这双眼睛对上的刹那——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心悸感猛地攫住了他!不是物理攻击,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洪钟大吕般的轰鸣!他常年死寂的内心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冰湖,冰层之下,传来了清晰无比的、震耳欲聋的回响! 他扣动扳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咻——” 特制的静默子弹擦着林烬的耳畔飞过,击碎了他身后一块本就摇摇欲坠的彩色玻璃。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花房里格外刺耳。 林烬猛地回头,那双灰眸中的悲伤瞬间被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绝望所取代。力量再次在他周身凝聚,空气开始扭曲。 时雨持枪的手僵在半空,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错愕”的情绪。 他失手了。 在他完美的职业生涯里,从未有过。 因为一个……眼神? “嗖——嗖——嗖——” 几乎在枪响的同一时间,数道身着黑色重型防护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花房各个入口突入!他们手中的武器闪耀着危险的能量光芒,瞬间锁定了林烬,以及……他身边的时雨。 公共频道里,传来周寒冷酷到极致的声音,不带一丝疑问,只有陈述: “目标‘天灾’确认。原首席探员时雨,判断已受污染。执行……最高清除指令。”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座破败的玻璃花房。 林烬看着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又看向那个刚刚对自己开枪、此刻却同样被武器指着的白影。 时雨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的尘埃与杀机中再次交汇。 一个,是行走的天灾,体内封印着焚城灭国的力量,却连一只小鸟都无法拯救。 一个,是完美的猎手,内心是永恒的寂静,却因对方一个悲伤的眼神而失控。 追猎者与猎物,净化者与污染源。 他们的故事,在这一刻,伴随着冰冷的宣判与绽放的杀机,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2章 被迫共生 “执行最高清除指令!” 周寒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在破碎的花房中回荡。话音未落,数道高能粒子束已然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精准,射向林烬与时雨! “嗡——!” 林烬眼底的暗红光芒骤然爆闪!不再是悲伤与绝望,而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本能。那股被他强行压制的、焚城灭国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 他没有选择攻击,而是猛地一跺脚。 轰隆! 以他为中心,整个花房的地面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拱起!巨大的、带着锈迹的金属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从穹顶坠落。这并非精确的打击,而是纯粹情绪引动的、无差别的物理规则扭曲——“愤怒” 的具象化! 射来的粒子束在扭曲的力场中偏折、消散,打在地面和残骸上,激起一片片焦痕。突入的队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打得阵型微乱,不得不寻找掩体。 而就在这混乱爆发的同一瞬间,林烬做出了一个让时雨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趁机反击,也没有试图独自逃离,而是猛地侧身,一把抓住了离他仅有几步之遥的时雨的手腕! “走!” 一个短促、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音节砸进时雨的耳膜。 时雨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致的错愕。他的手被抓住的地方,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并非预想中被毁灭性能量灼烧的痛苦,而是一种……滚烫的、剧烈震颤的稳定感。 是的,稳定。 林烬周身的力量狂暴得如同星云爆裂,空气在他身边扭曲出肉眼可见的波纹,任何靠近的物体都可能被瞬间撕碎。但就在他抓住时雨手腕的那一小片接触点上,那毁灭性的力量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更确切地说,是被“中和”了。 时雨体内那死寂的“静默黑洞”,在这一刻自主地、高效地运转起来,如同最精密的缓冲装置,将林烬外溢的、足以致命的能量波动,尽数吸纳、抚平。 与此同时,那股源自林烬的、洪钟大吕般的“情绪轰鸣”,再次清晰地穿透时雨内心的冰层,比上一次更加汹涌,更加不容忽视。不再是模糊的噪音,而是混杂着愤怒、恐惧、决绝,以及一丝……不愿牵连无辜的挣扎。 这一切的感知与判断,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砰!” 又一发狙击子弹擦着时雨的额角飞过,打断了他的迟疑。 没有时间思考了。 是留在这里,被昔日的同僚当作“污染物”清除?还是跟随着这个刚刚还被自己定义为“天灾”的目标,踏入未知的、但或许是唯一生路的黑暗? 时雨冰封般的理智在瞬间做出了最符合逻辑的判断。 他没有挣脱林烬的手,反而手腕一翻,就着被抓住的姿势,脚下发力,与林烬一同向着花房最深处、结构最复杂、掩体最多的区域冲去! “他们在一起!集火!” 周寒冷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的一幕只是任务报告中需要更新的数据。 更多的能量光束和实体弹药倾泻而来,将两人途经的残骸打得碎屑纷飞。 林烬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前冲,他所过之处,地面开裂,金属扭曲,不断制造着障碍,延缓着追兵的脚步。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野性的、破坏性的高效。 而时雨,则像是一个最精密的导航仪。他在狂奔中快速扫视环境,大脑高速运转。 “左转,穿过那个控制室废墟!” “右前方,管道层,可以暂时屏蔽热信号!” 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与周遭的爆炸和轰鸣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甚至在奔跑的间隙,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备用配枪,看也不看地向后精准点射,并非为了杀伤,而是精准地打在追兵的武器或前进路线上,制造麻烦。 一个依靠本能与力量野蛮开路,一个依靠理智与技巧精准辅助。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生死攸关的逃亡中,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临时却有效的默契。 “轰!” 林烬一拳挥向侧面一堵半塌的墙壁,狂暴的力量直接将墙体轰开一个大洞,露出了后面狭窄的、布满管道的维修通道。 “进去!” 时雨低喝。 两人先后钻入通道。空间瞬间变得逼仄,只能容一人弯腰前行。身后,周寒带领的队员试图跟进,却被林烬回身一掌拍在通道入口处,崩塌的构件瞬间将入口堵死,只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通道内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与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危险暂时远离。 刚才肾上腺素飙升下被忽略的感官,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时雨能清晰地感觉到,林烬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依旧滚烫,并且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力量过度使用后的虚脱,以及……某种极力克制的、更深层次的情绪波动。 而林烬,则能感觉到时雨手腕处传来的、一种近乎绝对的“冰凉”。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本质上的“空无”,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喧嚣与躁动的深渊。 正是这种“空无”,让他狂暴的力量找到了一个临时的、奇异的“锚点”,不至于彻底失控。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几秒后,林烬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时雨也顺势收回手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被抓住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滚烫与震颤的奇异触感。 “……为什么?” 时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问的是,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林烬选择带上他一起走。 林烬靠在冰冷潮湿的管道壁上,仰着头,黑暗中,他熔岩灰的眼眸像两簇微弱的余烬。 “他们,”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嘲讽,也带着一丝疲惫,“要杀的,不止我一个。”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回忆刚才时雨被枪口指着的画面。 “而且……”他极其低声地,几乎像是呓语般补充了一句,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你……‘安静’。” 这句话,让时雨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 安静。 在他的世界里,这是最高的褒奖,是“正常”与“完美”的代名词。但此刻从这个“天灾”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濒临窒息的人,对一口氧气的渴望。 就在这时—— 在远离花房数公里外的一处隐蔽据点里,宁弦正看着面前数个光屏。其中一个屏幕,正显示着花房周边区域的能量监测数据。代表林烬的那条曲线,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峰值爆发,此刻正在缓慢回落,但依旧维持在一个极高的危险水平。 而另一个屏幕上,是通过特殊手段截获的、管控局内部的加密通讯片段。 “……目标与原型机零号同时消失……周寒队长正在组织挖掘清理……” 宁弦锐利而疲惫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条狂暴的能量曲线,手指轻轻拂过眉骨上那道偶尔会发亮的旧伤疤。 “找到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深深的忧虑,“最后的火种,终于出现了。但为什么……会和‘静默黑洞’在一起?” 她转向身后的助手:“启动‘回响’协议,Level 1。我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花房外围,周寒看着被堵塞的通道,面罩下的脸毫无表情。他接通了与总部的直接通讯。 “局长,任务更新:目标‘天灾’与探员时雨已逃离现场。初步判断,时雨探员已受到深度‘污染’,并与目标形成共生关系。请求扩大搜索范围,启动全城三级警戒。” 通讯另一端,陈寂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着周寒的报告,脸上不仅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笑意。 “共生……吗?”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尝着某种期待已久的成果。“果然,完美的吸引子。继续追踪,周寒队长。记住,我要活的……两个都要。” 逼仄的管道内。 时雨没有继续追问。他从制服内袋取出一个微型照明器,柔和的白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 他看向林烬,对方脸色苍白,额角还有细密的冷汗,状态显然很差。 “你能控制这种移动吗?”时雨问道,指的是林烬那种不稳定的力量,“我们需要离开第三缓冲区,进入旧城废墟的更深层。” 林烬闭了闭眼,感受着体内依旧在躁动不安的力量,以及……身边这个人带来的、那令人贪恋的片刻“安静”。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语气说:“……有你在,好像……可以试试。” 这句话,让时雨准备规划路线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看着眼前这个脆弱与危险并存的“天灾”,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他被抓住手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猎手与猎物。 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危险,也更为奇特的…… 被迫的共生。 “跟我来。”时雨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率先向着管道深处走去。 林烬看着那个在微光下显得异常冷静和可靠的白色背影,沉默地跟了上去。 管道深处,是无尽的黑暗与未知。 第3章 旧城暗影 旧城废墟的深处,是连管控局的净化之光都难以触及的领域。这里曾是情绪纪元繁华的腹地,如今只剩下钢铁与混凝土的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沉默地诉说着往日的喧嚣与最终的寂灭。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情绪混合的怪异气味。 时雨和林烬一前一后,在倒塌的高架桥骨架和破损的管道网络中穿行。时雨的步伐精准而高效,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安全的路径。他手中的微型探测仪不断扫描着周围的环境,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历史情绪陷阱和结构不稳定区域。 林烬跟在他身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他熔岩灰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身体依旧紧绷。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周身那种时刻要爆裂开来的不稳定感,减弱了许多。就像一场持续了太久的暴风雨,虽然云层依旧厚重,但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维系平衡的气压点。 这个平衡点,就是走在他前方半步的时雨。 时雨的存在,像一个人形的镇静剂。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林烬身边,那无形的“静默场”就能自然而然地抚平林烬力量最毛躁的边缘,让他得以喘息,不必每分每秒都与体内咆哮的洪流搏斗。 但这种“安静”并非毫无代价。 林烬能感觉到,自己那些不受控制外溢的情绪碎片,正如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被时雨体内的“黑洞”吞噬。这种感觉很奇异,仿佛他沉重的负担,被分担走了一部分。但同时,一种莫名的、细微的“连接感”也开始滋生,让他无法再将时雨仅仅视为一个“有用的工具”或“暂时的盟友”。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在穿过一条布满废弃全息广告牌、字迹模糊的隧道时,林烬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带回音。 时雨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前方探测仪的屏幕上。“找一个能暂时避开管控局追踪,并且能获取信息的地方。” “这种地方还存在?” “存在。”时雨的回答简练,“在规则的缝隙里。” 他停下脚步,指向隧道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被厚重铁锈覆盖的检修井盖。“下面。旧时代的民用数据光缆管道系统,部分线路仍在低功耗运行,可以干扰大部分能量扫描。” 林烬看着那个需要手动撬开的、显然沉重无比的井盖,皱了皱眉。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并非去撬,而是轻轻按在锈蚀的金属表面。 嗡…… 一阵极其细微的能量波动掠过。井盖与边缘锈死的连接处,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铁锈簌簌落下,随即,整个井盖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从内部顶起,无声地滑向一旁,露出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控制得很好,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物理破坏,只是精准地“说服”了金属分子暂时改变了它们的结合状态。 时雨冰蓝色的眼眸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率先沿着冰冷的梯子爬了下去。林烬紧随其后。 管道内比想象中宽敞,足以让人直立行走。两侧布满了粗细不一、闪烁着微弱指示灯光的光缆,如同城市的神经网络,即便在死后依旧残留着些许生机。空气里带着一股机箱散热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你刚才用的,不是‘愤怒’。” 时雨一边在前带路,一边突然说道,语气是纯粹的探究,如同分析一个实验现象。 林烬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专注’。”他含糊地回答,随即又带着一丝自嘲补充,“或者说,‘想要打开这东西的意愿’足够强的时候,力量就会……听话一点。” 时雨若有所思。顾云声的手稿里提到过,情绪纪元的力量运用,依赖于“情感的纯度”与“意念的聚焦”,而非简单的强度。林烬显然还停留在本能阶段,但他的本能,本身就源自那个时代。 与此同时,在反抗军某个隐蔽的技术据点内。 周默看着屏幕上从旧城废墟多个传感器传回的、极其微弱的异常能量读数。读数模式与管控局的制式装备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却又无比精纯的“情绪”特征。同时,另一个窗口显示着时雨体内“静默黑洞”的远程监测数据——那原本平稳如死水的结构,正持续不断地泛起细微的、被“激活”的涟漪。 他快速地在终端上敲下一行字,递给身旁的宁弦:“【他(林烬)的力量正在被‘梳理’。他(时雨)的黑洞不再是单向吞噬,而是在进行低水平‘交互’。这种模式……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从未被记录。】” 宁弦看着屏幕上的字,眉头紧锁:“交互?陈寂知道会这样吗?还是说,这超出了他的预计?” 她看向周默,“能锁定他们的具体位置吗?必须在管控局,或者更坏的情况出现之前,找到他们。” 周默摇了摇头,指了指屏幕上那些断断续续、被严重干扰的信号源。 时雨和林烬在管道中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最终停在一处看起来毫无异样的管道壁前。时雨伸手在几根特定颜色的光缆上按特定顺序轻触了几下。 嗡…… 一阵低沉的震动后,一块伪装成管道壁的金属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阶梯。暖色的、略显暧昧的灯光从下方透出,夹杂着隐约的音乐声和人语。 “跟上。”时雨低声道,率先走了下去。 阶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带有复古黄铜把手的木门。时雨推开门,一个与外面死寂废墟截然不同的世界,展现在林烬眼前。 这是一个隐藏在废墟之下的酒吧。 空间不大,但气氛热烈。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酒精、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于此——有身上带着机械义体、眼神凶狠的佣兵,有穿着复古、低声交谈的情报贩子,也有只是想来这里感受一点“非法”热闹的普通人。吧台后方,一个巨大的、早已过时的全息鱼缸里,色彩斑斓的虚拟鱼类在慵懒地游动。 这里是“漏网之鱼”,灰色地带的信息枢纽之一。而它的主人…… “哟!看看这是谁?” 一个带着夸张笑意的声音响起。 林烬看到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深棕色卷发、笑容灿烂露出虎牙的年轻人,正靠在吧台上,手里抛接着一枚古旧的实体芯片项链,正是阿吉。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时雨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最后落在林烬身上,榛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 “我们尊贵的首席探员先生,居然会大驾光临我这个……嗯,‘非法信息集散地’?”阿吉走上前,笑容不变,但眼神里的戒备并未减少。“还带了位……嗯,能量签名相当‘热情’的朋友。” 酒吧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敌意。时雨在这里,显然是个异类。 时雨对周围的视线视若无睹,平静地看着阿吉:“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还有关于‘初始共鸣塔’的所有信息。” 阿吉吹了声口哨,脸上的笑容更盛,却也更假:“哇哦,一上来就是最高难度的业务。安全屋有,信息嘛……也有点眉目。不过,时雨探员,您应该知道,跟我做生意,光靠您那点死工资可不行。而且……”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林烬,“您这位朋友,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麻烦’,这价格,可得翻几番。” 林烬感受到周围不友善的目光,体内力量微微躁动,眼底暗红光芒一闪而逝。他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种被围观的感觉。 就在这时,阿吉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凑近林烬,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嗅闻什么。然后,他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一些,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 “等等……你身上这味道……”他盯着林烬,眼神变得锐利,“不只是‘热情’,还有……‘回响’那帮人的标记?宁弦大姐头在你身上下了注?” 这句话,让时雨和林烬同时一怔。 宁弦?标记? 林烬猛地想起,在与反抗军短暂接触时,宁弦似乎确实在他不注意时,轻轻拍过他的肩膀…… 阿吉看着两人的反应,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这次却真实了许多,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他拍了拍手: “好吧,生意变了。看在宁弦大姐头和……这位‘火种’先生的份上,这次我买单。”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酒吧后方一条更隐蔽的通道。 “欢迎来到,‘漏网之鱼’的VIP包厢。让我们好好谈谈,关于这个该死的世界,以及怎么掀了那些‘寂静主义者’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