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路火炬》 第1章 沙漠 星历四千九百一十一年,“漠土”边缘。 4982号星球。 分不清天地的界限。视线很暗,凛冽的风偶尔裹起来一两颗还闪光的金属碎屑,又很快再次没入模糊的昏黄色。 疾风呼啸过沙面,带走表面覆盖的沙粒,露出一个极小的圆形黑孔。像沙虫一样,卫瀚文就靠着这个气孔,悄悄观察外界。 十几分钟前,他刚刚睁开眼睛。 视线一片漆黑,周围寂静,身体不可移动,自己被埋得很深。他想起来自己不久前刚刚完成作战任务,却被沙暴掩埋,似乎昏迷了一觉。 点开战术地图想观察位置,脆弱的通讯网络却早在沙暴中断了。 浑身刺骨的冷。芭娜型外骨骼的能量已经完全消耗殆尽。失温严重,必须做点什么。 卫瀚文凝起全部力气,一手抓枪,仅凭另一只手不断向上抠挖。他得防着其他情况,4982号星球的确不适宜人类居住,但不能保证沙下没有任何其他生物。 他同时往上蹬腿,试图把沙踩在脚下。但干燥的沙子像流水一样,划过去又流动下来,似乎永远都不会移动。 沙子的重量根本感知不到任何变化,无法确定是否在走直线。卫瀚文感觉呼吸困难,肺部像被人一直挤压,只能继续不断凭着感觉往上挖。 似乎太阳出来了,周围在不断升温。他气喘吁吁地暂时停下,随便抹了把湿乎乎的面罩,感觉眼前不断冒黑点。手臂剧烈酸痛,身体越来越使不上力,只能靠惯性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昏蒙间,手掌上方突然一轻。 卫瀚文颤抖着举起手指,用力一戳。指尖一空,外界风刮沙砾的呼啸瞬间灌入沙穴。 他下意识咧了下嘴,耳边阵阵嗡鸣。察觉到自己根本听不清外界具体声音,他甩了甩头,挣扎着启动制氧装置。 手指有点抖,按了几下才成功。绿灯亮起,稀薄的氧气灌入肺腔,他急喘几口,咳得惊天动地,终于以一个站立的姿势瘫在原地。 浑身酸软。肾上腺素的兴奋和麻木褪去,卫瀚文这才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好在现在自己不用再花费心思注意安全。这里是无人区,他决定歇一会再上去联系军队。战争已经到末尾阶段,他们这种炮灰暂时还用不上担心敌人。 起码这次任务完成了。虽然极其危险,但这票干完,回去自己大概就能脱离探索队这个完全炮灰的边缘部队,以后说不定还可以住进单人宿舍。 卫瀚文打开战术耳机,重新试图联网。 安全停留时间到现在只剩最后五小时,算上回去的时间,依然紧急。他没敢大口呼吸,又储了会氧,正打算一鼓作气钻出去,外界忽然传来新的声音。 耳机中,那个声音很轻。一踏一踏,完全不规律。可以肯定那不是外骨骼内轻微的嘎吱嘎吱的金属碰撞声,反而, 像脚步声。 卫瀚文一顿,斜眼扫过能量阈值。他刚才储了会能,现在还剩10%。 思量几秒,他重新蜷缩回去,打开全息视野探测地图,稍微掏宽孔洞,对上枪口,默默等待那人的到来。 他只有十五分钟。 … 面罩内,过滤掉风声后,探测系统显示脚步声渐近。卫瀚文这才发现声音有两道。一道步速杂乱,但能听出来很稳,每一次的力气都差不多;另一道步速很快,但落地忽浅忽深。 似乎是在追击。 卫瀚文想了想,确认信号已经连上,立即点击隐匿坐标,打开战术地图。黄色的地形图展开,自己的坐标旁赫然出现两个挨在一起的绿点。 一瞬间,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他立即用最快速度切掉网络,停止活动,保持肢体肃静。 帝**队特色,上下级和平级之间争端频繁,军中霸/凌等勾心斗角的行为比吃饭喝水还平常。 卫瀚文垂下眼,平静地看着两个绿点瞬间熄灭。 没必要加入这场争端,否则会给自己惹来摆脱不了的麻烦。这种鸟不拉屎的危险地方还有心思搞暗算,更要小心。 他关闭战术地图,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低头扫了眼自己。 这不是他的身体。 穿越两年来,原身的孤儿身份虽然方便扮演,但也注定自己在军队中只能谨慎行事。早点回去,或许还能降低被队长理查德揽军功的风险。 卫瀚文勾了勾唇。 即使探索队所有人都几乎是酒囊饭袋,偶尔也依然抵挡不住顶头那个老胖子的灵机一动。 他瞄了眼自己的左肩。已经几乎完全报废的外骨骼内,微弱光线下,那里隐隐可见一个银色的空心五角星。 其实两肩都有。那是制服肩章上的图案,代表他卡特·帕尔默只是一个低等的,连军官都算不上的一等兵。 卫瀚文咧了下嘴,小心点开屏幕,发现外骨骼的大部分系统已经亮起濒危警告。 帝国认为他们这些"地表清扫队"能用外骨骼就够。毕竟4982号星球上战士的停留时间不允许超过两天。环境恶劣,他们一般也不会接到这种能大幅提升军功的优等任务。 他冷笑一声,随即垂下眼。 …至少回去以后,被上司和队员把“黑煤”当名字、训练机经常被不知道谁改换模式稍一不慎就会损伤身体、晚上回到宿舍碰见队员在地板或床上和红灯区男女交缠、偶尔还概率发现自己的床铺上浸渍不明液体、作战时经常被推去做危险任务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 卫瀚文忽然想起此次的任务:歼灭3号旅行者A2探测型炮台。 那确实费了他一番功夫,呆在原地蹲守了大半天,还要抵御沙暴。 但对面奥利恩斯联邦可和帝国不是一个作风。不说别的,就那个探测者号侦查型炮台,他们都能为4982号星球这种罕见特殊地貌专门搞出极其优秀的抓地功能和全武器配备的地点定位。 不愧是老胖子嫌危险,实在怕丢了性命,又胆战心惊不得不交差才找上自己的任务。 卫瀚文心下好笑,正准备继续装死过去。忽然,“叮——”耳机里传来清脆的提示音,显示屏上突然弹出一则红色窗口。 卫瀚文瞳孔一缩,下意识握紧枪,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听咔哒一声,他低头看去,才发现腰侧装入过载等离子手雷的"死亡饼干盒”已经被自己下意识弹开。 这种贫瘠的无人区一般不可能有别人来, 被发现了。 他咽了口唾沫,不死心地又彻查了一遍操作,确认自己已经关闭所有外界通讯。保持肃静,行动隐蔽,每一项都做得没有任何问题。 …对面是怎么发现的? 卫瀚文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面罩内蒙起一层水汽。老芭娜的恒温系统不稳定,外骨骼内很闷,他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马格努斯帝**队法第十条,只有将级以上将领允许使用离线通讯页面,便于战场紧急时的军情和指挥通知。 将级。 对方看到他了。 自己已经不再具有选择。 卫瀚文突然狠狠偏过头,冷笑一声,嘴角缓缓勾起。 ——想都别想。 沙币帝国主义,今天老子就算真特么的当炮灰死了,也必须死个明白。 或许是缺氧,再加上实在曾经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他咬紧牙逼自己点开。 那是一则好友申请。只不过和一般的无色边框聊天窗不同,它边缘泛着一圈鲜艳的金红色,仔细看还有玫瑰纹路,内容只有四个字: “协同作战。” 卫瀚文睁大眼,高速运转的大脑彻底过载。耳机内两串脚步声逐渐靠近,身体下意识一颤,他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已经愣了十多秒,作战服被汗浸透,浑身打战,卫瀚文两眼一闭,心情忽然诡异的释然。 通讯框金红色,和象征着最高级军事指挥的玫瑰纹路,这是一种特殊荣誉,专属于上将军衔、有“人形兵器”之称的马格努斯帝国特级指挥队成员。 对于“卡特”,和他卫瀚文一个上士或者一级准尉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只存在于道听途说。 生平第一次见到遥不可及的上层,卫瀚文却丝毫感受不到喜悦,而是身体一凛,浑身发凉。 显示屏上突然弹出红色警告,显示使用者心率极度异常。眼珠一阵干涩,他不自在地眨了眨眼,下意识摆头,还是不可置信。 …那些人形兵器这时候明明应该在银莲花区的指挥部。 但军队通讯不允许存在错误。 卫瀚文不再犹豫,仔细听着附近动静,迅速爬出沙坑。 一瞬间,棕黄色沙尘在清理干净的面罩上立刻糊了一层。风沙很大,他不得不躲回之前做任务的沙丘后面。 一级战斗模式运转,全身外骨骼模块依次闪过一遍红灯。卫瀚文绷紧身体,攥紧等离子手雷。 这种手雷威力常规,使用不稳定的等离子压缩核心,投掷后会在几秒内过载爆炸,释放高温等离子风暴。碰炸引信,但爆炸范围随机,是前世高爆手雷的不稳定威力加强版,也是清扫队为队员发放的最后手段。 现在风沙大,枪弹不稳定,这是目前最合适的手段。 横竖也是一死。 卫瀚文干脆摘了面罩,换上防护镜和外部过滤嘴,屏息凝神,看见远处沙丘旁渐渐露出一个人影轮廓。 第2章 交换 个子不低,跌跌撞撞,可能受了伤。 卫瀚文瞟了一眼,心中疑惑。 印象里之前那个脚步声明明很稳。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眼睛一转,换了个更好借力的跪姿,开始计算敌人方位。 手雷威力不可控,必须确保两人拉开距离。 风沙继续呼啸,昏黄色中,上司和敌人的灰色人影逐渐清晰。可见度还是低,卫瀚文关闭不可隐蔽的显示屏,眯起眼仔细观察。 敌人身高较矮,身形灵活。两人中间区域不时闪过几道不同方向的蓝色或暗蓝色弧光,似乎在互相射击。 还不错,说明上司没有失去行动力。 卫瀚文心中计算着他们的行动轨迹,一边思索如何给上司打信号,一边眉角抽动。 上司配备的是将级以上标配的A8短程空间跳弹,涉及帝**事机密的微型空间折叠技术,子弹一般在射出50米后会进行一次短距空间跳跃。 现在这个距离甚至在20米,帝国最近军事技术看来又更新了。这种弹药杀伤力普通,但弹道极其诡异,难以预判,一般用于突围,可以极大提高存活率。 上司枪法也极好,用最小的火力精准打击,刺客根本无法近身。不过看不出来敌方用的是什么子弹,或许是尚未公布的高杀伤行刺专用。 也是。 卫瀚文舌尖顶了下腮。 那帮人形绞肉机现在一般都穿军装礼服坐在指挥舱里指挥。虽然依然在前线参加战斗,但这几年明显没有以前频繁当先锋了。 他舔舔唇,继续紧盯战场。 灰黄色下,又一道蓝色弧光隐隐一闪,刺客瞬间往后一倒,两人再次拉开距离。看来那里是他的咽喉。 顷刻间,蓝光再次闪过,似乎打到刺客的腰腿部,他身形瞬间弯下。风沙中的暗蓝色光弧依然没有任何停滞。刺客依然没有减缓开枪速度。 意志力极强,不惜代价。 是场硬仗。 眼看着刺客一枪让旁边的沙丘坍塌,阻断了“上司”的一条退路,卫瀚文心下一紧,小心把手雷放入大腿外侧的战术储物仓,迅速端起枪,指尖拨开保险,仔细瞄准上司脚下。 他找不到可以插/入的时机。虽然上司近战能力的确极强,枪法凌厉,步步杀机,但他毕竟完全没有任何杀伤性武器,刺客实力也过硬,战斗起来十分掣肘。 怪不得轮到我来当这个手套。 卫瀚文暗自哂笑,又等了一会,见暗蓝色弧光的频率终于逐渐减少,立即扣动扳机。 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枪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肆虐的沙尘成了完美的隐蔽器,只能隐隐看见上司脚边附近的沙尘突然一扬。 刺客当然也注意到了,攻击立刻变得更密,步步紧逼。上司似乎同样察觉到什么,脚下开始逐渐往自己的方向后退。 卫瀚文吞了口唾沫,慢慢站起身,确认自己全程完全在刺客视线死角以内,把枪放到身后踩住,启动右臂液压一级增强,攥紧手雷。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距离逐渐拉近,接近百米,卫瀚文终于能勉强辨清二人的身体部位。 上司的确很高,刺客偏瘦小。等到距离自己隔着一个几米高的沙丘,上司突然仰了仰头。 下一瞬,他突然疾步上前。灵活躲过几道刺客的瞬发子弹,眨眼间,他已经冲到对面身前。 上司一脚踢掉刺客的枪,然后在空中瞬间借力,动力装甲强化系统发动,装甲胸部构件全部红光一闪,腰部拧转二次发力,瞄准刺客腰部,一腿把他嵌进了沙丘。 几米高的巨型沙丘瞬间坍塌。即使在剧痛之下,刺客也迅速反应过来。他想跑,刚把自己从沙坑里拔出来,却发现身前的外骨骼已经全部报废。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噗的轻响,一抬头,眼前不断洒落的沙帘外突然出现一个稍大的椭圆形物体。 但“他”没有配备任何强杀伤武器。 有另一个人! 跑! 眼看着距离快速拉近,头顶的沙丘迅速坍塌,刺客不敢怠慢,来不及判断那是什么,猛然加紧脚下速度往出跑。 被伤到的大腿突然刺痛。他被迫滞了一秒,几乎同一时间,手雷爆射进来,气浪带动着原本破碎的外骨骼金属片,无可避免地深深扎进腹腔。 鲜血染红了沙粒。即使是帝国绝对的金牌刺客,措不及防的剧痛也让他不得已再次停滞一秒。 就是这一秒,忽然,眼前掉落的沙粒、坍塌的沙丘、肢体动作、摇晃的外骨骼残骸、不明物体冲来的速度都似乎变得缓慢,刺客看着它裹挟着恐怖的灰黄色气浪,径直砸在腹上。血色飞溅间,再次把自己钉回沙丘深处。 头顶坍塌的沙瀑继续砸下,他眼前一黑,剧烈的手雷爆炸被锁在沙堆之内。意识彻底消失前,似乎有什么人大声喊了一句。 “赶紧找掩体!”卫瀚文扔出手雷后瞬间趴下,看见上司还站在原地,忍不住还是喊了一声。 看见上司终于开始往旁边跑,他立刻两臂紧紧护头,面着地完全匍匐。 下一秒,呼啸的灰黄色沙尘大地上亮起一道白光,裹挟着冲击波的沙粒四处爆射,卫瀚文瞬间被堙没。 大概十多秒后,感觉到身体上的重量没有继续增加,他急忙四肢并用,奋力从沙中再次钻出来。 沙地上冒出一个灰黄的头。卫瀚文迅速站起身,差点被表层的高温沙粒烫到。他开启足底防热层,抖掉堆积的沙粒,抬头望去。 风沙被爆炸暂时平息,原本的沙丘地带已经被夷成一片平地。视线能见度还是极低,但刺客葬身处的那个沙丘反而很好找,因为它已经变成了一大片隐隐泛光的玻璃碎屑。 …威力真不可控。 卫瀚文浑身哆嗦了一下,手指捏住沾满沙粒的布面罩拉起来一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有人吗?” 他没听见自己的回音。沙尘只带来呼啸的风声。卫瀚文抿起唇,朝玻璃丘旁的空地上奔去。他还记得上司那时的跑步速度和引信爆发时长,测算几秒找准位置,跪在地上就开始往下挖。 他不停往外扒沙子,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换上头部外骨骼,打开显示屏连点通过好友邀请的按键。他也再没换回来,双眼紧盯着那个金红色玫瑰纹路的聊天边框,两手继续挖。 卫瀚文浑身都在发抖。他哆嗦着嘴唇,手部的外骨骼已经发红,但根本感知不到地面沙粒的温度。 上司绝对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那个刺客不好说,但自己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下下级一定会被当成炮灰充当真间谍。 幸好,上天暂时没有让卫瀚文死的打算。他没挖多久,大概一米多深的时候,忽然听见沙层底下似乎隐隐有声音。 他赶紧加快速度。沙洞太深不好借力,他干脆摘了头部外骨骼,往外部过滤嘴里注入含氧凝胶,只启动腿部保温系统,用身体抵住洞口阻挡风沙,半个人钻进沙洞继续挖。 不知道挖了多久,不借助显示屏都很难看见沙坑内部。昏暗中,卫瀚文汗如雨下。他抬手抹了把满头的沙粒,正准备继续,突然看见底下隐隐闪过一道金属般的光芒。 他立刻扒开周围的浮沙,仔细看去,发现那东西似乎呈长条形,像手指的形状。 就在这时,“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卫瀚文嗓子一紧,迅速伸手抓住。 那是一只手。对方瞬间反握,很有力度,卫瀚文大喜过望,左腿立刻后撤换成弓步,双脚抵在沙地借力,使劲把上司一把拉出洞穴。 上司终于逃出沙穴。卫瀚文瞬间一倒,整个人瘫在地上,吃了满嘴沙子也没力气起身。 他就这么躺了好半晌,浑身都冷得哆嗦了,这才想起来换外骨骼打开全身恒温系统,防止自己被已经降到零下的气温原地冻死。 卫瀚文大脑一片空白,口腔里全是之前咬破嘴皮的血味,什么都想不起来。 …再次感谢军备竞赛。 佛祖阿门,让自己这会还能从外界转换能源,有的气喘,不至于当场暴毙。 这会风沙暂时不大,他缓了一会,慢慢侧过脸,抖着手抹了把面罩上的沙子,看见上司在不远处站着,似乎在发消息。 卫瀚文瞬间想起来对方是谁,强逼自己爬起身,一瘸一拐地朝上司走去。 没办法,上了贼船就要有相对应的觉悟,哪怕自己是非自愿的。 终于走到上司面前,他腿一软,单膝跪地,正准备左手放在胸前低头,手臂还没抬起来,上司却突然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卫瀚文一愣,忽然觉得还不错。 …起码这个上司勉强亲民,以后不至于把自己彻底知行合一地不当人用。 他至少还愿意装一装。 卫瀚文借力慢慢站稳,这才发现上司和自己身高差不多,身材修长,流线型的薄薄一层外骨骼似乎改变模式,流动纱雾一般漂浮在军装表面,还有模糊效果。 对方手腕一翻,原本为了拉卫瀚文弄到上面的沙粒簌簌落地,瞬间都被抖干净了。 老天,还带自洁系统。 卫瀚文心下羡慕,抬起头,却看见上司按了按左耳,褪去一部分模糊。 他看见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稍带灰色里面是雾霾一般无机质的神情。上司只露出脸部,但雕刻般的相貌,自然搭在脸侧的几缕灰发,平静的表情,都仿佛刚才危及他生命的刺杀都只是一场梦。 毫无疑问相当漂亮的一张脸,却带着不近人情的杀气和威严。 卫瀚文愣了一下,却看见那双眼珠一转,无机质似的瞳孔盯住自己:“谢谢。你的战斗意识很好。我叫阿尔杰。” 音色很好,清清凛凛,但声线没有任何起伏,像个军事机器人。不过倒是特级指挥队的独有做派,他们那种人形兵器和一般人有壁。 但是,阿尔杰? 卫瀚文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不敢怠慢,只能放下思虑赶忙回应:“…啊,您好。请原谅我的失礼,阁下,我叫卡特,卡特·帕尔默。”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对面阿尔杰的声音继续传来:“这是谢礼。” “啊,谢谢您,阁下。”卫瀚文下意识低头,双手接住东西,发现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 等他再次抬眼,却发现阿尔杰早就启动外骨骼转身迅速离开,留下自己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怪人。 卫瀚文满心疑惑地打开口袋,翻了半天,里面只有一匣A8短程空间跳弹、一节压缩能源电池,和一张纸条。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布口袋颜色纯灰,很不起眼,摸起来却非常光滑,感觉像动物皮毛,肯定不是什么常见材料,他试了一下探测系统,发现任何东西放在口袋内仪器就无法搜索到。 A8弹对阿尔杰这样的高级军官相当鸡肋,却能极大提高自己这种低级士兵的生存率;能源电池是军中最受欢迎的紧俏货之一,能极大拉长外骨骼的续航时间,部分款式还能修复外骨骼,极少能在商店中见到。这个甚至还是压缩款。 报酬非常丰厚,而且仔细考虑了自己的需求,堪称量身定制。但卫瀚文依然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个“阿尔杰”话极少,而且能看出来不属于上位者的眼高于顶,完全出自个人习惯。行事也和一般阴毒的帝**官完全相反,简直像一件精密咬合的高精机械。 但是, 卫瀚文有些恍惚。 都不用我效忠“请求”往自己身上安什么微型炸弹吗?完全不打算把我发展为炮灰下属或眼线?还是根本不需要? 他满头问号地打开最后那张纸,却突然呆住,瞳孔瞬间一缩。 上面没有任何命令或要求,只有几串数字: 112.008962,50.301321、 182.931275,90.717294、 282.268534,70.495242。 下面缀着一行遒劲的字迹:“联邦中级军火库7093、联邦中级军火库6982、联邦中级军火库3574。 无防御。 你挑一个。” 卫瀚文眨眨眼,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沫。 第3章 姓名 马格努斯帝国铁线莲区,军队驻扎地, 士兵宿舍。 卫瀚文牙齿一咬,胶带应声而断。然后他迅速娴熟地抬手往下一按,胶带熨帖地将箱子裹好最后一圈。 他终于松口气,瘫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擦把了额上的汗。 这是最后一个箱子了。 地板今早特意拖过,不用担心卫生问题。卫瀚文起身把箱子搬进小推车,准备开始往外推。 现在还早,队友们还在训练,不会来打扰自己。他心情很好。原本后勤部打算派人过来整理的,不过他觉得还是自己来最放心。 卫瀚文身体很放松。星际时代还是有很多和过去一样的,甚至还会更便捷。 比如刚才那个胶带,样子和穿前一模一样,但会用无害荧光显示上次使用的末端,不用自己在昏暗的光线下再到处摸一圈。 适应起日常生活不会太费事。 卫瀚文穿好作战服,扶正军帽,推着推车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廊里的光线撒在他身上,肩章上的单条金杠微微泛亮。 他走出宿舍楼,瞬间被室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不自觉眨了眨。楼外早已等候的几名后勤部人员连忙迎上来。 一个棕发瘦小男生机灵,借机很快接过卡特手中的小推车,笑道:“推车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我来吧。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您呢,您今天还有训练。” 卫瀚文手里一空,愣了一下。他原本还想继续自己推,但也没说什么,依言松开手,点点头算是默许。 棕发男生脸上笑容更大。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空落落没几个箱子的小推车。 这个卡特·帕尔默居然和传闻中一样,完全是个怪咖。生活极其简陋,很少接触科技产品,还是个独狼战斗狂。 棕发男眼神一动,忽然想起什么,低下头,用军帽阴影遮住脸。 他想起来了,卡特·帕尔默来自军队边缘堪称最低等炮灰的探索队。根据基本资料,他还是个孤儿,出生于几乎卡着帝**队招生底线的最偏远的紫罗兰边区。 怪不得这么拼命。 棕发男敛下眉,瞧着卫瀚文下意识稍微弓起背,有些不自然地回应其他人的恭维。 原来是只能靠入伍获得生存的最低等平民穷鬼,连“蜂蝶区”都没能力见识。 他舔舔唇,暗自冷笑。 傻子运气就是好。误打误撞在982号星球沙暴中迷了路,居然活了下来,还在这座边缘星球上找到了敌方的军火库;这还不算完,他甚至独自捣毁了,说明的确有军事天赋。 但这本远不该是他这等士兵知道的情报。 棕发男这样想着,抬起头,笑容更加明朗地适时为卡特解围。临走前,他还和对方加了好友。 伴随着军事手环滴的一声,棕发男瞬间感觉到周围其他后勤部人员投来的恶意视线。他不自觉勾起唇,轻快地和卡特告别。 不愧自己努力争取来了这次领头的位置。 必须想办法和这位好说话的新星拉好关系。 是的, 和后勤部告别后,卫瀚文转身走进训练区。站在金属门边,他抬手让手环靠近扫描器。 这是他在这里训练的最后一天。今天下午他就会换到新的军区。 “滴——”,伴随着闪烁的绿灯,一道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响起: “身份确认成功。” “军官卡特·帕尔默,中尉军衔。” 卫瀚文现在不再是一名士兵,已经因为独自摧毁敌方中级军火库被破格越级提拔为中尉。他甚至获得了全军通报的荣誉。 卡特·帕尔默的名字现在全军区几乎无人不知,是当之无愧一颗迅速上升的军事新星。 卫瀚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走进训练区的一瞬间,他心脏一颤,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视线。 好奇的、羡慕的、嫉妒的、敌意的,恶心的。让他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暂时放松。 因为卫瀚文觉得自己快完蛋了。 他最近一直过得提心吊胆,一夜夜地惊醒,总是感到不安。 当时销毁军火库的时候,他借着压缩能源电池提供的动力,把三个阿尔杰提供的军火库都踩了一遍点,发现在那个时间点上当地外围的防御的确恰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卫瀚文穿过稀疏的人群,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把拎起地上放的军队特制三十公斤负重。 他习惯性掂了掂重量。确认里面没有加码,再检查一遍机械,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开始在跑步机上进行日常的八十公里越野训练。 今天要换军区,训练计划不多。卫瀚文动作不停,大脑却一直神经漫游。 他见到实际数据时就直觉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太顺利、太丰厚了。 但自己毕竟无法放弃这个机会。最后没办法 ,卫瀚文计算半天,又大概看了眼三处地点上两方的对轰趋势和使用武器,挑了价值最低的那个潜进去。 果然难度在后面。他耗费了半匣A8短程弹,外骨骼几乎彻底报废,最后才好不容易撂倒其中一位驻守人员,身份替换,用敌方自己的杀伤武器彻底毁了那处军火库。 为此还差点因为重量拖累被敌方的探测系统抓到原地歼灭。 卫瀚文抹了把汗,眼睛紧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不过好在老芭娜外骨骼也是派上了最后一次用场。帮助自己最后逃了出来。 当时,望着风沙中满天的惨叫和火光,卫瀚文脑海突然浮现阿尔杰那双雾霾般的灰蓝色眼睛。 阿尔杰到底是谁? 卫瀚文皱了皱眉。现在的训练公里自己完全支持得住,平常他也经常借助内啡肽的分泌思考问题。 以他的级别和职务,知道敌方的军火库地点并不奇怪,但他的数据精确到内部编号和实时防御火力,却居然无法预测自己被刺杀,在出发前记得带上任何一件杀伤武器? 卫瀚文怀疑,以阿尔杰表现出的并不烦恼的样子,他很可能已经掌握了敌方绝大多数的精确情报,甚至精准预见了未来的部分情况。 不然他怎么远在百里之外知道军火库附近防御火力这种实时变动的不可控因素? 而且他完全了解自己的实力。 卫瀚文气喘吁吁地从跑步机上下来,卸掉负重,扫了一圈附近,从稍远处人流较少的饮品机上取出一瓶饮用水仰头灌下。 温热的水流灌进喉管,他咳了两声,低头望着手里的水瓶继续发愣。 阿尔杰居然可以在被明显是顶级杀手的长时间追杀里全程自如应对,甚至在这个生命攸关的关头,他还能同时注意到自己的所有攻击手段、时机和展露出的战斗意识? 我可是为此特意费了极大心思隐藏了啊。 卫瀚文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自己自从穿来一次偶然发现自己的天赋后,一直隐藏了整整三年,附近朝夕相处的队友和上司都没有任何察觉。 他就通过沙暴里看都看不着的一发子弹、一颗手榴弹就发现了?自己甚至伪装了使出全力的全副样子,所有动作、表情、反应都没有任何问题,逻辑完全自洽。 卫瀚文抿唇,默默又灌了口水。 ……真不愧是人形兵器。 而且阿尔杰并没有选择通信联络,军火库情报那次还好说,但他之前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想去向外界求助的想法,除了卫瀚文的意外出现,不得不拉他入伙。 所以阿尔杰可能受到了严格的“监视”,而且并没有得到任何正面对抗的机会。 卫瀚文滚了下喉咙,坐在休息区角落的单人长椅上,低头拨弄着饮用水包装纸。 他当时撂倒敌方人员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点。所以,他当机立断选择了更彻底的成功。 为了给自己置换更大的筹码,他特意挑了几样帝国这边似乎还没有或者比较落后的相关技术武器带出来,交给对轰那处军火库的驻地上级破译。 这种军功才是目前最值钱的。至少能把自己升到上尉顶层甚至校级。 但卫瀚文丝毫不觉得轻松。他后来发现自己掉进了又一个深坑。 上级当时立刻请科研人员来取走了武器,动作很急,神情兴奋,但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也没有透露出任何要把自己的这部分功绩公开的想法。 现在的军功通报上也没有这一条。 卫瀚文抓住坐着的悬浮长椅,低着头,缓缓闭眼。 这说明自己被盯上了。 这次可能是真的要被当炮灰做掉。 但是现在暂时没什么办法,只能通过有他人在场暂时保证自己的安全。卫瀚文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正准备继续训练。挺直脊背的那一瞬,他忽然感觉后背一紧,流连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视线瞬间跟随。 …等等。 他眼神一动。 他人的注视…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座椅不远处,极其喜爱聊天的队友马丁和德雷克正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高声谈笑。 卫瀚文略一思考,走到两人面前停下,注意到对方疑惑的视线,主动说:“是我,卡特。早上好。” 他绽开微笑,一副十分友好的样子:“介意我坐在这吗?” “当、当然。”两人急忙让开了一大段位置,互相惊恐地交换眼神。 平时这位一直是队里的独行侠,一直闷头训练,也不说话,没少被其他人排挤;后来这次战役上不知道怎么的捣毁敌方军火库立功大晋升,收拾行李的时候其他队员想帮忙,也都被他拒绝。 当时队长“胖黄油”理查德的脸色简直比吃了一整勺他最讨厌的鱼豆酱都难看。他平时可没少明里暗里地打压赫尔默。 德雷克二人不禁咽了口唾沫,心下发颤:该不会是趁这时候报复的吧? 卫瀚文把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却笑了笑,坐在椅子侧角,主动开话头:“说起来,这次战役,这次咱们队的运气都真不错。” 马丁和德雷克神色更是活见鬼,却不得不挂起笑容,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不过其他人哪能和你比。你可是独自潜入,并在孤身一人极端危险的捣毁了一个探测装置加中级军火库啊。你的外骨骼都毁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悄悄凑在一起觑卡特的脸色。卫瀚文注意到,但没做解释,只是适时控制嘴角,作出难掩骄傲的样子:“哪里,我和前人那些真正的英雄还差得远。” 他非常笃定,以阿尔杰那么出色的能力,甚至没落后还能继续呆在指挥队,对方之前一定不是无名之辈。 可惜自己之前整天只关注生存,完全没考虑注意这个。 现在情况已经不再适合在星网上查询,自己身在军区,浏览记录极可能被发现,私下问反而更隐蔽。 卫瀚文笑眯眯地抬起头。 见卡特只是来炫耀的,马丁这才放松下来,和德雷克对视一眼,继续恭维:“不不不,即使是盖乌斯少将、巴卡中将、尼米兹上将,甚至是伟大的阿尔杰上将,您和他说不定也有一战之力。” “不!”德雷克却突然急了,他本就性子急躁,忍不住猛拍马丁大腿一掌,吓了他一跳:“阿尔杰上将永远是最强的!” “嘶,你居然还喜欢他啊!”马丁和德雷克交情极好,见状下意识立即抓住机会取笑他,反过来回击一拳,完全没注意旁边卫瀚文瞬间微垂下头,遮住自己的神情。 阿尔杰? 说不定至少和那个“阿尔杰”有关系。 卫瀚文佯装毫不知情但被扫兴的样子,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不信邪地追问:“阿尔杰?德雷克,这是你的偶像吗?这个名字有这么厉害吗?我近几年好像没听过啊?” “这就是你天天独自训练的缺点了!”德雷克这会好像也反应过来,上下快速扫了卫瀚文一眼,见对方脸色难看,想来平日在队伍里压抑得太狠,现在来找优越感,临走前却在自己面前不得不矮了一头,心里涌上一股快意。 他心情更加亢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可是我们帝国曾经最明亮的一颗星星!现在也是!也是我永远的偶像!那双独特的灰蓝色眼睛,是战场上最锋利、最坚韧的一把剑刃!…” 卫瀚文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尽可能勉强控制住了表情,咬着后槽牙逼自己继续听下去。 不过德雷克和马丁正说在兴头上,完全没注意到他。 卫瀚文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道别德雷克和马丁的。他失去了沐浴和走出训练区的记忆,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上去往新军区的车。 他大脑一片混乱。卫瀚文完全没想到,阿尔杰居然没有骗自己。这个名字不是假名或有任何其他修饰,他真的叫阿尔杰。 帝国最出名的一双罕见的灰蓝色眼睛。 “底层人的太阳”、“帝国过去二十年最耀眼的一颗星辰”、“人形兵器”名誉的创造者,“红宝石”基因优化计划成功最有力的证据,原特级上将,现帝国特级指挥队教官,阿尔杰·伊格尼斯。 卫瀚文嘴角轻微抽搐。 星际时代还是不一样了哈,自己这样的小小少尉,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和这等人物成为油锅上的同一串蚂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姓名 第4章 新区 卫瀚文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抬手捂眼。 用脚想都知道这个“红宝石”计划实际到底是个什么鬼。什么所谓代表坚硬和荣耀,分明是人械基因改造。 六百六十六,这是演都不演了。阿尔杰的名字明晃晃地给了自己答案。 这名字明显不是他自己起的。阿尔杰看似是过去穿前的常用人名,实则是原始日耳曼语言Aalagaizaz的简译,意为“贵族之矛”;至于伊格尼斯,则是拉丁语中的“火”。 至于已经穿来两年的卫瀚文为什么只是耳熟而不记得这位家喻户晓的大神,那是因为阿尔杰在三年前突然宣布改任副级,逐渐退到幕后。 原因想都不用想,人机改造会损伤身体,他濒临报废,被放弃掉了。 卫瀚文感觉对自己的处境和身处的这个庞大帝国有了新认识。 ……现在往哪走都是死路,不如跳了重开。 他放下手臂,看着头顶漆黑的宿舍天花板,暗自握拳。 没关系。 卫瀚文告诉自己。 我还算是有用的工具,不一定会立刻突然暴毙。我还有生还的机会。 —— 卫瀚文暂时被调到第五军区。 新区的其他人和过去清扫队的完全不一样,不论上司还是同级,至少在表面上态度都客气许多,好几个校级还都和他加了好友。 不过他们都对卫瀚文的日常训练量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力量和耐力方面。 “卡特,你每天都是这么训练的?”少尉罗伊·安东尼看着旁边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新同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都快休整结束了,你不出去玩?没有任何想去补觉出去喝酒的一点点想法吗?” “是啊。我暂时没这个想法。”卫瀚文脚步不停,转过头无奈地回答:“而且关于我的训练,你已经是第二十四个来问这个问题的了,罗伊。你连续问了我三天。” “但是那可是四十公斤负重啊!”罗伊张大嘴,差点从跑步机上摔下来。 “近百公里!每天!都快赶上隆基努斯家族那帮超级怪物的训练量了你知道吗!卡特!你真的要这么努力吗?” 安东尼家族的小少爷甚至特意指了圈周围空荡的训练区,然后在对方的毫不在意中悲哀发现,自己被家里送来参军是个比想象中更糟糕的主意。 他精通摆烂多年,原本以为自己干挑万选来了最轻松的第五军,就能完美避开帝国那帮怪物N代的疯狂内卷,结果没想到来了还是逃不掉,甚至遇上的还是全军特别通报的绝品孤儿卷王。 ……这怎么打。 安东尼非常绝望。 回想他出生以来二十几年间,明明一直乖巧听从着父母兄姊的话,从不沾任何黄/赌/毒,平日也不打骂欺凌仆人下属,唯一只是稍微懒了点,又不会危害社会,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我只是想逃离内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安东尼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抱着跑步机,双脚悬空,身体摇摇欲坠。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疾速滑动的漆黑履带,不禁哀叹出声,感觉自己的安稳生活已经看到了尽头。 是的,那帮第五军的摆烂王们即使已经提前预订好了从战争结束那天直到休战期临出发前最后一天,精确到每一分钟的玩乐时间表,但他们还是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比自己提前好几天专门认识了卡特,还几乎都和他互通好友。 自己已经可以预料到家里人会在唯一能拿到光脑和生命体征维持金的珍贵探亲时间里如何殷切嘱咐、费尽舌头告诫说一定要和身边这位绝世潜力股打好关系。 看着对面生无可恋的样子,卫瀚文只是笑了笑,顺手在罗伊惊恐的眼神中又加了五公里。现在只有训练才能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这边新上级还是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只能赌自己的价值有用。 卫瀚文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次战争结束后休整阶段的一个月,他原本应该在回到帝国后才被调任。现在这么急就把自己调到新军区,想必帝国上层已经发现了阿尔杰和他的私人勾当。 毕竟他们肯定是关注阿尔杰的。包括他的任何动作、坐标,以及,通讯。 卫瀚文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每天只能毫不松懈地训练,努力适应新军区、新课程,学习之前闻所未闻的指挥课程、拼命赶上进度。 这半个月生的活暂时有惊无险。他最开始怀疑是否是风暴前的宁静,后来渐渐发现,事情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这或许也是上级特意的示意。 帝国或许从自己的行为中发现了什么。 现在的毫无消息, 是一种压迫,也是特殊的考察期。 目的是逼出卡特·帕尔默这个人的最大潜力,评估他是否还具有保留性命的价值。 毕竟接触到帝国密辛,自己就算死也肯定起步五马分尸,还要安一个敌国奸细之类的名头。 他最近一查才发现,阿尔杰这几年依然在民众中呼声很大,每年保持着固定演讲的频率。“红宝石计划”当年参加的人数也不少,甚至一部分后期逐渐发展成了合法民生医疗项目,广为人知。 秘密比想象中还要不可告人。 卫瀚文已经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必要大幅增加训练敏捷的课程,以证明自己比上层想的更识时务,甚至有能成为上层手套的能力。 不过还是算了。 他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喝了两口水,准备去隔壁靶场继续射击训练。 他原本打算今日着重射击和指挥训练,但见到罗伊想要和自己交谈,还是特意空出来最轻松的一项跑步给体力不行的对方留出余地。 可惜还是没得到有效的消息。 卫瀚文暗自叹口气。 总之还是谨慎点好。过于招摇,帝国或许反而会怀疑自己的孤儿身份。 帝国是骄傲的。 他赌不起。 —— 如履薄冰将近一月,终于,在最后一周即将来临之际,卫瀚文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帝国,手环突然跳出一条消息。 新上级,老牌上尉安德鲁·隆基努斯让他到自己办公室。 来了。 卫瀚文心想,动作平静地停下手上工作,起身往上级的办公室走。 他现在知道了,那天罗伊说的隆基努斯家族是帝国上层的军事家族,在帝**队中颇有根基。 第五军作为帝国二代们的普遍镀金军区,虽然风气较为松散,但来往的个个非富即贵。 上层消息应该互相都很灵通,那些看似整日玩乐的同事,有意无意,或许也无形中兼任了监视自己的眼线。 卫瀚文想起天天叫自己一起吃食堂的罗伊,眼神微动。 ……还真是为了我煞费苦心啊。 他走到安德鲁紧闭的办公室门前,敲了三声。“长官,上尉卡特·帕尔默报告。” “进来。”门后传来低沉的一道声音。 卫瀚文应声推门。 安德鲁·隆基努斯坐在门后正对的单人沙发上,他年纪已经将近五十岁,身形魁梧,一头脏金色短发梳成干练的背头,神态十分威严。 他今天穿的很正式,整套西装礼服,还戴了勋章。正在和旁边坐着的一个人交谈。 卫瀚文顺势瞟过去。 那人也穿着军装,肩章上两条金杠在办公室的水晶灯下不断闪烁。 中校。 他立刻垂眼藏去视线,整理仪表 ,行了一个标准鞠躬礼:“两位长官,下午好。” “下午好,帕尔默。”安德鲁点点头,随即从皮质沙发上起身,抬手沉声向卫瀚文介绍:“今天叫你来,是这位长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你应当为此感到荣幸。” 他面容平静,眉头却轻微皱起,目光却不断在卫瀚文脸上上下扫视,似乎有些…不满。 他可能不知情。 卫瀚文快速用余光瞟了一眼,立刻挺直上身、双肩耸起,干净利落地再次敬了一个标准举手礼:“是!长官!”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安德鲁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转头向旁边的上级请示道:“长官,那我先出去了。” “你去吧,安德鲁。”旁边坐着的人这才开口,声音明显更活泼,带着一点轻微的笑意,“别把我们的新星给吓到了。” 室内恢复寂静。 …明明他相当受用。 卫瀚文腹诽,却依然不敢抬头,军帽落下的阴影很好地遮挡了他的视线。 对方目光不断在自己身上到处打量,从头到脚,毫不遮掩,带着浓烈的兴趣和一丝隐藏的恶意。 他依然没有动。 半晌,戏谑的女声才继续响起:“抬头吧,别这么紧张。我带来的可是一个好消息。卡特。” 她停顿一下,“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当然,长官。”卫瀚文这才抬起头,正式观察这位神秘的上司。 毫无疑问是一位女性。一袭毛燥的深棕色中长发披在脑后,五官锋利,常服军装的扣子落下几颗,袖口挽到肘部,坐在主座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 她姿态随意。但肩膀打得很开,相对宽松的军装依然能看出来骨架不小,放松露出的小臂上块状肌肉自然隆起,战斗力大概率不弱。 她是红脸还是白脸? 卫瀚文这么想着,那名女上司却一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再次打量他一番:“你长得真不错,卡特。我是贝利·多米提。恭喜你被破格从一等兵提拔为中尉。” “多谢您,长官。”卫瀚文赶忙道谢。他在军情通报上见过这个名字。非常有名,是一位极有军事才能的帝国少见的军事女将领。 “不用多谢。”贝利抬着下巴,随便指了一个自己旁边的座位:“坐吧。” 等到卫瀚文坐下,她这才稍微端正自己的坐姿,转过身面向对方,两手交叉抵在颌下,笑着继续开口:“你带来的那一批武器弥补了帝国在这一方面的重要空缺。帝国非常感谢你的卓越贡献——” “——那是我应该的,啊,抱歉,我失礼了…”卫瀚文瞬间身体前倾,神色慌乱地急忙解释,却被贝利抬手止住:“不用这么说,我们当然应该嘉奖每一位做出贡献的帝国子民。只是,” 她语气一顿,神色稍微严肃,猩红色的双眼瞬间盯向卡特:“为了和联邦和帝国交战的现状,出于保密考虑,我们暂时无法公开你的功绩。” 进入正题了。 卫瀚文心下了然,调整自己的姿态恢复平静,视线稍微放低,做出恭顺的样子点点头附和:“当然,这对帝国的未来是有利的,完全应该这么做—” 话刚说完,身体突然下意识一颤。他立即抬头,只见贝利浑身迸出一股杀气,让人仿佛身处尸山血海之中。断脚残肢和烂肉脂肪间,呼吸间都带着令人呕吐的血腥味。想要逃离,尸体堆里却忽然爬出来一条浴血巨蟒。 冰冷的蛇身不断滑动,带起身上积压的白骨、血液、组织和被压爆的眼球骨碌碌顺着鳞片滚下尸山。咫尺间,凶手眯起猩红色竖瞳,张开巨嘴,冰冷的剧毒蛇信瞬间朝自己袭来。 …现在进行到第二步。 卫瀚文直直对上贝利杀人般的视线,浑身紧绷,却稍微闭了下眼,继续声音平稳地回答:“…身为帝国公民,能为帝国做出贡献,这是,我的荣幸。” 话音未落,眉间忽然一冰。卫瀚文瞬间抬头,却发现贝利不知何时已经近到身前,一柄漆黑的金属枪口直抵自己印堂。 好快!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贝利注意到他的身体反应,挑了下眉,勾唇继续笑着,仿佛毒蛇吐出猩红的蛇信,戏谑逗弄着眼前还在挣扎的猎物:“哦?你确定?上尉卡特·帕尔默。” 她轻轻敲击枪管。合金材质在空旷的办公室发出铿锵的脆响。卫瀚文身体立刻下意识一颤,却只听咔哒一声,贝利覆盖着白手套的指尖已经抵上扳机。 “不许动。” 心跳声快要震出胸膛。气血上涌间,他甚至隐隐闻到一股硝烟味,表明这把粒子束手枪经常使用。 这种枪/支有特供的子弹,一般用来处决死刑犯,一击必杀。 卫瀚文想要冷静,他明白自己的大脑依然可以思考,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牙齿停止继续打战。 办公室内一片昏暗。贝利站在卫瀚文面前背光的位置,稀薄的光线全部被笼罩进灰黑色的披风。 阴影中,她眯着嗜血的红眸,缓缓开口:“卡特·帕尔默,你身为一个一等兵的士兵,为什么要接下击毁3号旅行者A2探测型炮台的任务?” “你要知道,这本不该是你这个级别在战场上的能力范围。在战场上擅自越级,这是军队大忌。违法者,应当,就地处决。” 第5章 礼物 “…是的。” 卫瀚文眼睛一眨不眨,硬生生遏制住想要后仰的下意识动作,挺直脊背,眼神坦荡地对上贝利血气翻涌的眉眼:“这原本应该是我的原上级理查德·琼斯的任务。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你是完全自愿的?” “是的。” 卫瀚文声线不变,反而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两手自然放在膝上:“我是完全自愿的。毕竟我无法忤逆长官的命令。” “哦,我相信你的答案。”贝利似笑非笑, “你是否在任务中遇到了其他人?” 卫瀚文微不可察地梗了一下。额头瞬间一紧,枪口在皮肤上压得更深。 “为什么发愣?说话。” …来了。 卫瀚文神色恢复严肃,反而放任身体继续轻微颤抖:“…是的,长官。我在完成任务回去的时候的确遇到了一名长官,他命令我帮助他击退敌人。” “证据。” “…是,长官。” 卫瀚文抖着手打开手环页面,险些点错,好几下才点到阿尔杰金红色玫瑰纹路的边框页面,取下交给贝利。 做完这一切,他又等待几秒,这才小心抬眼。中校一手握枪,枪管钉在自己眉心,那个单薄的落后型号手环在她掌中随意翻飞,脸上依然挂着嗜血的笑容。 …看来这才是她平常的样子。 卫瀚文吞了吞口水,没选择移开眼睛。 …… 沉默,令人心惊的沉默。 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剧烈颤抖。 这位陌生长官身上天然带着一股嗜杀成性的疯子气质,仿佛在她面前,任何人下一秒就会被她千刀万剐。 身体下意识会对这种气场抗拒,他甚至有点想呕吐。穿越前后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对上这种情况,现在毫无准备地坚持了这么久,已经非常艰难。 他这会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卫瀚文艰难地眨了眨眼睫上的汗水,忽然看见对面嫣然一笑。 眉心突然轻松,冰冷的枪管一转,在左脸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轻微的痛感让他下意识侧头。 贝利脸上的笑容更甚:“不错。第一次见面就能在我面前坚持这么久,你的意志力很好。”她漫不经心地扔下一串炸雷:“能帮助上将阿尔杰,说明你的军事能力也很有天赋。还给你。” 卫瀚文连忙接住自己的手环。一抬头,贝利已经施施然收回枪口,身上那股杀人如麻的压迫气场彻底消失,转身重新吊儿郎当地坐回座位。 “抱歉。例行公事。”她一脸无聊地开口,仿佛极其讨厌解释,然后在自己手环上点了几下,语气恹恹:“打开看看,现在我们来说好消息。” 卫瀚文点开她传输过来的文件。几秒钟加载完毕,画面一闪,一排黑色加粗的大写字体赫然在目: “关于卡特·帕尔默和阿尔杰·伊格尼斯的匹配结婚试拟。” 他瞬间差点跳起来,可惜下一秒,身体就因为长期的精神紧绷脱了力,不得不一下子半瘫在座位上。 贝利倦怠的声音继续从对面飘来:“坐正。露出你作为军人的基本素养。” 她随手理了一下军装上被自己动作弄乱的绶带,慢悠悠开口:“本来应该让我来说。不过上级介于你做出的贡献,同时考虑到战时情况,于是特别嘉奖,让我的上司来亲口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裸的威胁。 卫瀚文艰难地缓慢把自己从座椅上拔出来。条件不允许,他只能暂时用手背大概擦了擦汗,整理一下被汗压塌的衣领,朝对面点头。 “…是。我准备好了,长官。” 贝利随即在手环上点了一下。手环开启视频通话外放,空中出现一块投射屏幕。 对面很快接通。画面中,一个和蔼的老人穿着常服坐在椅子上,两手拢合搁置在桌面,完全看不出军衔等级。 …真正的上司出现了。 “你好,卡特·帕尔默,恭喜你的成就,我是布莱曼。”老人和善地主动开场。 “您好。”卫瀚文逼自己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再次行了一次标准举手礼。 “哎,客气了。”布莱曼笑眯眯地抬起手,示意他放松,“是这样,因为你已经快到25岁,符合帝国婚姻限期的标准,所以你就要开始考虑自己的婚配人选了。” 他身体稍微靠后,笑容变得更加和煦:“刚好呢,帝国上面特级指挥队的军官之一,上将阿尔杰·伊格尼斯对你很感兴趣,所以他呢就拜托我这个老人,让我来主持这门婚事。” “感谢您,阁下,这真是我的无上荣幸。”卫瀚文立刻站起来,含笑深深鞠躬,努力忽视旁边贝利盯过来的状似无意的视线。 “别这么客气。”布莱曼摆摆手,以他的视角根本看不见屏幕后面下属的动静。“这桩婚事也不能就让我一手包办,还是要看你的意见。” “我没有任何问题,长官。”卫瀚文温和地笑了笑。剧烈的心跳声中,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非常满意这桩婚事。我之前也偶然见过阿尔杰长官,对他非常仰慕。布莱曼·西庇奥长官,请您千万要给卡特·帕尔默这个成全的机会。” 话音刚落,卫瀚文自己都忍不住感到惊异,为什么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把这种话轻飘飘地说出口。 …原来跪下其实要比想象中容易。 “哈哈哈!”屏幕对面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卫瀚文抬头看去,感觉眼珠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大概在不停颤动。不过现在对面已经不在意了,或者说他们即使看见了也只会感到享受。 布莱曼·西庇奥保养极好的光洁皮肤都笑出了褶皱:“好!不愧是上了全军通报被破格提拔的人才,真是聪明!” 他双眼笑得眯缝,眼神中终于泄出一丝本来面目的冷冽。布莱曼直接坐起身:“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潜力股啊!那么这场婚事就这么定了。卡特,等战争结束回到帝国,我也好借此帮你向上面争取公布功绩啊!” “…是,谢谢您,这是我的荣幸,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卫瀚文低着头,轻飘飘地闭上眼睛。 似乎绷得有些太久了,他眼前有些发黑,不小心被地板绊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重新站直的时候,对面的通讯早已关闭。 好在对面并不介意自己最后的这点失礼,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来骄傲。 卫瀚文昏昏厄厄地跌回座椅,终于弓下脊梁,劫后余生般狼狈地粗喘。 扶手旁突然放上了一个盒子。他应声慢慢抬起眼,看见贝利快速把枪收回枪套,站起身几步朝前,干净布满光泽的丝绒手套递过来一张纸条。 “西庇奥先生旗下的星际邮箱。” 她言简意赅。 “盒子里有摄像头,你负责全天拍摄阿尔杰,拍下来删去不必要的垃圾全部发到这个地址。摄像头需要更换找我,你手环上录入了我的联系方式。” 她随意抬起眼,猩红色的眼睛看得他想吐,“另外,务必和阿尔杰保持良好关系,保证你们的公众形象。做得好,西庇奥先生不会亏待你。” “……是,长官。”卫瀚文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情绪感知。他以为会很痛苦,但其实自己接过纸条的手很稳,平静得几乎无可挑剔。 他礼貌地和贝利道了别,从皮质沙发上站起来,用旁边的盒子里的清洁纸巾简单收拾了一遍汗渍,然后整理自己的仪表,抱着那个精致的礼盒毫无所觉地推开办公室门。 安德鲁就站在门边,右手握紧拳头,视线紧紧盯向自己手中的小盒子,脸色瞬间无可掩饰地几乎扭曲。 他在嫉妒。 …嫉妒我吗? 卫瀚文忽然笑了笑。他没看见隆基努斯的脸色是否有变化,神色平静地和对方道别:“抱歉打扰您了,隆基努斯先生。再见。” “你……”对面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青年鞠了一躬,立刻抬脚朝外面离开。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感觉自己踏不到实地。卫瀚文直着脊背,一步步朝面前的宿舍走,拿着手里那个精致小巧的盒子,感觉自己像在抱一团火。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自己似乎活了下来,但是又不能称之为“活着”。身体很僵硬,肠胃在翻涌、胀气,似乎要打嗝,但是又喘不上气。 但他不能停下,一步都不能。 一旦他停下,哪怕只是多一秒,身体就会立刻失去控制瘫倒在地。如果自己停下,唯一还直着的脊背也会随之落地。 …不愧是帝国啊。 卫瀚文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笑不起来。 他就这么不知所觉,神游似的一步步走回宿舍楼。里面空空荡荡的,和往常一样,其他人都出去了,经常在一楼晃荡的罗伊也不在。大楼里空得只有风声,卫瀚文几乎感到茫然。 按开公共电梯,走进去,按下自己的楼层,等待,走出,停在自己门前,抬手,进入,锁门。 他无知无觉地做完这一切,看着地板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包装箱,只觉得那是一座座巨大的高山。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就躺在这一片片山脉之间,浑身酸痛。 卫瀚文稍微直起身。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不远处,那个华丽的装着摄像头的礼盒居然还在。它既没有被自己在失魂时丢掉,也没有经历一丝损伤,质量相当结实。 光线下,完美无缺的礼盒表面,鹅黄色珠光不断闪烁光泽,坚固,美丽得摄人心魄。 卫瀚文被光线刺了一下,突然躺回地板,在硌人的散乱包装箱海中笑出声。 他忽然真的很期待和他的再次见面。 阿尔杰, 你说, 到那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 第6章 婚礼 马格努斯帝国欧石楠区,雪滴花环, 031号度假星球, 路克斯庄园酒店宴会厅。 “女士们,先生们!”司仪激动的声音响彻婚礼场地。“今天我们来到这里,一同见证帝国两颗耀眼的星辰的美好结合!” 司仪一身军装晚礼服出。他面孔很年轻,身姿挺拔,大翻领左侧缀着好几排眼花缭乱的迷你勋章,展现他作为新晋少将的杰出成就。 他叫奥勒留·瓦莱里,来自帝国一流家族瓦莱里家族,是阿尔杰的得意门生之一,因为在此次战役中立下过人的战功,特别被邀请来为自己的恩师主持这次婚礼。 奥勒留显然非常尽责。他神情激昂,两肩处金丝编织的奥地利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青年两臂展开,激动得几乎手舞足蹈,露出领口处鲜红的火焰兰勇气领章。 他充满感情地朗诵道:“下面让我们有请另一位新郎,也是我的恩师,阿尔杰·伊格尼斯上将出场!” 话音刚落,一大片缤纷的新鲜玫瑰瓣海瞬间从宴会厅上空集体倾泻。美丽的花雨落入人潮,就像油锅里的水花,瞬间激起宾客一阵阵惊叹的高声喧哗,宴会的气氛被推上**。 卫瀚文安静地站在司仪旁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落了几瓣。他低头随意瞟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望向纷纷花雨中的一处方向。那里有他的新郎。 翼领上的白色领结有些紧了,勒得他喉咙有点难受。 这身婚礼礼服无疑是极好的。最正式的黑色燕尾服款式压出身材曲线,上面布满淡金色刺绣暗纹,在身体的一呼一吸间隐隐闪烁。 大翻领处用了光泽更好的同色缎面拼接,袖口是五颗帝国国徽样式的金属花扣,还系了条玫瑰样式的白金色驳头链,里面套一层白色马甲。 为此被指示特意学了相关的礼仪着装。 和过去一样假正经。 卫瀚文低头笑了笑,阴影遮住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礼服不是他自己选的,婚前两月,贝利突然问了他的三围数据,然后给他寄过来的,尺寸有些不合适。 …真急啊,自己当时才刚刚走进婚房,连他和阿尔杰未来的房间都还没来及看到。 脸上化了一层妆,脂粉油腻腻地糊在皮肤表面。他稍微眯起眼,迎着台下一圈悬浮的金属摄像球,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沉浸在新婚之喜中的新郎的甜蜜笑容。 婚礼现场布置得如同一场洁白的幻梦。昂贵的银莲花一丛丛点缀在场地各处。白色野兽长绒毯两边,一座座巨大的香槟塔在灯光照射下放出斑斓的华彩,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眼。晶莹的酒液轻微荡漾,折射出来往宾客的笑影。 …所有人好像都很高兴。 卫瀚文指尖一颤,抬眼去看朝自己缓缓走来的新郎,调整脊背挺直。被其他所有人注视的感觉并不美妙。 这是他第二次见阿尔杰,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真正的面容。 毫无疑问,阿尔杰的外貌相当出彩,让人想起霜雪拂过的长剑。 当时风沙太大,他的脸一晃而过,卫瀚文只记住了一双眼睛。不过记忆其实也没出错,阿尔杰整张脸都长得相当冷淡,五官和贝利一样锋利精致,却没有她那股邪气。 白净、好看,毫无人味,像一座精雕细琢极尽能工巧匠的雕塑。 克制,无机质, 不可亵渎,否则会立刻死在他剑下, 金属般的美。 可惜他现在穿的是婚服西装,而不是外骨骼军服,手中也没有一柄利剑。 卫瀚文笑了笑。 两个漂亮些拿来装点门面的棋子罢了。 一片静寂中,阿尔杰银灰色的长发飘拂在脑后,他低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不是在婚礼现场走向自己的新郎,而是身处战场杀敌;周围的宾客也不是流动的上流贵宾,而是毫无价值的战俘焦尸。 卫瀚文默默观察对方,突然身体一凉,下意识抬眼,视线对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左手一动。 过了几秒,卫瀚文眨了眨眼,脸上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慢慢错开视线。 …还好手里没拿枪。 他刚才差点下意识举枪反击。被阿尔杰一眼看过来时,身体仿佛瞬间被万道寒剑迫近身前,下一秒就被会撕碎。 等卫瀚文整理好情绪再去看时,阿尔杰已经移开视线,垂下眼藏起了那股杀气。不通人性的杀神一身白色西装,同样的缎面拼接剪裁,随着身材曲线手工刺绣出冰雪和花朵流线。 翻领上别着的一小束雪滴花和蓝色洋桔梗,让他那双蓝雾霾色眼睛褪去冰冷,反而看起来显得十分纯净。 …简直像我懵懂的、初次踏入人间的天使爱人。被拔去羽毛的大天使。 卫瀚文有点想笑,但司仪已经开始宣读流程,于是他只能收起笑僵的肌肉,嘴唇微抿,执起对方的手,俯身轻吻。 他感受到阿尔杰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和他的长相一样冰冷。 一吻毕,卫瀚文想直起身,却因为腹部的压迫突然梗了一下。后背已经湿黏,差点无法呼吸,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慢慢站直,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新郎。 阿尔杰眼眸低垂,脸上表情不变,嘴角却为了礼仪缓缓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于是,霎时间,他身上的那股天然寒气散去,头顶水晶灯的柔光洒下,仿佛记忆中教堂下迎着阳光的塑像。 …神爱世人。 卫瀚文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于是,伴随着一股奇怪的冲动,他捧起新郎的脸,在对方无声睁大的眼睛中亲吻对方的额头。很轻,只是像花瓣拂过般,一触即分。 感受很不错。 掌中的肌肤光洁如雪。亲吻中,他感觉到阿尔杰颤动的睫毛扫过自己下巴,带来轻微的痒意。 卫瀚文眯起眼,忽然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人群停滞一秒,转瞬立刻为新郎的大胆举动爆发出一阵高声喝彩。欢庆的热浪中,彩带和雪滴花瓣海再次降下。纷纷落落间,卫瀚文笑着后退一步,带着随动作徐徐飘下的满身花瓣,轻轻执起自己新郎的手。 阿尔杰眨了眨眼,看向不久前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炮灰,如今已经是自己的合法伴侣。 视线对上对方肆意的笑脸,他眼神滞了一下,然后稍稍勾唇,主动和对方十指相扣。 卫瀚文的嘴角立刻扬起,弧度越来越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荒诞的快感。 接受戒指,单膝下跪,为对方仔细套上那枚晶彩张扬的戒指,宣读誓词。 他们在帝国最神圣的金色奥朗花雨中接吻。伴随着香槟酒的碰撞、机器的嗡鸣、人群热潮般的欢呼、拥抱、亲吻,好像一瞬间,全世界的所有人都为这对新人庆祝狂欢。 我们的婚礼会被全帝国直播通告,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这对佳侣。我们的幸福人尽皆知。 …婚礼仪式结束了。 漫天花雨柔柔地飘过身体,视线中再看不清任何地方,仿佛世界中只有自己和对方。望着面前人平静的面容,卫瀚文几乎觉得恍惚。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笑着吻了吻阿尔杰带着戒指的丝绒白手套,然后把自己的那枚戒指取下,放在对方掌心。 “拜托,这个就交给你了,长官。它可千万不能丢。”他把阿尔杰牵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指尖随意拂过对方长长的银灰色发丝。 卫瀚文勾起一边唇角,吻了吻丝绸般顺滑的发尾,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还是穿军装晚礼服更适合我们。尤其更适合你,我的恩人。” 他没去看对方的神色,忽然垂下脑袋,闷声宣告:“嗯,长官,我走了。” 我要去笑脸迎客了。 他说完,忽然疾步上前拉近距离,借着花雨中外人暂时不可窥见,伸手用两指撑开自己的唇角,弯下腰,双膝微曲,就这么用仰视的视角看向对方,小孩要糖般问道:“长官,我这样笑好看吗?” 他笑得很天真。花瓣般的双眼下鼓起一对卧蚕,精心打理的刘海拂过眉尾,带着满头满身还来不及清理的金色奥朗花瓣,明朗得几乎带了几分稚气。 阿尔杰似乎愣了一下,眼神一停,然后蠕动自己淡色几乎的唇,似乎想说什么,又下意识抿住。 他垂下眸,伸出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指尖轻拂过对方长卷的墨色睫毛:“…好看。” “很适合你。” “好。”卫瀚文瞬间固定住那个笑容。花雨很快落尽,人潮中,他拍了拍对方的丝绒手套,然后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台下走去。 宴会被刚才那场花雨彻底点燃,正进行到热火朝天,大家见帕尔默来了,纷纷举起酒杯。 人很多,酒杯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叮叮当当,眼花缭乱的晶莹酒液不断在碰撞中摇晃:“伙计,你真是默不作声地就干了件大事,居然和阿尔杰长官结婚了!为此还升了上校职衔,真是令人羡慕的幸运!” “是啊是啊,您可不要忘了我们!” “来,喝一杯!”“真走运!” “来一杯!”“帝国最耀眼的一颗新星!” “就是啊!”“长官不在你可得替他喝了!” “这不得多喝点!”“喝…” 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帕尔默,视线在青年的身体上不断流连。那些各色的笑容在眼前不断扭曲,压缩,卫瀚文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估价的货物。 卡特·帕尔默是孤儿,自己这几年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回去的办法。自己只能留在这里,已经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就需要向上层摇尾乞怜,逗他们开心来获取利益、生命,一直,不断,直到一切终结。 …是的,我需要活下去。 现在我本来就是他们的一条狗。 卫瀚文看了一圈周围紧紧围着的穿着华贵礼服打扮精致的宾客,他们神色激动,笑容夸张,仿佛不是在婚礼现场庆祝新人,而是在狩猎场上围观苟活的猎物的 他唇角弧度一闪而逝。 由于大量战争,马格努斯帝国婚姻法规定,只要年纪超过25岁还没有结婚,就必须接受帝国强制匹配婚姻。生子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技术支持男女都可以生孩子。 西庇奥当时完全懒得装。 卫瀚文笑了笑。 我现在在他们眼里,大概就像一头尚未成年、茹毛饮血仍带野性的宠物狮子? 驯服我,会带给他们更多的收益和快感? 卫瀚文轻轻眯起眼。脸上的肌肉已经笑僵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摆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愣头青般急躁地一把接过面前的酒瓶:“……是,那是当然,我简直不能更快乐了,我还要去陪阿尔杰呢。感谢各位的到访和支持,预祝各位在我们的婚礼上玩得尽兴!” 宾客笑容更欢。他们纷纷举杯,噼里啪啦的碰杯声乱得像被撞碎的玻璃。 站在汹涌的人群中央,辛辣的酒液不断滚下喉咙。卫瀚文顺着水晶杯的透光抬起眼,不远处,中心酒桌上,帝国一流家族,上层中心圈唯一的科研家族西庇奥家族代表人杰弗里·西庇奥一身格伦格纹西装三件套,高顶礼帽放在桌上,正在和旁边谈笑。 就在他隔壁一桌,热闹的觥筹交错的二流家族桌席上,多米提家族代表人贝利·多米提没有选择军装晚礼服,而是一身酒红色长裙,正在百无聊赖地独自啜饮。周围其他家族的人明显与她隔开距离。 杰弗里·西庇奥是布莱曼·西庇奥的侄子。帝国二流以军事著名的多米提家族也是他们的鹰犬。 帝国上层好像就是这么维持着猎犬、姻亲、仇敌、恩人的混杂恶心关系。 卫瀚文双眼笑得更弯。他放下酒杯,大笑着从旁边桌上随便抓起一瓶酒,瞬间拔出酒塞,深色高度数酒瓶和其他人的特制酒杯碰撞出交响,亮紫色酒液在花朵的香气中交缠。 他醉着眼,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漏下的酒液在白色领结上浸出难看的污渍。 卫瀚文黑色的双眼在水晶灯下亮得惊人,他仰着脸,好像丝毫不在意身上其他人过于亲密的动作,像地狱中狂欢的魔鬼一般大笑:“来,诸位,为我们美好的未来干杯!” 又是一阵哗笑和衣服窸窣的响声。视线晕晕乎乎地旋转,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异常清醒。 …感觉的确还不错。怪不得上层人喜欢。 混乱中,卫瀚文忽然想起阿尔杰那双雾霾似的眼睛。冰冷,锋利,不染凡尘,仿佛万里雪原上铁血无情的人间审判官。 他那样的人,大概一定不会这么做吧? 卫瀚文半眯着眼。醉眼朦胧中,他忽然咧开嘴,神色晦暗不明。 他有个好主意。 第7章 回家 几小时后,人潮散去。 阿尔杰正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休息,婚礼后期宴席上他全程都没有出面,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 他抬起头。卫瀚文脸色酡红,原本精心打理的黑发被弄得一团糟,身上原本那身高定西装被扯开,驳头链不知去向,露出里面半开的皱巴巴的马甲和衬衣,全浸着各色酒渍。 看起来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金属残骸,或者被糟蹋的妓子。和初见时一样狼狈。 因为酒醉,卫瀚文眯着眼,趔趄着单腿下跪,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举手礼:“阿、阿尔杰·伊格尼斯长官,我是上校卡特·帕尔默。可否…属下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一同光临我家?” 阿尔杰轻吸一口气,低下头,微凉的指尖搭上卫瀚文干燥温暖的手掌。 “…当然。” 两人执手穿过宴厅的满盘狼藉。圆桌用的是最高规格,一桌可以坐下十二人之多。卫瀚文走的很稳,半睁着眼睛随意瞥过。 自己和阿尔杰的“亲属”那桌没有坐满。一半多的餐具整齐异常,反而其他桌上他的上司、阿尔杰的学生、帝国的上层都聚在一起,人满为患。 婚席上的摆花被扯得七零八落。粘污被踩烂的昂贵鲜花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掺杂着各色食物残渣和名贵脆弱的杯盘碟盏碎片。气味互相缠绞,散发出混杂的难以描述的怪味。 不过报道需要的拍够了。 “等一下。”身边阿尔杰突然开口。 卫瀚文脚步没停,依然装着酒醉摇摇晃晃的样子,余光看见对方脱下白手套,解开领结,开始一颗一颗地卸袖子上的金属纽扣。 雪白的衣领散开。礼服之下,他原本白皙的喉咙和手腕上骤然露出青紫的大片淤痕。 卫瀚文心下一跳,阿尔杰却看起来毫无波澜,淡淡地解释:“衣服不合身。” 对方抬起那双仿佛被些许灰尘污染的坚冰般的眼,声线毫无起伏: “卡特·帕尔默下士,世人需要的婚礼结束了。恭喜你获得战争奖赏,完成我赋予你的捣毁敌方中级军火库任务,甚至上交帝国最需要的特型武器,晋升少将。”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未来,你将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摘取帝国的皇冠。” 阿尔杰神色平静,膝盖一松,竟然在眼花缭乱的糟污中毫不犹豫地下跪。精致华贵的西装顿时沾溅上污渍,阿尔杰慢慢把头发留到一边,低下头,露出自己雪白的脆弱脖颈:“恭喜你获得我,长官。” “从今以后,上将阿尔杰·伊格尼斯,悉听您的差遣。” ——— 卫瀚文尽量平静地带着阿尔杰一起回家。 说是家,其实是帝国为了体现对他们这对杰出将士的政策鼓励,为他们特意分配的一处新房。 僻静,位于富人区内,不过也没有其他人抢,因为周围尽是些没落的贵族聚居区。这是为他们特别准备的金笼,或者说监狱。 之前独自暂住的这十几天里,卫瀚文甚至怀疑过他们会不会在房子里安装监控设置直播,向上流阶层展示他们两只空有武力的漂亮羔羊间为生存展开的可笑厮杀,顺便吮一波噱头和金钱。 不过现在我暂时掌握主动权。 “请进,长官。” 他笑容和煦,脸上还是端着那副恭敬样子。他还算干净的外套披在阿尔杰身上,自己只穿着衬衫马甲,左手轻轻抚在胸前,另一只手臂掌心向上前伸,向阿尔杰发出邀请。 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体温。 卫瀚文被酒精影响的身体一振,下意识伸手抓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手指并拢到一半,又硬停住动作重新张开。那只手很漂亮,冷白色,骨节修长,指腹和掌心粗粝,应该是常年握武器留下的茧。 卫瀚文轻轻拢住那只手,五指毫无阻滞地游进指缝,十指相扣。 阿尔杰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他微低着头,睫毛落下的阴影遮蔽神情,身上溅满污垢的雪白婚服也毫无褶皱,仿佛狂欢节迎接下地的落难王子。 傍晚将近,富人区精心模拟的晴朗蓝空下,这对穿着高定白色婚服的新人缓步踏上打磨光滑的石子小路,穿过由专人定期精心保养的自然观赏型绿草坪,穿过喷洒洁净天然水流的小喷泉,推开房门。 房间整屋装修,风格简洁,大量采用金属灰、直线条或雪白,间或点缀几笔鲜艳或柔和的曲弧跳色。很适合战休期的军人。 一进门,卫瀚文艰难紧绷的脊背立刻弯下。他抹了把糊着脂粉感觉油腻腻的脸,神色瞬间恢复平淡,即刻开始解领结:“请便吧,阿尔杰长官。另一个洗手间在二楼主卧左手边,那里也是您的卧室。这栋房子的每一处都随您取用。” 他动作很快,说话间已经几下脱掉西服外套卸开马甲,领结直接扔到一边,抓起长沙发上靠背的换洗睡袍就往洗浴间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刹住脚步硬转过身,摇晃着朝还在原地站着的阿尔杰补了一句:“哦,如果感到不适,您可以进入主卧的医疗舱进行治——” 他突然捂住嘴,踉跄着往洗浴间冲刺。 “哇,哇——” 卫瀚文抱着马桶,感觉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终于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穿越以来这三年,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再没有这么狼狈了。 卫瀚文其实没完全骗阿尔杰。十几瓶不知道红的白的金的什么名贵酒齐灌下去,他的大脑再怎样警惕也很难真的保持清醒。 宴会上混杂的酒渍、香水味和烟味弄得他想呕吐,还不得不卖力对付那些衣冠禽兽。周围旋转的笑脸,话中的刀刺,不仅要忍受刁难还要敏锐地做出回应。不仅要当好痴傻的吉祥物,推杯换盏间还要绞尽脑汁地主动聊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这具身体训练得再好也扛不住。 四处游转的摄像头红灯一熄,那些人动作就像瞬间被抽走了闸门。几位常年占据小报头条的借着喝酒拂过周围人的肩部、脊背、手臂,甚至其他地方,弄得卫瀚文瞬间肌肉发紧。 天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有下意识给对方一个锁喉擒拿或者过肩摔。 …这大概是他们不允许自己和阿尔杰穿传统军礼服参加婚礼的原因之一。 微热恒温的水流不断冲刷着身体,带走一天的疲惫。卫瀚文长叹一口气,视线盯着地板上不断激起的白色泡沫珍珠般的水花,在浅浅一层水面不断漾开波纹。 听着哗哗的水声,他又发了会呆,这才关上花洒换上丝绸浴袍,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洗浴间出来。 卫瀚文还是不适应私密时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人和自己共享空间,更何况这个人是曾经帮过自己却不得不监视的上司。 虽然答应下来了任务,但实际相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客厅里很空旷。挑高的天花板垂下可以调整光线的柔和灯光,布满金丝描边的暗彩色刺绣窗帘紧闭,屋子里一片静寂,长沙发上什么也没有。 阿尔杰估计在二楼。 卫瀚文吞下解酒药,抬手用手环给对方发信息。等了一会,金红色玫瑰纹路的对话框却没有任何回复。 在休息? 他几下擦干头发,走回洗浴间把毛巾放进烘干机。眼看着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卫瀚文烦闷地捏了捏眉,走进客厅,朝角落处的一个方向张开口:“一号,米瑟斯。” “我在。卡特主人。”伴随着一道平静的男声,一个通体白色,身形一米四高的家用机器人从角落里移动出来。 显示屏上露出一个微笑符号: “您有何吩咐?” 卫瀚文问:“你见到二楼的那位客人了?” “见到了。” 卫瀚文皱了皱眉:“他未来就是这座房子的第二个主人。你现在去找他。” 到晚饭时间了,自己不知道对方的口味。 “收到,已更改第二位户主阿尔杰·伊格尼斯的全屋使用权限。” 米瑟斯停顿一下,显示屏上的电子表情变得沮丧:“很抱歉,我不能现在找到阿尔杰·伊格尼斯主人。数据显示他现在正在使用医疗舱,θ-埃斯科型全面修复液,距离治疗结束还有三十分钟,期间为保证治疗效果强制催眠,不能与外界进行联络通讯。” 卫瀚文点点头让米瑟斯退回原位充能。他想了想,干脆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在手环上点击几下,准备出门买菜做饭。 拜提前半个月的适应期所赐,他对附近还算熟悉。 其实关于做饭这件事,家务机器人原本完全可以代劳,味道也不会出错。但他总觉得不放心,干脆自己来,反正自己和阿尔杰作为长期独行的军人,不怎么挑食。 卫瀚文穿好鞋出门,简单运动了一个小时,呼吸着清新的特制空气,一路上都没遇见过什么人。 跑步结束,他取上运输机器人加急送来的之前选好的食材。这片区域没有穿前的那种超市,其他人一般选择点大厨上门做菜。 浑身都是汗,衣服粘在身上,头发也湿绺绺地贴在颈后,但卫瀚文久违得感到一阵轻松。他看了眼时间,慢慢喘匀气,快步迎着晚霞往房子走。 动作得快点。现在阿尔杰治疗结束,沐浴应该也差不多完毕了。 卫瀚文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即使是表面婚姻,为了长期相处,他也必须做好丈夫的一部分应尽职责。 他走进大门。暗紫色的傍晚夜空下,房子正门处亮着一道暖黄色的灯光,房门没有闭紧。 阿尔杰在等他。 卫瀚文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他哽住了。 玄关处,冷白的灯光下,阿尔杰一身短得令人发指的黑色无袖女仆装,上面叠了一件纯白色蕾丝围裙。下摆边缘,一圈柔软的纯黑长蝴蝶结随进门带起的风飘起,波浪般半遮半掩地拂过裙下伸出的两条修长的莹白色双腿。 …皮肤简直和上面套的白/丝一样白。 卫瀚文吞了口唾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阿尔杰依然垂着眸,脸上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两手自然背在身后,使得胸前稍鼓起的那处弧度更加明显。 头发有些挡眼了,他随手把长发捋到脖侧,银灰色发丝缠着光裸的手臂,露出脖颈上的一条灰黑色皮质项圈,下方坠着的金属拉环冷光闪烁。 头顶处,一对白色毛绒猫耳忽然动了动。阿尔杰颤动睫毛,慢慢抬起眼。他看着丈夫惊愕的神情,嘴角忽然勾起弧度。 只一瞬,他稍微歪过头,冰冷的灰蓝色双眼弯成花瓣般的弧度,瞳孔中只映出卫瀚文的倒影,仿佛冰川融水。 阿尔杰俯下腰,露出光洁后背上繁复的白色丝绸绑带,边缘泛着淡淡的一圈红晕。 他轻声启唇:“主人,欢迎回家。” 第8章 睡觉 卫瀚文完全懵掉了,半天才找回声音,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阿尔杰,你在做什么?” 帝国的无上战神,最耀眼的军事之星,怎么会、怎么能和这种东西搭上联系? 阿尔杰已经直起身,眼神依然很平静,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稍微歪过头,似乎反而对自己的新婚丈夫感到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平静?为什么丝毫没有抗拒和羞耻?他—— 左肩突然一凉。卫瀚文低下头,直直对上一双灰蒙的暗蓝色瞳孔。 它微微颤动着,里面满映出自己惊愕的狼狈面孔。穿的背心下摆一角还粘在身上,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简直像刚从训练区里爬出来。 卫瀚文下意识后退一步,眼前视线忽然一暗,他抬起头,看见阿尔杰保持着右手上抬的动作,慢慢朝自己走来,蓬松的蕾丝裙摆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等走到卫瀚文面前,他手腕一压,指尖随意点了点青年的肩膀。他手腕上各系着一圈黑色蕾丝,随动作自然垂坠下来,轻轻擦过青年锁骨下还粘热的皮肤,激起一小片细密的颤栗。 这个动作幅度较大,阿尔杰留到胸前的头发慢慢滑下肩,发尾带起一阵微风,泄落的银灰色发瀑轻轻扫过卫瀚文的胸口。 他立刻下意识弓腰,却还是没避开一部分发丝隔着衣服擦过皮肤,带来奇怪的陌生触感。 “你的心跳过速了。”阿尔杰眯起眼睛。 卫瀚文立刻偏过头去,猛然后退几步撞上门板。后背一阵疼痛,但他丝毫没有反应,瞳孔剧烈震动,狠狠闭上眼,反应了好几秒,这才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阿尔杰镇静的双眼。 “怎么了?” 早已被判决必定死刑的帝国之星一身全套堪称轻/色的侍奉服装,脸上却没有任何一丝羞恼或颓唐,神色冰冷,仿佛他不是一位等待丈夫回家的质奴,而是审讯室中俯视囚犯的长官。 卫瀚文迟缓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任何这方面亲身体验的经历,以前也只是被迫替队友站在“蜂蝶区”的馆口放哨。 卫瀚文整个人一片混乱,身体确认没有危险后就完全放松下来,思维完全跟不上节奏。 他依然机械转动的大脑思绪到处乱飞,像堆电脑乱码,渐渐拼凑出一句: 他果然还是穿军装好看。 见卫瀚文还在发愣,阿尔杰遮了遮眼,缓步上前替他捡起地面上散落的食材,随手放到一边。 然后,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洁白的光,穿过卫瀚文身前的一片阴影,随意拨弄着他已经浸透汗的黑色背心。 阿尔杰几乎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残忍地继续:“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卡特·帕尔默上校?那你喜欢什么?” “老公、主人、还是哥哥?” 啊? 卫瀚文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长官和新任丈夫了。他脸色都来不及涨红,像看到白日里面前突然出现只活鬼一样看向对方。 阿尔杰皱了皱眉,但很快和头顶的毛绒耳朵一起恢复平静。他抿起唇,继续毫无波澜地问:“还是说,你不爱好这个?那么,你更偏向于被叫贱/奴——” 卫瀚文已经下意识捂住了阿尔杰的嘴唇。 他紧闭着眼不敢去看,别开身体,咬牙切齿地说:“我,我先去做饭。阿尔杰,你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常服就行。” “你先回房间,先回主卧,”他语序混乱,为了防止阿尔杰继续说话,另一只手紧紧按在对方颈后,“换好衣服,不,穿好全套衣服,带袖上衣长裤的那种,然后再来见我,好不好?” 他甚至听见自己语气里自穿越过来生平头一次不自觉带上了哀求。 掌下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卫瀚文甚至能感觉到它被自己过于急躁的动作挤压,压扁,完全贴在掌纹表面。怪异的感觉让他浑身发烫。 另一只手纠结着柔软的发丝,几乎缠在手指上,像攥着一卷上好的丝绸,隐隐还有一些地方露出皮肤般细腻得令人心惊的触感。 自己和阿尔杰距离近得几乎交颈,仿佛和对方真的是一对新婚的鸳鸯夫夫,治疗液没有气味,他甚至还能闻到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在婚礼上为他们祝福的奥朗花香。 掌心的触感再次动了动。阿尔杰似乎想说点什么,无奈被捂着嘴,挣扎的动作甚至让对方手掌压得更紧,只好点点头作为回应。 卫瀚文深吸一口气,急忙撤手,还是闭着眼,转过身体说:“你先回主卧。阿尔杰。不行没有衣服就去衣帽间。那里有我洗过的衣服。先将凑穿。” “…总之你先过去。”他听见自己的嗓子艰涩地继续。 世界仿佛静止,卫瀚文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简直度秒如年。 不知等了多久,也许是他的样子过于狼狈,背后终于响起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勾得他心跳更快。 直到楼梯的声音也一起消失,卫瀚文这才睁开眼,一把抓起桌上的食材,逃也似地窜进厨房。 过了几秒,他又冲出来,低着头抓起沙发上搭的换洗衣服就往洗手间奔。 …简直狼狈得要命。 温热的水流不断冲刷身体,卫瀚文靠着洗手间的墙壁,双手捂脸。 比被贝利抵着枪管威胁还要命。后者好歹自己还有解决的办法,但阿尔杰, 卫瀚文抹了把脸,感觉面颊还在发烫,慢慢伸出手接了捧水。看着雪白的水花不断在掌心跳动,水流不断淌过脸颊,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 他几乎要怀疑这是对方的刻意报复。 但这完全不合理。伊格尼斯完全不值得这么去做。 不说他在前线时期,即使是已经被下达了长达两年多的教官任务,他也依然做得很好,教出了一大批非常出色的指挥官。 今天的婚礼上,虽然他被禁止在婚席上出面,但从后面见到自己的反应来看,依然没有任何人敢过去骚扰。 …所以他为什么这么做?甚至是刚出医疗舱结束治疗,而且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看起来还非常…熟练? 卫瀚文实在是想不通,他把水温调到冷水,又看了眼自己腹下,无奈苦笑。 自己这把是真的措手不及。 …总不能是报复婚席结束后的试探吧? 想起阿尔杰全程平静的反应,他不敢多想,简单冲了几分钟,看时间差不多了,迅速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到厨房做饭。 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餐桌,视线瞟到餐厅旁的走廊,卫瀚文犹豫了一会,还是朝客厅的方向张开口喊道:“一号,米瑟斯。” 等了一会,通体雪白的家用机器人出现在他视线。显示屏上露出一个微笑表情:“什么事?卡特主人?” 话音刚落,它看见主人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浑身一颤,立刻撇过头,过了一会才说:“…别叫我主人。你现在去叫一下阿尔杰。” “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呢?”米瑟斯随即耐心问道。却听见自己半个月来情绪一直非常稳定的用户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在天花板上到处游转一圈,不断眨眼,额角抽动,仿佛遭到了什么不可忍受的刺激。 过了一会,他忽然握了握拳,然后狠狠闭上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咀嚼肌鼓起,一字一句地回答:“…以后也不要说这一句。叫我帕尔默就行。以后房子里绝对不能出现''主人''这个词。” “好的。检测到您心率过高,建议您近期减少训练,适当休息,才会对身体有益~!” 米瑟斯随即转身朝主卧移动,留下卫瀚文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他长叹一口气,开始收拾桌椅。等到没过一会阿尔杰依言穿着上衣长裤包裹严密地来到餐厅,看到的就是卫瀚文那张暗淡的几乎遮不住疲惫的脸。 看着自己的下属和新婚丈夫拿起餐具时甚至有些发抖的手指,阿尔杰皱起眉,几步快速上前:“你今天喝了很多酒,之前吐了,现在低血糖,需要补充糖分和能量。” 他声线还是很冷,和玄关前毫无区别。 卫瀚文突然莫名其妙感觉安心了一些。他制止对方想要靠近的动作,勉强露出一个还算阳光的笑容:“谢谢,长官,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吃。” 阿尔杰稍微眯起眼,浑身突然散发出恐怖的气场:“上校卡特·帕尔默。” “属下在。”卫瀚文立刻下意识回答。 阿尔杰坐在椅子上,一手随意托颊,散发着冷光的指节一下一下叩响餐桌,冷声命令:“你现在去吃饭。” “…是。”卫瀚文眨眼,忽然松下一口气。这样才是他熟悉的那位长官,上将阿尔杰·伊格尼斯啊。 两人随即安静地吃完。等阿尔杰站起身,卫瀚文放下碗筷,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那个,长官。” 阿尔杰把椅子推回原位,然后抬头,仿佛灰质冰雪凝冻的双眼对上丈夫花瓣般的黑眸:“叫我阿尔杰就好。什么事?” “我们之后还是分开睡吧。”卫瀚文听见自己吞了一下唾沫。 “你看起来不止想说这个。” 卫瀚文抿起唇,咬紧牙关继续:“玄关的时候,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阿尔杰的行为完全没有规律,如果不了解,日后会非常难应对。 他到现在仍然非常怀疑对方的军事能力。按照对方的声誉来看,以及初见时的应对,阿尔杰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而且,为了监视,为了活命,自己必须掌握主动权。 我也需要活下来。 “因为这是家庭贤夫的职责。”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卫瀚文瞳孔剧缩,猛然抬起头。 阿尔杰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化,他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看见对方的惊讶,甚至主动解释道:“今晚的晚餐本来也该由我准备。作为你的丈夫,我平时呆在家,职责就是照顾好你。” 卫瀚文急忙打断:“那也不用…” “我明白。你不喜欢我穿女仆装迎接你,并且引起了你的不快,这是我的失职。” 阿尔杰稍微低着眼,收起之前那份恐怖的压迫气场,穿着丈夫宽松的纯黑色棉质长衣长裤,两臂自然垂在身侧,露出一截雪白的细折手腕;银灰色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看起来柔顺而冷淡,仿佛一朵洁白的养在深林中的卡杜普尔花。 他勾起唇,神色近乎乖巧:“那你喜欢什么?你是不喜欢这身服装?或者说你不喜欢我在玄关处迎接你?” 卫瀚文指尖一动:“…都不用,长官——” “叫我阿尔杰吧,”阿尔杰突然打断他。 “或者你想叫我什么?之前忘问你了。”他站在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笑了笑,指尖轻轻攥着衣角。 “…好,阿尔杰。叫我卡特就好。” —— 夜晚,卫瀚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失眠了。 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玄关时的情景。卫瀚文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问题。 他觉得阿尔杰这个人很奇怪。 虽然动作当时那样大/胆,简直让人想起“蜂蝶区”门口追欢卖笑的侍子…但现在回想起来,阿尔杰躯干全程都没有动,眼神也很平静,反而显得毫无欲/色。 像一朵雨后透明的、薄薄的山荷叶。 卫瀚文翻了个身。 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伪装家庭贤夫倒很正常,大概以后还有别的动作。 但他为什么那么熟练,丝毫不抵触和生疏… 一个战争机器按理不应该会和那种东西有这种程度的接触。不说培养起来效率极低,这种纯工具型的计划里,军事改造肯定也和青/涩改造的需求存在严重冲突。 卫瀚文下意识缩了缩,鼻尖埋入枕头,把自己整个人慢慢蜷进被子。 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 婚礼上他们其实淋了很多场花雨,但经过几次洗澡,气味大多散去,唯独剩下留香很久的、代表喜悦和永恒、祝福婚礼和庆典专用的金色奥朗花。 他吃饭时也闻到了。在阿尔杰身上。那股气味从进玄关处就有,淡淡地萦绕着,积久不散,随着穿堂风从餐桌对面慢慢飘过来。 自己身上也沾到了他的花香。 …我和阿尔杰真的结婚了。 卫瀚文突然想到。 我据有了全帝国最耀眼的星辰。今晚的新婚夜,我应当和他同床共被,像鸳鸯一般交颈而眠。 他想起那段交织精美的,缠绕在冷白的肌肤上的,随动作垂坠下来,带着轻淡的奥朗花香,微微拂过胸前肌肉的蕾丝。 …那是我的妻子啊。 第9章 周末 “滴滴—滴滴—” 闹钟准时响起。 卫瀚文睁开眼。上下眼皮还在互相胶着,但不能再睡了,他随手捞起床头柜上的手环,强迫自己坐起身。 他低头随便瞟了一眼消息,未读红点眼珠似的堆挤在屏幕上,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出来,数量已经不可见。 我真被判决炮灰死刑了?! 卫瀚文瞬间一骨碌从床上暴起,结果尚未清醒的身体没跟上,砰一声重重栽到地上。没时间顾忌疼痛,整条手臂都在剧烈抖动,卫瀚文点了两下才点中消息,缩略的信息展开,结果内容全是“祝贺”“恭喜”之类的字样,贝利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只是各方的新婚祝贺。 新婚— 哦,我已经结婚了。 卫瀚文后知后觉地眨眨眼,这才长吐出一口气,过速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后知后觉传导出先前撞击带来的剧烈疼痛。 卫瀚文差点没再次晕过去,他扶着脑袋,艰难地一瘸一拐坐回床,摇了摇昏涨的脑袋,只觉得浑身阵阵酸痛。 昨晚睡得并不好,但时间已经到了,他拍了几下额头快速醒脑,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 等等, 卫瀚文突然身形一滞。 新婚—— 新婚! 因为疼痛和撞击过载的脑子终于开机,慢半拍检测到刚才消息上的“婚礼”“新婚”等词汇。昨晚的记忆瞬间一段段如潮水般从脑海里翻出来。 卫瀚文手肘还保持着半撑在床面刚要直起身的动作,突然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还是一样的手,毫无变化的身体,稳定坚固的房子。 可是一切都变了。 怔愣半晌,他突然诡异地笑了一声。 卫瀚文要被自己逗笑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在笑什么,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不可理喻。 且不论阿尔杰极其糟糕的勾/引水平,他只是摸了摸自己肩膀,实际都没做什么,全程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即便如此,对方到最后甚至连准备的那一套动作都没做完,自己就方寸大乱,完全顾不上行为,甚至最后为此还失了一整晚眠。 …疯了。 真是疯了。 卫瀚文自嘲地拍拍脑袋。 最近压力可能确实有点大。 经历这么一番折腾,他彻底清醒,但一看时间也过了平时出门训练,于是干脆开始仔细审视那些祝贺消息。 虽然都是客套,但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几乎所有人都不得不回。 “卡特,恭喜你!祝你新婚愉快!早就听闻伊格尼斯上将的美名,可惜很遗憾我临时有事去不了婚礼。不过心意不会少兄弟的,我寄去了一点礼金,它会代替我向你们送去我最真诚的祝福!地址就在你们的婚房,你应该下午就能收到!(爱心)(爱心)祝你和上将白头偕老,如同沐浴在莱狄提雅的照耀下一般建立辉煌的战功,为帝国作出最出色的贡献!(星星)” 一类是像罗伊这样新军区认识的二代。礼貌、热情,卖弄文采,没有话语权。所以他们不到场,但会根据地址给自己寄来一笔大概很丰厚的礼金。 卫瀚文挑了挑眉,莫名因为他们没有来婚礼感到一丝高兴。至少他们还没有看见自己最糟糕的样子。他不愿意这些被别人看见。 其他不认识的上层人士、新闻媒体也是这一类话术。他们和自己没什么接触,或者需要维持表面礼仪。 不过地址信息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已经都掌握得很清楚了,消息很流通。 “嘿帕尔默上校,结婚快乐!真幸运你居然娶到了阿尔杰上将,恭喜!婚礼直播我在星网上同步追了,你们非常受大家的欢迎!他们很喜欢你!记得不要忘记我们啊!” 一类是之前探索队的队友。粗鲁、市侩,连基础的文字用词都输不明白,拙劣地带着回忆过去和讨好的意思。 卫瀚文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个标签。 “婚礼上你的笑容太假,放大后很容易被分辨出来,还需要格外费精力去控制舆论。卡特·帕尔默阁下,你的严重失误造成了我们的资源浪费,希望下次不要让我再看见这种低级错误。以及,别忘记你的任务。记得收快递。” 这是贝利·多米提。 星网上准时跳出花边新闻。“紧张的新郎”被加粗放在头版,大字下赫然是自己的脸。 卫瀚文手指一颤,不小心点开一条语音。 “婚礼愉快!帕尔默上校。你在婚礼上被酒水浇透的样子真漂亮,可惜装醉的样子有些拙劣,阿尔杰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东西迷惑。下次笑容再真挚点就更好了。” 这是未到场的布莱曼·西庇奥。 卫瀚文浑身发冷,强烈的被窥视感让胃液翻滚。他迅速冲进洗手间,可惜只能吐出一堆酸水。 西庇奥家族是帝国上流核心圈里唯一的科技家族。婚礼上有摄像头,这他知道。但他完全没想到摄像其实一直都在开。 自己当时明明把阿尔杰安排到了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 还是对方猜到了这一点? 自己当时做得非常隐蔽,几乎完全复刻了以前喝醉的战友,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不可能, 卫瀚文突然偏过脸,上下两片嘴唇都在轻微地哆嗦。 自己的伪装没有问题。除非是酒, 酒的品质不一样。好酒不容易喝醉,但自己掺着喝了很多种,其他人都烂醉如泥,就算问以前的战友自己也没在他们面前喝过,不可能问出自己的酒量。 他攥紧拳头。 而且,如果他们做到这一点,那么代表他们的摄像布置密集程度, 卫瀚文简直完全不敢相信。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 那么多上流人士,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利益和实力,直接完全无视越过去布置? 那西庇奥家族的科技发展和覆盖程度… 他猛然抬起头,狼狈地随便抹了把嘴,然后再次冲回次卧,顾不得自己发出的巨大声音,从床头柜里抖着手抓出一台摄像头探测仪。抖得有点厉害,他一时没拿稳,精密的机械直接砸在脚上。 卫瀚文完全没想起来痛。意识有些虚幻,但他来不及吃东西,就那么狼狈地把卧室里上上下下每个角落来回排查了三遍。 仪器是搬到这里的那天买的。全帝国最新款。号称连隐形材料的微型摄像头都能看见,包括手机里的窥视软件。 低血糖让身体失去力气。他满头大汗地瘫在床边的地上,四肢都开始轻微地战栗。 一无所获。 但这或许并不是个好消息。 卫瀚文双手攀着床沿,已经背叛失去力气的两条腿搭在床尾,慢慢把自己挪上床。后背汗雨涔涔,他挣扎着抬眼去看腕上的消息。 还好,自己已经之间就在反应过来及时回了消息。没有任何一条需要的遗漏,也没有半个错字和语气问题。 他这才身体放松一点,艰难翻过身,完全瘫在床上。 外面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卫瀚文适应了会眼前不断晕开的光圈,对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半晌,突然无声大笑。 他努力抬起一边胳膊,在视线彻底变黑前盖在眼上。 …所以说,晚上不该失眠。 —— “出去看电影?” 阿尔杰站在二楼楼梯旁,手上还保持着揉眼睛的动作。他头发披散,身上穿着昨天的那身灰色棉质长袖长裤,在光线下映照出一片空荡的阴影。阳光飞舞中,他露出的那只眼微微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时间?我们?” “对。” 卫瀚文点点头。 他已经换上一身米白色卫衣,站在一楼楼梯边,在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中朝阿尔杰笑。 光线有些刺眼,年轻的校官似乎被晃了一下,他摸摸鼻子,有些羞赧地微笑:“主要是,昨晚我表现得有些不好。而且,” 他停顿一下,然后仰起脸,几乎可怜地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 “我想要更了解你,阿尔杰。毕竟我们是新婚的夫夫。” “…可以给我这份靠近你的权利吗?” 阿尔杰敛下眼。 从他的角度看去,阳光铺洒下,青年双拳稍微捏紧,柔软的发丝在光线下闪耀,原本狭长上扬的双眼弧度都圆润许多,光洁的面庞上,深色瞳孔泛着澄澈的浅色,似乎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尽头。 “…可以。当然。”美人不熟练地勾起嘴唇,算是作为回应。他平静地收回手,转身朝主卧走去。 “好,那我等你。”卫瀚文目送他绸缎般的银灰色长发背影,继续甜蜜地微笑着,悄悄眨了下努力瞪圆的眼睛。 不枉自己提前拉开窗帘,算好光线时间,然后站在楼梯边卡点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 阿尔杰虽然头发还乱着,眼神朦胧,肢体放松,衣服上还有睡出的道道褶痕。但他依然在伪装。 他其实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面对窗外一瞬间洒进来的强光和自己突然的声音也不敏感,没有任何明显的肢体下意识反应。 卫瀚文眯着眼,转过身双手微微张开,迎接沐浴着清晨来之不易的阳光。这里是富人区,上层人偏爱天然的东西,所以每天都有专人控制类似“太阳”的发光体定时绕过天空,适应人体生理。 阿尔杰昨晚的表现一直异常。 他盯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现在想起来,对方的行为其实有很多疑点。第二次见面从头到尾都毫无逻辑可寻。 卫瀚文感兴趣的是阿尔杰的动机。 身为帝国精心培养的战争机器计划最优作品,从各种角度来看,他都不可能有“蜂蝶区”类似方面的培训。 即使是以帝国的作风,他们也不会无聊到这一步,因为不够压榨价值。 绝对还有别的故事。 卫瀚文倚着栏杆吹风,身体放松,借着欣赏阳光无声冷笑。 头顶忽然传来轻微的声音。他转过头,被光线晃了一下,连忙一手遮阳,左手却堪称惊喜地前伸:“真好看。” 阿尔杰已经在下楼梯。他穿着一套和丈夫同系列的海蓝色卫衣,还是卫瀚文的衣服,袖子略微遮住手掌。灰调的直筒长裤垂坠感很好,柔软地修饰出双腿的长度。银灰色长发在脑后松散地挽出一个低马尾留到胸前。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冰蓝色的双眼稍弯,在光线下浅得就像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洗去了灰尘。 阿尔杰轻轻伸出右手,搭上卫瀚文摊开的掌心。他的手指触感还是有些凉,不过对方并不在意地迈开脚步,脸上扬起一个温暖的笑:“走吧。” 看来对方的实力的确完全在自己之上。 卫瀚文丝毫不意外。 看来的确有必要多了解一些。以防自己随时可能被杀死。 他拉着阿尔杰往地下车库走去。 不久前,贝利没有对自己传上去的婚席视频产生任何异议。她建议,进行下一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