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日》 第1章 陈玉男 早自习下后的办公室，最为混乱。 陈晌站在门口，等着面前两学生晃晃悠悠地把作业本都抱进去后，才紧跟着进来。 坐下后先抿口保温杯里热水，再看向桌旁边站都站不直的学生，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老师，我真不会学英语。” 男生扭捏地嘀咕着，又很委屈地瞥了眼陈晌。 “不背单词怎么学？” 陈晌的声调不高，比起质问更像是陈述。 “老师，可是我忘得好快啊，我真努力背过了。” 见张旭梓欲哭无泪的样子，陈晌用食指扣了扣桌面，正色道：“张旭梓，可是你今天一个单词都没写出来，你昨天晚上但凡看一眼呢。”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对方则心虚地挪开眼神，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昨天晚上真看了…” 张旭梓弱弱地说。 此时有同学搬来卷子要放到后面桌上，张梓旭闻声让道还顺带扶了一把，陈晌见状便心累地摆摆手。 “你先回去吧，后天我直接叫你到黑板上去写。” 张旭梓一撇嘴有点想推脱，可是看着陈晌低落的表情没好意思开口，只点点头。刚迈一步要走，又转了过来，张旭梓耷拉着脸诚恳道： “老师，怎么才能学好英语啊，我真的很苦恼。” 陈晌听后只觉得头更痛了：“不背单词是学不好的。” “那记忆力不好怎么办？” “那就多背几次，也可以多找我考几次。” 陈晌苦口婆心地讲着，面色却并未因为张旭梓认真求教的态度而好转。 因为这场面他太熟悉了，每次张旭梓拿到英语成绩就来主动问他怎么学，等例行考单词的时候却依旧次次交白卷。 这么多科目就英语在死劲拖后腿，上个学期张旭梓的班主任都拉着陈晌讨论过好几回，说张旭梓别的科有多好多好，就差指着鼻子骂他教的烂了。 这个学期看来张旭梓依旧没变，他仍有场硬仗要打。 “你其他科目那么好，那就多在英语这科上用心，英语基础是很重要的，拖到高三再去背就更费力了。” 陈晌边说着边扯了张词组汇总的卷子，张旭梓接过后眼神坚毅无比，一副势要改头换面的样子，陈晌见状便不好接着婆婆妈妈，让张旭梓先走了。 面对着黑屏的电脑，陈晌双眼直直地发愣。 对面的女老师是他们英语组的教研组组长，叫刘爽，她今天没有早自习值班任务，踩着小高跟姗姗来迟地赶到工位上，在几摞作业本的缝隙里放下手机，然后就探头看向他。 “那孩子都来过好几回了吧，考不好这么着急，那怎么不努力背下单词呢？” 陈晌木讷地摇摇头：“我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想他这一个学期，就是把张旭梓按到他旁边都不带背的，时间宝贵，他又见不得对方在办公室里发呆做梦打发时间，每次都心软让张旭梓回去写作业。 刘爽见陈晌表情呆愣，平日里虽然也是郁郁寡欢的状态，但脸还是尚有生气的。此刻这张和煦帅气的面庞憔悴不已，她心有不忍便没再指责，只是劝解道： “你还是太心软，学生们见你是新老师，所以没什么压力。” 陈晌咬着下嘴唇点点头：“嗯……我经验确实太过欠缺。” 刘爽刚想接着说什么，却看见陈晌满脸疑惑地望向身后，果然下一秒一个清亮的少女音就从左耳朵灌进，直冲天灵盖。 “陈老师，李嘉余和赵双双打起来了！” 一瞬间办公室里所有视线都转向这边，学生们也纷纷竖起耳朵，看热闹的视线藏都不藏，而陈晌顾不上这些，跟个弹簧一样从椅子上窜了起来，跟着学生冲出门外。 显而易见， 当高中老师难，当班主任难， 而身为一个男老师，去当高中文科班的班主任更是难上加难。 此刻陈晌面对两个女孩死死地抓着对方的马尾，慌乱的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好，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沉下声劝阻两人赶紧松手。 第一遍，赵双双眼神中的怒火反而添了把柴火，烧得更烈了。 第二遍，李嘉余手上用更大的劲去拽，让对方吃痛地撒开了自己的手。 陈晌看不过去刚要去拦，旁边的女同学却是抢先一步打掉了李嘉余的手，李嘉余双眼便瞪得更凶了，对着冲上前的女孩喊：“你多管什么闲事？” “陈老师来你是没看见吗？！” 尖锐的声音震得脑袋嗡嗡地响，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像烦人的蚊子作乱，陈晌终于是淡定不住了： “到底有完没完！” 他黑着脸，猛敲了下旁边的书桌，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不禁一颤，离得最近的几个女孩身子都一抖，场面这才堪堪被压制住。 陈晌的失态调整得很快，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就恢复平日里的音量： “你们两个，跟我回办公室。” 陈晌踏进办公室一只脚时，听见上课铃声响了。 侥幸没有课要上，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办公室里剩下零星的几个老师也没闲聊，一时间静得只剩窸窸窣窣翻书，或者判卷子的声音。 陈晌用手扶着额头，温声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打人都是不对的。” 他掀起眼皮，看见两个女孩完全相反的神情，李嘉余呼吸剧烈，紧皱着眉头好像憋了很大的气，而赵双双则委屈地咬着下嘴唇，眼睛里闪烁泪花。 陈晌知道这俩人不对付，上学期刚分班的时候她们坐了同桌，开始时关系还挺好的，后来就闹起来了，陈晌也很好说话，赵双双找他说换座的事，他直接就同意了。 “老师，是她先挑拨离间排挤我的。” 李嘉余气势汹汹道，跟受了欺负的言语内容不太相符。 赵双双带着哭腔地反驳：“我哪里说你了，别人都讨厌你你就怪到我头上？” 李嘉余听后直接拔高了音调：“你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谁跟我说句话你就把她喊过去，跟我一起走了你就带着别人骂她！” “我……” 眼见俩人又激动起来，陈晌赶忙把手插在她俩中间，“别激动，先听我说。” 俩女孩转向他，依然是两个极端的神情，陈晌心里颇为复杂，虽说是李嘉余动的手但听起来赵双双也做了排挤人的事，但他也清楚，李嘉余的话在了解清楚一切前，暂时没有可信性。 “这样，赵双双你先回去上课，我先跟李嘉余聊一会。” 赵双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眼里的委屈呼之欲出：“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陈晌则认真地点了点头。 时间流逝，陈晌捧着手里的保温杯，静静地听着李嘉余哭诉，内容无非也是刚刚所说的，赵双双拉着别人排挤她，不过这次她在兜里摸出张纸条，递给了陈晌。 陈晌说实话不太想打开，于是他问李嘉余上面是什么内容。 “就是赵双双她们私底下传的纸条，上面全是骂我的话！” 陈晌一愣：“那你怎么有的？” 李嘉余没有丝毫心虚地坦诚道：“我坐她们后面，当然能看见她们把小纸条都放在哪里了，趁没人我直接拿过来看，果然上边都是一些闲话，大部分都在骂我。” 陈晌虽说是心疼女孩被人背后谩骂，但他第一反应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李嘉余的座位离赵双双还有几排，并不是随便就能注意到对方小动作的，何况赵双双又不可能一直跟人传小条，李嘉余能看见岂不是一直在关注着对方的举动？ “嘉余，我知道你很难过气愤，我肯定会替你问清楚，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翻人家东西甚至动手，非但解决不了问题，你自己还会受到更多伤害？” 陈晌将语气放得尽可能温柔，他关切地看着李嘉余，心里也很是难受，毕竟李嘉余上学期期末成绩退步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 李嘉余听到后嘴一撇，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落下。 等安抚好李嘉余情绪时第二节课都快上了，目视着对方离开办公室后，陈晌觉得自己也快一命呜呼，还没等缓过一口气，从班里上课回来的刘爽便通知他去找年级主任一趟。 年级主任是个光头的中年大叔，姓马，眼皮薄嘴唇大啤酒肚，个子不高但一张嘴就有极大的震慑力。 陈晌上岗一年半，第一年几乎每天都挨主任找，然后承受对方半小时起的，一对一批评教育，内容无非围绕于他的教学能力和他对学生们的用心程度。 最惨的一次，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陈玉男”，本来是调侃陈晌长相玉树临风但每天都死气沉沉，对所有套近乎的女学生更是无视，就像没有感情的玉雕的一样。 陈晌自己都不知情这个外号，却不知道怎么传到主任耳朵里，主任认为他沉迷于打扮自己无心教学，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一无是处，弄得陈晌直掉眼泪，认为自己就不适合当老师，不然耽误学生拖累社会，直接不顾父母的劝阻递了辞职信，可是马主任此刻又换了副面孔，劝陈晌坚持不肯放他走。 好在今年他作班主任的班级，平均分长期位列第二！不过这名次看似风光，其实是学文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这届文科班总共就三个。 但他们不是垫底就行了，加上班上也没闹出过什么事，所以陈晌已经很久没被马主任单独提溜出来教育。 单人间办公室的暖气很足，一打开门陈晌都觉得头脑清晰了不少，他努力地抬起嘴角挤着双眼，迎着阳光提高语调开朗道： “马主任，早上好！” 每个字都可谓是—铿锵有力，朝气蓬勃！ 马主任自然眉开眼笑，呵呵地笑着招了招手，让陈晌赶紧进来坐下。 第2章 一体化发展 “陈老师，最近教学上怎么样，有没有碰到什么难题？” 陈晌的双手在大腿上蹭来蹭去，面上却保持微笑：“多亏主任上学期对我的教导，这学期我学以致用，当然也很幸运地碰上批乖学生们，所以近期成绩还算过得去，但我仍需再努力才行。” 马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可说出来的话让陈晌心里咯噔一声。 “那就好，二班的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早上听见你们班动静有点大，是怎么回事啊？” 陈晌尴尬地挠了下脸，说：“班里学生起了矛盾，我已经在解决了。” 马主任：“文科班矛盾确实容易复杂点，陈老师作为男老师要多费心了。” 陈晌忙点头应下，马主任又话锋一转：“不过解决矛盾，分清楚谁对谁错不是关键，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陈老师，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吗？” 陈晌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试探道： “关键是……孩子们的情绪？” 马主任喝了口茶水，不急于揭晓问题答案而是看向了陈晌的身后，让陈晌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后面，发现门上挂着本台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人，他又一脸懵逼地转了过来。 马主任循循善诱：“陈老师，知道我们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吧？” 陈晌：“一年半。” 马主任摇摇头，纠正道：“是112天，陈老师，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呀！” 陈晌差点当面翻出个白眼，不过他忍住了自己骂娘的内心，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主任见对方后知后觉坚定起来的眼神心里稍有慰藉，殊不知陈晌这招其实是跟自己学生学的。 陈晌心想这才叫真正的活学活用，学以致用。 “所以那些豆子大的矛盾还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都要他们统统收起来，要知道眼前真正的正事是什么，有什么都忍忍，学习才是第一位，知道吗？” 陈晌不敢说话，听马主任说什么都点头了，像个人机一样。 就这样马主任又传授了半天自己的经验，陈晌瞥了眼表，发现自己还有十分钟就要去上课，心里乐得开花，面上十分无奈并惋惜地告知马主任自己要去上课的消息。 马主任虽意犹未尽，但也知道不能耽误对方上课。只见同意放行的嘴张到一半却停在半空没了动静，马主任眼神一转好像是想起了别的事，霎时正察言观色的陈晌，心就如坠冰窖，哇凉哇凉的。 “陈老师，还有一件事。” 陈晌努力睁着眼睛保持微笑：“主任您说。” 马主任：“教育局因为一体化发展的战略，现下有去A市教研的名额，语数英各一个，英语学科的我就准备给你了，下周五启程，在那里待五天左右，你准备一下吧。” 信息量过大，陈晌一时间震惊在原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追问，马主任却跟没事人一样瞥了他一眼：“快去上课吧？别让学生等着。” 陈晌只好强逼着自己起身往外走，把背后的门关上后，他靠在上面深吸一口气，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一体化发展战略早就有所耳闻，当然陈晌所在的县城是被带着走，沾别人光的那个，此刻让他代表整个学校的英语学科，远赴A市教研，陈晌思及此腿都有点发软。 其实也不难理解，陈晌确实是目前学校里学历最高的教师，还胜在长得帅年轻，派他出去当门面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于是在陈晌好不容易上完课，回办公室问刘爽这是怎么回事时，刘爽的表情并未起一丝波澜。 “早上主任刚跟我说了这事，我自然是推荐了你。” 陈晌也不是不想去，但他很不解道：“组长，我去怕是资历太浅了点吧…” 刘爽脸上浮起些笑意，陈晌怎么看都感觉对方有点像在幸灾乐祸。 刘爽：“年轻人是学校的未来，肯定是要派你去学习的。” 一句学校的未来把陈晌压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但他还是不懂装懂地应下了，下一秒他才知道刘爽为什么似笑非笑的样子。 只听刘爽宣布道：“陈老师，准备一下公开课吧，到了A市要抽签上去展示。”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陈晌顿时只希望自己化作灰尘，洋洋洒洒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丝都别留了。 接连几天在电脑上看A市最顶级的教师讲公开课，陈晌眼睛都熬红了，讲课倒是没什么，他平日里上课的模式都是潜心钻研过的，但摆到台面上仿佛表演一般的公开课就有难度了，陈晌都害怕自己的英语口音被A市高校的老师们笑话死，毕竟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履历能甩他几条街。 “陈老师，我有几道不会的题，来问问你。” 略显胆怯的柔声细语自头顶传来，陈晌一抬头，看见是班上的赵双双，连带着就想起已经连续三天没来的李嘉余。 “哪道？” 陈晌接过卷子，认真地看起来，不一会就讲道： “regret就跟我们学过的et一样，后面跟动名词或不定式会表达出不同的含义。” 赵双双脑子很灵光，顿时就反应过来：“哦，所以这里用动名词，因为遗憾的事已经做过了？” 陈晌很开心地打了个响指：“bingo。” 赵双双被肯定了自然是成就感满满，也不免笑了起来，陈晌耐心地问道：“还有吗？” 赵双双这才反应过来，将练习册翻了几页又递了过来。 都一一地讲清楚后，陈晌顺便让赵双双跑个腿，帮他把班里的班长喊过来，赵双双前脚走了，他的英语课代表刘莫萱就蹦蹦哒哒的，像遛弯一样遛了过来。 陈晌很敏锐，余光里注意到刘爽不满地瞥了眼刘莫萱。 “老师，今天英语作业说了吗？” 陈晌微微蹙眉，很努力地回忆后不解道：“我下课的时候没留？” 刘莫萱也不惊慌，整个人俏皮地垫脚又回落，让陈晌莫名有股想玩打地鼠的冲动。 刘莫萱：“那明天要收练习册吗？” 陈晌刚想说废话哪天没收过，却突然想起来自己明天就要去A市了。 “不用，我接下来几天不在。” 刘莫萱显然很诧异，眼里尽是担忧地问：“老师，你生病了？” 说着还关心地凑近一步，陈晌则赶紧挥了挥手，心想自己就是得了绝症也不敢连请这么多天的假，不过他肯定不能在办公室里如此直白。 “我去外地学习，周二或周三回来，在这期间五班的钱老师代课，等下我把接下来几天的作业给你。” 陈晌拿起一旁的便签，写好后递给刘莫萱，对方接过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何时匆匆赶来的班长已经站在旁边，陈晌推测刘莫萱大概是想等班长一起走。 可惜陈晌烦人多，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摆摆手让刘莫萱先回去，女孩明显不太乐意，委屈地扁起嘴，拉长音调道： “陈—老—师，我等下落落啦。” 班长赵茹落配合地腼腆一笑，却仍旧未触动陈晌这个冰山分毫，陈晌冷下脸： “赶紧回去，要上晚自习了。” 刘莫萱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班长赵茹落就文静多了，陈晌交代自己后几天不在，让她多费心看管着同学，还要把每天谁没来告诉数学老师，赵茹落一一应下，然后陈晌便问了他这几天一直放心不下的事： “茹落，你知道李嘉余这几天为什么没来吗？” 据他了解，班长赵茹落是比较低调潜心学习的那种，她跟李嘉余也许算不上关系多亲近，但还是说得上的话的。 赵茹落垂眸：“老师，我不知道。” 陈晌继续追问：“你知道她跟赵双双她们的事吗，还有她跟刘莫萱，是关系也很差吗？” 刘莫萱就是那天跑出来打掉李嘉余手的人，这么看来，他这个课代表跟赵双双关系更好一点。 赵茹落苦恼地抿起嘴，随后又无奈道： “抱歉老师，我只知道她们有矛盾，但具体细节我也不太知道。” 陈晌自然没为难赵茹落，让对方安心回班里写作业去了，而他则拿出手机，苦恼着要不要给李嘉余母亲打去电话。 其实陈晌微信已经询问过了，李嘉余妈妈说，他们夫妻都很担心女儿，但他们也不知道李嘉余一蹶不振的原因。陈晌这边虽知道点皮毛，可是也不准确，毕竟在赵双双嘴里，李嘉余是个随意挖苦别人还虚荣心重，乐于显摆自己喜欢出风头的人，是她逼着别人和她交朋友，那些人委屈，就向赵双双哭诉并求助。 思来想去陈晌还是决定打去电话，告诉李嘉余父母学校里的大致情况，好让他们能对症下药劝劝小孩，当然那些指责李嘉余的话陈晌则会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休想让他吐出来。 第3章 优秀教师 工作日清晨的车站，冷冷清清。 陈晌背个大双肩包手里提着电脑，站在冷风中蔫蔫地发呆。 一旁还站着两个老师，围着花丝巾戴紫色椭圆眼镜的女老师姓刘，教数学的；而将蓝衬衫一丝不苟地塞进西装裤的寸头男老师，姓宋教语文。 这三人里，陈晌清楚，尤其是宋老师，可是他们学校里的名师，现负责高三。 他手下的班语文平均分长期霸榜全校前三从未退出，还经常拿到市里第一名。而刘老师陈晌就更了解了，对方是他们这届高二理科实验班的数学老师，开会时远远见过，长期被表彰的。 陈晌这才反应过来学校的意图：学校根本不是要借此培养年轻老师学习，而是恰恰相反，派出了学校里的王牌，大概就为了撑自家门面。 那话又说回来，他出现在这的意义是…？ “小陈，你来学校还不久吧。” 宋老师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平易近人的长相，一说话更是亲和力max，所以即便两人资历年龄差上许多，陈晌也没太大的心理负担，他坦然道： “对，我刚来一年多，各方面还都很欠缺，这次跟两位老师一同参加教研，我一定努力学习。” 刘老师穿着优雅，说话却颇为飒爽，她欣慰地扬手拍拍陈晌的背：“看这大小伙子，谦虚有礼一表人才，前途无限啊！” 陈晌被夸得都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脖子点点头，心情还算不错。 三人没等多久，市里另外两所高校的代表老师也都到了，大家一起坐上去往A市的高铁。 陈晌在补觉和刷手机中犹豫，最后选择再拿出自己公开课的英文稿件复习。 他之前追着刘爽问过，这次省里受邀请的高校总共有五十二所，其中去首都A市的占三十五个，这么算来人数众多，被抽中讲公开课的几率少之又少，连刘爽都劝他心安，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晌这几天莫名的心慌，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班里的数学老师发来微信，告知他没来的学生，陈晌一一和家长发来的请假对照，确认都对得上。不过在看到李嘉余仍没来学校后，陈晌不禁叹了口气。 一路上，陈晌很是安静，旁边两个来自不同高中的老师倒是聊得欢快，导致陈晌也被迫得知了其他两所学校的福利待遇如何。 这次来的三所中学，陈晌所在的二中，学如其名，综合排名长期位居第二。剩下两所中，一中略胜他们一筹，而八中则比他们差点，因为排名各学校的学生间歧视情况很严重，不过陈晌这么看来他们老师之间倒是还好。 出火车站后便有大巴接送，这次他们下榻的酒店虽然条件一般，但算是位于市中心，他也得偿所愿地和同校宋老师分到一间，所以陈晌还算满意。 吃完午饭略作休整，下午他们就一并被带到了A市三中，这所中学全国排名名列前矛陈晌自然是知晓的，但云观看跟线下看不同，在外边看跟里面看也不同。等陈晌真正迈入校园，参观着学校优美舒适的学习环境，他颇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可惜没逛多久就要去听会，坐在大礼堂内等人坐满的空，他们三个老师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地聊了起来。 陈晌是没有不累的时候，但他看两个老师状态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老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跟早上和酒店里判若两人，陈晌借此仿佛看到了宋老师上课时活力满满的样子，不免心中很是敬佩。 宋老师凑过来，小声不过语气激动地说：“三中的语文成绩，那是全国第一名，没想到我们会来这里开总会。” 陈晌捧场：“真的啊！” 宋老师：“对呀，这里有位叫张春丽的老师，不仅是名校博士出身文化底蕴深厚，讲课也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尤其是她给学生们讲文言文，那叫一个博古通今出口成章，言辞如经传！我在网上经常听她的公开课学习。” 陈晌被这一连串的成语砸得反应慢半拍，但还是有样学样地膜拜：“那是真的很厉害诶！” 刘老师就淡定多了，她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嘴上不解风情道：“但是后面负责我们的，是外国语学校吧。” 宋老师：“对呀，真可惜了！” 陈晌是啥也不知道，满脸懵又慢半拍：“还有单独的学校负责我们？” 刘老师跟盯傻子一样直戳戳地看向他：“原来你还不知道？就是后面会长期指导我们的。” 陈晌紧皱起眉头：“长期指导…？” 他想问是怎么个指导法，但这会儿台上传来了声音，三个人便停止闲谈，正襟危坐起来。 总会无非是强调了此次教研的重要性，并介绍教研流程和参与成员，当陈晌看到A市的参与学校ppt里一页都快挤不下后，才真正意识到教育局对这次教研以及一体化战略的重视程度。 会议结束后老师们可以自由活动，三中为体现本校老师的专业能力和学生的素质水平，放学前每个班级竟然都会开放后门，让老师们可以随意进去旁听课程。 而陈晌很担心的公开课抽选名额则是在明天揭晓，明天他们会先听来自A市高校优秀教师的公开课，然后再抽选名额第三天进行展示和交流。 陈晌听到这儿时简直是想坐车回家，这不就相当于把两个老师直接进行对比，把差距摆在台面上，是老鼠肉鸭肉一尝遍知，过于丢人嘞！ 散会后，陈晌跟着本校的宋老师和刘老师一起绕着宽袤的校园，他们也决定随机地进几个教室听课学习。 然后陈晌诧异地发现，学生们确实不会回头或者东张西望，毫不受外界影响就算了，一眼看过去别说偷玩，连做小动作的都没有。 他惊讶的时候正好和刘老师对上眼神，虽然他们也被氛围感染得不敢出声说话，但很明显两人都被学生们的表现给折服了。 后来就静下心听了一两节课，虽然豆只是日常上课的内容，但课堂氛围活跃教学内容广泛且充实，陈晌听着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有，收获颇丰。因此他决定脱离宋老师刘老师的队伍，出发去听节英语的。 落单期间正值下课，陈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了个很诡异的问题，刚刚跟本校两个老师一起走的时候，很少会有打量的视线从上到下地扫描他，大多数路过的学生都是低着头问一句老师好，再乖乖地离开。 而陈晌现在一个人走后才发觉，怎么没有跟他问好的学生了？ 可学生们还都纷纷向他投来目光，视线紧密到让陈晌不由自主地抱起双臂，有一种被扒光了的感觉。 实在是不自在，他随便抓了个路过的男生问道： “同学，你们下节课是英语课吗？” 男生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脸颊上长着未消完全的青春痘，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看到什么奇异物种。 “你怎么不穿校服啊，艺术生吗？我劝你别乱逛了，今天是特殊日子，不然你们老师一会就给你轰回家。” 陈晌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顿时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你说我是艺术生？” 男生看陈晌呆呆傻傻，感觉对方无药可救便嫌弃地啧了一声，“我急着去厕所，你问别人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懵逼的陈晌在原地不禁怀疑起人生。 等陈晌随意地挑了节英语课听完，宋老师发信息问他走不走，于是三个老师没留在学校食堂里吃晚饭，而是在酒店楼下的小饭店里搓了一顿，宋老师请客。 回到酒店后，陈晌还忘不掉下午发生的糗事，他对着厕所里的镜子也开始打量起自己。 今天他为了方便舟车劳顿，穿了一身米色的运动套装，外边则套件咖色的短款羽绒服，很显然并不是学生的打扮。再凑近点看自己的脸，胶原蛋白早就流失干净了，俨然是幅中年牛马的劳累模样。 陈晌打量了自己半天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怪罪于现在的学生学业压力大，视力下降太多，人都看不清了！ 第二天，陈晌被出门锻炼都赶回来了的宋老师从床上拉起来，仨人在三中的教师食堂用好早餐后，陈晌十分悲壮地跟好不容易熟悉了的宋老师刘老师告别，独自奔向英语的战场。 英语老师单拎出来就没那么多人了，三中有个很宽敞的教室甚至能让他们像学生一样，一人一座坐在后面，不用再垫着自己的腿写课堂记录陈晌自然是欢喜的，他心情愉悦地打量了下设备新且先进的教室，都有些期待起一会会听到怎样的公开课。 等老师们都坐齐后，学生们也排着队进入了教室，全程学生都很安静且井然有序，只不过陈晌看着他们整齐的校服打扮时，心里又想起了昨天受的委屈。 今天他穿上了本带来以防万一讲公开课的衬衣，学着宋老师的模样，把下摆全掖进了裤子。 学生坐好后，昨天刚见过的三中英语组组长进了教室，陈晌本已经按出笔头，做好了上课的准备，不料却听到对方说： “很荣幸，今天我们邀请到了A市外国语学校的程老师，为我们上这节公开课。程老师虽说是任职尚不久，但年轻有为，已经受到了普遍学生与家长的好评，所指导的学生更是在全国高中生英语竞赛上夺得桂冠，就让我们欢迎他！” 顿时掌声雷动，这番介绍很明显已经吊足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包括陈晌，他并不曾关注过什么英语竞赛或者是优秀教师，在网上听课学习他只听那些老套传统的或是组长推荐，相比听课，其实他更喜欢自己反思研究。 一听到是同样年轻却大有作为，教学能力完胜于他的老师，陈晌自然也放轻呼吸，期待地看向教室门口。 掌声到尾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果然和传统教师不一样，他并没有身着西装，而是很日常的，穿着印有小熊的白卫衣配浅色牛仔裤，甚至头顶深棕色卷发，在窗外投进的晨曦照拂下，显得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柔和的气质。 而当这位程老师抬起头微笑后，能听到场上所有人都不禁低叹一声。 除了陈晌，其余人惊叹的地方在于： 这个程老师他长得小头小脸，白皙的皮肤呈现着淡淡的暖调，带有白种人特征的高鼻梁深眼眶大眼睛，五官线条却没有欧洲人那么立体，而是柔和的清秀的，瞳孔颜色也是深色的。 很显然，这个程老师是个混血儿，并且是混得恰到好处，帅得人神共愤的那种。 而陈晌，他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是惊叹，他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人和记忆里略青涩的面庞重合，陈晌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记忆猛地抽回到几年前，恍惚间他又闻到空气携来海水的咸味，鸽子仍在余光里不知疲惫地兜圈… 而他，正面对着一个帅气却羞涩得双颊都染上红晕的男生，这是陈晌第一次抛弃懒惰消极和他所有的小性子，下定决心要真诚地，和对方立下了人生中他唯一的一次约定。 程老师站在讲台上，正用流利的英语作着自我介绍，发言清晰准确，语调生动活泼，氛围则像个大男孩来和朋友聊天那样轻松。 而陈晌则坐在后面紧咬着下嘴唇，深深地埋下了头，拿笔的手都微微颤抖。 很显然，按照陈晌的德性，他当初自然还是辜负了，那个叫程莫里的混血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