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尘》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的午后,甚是慵懒。 流云坊的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桂花香,与偶尔飘来的茶香香糅合在一起,沁人心脾的味道让人感到莫名的惬意。 在这安然的惬意中,一道清亮的声音尤为突出。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三文卜你吉凶事,五钱破你运途穷!” 寻着那声音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与这市井格格不入的少女。 那女孩莫约十六七岁,身上月白的衣袍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洁净。 她不与任何商贩为邻,而是独自占着个清冷的墙角,身后是斑驳的灰墙,身前是一张旧旧的矮脚方桌,上面摆着一副色泽深黯的龟甲,一个签,筒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一面半旧不新的布幡,上写了两个瘦硬的字——“观命”。 一个穿着华服的行人被这别致的小摊吸引,驻足投来目光。 “你这……当真什么都能算?”王员外摸了摸胡子。 那女孩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他的眉心自言自语道:“哎,明珠欲向暗处投,金帛将付流水东。可惜,可惜啊……” 这话如同冰锥直刺王员外的心事,他蹲下身急切地问:“姑娘何出此言?” 那少女压低了声音说道:“阁下印堂隐现青黑,乃‘破财格’已成的征兆!尤其这三五日内,必有重大财帛损失……阁下近日,是否正为西北方向的一桩‘富贵’之事烦心?” 王员外浑身一震,态度恭敬起来:“还请姑娘指点迷津!” 她示意王员外伸手,在他掌心装模作样地划弄,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便拿起那几枚铜钱放入签筒,递给王员外道: “你双手捧紧,闭目默念所求之事,摇动签筒。” “记住,心诚则灵。” 王员外依言而行,双手紧紧捧着签筒,全神贯注地闭目摇晃。 也就在这时,那女孩动了。 她的右手轻轻探出,两根手指犹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滑入王员外因蹲姿而微微敞开的锦袍前襟,精准地夹住了内袋里鼓鼓囊囊的丝绸荷包,整个动作不到一息之间完成,在宽大袖袍的掩护下毫无声息。 得手后,她的手臂自然收回,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此时,王员外也摇出了铜钱。 那女孩低头一看,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面: “凶!大凶之兆!‘天水讼,卦逢绝地’!这桩事不仅破财,更要命的是官司缠身,家宅不宁!阁下,你此去非但不能得财,恐有牢狱之灾!” 王员外本是想来求个心安听些吉利话,却没想到被这看着就不靠谱的“神棍”劈头盖脸一顿凶兆斥责。 他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那少女此刻却换了一副面孔,她冷哼一声,带着一种“朽木不可雕”的轻蔑,一边快速收起桌上的布幡和道具一边嗤道: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小女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根本不给王员外质问的机会,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将收拾好的包裹往肩上一搭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哼,一个臭丫头,有什么好稀奇的……” 王员外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身来骂骂咧咧地向一旁的栖云居走去,殊不知,怀里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栖云居,透过那雕工繁复的木窗,在青石地板上刻出一块块明暗相间的光斑,恍若一幅挥洒自如的水墨画。 临窗的座位上坐着几个身着浅青色服饰的年轻人,衣袂飘飘,风姿不凡,引得堂中零星几位散修不时投来好奇的一瞥。 中间那位娇俏玲珑的少女便是夏颖知,一双圆圆的杏眼配上那对甜甜的梨涡,便是她最鲜明的标志。 她像只停不下来的雀儿,一会儿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一会儿又拈起一块精致茶点,仔细端详上头雕的花纹,最终还是放下,转而探头望向堂前那方空着的说书台。 旁边那位眉清目秀的女子便是夏颖知的师姐落渊,她的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却无半分凌厉,脑后的青丝仅以一根素玉簪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还有几缕发丝垂在胸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此刻,她并未参与师弟师妹们的喧闹,而是静静持着一盏青瓷茶杯盯着窗外。 “师姐,” 夏颖知终究耐不住台上这点寂静,毛茸茸的脑袋凑近落渊,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期待。 “你说今天这老先生会讲什么故事呀?上次那个‘鲛人泣珠’,回去我在梦里都还想着呢!你说——那珍珠是不是真的能照亮龙宫呀?” 坐对面的人闻言,“噗嗤”一笑,从桌上的青瓷盘里拈了块桂花糕,边吃边含糊道:“管他讲龙宫还是天庭,总比回去听秦愫师兄板着脸训话有趣!” 这位看上去玩世不恭的少年便是林家二公子林泽,林轩的弟弟。 说罢,他满足地咂咂嘴:“不过这栖云居的茶点倒真是一绝,比膳堂做的好吃多了。” 一直在一旁安静品茶的林轩将目光从杯中氤氲的热气上抬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他的脸庞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青涩,但轮廓已见棱角,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糕点或说书台上,而是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茶室。 茶舍竹帘半卷,透进的光线将屋子里的空间分割开来,几个散修模样的客人坐在角落里交谈着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似一切都笼罩在午后的舒适里,寻常得……令人心安。 “咚——!” 一声醒木脆响,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满堂的慵懒。 空气霎时间静了下来,就连窗外市声也隐约消停了许多。 不一会,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黑色长衫的老先生缓步踱上台来。他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矍铄光亮,向着满堂宾客微微颔首。 他的身后是一面素屏,上面绘着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云海图,黑白相间的云雾翻涌着,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玄机。 “诸位看官,有礼了,” “今日天色正好,茶香正浓,老朽便不与各位兜圈子,要说,就说一段尘封万古,鲜少有人知晓的天地秘辛——”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将众人的好奇心吊足了才缓缓吐出四字。 “太虚遗恨!” “话说,在那天地初开的洪荒年代,九天之上有一神族,因他们特殊的能力而名为“太虚”。他们并不恋天界的权力,但因窥见了宇宙间最深的奥秘——虚实之道,便毅然脱离神籍,远走天涯。” “他们寻遍天下,终于在无尽海的深处,开辟了一处玄妙之境,此地朝霞可织锦,暮云能作画,因而得名"云曦泽"。住在这里的太虚族人个个生得仙姿玉貌,浅色华发长而柔顺,皮肤如雪一般白皙,头顶着毛茸茸的狐耳,要说最奇的,便是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左眼倒映真实万象,右眼蕴藏虚无永恒。” “如若您问他们有何神通?三岁稚子能以月光搭建天梯,七岁孩童敢用影子造楼阁,并且眨眼间便能抹除那些邪恶的妖物!” “但最惊人的,还是他们世代守护的‘太阴之匙’——那可不是寻常神器,而是由最纯洁的月华凝成的宝物,它蕴含着世间最纯净的力量,维系着整个云曦泽的平衡!” 那老先生扇子轻摇,声音转沉。 “可惜啊可惜!花无百日红,月无百日圆。不知从何时起,那太阴之匙突然开始失去光泽。而云曦泽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是边界的桃林开始枯萎消失,接着便是那原本巍峨挺拔宫殿也出现裂痕,逐渐破裂崩塌,最可怕的是,太虚族人的身体也开始在虚实间摇摆,逐渐消散,或许今日还能执手相看,明朝便化作云烟。” “砰!”醒木再拍。 “值此危难之际,全族的希望都寄托在末代君王夙玄冥身上,这位陛下本是唯一能驾驭太阴之匙的力量挽救众生的人,可正值这危难之际,这位君王竟在守护神器的禁地中凭空消失!” “唉——”那说书的老先生长叹一声。 “现场只留下半部撕裂的《太虚真解》,还有那光华尽失的太阴之匙,上面凝结着永不融化的寒霜,仿佛在哀悼主人的离去。” “不过一夜之间,神物蒙尘,君王失踪,领域崩塌,那神秘而美好的云曦泽如同泡影般破灭,无数太虚族人也像晨露见日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些侥幸存活下来的族人也流落四方,却因为身怀掌控虚实的神通,成了各方势力追捕的猎物——有的被囚禁起来研究阵法,有的被逼着寻找神器碎片,更有甚者妄想通过他们找到重定天地的法门!” “渐渐地,这太虚族便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没有一点踪迹。” 说完,那老先生便开始摇扇悲歌。 "云曦泽啊雾锁楼,太阴匙碎万事休。” “王踪渺,仙霞收,万般造化付东流。" “诸位看官,这段往事就说到这里,可叹太虚一族,生于虚无,功昭日月,却终究归于虚无——正如那水中明月,看着皎洁,却触手成空啊!” 说罢,他便和扇拱手道: “不过,若要问夙玄冥陛下身在何方,太阴之匙能否重见天日——那便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了!” 话音刚落,那老先生便躬身一礼,悄然退入后台。满堂茶客仍沉浸在那遥远苍凉的故事中,过了好几息,轰轰烈烈的掌声才伴随着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漫延开来。 夏颖知双手托着腮支在桌上,眼中还漾着未散尽的惋惜与同情:“太虚族……听起来那么厉害,那么那么神奇,怎么就消失了呢?” “师姐,”她转向落渊,“你在那些无聊的古籍里,看到过这个种族吗?” 闻言,落渊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长睫微垂,将视线落在手中温度早已散去的茶杯上,指尖无意识地沿着杯壁细腻的青瓷纹路轻轻摩挲。 “古籍中……偶有提及,” 她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虚实相生之道确实玄妙,非寻常法术可比。” 林泽满不在乎地拍拍手上沾着的糕点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三岁稚子能以月光搭建天梯,七岁孩童敢用影子造楼’?要我说,这些听听也就罢了,多半是前人编撰的传说……若世上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种族,怎会一点血脉、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按理来说……他们早就该名震四界了才对。” 一直沉默旁听的林轩,却在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贯的沉稳: “未必尽是传说。” 第2章 第 2 章 他抬眼,目光径直看向落渊,带着求证般的询问意味,“师姐,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在藏经阁角落翻到的那本《万族古考》的残卷?其中一页模糊记载有提到过一种遗脉,形容其‘眸若晨星,发染月华,善于执掌虚实变幻’……如今听来,倒有几分相似。” 落渊听完微微颔首,并未直接接话,只是将那早已凉透的差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嗯……” 阳光恰在此时偏移了几分,斜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将鼻梁纤细又挺拔的轮廓勾勒出。 暮春的暖风裹挟着茶香在栖云居内盘桓不去,堂下的窃窃私语声尚未完全平息,方才那说书人留下的苍凉余韵,仍萦绕在众人心间。 夏颖知仍未脱离太虚族覆灭的悲情,她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眸若晨星,发染月华’……若真有这样的人流落在外,该是多么寂寞啊。” 林泽却不以为然地又拈起一块杏仁酥:“想那么多作甚?就算真有遗族,万年过去,怕是也早与常人无异……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促狭,“若真顶着那样显眼的特征在街上走来走去,难道不会不被人当妖怪抓起来?” 他这话音刚落,林轩的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用看傻子的眼神撇了他一眼。 落渊端坐如常,仿佛并未留意到林轩细微的神色变化,也未对林泽的话做出评价。 她执起桌上尚有余温的白玉壶,为自己重新斟了半杯清茶,水声潺潺,雾气氤氲,模糊了她过于淡然的眉眼。 “传说终究是传说,” “四界之广袤,奇人异士数不胜数,莫说太虚遗脉,便是天界的神仙、冥府的鬼王,若存心隐匿行迹混迹于这市井之间,你我又如何能分辨得出?”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肯定太虚族的存在,也未完全否定;倒像是随口一句感慨。 然而,她握着茶杯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了些。 随意执掌虚实?之前在神界从未听闻这样的能力…… 嗯……藏书阁那本落灰的《九域玄记》,是时候重温一下了。 “时候不早了。”落渊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天色。 “我们走吧。” 来到堂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为流云坊镀上一层金色的薄纱,几人踏着渐隐的日光走在回拈花坞的路上,空气中仍残留着听书时留下的几分唏嘘与遐想。 夏颖挽着落渊的胳膊小声嘟囔:“师姐,你说那太阴之匙,会不会就藏在咱们苍梧州哪处?还有那位夙玄冥陛下……” “小颖,”一旁的林轩无奈地打断了她,“传说终究是传说,眼下要紧的是把宗门的巡查文书办完。” 林泽伸了个懒腰,一脸倦懒:“就是,想那些没影的干嘛?不如琢磨琢磨今晚膳堂有没有红烧肘子……” 话音未落,落渊便从容不迫地开口问到:“今日随我下山,玩的可尽兴?” 夏颖知眼睛一亮,抓着她的胳膊点头如捣蒜:“尽兴!那说书先生讲得也太精彩了,听得我心都跟着跳!” 林泽一只胳膊搭在他哥肩上,咂咂嘴摸了摸肚子:“尽兴是尽兴,就是这会儿饿了,就盼着膳堂红烧肘子别被抢光。” 一向沉默寡言的林轩也难得开口说道:“很开心。” 落渊莞尔,指尖拂过袖角沾染的浮尘,仍然保持着那淡然的姿态幽幽地说道:“今日既已尽兴……” “倘若明日我要是在发现你们晨练摸鱼,那便来我渡雪居,再将《定心经》抄上三百遍吧。” 夏颖知挽着落渊胳膊的手下意识一紧,仿佛那纤细的胳膊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她“嗖”地一下缩回手,小脸一垮哀声道:“三百遍?!师姐,我……我明日一定第一个到习武场,绝不偷懒!”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指天立誓。 林泽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伸到一半的懒腰也尴尬地定格在半空,活像一只被扼住后颈皮的猫,就连林轩也被噎了一下。 他悻悻地收回手臂,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去师姐那儿抄书……那还不如绕着苍梧州跑十圈呢……”言语间却已看到红烧肘子长着翅膀从眼前飞走,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宣纸和写到抽筋的手。 突然,一阵又急促又杂乱的马蹄声从街角滚滚而来,伴着惶急的呼喊声,硬生生打断了几人的闲谈:“前方可是拈花坞的仙师?请留步!务必留步啊!”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还没停稳,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便踉跄着跌下来,扑到几人跟前。此人脸色煞白,原本整洁华丽的衣衫也沾了污浊,还破了好几处。 “仙师!求仙师救命!”他气息尚未平复,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支起身子来,对着为首的落渊深深一拜,声音带着哭腔,“小人……小人是常府的外院管事杨清逸,咱们这这几日接连闹鬼……昨夜更有一道黑气好似从归寂林的方向袭来,直扑祖祠!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有好几个家丁莫名开始昏迷不醒,浑身冰冷……眉心还隐隐绕着股莫名的黑气!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小人……小人受家主之托特此前来求求几位仙师出手相助!” 说完,他吃力地抬起手揩了把脸上的汗,脸上的恐慌和担忧没有丝毫减半。 “归寂林?”林泽脸上的惫懒敛去些许,和林轩交换了个凝重的眼神。 归寂林位于华云城城外,离常府有一段距离,它并非单纯的枯木荒林,而是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横亘在人界与冥界,那里的气息并非简单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活性”的气息。虽然在众人眼里是个阴森恐怖的不祥之地,但近年来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保持宁静没闹出什么乱子。 落渊眉头微蹙,指尖轻轻点着下巴。 “常家的事耽搁不得。阿轩,你心思细,即刻跟着这位管事去常家探查,务必稳住局面。” “阿泽、小颖,你俩从旁协助,仔细查查常府附近,注意留意任何异常的气息和迹象。” 她看向三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你们三个同行互相照应,就当是修行历练了,我还有事得先回趟拈花坞。不过,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靠近归寂林,若遇异常即刻传讯,切忌恋战。” “师姐放心,我们定会小心。”林轩抱拳应道。 夏颖知也握紧了拳头:“嗯!我们这就去!” 落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素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清影,踏着渐浓的暮色疾速向拈花坞掠去,转眼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杨清逸见落渊离去虽有些不安,但见留下的三位年轻修士气度沉稳,也不敢多问,他擦了擦汗连忙引路:“三位仙师,请随小人来,马车就在前面!” “走吧。”林轩率先跟上他的步伐,林泽与夏颖知紧随其后,三人身影很快便融入通往城外的苍茫暮色里。 有些陈旧的马车碾过城外的碎石路,“吱吱呀呀”的轱辘声在渐浓的天色里格外清晰。风卷着草木的凉意扑面而来。 夏颖知忍不住朝林轩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说,府里夜半三更会有女子哭声传来,偶尔还会看到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她顿了顿,没敢细说那女鬼的模样,“这都是真的吗?” 车头的杨清逸苦着脸转过头来:“千真万确啊小仙师!起初只是后院的废屋有些动静,老爷还说是野猫野狗,可后来……”他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后来守夜的家丁亲眼看见祠堂里有黑影飘出来,那黑影……隐隐约约有个人形,穿着破破烂烂的红嫁衣……哎呦!” 他话未说完,马车猛地一颠,车夫在外头喊道:“杨管事,到了!” 林轩拉了他一把,让他肥胖的身躯能够保持平衡。 杨清逸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笑得很勉强:“三位仙师,请下车吧。府上的事……唉,您们亲眼见了就明白了。” 林泽率先跳下了车,紧接着其余三人也跟着下了车。 府门紧闭,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门檐下晃悠,映得铜绿的门环泛着冷光。杨清逸将手掌从宽厚的袖子探出重重地敲了敲府门,不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从门后传来。 开门的下人见管事的回来了,还带着三位气度不凡的修士,惨白的脸上又惊又喜,连忙躬身引路:“仙师快请进!家主大人都在正厅等着呢!” “有劳了。”林轩抱拳应道。 走进空荡荡的庭院,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阴寒之气,混着香火的味道,说不出的压抑。 夏颖知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他们,她的目光掠过空无一人的院子,最终落在了侧廊的柱子后面,那里隐约有几个仆从打扮的人躲在后面。 “阿泽……”她拉了拉林轩的胳膊,示意他朝那边看。 林泽朝着夏颖知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几个面色苍白的人立马把头缩回了柱子后面。 他轻轻拍了拍夏颖知的手说到:“几个仆从而已,他们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说罢,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正厅里烛火摇曳,几个身着锦袍的人正端坐在其中,个个面色凝重,见三人进来,齐齐起身相迎。 “仙师请坐,先师请坐!”一旁的常夫人连迎接道。 常安基头发都白了大半,脸白得没一点血色,嘴角往下垮着,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还藏着一丝怯意,连抬手的动作都透着无力:“仙师可算来了!求你们救救常家!” “您先别急,”林轩抬手示意,“能告知我们现在的状况吗?” 跟在后面的杨清逸上前一步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人的身份,便回答道: “我接着说吧……这事儿大概发生在一个月前吧,有一道黑影从归寂林的方向进入祠堂,一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可过了几天,夜里竟开始出现女人哭泣的声音……怪骇人的,大伙寻找那声音找去,发现竟是从后院的祠堂里传来!后续的几天里那哭声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与之而来是莫名其妙的黑影……” “几天前,那黑影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有个胆子大的家丁靠近查看,尖叫了一声后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昏迷不醒,嘴唇乌黑,脸上毫无血色……眉间总是隐隐约约绕着些不明黑气!” “而昨夜那黑影如同有了意识一般开始突然一边喊叫一边袭击府里的人……它无处不在,不少下人中招了,侥幸逃脱的家丁说……他们似乎在有灯火的地方看清了那黑影的真实样子,好像就是个穿着破嫁衣的女鬼……昨夜府里彻夜明灯,没人敢睡啊……今天一早剩余的家丁便把中招的那几个下人都拖到祠堂里了……” 厅内烛火不安地跃动,将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第3章 第 3 章 在简单询问过一些其他细节后,林轩便说道:“我明白了,还请大人您细想,近来府上与外间,无论是生意往来还是邻里相交,可曾有过不甚愉快的纠葛?或是无心之下,阻了何人的路,夺了何人的利?” 常安基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坐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道: “我虽不敢自比圣贤,但持家立业,一向恪守‘忠厚’二字,生意场上或许有同行心生不满;邻里之间,孩童嬉闹或有些许口角。但若说到伤天害理、足以引来如此祸端的大恶,我扪心自问,绝无此事!” 他捋了一把胡子。 “唉——只是苦了我的玉儿,要无端遭受此等祸害!” 听到常玉的名字,常夫人一愣,眼泪像开了阀门一样止不住。 “仙师,求你们先救救我的玉儿!”她顾不得礼数,着急地开口道。 “昨夜那黑雾闯入后,玉儿便昏迷不醒,浑身冰得吓人,眉心那缕黑气……就像,就像有生命在蠕动!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说着,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夏颖知和她身旁的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夫人莫急,令嫒现在何处?能否让我们先看看?” “在……在内院闺房,我已让人守着……”常夫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连忙指向内堂方向。 “夫人,”坐在角落的人突然开口道,“小姐方才气息已趋于平稳,虽是昏迷,但并无大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的少女翘着二郎腿坐在那。 这人看上去年纪比三人稍长,面容算不上绝美,却异常干净,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调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眉宇间也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浅淡倦意。 此时她淡定地拈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这位是?”林泽挑眉问道。 常安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含糊地解释道:"这位是苏映芷苏姑娘……前日拙荆去寺里上香,归途中心神不宁,恰在街上遇见苏姑娘摆摊算卦……便请她回府看看。" 站在一旁的常夫人连忙点头,语音却越来越小:"是……是啊,苏姑娘那日说府上有黑气萦绕,妾身这才……" 感受到众人目光投来,她微微垂下脑袋,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我确实只在街角摆摊,混口饭吃。"她说着便放下了茶杯,从袖中摸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不过……”苏映芷微微俯身,姿态恭顺却不卑微:“我略通些趋吉避凶的微末伎俩,虽然法力低微,但自幼爱看些杂书,记得些古怪案例,”她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林轩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小姐之症,非寻常邪祟侵体,更像是……被某种力量标记魂魄受扰,以致于昏迷不醒。” 常夫人所有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抓住苏映芷的手腕,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苏姑娘,你既看得出玉儿是魂魄受扰,定有办法救她,对不对?求求你,无论什么代价,一定要帮帮玉儿!” 苏映芷用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常夫人,声音依旧很平淡:“夫人放心,我虽法力低微,但一定会尽力一试稳住小姐的性命,至于根源……”她抬眼看向林轩三人,“恐怕还需三位仙师出手,探明常府的妖物,才能彻底化解。” 林轩上前一步,对她说道:“那就有劳苏姑娘你先带阿泽去看看常小姐的情况,我和小颖先去祠堂看看。” 苏映芷闻言,微微欠身道:“我明白,定会仔细照看常小姐。” 她转向林影,语气温和,“这位林公子,请随我来。” 常夫人虽不放心女儿,但见仙师们已有安排,只得唤来一名丫鬟为林轩和夏颖知引路前往祠堂。 林轩二人向常安基行了一礼后便离开,待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苏映芷才带着林泽向内院走去。 一路无言,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内院的游廊上。林泽默不作声地跟在苏映芷身后半步之处,只觉得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格外清楚。 “咳咳……”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苏映芷的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沿途的梁柱、盆栽,乃至墙角阴影。 “苏姑娘在找什么?”林泽注意到她的视线,忍不住问道。 苏映芷闻声脚步略顿,侧过头来看他,廊下昏黄的灯光在她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 林泽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这宅子建得确实讲究,用料、雕工都是一等一的…” “是吗?”苏映芷轻轻打断他,回过身去继续向前走。 “林公子可曾觉得,这府里的气息,分布得有些奇怪?”她指尖虚指前方一株叶片边缘微微发黑的兰花。 “寻常邪祟作乱,阴气多是到处弥漫扩散。而此处,阴气却像是……沿着特定的路径在流动。” 林泽顺着她所指看去,凝神感应,他修为虽不及林轩深厚,但感知敏锐,此刻经夙韵提醒,果然察觉到一丝微弱但方向明确的气息蜿蜒流向府邸深处。 “像是……那个方向?”林泽不太确定地指向常玉房间的方向。 苏映芷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正是,若我所料不差,那路径的尽头,恐怕并不是小姐的闺房,而是……祠堂。”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从杂书中看来的推测,未必准确,眼下还是先去看看常小姐要紧。” 说罢,她便转过头不再多言。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唯有风声穿过廊下,发出低低的呜咽。 两人来到常玉所在的房间,一推开门,那股混杂着药草香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林泽忍不住抬手捂着鼻子,而苏映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窗帘,伸出手捏着常玉的下巴将她的脸往外转,仔细观察着常玉的脸。 林泽也凑了过来,只见年仅十三的少女静静躺在锦被之中,瘦削的脸庞是那种毫无血色的青白,不同于病弱,这种白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色。她的眼睛自然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神态安详而美好。 而她眉心处,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黑气正盘踞在那里,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扭动,偶尔甚至会像一颗微型的心脏轻微搏动一下。 苏映芷收手,退后半步为林泽让出空间。 林泽当即上前,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泛起一缕极淡的灵光,虚虚地按在常玉眉心之处。 “怎么样了,林公子?”半晌,苏映芷开口问道。 “三魂七魄尚在宫位,魂火虽弱,却未熄灭,根基未损,可能还有治愈的机会。” “当真?”苏映芷轻声问道,目光却并未离开常玉的脸庞。 她若有所思地再次靠近,一缕淡淡的冷香随之拂来。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林泽的呼吸微顿,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稍稍侧身。 “不过……你看这常小姐的嘴角,她似乎是在……笑?”她指着常玉的嘴角说道。 林泽依言朝苏映芷的指尖看去,常玉的唇角并未像寻常昏迷之人那样松弛,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自然的闭合状态。 但在靠近两侧嘴角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个难以观察的弧度,这绝非清醒时刻意做出的表情,更像是某种发自潜意识深处的、沉浸在极致欢愉中所流露出的本能。 “这症状……莫非是‘冥欢咒’?!” “冥欢咒?嗯……之前游历时略有耳闻。” “据《九幽秘录》残卷所述,此乃极为诡谲的咒术,非寻常鬼物所能施展。”苏映芷撑着下巴回忆道。 “不会错,”林泽蹙着眉头接着说道。 “中咒者的魂魂会被拖入施咒者建造的幻境沉溺于极乐之中,面露不易察觉的欢愉之相。” “实际上,他的魂魄正被这幻境一点点地蚕食,直至枯竭而亡……可这咒术施展条件极为苛刻,需要怨念极深、执念难以消散的冤魂所具有的怨气才能催动……若那冤魂的怨气越是纯粹浓烈,构筑出的幻境就越是逼真难破……可常家一个商贾门户,怎会招惹上这等程度的冤魂?” 苏映芷指尖轻点着下巴,沉吟道:“这冤魂……恐怕就是之前他们口口相传的红衣女鬼,不过……”她话音一转,目光落在常玉脸上。 “咱们得抓紧时间了,你看她嘴角的弧度,比方才又明显了半分。这‘欢喜相’越清晰,说明她的神魂沉溺得越来越深了。” “可你方才不是还对常夫人说常玉暂无大碍?”林泽转过头看着她。 苏映芷闻言侧过头来,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瞥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理所当然:“林少侠,行走世间,尤其是处理这等阴私之事,有时候……些许善意的安抚,远比残酷的真相更能稳住局面。若我如实相告,常夫人当场崩溃,哭天喊地,岂不是更添乱子?”。 “你这话虽有些道理,但……” “走吧,再耽搁,那常小姐可要小命不保喽。”苏映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 “咱们还得尽快查清其他线索,和你师兄他们汇合。” 与此同时,林轩与夏颖知也来到了祠堂,带路的丫鬟战战兢兢地推开沉重的堂门,一股陈旧的香火气混杂着浓郁的阴寒扑面而来。 祠堂里的牌位整齐排列,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供桌上的香烛早已熄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烛芯。 林轩一眼便看到那供奉的牌位之中竟有几个倒伏在地,而最上方那个属于常家先祖的牌位,表面赫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那边……是昏迷的仆人。”丫鬟颤抖地指着祠堂西侧的耳房。 “嗯,你先回去吧。”林轩朝她抬手示意。 “那奴婢……就先退了……”说完,那丫鬟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两人走过去,只见几张床榻并排摆放,上面躺着穿着家丁衣服的人,只不过都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眉心那点黑痕像是凝固的墨渍,阴煞之气更盛。 夏颖知蹲下身,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那黑气,却被林轩一把拉住:“小颖,别莽撞,这阴煞沾了就麻烦。” 他抽出几张探魂符,手腕一抖,指间夹着的符咒飘然而起,分别悬于五名昏迷仆役的眉心之上。 符纸上的朱砂纹路在与那黑气接触的瞬间竟泛起一层灰暗的光泽,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蜷曲。 “阿轩,这……”夏颖知看着迅速失效的符纸,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