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吻过你滴泪的额仑》 第1章 血色桂冠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混合着男人模糊而绝望的面容,猛地让顾晓雨从睡梦中惊醒。 她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脸色煞白没有血色,口干舌燥,黑暗中,她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后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地望向天花板,空荡漆黑,此刻这房间空旷得让人更心慌。这样的日子已经数不清持续多久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漆黑中突兀地亮起,推送着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和广告。她用微颤的手抓过手机,解锁屏幕,日期赫然显示——距离那篇为她赢得“星辉新闻新人奖”的报道发布,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而那场彻底改变她生活的车祸,发生在一个月前。 * (时间拉回三个月前,市新闻中心颁奖礼现场) 水晶吊灯的光芒照亮整个会议厅,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成功的气息。顾晓雨穿着特意为这天购置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走上领奖台,站在聚光灯下,手里沉甸甸的奖杯折射出的光与水晶灯的光交相辉映。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同行,她想起了自己从刚出大学到这4年在新闻界的耕耘,那些跑过的场子,爬山走山路磨破的脚,淋着暴雨报道过的现场……似乎付出的努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应。 “顾晓雨女士的系列报道《‘美味’背后的陷阱:聚焦城市外卖黑作坊》,以严谨的调查、翔实的证据和深刻的人文关怀,揭露了隐藏在城中村深处,供应知名外卖平台的食品加工黑作坊的卫生乱象……”主持人的声音慷慨激昂。 面对着话筒,顾晓雨声音清晰而坚定:“……作为一名新闻人,我的职责就是追寻真相,守护公众的知情权与安全底线。我相信,一切都会在阳光之下。” 那一刻,她眼中好像闪着光。她记得自己当时特意提到了“老余麻辣烫”——那个她暗访的起点,一个藏在破旧巷子里,灶台积满油垢、食材随意堆放在地上的家庭式小店。尽管她曝光了这家店,但在稿子里,她描述了店主余春生一家艰难的生活状况,也希望社会能够关注,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 颁奖礼后的庆祝酒会上,她成了焦点。主编黎敏拍着她的肩膀,说她是部门的骄傲,很看好她。同事们也纷纷向她敬酒,请她分享经验。一时间,她沉浸在职业带来的满足感中,觉得自己里理想越来越近,那个曾经喊着要做新闻的女孩,好像真的会梦想成真。 然而,光环褪去得比想象中更快。 获奖报道带来了巨大的连锁反应。市场监管部门迅速行动,雷霆出击,不仅查封了报道中提到的数家黑作坊,更借此契机,对整个餐饮行业进行了一场为期半个月的专项整治。一时间,“老余麻辣烫”和它的同类们,纷纷关门歇业。 两周后,在报社楼下,顾晓雨被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拦住了。 是余春生。 不过月余,他仿佛老了十岁。原本只是几根的白头发,几乎全白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沾着难以忽视的油污痕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生活折磨后的颓败气息。顾晓雨愣住了。 “顾记者……”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那双粗糙的手不安地搓动,“求求你,高抬贵手……跟上面说说情吧。店封了,我们一家……就没活路了啊。娃才刚上高中,娃她妈身体也不行……那店,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啊……” 顾晓雨感觉心上突然被扎了一根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父母走得早,一直和姐姐顾晓玥相依为命,她明白生活的残酷,自己和姐姐能够走到今天又有多么不易。但报道一经发出,就没有撤回的可能,剩下的这一切她也无能为力。她努力让自己平静,试图用温和的语气解释:“老余,我明白你的处境。但食品安全确实是底线问题,现在上面也在严厉打击,您的店铺确实不符合卫生标准,这是对消费者负责……报道发出,很抱歉我也无法左右上面的策略……” 余春生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他喃喃道:“标准……我知道脏……可我没办法啊……我也想干净想翻新想用好油……可那要钱啊……”他佝偻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站在初秋萧瑟的风里,顾晓雨望着他最终转身走远。 那是顾晓雨最后一次见到他。 * 一周后,一个平常的黄昏。余春生在骑着那辆破旧电动车,四处求职无果、心神恍惚地回家途中,为了躲避一个突然冲出路边的皮球,猛地扭动车把,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轿车。 人,当场就没了。 消息最初只是在本地社会新闻版块占据了一个小角落。直到某个拥有百万粉丝的知名博主,将顾晓雨的获奖报道、余春生生前在报社楼下被拍到的凄惨照片、以及那则小小的车祸新闻拼接在一起,配上了一段极具煽动性的文字: “正义’的代价?美女记者一战成名,底层店主家破人亡!是谁,用冰冷的笔杆子,砍断了普通人苦苦挣扎的活路?这沾血的奖杯,你还拿得稳吗?@记者顾晓雨” 一瞬间,炸弹,被引爆了。 互联网的巨兽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记者顾晓雨间接杀人#、#冰冷的正义#、#谁来可怜小人物# 等话题迅速冲上热搜。她的个人微博、报社官网、甚至她多年前不用的社交账号,都被愤怒的网民攻陷。甚至以前所发表的文章也被一一拿出来恶意解读鞭尸。 “为了获奖不择手段,吃人血馒头啊!” “她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看似光鲜,实则是刽子手吧。” “让她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更有所谓“知情人士”爆料,称顾晓雨当时明知余春生家庭困难,还刻意放大渲染其店铺的卫生问题,为的就是制造轰动效应,好拿奖!尽管报社官方发布了声明,澄清报道内容属实,并无夸大,但在滔天的舆论情绪下,理性的声音微弱得可怜。 顾晓雨的生活彻底失控了。恐吓信寄到了报社,家门口被泼了红漆,手机被打爆,无数陌生号码发来诅咒短信。顾晓玥从一开始的支持,到后来无能为力,但她知道顾晓雨只有自己了,“晓雨,我理解你也一直支持你的梦想,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也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工作那边…你听姐的,先暂时停下来好吗?先忘掉你的记者身份好吗?” 主编黎敏也找她谈过话,语气沉重:“晓雨,我们都知道你是优秀的记者……这次的舆论说实话是我们没想到的,但你知道,新闻界就是如此,你的一个报道或许有功,但会因此影响很多人,甚至像现在这样掀起我们都无法控制的轩然大波,这件事现在影响太大,领导建议你先休息一段时间,避避风头,你目前的工作先交给苏瑾负责。” (回到现实) “休息”?她如何能休息? 每一个夜晚,都如同此刻。闭上眼睛,就是余春生哀求的脸,是余小蝶伏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场景……混合着尖锐的刹车声,还有网络上那些密密麻麻、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诅咒。那尊被她放在书柜最顶层的“星辉新闻新人奖”奖杯,此刻望去,仿佛真的浸透了余春生的血…… 她曾经所坚信的“真相”、“正义”、“职责”,在一条消逝的生命和汹涌的恶意面前,变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罪恶。她陷入疯狂的自我怀疑:我错了吗?我的报道,真的只是为了正义吗?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真的只是为了自己的职业荣誉?如果我当时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处理,或者在那之后,能再多为他们一家做点什么,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这些问题像毒蛇,日夜啃噬着她。她好像失去了判断力,也失去了拿起笔的勇气。每一个字,在她看来,都可能成为下一把刀,她不敢再落笔。 [爱心眼]哈喽大家,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血色桂冠 第2章 青草之唤 又是新的一天,窗外的城市,在顾晓雨眼中已然褪色。 这仿佛已经不再是几年前承载她梦想的森林,而是一座巨大的牢笼。每一扇窗户后,似乎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每一次手机的震动,都像是一次锐利的审判。她拉紧了窗帘,试图将灰蒙蒙的天光隔绝在外,可心里的纷乱,却怎么也驱不散。 那尊“星辉新闻新人奖”奖杯,连同那篇让她声名鹊起又瞬间崩塌的报道,像烧红的铁皮,烫在她的职业履历和生命里。她尝试过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哪怕只是简单的随笔。可当手落在键盘上,却像被绑了千钧的石头,怎么也动不起来。每一个缓慢跳出的字符,好像扭曲成了余春生那张绝望的脸,或是网络上那些恶毒的诅咒。她猛地合上电脑,胸口剧烈起伏,一种生理性的恐惧扼住了她。 她确实需要离开了。但不是黎敏口中的“休息避风头”,而是一场彻底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流放。 日子还在混沌中流逝。这天下午,门铃响了。 顾晓雨浑身一僵,警惕地透过猫眼向外望去。站在门外的,是姐姐顾晓玥。她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刻意掩饰却依旧被顾晓雨轻易看穿的担忧。 打开门,顾晓玥看着妹妹苍白憔悴、眼下乌青的模样,心疼得几乎要落泪,却强扯出一个笑容:“小时候妈经常给咱俩炖的冬瓜排骨汤,我试着复刻了一下,带来给你尝尝。看你,又瘦了好多。” 父母走得早,长姐如母。顾晓玥比顾晓雨大六岁,但却早早地,为妹妹撑起了一片小天。她成绩优异,但为了能尽快稳定,也为了让顾晓雨安心读书,追逐梦想,放弃继续深造,选择在本市收入尚可的银行工作。她们是彼此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顾晓雨侧身让姐姐进来。狭小的公寓里,空气好像凝固住了。 “姐,我没事。”顾晓雨低声说,声音却带着许久没开口,许久没喝水的干涩嘶哑。 “真的没事吗?”顾晓玥放下保温桶,转过身,目光扫过她紧闭的窗帘,扫过桌上没怎么动动的外卖餐盒,“你看看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睡,手机也常常关机……晓雨,我知道你难受,可你这样,姐姐更难受啊……” 顾晓雨沉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外面……那些人……” “别管外面的人说什么!”顾晓玥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急切,“你是顾晓雨!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个为了跑新闻敢一个人钻进黑煤矿的顾晓雨!报道有错吗?没有。那家店卫生不合格是事实,余春生的遭遇是悲剧,就像……就像爸妈一样……可那是我们都无法预料的一场意外,不是你的错啊!” 姐姐的话,像试图撬开坚硬贝壳的工具,但还是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最柔软、正在自我凌迟的部分。 “我知道……报道没错……”顾晓雨抬起头,皱成一团,“可是姐,一条命没了。我总是在想,如果……如果我能更温和一点,如果我在报道之后,还能多做点什么……是不是就不会……” “可是晓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顾晓玥打断她,声音软了下来,她握住顾晓雨冰凉的手,“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追求真相没错,他的不幸也是真的。但你不应该惩罚自己一辈子。” 顾晓雨望着顾晓玥,这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但没法一下子消解。或许,只有时间才能能治愈一切……她需要时间和空间。 “我想……我需要喘口气。”她喃喃道,“这里太闷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看得见光,却动弹不得,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会好一些吧。” 顾晓玥看着她,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盛汤。 这时,顾晓雨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触碰到桌上一个冰凉的玻璃瓶。她怔了一下,目光转了过去。 那是一瓶香水。透明的瓶身,标签因为岁月已经有些泛白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勾勒的几笔简练的草原线条。 记忆,如同被拧开的香水瓶,喷涌而出。 * 那是她高中时的暑假。顾晓玥刚刚工作,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正式的工资。数额不多,但对于姐妹俩而言,却是一笔值得庆祝的巨款。 “晓雨,姐带你去旅游!你说,最想去哪儿?”顾晓玥兴奋地问她。 十六岁的顾晓雨,几乎没有犹豫,眼睛亮晶晶地说:“草原!姐,我想去看草原!书上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想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从小就对“辽阔”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向往。或许是逼仄的成长环境使然,她总觉得自己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她喜欢看地理杂志,爱看地图上的那些山川湖泊,梦想着有一天,能踏遍天南地北,将所见所闻都用笔和相机记录下来。这也是记者梦的开端。 顾晓玥笑着点头:“好,我们就去草原!” 她们坐上绿皮火车,开始了漫长的旅程,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但掩不住姐妹俩的兴奋。当火车终于驶出群山,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无垠的绿如同地毯般铺展到天际,顾晓雨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车窗上。 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所谓“辽阔”。 那不再是地图上抽象的概念,而是风掠过耳畔,是云朵在草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是目之所及、天地相接的那条弧线……她们住在牧民的蒙古包里,清晨,是被远处牛羊的叫声唤醒的。 她记得最深的是那个黄昏。姐姐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个缓坡。她们站在坡顶,夕阳把整片草原染得绯红,风肆意地吹来,带着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泥土清香的和牲畜粪便的青草味道,原始而又生机勃勃。 她记住了,那就是青草的味道。 不是城市花坛里的草腥气,而是狂野的、复杂的、充满生命力的感觉。顾晓雨深深地呼吸着,感觉那股气息顺着鼻腔,直抵胸腔,仿佛将她积郁在心头的高中的压力都涤荡一空。她张开双臂,感觉自己渺小得像粒尘埃,但又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了。 “姐,我以后,一定要去很多很多这样的地方。”她望着远方,轻声说。 顾晓玥站在她身边,温柔地笑着,没有说话。 从草原回来后,那里的一切,成了顾晓雨心中隐秘的精神寄托。大学时,她开始做各种兼职,家教、直播带货、文案……不仅为姐姐减轻负担,还用攒下的钱,跑遍了全城的香水专柜,想要寻找一种能还原记忆里那片草原气息的味道。 最终,她找到了。不是甜腻的花香,不是厚重的木香,而是一种清冽中带着微涩的青草调香水。 从此,这瓶香水成了她的珍藏。她不舍得日常用,只是在感到疲惫、迷茫,或者需要勇气的时候,轻轻喷一点在手腕。那瞬间,仿佛能将她拉回那个黄昏,提醒她天地之大,眼前的方寸烦恼怎么能困住她呢。 * “晓雨,汤好了,快趁热喝。”顾晓玥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却看见妹妹正对着那瓶旧香水出神。 顾晓雨没有回应。她拿起那瓶香水,轻轻按压了一下喷头。 “嗤——” 一股清冽的、带着绿意的微苦的香气,在沉闷的客厅迅速弥漫。那抹属于旷野的自由,穿透岁月的屏障,依旧精准地击中了她。 就是这一瞬,仿佛一个堵塞许久的泉眼被猛然疏通。有什么东西好像被短暂激活了。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错愕的姐姐,“姐,”声音不再干涩,反而带着一种平静,“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困死自己。我要出去散散心,必须去。” 顾晓玥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片草原,那种味道。 顾晓雨深吸一口气,像带着一份确凿的答案。她走到窗边,主动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久地向外望去。 没有说出的是,这不仅是一次散心,更像是对迷失自我的寻找,一次向生命力量的求救。 顾晓玥沉默了。良久,她走上前,将温热的汤碗塞进顾晓雨手里,声音有些哽咽,又多了份欣慰:“好。” 顾晓雨,先走出去,必须先走出去。 她低头,再次轻嗅。内心那个逃离的计划,不是模糊的冲动,而是清晰无比的路线图。 草原在召唤。那来自记忆深处的风,已经吹动了她的衣角。 第3章 向北的绿皮火车 决定做出,接下来就是执行了。 顾晓雨终于向报社提交了长假申请,理由简单坦诚——需要离开调整。申请送到主编黎敏的办公室,这位被同事们称为“新闻界女魔头”的上司,看着面前神色平静却掩不住疲惫的顾晓雨,沉默了片刻,眼神里又透露出欣慰。 黎敏是欣赏顾晓雨的,欣赏她的冲劲和才华,欣赏她什么都敢上,欣赏她总是提出新颖的视角,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和当年的她自己很像。当初若不是她力排众议,这个暗访任务又怎么会交给这个入行不到五年的女孩来做呢。她足够信任顾晓雨,且顾晓雨也确实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只是后续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 这次的事件,对报社声誉确实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管理层内部要求处理顾晓雨的声音也不少。黎敏觉得自己也心有亏欠,不应该让顾晓雨一个人承担这么多,顶着压力,也要将她“保护性”地雪藏起来,如今她自己提出离开,对大家来说,或许都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黎敏最终提笔,在申请上签下名字,语气公事公办,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去吧,把状态调整好。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她没有看顾晓雨的眼睛,只是挥了挥手,“保持联系。我手下的位置为你留着。” 顾晓雨微微鞠躬:“谢谢黎主编。” 走出主编办公室,她也开始收拾东西了。这个陪伴了她快五年的工位上,还放着那盆小小的绿萝,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天没有好好照料它,它依旧还绿着。周围的同事或埋头工作,或刻意避开她的视线,气氛显得很微妙。突然,一个人影停在了她的工位旁。 是苏瑾。 她们同期进入报社,年纪相仿,能力出众,一直亦敌亦友。她们竞争过重要的选题,也在联合报道中合作过,彼此之间有惺惺相惜,也有谁都不愿服输的较劲。事情发生后,苏瑾没有在公开场合为她说过话,但私下也给她发过几条简单的短信:“挺住啊。”“别理会。” 此刻,苏瑾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未封口的文件袋。她看着顾晓雨慢慢地将工位上的东西装进纸箱,注意到这个平常她每天都会见到的对手明显瘦了许多。 两人对视了片刻。没有言语。 苏瑾的眼神快速闪过。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沉静的、无需宣之于口的理解。 她将文件袋轻轻放在顾晓雨已经半空的桌上,声音轻微:“之前合作那个项目,剩下的一些背景资料,你或许用得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路上看,还等你讨论呢。” 顾晓雨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向苏瑾,点了点头。“谢谢。”她轻声说。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再回来的勇气。 离开前,顾晓雨去了一趟银行,取了一笔钱。然后,她来到那个暗中来过数次,却从不敢真正面对的地方。 开门的是严爱萍,余春生的妻子。她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消瘦,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她看到顾晓雨,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是麻木地让开身。 “阿姨。”顾晓雨将装着钱的信封放在桌上。 严爱萍看了一眼厚厚的信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到厨房继续忙着什么。 里屋的门响动了,一个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走了出来。是余春生的女儿余小蝶。她长高了好些,脸上也褪了些稚气,眼神里却带着这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和警惕。她看到顾晓雨,脚步顿住了,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又移回顾晓雨脸上,片刻后又蹲在茶几前继续写作业。 顾晓雨的心绞痛了一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小蝶,要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她留下一张只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没有留名,她知道,余小蝶认得她。 她默默告诉自己,不管未来怎么样,自己过得怎么样,她会承担起余小蝶后续的学费,直到她大学毕业。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补偿方式,她始终觉得这是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 离开余小蝶家,顾晓雨回到自己狭小的公寓,开始为远行做准备。 行李很简单,几件舒适的衣物,防晒用品,一个小药箱,笔记本电脑(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打开它写作),还有那瓶青草调的香水。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黯淡、被已经长长的刘海遮住快半边脸的凌乱的自己,忽然想去剪个头发。她去了常去的理发店,对理发师说:“剪短,齐肩就行。” 剪刀起落快速。镜子里的人,五官渐渐清晰,露出了久违的、利落的肩颈线条。短发让她看起来多了一分陌生感,她试图用这种仪式,与过去几个月的“顾记者”做一个切割。当然她知道,这没那么简单的。 出发那天,顾晓玥来送她。姐妹俩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广场拥抱了一下,没有过多言语。“照顾好自己,随时打电话。”顾晓玥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顾晓雨回抱了一下,然后汇入进站的人流。 她刻意订了那张多年前和姐姐一起坐过的、通往内蒙草原的绿皮火车票。她想重走一遍那条路。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泡面、汗味、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浑浊气味。硬卧车厢里,大多是面容淳朴、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有探亲的,有务工的,嘈杂又充满烟火气。 顾晓雨找到自己的铺位,安顿好行李,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站台出神。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没有人知道她的报道她的奖杯。可能是她假想的匿名状态,但这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细微的松弛。 火车开动,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所取代,渐渐的,视野慢慢开阔。 对面下铺是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奶奶,小孩好奇地打量着顾晓雨。老奶奶操着浓重的口音,笑眯眯地问:“姑娘,一个人出远门啊?去内蒙干啥哟?” 顾晓雨怔了一下,好像有些时间没和人打过交道了,下意识有些慌乱。但她看得出老奶奶眼里是纯粹的善意,“嗯,”她点了点头,“去……散散心。” “散心好嘞,”老奶奶絮叨着,“那边地方大得很哪,天也蓝哟,心里有啥不痛快,去吹吹风就好嘛。”然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旁边一位看起来像是经常跑长途的中年男人也插话道:“这季节去草原正好,不冷不热。你是去呼伦贝尔还是锡林郭勒?锡林郭勒我熟啊!经常在那一块儿跑车。” 顾晓雨其实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她只是模糊地想着要去草原,去一个尽可能远离的地方。她含糊着回应了几句。 起初的交谈有些生硬,但周围人自顾自地闲聊,分享着自带的特产,唠着家长里短,这种鲜活和真实,渐渐包围了她。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变化,绿色开始增多,天空也显得更高远,更蔚蓝。 火车轰鸣着,坚定地向北驶去。车厢摇晃,顾晓雨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感受着断断续续的磕磕碰碰,好像这种淡淡的痛觉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在感知。手机信号已经不太稳定,时断时续,网络的喧嚣似乎正在被物理上距离隔断。 第4章 草原初遇 绿皮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停靠在了一个小而简陋的边境小站。 顾晓雨提着行李,跟着人流一起走下火车。当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牲畜粪便的风,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她怔了一下,抬起头。 瞬间,她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庞大包裹了。 站台之外,是毫无遮拦的、无边无际的绿色。那不是经过精致修剪过的绿,而是野性的、恣意生长的,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与湛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连接在一起。云朵低垂,仿佛伸手可就可以摸到,云朵投下的巨大阴影在草原上缓慢移动。而风是这里唯一持久的声音,当掠过草尖,发的声音最为动听。 城市里的喧嚣和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舆论,在这片绝对的辽阔面前,仿佛被瞬间稀释、抽空了。顾晓雨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因为长期紧绷,突然松弛下来带来的失重感。她深吸一口气,那记忆深处熟悉的、独属于草原的凛冽气息灌入胸腔。 她还有些迷糊,但这片天地,已经不容分说地接纳了她。 按照之前查到的、为数不多的攻略,她挤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子在颠簸地路上行驶,沾满沙子的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草坡和低头啃草的牛羊群。几个小时后,在一个岔路口,司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告诉她,某个牧民合作社的民宿点到了。 这里散步着几十顶大小不一的蒙古包,形状和样式各异。一眼看过去,有游客模样的人,也有当地牧民。顾晓雨拖着行李箱,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该走向哪一处。 这时,一阵清亮悠扬的歌声吸引了她。歌声来自不远处一顶装饰着蓝色祥云图案的蒙古包。一个穿着砖红色蒙古袍的女人正坐在包前的木墩上,一边哼唱着什么,一边灵巧地擦拭着一些银质的器皿。她的嗓音高亢而润朗,带着草原特有的豁达。 这歌声,让顾晓雨停住了脚步。她朝着那顶蒙古包走去。 女人看到她走过去,歌声停了,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阳光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眼角有着细密的笑纹,眼神明亮有神。 “找人?”她用带着口音的汉语问,声音和歌声一样洪亮。 “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顾晓雨问。 “可以啊!”女人爽快地笑起来,连着一串银铃般爽朗的笑声,她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我家包多,干净!好多南方来的客人都叫我萨姐,你也就这么叫吧!我叫萨日朗花!”她的热情像一团火,却不灼人,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坦荡的好客。 顾晓雨几乎立刻就决定了,就是这里。“好的,萨姐,麻烦啦。”她轻声回应。 萨日朗花利落地帮她安顿下来。蒙古包里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茶香,被子有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放下行李,顾晓雨长舒一口气,长途的奔波在此刻终于落下帷幕,她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好地方。 黄昏时分,橘红色的夕阳近乎要将半个天空都浸染,整片草原笼罩在一种温暖而沉静的色调里。顾晓雨走出蒙古包,想仔细看看这片她将要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 她信步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草叶摩擦着她的裤脚,发出细碎的声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和她的心跳声。就在她沉浸在这片苍茫暮色中时,一幅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眼帘,她呆立在原地。 在夕阳熔金的光晕里,一个身影正策马而来。 那是一个梳着两条乌黑麻花辫子的女孩儿,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她的身体随着马的奔跑微微起伏,姿态自然而协调,已经与身下的坐骑融为一体。她手里握着一根马鞭,但并未挥动,只是神色自若地掌控着方向,任由风吹起她的辫子和袍角。她从夕阳那头奔来,像是从画中,或者从某个梦境里跃出,那是顾晓雨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马蹄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富有节奏。 马儿在距离顾晓雨几十米远的地方,似乎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速度慢了下来。马背上的女孩也看到了站在蒙古包不远处、怔怔望着她的顾晓雨。她将缰绳轻轻一拉,口中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那匹马便听话地停了下来,喷着响鼻,蹄子在地上刨动着。 距离越来越近,顾晓雨看清了女孩的模样。 她有着蒙古族女孩特有的、颧骨微凸的脸颊,皮肤是日光长期亲吻的健康麦色。在马上看着英勇飒爽的女孩,近看却透出一丝未脱的稚气,带着一种野性的可爱。她的五官挺立而俊俏,鼻子很高,嘴唇的线条清晰。眼睛并不算很大,是典型的蒙古褶,但瞳仁异常黑亮,像被泉水洗过的墨石,里面装着不符合外貌的沉静和一种莫名的凌厉又悲悯的东西。 女孩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脸色苍白的汉族姐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先是开口,说了一句顾晓雨听不懂的蒙语,声音清脆,但很轻。 见顾晓雨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女孩眨了眨眼,改用腔调有些生硬、却努力说清楚的汉语问道:“你好~是客人吗?” 顾晓雨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嗯,你好。我今天刚来的,住在萨姐家。”她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蒙古包。 “我叫额格都。”女孩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光芒的意思。萨姐是我阿妈。”顾晓雨嘴角微微上扬,光芒,真是和这黄昏的红光融为一体啊。“我叫顾晓雨。”她轻声说,目光还无法从额格都身上移开。这个女孩,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欢迎你来。”额格都说完,熟练地跳上马背,轻轻踢了下马腹,马儿听话地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小跑起来。她回头又看了顾晓雨一眼,然后驾着马儿,消失在蒙古包后面。 顾晓雨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在那一刻,马蹄声似乎轻轻踏裂了一道什么东西。 晚餐一般是在萨日朗花家主包里吃,所有住客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热气腾腾的手把羊肉、奶豆腐和一壶滚烫的咸奶茶。顾晓雨注意到,额格都也坐在其中,除了工作,她并不爱观察人,只是,她有些显眼。她已经换下了骑马的袍子,穿着一件家常的深蓝色衣服,安静地坐在萨日朗花旁边。 席间,萨日朗花热情地招呼大家吃肉喝酒,气氛异常热闹。顾晓雨显得有些沉默,只是小口地喝着奶茶,听着其他人交谈,时而游离。额格都话不多,但眼神很活。 她的目光几次掠过顾晓雨,她似乎察觉到了这个陌生姐姐与周围欢快氛围格格不入。 萨日朗花不停地大声招呼大家吃肉,额格都默默地拿起顾晓雨面前的木碗,为她重新斟满了热气腾腾的奶茶,然后轻轻推到她的手边,拍了一下她的肩,使了个眼神,露出脸颊一侧的酒窝。过了一会儿,她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煮得烂熟、不带太多肥油的羊腿肉,放在顾晓雨面前的盘子里,没说一句话。 当顾晓雨抬起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时,额格都又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藏着想让人一探究竟的神秘。 顾晓雨看着盘子里那块羊肉,又看了看额格都清澈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感到一暖。她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她很久没感受到陌生人如此的善意了。 额格都只是继续安静地吃自己的饭。 包外,草原的夜晚彻底降临,风声更显清晰,温度已与白天天差地别。但蒙古包里,灯火温暖,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顾晓雨捧着那碗温热的奶茶,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第一次觉得,这片陌生的土地,好像有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实感。而那匹从夕阳中奔来的马,和马上那个眼神清亮、名叫“光芒”的女孩,成了她这片记忆里,第一个清晰而鲜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