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魂缠青灯》 第1章 梦魇 沈掠近来总被困在一场荒唐梦里。 梦中是座三进两院的青灰台门院落,檐翘角上悬着青铜铃铛,每有夜风掠过时便叮咚作响。楼前天井栽着几株老梅,冬日里开得极艳,雪压枝头时,红白交缠,倒像泼了血又缀了玉。 最令人在意的是梦里那个身影。 那人名唤贺兰摧,生得一副祸世相。 他惯穿玄色广袖袍,腰间悬一柄缠金剑,行动时衣袂翻飞,隐约露出腕上一截红绳,绳结早已磨得发旧,却勒进皮肉里,像是烙了印。 起初,梦境尚算克制。 记得是贺兰摧在院中舞剑,剑刃破空,带起一阵雪沫,竟比枝头红梅更扎眼。他站在廊下看,贺兰催便收起了剑,剑尖垂落的雪水滴在他靴尖,隔着风雪望过来,嗓音低低沉沉的:“怎么,冷?” 见沈掠不答,贺兰摧便径直走过来,攥住他的手,掌心粗粝温热,指腹有常年握剑的茧。 他声音裹着梅香:“手炉凉了也不知唤人?” 说罢,不由分说将沈掠的手拢在掌心,低头呵了口热气。 沈掠想挣:“松手。” 贺兰摧反而扣得更紧:“不松。” 沈掠抬膝欲顶,却被对方早有预料地用长腿抵住。玄色大氅忽地展开,将他整个人裹进带着梅香的温暖里。贺兰摧的唇几乎贴着他耳垂:“别闹,你若是冻病了,我还得伺候。” 唇齿间呵出的白雾缠上他颈间,温热呼吸搅乱风雪。 沈掠猛地抽手,却无意带落了贺兰摧束发的银簪,青丝泻了满肩的刹那,沈掠腰间陡然一紧。贺兰摧下巴重重硌在他肩窝,喉间震动混着炙热呼吸碾过耳际:“阿羽,你如今只会欺负发簪了?” “从前可是......” 掌心顺着腰线滑上脊梁,“会解我衣带的。” 尾音淹没在青铜铃铛的叮咚声里,檐角积雪应声而落,惊碎了满庭红梅映血的倒影。 后来,梦便愈发不成体统。 冬夜小楼里,炭盆噼啪作响,火光将窗棂映成摇曳的橘色。沈掠蜷在软榻上翻书,半湿的乌发还带着沐浴后的潮气,松垮垮披在素白寝衣上。 贺兰摧从背后贴上来,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拂过耳畔:“看什么这么入神?” 沈掠没理他,贺兰摧便伸手抽走了书,翻了两页,嗤笑一声:“《南华经》?你何时信这个了?” “还我。” “不还。” 沈掠去抢,却被扣住手腕按在榻上。贺兰摧把书丢到一旁,他手指捏住沈掠的下巴,低声道:“看我。” 沈掠仍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气息的逼近,唇几乎贴上他耳垂时,喉结滚了滚。 他后仰着脖颈,忍不住恼道:“贺兰摧,你为何夜夜都要来招我?” 话音未落,便被对方掐着腰提起,案上宣纸哗啦扫落一地。 尾音被吞没在唇齿间。 贺兰摧吻他时很凶,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得了机会,手指掐着他的腰,把他抵在窗棂上,脊背压得窗纸沙沙作响。 沈掠明知是梦,偏是挣不开。 只能抓着他衣襟踉跄后退,缠枝铜灯台被撞得剧烈摇晃。 贺兰摧单手扯开他衣带,掌心粗粝的茧磨过腰窝,另一只手仍死死扣着他后颈,喘息灼热:“阿羽......” 这一声声低沉,沈掠呼吸都被他搅得凌乱。 昏光里只见贺兰摧束发的银冠不知何时松脱,青丝垂落缠上他指尖,腕间红绳似是深勒进皮肉,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出胭脂痕。 每每梦到最旖旎处,沈掠就会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枕畔却空无一人,唯有窗外一弯残月,冷冷照着人间。 又是那个梦。 已经是第三十日了,整整一月。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冰雪碾过的凉意,舌尖却诡异地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甘甜,像被浸透了寒露的玉兰花瓣扫过。 沈掠翻身下床,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茶盏在桌上重重一顿,惊醒了外间值夜的小厮。阿福揉着惺忪睡眼推门而入:“爷?可是又魇着了?” 沈掠摆手:“无事,你继续睡吧。” 阿福站在门边踌躇片刻,终究不敢违逆主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远处更鼓恰在此刻敲响,三记梆子声像钝刀刮过耳膜。沈掠盯着满室狼藉低笑出声,原来最荒唐的不是梦,而是他此刻疯狂翻涌的念头。 清早,晨露未晞。 廊柱后忽漏出几声窃笑。 两个着藕荷色比甲的丫鬟抱着浆洗好的帐幔挨着朱漆柱子走,一个促狭地压低嗓子:“西厢房的床单今早又换了呢,那褶子层层叠叠的,像是......” 另一个忙用胳膊肘捅她:“作死呢!没见青天白日的......” 话音未落,抬头正撞见拐角处一片鸦青色衣袂,顿时煞白了脸。 沈掠面无表情地捻着佛珠从她们跟前走过。镂空透雕的砖墙后传来慌乱的扑通跪地声,茶托磕在青砖上脆生生地响:“三、三公子万安......” 他脚步未停,耳垂却无端烧灼起来。 府中近日的流言他并非不知。 丫鬟们窃笑着收拾床单,嬷嬷们暗示要给他安排通房,连父亲也意味深长地提了句“少年人,气血旺,不必强忍”......他们只当他是到了年纪。 沈掠忽问身侧的阿福:“你说,若有人夜夜被梅香侵扰,是该折了那枝梅,还是该......” 阿福闻言身形一滞,慌忙求饶。 自打上月起,主子的脾性越发难测。时而对着茶盏怔怔出神,时而一言不发地离去,更多时是这般突然抛出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诘问。 如今连最爱嚼舌根的老嬷嬷们,见了他的影子都要绕道走。 沈掠又唤道:“阿福。” 阿福战战兢兢道:“爷若嫌梅枝碍眼,小的这就去寻花匠来......” “罢了,”沈掠抬手止住,似是不愿再谈,转而吩咐,“去禀祖母,今日我需斋戒,不必等我。” 阿福紧赶两步追上,为难道:“可老夫人特意嘱咐过,今日府中有贵客......” 被沈掠一袖截断:“就回她说,我佛前染了尘,须闭门自省。”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佛堂走去。 袍角掠过阶前残花,像在逃离什么见不得光的罪孽。 佛堂青烟缭绕,他跪在蒲团上,却连经文都诵得支离破碎。佛珠一颗一颗拨过去,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燥意。方才竟又将佛像低垂的眉眼,看成了那人情动时假惺惺的慈悲。 须臾,小厮推门闯入的动静惊散了香雾。 身后跟着一道刻意压低的轻笑:“掠哥儿近日怎么总往佛堂跑?莫不是真要学达摩面壁?” 沈掠眼皮未抬道:“佛门清净地——” 话未说完,便被来人一把勾住脖颈。 谢共秋一身朱砂色锦袍晃得人眼花,玉冠歪斜,手里还摇着柄鎏金折扇,笑得促狭:“——清净什么?你心里有鬼,躲到哪儿都白搭。” 沈掠拂开他手臂,皱眉道:“今日又吃醉了酒?” 谢共秋扬手屏退随侍,就势往蒲团上一歪,惬意道:“哪儿能啊!今日我可是专程来逮你的。自打上巳雅集后,金陵城可都传遍了,都说啊.....”他边说边凑近,冷不丁笑道:“咱们的沈三公子叫狐仙给缠上了身子,夜夜红绡帐里渡巫山,白日里却装模作样念弥陀。” 沈掠佛珠骤停:“谢冕!” 谢共秋浑不在意,反而歪头笑得更放肆,扇骨抵着沈掠肩头轻轻一推:“哟,还急了?瞧你这副贞洁烈妇的架势!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掠挥袖格挡,却不慎拂过香案,蹭了一道灰白香灰。 他低头掸灰的间隙,谢共秋已懒洋洋支起一条腿,靴尖踢了踢地上的蒲团:“说正经的,适才我路过花厅时,瞧见了那位陈二小姐。虽说是庶出的姑娘,倒生得柳眉杏眼,自有一段闺秀风致。” 他口中那姑娘闺名唤云岫,原是陈府二姨娘所出。 虽非嫡系血脉,却因生得玉雪可爱,自幼便被老太君养在膝下。琴棋书画皆通,行事又极妥帖,前几日祖母撵着檀香串子同他说时,还特意提了句:“这般品貌,便是搁在正经大户当正头娘子也使得,给你作偏房,倒是委屈了。” 谢共秋的扇骨又敲过来,笑道:“你就当真心如止水?” 沈掠继续整理着袖口,目光却透过氤氲的青烟失了焦。 他并非没有跟祖母表过态。 只是这陈云岫,不过是投石问路的第一枚棋子罢了。 今日若拒了这门亲,明日还会有周家嫡女登门,后日便会收到李家表妹的拜帖......如今,这金陵城的闺秀们,个个都是用朱砂写就的命帖,一册册堆叠在祖母案头,翻不完,也撕不尽。 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见沈掠冷面不应,这浪荡子忽将扇子转了个花儿:“依我看啊,你这参禅礼佛是假,躲避红尘才是真。但何苦呢?横竖都是要娶亲的,与其让老太太整日对着庚帖犯愁,何不挑个顺眼的先收了房,好歹还能落个清净。” 沈掠睨他道:“既然谢公子这般通透,不如今日我也替你保个媒,如何?” “可别!”谢共秋连忙举手讨饶,“这金陵城的闺秀们,合该配你这等端方君子。” 他忽地翻身坐起,一双桃花眼弯的惑人,展扇遮在二人耳际,道:“至于我嘛......你又不是不知,我心思素来都在看那胡姬跳拓枝上。啧,美人金铃裹踝,赤脚旋起来时腰链簌簌响,能勾得人魂飞魄散。” 谢共秋犹自眉飞色舞,指尖在空中虚划着舞娘旋身的弧度,仿佛那些旖旎情事不过是酒席间助兴的谈资。 说实话这篇文我并没有想很久就开始动笔了,也是第一次写古文,更是第一次在这里发文,还有点玩不懂这个系统[捂脸笑哭] 刚开始构思的时候,只是想写一个小短篇的甜文,后来想法越来越多,也修改过很多版本,第一版的剧情其实已经发展到很后面了,结果脑子一热,删删删,又从开头加了谢共秋这个角色,第二版又去掉沈掠跟云岫的相处,第三版改了一些压抑氛围......本来想多攒一些再发,但是攒的不如改的多。 所以,就这样吧,纯感情线的轻松小甜文,但是伏笔比较多(因为怕自己写忘了,所以留了后期填坑的空间)当然也是因为我本身就特别喜欢玩反转(我会努力记得坑的......tat) 希望这本书能爆(痴人呓梦)然后大家在二刷三刷的时候,慢慢发现其中的彩蛋(提示一下:名字也有哟!) 另外梦境是分两层的: 一个是贺兰摧的世界(平时入梦时进的) 一个是沈掠自己的世界(发烧垂危等特殊时候,其实算进了他前世的记忆中) 第二层梦境出现不会太多,预计是两到三次,主要疏理他跟贺兰摧的关系,为什么会入梦,以及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羁绊……(有个我自己很喜欢的伏笔!!)这里就不多说啦,会有一点点凌乱,但是我相信难不倒诸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梦魇 第2章 渡劫 这些轻佻字句落在沈掠耳中,却尽数化作了梅香里的喘息。 昨夜梦中贺兰摧逼他咽下的那口梅子酒,此刻竟在舌根烧灼起来。他仓皇拭唇,手背蹭过齿关时,仿佛又被梦中人狠狠叼住了指尖。 可笑这荒唐梦魇,竟连青天白日都不肯放过他。 谢共秋歪头,玉冠束不住的那绺鬓发垂在颊边,活像个刚被妖精轻薄过的玉面书生。他扇柄带着风,嬉笑道:“罢了,你既热心要做媒,何不干脆点儿,去替我寻个会跳胡旋的妙人儿来?” 沈掠斜睨他一眼:“你当我是龟公?” 谢共秋“啧”了一声,扇子一收,作势要敲他:“这话诛心!佛祖听了都怕要跌下莲台。” 他顿了顿,忽以扇骨支着下巴,摇头晃脑回味道:“那胡旋舞啊,踏的是人间烟火,折的是杨柳春风,转的是七情六欲......你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自然品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美妙滋味。” 沈掠懒得再理他,转身去拨弄香炉。 袅袅青烟却不肯放过他,缠着谢共秋未尽的话语攀上来,带着点狎昵的蛊惑,直往人耳朵里钻:“我说掠哥儿,倒不如......你亲自随我去见识一回?保管教你分不清是菩萨低眉,还是修罗含笑。” 残香忽在铜炉里爆出几点猩红,像未熄的欲念。 沈掠指尖一颤,那猩红光点便灼上他指腹,疼得他眉心微蹙。 “哈!”谢共秋拍扇大笑:“怕了?不敢去?” 沈掠冷着脸将香炉盖子重重一合:“你当谁都似你这般,整日耽溺于声色犬马?” 谢共秋立刻叫屈,“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手中扇子摇的飞快,振振有词道:“胡旋舞可是正经源于西域佛国!当年玄奘西行取经,路过龟兹,都曾驻足赞其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哪是俗物?分明乃佛法无边之化现,红尘炼心之妙谛!” 沈掠撩开经卷起身,“青天白日在我家佛堂说这些,你当真是......” 谢共秋就势仰头:“我如何?” 沈掠听着,越觉荒唐,佛珠在掌心攥得发烫。 半晌才嗤道:“......不可理喻。” 谢共秋岂肯作罢,争辩道:“酒肆勾栏里未必没有真菩萨,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体悟红尘百态亦是修行!” 他忽扬手接住从窗棂漏进的一缕阳光。 碎金落在他眉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肃然:“你瞧这日光,世间情爱原就如这光,照牡丹是国色,映寒梅成清绝,偏你非要把自己冻成个雪人。” 有人爱牡丹,有人折寒梅。 世人皆道风月荒唐,可谁又不是红尘客? 沈掠怔忡片刻,眼底霜色被那缕日光晃得微微松动。 谢共秋见状,也跟着站起来,顺手勾住他肩膀:“择日不如撞日,城西醉仙楼近日新来了位极擅胡旋的西域舞姬,那身段,那腰肢......你若真无绮念,便该陪我去醉仙楼喝两杯,你若不去,才是心中有鬼。” 说罢,竟不由分说拽着人往外走。 沈掠腕骨被他攥得生疼,踉跄间踏碎满室香雾,惊得阿福从廊下直窜过来。 “谢公子!您这是要带我家爷去哪儿?” 他不敢碰贵人衣袖,只得挡在月洞门前。 谢共秋手中扇骨堪堪抵住阿福胸口将人隔开,笑吟吟答道:“自然是带你家主子,去!渡!劫!” 渡劫?? 阿福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家主子何时要渡什么劫? 忽想起谢家这位小祖宗素日的荒唐做派,莫不是又要诓人去秦楼楚馆听小曲儿? 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规矩了,快步追上前:“谢公子!这、这可使不得,我家爷今日要......” “要什么?要对着木雕泥塑参到地老天荒?” 谢共秋长笑截断话头,衣袂翻飞间已掠过小厮身侧,腰间玉佩与银钩相击,叮当声中混着戏谑:“傻奴才,没见你家主子眉间业火都要烧穿三界了?这般功德无量的劫,自然该去温柔乡里渡......” 阿福追着飘飞的朱砂衣角惶然喊道:“爷......?” 尾音颤在风里,却见自家公子竟未挣开那浪荡子。 阿福抱着餐盒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纠缠着消失在海棠花障深处。 谢家马车正停在沈府侧门。 沈掠被按坐在软垫上时,腕间红痕还未消,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朱砂色锦袍的少年忽然倾身挨近,用折扇挑开半边绸帘,几缕刺目的天光瞬时泼入,惊散了车内浮动的暗香。 沈掠下意识抬手遮挡,却从指缝间漏进市井喧嚷。 鲜活的人声里混着谢共秋的笑:“掠哥儿你瞧,这红尘是不是比你那佛堂有趣?” 沈掠偏头望过去。 只见长街熙攘,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糖画摊子前围满了馋嘴的垂髫小儿,蒸糕的雾气里裹着甜香漫过青石板路。不远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路过,驼铃叮咚,与胭脂铺前姑娘们的嬉笑揉碎在一处,泼洒出一幅鲜活的市井长卷。 他堪堪要移开眼,耳畔骤起一声清亮长哨。 谢共秋不知何时探出了身子:“那裹头巾的老头儿!且慢走两步——” 商人闻声转头,蜜色面庞上眼窝深邃,咧嘴笑时露出颗金牙:“小郎君要买香料?上好的龙涎香,价比黄金......” 谢共秋以扇挑开锦囊瞥去,却不甚满意,忽转问道:“可有治相思的香?” 商人眼中精光一闪,金牙映着日头晃出几分狡黠。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个鎏金珐琅小盒:“小郎君问得巧,这‘锁情髓’可是龟兹秘药,只需在枕畔燃豆大一块,保管您朝思暮想之人夜夜入梦来。” 说着,他便以指甲挑开盒盖,露出内里赤红如血的香膏,质地似浸了蜜的胭脂,却混着一丝诡异的腥涩。 谢共秋闻言大喜,当即从袖中甩出几枚银锭,扬声道:“有多少存货,尽数取来。” 商人眼疾手快抄住银锭,咧嘴笑道:“郎君爽快!” 他将鎏金珐琅盒并几块赤红香膏包好,递到谢共秋手中,金牙在阳光下灿得晃眼。 临了还不忘叮嘱道:“小郎君可要记准用法,这香遇热便化雾,需得银器挑着燃,每晚入睡前置于枕畔,保管您梦也甜,魂也酣。” 谢共秋反手将香盒抛向沈掠:“掠哥儿,这等稀罕好货,今夜可要试试?” 沈掠指尖一烫,冷脸掷回:“不需要。” 这所谓西域奇香,不过是用曼陀罗花粉混了寻常脂膏,与那些下作勾栏里用的催情香无甚区别。 也就这挥金如土的纨绔,会当真。 谢共秋“哎”了一声,俯身拾起香盒,心疼道:“暴殄天物!你不要,我留着哄胡姬也好。” 沈掠冷笑:“仔细被人当登徒子打出来。” 谢共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不解风情?难怪那陈二小姐要望穿秋水了。” 他身体重新靠回去,姿态慵懒,甚至带上了点笑意。 偏生还要火上浇油地道:“说来也怪,你既不要通房丫鬟,又瞧不上闺秀。若是这香膏真能引得心上人入梦,我倒真想去你梦里好生瞧瞧,到底藏了什么勾魂摄魄的妖精,竟能把好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给生生熬成青灯古佛下的泥胎木偶。” 沈掠眸色倏地一沉。 哪有什么勾魂摄魄的精怪,分明是他自己的罪孽。 而那场梦的源头,始于上巳节后的寒夜。 他记得清晰,那日与众人梅林对饮,酒酣耳热之际,他信手拈来一首《折梅令》。 ——“青檐冻雪噤寒铃, 疏影斜、偏映空庭。 呵手折取冰魂去, 不教暗香侵。 玉壶光转碾霜清, 照孤山、自证伶俜。 若问此枝何处置? 掷与野火烹。” 横枝疏影间,偏有暗香沾袖,他便伸手去捉,谁料梅瓣随风而落。 适时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恍惚间有人贴着他耳垂低语:“阿羽的诗,怎还是这般薄情?” 那夜寒露凝枝时,贺兰摧第一次入梦。 粉墙黛瓦的庭院被夜雪覆成素白,檐角青铜铃铛在风中轻颤,叮咚声碎在梅枝间。 小楼槛窗染着橘黄烛晕,窗纸透出的光痕微微摇曳,像谁故意在邀约。 沈掠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上二层。 推开门,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雪色中衣被月光浸得透亮,腰间束带松松垮垮垂落。沈掠瞧见他后颈上有粒朱砂痣,艳得像要滴血,他鬼使神差的伸手...... 将触未触的刹那,满楼风铃骤响。 那人没动,只偏了偏头:“阿羽,你终于知道来见我了。” 沈掠指尖一颤,却没能收回。 那人反手扣住他手腕,那指腹温热粗粝,磨得他腕骨发烫。 沈掠的目光却被腕间那截红绳吸引。 他试探着问:“今日在梅林中,是你?”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月光勾勒出他半明半暗的轮廓,却叫人始终看不真切。 他低笑,声音裹着风雪:“怎么?怕了?” 沈掠强装镇定:“装神弄鬼。” 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敬的是天地理,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至少在此刻,他是不信的。 那人闻言挑眉,忽地欺身逼近,袖间梅香扑面而来,他将沈掠锢在门板上。 呼吸碾过他颈侧,烫得惊人:“不如,你亲身验一验......是神是鬼,是虚是实?” 沈掠闷哼一声,掌心抵住他胸膛,却推不开半分。 他咬着牙,嗓音发颤:“你......松手。” 那人声音带着笑,唇贴着他耳际,一字一顿:“偏!不!” 这个发表存稿到底怎么弄啊,第二章也是研究半天,最后电脑发的,第三章用手机琢磨半天,怎么都是一个存字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渡劫 第3章 风月 檐角风铃狂乱作响,沈掠望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凝成霜花,竟一时分不清是雪落进了呼吸,还是魂魄化作了寒烟。 方才还自恃“大梦虚空,何惧之有”的傲气,此刻竟在这人灼热的禁锢中寸寸溃散。 他压着喘息诘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倏然松开钳制,却执起他手,用染着梅香的指尖,一寸寸划过沈掠的掌心。 沈掠在骤然侵袭的冷香里抬头,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浮动着碎金般的光,像雪夜中不灭的灯盏,照得他魂魄都发烫。 “现在,认得了?” 指腹最后那笔收梢被他恶意拖长,在掌纹间剐出带电的痒。 沈掠在纷乱的思绪中搜寻,莫说同名同姓者,单是“贺兰”这般罕见的姓氏,在金陵城中也绝无仅有。 窗外风雪忽烈。 沈掠靴跟绊到窗棂,整个人向后跌去,却没有预想中的坠落感——他落在了一个萦绕着梅香的怀抱里,耳边是青铜铃铛疯狂的叮咚声。 玄色大氅猎猎展开,将他严严实实裹住。 贺兰摧将一截带雪的梅枝递进他掌心,温热的吐息划开风雪: “现在......梅枝与你,都染了我的霜。” 青铜铃铛的余韵尚在轻颤,远处佛寺钟声突然撞破黎明。 沈掠在满枕梅香中惊醒,他蜷指攥紧锦被,掌心里却冰冰凉。 “贺兰摧......” 他低喃着翻身下榻,赤足踩过满地碎霜般的月光。 铜镜里映出他凌乱的中衣,和微红的眼尾。沈掠随手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上,转向案头去取茶水,目光无意落在镇纸下压着上巳节的诗笺,墨迹早已干透。 他抽出来重读,却在看到最后两句时蓦地僵住。 「若问此枝何处置? 不如刻骨作相思。」 白日梅林宴上,自己分明吟的是“掷与野火烹”的决绝,如今这缠绵悱恻的尾句,倒像是从哪个旖旎传说里偷来的判词。 沈掠不记得自己何时改过这首诗,更不记得写过这样露骨的句子。 这时,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赶来,隔着门板询问:“五更天了,爷可要更衣?” 案头青瓷盏里隔夜的茶水早已冷透。 他仰头灌下,喉结急促滚动,反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几分。 不过是场荒诞的梦,何至于此? 他嗤笑一声,却不知是在嘲梦里的荒唐,还是讽醒后竟当真去嗅腕间是否沾了梅香。 谢共秋连唤三声不见应答,折扇“唰”地敲在沈掠膝头:“掠哥儿又发什么愣?莫不是真被香膏勾了魂去?” 沈掠猛地回神,发现马车已经停在醉仙楼门口。 谢共秋半个人探出车外,朱砂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活像只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他回头催促:“龟兹乐师已候多时,再磨蹭可要罚酒三坛。” 沈掠蹙眉避开他的接触,随他下了马车。 醉仙楼浮在一处雕梁画栋的画舫之上,三个描金大字高悬于舫首,将秦淮河的柔波碎成万点浮金。 谢共秋轻车熟路踏上檀木板桥,即刻便有抱琵琶的少女自珠帘后转出,盈盈一笑:“谢公子可算来了,奴家新谱的《折柳》还未曾弹给人听过呢。” 少女嗓音甜润,杏眸含露,鬓边两缕碎发被河风拂得轻扬。 谢共秋折扇一展,墨竹扇面簌簌,如真竹迎风,他挑眉笑道:“秒极!掠哥儿,这位可是醉仙楼头牌的乐师,名唤阿阮,琵琶技艺堪称一绝,今日有耳福了。” 沈掠面色淡淡,只略一颔首。 阿阮眼波斜斜扫来:“这位公子好生面冷,可是嫌奴家的曲子不入耳?” 少女身上有股甜腻的脂粉香,混着琵琶木的淡淡涩味,冲得沈掠眉心一跳。 谢共秋见状,哈哈大笑,一把揽过阿阮的肩,耳语般道:“他这人向来不解风情,阿阮姑娘莫恼,不如先为我弹一曲?” 阿阮掩唇轻笑,眼尾余光却仍黏在沈掠的身上:“那谢公子待会可仔细听着——” 她引着二人穿过重重纱幔,来到一处临水的雅间。 窗外秦淮河水光潋滟,画舫游弋,丝竹声隐隐约约飘荡在水面上。 少女临窗而坐,怀抱琵琶忽而指尖一挑,歌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长亭外,雪沾袖,赠君一枝灞桥柳。」 「柳丝短,离恨长,怎系得住兰舟?」 「玉骢嘶过白蘋洲,罗带缓,眉黛收。」 「醉里错认马上郎,原是风摇烛影瘦。」 「劝君饮尽这杯愁,琥珀光,照空楼。」 「若到来年燕归时,莫忘折柳人白头。」 「......」 曲调时而婉转如诉,时而激昂似潮,将《折柳》的离愁别绪演绎得淋漓尽致。谢共秋斜倚在绣墩上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节奏轻敲膝头,显然已经沉醉其中。 琵琶弦震颤的嗡鸣中,沈掠静坐于一旁,思绪却被这歌声搅得愈发纷乱。 「玉指冰弦三两声,惊破离人心上秋。」 「檐角铁马叮咚久,似说:不如不遇倾城袖。」 曲终时,谢共秋折扇敲得案几砰砰响,笑赞道:“阿阮姑娘果然妙手!这弦音哪是拨在桐木上,分明是挠在人心尖上!” 阿阮抱琴欠身:“公子过奖了。” 目光继而转向沈掠,问道:“不知这位冷面郎君,觉得如何?” 沈掠只评价道:“琴艺精湛。” 阿阮眼波含嗔带怨地睨了沈掠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 正待出言调侃,谢共秋的扇柄及时横挡。 他笑吟吟插话道:“阿阮姑娘且饶了他罢,我这兄弟就是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倒不如说说,那位新来的胡旋娘子何时登台?” 他可是连西域葡萄酒都备好了,就等着看美人赤足踏金铃呢。 阿阮正欲答话,画舫外忽骤起足铃的混响。 随后,几扇雕花槅子门被齐齐推开,夜风卷着一股浓郁的异域香气席卷而入。 阿阮金镯相击:“您瞧,说仙子,仙子到。” 只见十余名西域舞姬踏着月色涌进雅间。为首的女郎以金纱覆面,只露一双翡翠似的眸子,眼角用金粉描出飞凤纹样。她手中托着九枝灯台,每枝莲蕊里都燃着赤红如血的香膏。 莲步轻移间,青烟自灯盏氤氲升腾,顷刻便缠绵满室。 沈掠眉心骤跳。 这白雾里,分明混着与谢共秋所购“锁情髓”类似的气息,甜腻中渗着腥涩,嗅得人喉间发紧。 当即起身欲退,却被谢共秋眼疾手快扣住腕骨。 他一把将人按回座中,安抚道:“急什么?这才刚入夜呢。” 阿阮怀中的琵琶不知何时已换作月琴,檀板轻叩,指尖轻捻慢拢间,唱起一支异域小调。琴音恰似玉门关外卷沙的朔风,歌声却缠绵如江南梅雨沾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十二名胡姬应声而动,金纱浪涌间,或拈花,或持剑,宛若敦煌壁画里飞出来的金刚与天女。 待唱至“绿酒一杯歌一遍”时,那领舞女郎突然咬落面纱,足尖点地三转,缓缓旋至谢共秋跟前,折腰衔起案上酒盏,呵气如炙焰: “公子且品,奴家这杯胭脂醉,可烫喉?” 谢共秋配合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个**蚀骨的温柔刀!” 笑声未歇,女郎又翩然舞至沈掠案前,轻轻剥开一枚荔枝,将莹白果肉递到沈掠唇边。 沈掠偏头避开,那玉指却追着他紧抿的唇线,将蜜汁蹭在他唇角。混着一声酥到骨子里的问:“郎君这般避让,莫不是怕妾的指尖,比这岭南雪魄更甜?” 莹润的果肉蹭过唇角,冰凉中渗着一丝隐秘的甜。 他莫名就想到贺兰摧唇间碾过的玉兰寒露。 “阿依娜。” 谢共秋朱袖倏然横插进来,隔开二人,笑眼弯成月牙:“我这兄弟可是块捂不化的冰,何苦自讨没趣?你若非要喂,不如换我这俗人消受?” 阿依娜眼波斜飞,佯装嗔道:“谢公子真是惯会劫人好事!” 说罢,旋身已将荔枝递至他唇边。 朱袍少年就势仰首,齿尖碾破晶莹果肉时汁水四溅,故意冲好友挑眉:“甜得很,真不尝尝?” 沈掠眼睫低垂。 那荔枝清冽的甜香,混着舞姬身上浓郁的异香,又与九枝莲灯升腾的白雾纠缠在一处,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熏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此刻只想拂袖离席。 “啧,木头。” 谢共秋见他毫无反应,颇觉无趣地咂了咂嘴,舌尖卷去唇边残留的蜜汁,转而朝阿依娜笑道:“阿依娜,这荔枝再甜,怕也化不开我这位沈兄的冰心玉壶。不如再来一舞?方才那惊鸿一瞥可不够尽兴。” 阿阮接话道:“谢公子,不如让奴家猜猜想听的曲儿?” 谢共秋顿时泛起兴味:“如此甚好!” 说话间,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抖出枚玉佩,羊脂白玉上雕着两朵缠枝并蒂莲,在满室烛辉中泛着温润光泽,他笑吟吟道:“若阿阮姑娘猜得准,这‘月下双莲’便作姑娘的缠头彩。若是猜错么......” 阿阮指尖轻轻掠过琴弦,眼波流转间抿唇一笑:“公子且听着罢。” 话音未落,檀板轻叩。 已衔着半阕旖旎的调子轻启朱唇: 「葡萄酿里捞月光, 碾碎星辰缀罗裳——」 十二道胭脂影踏着烛浪绽开,足尖点地翩然飞旋,金铃细碎如雨打芭蕉,竟压过了满堂笙箫。 尾音尚曳,檀板又响三记。 阿依娜骤然扬袖。 纤足踏着胡笳的长引旋入雅厅中央,金箔贴就的指甲映着烛光,腰肢折转间划出流萤般的光痕,霎时搅碎满室的春光。 「珊瑚趾尖破春浪, 旋身偏教风月荡——」 第4章 买愁 众姬忽而收势后退,独留她浴在十丈明烛里。 手腕翻飞间,纤指自眉梢逶迤而下,又顺着腰肢滑落......腕间银钏恰撞出一声清响: 「琉璃光,沾霓裳,醉眼乜斜问檀郎:千金买愁多无趣?」 唇衔酒液欺身近: 「不如......妾身衔酒喂君尝!」 胡笳声咽处,月琴“铮”地迸出个变徵之音,阿阮贝齿咬破胭脂,忽将最后两句唱得旖旎万状: 「指尖儿蘸着蜜糖, 唇齿间......偏烫!」 谢共秋眯着眼将这几字反复咂摸,忽然抚掌大笑道:“好个‘唇齿偏烫’!蜜糖裹着火,可不正是**蚀骨的温柔剑?” 他朱袖一展,玉佩便已抛向阿阮手中,“这玩意儿合该配美人!” 阿阮接住玉佩尚未完谢。 谢共秋尤嫌不足,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瓜子,雨点似的洒向众舞姬:“赏!统统有赏!今夜的酒钱,都记在我谢三账上!” 胡姬们纷纷嬉笑着俯身去拾。 沈掠见状劝道:“这般挥霍无度,明日金陵酒肆又该传你‘散财童子’的诨名。” 谢共秋却不以为意道:“掠哥儿此言差矣,古人常云:千金难买美人笑。昔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博褒姒展颜。如今我这区区金粟,能换得满堂璎珞叮咚,岂非占了天大的便宜?” 人生在世,唯图一乐。 纵是泼天富贵,又如何比得上眼睫上一点**痒? 正当他意犹未尽之时,一声冷嗤刺破满室笙歌:“谢三公子好大的手笔,连胡姬的缠头都要抢着付,莫不是怕明日又被令尊断了月钱?” 来人一袭墨蓝锦袍,身后跟着三五华服少年。 皆是金陵城中与谢家不对付的勋贵子弟,此刻抱臂斜倚门框,满脸讥诮。 谢共秋歪头打量着来人:“我当是谁,原是郑二公子携犬吠门。”扇尖虚点那群豪奴,笑得风流,“怎么?诸位是嫌平康坊的姑娘不够俏,逼得公子们要来醉仙楼取经了?” 郑显脸色顿时铁青。 谁不知他上月一掷千金为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偏生谢共秋非得横插一脚,哄抬身价时豪气干云,临了却拂袖而去,害他当众掏空钱囊仍差八十两。 还要被那娘子背后笑骂“银样镴枪头”? 谢共秋这话,分明是往他痛处狠狠捅了一刀。 衬得郑显这句怒喝都带上了几分滑稽:“谢三,你当真以为仗着谢阁老的势,就能在金陵横着走?” 谢共秋连忙打断他道:“蟹才横着走,我这般风流人物,自然要踏着流云,竖着飘。” 惹得满堂胡姬压不住的窃笑。 郑显见言语上占不到便宜,目光又在谢共秋与沈掠间恻恻扫了个来回。 忽地阴阳怪气:“哟,我当谢三今日怎的这般硬气,原是攀上了沈家的高枝儿。只是听闻沈公子近日不是常伴青灯古佛?这满楼的脂粉味,可别腌臜了您的清净。” 身后跟班见状,立刻帮腔:“诶!郑兄此言差矣,这泥塑的菩萨终究隔层香火,既解不了相思苦,又暖不得鸳鸯帐,哪比得上眼前胡姬的腰肢实在。” 说着,竟伸手要去勾阿依娜腰间流苏,“您说是不是啊菩萨?” 阿依娜蹙着眉后退两步。 沈掠忽将茶盏往案上不轻不重一磕。 瓷底碰着檀木的声响不算大,却让满室倏地一静。 他抬眸,目光淡淡扫过去:“郑二公子既知在下礼佛,当明白佛在心不在相。倒是诸位......” 执起酒盏轻抿一口,不紧不慢续道:“若都是寻真趣的雅客,何必偏要摆出副道学先生的架子?莫非是走错了门,误把秦楼当成了贡院?” 话音方落,夜风乍起,船身微晃。 突如其来的颠簸,摇得郑显一个趔趄,踉跄倒退,险些摔倒。待他狼狈扶住案几时,却见沈掠依旧气定神闲地端坐着,竟连衣袂都未乱半分。 恰似当胸挨了记窝心脚。 谢共秋折扇掩住半张笑脸:“郑兄何须行此大礼,纵是见着阿依娜姑娘的舞姿心驰神荡,也不必......连膝盖都软了吧?” 郑显面皮涨得紫红:“谢冕!你......!” 谢共秋拎起酒壶,啧啧摇头:“郑兄这火气怎的比西域辣椒还冲?不如,我请你饮杯胭脂醉......消消火?” 他说着,作势便要递过去。 郑显一把拍开他的手,冷声道:“拿开,谁稀罕你的酒!” 正此时,又是一阵风浪袭来,画舫猛地一晃。 杯中酒液顿时泼在了郑显的衣摆上,洇开一片深痕,像被硬生生撕开的体面。 身后的跟班见主家落了面子,连忙上前打圆场:“郑兄,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船上浪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郑显狠狠甩袖:“走!” 谢共秋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笑得意犹未尽:“哟,郑兄这就走了?方才不是还说要讨教‘横着走’的学问?可惜啊,我这还有百十两银钱没洒完呢。” 沈掠开口制止道:“谢冕,适可而止。” 谢共秋闻言,委屈地撇了撇嘴:“掠哥儿,我分明是在替你出气,怎么反倒被你教训?” 沈掠只递过去一记淡瞥,未再多言,转身走向船舷。 檐下灯笼被河风吹得摇晃,十里灯火碎在墨色水波间,恍若星子坠入砚池。 却被残存的琵琶韵搅得支离破碎。 他站在廊下,闭了闭眼。 能搅得他魂魄生澜的,又岂是这等跳梁之辈? 身后珠帘又被挑开,谢共秋执灯探身:“可是嫌这脂粉气浊?” 说罢低头嗅了嗅袖口沾染的异香,忍不住撇嘴,“早知你这般不耐熏,合该挑个更清净些的雅间。” 沈掠摇头:“无妨。” 秦淮河的水光碎在他眼底,却映不亮那片深潭。 西域迷香再浓烈,又怎及梦中那人袖间一缕冷梅香? 待画舫缓缓靠岸时,夜已更深了。 残灯将熄未熄,在雾气中洇开昏黄的晕,衬得谢共秋朱砂色锦袍愈发灼目。他餍足地伸着懒腰,笑邀道:“今晚真是热闹,改日再来?” 沈掠正低头拂去袖口沾染的脂粉香。 闻言头也不抬:“你自己来。” 谢共秋故作伤心地捂住胸口:“掠哥儿,这般绝情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 沈掠不理会他的做作,径直下了船。阿福早已在岸边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爷,可算出来了,老夫人派人来催了好几回......” 沈掠打断他:“回府。” 阿福不敢多言,连忙引着马车过来。 谢共秋站在船头,望着沈掠的背影,忽然高声喊道:“掠哥儿,那香膏你真不要?我可给你留着呢!” 沈掠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夜风卷着谢共秋的笑声,飘散在秦淮河的波光里。 回到沈府时,夜色已深如浓墨。阿福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碎步穿过重重庭院,刚踏入寿安堂的垂花门,便听得里头传来檀木杖杵地的闷响。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红笺正掀了帘子出来,见了沈掠忙福身行礼:“三公子可算回来了!老祖宗差人往角门探了三回,眼下这药盏子都快凝出皮儿了......” 内间飘来沉水香混着药味的苦涩。 沈掠抬手理了理袖口,这才掀帘进去。 紫檀嵌螺钿的罗汉床上,老太太一身赭色万字纹褙子,银发挽得一丝不苟。她手里掐着串蜜蜡佛珠,闻声掀起眼皮:“佛前染尘要自省,醉仙楼的胭脂香倒熏不坏你?” 沈掠低眉垂首:“孙儿知错。” 老太太将佛珠往檀木小几上一撂,那串珠子撞出几声轻响。 她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将孙儿从头到脚剜了一遍,声音里压着几分威势:“知错?你可知父亲像你这般年纪时,早将你母亲迎进了门,你大哥屋里也收了两房姨娘,就连你那整日不着调的二哥,上月都往周家下了聘......” 沈掠领间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接这话茬。 老太太瞧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但到底舍不得对着最疼爱的幺孙说重话,索性撂开那些弯绕,直言道:“掠哥儿,今日你且与祖母交个底,对那陈家的二丫头,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沈掠低垂的睫毛在烛光里颤了颤。 老太太的嗓音裹着几十年熏透的沉水香,暖烘烘往人耳蜗里钻,倒像是要把他架在文火上慢烤。 红笺恰在此时端着温好的药盏进门。 这伶俐丫头眼风一扫,却不往老太太跟前呈,反将那青瓷碗往沈掠手边矮几上一搁。 沈掠会意,双手捧过药盏上前,温声道:“祖母,药凉了伤胃。” 老太太睨着那碗褐色药汁,却未伸手去接,蹙着眉道:“少拿这苦汁子来搪塞我!你且说,那云岫姑娘虽是庶出,但论模样有模样,论教养有教养,女红针黹也样样拿得出手,你究竟是哪里瞧不上?” 沈掠抬眸,眼底一片清明:“祖母,孙儿确无此意。” 沉默在祖孙间蔓延了半盏茶工夫,老太太狠狠叹了一口浊气。 她抬眼看着孙儿,语气也突然放软,甚至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那整个金陵城的姑娘们,也没个能入眼的?便是......外面有可心的,只要对方家世清白,祖母也能替你想个周全的法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老太太不由得眯起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孙儿的反应。 沈掠依旧垂首立在灯影里。 这一默,倒比千言万语更教人心惊。 老太太心头顿时一沉:“好啊!当真是好的很!” 沈家世代簪缨,百年诗礼传承。长子袭爵撑门庭,次子尚公主耀门楣。偏生这最出挑的幺孙,如今莫说开枝散叶,竟连红鸾星动的征兆都无。 这让她日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最诛心的,还莫过于近日外面关于沈家三公子夜夜床榻会狐仙的流言。 连她前几日花重金购来安神的龙眼肉,竟也被坊间编排成:“可不是为着给夜夜贪欢的孙儿补元气呢?” 第5章 服软 沈家世代簪缨,百年诗礼传家。长子袭爵撑门庭,次子尚公主耀门楣。偏生这最出挑的幺孙,如今莫说开枝散叶,竟连红鸾星动的征兆都无。 这让她日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这草木尚知要赶着时节开花结果,偏我沈家祖坟冒青烟,倒养出个要绝户的活菩萨!” 她抓起佛珠狠捻两下:“你既喜欢待在佛堂,干脆明日我就去栖霞寺捐个金身,索性让你剃度当个真和尚!” 沈掠眼睫未颤:“但凭祖母做主。” 老太太闻言气极反笑,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好个油盐不进的活神仙!既如此,你今夜便去跪祠堂,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送饭!我倒要看看,是你这身硬骨头先服软,还是我这老太婆先熬不住!” 案头香炉青烟在沈掠眉间缠成枷锁。 他将药碗轻轻置于矮几,随即躬身行礼:“孙儿告退。” 老太太怔怔盯着他离去的身影,却忽觉眼眶发涩。 那袭鸦青色杭绸直裰下,分明还裹着当年那个执笔为侍女题团扇,笑时连廊下海棠都羞垂了瓣的温润公子。 怎么如今偏就冻成了一尊泥塑? 她抬手拿起药盏抿了一口,皱眉道:“苦得很。” 红笺忙递上蜜饯匣子,柔声劝慰:“老祖宗别太忧心,三公子年岁尚轻,还未到解风月的时候呢。要奴婢说呀,三公子这般品貌,合该配个天仙似的人物。陈家姑娘虽好,终究差些灵性。” 老太太却摇头叹道:“你当他真是眼界高?” 红笺一时语塞,正斟酌着如何接话,忽见老太太向她招手,忙理了理衣襟俯身凑近。 廊下阿福正搓着手呵气,白雾刚氤氲开,便瞥见雕花门扉轻动。他连忙提起灯笼迎上去,可一见自家主子面色比那冬夜还要冷上三分,顿时缩着脖子噤了声,只提着灯影默默跟在身后。 可走着走着,却发现这路径并非原要返回的院落,倒像是往祠堂方向偏去。 他紧了紧手中灯柄,踌躇着开口:“爷......这是要往宗祠去?” 沈掠驻足,回头见阿福还跟着,便抬了抬手:“回罢,今夜不必值宿。” 阿福心头一颤,却也猜到了几分,定是主子又触怒了老夫人。 他急忙上前半步,将灯笼往沈掠跟前送了送,小心翼翼道:“爷,更深露重的,可要先回屋多添几件衣裳?” 沈掠脚步未停:“取我的鹤氅来。” 阿福犹豫道:“可祠堂那边阴冷潮湿......” 话未说完便被一记眼风截断,他立即噤声,匆匆转身去取衣物。 回来时见主子已跪在青灰蒲垫上。 祠堂里供着数百盏长明灯,青烟缭绕中先祖牌位森然林立。 最上方那尊鎏金像正是开国时高祖亲赐的丹书铁券,烛火映得“忠孝传家”四个字忽明忽暗。 阿福抱着鹤氅在门外急得转圈,终究没敢违逆老太太的严令,只得将衣物塞给守祠的老仆,顺带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我家主子体弱畏寒,还劳烦张伯,夜里多添些炭火......” 老仆接过鹤氅与银两,浑浊老眼往祠堂内一瞥。 青烟如纱幔浮动,少年脊背挺得笔直,衣摆却似被夜露浸透的鸦羽,沉沉压着蒲垫。 “三公子这性子啊......” 张伯叹息着将银锭收入怀中,转头对着阿福低语道:“且安心罢,老太君嘴上厉害,但终究是个心软的,何时真让儿孙受过委屈?” 阿福原也作此想。 他还记得去年主子染风寒时,老太太亲自在榻前守了一天一夜,连汤药都要在腕上试过三遍冷热,才肯喂到孙儿唇边。 这般疼到心尖儿上的,又怎会真舍得让他受罪? 可这一回,他们却都料错了。 祠堂里的灯油添了又尽,尽而复添,灯芯剪过三四回,窗纸上已映过两轮残月。 沈掠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 鹤氅早已滑落肩头,被守祠老仆悄悄拾起,掸了灰后轻轻披回,又把领口往内掖了掖,确保冷风钻不进衣缝。 “三公子,用些茶水罢?” 他在茶汤里特意多加了勺冬蜜,甜香混着白雾往人鼻腔里钻。 沈掠只是摇头:“不必。” 青砖地的寒气透过膝下薄垫渗进来,刺得骨缝生疼,声音也哑得厉害。 老仆偷眼瞧他发白的指节,暗暗叹气。 心道这小主子倒是个倔性子,老太太那边又何尝不是? 自打三公子跪进这祠堂,寿安堂的灯就没灭过。 红笺提着食盒在祠堂外头转了七八遭,但每回刚要靠近,就被老太太命人拦下,只问“可认错了”,半句不提饶恕的话,连食盒盖儿都不让掀。 檐外忽有雨滴砸在瓦上当啷响。 老仆匆匆去掩窗,回头却见沈掠唇角已裂开道血痕。 少年浑然不觉,仍盯着祖宗牌位,仿佛那鎏金刻字里藏着什么玄机。 老仆终是没忍住,佝偻着身子挪近,劝道:“三公子,您这又是何苦......老奴斗胆说句体己话,老太君到底是心疼您的,您就当全了这片慈心,服个软,递碗茶,这事儿也就过了。” 沈掠闭了闭眼,任祠堂的青烟漫过眉睫。 是了,这件事对旁人来说,不过是跪一夜青砖,低一回头颅,便能轻巧揭过的小事。 可唯有他自己知晓,过不去。 纵使他此刻颔首,应下祖母的安排,将那姑娘迎作新妇。待红烛高烧时,那缕梅香仍会从合卺杯沿攀上来,会缠着新娘鬓角的海棠暖香渗入罗帐,会把每句温言软语都淬成穿肠毒药。 这于他,是剜不去的附骨疽。 于她,更是最残忍的,一场终生误的骗局。 窗外的雨忽然开始下得急了,四角的炭盆被渗漏的雨水浇得“滋滋”作响。 老仆刚转身去拨火,忽听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待众人赶到时,祠堂里早已乱作一团。 沈掠被挪到耳房的矮榻上,面色白得跟窗外积雪似的。阿福颤着手掀开绸裤时,那膝盖早已淤紫发黑,肿胀处蹭破了皮,血痂粘着素白绫裤,稍一牵动便渗出新鲜血珠。 时值大房二房皆不在府中,只余几位心软的婶娘守在榻前。 三房那位最是菩萨心肠的夫人凑近瞧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哎哟,作孽啊......这、这真是......” 老太太被红笺搀着立在榻边,脸色铁青。 手中檀木杖突然重重一杵,扭头冲呆立的仆役喝道:“都是木头橛子不成!还不速去请大夫!” 红笺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太太,却触到老人家掌心一片冰凉,连攥着红笺胳膊的枯手也是矛盾的,既像在寻求支撑,又像要把人推开。 榻上人突然动了动手指。 沈掠在一阵阵钝痛中睁眼,身下祠堂青砖的冷硬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锦衾的柔软包裹。 炭火噼啪声里,从竹木屏风后转出一位妇人,鸦青襦裙外罩着雪色半臂,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扁钗,眉目温婉如画。她手中正捧着青瓷手炉,见到沈掠时并未意外,反而眉眼含笑道:“醒了?可还觉得难受?” 沈掠启唇欲言,喉间却似揉了把沙。 他撑着床褥起身,才起到一半,忽觉异常。 原本修长的手指竟缩成孩童模样,圆润指节泛着桃粉。 妇人倒了杯温水递来,见他眼神呆滞。 “莫不是真冻糊涂了?” 说着便俯身轻探他前额,确认无碍后,才将手炉塞进他掌心,虽嗔犹怜道:“昨夜里,你偏要冒雪去看那照水梅,摔进冰窟窿都不松手,摧哥儿背你回来时,你连中衣都沁了雪渣。” 梅林?......摧哥儿? 一瞬间,昨日祠堂罚跪、膝骨剧痛、昏迷倒地......所有记忆碎片嗡鸣着撞向这具陌生的幼小躯壳。 沈掠心头剧震。 所以他这次是坠入了更深的梦?溯回到了“阿羽”跟贺兰摧的......年少时? 手炉的温度烫得他掌心发麻。 他哑着嗓子问道:“您是贺兰夫人?” 妇人闻言怔忡,随即失笑。 她伸手替他披上外衣,又拢好领口,语气像是对待自家孩子般道:“这孩子,平日‘姨母’长‘姨母’短地喊,今日怎就突然客气起来了?” 沈掠生硬地改口道:“姨母。” 视线已不着痕迹地打量这方陌生天地。 暖阁四角的银霜炭盆噼啪轻响,木质屏风上雪梅凌寒绽放,博古架摆着几卷翻开的棋谱。陈设与梦中卧房有七分相似,却因窗棂透进的晨光更显真切。 独不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贺兰夫人了然地直起身,指尖在他发间抚过一绺翘起的乌发,温声道:“你贺兰哥哥此刻该在书房习字,若是躺不住了,便去闹他吧。” 末了又宠溺地点了点他鼻尖:“只是这回,可不许再抢他的笔。” 沈掠愣道:“抢笔?” 见他面露茫然,贺兰夫人笑意更深,倾身捏住少年脸颊,嗔怪里裹着蜜:“小没良心的,昨日摧哥儿不愿同你去看梅,你便抢了他抄书的紫毫,最后被他追着满园子跑时,哭得连发冠都歪了的那位小祖宗,莫非不是我们阿羽?” 沈掠的耳尖倏地灼烧起来。 倒非因这亲昵举动,亦非因听闻幼时糗事。而是蓦然忆起上次寒夜梦回时,贺兰摧曾衔着他耳垂低语的那句:“阿羽,分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如今倒学会躲了?” 那吐息混着融化的雪水,一路烫进脊椎,烧得他指尖都发颤。 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骤然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