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晋书》 第1章 楔子 忘川茶舍里,釉面上好的青瓷高高低低地摆在架子上,龙泉窑青瓷印花双龙缠枝菊纹瓶里斜插干枯的莲蓬和荷叶。天圆地方或是连环半璧的木头架子上一槅一槅摆着南朝木板刻字印刷的《晋书》和清朝印刻本的《石头记》。 唐本《晋书》一百三十二卷,而后叙例、目录失传。茶舍里的《晋书》是南朝孤本,不是流传到后世的官修。 所有“后世佚”的古籍,找一找,都不是绝迹的东西。 我像个木桩一样傻乎乎地盯着茶舍里琳琅满目的古朴陈设发呆。 这里没人。 温苏又回到了瓷里,去温养他跟瓷一样易碎的身子。他形销骨立,如不胜衣。我总不能让他在茶舍拖着病恹恹的身子陪我上树爬高摘果子吧。 他只会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说:“你好啊,AAA苏州茶馆主理人,请问我也需要预约吗?” 他预约都不要进来了。^_^ 他憋了几年没怎么自在逍遥,好不容易玩一下,他竟然还有精力小嘴叭叭叭的:“天天和你爬高上下,我人设全毁了!” 我一噎,质疑:“你还有什么人设?” “温文尔雅啊!” 我看着温苏那张“老子天下第一拽”的脸,实在受不了,微笑:“你还挺会自欺欺人的。” 他脸都鼓成河豚了。你看,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可他回瓷里了。 我又少了一个人同我拌嘴寻趣儿。 青羡去南溟见南榕,温惟孑终日里都在忙着些我闹不明白的事儿,还有他那冷冰冰的性子和一张说起话来要人命的嘴,我才不去招惹他。 空空的忘川茶舍,没有过路人来喝茶,也没有说书人眉飞色舞、热情洋溢地讲故事,我一个人待在这茶舍实在无聊。 这样让人心慌的静谧里,我翻来《晋书》看见目录里的《霍起传》,无数次想:不知道翁同书以前一个人在这儿,她是怎么过来的。 翁同书在忘川茶舍呆了很多年,在我去忘川茶舍前,那算是她的茶馆子。 后来,她把忘川茶舍给了温长安。 她来找温长安那天,我也在。 当时我手里拿着手机,垂头丧气地来找温长安:“姑姑……” 温长安手里噼里啪啦快速地解着九连环:“又输了?” 是啊,又输给温苏了。 谁知道他一个小孩儿打起游戏来那么厉害,肯定背着我偷偷勤学苦练。 温长安抬抬下巴,示意我坐下来。她手指不停,笑:“一个益智类小游戏有什么值得他勤学苦练的,你跟他比赛别的呗。” 温长安给我出招:“你跟他比赛竞技类游戏啊,咱们用血腥暴力打压他。” 我:“……” 听听,听听!这是上古之神该说的吗! 我用力点头:“行,我就专门坑他。” 温长安满意地空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这才对嘛。你要是技术不行姑姑再给你氪金哈!” “氪金……?” “呐……”她在桌子上画一个梯形,一个金元宝“啪叽”一下出现在我面前。 她挑眉:“拿去花。” 啊……这多不好意思…… 我干脆收下。 手机锁屏,我顺好鹤顶红色的长长的裙摆,坐在石凳上。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专注手里的物件儿。我托着下巴看她解九连环,看得入迷。 她正解到最后一环,下九要上七,一个套一个,一下三下一上一二下。她玩儿她的,我在心里默默背口诀,只是她手速太快,我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一声轻响,银环与银环碰撞,九连环和横钩解开了。那一声轻响像在我脑子里面拨了根弦。我听见温长安问——“翁同书,你会九连环吗?” 我有点懵。 往旁边看,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她有一双三白眼,抬头的时候恰好和我视线相撞。 翁同书笑着和我打招呼:“太史令。” 我慢吞吞反应过来,陷进她的一泓春水,她比狐狸还漂亮,我看呆了。终于,我尴尬又慢吞吞地和她打招呼:“你好。” 她的身子前倾,听见我的回复又笑。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她,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孩儿,哪里像这世上唯一的悬铃官。 温长安手里玩着银制的马蹄扣。 那时我十五岁,知道自己是翁同书——我在一个两千年后的、世界上的、却又不存在的地方,一个和彼岸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地方。 房子的结构不仅仅是木构台梁,还有很多新鲜的玩意儿。 手机很好玩儿。 有计算机、电灯、空调、电视、有WiFi——我和你们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然后奋战三年奔赴高考的普通人看起来,真的真的没什么不一样。 这就是我在苏州的第十五年。 在苏州十五年后的翁同书,每天对着满分一百五十分却只考到九十分的数学卷子欲哭无泪。 我去找温长安,温长安“啊”了声,安慰我:“其实你不学也可以的。” 她一定在说反话吧。 我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学数学。 温长安把马蹄扣拧来拧去的。那是类似九连环、鲁班锁一样的东西,平日里温长安闲得无聊就拿来玩玩。 她一边玩一边关心我的数学成绩:“要不然,你去问问温苏?” “温苏啊……哈哈……” 温苏是怀南上正门温家人。他不仅仅是数学很厉害。 毕竟他是卦师,世上玄机只要有关逻辑推理的东西,他极具天赋。 可惜了,我怵任何一位温家人。 我把头摇得更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 温长安手里马蹄扣上的银环脱落下来,和整体结构的马蹄扣分离,跟变魔法一样神奇。叮铃一声,银环掉在深红色梨木桌子上。 “我教你,也行。” 温长安手一盖,然后掌心朝上。她问我:“翁同书,你会马蹄扣吗?” 我当时心里想的是:那个银制的马蹄扣看起来份额挺足的,值点小钱。 我探头探脑,歪着脖子悄咪咪瞅了半天,伸手:“那您给我琢磨琢磨。” 温长安眉眼微撩,手心一攥、两个手指一勾,那银环又套回去了。她亲手把马蹄扣塞到我的手心。我挺直了身子,手上的马蹄扣被我左拧右拧,忙活半天。终于,我气馁:“解不开。” 我一颗脆弱的心已经被数学和马蹄扣连番狠狠的摧残。温长安又安慰我:“你第一次玩这个,不会很正常。不会也没什么,不会怎么了?” 她把头上的玉簪取下来,重新把头发盘好用簪子固定。她分了个眼神给我:“你再试试。” 于是,我被迫再做最后一次的挣扎。大概我看起来真的很笨拙,她忍不下去了,提醒我:“马蹄扣解开的关键是空间错位。” 我没过脑子就说:“就像你把我从历史里带到这里来一样,是不是?” 利用时间和空间错位。 上古之神、彼岸之神、太史令,温长安,她可以做得到。 温长安几根发丝飘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金黄色的。 她被我说的愣了一下。 温长安说:“总有一天你还是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东晋。 只要悬铃楼被封印住,我的使命就要开始了。身为悬铃官,不能让七角页铃出世。 我手里的马蹄扣终于被我利用空间错位的手法解开来。这些都是温长安平日里打发时间的把戏。 原来空间错位我也可以做到,但是时间错位,只有温家人。 甚至可以说,只有温长安。 悬铃楼在会稽山阴,兰亭。 被历史覆盖这么久,如今能够找得到,我还真是功不可没。 于是,我把忘川茶舍还给温长安。时年为夏,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这一年,是我在苏州的第十六年。这个茶舍我替她守了好些年,每天风吹过檐角的七角页铃,铃声带起一阵雨滴乱响。 我去找温长安那天,她在玩九连环。 她真的很闲。 她见到我也不惊讶。也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能瞒得住她的。她说:“只要存在过,就不可能藏得住。”只要属于历史,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温长安。 九连环没有解开。 几乎是瞬时的幻化,我眼前狂风大作,一片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混沌之境。轻而易举,她用兰亭的钟灵毓秀之境,居于中平景门,离火之位,打开了悬铃楼。 温长安蹲下身子,然后用手背碰碰脚下的玉砖。 我还来不及心慌,她就识破了:“你把你的血引到悬铃楼了?” “……是。” “胡闹!” 霎时间土地震动,我吓了一跳,抬眸往高楼望去,高门玉柱,訇然中开。 映入眼帘,高耸的悬铃楼里挂满了七角页铃。密密匝匝的七角页铃像树叶——西湖边孤山路上悬铃木的树叶。 “这种东西就该被烧掉……” “……这些宫殿把我困住了。高高的宫墙、空空的院子……”钗环散落的女人一身凌乱,站在漫天火光里美得动魄惊心,“我早就该杀了你。” 烟灰漫天里,燕婳往后退,退进大火里。 “……你不会杀他们的……” 墙上的七角页铃被高门带起的风吹得声音乱响。 好吵。 我脑子里展现一幅幅我臆想出来的不曾去过的地方。 头疼欲裂。 我几乎浑身战栗。 一只有力的手撑住了我,温长安紧紧抿着唇,她用既恨铁不成钢又心疼的语气叹:“杳杳,你叫我怎么帮你啊?” 温长安甩甩宽袍袖口,指尖随意点了个圈,而后掌上便悬着一枚七角页铃。 她给我把七角页铃在腕上系好,说,这是你的本命页铃。 我痴痴地看着七角页铃。 从今以后,我的命,就系在这一个血养出来的七角页铃里了。 目光上移,挂满七角页铃的墙壁。 自上古至东晋燕婳,一共三千位悬铃官的七角页铃都归于这里。 太史令的页簿里记载的最后一位悬铃官名叫燕婳。其实她没什么功绩,只是她把这座悬铃楼藏了千年,让人好找;她还偷偷把七角页铃传给了江湖术士。七角页铃不大,指甲盖大小,呈银色,似铃铛,摇绳有声,清脆吵人。纹样细致精美,雕刻梅花、高楼模样。此铃引人入卦,开启八门九宫,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门开,得见所恶、所惧、所怖、所妄、所失、所悲、所忧,休生伤杜景死惊平。人入局后,有死门、无生门。如此玄杂的法器,曾引得江湖术士拼命研究“七角页铃”。倒是把当时的神法搅得一团乱,如今只剩下缥缈的几句神话。 她做的这些事儿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罪在当代,遗害千秋。 燕婳,真傻。 我静静凝视着悬铃楼里燕婳给自己画的丹青工笔画。是个很漂亮、眉目间很英气的女子。除了在这座悬铃楼,你不可能再在任何地方知晓她了。所有和神仙有瓜葛的东西、人都会消弭于风声。 燕婳,我的生身母亲,生于东晋。 我和三千枚七角页铃一同瞻仰母亲遗容。 我看着满面的七角页铃,像在看自己的坟墓。 静谧里,我告诉燕婳:我要回东晋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她不是最后一位悬铃官。 她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却是我一心一意要奔赴的。她天真的以为她死了,我就可以和悬铃楼、七角页铃都没有瓜葛了。 我是她唯一的血脉。 温长安说,燕婳曾经叫过我的小名,她叫我杳杳。在她把悬铃楼一场大火烧得浴浴熊熊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命葬送在七角页铃里的景门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两个字。 大概是“杳杳钟声晚”。 我那时候不知道“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 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这样的人间好时节,我舍不得走。 温长安最按规矩办事,我害怕她不留情面的拒绝我,哪怕是她把我从东晋的时空错位里拽出来抚养至今。我迭声求她,卑微到了骨子里:“姑姑,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让我别去东晋。” 那一年我才十几岁,在忘川茶舍的几年像是我偷来的几年。我丝毫没有对历史的好奇与欣喜,只有望不到底的恐惧。 我真真实实的见过东晋的纷飞的战火,幸运躲过一劫;我害怕,害怕回不来、害怕悬铃楼栽在我手里、害怕温长安的无边法力、害怕未知的一切。 泪眼朦胧里,温长安头一次像块冰:“翁同书,你该回去了。” 我要回到本来属于我的时代。 把偷过来的安逸还回去。 还没回东晋,我去了怀南温宅。 “你现在,还会临王羲之的帖吗?”她突然问。 “当然。”我懵了,干巴巴地回答她。 “那你可以与温隽比一比字。”她风轻云淡地说道。 “上正门的温家人,又是您亲自教导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茶艺花艺也该是样样精通。我和她比做什么。”我近乎谄媚。 “不会,她极少临王羲之的字。你的行书说不定比她写的还好。”她这样轻巧的话语,完全没有把我一番哀求放在心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问题,满眼失魂落魄。 从前没有找到悬铃楼,没有拿到我的七角页铃,我不能离开忘川茶舍。现在,悬铃楼找到了,延续着历史命脉的七角页铃也拿到了,我也能来怀南温宅了。 温长安说,七角页铃和青瓷相克,我若是再在忘川茶舍里待着,我会死的。 她说,你同我回温宅,好不好? 我沉默着乖乖点头,应了。 其实我想说,长安姑姑,回了东晋,我也会死的。 怀南温宅不及我上一次来时的样子。 这一回的温长安,眯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解着九连环。 我不想走过去。 突然,一抹明红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像是最娇艳的玫瑰花。 她那张脸,是少见的漂亮。 不知是哪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同温长安撒起娇来,语气又乖又柔。温长安同她说起话来更是亲昵间温柔的要命。 我好像反应过来了,那一位,是太史令,怀南上正门温家人,温隽。 她同温长安俏皮地闹几句,而后抚好裙摆坐下来,托着腮看温长安解九连环。 她们俩,比一幅画还让人动容、羡艳。 于是我走过去,每一步,像是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每一步,都在踩着刀子,偏偏没有血流。 翁同书在石桌上和我打完招呼就安安静静地看姑姑琢磨怎么拼回去“九连环”了。她等着温长安把九连环复原。 我不曾见过她。是以,满心好奇。更是惊喜,有一位同龄的女孩儿来到了怀南。 她说,她来把忘川茶舍还给姑姑。 温长安说过让温苏去瓷里养身子,而我则去苏州的忘川茶舍。她说的茶舍,大概就是这里。我只是没想到忘川茶舍的主人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 温长安把手里的九连环解开了,问:“翁同书,你要不要试试九连环?” 结果,翁同书面露难色,苦笑着:“您就别折磨我了。” 温长安又问我:“试试?” 我也说:“姑姑,我没那个耐心。” 温长安只得轻叹一声:“那你们自己随便逛逛,随便玩儿。” 我带着翁同书满温宅乱逛,温宅的面积大得比得过好几个大观园。我路过温惟孑的院子,只能瞥见里里外外都是竹子,高高的像一层屏障,白墙青砖黛瓦,雅致至极。我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然后引着翁同书去我的院儿。 一路上看见时不时的竹丛,只是下意识地护着伸展出来脆弱的竹枝,下意识地去寻那个人的身影。 他不在。 他当然不在。 他不在倒好。 我同她介绍:“我的院子近一点。就是这座。远宅子里是温苏——我弟弟。他是太卜令,算卦很准。只是他身子不大好,总是病着,所以不常见客。” “我这园子,梁昭明太子读书于后园,窗前六朝旧事随流水。上连长安、下连岭南……” “是个好园子。书成蕉叶文犹绿,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她点头,“刚刚的那座呢?” “啊?” 翁同书走上前,抬手摘了片路边的竹叶。她问我,风轻云淡说出惊天动地的:“你喜欢竹,是不是因为爱屋及乌?” 我被她的话说得局促起来,“哈哈”干笑两声,想要敷衍过去。只是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可以猜透心思。 我低着头,不在意的语气:“其实,我对竹,还好。”我没骗她。 那个人庭院外绕着种了一圈的竹,庭院里更有红香销骨的亭亭荷花和碧得舒心的荷叶。 我本来一个对满池荷叶荷花感情淡淡的人,如今,爱屋及乌整个夏天。 那个人,似粥温柔。 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可是心里已经全然比她矮了一截。 逃避心理,我随意地问她,问她为何从前没有见过,问她为何来了怀南,又问她茶舍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她一一回复我,语气又轻又俏皮。 我们整日呆在一起。我给她用我的胭脂:都是上好的材料;我们比字、比画:她的字得了王羲之书法的韵、体、势、貌、源,我叫她给我写了一副《兰亭集序》,她也应了,她写的真的很像很像,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得到了真品;我教她酿梅水烹茶观雪;跟她说温苏平常有多好笑……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直一直这样要好下去。 她说,她是长安姑姑选的悬铃官,日后,要回东晋。 她也要走。 我牵住她的衣袖,扯着她往里走:“你同我来。” 我带她一路奔跑到书房,正桌上的砚台里还有今日习字剩下的大半浓墨。我用手捏住左手宽大的衣袖挡着,避免袖口扫到。伸手端起砚台,又不可避免沾染一手。 “走。” 翁同书跟着我的步伐。我一手端着墨色砚台,一手提着面料厚重的繁琐装饰裙摆,“噔噔噔”的上楼梯,直冲阁楼的窗台。 葱茏竹叶刮得窗棂“沙沙”的轻响,我一把子推开书房的窗,举手投足尽是豪迈。 “哎——” 她制止。我匆匆地伸手去够映着荷花戎戎水影的瓷盆,舀了一手清水。 “你瞧!”我对她笑,把砚台里的墨和手里的水一同向大开的窗户泼出去。 泼墨成阁,泼水成鹤。 “哇——”她惊呼。 白鹤振臂亮翅,一头扎进云层。灵鹤高飞,引吭高歌,雾气缭绕。 我的书房变成了画里的阁子,和谐的融入空前天远大的景象里。 窗外青翠竹丛瞬时变成眼前青绿的山,山水相间,沟壑相连,高山远木,极目辽阔。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不够,还不够。 这样的场面还不够惊心动魄。 我用手蘸了水,对着天空撒一点水滴——天上下起雪来。 “撒盐空中差可拟。” “未若柳絮因风起。” 我们相视一笑。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潇潇洒洒。“是你会喜欢的样子吗?” 这泼水成鹤的幻梦空影,是从前做大青衣时在花萼楼,偷偷看姑姑施展过。 翁同书呆愣在这景象里,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空谷高山。” “我也没去过。” “你不想去吗?” 我笑容不减:“来日方长嘛。” 她神色几分落寞:“我已经没有来日方长了。” 我接不住她的话。 “你也可以啊。”我告诉她。 “怎么做?” “用法器。你能来温宅,自然有自己的东西。” 她会意,晃晃手腕:“是这个。” 她腕上有一个银白的镯子,坠着铃兰花样式的挂件儿,晃起来没有声响,好看的要命。 我还是没忍住,凑过去看:“这个……是不是七角页铃。” “是。” “这么小?” “要用血,淋上去,把七角页铃的铃声打开,再用卦阵,才能起作用。” 我皱眉:“会很痛。” 她无所谓:“没关系。”迫切问,“我要把它打开吗?” “不用!”我连忙拦住,生怕她出血。虽然我不是长安姑姑那样的神仙,但是这种小把戏还是会的。我教她别的法子:“你想去什么样的景里,就画下来。” “画下来?” “不画也行,有那样的景也可以。”我随手从书房的暗格里抽出一幅卷轴,打开来是富春山雪霁。翁同书的镯子花纹复杂,我仔仔细细临了一份,大费周章。 窗外还是高山远水,闲云野鹤。 我把水泼在一张白纸上,这阁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而后要把临摹好的纹样放在富春山雪霁图的中央,心中默念法诀。 我推推她的胳膊:“你再去看看窗户外面的景色。” 她奔跑去推开窗户,果然又惊呼一声:“哇——” 这一回我们在江中,书阁摇摇晃晃像是在小舟中一样。 她摸了一把窗台的白,惊叹:“是真的雪啊!” “这不是泼水成鹤。这个叫槐南一梦。”我解释,“等出来了,就不记得了。” “会不记得?” “正是只将桑海千秋是,付与槐南一梦中。” 我摇头晃脑,把她逗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 “杳杳……”我喊她的名字,很生涩,“你什么时候回……东晋?” 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青山绿水,白雪压枝,说:“不知道,听长安姑姑的。” 她说,温隽,我若是在东晋死了,还能回来吗? 我当时不懂,依稀记得神仙都是可以去彼岸的。 所以我说,能。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又有太史令的身份。 翁同书终于松了口气,笑,那我就不怕了。 第2章 天青云彩淡 _ 义熙八年,元月初七。建康大雪初霁,天青云彩淡。 于华林园遇霍伤竹,不会。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我觉悬铃颤,是枯木逢春。 _ 义熙八年,元月初七,皇家宫宴。太尉刘裕以司马皇帝之名欲召众师再灭谯蜀国,百将同游。 适逢华林园覆雪,帝厚遇之,一览容华殿、景央楼、竹林堂诸胜。 太尉刘裕、司空霍起、荆州参军霍伤竹、丰城县侯朱龄石等一行人等从君游。 翁同书从竹林堂的前殿走出来,看着大雪初霁的天空,天青云彩淡。 前庭里堆雪人的宫人相幽跟上去:“公主,您小心雪厚。” 永始六年,桓楚政权的亡国公主认已故大臣翁晦为义父,自此锦衣玉食养在皇家华林园的竹林堂里。公主之位,居华林园,天下皆知。 旧权已灭,身为皇室嫡女不以身殉国,反为正权座上宾。 近侍相幽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不问。 “司天台天官监太史太卜上密疏:华林有异,武曲可降。”翁同书手里是一张墨还没干的字条,她蹙眉逼问,“相幽,司空对你太放心。” 相幽皮笑肉不笑:“奴婢未曾见过司空大人……” “讹言谎语!” 相幽大?,下跪磕头:“公主,奴侍奉您,不敢有二心……” 眼瞧着她要表忠心,翁同书打断:“相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比自己还年长的人,食指中指夹着搜出来的黄纸,轻轻拍拍相幽的右颊,没用什么力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左手在相幽眼前晃一晃:“这双手,见过血。” 相幽身子一抖。 翁同书这样一个冷面冷心的公主,她想杀人,可以不眨眼。 翁同书教诲:“为奴为婢,要听话。学乖些。” 她没再对一个宫人咄咄逼人。 “堆雪人。” 她拍拍裙摆往竹林堂的殿门走,刚下石阶又停在原地。 “你莫跟。” 相幽果然停了步子。 均益亭。 除了皇帝,还有太尉宋公刘裕和丰城县侯朱龄石。如今东晋朝廷的司马皇帝是个痴傻的。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不懂朝政,一生傀儡。 好在有弟弟司马德文随侍左右。 司马德文招揽霍起为当朝司空,两人携手共稳皇权。 义熙八年始,刘裕在朝中独掌大权,排挤和迫害与他不和的大臣,矫晋安帝诏以令外地刺史。 霍起身为武将,同在桓玄反叛中立有赫赫战功,成为刘裕的一大阻碍。 朝堂上真正的掌权者太尉刘裕和司空霍起。两个人,为了一个皇位明争暗斗。 他们就是杀了桓玄的东晋大将。 翁同书在竹林堂后园的小径徘徊。想着走着,到了竹林堂的偏门出口。她深一脚浅一脚在草坪上的白雪地上留下脚印,瞧着幼稚,翁同书被自己逗笑。 说来讽刺,打着维护东晋统治的名号,可背地里动作不断,妄行伊霍之事。篡位称帝,昭昭之心。 只是他们暂时做不到。谯国桓氏权力鼎盛时期,他们尚且称不上什么。如今桓氏衰微,他们又有了机会。谢氏因淝水之战保持声望但实际权力衰退,王氏依靠联姻维持地位,新兴的刘裕集团控制着建康禁军。 霍起要和他抢禁军。 今日太尉、司空、皇帝齐聚华林,又有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字条,怕是有什么变动。 一行人里两个想篡位。 这么复杂的局势,生存成了唯一要想的东西。 皇帝常侍恭恭敬敬地给刘裕送上“华林有异,武曲可降”的黄纸公文。 “桓玄的嫡女?” “是。” “武曲可降,所指何人?”刘裕把布帛随手往石桌上一扔,给傻愣愣的皇帝吓了一跳。刘裕没理会皇帝的反应,“是他大将军霍起,还是朱龄石?怎么,难道是某?” 朱龄石哪儿敢:“微臣惶恐,不敢承武曲之名!” 常侍忙躬身:“太尉息怒。桓氏在荆州仍有残余势力。”拿捏了翁同书,就拿捏了桓氏的命门。孙恩卢循起义失败后,“东海舰队布防图”传说上贡到桓玄手中。如今,桓玄的儿子桓升和他的刘皇后被砍得渣儿都不剩。偏偏被霍起救下来的翁同书,他动不得。 刘裕一默,沉吟:“天象异变,桓玄已斩杀,桓楚覆灭,桓氏式微。长生之术自有先机,不可让他得了便宜。” 刘裕思忖,给常侍递了个眼神:“那东西收好,不要让司空知道。” “诺。” 没等常侍把东西收好,霍起就气势汹汹地赶来。 霍起披着灰色大氅,身后跟着一个仆从,气宇轩昂,大步流星走上均益亭的台阶。表情严肃,不怒自威。 常侍又慌得转过身子来给霍起请礼:“司空大人……” “刘太尉。”霍起面色沉沉。 翁同书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看到脖子酸痛。 她回到东晋这些天,不大讲话。 活在东晋,不适应,不如意。要活下去,就要想着两个忠告:第一,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第二,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这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词语:古代。 说的话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生活方式不一样,每天忧虑的不一样。可悲的是,安逸久了,就连自己本来的处境都忘记了。 早几年,翁同书过得很枯燥,但也过得很香艳。倒也不是她,人在宫里,看得见看不见、欲与欲也就那么点事儿。她能一边听着假山后的喘息,一边面不改色地翻《道德经》。枯燥是忘川茶舍给的,素净得比得上出家;后来香艳的场面是华林园里碰上的。 相幽看着她一开始大惊失色,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最后一边翻一页书,一边冷静听压抑的娇喘。她撑着头,平静的说:“这儿要是再有人,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相幽知晓。”她的手段比翁同书狠辣老练,从没让风声传出去过。旁人只识公主诏令,却不知诏令何人。好比没修成神的小仙,只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 “不是他们。”她把书扔到相幽怀里,“是你。” 她想得心烦意乱,就只能练练字、默《红楼梦》里的诗。写着写着她就想起霍起。 她想见霍起一面。 回到这里半年,她没有见过霍起。她在忘川茶舍闲着无聊时翻看过《晋书》,有专门为霍起立的传,她仔仔细细地看了。 就是霍起把她推上“公主”这个位子的。 霍起,一步步从太尉主簿、咨议参军走到北伐先锋,灭后秦、南燕,是功高震主的朝廷功臣。开府仪同三司,进位司空,任都督十五州军事。他一心奢求朝廷加九锡,被王谢权力阻拦,未能如愿。 她上一次见霍起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印象不深,彼时她已经是翁晦的义女。后来温长安把她从东晋带到了现代,她在苏州的忘川茶舍,生活、学习、上课、考试…… 当时的棋,是一场残局。 如今,她还是回来了。 悬铃楼找到了,她的命暂时也保住了。 只是没有想到,一回来,还是这样的日子,还是做了公主,还是要与一群人虚与委蛇。 转了个方向,走到燃着暖炉的书房。书房里烧了炭火也冷,她裹紧御寒的白裘,跪坐在书案前。 没什么想要写写画画的,她一只手拿着本书装装样子,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发呆。一连好多天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古代,没有什么娱乐工具,太无聊。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她突然想到半年前在温宅看到的雪景。来了兴致,她用镇纸把麻纸铺平,洋洋洒洒画了一幅墨竹雪景图。而后她奔跑去开窗,想看看自己画的像不像。 窗户的闩子有点难开,她废了点力气,终于一把子把窗户推开。 窗牖可见过径门,门里有一个人的侧影。 - 义熙八年,元月初七。 建康大雪初霁,天青云彩淡。 于华林园遇霍伤竹,不会。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我觉悬铃颤,是枯木逢春。 第3章 天青云彩淡 翁同书已经有很多天没说过话了。 她在这个环境里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情况都不适应。她的十五岁被撕裂一条口子,时间的裂隙是无解的环、单面的环,粗暴地扯开,又粗糙地缝上。 她不属于彼岸,也不属于华林园。即使她是东晋的公主,一个存在得不尴不尬的公主。 ——沉默的时候傻傻盯着什么发呆,然后觉得日复一日的茫然。每天的洗漱、吃饭、读书都是拘谨,过得格格不入。她不说话,宫里的人都觉得她像傻子。 只有相幽。 相幽是她的近侍,是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她几次张口想说话,却又怕相幽听不懂,最后还是一句也不说。相幽有时捧着棉袍来问,句子里夹杂一些文言古词,她就回一个字:“要。”相幽问什么,她听明白了,就说“好。”有时候觉得也要融入漫长的古代生活一些,就故作深沉地点头,说:“善。”太复杂的听不明白,就不说话。一来二去,这也成了难言的默契。 其实华林园的公主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说的话少。只是实在无话可说。那是一个很深沉的公主,也许是装的。华林园外的,不知道;华林园内的,不敢知道。 默认:那是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要招惹上。 - - - - - 翁同书乐得清闲。她当年在忘川茶舍也是这样,那个时候她要应付的很少,没有人来光临,只需要每天对着博古架上的瓷瓶,一个一擦干净、摆好,看一个下午。 翁同书躺在大大的木床上想家。 一个没有资格去想的家。 呆在忘川茶舍也很好,没有人来打扰,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泡一杯西湖龙井,翻一本古籍,又是一个下午。 相幽时不时来关心几句,翁同书认真地敷衍过去。 相幽不是个可信之人,她是霍起的眼线。她没声张,大概猜到了。 手段太低级,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偏偏总叫她看见,她不得不提醒相幽:汉高祖鸿门宴归营,立即诛杀曹无伤。身旁细作,放哪儿都不受待见,相幽,我不杀你,是怜悯,得寸进尺就没意思了。 姐姐,你当个间谍敬业一点好不好。 - - - - - 相幽说霍起在均益亭。 大雪里,青梅煮酒,红泥小火炉。 翁同书不想去,她在竹丛后面看了会儿。有点无聊。 东晋这一年,皇帝司马德宗,晋孝武帝司马曜长子,东晋的第十位皇帝。司马德宗即位后,内乱频发,国势日衰。 琅琊王司马德文一路扶持,作为实际的皇家代言人。 霍司空和刘太尉下棋。 瞧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剑拔弩张。毕竟博弈嘛,也就那么个氛围。而且这两个人,场面轻松不到哪去。 恰似“青梅煮酒论英雄”。 翁同书深谙。 攀着一根竹节的手稍稍泄了些力,她身旁原本被压到极限的竹枝突然往上一弹,还没来得及躲,于是几根竹子枝叶相依拼成的雪盖往下倒。 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翁同书几分恼地看着身旁的竹枝。竹丛依旧挺立,可怜她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她的眉间、发梢……全身都被染白。伸手拍掉身上的雪,抖抖宽袖,还从鬓发间摸到一个小冰砣子。 翁同书叹了口气,看着头上竹叶时不时飘过的细碎的雪。 突然雪花停了,一顶纸伞笼罩住她的头顶。 与桐油纸伞一同递过来的,还有生来含情的眼神。 他长了一双凤眼,那是一双很勾人的眼睛。内眼角极细,眼尾上扬靠近太阳穴,轻而媚,再加上纤长的遮住的瞳孔睫毛,显现出冷冽和俯视天下的孤傲感。 伞下的人执着伞,身穿黑色狐裘,容貌昳丽。他眼底含一点亮光,瞳仁里映着她乖巧昂头的样子,问:“殿下?” 翁同书抬头看他,呼吸一窒。 眉间雪化了,顺着高高鼻梁滑到挺翘的鼻尖。她一个愣神,又一滴雪水落到人中的浅窝里,而后没进唇珠。 翁同书抿唇,抿去那一点湿润。 皮下三寸为骨,骨上三寸是皮。美人骨、倾城颜,就是这个人。 她在竹林堂窥见过他背影。 月台门中,不敢细看。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一池相隔,不会。 她后知后觉的骄矜一点头。 “在下荆州参军,霍伤竹。”霍伤竹,霍起的嫡子。 “殿下戏可观完?” 霍起让霍伤竹请她过去。 霍司空还真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防不胜防。 一把伞下,两个人距离隔得近。翁同书垂下眸,掏了条帕子擦脸,动作慢条斯理的。 “华林逐鹿。”而她就是那只鹿。 “殿下聪颖。” 听不出在夸人,谢谢。 相幽手里的伞要举不举,霍伤竹抢了她的活。伞在她手里,她没有资格撑。 翁同书自顾自往前走,绕到小径,走向均益亭。 均益亭里霍起和刘裕正是剑拔弩张,拍桌子掀桌子的千钧一发。 一路走到均益亭亭下,霍伤竹后她一步,在她头上撑了一把伞。 “司空、太尉。”她行礼。 霍起和刘裕表面上也客客气气的。 霍起先问:“敢问殿下近来可好?” “安好。” “昨日司天台夜观天象,上报……”霍起一字一顿,“华林有异,武曲可降。” “霍府愿迎殿下归府。”霍伤竹在她身后突然开口。 “不妥。殿下玉叶金柯,怎可居小小宅堂?”刘裕呵斥。 “太尉何意?” 翁同书低眉顺眼:“全凭司空、太尉安排。”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霍起抢先说,“霍某在霍府恭迎殿下。公主临驾霍府,臣等全力侍奉。” 他说话的时候没分给刘裕半个眼神。 一句话,拍板。 霍起果然动了手段。 霍起想要她入霍府。 但影响不大,也无所谓。 霍起说:“殿下,您贵为公主。于臣子,是可以称一声‘孤’的。” 不等他反驳,他继续说:“这是皇家身份。” 这是她狐假虎威的底气和身份。 翁同书温吞点头:“孤知晓了。” - - - - - 霍起安排霍伤竹送她回华林园,她觉得不自在,走在路上一路踢着雪,鞋尖全湿。弯弯绕绕路过一座宫殿,翁同书看过去。 她刚刚来这里时,最怕也最羡慕的就是这座宫殿。她没有资格进去,远远瞥一眼。 “安僖皇后的徽音殿。” 翁同书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霍伤竹继续道:“琅琊临沂王氏,王家的女儿。” 翁同书看看堂皇的宫殿,心想:王神爱嫁的不好,也是蹉跎了。 第4章 天青云彩淡 司天台呈结果,过了霍起的眼,司马德文请示,司马德宗批示。定的是元月十七入霍府,让她在竹林堂过完最后一个天官节。 她应了。 等回了竹林堂她瞧见相幽忙忙碌碌,天寒地冻,路远马亡,她不想动。 相幽大概是欣喜的,眼角眉梢都欢快些。她从来不把相幽的身份当回事儿,她这个生活轨迹实在是没什么营养,天天满园子逛来逛去的。 但是她高兴的太明显了,搞得翁同书不可抑制地瞧得心里堵,连手里的笔也放下了:“霍起选你,你总有过人之处,论年龄世故,你长我几岁,瞧得也多。”她问的好声好气,叫人不好拒绝,“霍府此行,大抵长住,你陪我同行,也叫我有个照应,安个心,可好?” 相幽呆住:“唯。” 翁同书把青色的墨吹干,叶子湛蓝,白色的山茶花灿烂。她轻飘飘一句:“如此一来,也叫你方便了。” 相幽习惯了她时不时阴阳一句,八风不动。得亏她有一个好心态。 - - - - - 天冷,堂屋要上槅子。春暖的时候把槅子取下来,现在又要装上去。相幽从厢房里拿出来的时候,翁同书都傻了一下。她来东晋的时候,没有这个东西,半年过去,冬天了。 相幽恭敬而温吞地解释:“殿下,要换新纸。”新的粉连纸,雪白雪白,用浆糊刷上了槅子,薄薄一张纸,把冬天都堵在窗格子外。 降温降得厉害,翁同书冻得瑟瑟发抖。她看相幽前前后后急急匆匆,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一直忙忙碌碌。翁同书插不上手,怀里抱着手炉,银制的,上面有镂空的松竹梅花图案,中置炭墼,纸煤头做引,可以燃一整天。 她揣着银手炉,看相幽忙活来忙活去,看得眼睛都花了。她起身,去后园。后园很大,厚厚的积雪,花木都是上林署定好的,虽然制式呆板无味,但花枝形态都是上好的品类。唯有七株腊梅,长得漂亮。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腊梅长在墙角,主干粗如汤碗,如今繁花满树,暗香扑鼻。相幽没时间管她,左右身边没人,她撸起袖子就往树上爬。撩起厚厚的棉袄,吭哧吭哧地踩着树干爬上树,估量估量,挑上一大枝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来。腊梅枝老易折,老梅树三尺高本来就壮观,折了一枝也不少什么。只是冬日天冷,下了昨夜一宿和一个早上花朵上都结了冰溜子,轻轻一碰一整朵腊梅都掉下来,轻松得很。腊梅是一根短枝上颗颗簇簇的,一串儿的花外边裹了一层冰雪,冻成冰糖葫芦的样子。 翁同书手冻得通红,硬生生把那一枝花折下来。她拿着这么大一枝,满屋子找瓷胆瓶,转了两圈,没找到一个。 那一瞬间,关于忘川茶舍的记忆奔涌而来,茶舍里总有大把漂亮的瓷。大多从杭州烧好送来,如果是老师傅烧的,他会亲自来,带着世间难得的窑变。窑变难烧,老师傅做的也不勤,有时见到她,会从灰布的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玩意儿,颜色艳丽而丰富,摆在桌子上,精致有趣。 终究是别人的忘川茶舍。 - - - - - 进了里头屋子,翁同书扯扯相幽的袖子,相幽一转头差点儿被花杵死。 她被神出鬼没的翁同书吓得蹦起来,看见翁同书和她手里满满一大枝的花,反应过来:“胆瓶?” 翁同书点头。 相幽放下手里的活帮她去找胆瓶。她一路找,翁同书就一直跟着,小尾巴。相幽从某个柜子里找了一个胆瓶,瑕疵品,质地不好,落了灰。 相幽说:“要洗干净先。”翁同书答好。 她两只手都拿着腊梅枝,刺手。相幽两只手托着瓷瓶,不知道用第几只手接。翁同书让她把瓷瓶放在地上,又请她拿好腊梅。她自己拿着瓶子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也不讲究,拿着雪擦擦干净。 翁同书穿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灿灿的待在雪里,看得相幽都痴了。 等她终于洗了瓶子,插了腊梅放在窗边,相幽又回过头去做事。 翁同书每次路过那瓶梅花都要凑过去闻一下,再心满意足的离开。 一瓶花放在案上,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岁朝清供,眼目增明。 宫中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这第一年,和相幽在一起过了两个人安安稳稳的一个年。 - - - - - 元月十七入霍府,是一桩大事。许多人来接,有宫里的、刘家、谢家、王家、霍家、褚家、庾家的,也有霍家的。 外面人多喧嚣热闹,天官节的喜庆还没有过去。翁同书只觉得他们吵。相幽陪着她,她心里安定,冷眼旁观。 翁同书还是个外人,终究不过是伪朝的一个余孽公主而已。于是刻意地垂眸敛息,旁人瞧着,一副柔美虽有,怯弱不胜的样子。 从容跟着这群宫女,上了轿子。 自上了轿,翁同书就觉得困倦,忍不住想打瞌睡。 等到她不紧不慢喝完了一盏茶,从纱窗向外不露声色地瞧了一瞧:远望只见一脉青灰高墙,正门三间兽头朱漆,左右蹲一对汉白玉辟邪石兽,怒目卷鬃,爪下按着绣球。就是太旧,石纹里沁着几痕苔,以为太康年间。 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此时正门不开,出入只从东西两角门。正门之上有一匾。 翁同书想到,这便是到了霍起的居所。 牌匾高高悬挂,足见主人地位尊崇。也不知这东晋王朝对这司空是忌惮多一些,还是信任更多一些。 轿夫抬着轿子,进了角门,走了一射之地,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几个婢女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几个小厮上来抬着轿子。 婢女步下围随至月洞门前落下。众轿夫退出,几个婢女上来打起轿帘,扶翁同书下轿。 进了门,迎面一扇影壁,往里走,豁然一片敞阔青砖庭院,两侧抄手游廊曲折通幽,廊柱皆髹玄漆,梁枋绘青山白鹤。 几波人弯弯绕绕地晃过,翁同书在人群里气定神闲地任由旁人打量。她有意端着架子,气质自然出众,鹤立鸡群。 进入三层仪门,过垂花门,抄手游廊,过穿堂,转过插屏,路过三间厅,果见五间大正房,正房厢庑游?,轩峻壮丽,随处树木山石。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 沿中廊走,七间九架歇山顶的敞厅,屋顶鸱尾高翘,瓦当密排莲花纹,阶前八根丹朱楹柱,柱础覆莲式样。堂内悬一顶素纱帷帐,帷帐旁雁鱼灯长喙微张,灯油里浸着顺着留下来,稀稀拉拉。 她敛声屏气。 堂屋里正座是霍起,副座夫人陆氏,是霍起的妻。下座是霍起两位嫡子霍伤竹、霍伤楼。还有许多家厮姑娘婆子。霍府没有姨娘,也没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堂哥表弟表姐堂妹的,人员构成简单明了。守在陆夫人身边的,是陆夫人的身边人绿姬。 来人齐全,仪式正式,明显重视。 霍府不算大,装修也没有特别名贵豪奢,格局却很好,屋内摆设一派低调古朴、端庄大气之感。尤其是整体和局部的小景错落得很漂亮,不论是借景还是留白,这个小园林也算是精致而内敛中的精品。 精品当中,无金粉气。里面许多葛帏敝籝。谁也想不到权倾一世的霍司空气势恢宏的府宅中仍有凋敝凌落,穷苦之景象。 “宁可正而不足,也不能斜而有余。”霍府有自己的“黔娄被”。 - - - - - 家宴开摆,桌上没几个男子,全是姑娘。 霍家别的不说,饭桌上吃饭的规矩就没定好。家风松弛,真是个……混日子养老的好地方。 霍起吃了几口就走了。霍伤竹给长辈敬了一杯酒,行礼过后跟着霍起前后脚离席。他一走,最小的霍伤楼更坐不住,嚷嚷着要出去玩儿。陆夫人也不管,皱着眉头软语叱骂两句就算过去了。 几个姊妹搁了筷子,瞟一眼陆夫人,低下头。翁同书不敢乱看,也随便吃了几口。饭菜都挺新鲜的,就是吃起来一般,不够辣,这时候还没引进辣椒,味道平淡。说白了,难吃。 有人捧过漱盂茶卤,翁同书漱了口擦了嘴。陆夫人又吩咐一句:“上些茶点来。” 摆上来的都是普通茶点,称不上什么稀有吃食。如今闹饥荒的地方多的是,霍府也没那个多余的精力耗在茶点上。上下打点,都要能省则省,多出来一口粮,都能接济前线的弟兄们。 陆熙侧头端详翁同书一阵。 故人轻抚今人眉,犹恐相逢是梦中。她突然说:“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翁同书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说白了,她不过是燕婳的女儿。赶巧,霍起与燕婳有过交集,霍司空好心拉了她一把,她作为受惠人感恩戴德不为过。可她登堂入室,若说陆夫人心中毫无波澜,那绝无可能。 至于霍伤竹和霍伤楼,不知道心思有多活络。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心中一旦想到龌龊可能,必定针锋相对。 唯一能让这个家庭维持表面和睦的理由,是价值。 翁同书的利用价值是什么?叛臣余孽? 荒唐。 自打她回到东晋的那一刻她就清楚,想要有立锥之地,就要有一向上位者不能拒绝的本领。她要有把握,是上天的旨意让她活下来。 她能对上位者有利。要让他们相信:得到她,是得到先机。这是她的价值。即使武王伐纣已经推翻了“天命”的魔咒,但是身处东晋这个朝代的愚昧百姓们仍然相信天公之力。她要利用自己,去活下来。 她的工具有很多,佛寺、天灾、司天台的观测结果……都可以是她活下去、向上走的垫脚石。 耕耘半年之久,终于有了结果。 “华林有异,武曲可降”,她推波助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要一直在顶级的圈层活下去,她要往上爬。 她要风风光光的活着。 野心勃勃。 利益和价值才是永恒的,她太懂这个道理了。不然你看,温长安利用完她,不是又把她抛弃了?悬铃楼一旦找到,她还有什么价值?这世上一切能得到的,得不到的。都是暗中标好价的,买不来的不属于她。 - - - - - 霍伤竹在霍府见翁同书的第一面,属实是寡淡。 她是个身世明白的人,家世却不清白。终究是皇家的牺牲品罢了,也不值得人心疼。 君臣有别,他门儿清。 后来他觉得,如果是她,霍府也很有意思。 一开始,就目的不诚。 第5章 天青云彩淡 翁同书在忘川茶舍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茶舍要是客人光临,进来的时候把铜钱往门口的大石盆里一丢就行,给多给少都随意。 大石盆里有丢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铜钱的,金子银子也捡到过。大石盆儿分成几个格子,种了三丛水养铜钱草,绿油油的,和反光的金子、银子放在一起。 来茶喝茶、看戏、听人说书。唱戏的分好几个班子,运气好能听温长安唱两句。 有一首唱词她也听了,那天茶舍人很少,事儿少。唱的是《水龙吟》还是什么别的,她记不清了。唱词大概是: “江南游子愁空山,鹧鸪连天叹。 我凭栏,笑子虚妄,不堪上马破阵冲锋前。 子不语,锈甲斑。 无路请缨居胥难,碎银几两就素面, 续谈孙权。” - - - - - 忘川茶舍不忙的时候,她就搬个小板凳,听说书人吹牛。 说书的人是民国老板汪自量,非常有钱。据说他的“有钱”主要来源于民国初期给各种有名报社做秘密的投资人,然后大赚一笔。 他是彼岸的人,活得长,占得这个大便宜,几十年后仗着一张有为教授的脸,高价卖给古董商。他有各个报社各个时间段的报纸,什么《民报》、《申报》、《湘江评论》、《联合日报》、《大公报》……他把自己存这种“古籍”的地方叫“玄武湖黄册库”,六个大字的黑底金字牌匾,恬不知耻挂得老高。 报纸材质容易碎,还会有蠹鱼吃书,咬出一个个小洞,打理起来很麻烦。汪自量的报纸从来没有不完整过。 你说这钱不给他赚,给谁赚。 汪自量最喜欢侃大山。 说书人不拍惊堂木,也不一惊一乍的,讲的时候慢悠悠、慢悠悠,中间要喝上三大盏茶。翁同书添茶很迟钝,不紧不慢地晃过去,拎个茶壶把水溅得高高的,碗边一圈水渍。汪自量颇有微词:“你眼力见儿太差。” 翁同书单手把茶上满,眼皮都没抬:“哦。” “你这老板怎么当的?” “我不是老板。” “下次快点儿啊。” 翁同书把茶壶往桌子上一跺,“哐当”一声响。汪自量抬眼:“你要干嘛?” “阿公,你吵死了。” 汪自量又气又急,拿她没办法。他嚷嚷:“我卖嘴皮子的!” “也没人听,都睡着了。” 汪自量“咕咚”灌下一大口茶,平复心情,问:“你刚刚写完数学试卷?” “是啊。”她眉眼轻撩,哼笑一声,“江苏卷。”汪自量自己动手把茶满上,摇头感慨,“真惨。你们这一代,当神仙了还要写数学。” 翁同书把茶壶夺走,赶他:“喝完赶紧走。” 汪自量怎么可能理她,点了老烟袋锅子,烟味儿直冲。翁同书皱着眉头,汪自量吸了口烟,他在烟圈儿里说:“杳杳,阿公能算出来你的命。” 翁同书找了块抹布,把桌子上的水渍擦干,不屑一顾:“不算。”有那闲功夫,她可以直接找温长安。 汪自量继续说:“你不想知道你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想。” “如果你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坏人呢?” “回东晋赎罪。” “放宽心,杳杳。阿公看你未来,是大富大贵,吃不了苦的。” “当然。”她瞥了汪自量一眼,“我肯定不吃苦。阿公,回去吧您。” 那个时候的翁同书,脾气淡淡,只是一遇到汪自量就变得很暴躁,一张嘴损人不偿命。他俩简直是命中克星,遇着他就犯太岁。 可这也她的清闲。 有时候她突然从梦里惊醒,梦中有个人告诉她说:“你忘了你是怎么华林园活下来的了吗? 自证清白,断绝旧系,杀近侍,得新生。 可你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你要赎罪。” 翁同书从梦里惊醒。 好一场不归梦。 第6章 天青云彩淡 年前开腊梅,年后开红梅绿梅。 托霍起的福,霍起敬她,整个霍府也都对翁同书恭恭敬敬。 刚开春,她跟着陆夫人一起到霍家南山梅苑瞧瞧风景。 翁同书没想到能碰见他。 在高高低低的梅树旁边,他在喝酒。 他在想事情,翁同书心里想。 掰着手指头算,他俩已经一个月没见着面了。他好像总是事忙,能碰到一眼都是天大的清闲。 霍伤竹开门见山:“殿下来作甚?” 翁同书想着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吧,礼貌恭维:“霍家南山梅苑,有一株奇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兴味盎然:“动我们家花花草草的心思了?” “做什么用?”审犯人似的。 “折梅,煮酒。” 霍伤竹说:“性情。” 翁同书说:“话多。” 相幽低着头往前上了一步,代为表示,语气不卑不亢:“殿下来梅苑,缘霍公赐梅。” 他从花中走出来,把土陶的酒瓶往后随手一放,眉眼张扬:“殿下想要,我就得给吗?” 心高气傲的公主殿下犟嘴:“不给吗?” 霍伤竹定定看她一眼,哼笑一声,顺势从腰间抽出长剑,动作飞快地挥舞,收刀入鞘,身后的梅枝“咔嚓”一声断了,他先一步折下那几枝梅花枝。 老梅树大多从根部分生,好上得很。他一个轻功,往树干上一蹬,就稳稳躺在一根梅枝。霍伤竹手里拿着那束梅花,语气挑衅:“殿下想要花儿啊?” 他伸手把花往外一送,“不如把梅山送殿下算了。”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却不是好坏。 蹬鼻子上脸。 翁同书大失所望。 她标标准准行礼,风轻云淡:“不过一枝花,不要就不要了。” 等他走了再来摘也未尝不可。 “麻烦。” 他觉得没趣儿,不刁难她。 那束长得好好的梅花被往下一扔,对着相幽。相幽眼疾手快地接住,转而看翁同书脸色。翁同书脸色平平,相幽福至心灵,立刻松手把那枝花丢了。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 - - - - 天色将晚,翁同书对相幽说:“不等绿姬,我们先回去。” 结果在梅苑侧厅,刚好碰见绿姬。 绿姬刚刚从陆夫人身边回来,她抬头看了霍伤竹和翁同书一眼,恭恭谨谨:“夫人说,请二郎君和三郎君携殿下修禊事,会兰斋。” 霍伤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耐烦。 翁同书大概能猜到为什么霍伤竹这么烦。 霍家,是打仗的。 霍家这两个子弟吧,虽然不能说不学无术,但的的确确不是死读书的料子。诗书礼易春秋都读过了,兵法翻了七八遍,城防图能一眼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粮草分配安安稳稳——就是舞文弄墨不行,被隔壁公子哥私下里嘲笑过。 霍伤竹不在意,活在什么年代有什么年代的事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等打了仗,第一批死的就是舞文弄墨、细胳膊细腿的这群公子。 一大家子,除了陆熙大家闺秀养出来,读的是娇滴滴的书,其他的都是半吊子君子水平。读书这种东西,够用就行,不求艳压群芳。 霍伤竹脑子聪明,就是不喜欢被霍起管着。霍起让他闷在书房里读书,他能编出“书房读书,胸闷气短”这种理由。私底下把书背的滚瓜烂熟,被霍起一讲,索性不干了。少年气性,多少带着“其实我很厉害,但我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回头惊艳死你”的优越感。 陆夫人审时度势,后来发现霍伤竹是装混,带得霍伤楼是真混,气不打一出来,撂挑子不管了。 霍家家风:爱谁谁,烦死了。 建康城里的那些用金银堆出来的金贵人家,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吃饱了撑的,有事儿没事儿办个宴会,修禊事也。什么“东风宴”、“百花宴”、“秋月宴”,请帖多如雪花,斗诗争文什么的,一家人凑不出一个魁首。 陆熙下命令:“必须去。” 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下命令。 霍伤竹和霍伤楼可以不给陆熙面子,翁同书何德何能。翁同书能屈能伸,乖乖巧巧:“诺。” 陆熙满意。 霍伤竹撩眼看了翁同书一眼。 兰芳宴,无非是诗社雅集。流觞曲水,清游同纪汉家春;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 修禊宴会,宾客如流,人来人往。文人雅客端着架子,只有霍家那俩躲在树荫底下乘凉。挑了最好的位置,干着最闲的事儿。 不难理解有人会背地里指指点点。 他们这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翁同书想着,来都来了,这么多人呢。像模像样认认真真地铺纸、镇纸、蘸墨、剔笔、悬腕。练会儿字吧,闲也是闲着。 她写的,是《诗经·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她喜欢的,是“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写完这一整首,翁同书心里舒服了。 像是终于把饭吃完了。 霍伤楼凑头看了一眼,砸吧砸吧嘴,煞有介事地评论:“这写的什么东西,乡野农夫。” 落纸云烟。 翁同书心里有些不开心,不好说出来:“放在小郎君心里,不过是俗人俗事。俗是俗了些,却是旧时人情。比起汉朝大赋,不落言筌。” 霍伤楼不大自在:“殿下读过书?” 翁同书神色没变,“嗯”了一声。 这反应太过平淡,有些不把霍伤楼放在眼里的意思。霍伤楼皱着眉头,开口语气有些冲:“那还真是……” 霍伤竹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上:“宫里养出来的,自然知晓。” 霍伤楼顿时噤若寒蝉。 三郎君对他这个哥哥,害怕得紧。 霍伤竹继续慢悠悠地翻书,他指尖时不时点点书页上的句子,蹙眉反应一会儿再往后看。 更漏子滴滴答答地溅出水花。 “殿下,七月的确是首好诗。”他突然开口,“伤楼出言不逊,您别放心上。” 她怎么会放在心上,寄人篱下,本来就看人脸色。 霍伤竹这话一出,霍伤楼表情更难看了。 翁同书就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底气都多了些。 “《诗经》风雅颂,十五国风,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霍三郎博览群书,怎么忘了这本底蕴。” 她笑着说,话软绵绵带着刺,霍伤楼尴尬得要死。 他瞥向他哥,他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霍伤楼自知理亏:“好诗!好诗!哈哈。” 三个人不尴不尬,霍伤楼先找了个借口出走了。 - - - - - 霍伤楼的性子,豆芽大的年纪,不告状是不可能的。但他知道翁同书身份尊贵,开不了口。 于是只能他暗暗生闷气,不等霍伤竹和翁同书,找理由让绿姬带他回家。从人来人往和花花草草里穿梭而过,心情好了些,他自在地逛来逛去。 ——倒也确实是心情好,毕竟彻底见不着翁同书了。 绿姬哭笑不得。 绿姬发现,只要翁同书不在的地方,小郎君的心情会变得格外好。 也不知道翁同书是哪儿得罪了他。 绿姬正看着他。霍伤楼微微一愣,“你、你……” “三郎君。”绿姬好整以暇:“您可是不喜欢公主殿下?” 霍伤楼几乎是下意识狠狠点头,他响着声音,心虚道:“还好。” “嗯?” 他低头时瞧着委委屈屈的,绿姬觉得他这样子稀奇,道:“您没说实话。” 霍伤楼破罐子破摔:“不喜欢。” 绿姬表情一变:虽然要诚实,但这也太实诚了。 “三郎君,以后话不能乱说。叫殿下听见了,会伤心。” 霍伤楼看绿姬一副大惊失色要捂他嘴的样子,不屑:“公主殿下饱读诗书,说不定端着她的礼仪君子仪态。既然是君子,也会为我这种市井小民几句刁蛮话伤心?” ——她的名声,早就传到宫外了。 第7章 天青云彩淡 春日清闲。 她从别院路过倦寻芳园,园里稀稀拉拉养着几棵绿树。墙角一棵枇杷正哆嗦蓄力,准备开出一骨碌串儿的枇杷花。 霍伤竹在折角台门后,他在湖心亭里捧着书,窝成一团懒懒散散地躺着。 潋滟湖光攀上他的胸膛。 一堆堆、一堆堆的书混着墨香和熏香,袅袅无风自轻飏。 翁同书如今见到霍伤竹,特别顺眼。 就凭一盘枇杷? 就凭一盘枇杷。 一盘枇杷的交情,就足够建立情比金坚的友谊,谁会忘记拯救饥肠辘辘的大好人呢?一盘枇杷比玉盘珍馐还值万钱。 翁同书摆摆手,心里想: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那枝梅花啦。大家以后见面还是可以愉快打招呼的。 不过霍伤竹马上要回荆州,也见不到几面。 - - - - - 湖心亭四周别致,风雅得不像霍起的院子。 霍伤竹躺在躺榻里,一本古书盖在脸上。 翁同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他手里转着一串佛珠。 二十七念珠,还坠着一个黑色的络子。霍伤竹把佛珠一颗一颗往下扣,转了一圈。黑色的丝络时不时拍到他的手心,又被甩出来。他的身子一晃一晃的,悬在扶手上的手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 轻幔遮阳,素色佛光,活色生香。 - 霍伤竹毫无防备地睡懒觉。 她蹲下身去碰碰他的手指关节,看着他的手背上一瞬间青筋凸起。 “……有只虫。” 从书里传来一声有些闷的轻笑,他微微仰脸,脸上的书顺着滑下去,掉到霍伤竹的胸口。 眼看要掉到地上,速度之快,翁同书下意识伸手一接。 她的手落在霍伤竹的胸膛,没等她反应,手背上“啪”盖上一只冰凉的大手。 不用她动手,霍伤竹自己也接得住。 霍伤竹慢慢撩开眼,笑:“公主殿下,您这是什么路数?” “我……接书。” “……得。”他又把书盖回去,眼睛闭上了,看上去真的困。 “霍伤竹。”翁同书悄悄喊他,把手背抬起来,“红了。” “什么红……”霍伤竹视线里乍现那双本来白生生的手背一片红,不出意外的话,是他动的手。 他吞声:“冒犯殿下了。” 这一次,他大概觉得不太好意思,没再把书盖回去了。 “你很困?”翁同书没话找话。 “春眠如山倒,读书如抽丝。” “这就是你把书盖在脸上睡觉的原因?” “嗯。” “霍伤竹……” “嗯?”他嗓音哑哑的。 “你信佛?” “夫人信。” 哦,那就是为了迎合长辈喜好了。 “皇家也信这个,你懂些佛理,皇家肯定看重。” “不靠这个。” “锦上添花嘛。” “哼。”他又笑,语气嘲讽又不屑,“靠司空。” “那你还挺厉害。” 又没话了。 她叮嘱:“读书要认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殿下,您安静些。” 翁同书闭了嘴,但她实在无聊,盯着霍伤竹那张脸看,盯着盯着就入迷了。 霍伤竹被人盯着怎么也不可能睡得着,慢悠悠举着书扫两眼,看得出来没动脑子记。 突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二郎别睡了……殿下?” 翁同书秒懂:“司空来了?霍伤竹你快快快装一下。” 霍伤竹卷起书。 翁同书手足无措找不到事儿干。总不能见到霍起跟他说:司空,您儿子太帅了,我一直在忙着欣赏。 多新鲜哪!太不像话了。 霍伤竹伸手把她往旁边一拉,卷着的书递给她,自己蘸了蘸干枯的毛笔在写了零星几个字的宣纸上“挂羊头卖狗肉”。有些意外。 字,线条有力,气势犀利,风骨遒劲,笔法雄健,字形修长,棱角分明。 一个字,帅! 字如其人。 看他紧急制动这么熟练,没少干。 翁同书心虚地扫一眼卷着的古籍,厚厚一沓的古籍,似曾相识,每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 - - - - 霍起来的很慢,看起来像是凑巧碰见顺路来的。 他先是看翁同书,翁同书乖巧:“司空。” 霍起笑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客客气气地问:“殿下可还有什么书要看的,臣叫人送来。” 翁同书端庄矜持地摇头。 然后他拍拍霍伤竹的肩膀,突然停顿住,简直是漫长的静默。 终于霍起说:“还要我亲自请你来书房?” 后来的情况听霍伤楼绘声绘色地描述是这样的: 霍起笑面虎似的问了霍伤竹几个问题,霍伤竹闭着嘴没答出来。 霍起一拍桌子,震天响。 他气得吼:“我怎么说的?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转身,恨铁不成钢,差点指着霍伤竹的鼻子骂,“他倒好,心如平原纵马易放难收!” “能耐了你!” 霍伤竹不吭声,听着他发火。 霍伤楼在他爹和哥哥之间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能把他哥嘴巴撬开让他说两句好听的软话。 陆夫人在一旁意思意思地拦一拦。 一场闹剧,就霍伤竹这个当事人冷眼旁观。 翁同书看着手里卷成筒的书,腹诽:叫他不认真读书,这是他应得的。 - - - - - 霍起很看重两个儿子读没读书。路上偶尔碰到她,还会突然说,能不能劳烦殿下顺路喊霍伤竹来。 这种事情很奇怪。 能在院子里碰到她,就不算偶然;喊人到霍起哪儿这些传话的小事情,叫个下人即可;霍起亲自来,都走到这儿了,却不进去;霍起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顺路,她连霍伤竹在哪儿都不知道。 只是他一个高官,对她行礼时实在太过尊重,翁同书拒绝不得。 她倒是乐意去找霍伤竹 霍伤竹正在院子里,旁边站着他的老师。老师带着他舞长戟。长戟一动,他的衣摆跟着猎猎作响,也许是舞枪弄棒的气质加持,显得那张脸瑰丽艳眼。 翁同书扪心自问,对着这张脸没什么抵抗力。 翁同书叫他:“霍……阿兄。” 长戟不停,破开一片,直刺眉心。翁同书一个侧身堪堪躲过。那长戟停在距离翁同书一尺处。 心里的小鹿撞树上,鹿角折了。 多大仇多大怨啊这是。 霍伤竹收了长戟,请罪:“臣未料殿下幸此,出手伤君,以下犯上为大不敬,臣请罪。” 说自己有罪这么理直气壮,跟夸自己似的。翁同书能说什么,她有那本事罚他?只要他爹霍起不悄咪咪地把她弄死就谢天谢地了。 “殿下找臣,有事儿?” 霍伤竹身后年长的老师突然咳了一声。 翁同书记得他是霍起的一位手下,吃饭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大哥给霍起汇报工作——汇报一半被霍家二郎君一句“这么日理万机,不上位真可惜了”打断。 谋逆之心可有,谋逆之言不可说!霍伤竹简直在整死他爹。 霍起被气得失语,恨不得把他嘴巴缝上。 饭桌上短暂尴尬了一下。 霍伤竹语气好,又自顾自吃着饭,你都分不清他是真诚赞美还是阴阳怪气。 手下大哥一提醒,霍伤竹的态度好了些。 “殿下找臣,臣自当竭尽全力。” 不用,你能活着就不错了。这两天霍起查他课业特别紧,尤其是文人墨客那些东西,有时候翁同书都想帮他背几首唐诗解燃眉之急,后来一想,凭什么帮啊? 她同情虽有,看热闹的心更多:“司空大人请小二爷,背书。原话是:怕小二爷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如平原纵马易放难收。” 翁同书饶有兴趣地看着霍伤竹表情变得不耐烦,然后欠欠的补充一句:“司空大人说,若您书温得不好,您就别回荆州了。” “殿下撒谎的功夫不到家。”霍伤竹说,“司空大人说话可没这么客气。” 话是这么说,他把长戟一撂,匆匆地行了个礼,就要跑回房间换衣服。 霍伤竹大步流星,走得快,他一走,翁同书就顺手抓旁边几颗摆出来的葡萄,侧头问:“他什么时候走?” 相幽:“二少爷定的是下个月中旬走。” “荆州参军,虚职?” “掌兵马,上战场。二少爷实打实领过兵。” 上游荆州,下游扬州。二州为东晋政权山川河流之首。 有点本事。 第8章 天青云彩淡 霍伤竹的日子紧紧巴巴,平平淡淡。 翁同书不会上赶着给人添堵,他的好大弟一时忙着上房揭瓦,也没来得及磋磨兄长。 霍伤楼在公主殿下面前嘚瑟说,兄长课业完成的一定是太学里最好的。 “我阿兄最聪明!” 霍伤竹的行踪霍伤楼都知道,他跟在兄长后面调皮捣蛋总有人收拾烂摊子很有安全感。 跟着兄长一起玩的时候,霍伤楼百无禁忌,口无遮拦。 “阿兄。”霍伤楼拉拉他的衣袖。 “说。” “我不喜欢公主殿下。” “为什么?” “她……她坏。” “不可乱说。” “她冷冰冰的。”霍伤楼在家里最受宠,翁同书语气里对他没有谄媚,他受不了。 霍伤竹笑:“你一个纨绔,还指望殿下对你有什么好脸色,整日哄着你?” “谁要她哄。”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霍伤竹提醒了他好几次,不准他乱说。 耳提面命,如今,霍伤楼对公主殿下有几分下意识的尊重。 他歪着个头问翁同书:“公主姊姊,我兄长看的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 “那你不如我兄长咧,我兄长比你厉害。” “话也不能这么说,小郎君,你兄长读的书和我读的书,不一样。你怎么不去比比你兄长和自己。” 霍伤楼不爱听这话,张口就要阴阳怪气:“自己不行,还不让我说。” 翁同书被他气的不理人。霍伤楼过了会儿又巴巴儿地凑过来:“我听说,我兄长给你留了好吃的,很多。” “嗯,很鲜,小郎君想吃吗?” “不是很。他为什么让厨房给你留吃的。” 翁同书表情勉强:“小郎君要是想吃,我可以分给你。” “君子远庖厨,我才不去厨房呢。” 翁同书腹诽:矫情。 霍伤楼对她好奇,跟了她半路,叽叽喳喳,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雀儿。 “公主姊姊,你平日里都不出门,不会闷吗?你的院子就那么大,你怎么不和我兄长一样,去学堂里,我兄长每天学得苦闷暴躁,可有意思了!公主姊姊,你会画画吗?” “……你兄长来了。小郎君,那么多问题,可以亲自问他。” 霍伤楼一抬头就看见兄长,跑过去搭兄长的肩:“阿兄,你今天累不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事说事。” “阿兄,我也想吃枇杷,吃小厨房!” 霍伤竹低头凶他:“吃枇杷,找周大郎君要啊?你怎么不爬树上摘去?” “周大郎君好凶,谁敢啊?” “他还凶?” “和兄长一等一的凶。” 霍伤楼扯着霍伤竹走过来:“殿下,好巧啊!” 霍伤竹慢条斯理地诈他:“这可不巧,霍府这么大,又不顺路。” 霍伤楼嗷嗷叫:“我走这么累!” 他心心念念的兄长毫不留情怼他:“你是欠练。”霍伤竹和弟弟友好协商:“回头你跟着我练长兵?” 霍伤楼被扫了兴,踢正步生闷气,气鼓鼓拽着兄长身边的陪读侍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翁同书把顺手揪秃的花扔了,左手拿着一根笔直笔直、长长长长的木棍子。这根棍子是她刚刚捡到的,特别漂亮,谁都拒绝不了。她拿这根木棍子诱惑霍伤竹,绝顶聪明。 “霍小将军那天的剑耍得很漂亮。” “殿下小心见了血,不吉利。” 这算华而不实的东西,他平日里读书练剑她不理,顺手做的花架子倒是看得上。 “霍小将军能教我吗?” 他果断接过那根笔直笔直的长木棍,回答:“可以。”折枝为剑,握住棍子,内外循环,只动手腕。 扣住,绕,回。 大拇指食指扣住,绕腕一周,回正。他做得认真,怕她看不到,放慢了许多倍。 翁同书觉得没有真枪实弹来得有意思:“霍小将军的佩剑能用吗?” “君子之剑,不能随意玩闹。” 霍伤竹的攒雪剑是霍起给的。 那一年,他刚刚出任荆州参军。霍起把自己的佩剑摘下来,放在剑架上。以剑授伤竹:“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 霍伤竹递回去木棍子,忍痛割爱。 翁同书绝对不可能有台阶不下,她笑靥如花地接下棍子,施施然耍了个剑花。转完剑花,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得意和欣喜。 “你会?”霍伤竹感觉被她耍了。 “天赋。” 男人,骨子里都是慕强的。翁同书当时一首《七月》,看字看人,霍伤竹便对她有了几分青眼。如今她轻轻巧巧一个翻花,霍伤竹更是确确实实地佩服。 “殿下身手不俗。”霍伤竹不傻。 “霍将军不能说假话。”她顺嘴问了一句,“将军过两日回荆州吗?” “是。”他这次回来是因为养伤,建康药更多、更好;并且霍起接公主入霍府这么大的事,是要告慰列祖列宗,他作为霍府如今的长子,又是冢嫡,必须回来。 翁同书总能想到他在归程路上被人追杀的场景。 他这样的身份,想杀他的人应当不少。看着他那张和霍起五六分相像的脸,翁同书暗忖:“一代枭雄,若是死在霄小之辈手里,那真是历史大憾。” 霍伤竹和她之间再无二话,她把棍子扔给霍伤竹:“磨手。”霍伤竹空中接住棍子,喜不自胜。这根棍子,像刺破苍穹的长枪。再抬眼,翁同书已经走远,背影都看不见。 霍伤楼因为这事儿受伤了好久。 “凭什么殿下才来霍府几个月不到,就能和兄长关系那么好!阿兄都不对殿下发火!还有我阿嬢,也向着殿下!那厨子、那绿姬!哪个不向着殿下!” “陆夫人与身边的人,都是看得上我才发善心。我瞧陆夫人应该是个吃斋念佛、心慈手软的,对我好是因为本身就好。小郎君,我不是来和你抢人的。” “那我兄长为何要让厨房偏袒你?” “我是个外人,要求厨房如何不合适。” “他总和你玩。” 天地良心,除了翁同书偶尔见色起意,他们俩哪有正面交流过。日月可鉴,霍伤竹跟在霍起身边忙来忙去,写题背书练功夫的,翁同书能和他见几面? “你与我兄长,当真毫无瓜葛?” 有的。翁同书看得出来,彬彬有礼的霍将军,大概很讨厌她。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三郎君兄长就如同木桃之交。《诗》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之以枇杷,报之以直棍。” 霍伤楼破案了:“是你给了阿兄那根棍子!” “阁下如何?” “殿下!你给他不给我!他整天板着脸的,脾气又不好!你给他不给我!” 翁同书哭笑不得:“得空再找给你就是了。” 第9章 天青云彩淡 一连几天,翁同书都在刻意留意着哪儿有直棍。 找着找着,找到霍起跟前去了。 这里和自己的住所隔着一条平桥,桥下池水清浅,养了几尾鱼;等到夏天莲花莲叶浮在清池中,坐在栏杆上,弯腰就能够到。 霍起问:“我听闻近日殿下与伤竹多有交集,恐有叨扰。” 完了,是来找她麻烦的。 翁同书保守回答:“清谈读书罢了。” “读书?”霍起轻笑,“殿下不必替他遮掩。”霍伤竹什么德性,霍起能不知道吗? 翁同书被他说得尴尬。 霍起来找她去司天台。司天台乃皇家重地,翁同书自己心里打着算盘,这也太容易了些。 霍起看她疑虑,直言不讳:“原则上是不行。可如果殿下能留下来,就要有些功用,以备日后揄扬之用。” - - - - - 凭这句话,翁同书在司天台有了靠山,霍起在司天台有了明子。 她十五岁这年,就已经算到了东晋的置闰规则有冲突,太阳历每19年置7闰,干支历按章蔀法置闰,两者在402-420年间出现3次闰月错位,导致节气与月份彻底脱钩。 太阳历有误差。自东晋初年(317年)起,未修正的岁差每百年使冬至点西移约1.5日,百年累积误差达15日。 司天台看星星看月亮,星盘上摆满了棋子。二十八宿坐标漂移,“岁在鹑首”与干支历的“岁星守房宿”并存。 她比同事者早十五天,算出星占危机。 是以,一日一日,借着各种由头和身份,一边被人暗地里嫉妒暗讽,一边坐实了高台。 屏风后,命星宿变化,听朝堂政事。 观星占卜,命悬一线,折寿的事情。从彼岸走出去的人,更是。 义熙十年客星犯轩辕,刘裕灭南燕,慕容超被斩; 义熙十二年轸宿异常,刘裕西征后秦,轸宿主车驾; 义熙十四年太白昼见,次年晋安帝被缢杀; 元熙二年太白犯紫微,刘裕篡位时,正是“太白经天”。 ——她都算准了。 也不能叫算准吧,毕竟,她本来就知道。别人问的时候,她就随手一指,说是和角落里的徐广学会了怎么做事。 青简渗血,徐广兢兢业业记星象。 霍起愿意捧她,是因为她真的有拿得出手的才华。才华,是最宝贵的东西。 谁也想不到,日后她说出的每一条星象判断或为谶语、或为朝纲,一条一条写进史书里。 她说:“彗星出天津,入太微,经北斗,络紫微,八十馀日而灭。今四海分裂,灾咎之应,夫昔王莽将篡汉,彗星出入,正与今同。国家主尊臣卑,民无异望,晋室陵夷,危亡不远;彗之为异,其刘裕将篡之应乎。” 众无以易其言。 - - - - - 翁同书和别的女郎不一样,她游走于朝堂之外,又隐身世家之间。 她的身份敏感而特殊。 头一个看她不顺眼的,是著作郎李恩。李恩文采好,极聪慧,他十三岁时就写出《邠州论》——著作郎身居要职,文采好,骂人的文采更好。 翁同书拿着那份阴阳怪气的文章,看着眼前来替父赔罪的少女。 来人名叫李照兰,著作郎李恩女。 李照兰,芝兰相照皆佳士。 她生的好看已经在翁同书这里拿了高分,态度也好,翁同书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言辞温柔,神态羞怯,举止得体,如近幽兰。 翁同书觉得她是一个可交的朋友。然后一笔勾销,说,算了,令尊批评的是。 霍家本想给她撑腰,没想到是李照兰来,倒显得他们欺负人。 霍三郎君霍伤楼也认识她,凑过去悄悄告诉翁同书:“这是周大哥心悦的人。”霍伤竹的同窗吏部尚书郎的独子周津榕,家里种了一棵枇杷树,因为养在屋子里面,枇杷都比寻常人家黄得早些。 “你怎么知道是人家心悦的女子。” 霍伤楼老神在在:“那位女郎是著作郎李恩冢嫡女,听闻名叫李照兰,她的姨娘和周老夫人是姻亲,关系好,两家往来多,大家都知道,周大哥以后要娶她。” 枇杷兄喜欢的少女,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翁同书对她有了兴趣,话头抛过来,时不时搭几句话,一来二去女儿家熟起来,常有往来。 翁同书不爱交际,也懒的应付。霍府从来没有委屈过让她当什么交际花。她少见几个有趣女子,著作郎李恩之女李照兰的出现,明媚如春。 她素雅、聪明、痴心、情深、慧极、体弱多病、弱不禁风,一口一口的汤药吊着命。周家心疼这样一个女儿,每日都有草药供着、医师把脉,望闻问切。 这是一场轻雪。 可她喜欢,她喜欢李照兰不动声色下的蹙眉和嫌弃;喜欢李照兰强忍着乖顺的厌恶;喜欢看到轻雪融化。 她学绣工,问李照兰线要怎么劈、色彩要怎么叠、十字要怎么针、袖口要怎么车。 李照兰最经常被问的问题就是:你这条命要怎么寿比南山的活? 李照兰撩头发:“那你敢不敢赌,就凭我这薄如蝉翼的命,也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赌鬼。” 李照兰躲开:“我手上有针。” 她拿着线穿针孔,轻手轻脚,亦能搅得手帕如鱼尾,动荡不安。 霍伤竹同周津榕还算交好,她也与李照兰没什么隔阂。 她们一同斗过诗、比过画,看李照兰绣线,看翁同书算卦。 翁同书懂星宿,会算卦、解签文,这都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会的,又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极抓心挠肝,李照兰忍不住靠近她。 翁同书身上很香,花草木香,淡淡的。她喜欢,翁同书就把洗澡的方子告诉她:牵牛子八两,皂角三两,天花粉、零陵香、甘松、白芷各二两,靡成细末,洗脸或洗澡时擦于皮肤,皮肤润滑白净。 李照兰立刻欢欢喜喜地尝试。 霍家父子几个都不在家,李照兰是她的玩伴。翁同书总有东西要给她。 她领着李照兰逛了自己的整个园子,看她对自己的妆台好奇又礼貌,不知道该怎么去看。 她笑:“傻。” 翁同书走至妆台前,将一个瓯窑瓷盒打开,挑了根玉簪花棒摊在面上。等匀净了,又打开另一个德清窑的盒子,用细簪子挑了一点儿抹在手心,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打颊腮。 “不曾见过这样精细的物件儿。”李照兰惊喜。 没有女儿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都是别人的主意。那样儿是拿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倒上香料,我这儿什么香料的都有,常用的就是茉莉香。这样儿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都是些不算高贵却磨牙的花样。琢磨出的这些,又干净颜色又好,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如今李照兰喜欢,直接送了出去。 燕脂起自纣,以红蓝花汁凝作之。调脂饰女面,产于燕地,故曰燕脂。 胭脂难买。 她喜欢李照兰。 她如果喜欢一个人,当然要把好东西都送给她。 - - - - - 除了李照兰,还有一位女性,大有话可说。 陆熙身边伺候的大姑娘,绿姬。 绿姬身上有种气质,装模作样的气质,和她很相似。她对翁同书的到来不屑一顾,行为举止温和有礼,好像一个知心大姐姐。 翁同书故意去找过她一遭。实在是她太清闲,想找人套套话,收集些线索。 她光明正大地来,绿姬见到她时却很惊讶。 绿姬赶忙用手掀了掀,理理皱成一团的宫绦。忙而不乱伏在羊毛毡子上给翁同书行了个大礼:“我是二郎君房里的女郎,自**岁便在陆夫人身边服侍。” 翁同书静静瞧了,上下一看,生的清秀俊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五官薄薄的,称不上漂亮,看久了倒觉得舒心。 “起来说话。” “诺……” 翁同书接了茶,浅浅掀开眼皮,暗想:这是……霍伤竹的通房啊? “这便是日后有了结果的,将来是要做太太夫人的?” “绿姬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你的命不是我定,也不是你定。”翁同书不是来找她麻烦的,顺口一问,“我瞧见陆夫人对绿姬阿姊多有疼爱,见你气质卓然,不知绿姬阿姊来历为何?” 绿姬肩膀一耸一耸,哭哭啼啼的样子:“奴婢是被人贩子卖到霍府来的。” 翁同书喜欢高手过招,故作惊讶:“那你原来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是寻阳郡柴桑县知县之女,卢听桐。” “知县家的女郎!怎么到这里,有霍家庇佑,过这种好日子。” 室中突然十分尴尬。抬起头来,绿姬脸上不见一丝泪痕,说:“奴以为,公主殿下会可怜奴婢。” “孤以为,你会体谅公主殿下。” “我是被卢家扔出来的女儿,回去也过不上好日子,霍府待奴婢情深义重,绿姬有心报恩。”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翁同书对绿姬印象深刻,但不大好。 绿姬情商高,会说话,怼死人不偿命。又是高端的泡茶手艺,翁同书跟在后面都得努力钻研,万一日后用得上。 彼时,她和霍伤竹关系正不尴不尬,湖心亭扰人清闲差点进了他黑名单。可躲躲闪闪只会让人浪费情绪。翁同书需要舒适的环境生存,需要和周围人打好关系。她就直接问过霍伤竹,开门见山、平铺直叙:“霍郎君瞧不上我是因为什么?” 霍伤竹被她问得傻住。他扪心自问,对翁同书绝对称不上绝对厌恶,只是她的存在太突兀。翁同书进入司天台更是超过许多人的有本事。她在帘后就能运筹帷幄,比起司天台那几个走后门的草包值得敬佩多了。 一个女郎,有此品性。只是觉得突然出现一个人叫自己“阿兄”,心情复杂,想法颇多,矛盾郁积。 两人在明亮花园正僵持着,翁同书突然转过头。 意有所感,她恰巧瞥见陆夫人在群花掩映间若隐若现的身影。 霍伤竹也看见了,原本和煦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下来。 他讨厌陆熙? 翁同书好奇,兴致颇高。 她默默挺直了脊梁站在原地等陆熙走近,等到陆夫人从后堂门踏出来的那一刻,她就低下头去,盈盈福身行了一礼。她一福身,身后一大堆婆子丫鬟也跟着“哗啦啦”的福身。 陆夫人拈着帕子,笑:“殿下在这花园儿里玩得可开心?” 翁同书语气不轻不淡,客客气气:“风和日丽,花好景明,自然开心。” 陆熙轻轻拍着胸脯,朱唇微启:“那便好,不然倒显得我们霍府亏待公主呢。” 这话听着不舒服,寄人篱下的意思更加明显。翁同书心里一沉,不多言。 偏偏绿姬又轻巧巧地添上一句:“隔得老远儿就听见这边嬉笑怒骂,好不热闹。没成想竟是公主和二郎君。” 陆夫人立即嗔怪:“伤竹很会欺负你妹妹。” “不敢。” 一串对话下来,谁都别扭,谁都不开心。 这就是绿姬的本事了:谁能把一句话说得既体面又戳人心窝子,这就是高手。 绿姬这种事儿没少干,单纯看什么不对付,软刀子进,红刀子出。 还有一茬,绿姬不待见李照兰。 翁同书觉得:很有意思! 她知道,李照兰是温温柔柔坚韧小花,她喜欢这样的。让人很有保护欲,她在见到李照兰第一眼,就可耻的和大多数男人一个心理。 绿姬不待见李照兰,不是“爱屋及乌”托翁同书的福——绿姬见李照兰第一面,就不待见李照兰。 李照兰不蠢,在这个圈子里长大的,耳濡目染,没有蠢的——蠢的早死了。每一个世家子弟,要么有资本霸气外露,光明正大威压;要么扮猪吃老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笑面虎。 李照兰,她只是势弱。 忍气吞声,很憋屈。 绿姬看不惯李照兰那份虚伪,李家想攀附周家,高举“义薄云天”的牌子,整着强买强卖的勾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李照兰身体弱,时时寄居周府。绿姬心里千恩万谢枇杷兄得了这姑娘青眼,没来眼前霍霍自己。 但是,绿姬不理解翁同书怎么和李照兰玩得来,匪夷所思。翁同书和陆熙都处不好,竟然愿意陪李照兰打太极。 翁同书表示:她们没有利益冲突。李照兰图周津榕和周家主母的地位;翁同书不图这个,自然互不影响。 翁同书伸手拿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边嚼边慵懒道:“从远处看,每个人都是善良的。” 但翁同书每次碰见绿姬,简直是追着人杀。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这句话几乎成了绿姬的心结。从前没有人敢挑破,如今被翁同书指出来,她闷的慌。 陆熙救她于水火,她去给霍伤竹当通房? 翁同书只是随口一问。 春日几许,绿姬和翁同书处得多,许多辛秘当笑话下饭,真话假话掺着说。 只要不提及李照兰、陆熙、霍伤竹,她们就没那么尴尬。 绿姬在窗边绣花,翁同书也拿了一块布跟着学。没有教学氛围,绿姬自顾自做着自己的女红,她挑出一缕丝,有一搭没一搭道:“陆夫人人很好。” “夫人她……她是个好人,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个心软的好处,刀子嘴豆腐心,终究是向善的。” 绿姬矮着头,把线头穿进针眼里,她轻描淡写,“家里不要我的时候,把我卖到霍府。人牙子说我年轻会舞,**岁的孩子会什么,陆夫人没要我。后来呢……”她缝连理枝的叶子的手一抖,指尖冒出一粒血,用大拇指一挤,像一颗红豆。她吮掉指尖的红豆问:“下雪天跳舞,他们说叫‘踏血寻梅’,是陆夫人可怜。” 绿姬把针扎回线团,说:“不提了。” 翁同书还没适应:“……卢听桐。” 卢听桐知道翁同书是心疼自己,她承不住。 卢听桐被家里丢了,是陆熙把她捡回来,拍一拍、洗一洗、晒太阳、穿好衣服……她觉得,还能活。 第10章 天青云彩淡 那一年,义熙十年,谯蜀灭。 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谯蜀地带被东晋收治慢慢恢复稳定。如此一来,该秋后算账的奖赏、功劳、史书留名的机会就得好好清算。 刘裕自认为首功,霍起上书陈情,果断截了他的功劳。霍起说:“军谋与前线都是霍某带领精兵上的,死伤千余,闪击谯蜀,怎么就让你首功?” 刘裕暗暗想扳回一城,没等他想好怎么扳,霍起这边就已经走了下一步棋。 - - - - - 霍府内,霍起与霍伤竹亭中赏荷。 霍起说:“谯蜀已灭,国家愈大,我常年不守建康,你在荆州,司马休之还难为你吗?” “司马休之是晋宗,又有江陵发家,颇得江、汉民心。有些困难,可以应付。” “他主管财政,你管军政,赢面比他大。” 霍伤竹没吱声,心想司马休之要是再不放手,他就悄悄的“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霍起又说:“我打算送殿下去荆州一年。” “把殿下送过来作甚?” “荆州禁咒,殿下会安全些。京师建康人物太多,你阿母身体弱,应付不过来那些贼子。琅琊王要动手……我如今在建康尚能帮衬,司马和刘裕就都有妨碍。” 霍伤竹不理解:“您把她从华林园带出来,不护好她,那还带出来作甚?” “你在荆州就护不住人?白教你了。” “不问问殿下吗?” “问了也改变不了。” 霍伤竹说不过他,闭嘴看风景。他随口评论:“去岁这时节,荷花开得能映红半边天,今岁只剩残梗。” “残荷听雨亦是雅事。”霍起将玛瑙镇纸往舆图上一压,北府兵布防的朱砂印记便洇开了,“谢公当年隐居东山,把北府军精锐交给我,我也得对得起会稽新得的三千佃户。” 霍伤竹歪跪在支踵上:“雅?建康米价三铢一斗,佃农闹着,哪里雅?” “同你说荷花。” “严君要学永始元年吗?” 永始元年,桓玄水榭称帝,斩于江陵。 桓玄,才应该是翁同书的父亲。 霍起已经看完了舆图布防,边把图卷起来边反问:“永始如何?” “翁氏女,阿父没有给过交代。” 霍起:“你忍了半年。” 这个问题,从他接翁同书进霍府门的时候,霍伤竹就应该想问了。 “是。”霍伤竹直白道,“不单这一件。” 知子莫若父。霍起打断他:“长武公主遗孤。我非狂徒。” “那最好。”霍伤竹得了答案,连司天台天官监的事情都没过问。 反倒是霍起追问:“你还有话?” 霍伤竹警告:“物物而不物于物。该放手时,别让霍家成为拦路虎。” “好景难遇。” “您拿她开刀?” 霍起看着一池塘的荷花,笑:“我是稀奇,有人这么着急。” 霍伤竹撑着地板站起来:“我先告辞……” 霍起打断他的话,把舆图递给他,道:“殿下去荆州这件事,你和她说。”语气和动作都是不容置喙。 霍伤竹点头领命。 - - - - - 申时,霍伤竹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翁同书。 殿下左手执袖,右手执花。 翁同书和霍伤竹打了照面,等他说话。 霍伤竹拎一筐槜李,递给她身后的相幽。他没有心思关心为什么公主殿下折花都亲力亲为,抱在怀里不撒手。 “西施槜李。用时需醒一醒,等一个多时辰,香味浓郁了再吃。”槜李上西施掐过的指痕在果肉饱满处红艳艳的,用针挑一个小口,能溢出来。 “阿兄有事说?” 霍伤竹没有妹妹,被她这样喊十分不适应。他回:“家父嘱托,让我带殿下去荆州暂居一年。朝中繁杂,司天台又折了几个天官,恐殿下有扰。稍作准备,月末动身。” 月末,没几天,赶得急。 翁同书脑子轰过四个字:阎王送亲。 那不得急吗?谁投胎不急。 翁同书低头看着怀里有压痕的花瓣,她问:“荆州有酒吗?” “有。” 翁同书说:“那我和你走。” 霍伤竹从没见过她喝酒,霍府家宴清酒酿以,她从没喝过。 翁同书想绕过他,应付地笑了下:“荆州有酒荆州醉,此心安处是吾乡。” 霍伤竹的剑抽了一半,臂膀刚好可以挡住她。翁同书看他的眼神仿佛在问:“要杀我?” 霍伤竹反应过来,把刀“哐当”怼回去,解释:“习惯了……” 只是想拦路,却总是做出有失偏颇的举动,该改。 他鼻尖都是她怀里花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很香。 “殿下明明不愿意去荆州。” 翁同书摇摇头:“无所谓。” 她从东晋去彼岸无所谓;从怀南温宅回义熙年无所谓;从华林园来霍府无所谓;现在从建康去荆州,也无所谓。 霍伤竹看她听之任之,突然说:“你若不想走,毋需委屈自己。” ——他在留她在建康。 ——他还是没明白。 翁同书说:“司空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 “殿下就这么信任家父?他把你从华林园捞出来,你是不是感恩戴德了?” “霍司空于同书,有再造之恩,信司空,是尊司空。”她满眼真诚,把霍起当成救命稻草,天大善人。 “霍司空无缘无故救你于牢笼……”他低头,“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人?” 两两相望,霍伤竹先拜下阵来:“我去准备。” 第11章 天青云彩淡 月末,他们出发去荆州。 霍伤竹说:“马车虽慢却无缺,伤竹调拨一队轻骑护驾,殿下稍等。伤竹率队先开路。” 翁同书盯着相幽把轻装的包袱放好,摸了摸面前膘肥体壮的马匹。 她们的行装都很轻便。 “府中马匹多吗?” 霍伤竹留了个心眼儿,谎报:“调配四百匹,精骑支配。另有四匹行装作用;驷马安车,殿下的马车。” 她皱眉:“那很少。”马匹属于作战装备,买马都要严查户籍。霍伤竹能调配四百匹作荆州精骑,已经很厉害。 驷马安车,属实大有牌面。她把面前的马鬃梳好。她一个劲儿地给马喂苜蓿,这匹马已经被收买了。 翁同书淡淡看他一眼,问:“前面有人带路?” “黄旌旗。” 她又摸摸马的鬃毛,对相幽说:“上去。”相幽不理解,照做。翁同书手扶住缰绳,掂量掂量,立刻翻身上马,把相幽圈在怀里。 她回头冲霍伤竹挑眉:“借霍郎君一匹轻骑。”她驾马追着黄旌旗跑了。 霍伤竹眼中一片清明:扮猪吃老虎。 她上马的动作十分熟稔,可不像初见时的白雪公主。 荆州一载,有的是时间把她的习性摸透。 - - - - - 路上多颠簸,翁同书骑累了。 她低头问怀里的相幽:“会骑马吗?这马可是好品种。” 相幽点头。 她果断换了位置,靠在相幽怀里理所当然闭目养神睡大觉。 这真是位神仙! 相幽不理解她一个公主为什么和奴婢同骑,也不理解这么颠簸她也能睡得着?刚刚翁同书骑马的时候,她感觉速度太快了,腰腿屁股都要碎成四瓣了。 翁同书闭目养神,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怀里。相幽从这个角度看她,能看见锁骨和更深的肌肤。 新奇。 公主殿下真的是一个很我行我素的人。 翁同书突然开口:“别看我,看路。”她的话因为马匹奔跑气息不稳,波浪似的喘息。相幽已经尽量让马匹渐渐慢下来了,翁同书突然说话,她被吓得不轻。 “一千六百里路,再慢下去,十二天拖成二十天,生怕我不会在路上累死吗?” 相幽:……霍伤竹都快跟不上您的节奏了,你说呢? 前面远远的黄旌旗突然停下来,相幽立即扯住缰绳,稍微挺直了背,翁同书意有所感睁开眼。 霍伤竹几息后赶上来,相幽下了马,在旁静候。翁同书问:“被人堵了?” “嗯。” “问题大吗?” “能通行。”他们有官方文牒。 话毕,有个小副官跑过来,先礼貌行了礼,又说:“将军,殿下,后面有马车和骏马……” 霍伤竹静静等着她决断。 翁同书不说话。 “前方关隘重重,州郡众多,殿下这样未必方便。”相幽解释,“奴先去给殿下收整。” 翁同书首肯,相幽立即跟着副官说:“奴婢去马车伺候。” 翁同书目送他们拉开的距离,问:“十日,一日四百里,快马加鞭到荆州,可行吗?” 霍伤竹略一点头:“可以。” “那走吧。”她驱使着马匹踱到霍伤竹后面,是要跟着他的意思。 霍伤竹:“臣立即吩咐下去。”他却不动,在等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四十岁的骑兵赶上来。翁同书不动神色地打量壬洱,壬洱也用余光看了一眼此行护送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遮了面,看不清脸。 说真的,他只押解过犯人,没护送过皇室,心里还有点慌。 壬洱请示霍伤竹:“将军?” “我先快马至荆州,你带大部队一起走,十六天到。” “诺。”壬洱骑着马提着枪转身传令。 翁同书的注意力从远处转移到从前面慌慌张张赶回来的黄旌旗领路士兵。 她抬抬下巴,示意:“解决一下。” 霍伤竹也注意到,“驾”地一声策马迎上。 两厢会面。 “将军!是谢家的人。”士兵禀告,“谢仆射丧走,旧时门客士兵奔告。” “……谢家?”谢仆射,谢混。 他们又不顺路谢家的地盘,拦路做什么? 谢家作为老牌顶级门阀士族,托他们的福,他们弱了,霍起才有机会往上升——贵人啊!霍伤竹扯唇道:“那小辈拜谒一番。” 他单枪匹马冲过去,黄旌旗在前方等着霍伤竹,见他一来就依次让道,往后退出。霍伤竹“吁”地一声拉住马,下马给对面领头的人行礼:“河东霍氏霍伤竹。” 谢家,跟着谢安偏安一隅,很久没出来蹦跶了。他们养精蓄锐,等着东山再再起。 对方没料到是拦的是霍家少主霍伤竹。这位二郎君曾经是差点做到中领军的位置,禁军统帅,皇帝近侍。虽然碍着年龄实在太小和霍起的官职实在太大没落实,升官发财不了了之。 ——提名即认可,京师万户私底下谁不尊称一句:“领军将军”。 别人奋斗一生的官职,是他们这些当红权贵之人十五六岁就踩到的垫脚石。 霍伤竹认出来,的确是谢混的余部谢景。 贵族出殡,盛行薄葬,敛以时服,不设明器。 谢混受人牵连横死,死后半年多却仍然大张旗鼓的设凶门柏历? 霍伤竹打量领头人。 ——谢混,硬骨头。 义熙七年,刘裕为太尉,朝臣毕集致贺,唯谢混衣冠不整,有傲慢之色。 义熙八年,刘裕攻伐刘毅,谢混亦被杀——刘裕这人,太记仇。挡他路的必死无疑。 硬骨头死在义熙八年,半年多过去,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 领头的旧门客谢景立刻下马回礼,有礼有节的:“将军请起。” 霍伤竹拜揖更实在了些,才起身:“仆射的丧期还没有结束,伤竹不可无礼。” 谢景问:“霍将军去哪儿?谢某可否邀将军一同成宴。” 霍伤竹回绝了:“伤竹领皇家令,不敢耽搁。” 谢景面色有点僵,剔看他一眼,问:“什么皇家令,竟能够让将军连给仆射上一炷香也不可?” “此地不比乌衣巷,伤竹路经于此,皇命难违。”他不卑不亢,“若是谢郎君有要事相商,伤竹即刻传书家君,不敢耽搁。谢某侯伤竹良久,怕所求不能如愿。” 谢混驾鹤归西时,霍起带着他去过丧礼。 谢景眯眼看了看略远处被遮住面庞的女人,挑明了问:“桓敬道之女,随霍将军去荆州?” 话未落,口中的女子驾马奔驰而来。方寸之地,马蹄子扬的比谢景高,稳稳落下。 她居高临下。 翁同书不说话,等到谢景忍不住想要开口,才从马上下来,冲谢混的祭文白幡行礼,礼数妥帖而周全。 谢景看霍伤竹反应,知道自己没猜错,拜揖笑:“陈郡谢景见殿下。” 翁同书不认识谢景。 她认识谢混。 霍伤竹眼神一偏,教她叫人:“仆射门客,清华先生。” 能听谢混门客叫一句“殿下”,稀奇。 谢景瞧着比她死了的爹都大,怕折寿。 谢混和桓玄的瓜葛——称得上一句政敌,也称得上一句连襟。 若是当年阴差阳错,说不定就是燕婳和谢混结亲。 差点换个爹。 他们也有过节。桓玄曾想改建谢安旧宅,谢混出言制止:“召伯之仁爱,尚且能惠及甘棠。谢氏文靖公的德行,却保不住五亩大小的房宅吗?” 桓玄闻言,惭愧不已。 “语惭桓玄”。 典故还没有过去,许多人把这件事儿当做桓玄的笑柄。陈郡谢氏更是因为房宅不保,记恨在心。 谢景故意刺探她:“当年君家护宅,和令尊闹了不痛快。今日君家祭幡在前,谢某温言谢罪。” 翁同书瞥了一眼雪白的祭幡,婉言道:“家君无措在先,姨夫教育,未有不可。” “殿下好气量。” “气量是气量,气节是气节。气量是要大,气节不能差。” 她说完,谢景去看霍伤竹的脸色。谢景看热闹不嫌事大:“霍将军觉得呢?” 霍伤竹沉默以对,眼神冰冷而寡淡,气势凌云。上过战场的和朝廷里养着的就是不一样。 谢景拿不准了,他敛笑:“霍将军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 翁同书侧眸,转身上马。 霍伤竹没表态,总是等对面坐不住了他再开口——这种对比十分凸显他的沉稳。他整死人的手段又很高调,喜欢下人面子,语气还轻巧,场面几度尴尬。 谢景面色铁青,似要动怒。 他上马,坦坦荡荡袒护:“可惜不是谢太傅。”霍伤竹掏出通关文牒,“皇家令,皇家诺。烦请阁下让路。” 装什么?她都没机会了。 翁同书身下马匹往前赶了几步,她微微俯身,遮面下声音清晰:“家父的恩怨,就让谢仆射阴曹地府自己去报好了。门客先生若是感兴趣,不如让孤送你一程?” 谢景震惊。这是可以说的吗? 霍伤竹等她放完狠话,给她开路。 - - - - - 这后半程气氛压抑了许多,霍伤竹没多问,翁同书也不解释。一个在前面驾马飞奔,控制着速度;一个跟在后面,浑身是汗。 这样的氛围实在拿捏人心,翁同书连欢脱都懒得装,既不耍流氓,也不馋美色,更不卖乖巧。 一双三白眼,满眼轻蔑,好像随时都有一箩筐毒死人的话发射,天潢贵胄的气质,毫不遮掩。 她的漠然和蔑视,是她做主忘川茶舍时留下的习惯。一个丫头片子管忘川茶舍,手底下人不见真容、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谁都不知道清洁工小翁是老板。 当老板,有意思;当不出面但能解决问题的老板,有魅力。貌美引流,魅力取胜。 这样的冷处理是翁同书的舒适圈。 但不是霍伤竹的。 到了歇脚的地方,翁同书还是不说话。霍伤竹堵在楼梯口,他猜到翁同书的顾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不必试探,就算有肮脏,伤竹也不知道。” “霍司空手里管着的,是谢太傅的北府军。北府托孤,司空对谢家亦是恭敬,缘何争执?”见他要开口,翁同书一根手指落在唇上示意他噤声,“谢仆射生前与司空也是同属,仆射风姿俊美,风华江左第一,人与品皆貌美,司空不会为难这种人。” 你们当然有猫腻。 霍伤竹八风不动:“殿下抬举霍家了,霍家寒门冷地,不厉害。” “不厉害?”翁同书质问,“族伯领扬州刺史、新安郡王。他居桓楚重臣,桓楚灭,一路获任荆州刺史。荆州、扬州二地乃我朝重镇,如今霍家父稳建康,子镇荆州,军驻扬州,三足鼎立——怎么会不厉害?” 一个被软禁在华林园的公主殿下,什么都知道,太通透、太恐怖了。霍伤竹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回殿下,臣说,伤竹不知道。” 翁同书气笑:“阿兄,没外人,不用装拽得二五八万的浪荡郎君。” “殿下,臣不是你的阿兄。”他说,“桓楚的太子,你的亲兄长,他才是你口口声声的阿兄。” 他话锋一转:“桓升死了,殿下知道吗?” “他没死,你还能站在这里?” “他才是你的阿兄。” “赢了才是先帝遗孤,输了那叫前朝余孽。余孽桓升如果没死,我就死了。” 霍伤竹心头一窒,钝痛,有什么东西落下去,定定去看她的表情。沉寂打破,她笑起来,兴趣盎然,模仿他的语气:“回殿下,司空知道,伤竹不知道?” “……”霍伤竹发现自己说不过她。 但他还是堵在那里,也不动。 翁同书歪头:“嗯?” “殿下在为今日拦路之事……” “没生气。” “殿下应该生气。”出言不逊,她该生气。 翁同书伸手指指他身后笔耕不辍的小士兵:“让那个小士兵在纸上写:同书大怒?” 霍伤竹:“写:伤竹铸错,殿下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霍伤竹内心愕然,转移话题:“殿下,臣已备好宴席,请殿下赏光。” 翁同书给面子地往前走,没几步,蓦然回首:“阿兄,你耳朵好红。” 霍伤竹没反应过来。 翁同书忍俊不禁,抬手晃晃自己手腕系着的七角页铃,看向他腕间被陆夫人强塞的温润佛珠:“清心寡欲。” 第12章 天青云彩淡 月寒日暖煎人寿。 一开始,霍伤竹看向翁同书的目光多带质疑和探究,同行的一路上除了不着边际的句子,再无话。 等到了荆州,他尽职尽责,极力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厨房多了用武之地,每一餐借着规格之名多做几个菜。早食被吩咐晚一些送,午食被千叮万嘱做几道好菜,夜宵不重样,莲子翠绿地放在瓷盘里。各色的酒,因为一句“荆州有酒荆州醉”,从来都马不停蹄送到公主的院。 酒送来,翁同书不喝,把酒塞打开,放在那里闻味道,酒香弥漫。 这样未免太暴殄天物,于是酒香散得差不多的酒又原路送回去。 钱花了,听个响,闻个香。 听她叫自己“兄长”。 每次听她说“阿兄”,他都觉得心虚,又不可抑制想起桓升。 物物不物于物,可她总是佯装着规行矩步。 佛珠摇晃,提醒自己清心寡欲。 蝇营狗苟,招摇权势利欲熏心。 - - - - - 一对几乎日夜相处,相依为命却毫无交集的兄妹。 荆州禁咒,护着她的却从来不是荆州禁咒。 - - - - - 霍伤竹以为,这一年半载,总能把她的性格摸透。他们在荆州做毫不暧昧、互相扶持的亲人。荆州是他的根据地,了解一个年轻女郎,岂不是小菜一碟。 最开始隔阂的日子,他甚至把“了解她”当做饶有兴致的猫鼠游戏。 一个袖里藏刀,暗含乾坤的前朝公主,怎么会是任人宰割的鱼肉?黑芝麻团圆儿还差不多。 公主殿下连解释自己的骑射都是明晃晃地敷衍:“君子六艺,御射之术,勤加练习,唯手熟尔。” 霍伤竹抱臂旁观,他决定让近侍荆芥去。 荆芥匆匆地赶来和霍伤竹在暗处观察投壶的殿下。 霍伤竹歪头:“看到她手里的黑签没有?大袖衫下藏暗器,那是她的防身之物。” “抢过来?” “不,让你去试试她的本事。” 荆芥惊恐:“去做什么……本事?” 霍伤竹:“试试。” “试试公主的水?”荆芥刀都快掉了,“小人不敢!” “你敢。” “小人命薄!” “你命好。” 荆芥察言观色,瞧出朵花儿来似的。嘿嘿嘿地挠挠头,语气欠儿:“……霍小将军,您是不是自己不敢?” 荆芥被一脚踹走,心满意足地想着法子试翁同书的实力。 他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就去求助霍伤竹的挚友袁子荆。损招频出,十分轻易地在夜深之时拍板方案。 也是凑巧,荆芥去刺探当朝荆州刺史司马休之的肮脏事。下手没轻没重,一不小心惹得一身骚,被蒯恩军麾下的雍州军追杀。 一路上嘴里没停地怒骂:他去整老不死的司马休之,与那远在天边的蒯恩军有个锤子关系! 做什么两肋插刀的义气兄弟! 他付诸行动是瞬息,顺便潜入公主屋宅,妄图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结果光顾着前有狼,忘了后有虎。 翁同书不是没实力,也不是没脑子。 那一夜的打斗,荆芥不是没逃过雍州军偷袭小分队,而是差点折在翁同书手里。 第二日清早,翁同书必定在睡觉的时辰,荆芥去找神龙不见首尾的霍伤竹。忙里忙慌,替霍伤竹先把门窗关好,等着霍伤竹洗耳恭听。 “雍州军会不会是公主的人?”荆芥觉得太凑巧。 “不会,蒯恩军是刘裕养起来的,和公主没关系。” “昨夜,公主动了手。”荆芥喘了口长气才回复,“喉处三指,一击即中,不用黑签,必死无疑。” 霍伤竹扶着他的下巴,拧过去,看了一眼荆芥喉处左右三指位置,果然在右侧看到一处深深的淤青伤痕。 “什么时辰,什么地点?” “亥时八刻,公主屋上三重梁。”荆芥笑,“嘿嘿,没死算我命大。” 霍伤竹不语,拍拍他的肩膀。 荆芥问:“你要为我讨个公道吗?” “你需要这份公道?” “你不给我讨公道?” 霍伤竹自顾自剥着秋枇杷,轻笑:“公道还需要讨?” 荆芥等他张嘴毒死人。 霍伤竹垂眸,嘲笑他:“公道自在人心。” 荆芥指“德高望重”的司马休之:“……那些人狼心狗肺。” “此次探请,你受伤,是活该。”顿了顿,霍伤竹说,“殿下浅眠,屋上三重梁常有相幽把守,屋宅七角悬铃,一般人近不得身。你能在屋上三重梁动手,就已经输了。” 荆芥远在荆州都听过翁同书司天台“神算子”的名号,自然归功:“这么能算!” “算?”霍伤竹笑,“是因为身边有鬼。” 荆芥拍拍自己的衣服,聊回司马休之:“这是袁子荆的馊主意,这招忒阴了些,我原本就打算交个差。至于公道,就没有必要惊动殿下了。” 霍伤竹似笑非笑:“殿下敢明目张胆对你动手,就不怕我去讨这个狗屁公道。” 荆芥不满:“怎么就算狗屁公道?我的命不是命?” 爬上姑娘家屋顶这种缺德事:“你好意思说?”霍伤竹深吸一口气,告诉荆芥,“你先出去避一避吧,殿下不是你能扛得住的。” 荆芥诧异,扒拉他:“霍伤竹!卖我卖得太干脆了吧!你好歹假装心疼心疼我……” 霍伤竹:“少恶心我,手拿下去。” 荆芥:“你是不是打不过殿下?” “殿下在霍家什么地位你不知道吗?”祖宗一样供着。 “哦~”一个字拐得九曲十八弯,“你是不是舍不得打殿下?” “我一向宅心仁厚。” 荆芥抢走他指尖剥好的秋枇杷:“您厚的是脸皮。” “啧,她怎么没弄死你。” “没死算殿下心善。” 第13章 天青云彩淡 只要等。 回到东晋,她就难免有尾巴藏不住的时候,戏收不住。 翁同书演技不行,戏寸。 她认。 她打算回建康霍府就知道迟早露馅,亲近人面前就不装了,黑心就黑心吧。 翁同书不像李照兰,李照兰本来是张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温柔似水的的脸,招姑娘婆子喜欢,更招王侯公子喜欢。 翁同书吃点亏,燕婳当年烧悬铃楼的时候又狠又疯。悬铃官没有不是豁出命做事的,譬如当年苏妲己,譬如褒姒,譬如吕雉,譬如赵飞燕、赵合德,譬如虞姬,譬如贾南风……加上一双三白眼,冷冷一睨,叫下面人直冒冷汗。 初入霍府,寄人篱下,需要的是乖巧懂事可爱的人畜无害小公主。 但是翁同书很会装啊。她聪明着呢,白切黑嘛,有什么不会。你管霍起和陆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当人面儿装点怂,语气软点儿,笑容灿烂点儿,伸手不打笑脸人,任谁也挑不出一个毛病。人畜无害、藏锋藏拙,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绝对不招来一身祸患。得亏她会装,相幽又是一个口不能言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技艺绝伦了,谁能想到他霍二郎君人前小太阳,人后活阎王。 活阎王妄图试探她。 那很坏了,大家明明白白的不好吗? - - - - - 荆州,胡诌亭内,翁同书俯下身,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霍伤竹下颔被团扇的扇缘微微勾起,顺从地被她轻佻打量。 他撞进一双眼睛,大雪崩落。 霍伤竹抗拒:“没人会对兄长这样。” “没人会让下属爬妹妹的屋顶。” “我没让他……” “不算你授命是吗?那我要不夸夸你?” 霍伤竹一言不发,实在抱歉。 他越是沉默寡言,翁同书就越有一种被撞破的羞恼。他表面上对她深表同情,实际上表里不一。他像一个猎人,好整以暇、隔岸观火。 于是这份沉默是一种嘲笑。 她倍感恐惧与愤怒。 “你真是慷慨大度,霍伤竹。” “外人瞧着,张扬轻狂,我怎么瞧着,简直清风霁月呢。” “霍伤竹,你演我呢?”她语气微肃,眉眼狭长,冷意和不满细细密密渗透过来。 霍伤竹不作声。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霍小将军青年才俊,文武双全,自是皎皎之姿。”她刺他,“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 霍伤竹“嗯”了一声,但表情平静。 “夸你呢,翻脸比翻书还快。” “殿下也是如此,臣略逊一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 “什么道理?”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自然之理。” “嘉言。”他评论。 霍伤竹站起来把那扇子拿开,神奇:“殿下轻浮起来的姿势也挺熟练的。倒让某知晓了一个词:笨手笨脚。” 翁同书哂笑:“听不明白。” 霍伤竹往后退:“臣来是为了白白受殿下一顿调戏?” “我以为你是因为荆芥受了伤。” “殿下没打算瞒。” “我瞒着,你就不会知道吗?” “也是,瞒来瞒去就散了。” 他说:“情深义重,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 - - - - 义熙十年,霍伤竹的处境很艰难。 这一年,谯蜀灭,刘裕势大,霍起避嫌。 总有人看不惯海清河晏,义熙十年三月,有司主动出击,递交了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长子——谯王司马文思——擅自打死封国官吏的材料。 太尉刘裕全权受理。 谯王司马文思,老熟人。司马休之仕途后半辈子坦荡,留个儿子在建康做人质不算过分。 这混世魔王不是什么好东西,翁同书每次看到司马休之都想骂一句:“子不教,父之过。王八儿子,你的错!” - - - - - 六月,司马文思至荆州。 她在荆州被护得太好,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都难为不到她,只能阴阳怪气霍伤竹:“翁家的公主殿下,命真好。” 霍伤竹风轻云淡一句:“家君的命令,伤竹总不能有违父命。” 故意杀人,活罪难逃。谯王司马文思人原本在建康,如今被送到荆州他爹的手底下。 这么大人了,还被叫家长。 司马文思性凶暴,好通轻侠,刘裕甚恶之。 但是刘裕觉得此事不足以完全把司马休之带进来,所以态度暧昧,处理意见也只是杀了司马文思的手下而单独赦免了司马文思。 这个解决方法,翁同书不满意。 即使司马休之上疏谢罪,请解所任,她也不满意——因为他以退为进,退得太多。退的太多,刘裕会不许的。 翁同书要的就是刘裕一击即中的手段啊。 她不满意。 霍伤竹不尴不尬地在荆州,司马休之处处难为他,像司马文思之前处处刁难她。 即便如此,司马休之和司马文思都没机会对她下手。 霍起当年没护住的边边角角,霍伤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不是好事。 翁同书下了一步险棋。 她要试探司马文思的仕途轨迹。 - - - - - 相幽叫人送来了指甲花好叫殿下染丹蔻。大清早的指甲花,带着晨露。霍伤竹和花一同等在大院子外。 他在府内大路,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霍将军仔仔细细盯着指甲花,看得新奇,伸手戳戳:“这还能染指甲?” 翁同书刚起床,困意犹存,衣衫都薄薄的,飘飘欲仙。翁同书打发他:“阿兄喜欢,我给你染一手,回头好好炫耀。” 霍伤竹还真点头了,态度温和:“请殿下不吝赐教。” 翁同书恹恹打哈欠,听他说完下巴都合不上:“什么?” 霍伤竹习惯在外人面前站没站像,吊儿郎当的:“殿下昨晚偷鸡了还是摸狗了,困成这样。” 她慢吞吞地点头,后知后觉:“你刚说什么。你要染指甲?” 霍伤竹配合着她的表情:“我染?也可以。我学一学,帮殿下染。” 翁同书警觉:“什么企图!” “多睡会儿。公主殿下辛苦了,去睡会儿吧。” “公主殿下不辛苦,公主殿下命苦。”翁同书伸出十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别趁我睡着糟蹋。” 霍伤竹问:“清风霁月会有那么缺德吗?” 人要有自知之明。 插科打诨完,翁同书不动声色地问正事儿:“荆州刺史会换成司马文思?” 霍伤竹敏感,剔看她:“你认识?” “……听说过。” “为什么问司马文思?” “怕你地位不稳,我寄人篱下会连带着过不好。” 霍伤竹看她神色恹恹说着扎心的话,简直白眼狼。 远处突然一阵鸡飞蛋打、狼突豕窜的声音,噼里啪啦,感觉大早上的头都要炸了。翁同书本来早上就有起床气,能撑着和霍伤竹说话已经是顶天立地。 她思路已经断了,大脑一片空白。 去看后面,是相幽。 翁同书语气不容置喙:“太早了,去歇会儿。” 相幽苍白着脸,把地上脱力的铜盆还打着转儿,水淌了一地。她顺从地应了,蹲身去捡盆,几次三番没拿起来。 翁同书:“拿稳了。” 等相幽走了,翁同书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眼周和头都疼得不行。她汲气,像在抽出一缕魂魄和霍伤竹说话。 “你今日这么早来,为了给我送花?” 她开口语气像淬了冰,霍伤竹恍若未觉:“相幽身体有恙?” “你很关心她?” “和这没关系。” 翁同书一哂,你们家的眼线,当然要关心。 她衣衫薄,早上还是有点冷,自顾自回屋。霍伤竹停在门槛,没往里走。 翁同书问:“一个质子,会制约你吗?” 霍伤竹一向谨慎:“不清楚。” “司马刺史卸任后威望仍在,司马文思凶暴,每违轨度,多杀无辜。他手上可不止一条人命。他不适合刺史。” 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他:“他若登刺史,定然事事与你作对,你成事就难了。” 霍伤竹挑眉:“现在也非易。” “刘太尉这人不怎么样,唯一做得好的,就是诛其党羽,送于其父,令自训厉。”她话头一转,“我听说,这位司马爱好田猎,烧人坟墓,数为有司所纠,遂与群小谋逆。他对刘太尉积怨已久,意图上书,请军讨伐刘太尉。” 霍伤竹撑着脑袋看她收起面前的指甲花:“这也是件好事。” “狗咬狗,当然是好事。” “你不染指甲了?” “没兴致。” - - - - - 翁同书的确没兴致,目的没有达到,预期收益太小,她不甘心。 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 几日前,霍伤竹抓到一只被射杀的传递信息的野鸟。 野鸟腿上绑绢,落款:杳杳。 ——“杳杳,是你的名字吗?” ——“是。我阿母取的。” 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袁子荆问他:“你要处理殿下吗?” 霍伤竹抬眸:“荆芥在查。” 袁子荆对着他胸口狠狠一捶:“别心软。” 荆芥去查的时候,霍伤竹没坐住。他带着这只鸟,临进门,还是让下人处理了。抓着死鸟见公主,怪瘆人的。 在门槛外,停了又停,只是看她收了指甲花。 看她晨起恹恹欲睡的时候,他就想:总能查出来,再等一等,等荆芥和袁子荆在建康找到理由。 ——哪有那么多找补的理由,张嘴一问就知道后果的事。 今岁三月,他在荆州,她在建康。 在司天台,给刘裕神不知鬼不觉送一份材料,太容易了。 他几乎能想得到,借着司天台那群老人、新人的手,用不到她出面,有司就能把司马文思一锅端了。 司马休之是刘裕第一颗要拔掉的眼中钉,刘裕不疼,翁同书就让他疼。 你不是把司马休之当成金书大字、政治招牌吗?枪打出头鸟,你顶在前面,级别高、名气大,“知耻而后勇”,积极进取——这么亲民的荆州一把手,不死一遭都对不起人。 翁同书简直理由充分。 司马休之要死,得师出有名。 拿他的宝贝儿子司马文思开刀,稳中求进之举。 只要司马文思出事,只要司马文思出事,只要他出事,就会树倒猢狲散。 司马文思擅自打死封国官吏,有违法度,要杀头死人的。 刘裕留了一手,把司马文思送到了司马休之身边,令自训厉,意欲司马休之杀了他。 一步之遥。 怎么能一步之遥。 第14章 天青云彩淡 荆芥和袁子荆一月后查出结果,材料是司天台徐广送上去的。徐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会有人质疑。 袁子荆把青简摊开:“去问殿下,去问她。”荆芥拉不住袁子荆,苦苦看着霍伤竹。 霍伤竹四平八稳:“我有分寸。” “你如果下不了手,我来做局。” 荆芥干笑:“别乱来。” “霍伤竹,这件事,我要有做主权!” “司马家两位交给你处置。” “三位!她也是司马家!” “子荆,过了。” “伤竹,你什么意思?”袁子荆抱臂,老神在在,“你忽冷忽热,虚情假意。如今又装什么护着她?” 旁边的荆芥虽然没说话,显然也是这个想法。 “子荆,她已经是霍家的人了。” 霍伤竹说:“我跟她,是板上钉钉的兄妹。霍府尊重她,只要我阿父不走,这兄妹就有得当。”霍伤竹不疾不徐,“我虚情假意是不得不为,你们偏要跳出来数落我虚情假意,既不害她,又不救她。端着隔岸观火的架子,非要立一个好人牌坊。这虚情假意的人,是我还是你?” 霍伤竹装不知道,又不是真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俩背地里献什么殷勤?” 荆芥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司马文思为什么打死卢郎君?” 封国官吏卢听道,就这么被打死了。 “查过司天台那幅画吗?” 荆芥问:“画?什么画?” 袁子荆皱着眉,没好气地接话:“徐老身后那幅。” 霍伤竹打仗的时候见过很多谍报的方法:提花织机的孔洞;浸过莼菜汁的鱼鳔;博山炉的堆灰。 多离谱的都有可能。 是以,翁同书用顾恺之的画做把戏,熟悉她的人很轻易就能破解。 画而已,临摹一份不难。 袁子荆记忆力好得令人发指,更何况他和徐广对质时,在那幅画前坐了两个时辰。 袁子荆使唤荆芥:“笔来!” “纸来!”“墨来!” 荆芥烦死他了,一边被他使唤,一边放狠话:“来来来,来个鸟,等你写完我出去揍你!” 袁子荆敲着桌子:“闭嘴,让我好好画,太吵了老荆。” “太蠢了,子荆。” “……” - - - - - 袁子荆这一幅画画了三天,底下有一小片留白。 荆芥搓搓手凑过去,嬉皮笑脸的:“放个徐老刚好。”他比划比划,“卡在中间,完美。” 袁子荆懒得理他,问霍伤竹:“怎么说?” “不好奇我怎么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吗?” 袁子荆不傻:“殿下说的呗!” “聪明。” 霍伤竹拿着那幅画,去找翁同书。 翁同书正在画画,好巧不巧,画的正是这幅。同样是默临,袁子荆是从左往右画,翁同书是从下往上画。 她补的细节,恰好在留白。 霍伤竹好整以暇:“这是……徐老?” 徐老真容,原来是丹青一角。 翁同书笑倒。 不论是徐老还是顾老,都得被气晕。 霍伤竹把他带来的画放在这幅画的旁边。问:“顾老遗迹,解释?” “顾老于桓氏有恩,春蚕吐丝,蜡炬成灰。我阿父那个人……”翁同书皱眉,小时候就不喜欢他,现在记忆都少了,就记得很模糊的一张脸和很讨厌的脾气。“我阿父那个人,总是欺负顾老。” 顾恺之教过翁同书作画。 也不算教,翁同书看着他画。他画完了,翁同书就凑过去抹黑两笔。 顾恺之不生气,笑呵呵看着她画。 燕婳没管住她的时候,她基本都在顾恺之这里,相处时间虽不长,胜在顾恺之逗小孩儿十分熟练。 - - - - - “没有署名,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顾老给你的画。”霍伤竹伸手把袁子荆临摹的那一幅给她,“司天台乃重地,不会允许放一张丹青,徐老能挂在那里,时间也不久,自然有用意。” 翁同书说:“这么明显简单的事情,你不在建康都知道,怎么袁郎君和荆统领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没想到。”建康周家有人在司天台,冒冒失失插了一脚,要不是他爹霍起这个后台够硬,袁子荆差点没被半路程咬金坑死。霍伤竹说,“这张图,是本来打算对付谁的?” 她不说话。 “南屏香檀,南平太守檀范之;美人怀玉,是江州刺史孟怀玉,对吗?” 翁同书皱眉:“你怎么又知道!” 她抗议完又笑,看透一切的那种笑:“你包庇我。” “怎么,还非得鱼死网破?” 她眼睛很亮,难得没抬杠,等着他继续说。霍伤竹说:“法理之下,不算违法,算卖你人情。” 好一个卖人情! “回头找机会还你。” “今日便有机会。”霍伤竹把话头引过来,“殿下,你之前放飞过一只野鸟。” 今天才来问吗? 太慢了。 翁同书四两拨千斤:“一只野鸟被抓到罢了,找不及方向,四处乱飞。还能被霍将军亲自送过来,实在有心。” “你是故意的。” “明知道我找的是一只野鸟,明知道我什么都没写——你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你不会直说。” 翁同书没大没小,把话还回去:“我以为阿兄会说:伤竹不知道。” 这件事,包着江州刺史孟怀玉、司马张裕、南平太守檀范之、雍州刺史鲁宗之、竟陵太守鲁轨。这些有真刀实枪的官吏,狼心狗肺也好、父母官员也罢——这些人是怎么拿到暗道消息,是怎么如此迅速地站队、出逃。 不是一句轻飘飘“不知道”就能过去的。 翁同书赌他的心软。 准确来说,翁同书赌他的无能。 她依靠的人,早就因为无力承担历史砂砾被砸死了。死无对证,他无能。 “除了画里这些人,司马文思打死封国官吏,是你诱使吗?”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牺牲的。” “事关重大,谨言慎行。” “威胁我?” “求助你。” 好新颖的求助。 沉默半晌,翁同书脑子转过弯儿来,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 “他死在建康!建康皇城!” “你忘了吗?我住在华林园。” “建康皇城,当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吗?” “……是。” “那为什么告诉我?孟怀玉、檀范之、鲁宗之……谁是你的手中刀?”他温和态度越来越凌厉,眉压眼,凶的很陌生。 “阿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行吗?” “那位封国吏姓卢,范阳卢氏的卢。” “所以呢?” “行。”霍伤竹居高临下,“所以,为什么告诉我?” 这件事情翁同书前期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临门一脚故意自曝。这只蠢野鸟暴露得毫无价值。翁同书这么聪明的人,不做无价值之事。 撬不开嘴,心知肚明的答案就在嘴边,他把外放的情绪一压再压。 “是司马家吗?” “……” “司马文思。” “……” 不说话,就是默认。 良久,他轻声问:“司马文思怎么欺负你的?” ……司马文思。 翁同书眼睫轻颤。嘴一张,眼泪先落下来。这一滴眼泪,滚水浇心。 “不认识。” 霍伤竹想到安僖皇后的徽音殿,好像又回到一年前。 司马家的阶下囚公主,司马家的王公贵族。 霍伤竹看她服软的样子,强压的情绪濒临崩溃,咬牙:“他怎么混蛋的?” “你怎么……” 霍伤竹心里吃了黄连一样苦涩:“我怎么猜到的是吗?” 翁同书干脆擦掉眼泪,语气却很冷:“司马文思、司马文宝、司马文祖,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不得善终。” 霍伤竹点头:“好。” “你……” “我说,好。”霍伤竹重复,“司马文思、司马文宝、司马文祖,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死。” 翁同书看见霍伤竹给司马文思行礼。霍伤竹在荆州,是要给司马氏行礼称诺的,他是个弱势者。 “你斗得过他吗?” “我们是对手。” “卢听道的事,我不会再问。”他说,“殿下很聪明。聪明挺好的,深潭虎穴的地方,聪明,才能自保。” 他太温柔,翁同书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她闭眼,磕磕绊绊地开口:“剥……”翁同书极力压制,但意识无法控制身体,画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 撑着书案,她突然转身,干呕。 翁同书的手和嘴唇冰凉发颤。 那是一双终于不再虚假、伪善、清凌凌的眼睛。那双泪眼迷蒙全然是脆弱的情绪。 她缓了缓,缓不过来。 翁同书抚着自己胸口,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整个人一激灵,又恢复了清明和冷静自持的样子。她想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控制,她被试探很多次,他们之间没有看护与被看护的情谊,只有勾心斗角。 至少在她这里,她没有感觉到。 一个人的情感如果太浅薄,是淹不死溺水的人的。如果不能真正把水卷进肺里,就当没真正感受过。 她一瞬间失神,又刹那间清醒。 不必试探。 翁同书咬牙:“相幽!” 相幽进来,她的声音近同虚脱:“送客!” “慢走,不送。” - - - - - 霍伤竹很给她面子,被赶走就被赶走了。 相幽陪在身边拼命给她找补:“殿下这几日心绪不定,多有劳累,冒犯府君……” “安慰的话轮不到你来说。”霍伤竹说,“她是殿下,用不着侍从还跟着赔罪。” 相幽答诺。 霍伤竹头都疼:“殿下和司马文思……” “奴婢不知。”相幽截断他的话。 尊卑有礼,没有一个奴婢敢截主人家的话的。霍伤竹这时候只需要逼问相幽,一切就能水落石出。毕竟,她是霍起的棋子。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相幽日日夜夜在翁同书身边,怎么会不知道?骗鬼呢? 霍伤竹吩咐荆芥:“查华林园。” 荆芥瞪眼:“霍……” “查!” 荆芥被吓了一跳,顿时唱喏。 霍伤竹锐利的眼神相幽迎上去,不躲不避,给翁同书争取:“霍府君,殿下往事,不可擅作主张。奴婢斗胆……” “你做不了这个主!” 霍伤竹不是傻子,将在外,很多事情都知道。他不问,只是想让她自己说。如今这件事情捅破了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怎么可能让他蒙在鼓里,一问三不知。 第15章 天青云彩淡 翁同书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她自顾自画着自己的画,像个木头桩子。她不说话,相幽就更不是多话的性子了。 翁同书和相幽越来越像。 翁同书没把相幽养好。 她想补偿,问相幽:“霍将军把院子封了吗?” “没有。”他哪敢。 “他是兄长,长兄如父,你说孤能忤逆他吗?” “……” 翁同书吐出一口气,说:“陪我去买点朱砂。”画画用。 相幽拧着眉头。 庄园经济,自给自足,买什么?市场上有卖吗? “不愿意?” “……不敢。”相幽揣着明白装糊涂,去给她准备东西。 翁同书掂着钱袋,拽着门不让她关:“走了。” 相幽拿了把两把伞跟在她后面踉踉跄跄。翁同书气笑:“不想出去算了,没打算勉强。” “……不是这个意思。” 她们从正门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拦着。翁同书对相幽说:“你看,霍伤竹巴不得我走呢。” 相幽:……啊?是这样吗? 翁同书朝某个方向点点下巴,语气幽怨:“指不定在那个地方埋伏着想整死我呢。” 相幽心想:不是啊,这大门儿几个月了也没拦过您啊。 翁同书收回了那幅要死不活的幽怨表情,决绝地往外走。 走了几步,相幽倒戈:“霍府君要查华林园。” “查呗。” “诺。” “相幽,要忠心。”你是霍家棋。 “诺。” “华林园这么大,你说,他们能查到吗?” 相幽躬着身,整个人都矮了。翁同书出行没过府里人的明面儿。她倒是坦荡,既不要车,也不要人马。 “霍伤竹和我吵架冷战了几天,我好不容易出趟门,机会难得。”她看着青天白日,心下轻松,“我要拿他做刀,就不怕他生气。如果结果不是我们想要的,大不了拼一个同归于尽。” - - - - - 相幽多年后也不知道翁同书是怎么算到的。她自己去换朱砂,轻巧把相幽绕开。相幽自认为武功傍身,虽是三脚猫,却也有些手段。偏偏遇上一个主子滑过泥鳅。 朱砂红,被水晕开。 翁同书巧笑倩兮:“袁郎君。” 袁子荆靠在爬满青苔的墙角:“殿下。” “你要取我性命吗?” 他诧异:“殿下何出此言?” 翁同书感觉袁子荆正在用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她,她没有和袁子荆打过交道,难得见过一次也只是打了个招呼。识人面相,不是个好相处的。等她绷得快崩溃,袁子荆才眯着眼晴,态度随意地软绵绵问上一句:“殿下刚刚去哪儿了?” “府外。” 牛头不对马嘴,袁子荆也不生气。他笑呵呵地对旁边的人说:“袁吾善,怎么不给殿下行礼?” 袁吾善被袁子荆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一懵,他抬眼,委屈巴巴:“四叔?” 袁子荆抬手:“见殿下,不跪?” 袁吾善掀袍子,正要往下跪。 “不用跪。” “跪!” “孤说,不用跪!” 袁子荆看着她,目光晦涩。停了好几秒,他又和善扶起身边的袁吾善:“殿下宽宏大量,起来吧,不用跪。四叔也是沾你的光,能瞧见殿下花容。” 翁同书视若无睹:“我若死了,霍伤竹难辞其咎。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他?” 袁子荆看她穿着,星蓝衣、凤信裳,打扮得素雅漂亮,欲羽化而登仙。 “我怎么敢刺杀殿下?” “你刀没藏好。”她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没打算藏。好坦荡啊。” 坦荡你妹。 袁子荆盛名在外,是个更洒脱的公子哥。他轻飘飘地:“哦?殿下慧眼如炬。” “有幸,不瞎。” 袁子荆态度温和:“臣听说殿下和伤竹闹得不愉快,想给殿下分忧。殿下若是受了委屈,臣自当上刀山下火海。” 翁同书把伞收了,抖抖水:“说说,怎么个不愉快法?” “殿下哭了?” “……没有。” “臣只是体谅殿下,怕殿下不高兴。” “君心难测,你不该揣度。” “听闻殿下在建康华林园过得不如意,臣没去过华林园,不知道华林园如何不好。只是听说刺史长子谯王殿下司马郎君也在建康。这司马郎君性格刚直暴戾,臣唯恐殿下受惊。” “司马文思不是回荆州了吗?怎么,袁郎君消息不灵通?” “正是。”袁子荆额前的湿发有几绺落在眉间,他又拨开,“听闻谯王做错了事。” “你想问什么?”果不其然,翁同书坐不住了,“可怜他?” 袁子荆没立即回答,佯装思考。回答太快,不够真诚。他若有所思,语气平稳:“得看他犯了什么错。” 翁同书:“杀人呢?” 袁子荆愣了下:“嗯?” “打死了一个封国官吏,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杀人偿命,他躲不开。如今荆州郡内,操劳袁郎君了。” 袁子荆走近几步:“殿下说的哪里话。他打死封国官吏,也不知那官吏做错了什么事,命比纸薄。” “记不清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袁郎君若是感兴趣,不如孤回头替你问一问。” “原来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人。” “是啊。奸佞小人,死了就死了。” “殿下通透。” 袁子荆问:“论起来,封国官吏能惹上司马郎君,也是倒霉。” “人都有秘密,他做了灰飞烟灭的棋子。死人守口如瓶,也不叫人有后顾之忧。” “原来是殿下的棋。” “袁郎君,你感兴趣?” 袁子荆一脸淡定:“抱歉,太好奇。” 翁同书笑笑:“好奇心害死猫。” 袁子荆和翁同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翁同书随便挑话头,袁子荆表现得耐心十足,有风度地接话。 两人聊到最后,翁同书给他送了个黑签子:“杀孤这种事——袁郎君做不好决定,可以来找孤算算卦。” 袁子荆没拒绝:“多谢殿下。” “袁郎君若是有舍不得的人,也可以来算一卦,万一死而复生,也是我法力通天。” 死而复生? 他说去当大官,袁子荆比谁都高兴;他写信说仕途坎坷,袁子荆就想方设法给他铺路,和霍伤竹打好关系,希望霍家能帮一帮;他说自己有了心悦的世家女,袁子荆就暗中查好所有的信息,不动声色搅黄对方的婚事;袁子荆心里记得他回来的时间,记得他喜欢的女娘,记得他一个晚上和多少人说了句话、笑了多少次。 做朋友,面面俱到;做家人,背后靠山。这样的人,能遇见,他多幸运啊!怎么就非要去当那个什么狗屁官吏! 他笑容明媚地说要带袁子荆过好日子,“苟富贵,勿相忘”怎么就只有袁子荆记着。 理想怎么伟大到非去不可? 先来后到,也是我先来的。 袁子荆闭了闭眼,身子靠进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您会离开荆州吗?” 翁同书承应:“会。” 他面色平常收了翁同书的黑签,没打算送翁同书离开。“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这是司马文思名字的由来典故,这样的人,连袁子荆都怀疑:“司马郎君当真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不熟。” “不熟,你也能做局?” “我?我去求了慧观。”翁同书请来了高悝寺慧观。高悝寺是荆州刺史司马休之为慧观所修造。这样的身份,慧观若是出手,当然没有回桓的余地。 袁子荆咬牙切齿:“你真是蛇蝎心肠。”穿着最纯洁的衣服,素着一张白净脸,干的都是这样的事。 “袁郎君不是良善之辈,这个结果对你也不亏。” “你好像很清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袁子荆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翁同书心头一慌。 错了。 顺序错了。 拥有先知的人总是先入为主,习惯带着评价去给人对号入座。这是人视角的局限性,也是人本质的劣根性。 他是她猜测过后的历史人物,她没有办法打包票说是对号入座;即使是历史上哪个人,他也是经历很多事情后才变坏的,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评价本身就是错的。 ——你用一个结局,去命定别人可能的死亡。 “殿下,得罪了。” - - - - - 翁同书和袁子荆对话的场景,袁吾善在旁边心惊胆战,看得一清二楚。 翁同书轻飘飘地说那些过往云烟的时候,袁子荆的眼神里有千军万马的情绪汹涌,短促,但热烈。一瞬又很快被他压抑下去。 看得袁吾善于心不忍。 袁吾善知道,四叔在乎了小半辈子的人说没就没了。在一个女人嘴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废棋子。 四叔该有多难过? 眼看袁子荆刀都拔了一半,他冲上去拦腰抱住袁子荆,用了七成力气。袁子荆腰被他箍着,动弹不得,恨不得把他一刀杵死。 袁吾善拉住他:“四叔,不可!” 袁子荆的杀意太盛了,真要对翁同书动了手,刘裕和霍起问讯前来,四叔会没命的! “袁吾善!松手!” “四叔!求你了!别动手!”袁吾善快哭了,他语无伦次地劝,“四叔,你才在建康受了伤,你别动手!” 袁子荆一脚把袁吾善踹开,又补了一脚:“今天,我要一个公道。” 翁同书没出手,任凭袁子荆咆哮。 她袖子下的黑签蓄势待发。她擅长暗器杀招,杀人于无形。她会让他三招,这三招,算赎罪。 第一刀,袁子荆直击要害。 翁同书躲过去。 第二刀,刀风狠戾。 算了,别让了,死了就大结局了。 袁子荆没料到,劈掌推刀。翁同书手里一根黑签甩出去,打歪了刀的方向。 袁子荆的刀是钝刀,他不是个擅长武功的人。翁同书内心衡量什么时候被他捅一刀比较合适,兔起鹘落,两米窄的巷子极限推拉。 袁子荆的恨意汹涌而来,翁同书只有悲哀和怎么逃脱的侥幸。连计算被他捅一刀,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负罪感。 借刀杀人,借力打力,她暗中做的事情细枝末节,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翁同书袖子里的黑签甩出去,差点让袁子荆血溅桃花扇。 突然,被袁子荆身后一把长剑抵回去,擦着翁同书的左耳飞过去。 翁同书看着袁子荆身后走近的人。 “殿下。” 过了几秒。相幽出现在视野里,和她对视的瞬间,面色悻悻。 翁同书冲她勾勾手指。霍伤竹神情一愣。 霍伤竹身后的相幽弓着腰咳嗽,没等气喘匀,就跑到翁同书旁边。霍伤竹反应过来,往旁边走了几步,把跌倒的袁吾善扶起来。 翁同书受了伤,心里疼得面目狰狞、呲牙咧嘴,为了体面还是忍着。看见相幽,翁同书一个撩眼:“你叫人来的?” 相幽张口欲答声却哑。 “算了,我也不该问。” 她撑着墙,摸了一手湿苔。顺着墙根往房梁上看,她冷笑:“荆芥不敢露头?” 瓦片叮当,在几米远的地方落荒而逃似的掉下来。 另一边,袁子荆和霍伤竹陷入了僵局。袁子荆怒吼:“你说的是试探她!是你说不能轻视她!是你答应过我!帮我查个水落石出!” “如今什么都没有!” “霍伤竹!我们兄弟情分不能为就此散了吧?” “没散。”霍伤竹平心静气,“可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要下毒手。” “你杀不了她,我来杀!” “什么证据都没有……” “他死了!这群人不该赔命!?” “袁子荆!过了!” “我以为,至少你会真心想我好。”袁子荆恨不得那把刀架在霍伤竹脖子上,“你比谁都清楚,这有多重要。” 霍伤竹说不出话。 霍伤竹:“你明知道不会解决问题。” “我解决创造问题的人!” “谯王才是应该被解决的人。” “死了谁,我都张灯结彩!” “四叔,你别气。”袁吾善在旁边哭哭啼啼,好言相劝,说,“今儿咱们是来找药的。” 霍伤竹:“药我让人送到你那里了。袁吾善,带你四叔走。” 袁吾善看他,心里也是杂的。 偏偏他的话又是定海神针:“带他走!” 袁子荆看了袁吾善一眼,又看了一眼霍伤竹。 他眼里有泪,嗤笑:“你最好能给我交代。”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走得远一点,袁吾善发现自己跟不上袁子荆的步伐。 四叔走得太快了,他在宣泄情绪。袁吾善打小就是个真诚心软的,看不得人痛苦消沉,小跑几步冲上去牵袁子荆的衣服:“四叔!” “四叔,你别气。” 袁子荆面若冰霜。 袁吾善怯生生的,话却坚定,他说:“这个仇,我替你报。” 第16章 天青云彩淡 翁同书被霍伤竹锁起来了。 字面意义上的“锁”起来了。 翁同书头一次见他这样,板着一张脸,和平常的霍伤竹不一样。超出预期的举措让人心慌。 低气压,让翁同书突然想起来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看他在有礼貌和没礼貌之间反复横跳,捉摸不透。这个脾气,摸不出哪一部分是装的,哪一部分是真的在犯神经。 门锁上,她想跑,没跑成。翁同书转了转自己被锢住的手腕:“阿兄,您应该去审袁吾善。” 霍伤竹:“不用。” 她被压在靠墙的榻上,绳子反剪着手,打的手铐结越拉越紧,以至于没有着力点,只能费力地拱着腰。 霍伤竹耐心十足。 “他比我好松口。” “有关袁子荆,他就不会松口。” 行。拗不过他。 翁同书开始翻旧账:“为什么不让荆芥来救我?” “袁子荆不是你的对手。用不着荆芥。”再说了,霍伤竹道,“恩怨局。我不掺和。” “阿兄。”翁同书笑,“袁子荆肯定恨死你了。” 霍伤竹把她摁住:“别动。” “阿兄,你不必试探我,我根本经不起试探。”翁同书扭着胳膊,“我也经不起折腾,身子骨弱得很,我肯定跑不出去,这绳子,解了吧。” 霍伤竹看了她几秒,突然又检查了一遍紧紧的绳子,锁了一道。 翁同书:“……” 霍伤竹:“根据我的经验,听到这种话,就是快解开了。” 恨!真让他猜对了! 果然反派死于话多! 她只要一松懈,他就立刻拔剑架在她脖子上。 这是第一次,霍伤竹真正把剑锋对上她。 那把剑压在她的衣服上。他把剑身一歪,剑尖儿戳着衣肩,剑身抬着下巴,把她的脸送上来,直视。 “殿下,您说实话不好吗?” 翁同书歪脑袋,霍伤竹立刻把剑躲开半丈远。 看着他的反应,轻蔑一笑。 这是**裸的挑衅。 翁同书把反剪的手掌张开,身子往他那边蹭,说:“孤的手破了。”皮破了,火辣辣的疼。 霍伤竹膝盖抵着榻边,半跪着给她拿药。 “乖死了。”她想。 “乖得要死。”他想。 留疤丑得要命。她天生手控,从指尖儿到手腕这一截儿不可能受一点儿伤、留一点儿疤。 她问:“能祛疤吗?” “嫌弃?” “阿兄,你打仗,不留疤吗?” “有,多得是。”他一顿,“丑得很。” “算了。应该能消。”翁同书倒吸一口凉气忍着疼,“我自己涂。” “我来,你不方便。” ……是谁造成的,我请问呢? 她嘴上“啧”一声,袖子里的黑签一藏、脸一垮、背往后一靠,“冤有头债有主,那个人是谯王司马文思擅自打死的,他应该去找谯王报仇。” “他在报,你别急。” “封国吏和袁郎君应当关系很好。” “你怎么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 袁子荆给封国吏卢听道跪过。 很多年前了。袁子荆当时被他无赖诬陷,阿父狠狠打了一通,说要他去给卢听道道歉。袁子荆气急了,拖着半死不活伤痕累累的身子闯到人家堂前。 阶上跪。 看似软弱可欺,实则步步紧逼。 卢听道一步步往后退,摔了一跤,被袁子荆拉住才保住后脑勺。袁子荆腰都折了,结果卢听道落荒而逃,哭天喊地地跑回房间,把人撇在后面。 那一场疯霍伤竹不知道结果。后来那位卢郎君就服了,主动去讨好袁子荆;再后来,他们关系破冰。 最后,他去建康做了“大官”。 袁子荆留在荆州。 霍伤竹坦然:“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当然知道。” 套不出话,翁同书摆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阿兄,你捆着我没用。” “松开你就会跑。” “我不跑。” “锁给别人看的。”他说,“等一等,就给你解开。”他说的真诚,翁同书不得不信。 霍伤竹蹲在角落专心致志给她擦药,把她擦破了皮的手涂好草药,自己袖口手腕都是草药香。他蹲得久,直起身子眼前一黑,闭眼歪了下,才去铜盆里洗手。 等洗干净了手,甩两下,正要给她拿布裹一裹,就发现翁同书在低头咬自己肩膀上绕过来的一个结。 他下意识去捂住她的嘴:“别咬,绳子脏。” 那双手掌着她的下半张脸,近在咫尺。鬼迷心窍、鬼使神差,翁同书咬了一口他的手心。刚刚洗过手,湿漉漉、干干净净、若有似无的草药香。 她抬眼,心虚地看霍伤竹的脸色。 霍伤竹整个人怔在原地,烧起来。 外面天空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里面人也云霞氤氲。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霍伤竹后退一大步,果断拉开距离。 他又去洗手。 局势扭转,翁同书化被动为主动,她又偏头用牙齿去解肩头的绳结,咬开了,胳膊一松。手腕上的绳子早就被割开,这场“绑架”解决的十分顺畅。被绑得太久,她腰酸腿软,从榻上爬下来,目的明确去解门口的锁。 花季少女勇闯密室逃脱。 路过霍伤竹的时候,翁同书当没发生过,岔开话题:“你让阍人把门锁上,不怕自己也出不去吗?” “不会。” 翁同书想往外推门,霍伤竹拽住她:“我在这里,他们不知道。” “嗯?” 他在这里,男女有别,是大逾矩。 不过他在这里克己复礼,没想到被翁同书先下手为强。 翁同书反应过来,让他找个地方自己藏。 霍伤竹一边找地方,一边平铺直叙地抱怨:“殿下,您没发现吗?您每次见我,都轻薄我,总是占我便宜。”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翁同书没出息,看见帅哥走不动道。 “谢谢。”翁同书看他藏好,提醒,“衣角收好。”走到那里,发现里面也被锁上了。钥匙在霍伤竹那里。她语气生硬:“钥匙。” 霍伤竹伸手把铜钥匙给她,翁同书开了几次都开不开。 烦躁在那一刻达到顶峰,她想起来,她今天差点就死了。霍伤竹仍然躲在那里,看着她开锁。里面的锁开了,外面的呢?她没拉门,不知道。 翁同书把钥匙丢了,坐回刚刚的榻上。 她紧紧注视着绳子,旁边的霍伤竹问:“你比较喜欢被我绑着吗?” “我刚刚逃跑了,你要惩罚我吗?” 霍伤竹摇头,说:“战场上,俘虏逃跑是会被杀得更惨的。” 她突然很累。 “今天我本来会死。” 袁子荆那么凶狠的杀招,如果她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会死。 “你信司马文思、信袁子荆,就是不信我真的说了实话,对吗?” “……不是。” “阿兄。”“霍伤竹,我叫你一句‘阿兄’,你有把我当做家人胞妹吗?” 当做家人。如果她这半年在荆州的努力没有白费,如果他这半年在荆州有多了解她一点——就应该明白她本来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没有坏,她还可以爱。 这是上位者的示弱。 霍伤竹平和地问:“杳杳,你有算到吗?荆州会乱一阵子。” “……你想说什么?” “壬洱会跟着你。壬洱是袁子荆借给我用的,用了三四年。”他打着商量,“他年长,做事稳妥。平日不会打扰你,离你五米远。” “壬洱不是你的部曲?” “是。” “监视我?” “保护你。” “相幽就够了。” “她连你都能跟丢,拿什么保护你?” 翁同书不喜欢被人处处掣肘、处处监视,听到他的质问一时火大,“相幽为什么不行?为什么除了相幽还要有一个壬洱?” “壬洱不会过界!我不知道为什么谯王会对殿下动手,他是毁誉参半的人,背靠司马氏。我既然担兄长之责,绝对不能让殿下出事。” ——他坐在我的面前,摆好倾听者的姿态,等待我开口。他的目光平静、安定、温和,没有一丝凌厉和俯视。平静中我突然对他是兄长这个身份有了实感。霍伤竹对我很好。如果历史虚无走啊走,我这么累,可不可以往他身上靠一下。如果我们算半个家人,可不可以相信他。 他说:“有我呢。” 生死攸关我经历太多次了。 因为太累了,我没有力气思考。 我心想,对啊,有哥哥呢,别硬扛。 “霍伤竹。” “臣在。” “你是好人吗?” 霍伤竹问:“殿下信某?” 她迷茫:“你能信吗?” “建康在查华林园。”他在她面前,“即使殿下不说,我也会查到。” “你查不到,那一批宫人都死了。” 霍伤竹看着她,震惊。 “……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 - - - - - 让我来告诉你。 我亲口说。 她别开脸,一滴眼泪滚下来,艰难开口,像是起了个势,“皮……他,在我面前,让我看着……让……让我,看他……剥、剥皮,剥了一张人皮。” “不说了。”霍伤竹怔住。 他不敢听了。 翁同书在泪眼朦胧里,一遍遍重复:“他让我,剥人皮。” 霍伤竹看着她,崩溃:“杳杳,不说了……” 翁同书忍着恶心,迫使自己开口:“……他让我去剥皮。要划那个人的胸口,要……要看见骨头,说是、因为他不听话。要……要剥皮。我没动,我想躲开,我没杀他……我,他拿着我的手去……去给他剥皮……” 生剥。 剥脸。 脸皮。 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不说了,杳杳,不说了……” - - - - - 她还有话没说。 这只是精神上的折磨,让她夜不能寐。司马休之不敢让翁同书身上落伤,就折磨她身边的人。 她有一对最喜欢的金钏儿赏给了最喜欢的小侍女。说是小侍女,其实是十岁出头年纪的幼女,比她还小。嘴甜又呆萌,她当妹妹养着的活泼可爱小侍女。 华林园很大,见到的人很少。她在这里没有家,就只能一点一点拼凑自己的家人。 她拼凑了一个妹妹。 最心无芥蒂的那一年,翁同书、妹妹、相幽,相依为命。最心无芥蒂的那一年,她没有屈服司马文思。 她得罪了谯王司马文思。 司马文思让她听着妹妹被强上。 这是最恶心、最下作的一招,好像料定了女子的性命必然与贞洁捆绑在一起,裙摆之下血流成河,必然一命呜呼。 相幽想救人,被司马休之身边养的暴徒一脚踹倒,只要爬起来,就被打一次。 妹妹在里面,整整三个时辰,哭嚎混着司马文思众人的欢呼。 妹妹被强上好几次。 司马文思说,这是你忤逆我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她被双手反捆抵在门前,听里面女孩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无能为力。 翁同书,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别人强上,你在也没用。 实施暴行的人给她包了一层被褥,被褥散了。 连坏人都知道对不起良心。 结束,只有一句:“太小了,不舒服。”破布娃娃一样被扔在那里。 疯了的是妹妹,死了的是她。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错在她,全在她,如果她不忤逆司马休之就好了。怎么死的不是她。 宫里阴暗的事,翁同书见过不少。她没办法承受,妹妹靠在床下坐着,没人靠近的时候浑身哆嗦,只要有人靠近一步,她就发了疯地大吼大叫。 尤其是看见翁同书,她最恨翁同书。 翁同书给她披衣服,妹妹挣扎着拒绝翁同书的靠近,手上的金钏儿划破了翁同书的脸,很浅的口子,一道血痕,血顺着下颌留下来。见到血,妹妹只有歇斯底里的哭吼,拼命想把胳膊上的一对金钏儿脱下来,用尽力气,手臂上伤痕累累。 脱不下来金钏儿,她就磕头,对着翁同书磕头,头破血流:“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殿下!殿下,奴婢错了!” 翁同书僵硬地看着,心如刀绞。 一天之内折腾了差不多六七次。第八次,相幽拖着被打得青紫的身子,没敢看翁同书的脸色,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妹妹愣了下,僵住不动。 相幽扯着她的衣领,哽咽:“没事了,好好看看,是我,那是你的殿下。” 妹妹眼皮颤了颤,愣了半天,整个人在虚脱的状态里毫无察觉地顺着床沿往下滑。衣服滑落,相幽给她盖上,她应激地躲开。躲开后,妹妹双手抱膝坐在墙边,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呢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结束了,结束了。” “我出来了,出来了。” 妹妹扯着唇甜甜冲她们笑:“结束了,对吗?”相幽哽咽,跪下身子,将她轻轻抱住:“结束了,我们都在呢。” 妹妹笑着等翁同书点头。翁同书点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没事了。” 妹妹得了答案,安心地把头埋进相幽怀里,没嚎啕大哭,颤抖着身子,哭的悄无声息。 三人静默了快半个时辰。 妹妹推推相幽,推不开。她情绪稳定:“我没事了。” 相幽手轻轻拍她后背,哄着:“不怕,不怕……” 妹妹表情生动,半笑半无奈:“殿下,奴婢想沐浴。” 翁同书没反应过来,被妹妹软软糯糯的嗓子喊了好几声才爬起来,讨好地笑:“我去给你烧锅热水。” 相幽抬头:“殿下,奴婢来。” 翁同书手足无措,对相幽说:“你陪着她,你陪她。” 妹妹看她俩推推搡搡,看剧似的,一个劲儿咯咯咯地笑,三个人一对视就笑,眼泪都飙出来。 翁同书扯着相幽:“一起,我们一起。”妹妹洗了一个很长时间、很细致、很安静的澡。 晚上,相幽和翁同书都陪在妹妹身边,不敢睡。 妹妹就一边摸着金钏儿就哼着曲儿,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翁同书和相幽,一个劲儿说着笑话。相幽配合她,以前话那么少的人一味顺着话题往下聊。翁同书看着她们劫后余生似的相对大笑。说到一半,妹妹突然说,殿下对我真好,送我这么贵的金钏儿。 静默里,妹妹用一条绳子想勒死翁同书。相幽在迷迷糊糊中反应过来。 也许是这一天,也许是第二天。深夜和凌晨已经分不清了,妹妹戴着没脱下来的金钏儿,投井,死了。 宫里人说,那井不吉利,可别靠近。 怎么会不吉利?妹妹葬在那里,怎么会不吉利? 相幽从此只看到一个冷面冷心的殿下。 这些话,她一个字都没往外说。但所有的记忆都留在脑海里,睡不着,不敢睡,反反复复,自虐似的拿出来回忆。有些人有些事,越是刻骨铭心,越是绝口不提。 妹妹这样好的人,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如今,大仇未报,人欲恨忘,泪不流尽。毁掉一个人就那么几个办法,他用了最毒的那个。翁同书的心被剥开了。 - - - - - 她几乎给霍伤竹跪下去。 “……你能让他死吗?你能杀了他吗?你让他死吧……霍将军,我求你……我求你……” 霍伤竹被她哭得心碎。 摇摇欲坠的翁同书压在心底几年的情绪今日决堤,哭得昏天昏地。 她是真的恨!她好恨啊…… 她哭了多久,霍伤竹就疼多久。从前每一次接触,霍伤竹都清楚感受自己生理上奇怪的痛楚。今天看着这双红红的眼,清晰的痛楚明明白白勒死他的心。 难以呼吸、心慌意乱、怕她死。 好奇怪,怎么会怕她死。 等她缓过来些,霍伤竹脸色苍白:“我信你,越过阿父,总有道理。”他深深汲气,一股情绪停在那里怎么也下不去,心慌地去摸剑。再开口,后怕得声音发抖:“太危险,你千万当心,万事有臣赴汤蹈火。”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话微顿,还带着没收住的哭腔:“太尉向来不喜司马文思,他们狗咬狗,没有必要拉司空下水。” “你就那么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霍伤竹说,“我去。” “我去建康。”霍伤竹把怀里复杂的鲁班锁给她,这是平日里临走之前留给霍伤楼玩儿的。 “等我,等我回来。”他承诺,“司马文宝和司马文祖,一个都跑不掉。” “你真的会动手吗?” “不然?留着过年?”他话锋一转,安慰地笑,“今年赶不上了,明年请你吃大餐。霍府过年吃得好,你去岁在宫中过的,可惜了。” 翁同书把所有的期望交给了霍伤竹和义熙十一年的过年。她喜欢过年,团团圆圆。冬天,团圆的季节。 他与她,如同签订契约、相依为命。 - - - - - 再去推门,竟然轻巧推开了。守着的阍人早就把锁卸了。 载鬼一车。 这壬洱真的可靠吗? 门口壬洱堆笑:“唐突殿下。” “壬先生不爱笑。” “将军叮嘱过,臣表情僵硬,凶神恶煞,怕吓到殿下。” “阿兄让你在外面等?” 门口到外面有一段距离,墙矮天高,招引来的鸟飞出去就找不到了。 “将军说,殿下盖世武功。”一切尽在不言中。 - - - - - 壬洱长得靠谱老实,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军令如山,他有时故意拗不过弯,气得翁同书心梗,抓着相幽一顿吐槽。纸上本来画着山茶花,画着画着画成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壬洱不可能真正动她。至少在这里,她是霍伤竹毕恭毕敬的殿下。他甚至需要护她。 荆芥有一次脑子一抽想找机会和翁同书切磋,被壬洱训得狗血淋头。壬洱资历老、人又稳健、如父如山的样子,荆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转头和霍伤竹告状。 那更是找错了人。 袁子荆让他智取:“老荆,动脑子。脑子,有吗?” 霍伤竹补刀:“你搞不赢她。” 荆芥半句话不敢说,袁子荆乐了:“有故事?” 荆芥气得吃饭少吃一碗,不情不愿说:上次霍伤竹出门被公主殿下问了行踪,他撒谎不说。结果公主殿下不动声色的一连问了五个问题,最后问为什么一和五的回答是矛盾的。 荆芥当时就头皮发麻了,哆哆嗦嗦地硬着头皮说:“属下听不懂。” 袁子荆笑得快掉到湖里。 有这样的人做与虎谋皮的事,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