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创业记》 第1章 第1章 那是一个连导航都难以精准定位的角落,在北京宏大的肌理中,像一道细微的褶皱。谢小红的三轮车就嵌在这褶皱里,车上的玻璃罩擦得锃亮,旁边立着一块手写的小牌子:“长沙臭豆腐”。 空气里,那股标志性的、混合着发酵豆制品与植物香料的气味,是她无声的宣言。 辞职前,她在超市负责蔬菜区,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每天重复着码放、称重、贴标签的动作。生活像一张精确的日程表,稳定,却也一眼望得到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镜子里那个四十多岁的自己,眼角的纹路像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所有年轻的念想。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这辈子,难道就这样了?” 丈夫老李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儿子刚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她的辞职,在家里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老李闷着头抽了半支烟,说:“折腾啥?超市工作虽说不体面,好歹稳定。”儿子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难为情。 谢小红只是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她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龄,似乎也不属于她这种身份的劲。 她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又偷偷向老家的姐妹借了点,凑钱买了这辆二手三轮车。她拜了个师傅,是湖南老乡,学怎么调卤水,怎么控制油温,怎么配那画龙点睛的酱料。她记了厚厚一本笔记,比儿子任何一本教科书都显得破旧。 出摊第一天,她凌晨四点就醒了,心怦怦跳。把车推到巷口,手心里全是汗。第一批顾客是几个早起赶路的上班族,捏着鼻子过来,皱着眉头尝试,然后眼睛一亮:“哎,大姐,味儿挺正啊!” 那声“味儿挺正”,像一束光,瞬间照透了她心里的忐忑。 生意,就这样在巷子里扎下了根。 北京的四季,在这条小巷里呈现得格外分明。春天,风沙会迷了眼睛,她要时时护住放豆腐的盆;夏天,守着滚沸的油锅,像守着一个火焰山,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秋天最好,天高云淡,偶尔有落叶飘到车顶;冬天最难熬,北风像刀子,裸露的手握着夹子,一会儿就冻得麻木,她得不停地跺脚。 但她从不对顾客抱怨。她总是笑着,那笑容被风霜刻上了痕迹,却异常温暖。她记得熟客的口味——“王哥,今天多放辣?”“刘姐,给您闺女那份少辣,多放香菜,我记得。”这小小的巷口,成了她的江湖,她的舞台。 然而,江湖总有风浪。 城管来了。尖锐的哨音像一把剪刀,瞬间剪断了巷子里悠闲的空气。其他小贩像受惊的鱼,迅速收摊,四散奔逃。谢小红第一次遇到这阵仗,脑子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想蹬车离开,车轮却像焊在了地上。 一个年轻的城管队员走到她车前,表情严肃。她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她的家当,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求情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一刻,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起老李的劝阻,想起可能面临的罚款,想起儿子或许会因此更加沉默……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 就在这时,旁边排队的一个老太太开口了:“同志,这大姐不容易,豆腐炸得干净,人也实在,通融通融吧。” “是啊,我们就好这口。”后面有人附和。 那年轻的城管看了看谢小红通红眼眶里强忍的泪水,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快走快走,下次别在这摆了。” 那一刻,谢小红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不是委屈,是一种被陌生人善意托住的复杂情绪。她连连鞠躬,推着车,几乎是逃离了现场。那天收摊后,她在租住的平房里,哭了很久,又把眼泪擦干,告诉自己,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 日子在油锅的滋滋声中流淌。她的皮肤被油烟熏得不再光洁,手掌因为长期劳作变得粗糙。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在超市时,亮了许多。 一天晚上,老李收工回来,罕见地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她正在清点零钱的桌前,放下一瓶护手霜。“工地发的,”他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抹点,别糙得跟砂纸似的。”然后转身去洗漱了。谢小红拿起那瓶护手霜,愣了很久,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 儿子的态度也悄然变化。以前从不让同学知道妈妈是卖臭豆腐的,后来有一次,他居然带着两个要好的同学来到巷口,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说:“妈,我同学,他们说……想尝尝。”谢小红高兴得手都有些抖,给两个孩子的碗里,堆得满满的。 年底算账,她发现刨去所有开销,竟然比在超市打工时多挣了近一倍。她给儿子买了一直想要的新款运动鞋,给老李买了一件厚实的新羽绒服。她把剩下的钱整整齐齐码好,锁进抽屉。 除夕夜,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饭桌前,看着春晚。窗外是北京的万家灯火和偶尔炸响的鞭炮。老李抿了一口酒,忽然说:“你那豆腐……闻着是臭,吃着是香。” 儿子也插嘴:“我们班同学都说,我妈是创业女王。” 谢小红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秋日湖面的涟漪。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起身,给丈夫和儿子的碗里,各夹了一块红烧肉。 她知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还得蹬着那辆三轮车,融入北京清晨的雾霭里。油锅会继续沸腾,臭豆腐的香气会继续在巷子里飘荡,混合着生活的艰辛,也蒸腾着不屈的希望。 这条狭窄的巷子,于她而言,不再是谋生的角落,而是她通往一个更宽阔世界的人口。她,谢小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炸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滚烫的天地。 第2章 第2章 那场初次的冲突像一根刺,扎在谢小红看似平静的生意底下。她变得警觉起来,像一只时刻竖起耳朵的兔子。巷口的风吹草动——陌生的制服、刺耳的哨音,甚至仅仅是几个面色严肃的生面孔,都能让她的心猛地一揪。 她尝试着换地方,推着三轮车在附近的几条巷子里打游击。但熟客找不到她,生意冷清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对那条最初的巷子有了感情,那里有总是和她唠家常的王奶奶,有风雨无阻来买一份当晚餐的上班族小张……那是她的“根据地”。权衡再三,她又小心翼翼地回去了,只是出摊时间更早,收摊也更果断,眼神里多了一份随时准备“撤退”的机警。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周六的下午降临了。 那本是生意最好的时段,队伍排了七八个人,油锅欢快地翻滚着,臭豆腐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巷口。谢小红正利落地给一份豆腐浇上酱汁,脸上带着忙碌而满足的红晕。 突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城管来了!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谢小红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就看到三四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城管队员,正从巷子两头快步走来,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这次不是简单的驱赶,阵仗明显不同。为首的是一位面色沉稳的中年队长,眼神锐利。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排在队伍前面的一位大妈悄悄把刚付的钱塞回谢小红手里,低声道:“小红,这回怕是躲不过了。” 瞬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队伍散得七零八落,只剩下谢小红和她那辆无处可藏的三轮车,孤零零地暴露在城管队员的视线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锅还在不识时务地“滋滋”作响。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中年队长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身后一名年轻队员已经拿出了执法记录仪和厚厚的单据本。 谢小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心冰凉,冷汗浸湿了内衣。她张了张嘴,想求情,想说自己是第一次(虽然明知不是),想说自己多么不容易,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车会被没收吗?会被罚巨款吗?这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和积蓄的“事业”,难道就要在今天戛然而止? “无照经营,占道经营,依据《北京市市容环境卫生条例》……”年轻队员开始照本宣科,那些冰冷的条款像锤子一样砸在谢小红心上。 就在这时,之前散去的一些街坊邻居并没有真正离开,他们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店门口,观望着。 王奶奶颤巍巍地走上前,对那位队长说:“同志,这闺女真的不容易,靠这个养活一家人呢。她这东西干净,我们街坊都爱吃,能不能通融一下?” “是啊,队长,”开小卖部的刘哥也帮腔,“她在这从没妨碍过交通,卫生也搞得挺好,比有些乱扔垃圾的强多了!” “给我们留个吃早饭的地方吧!”有人半开玩笑地喊道。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一股暖流,试图融化这冰冷的执法现场。 中年队长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他抬手制止了大家的喧哗,目光转向浑身紧绷、几乎要发抖的谢小红,又扫了一眼她那辆虽然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以及玻璃罩里码放整齐的豆腐和配料。 “大家的意思我明白。”队长开口了,声音依然沉稳,“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无照经营和占道,确实是不允许的。这不仅关乎市容,也关乎食品安全和公共秩序。” 他的话让谢小红的心沉到了谷底,帮腔的街坊们也安静了下来。 然而,队长话锋一转,看着谢小红,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的情况,我们也有所了解。这样,车我们今天可以不暂扣,但必须处罚。同时,我给你指条路——” 谢小红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你可以去了解一下街道或者附近市场有没有‘便民服务点’或者‘早餐工程’的摊位,那种是合法的,可以去申请。或者,找个固定的门面,哪怕很小,办个营业执照。”队长一边说着,一边让队员开出了一张罚款单,“这次是警告和罚款,希望你尽快找到合法的经营方式。如果下次还在这个地方无照经营,我们一定会依法采取进一步措施。” 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罚款单,谢小红的手在颤抖。罚款金额是她快一个礼拜的纯利润。心疼吗?疼得要命。但比起被没收车子、彻底断送生计,这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宽大处理”了。 她连连鞠躬,声音哽咽:“谢谢队长!谢谢!我……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城管队伍离开了,巷口恢复了平静,但空气里还残留着紧张和一丝悲壮。 谢小红没有立刻收摊,她扶着三轮车的车把,站了很久,消化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街坊们围过来,安慰她,帮她出主意。王奶奶甚至要塞钱给她交罚款,被她坚决地推了回去。 那天晚上,谢小红把罚款单平整地压在枕头底下。她失眠了。 城管的压力,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光靠“躲”和“打游击”,这条路走不远。那条熟悉的巷子,可能再也无法成为她安稳的港湾。 但是,队长的“指路”也像在黑夜里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便民服务点?固定门面?那需要更多的钱,更复杂的手续,对她一个外地来的、没什么文化的妇女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怎么办?”她在黑暗中问自己。 答案并不清晰。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为了那份比超市打工多一倍的收入,为了老李默默放下的那瓶护手霜,为了儿子那句“创业女王”,也为了巷口那些在她危难时为她说话的温暖街坊。 第二天,谢小红的臭豆腐摊没有出现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 但她也没有消失。 有人看见她推着车,去了街道办事处咨询政策;有人看见她在附近几个正规的菜市场里转悠,打听摊位租金;还有人看见她,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但似乎管得没那么严的街角,试探性地重新支起了摊子……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又完全不同了。那场风波在她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烙印,也逼出了她骨子里更强的韧性。她的创业记,翻过了胆战心惊的一页,进入了与规则周旋、在夹缝中寻找生机的,更为艰难也更具挑战的新章节。她的三轮车,载着沉甸甸的生活,在北京纵横交错的脉络中,继续寻找着一个能够合法、安心落脚的,下一个巷口。 第3章 第3章 谢小红的身影,从那条熟悉的巷口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一周,她跑断了腿。街道办事处的门槛被她踏了又踏,工作人员从最初的不耐烦,到后来也能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政策。她知道了“便民服务点”需要排队申请,名额紧俏,像她这样的个体户,优先级并不高。她也跑遍了附近几个菜市场,高昂的摊位费和押金让她倒吸凉气,那数字是她目前难以承受之重。 她揣着那个记满了电话号码和信息的小本子,坐在租住的平房门口,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源自现实的、沉甸甸的无力。罚款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规则的严酷。 老李看着妻子日渐消瘦和沉默,一天晚上收工后,把一沓用报纸包着的、带着体温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工头提前结了部分工钱,”他声音粗哑,“你先拿着周转,别……别太逼自己。” 谢小红捏着那沓钱,鼻子一酸,没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儿子也变得懂事了,放学回来会主动帮忙收拾屋子,甚至在网上搜索“北京个体户营业执照办理流程”,用他那半生不熟的知识给妈妈讲解。家庭的支撑,像微弱却坚韧的烛光,照亮着她前路的迷茫。 不能坐以待毙。谢小红把三轮车做了改造。她定做了一个更规范、可折叠的遮雨棚,把所有工具、食材分类归置得更加井井有条,甚至去打印店印了几张小小的“谢姐臭豆腐”的贴纸,贴在玻璃罩上。她决定,即使“打游击”,也要做个“正规化”的游击队员。 她开始探索新的“据点”。她避开了主干道和明显敏感的区域,选择了一些社区内部道路的交叉口、在建工地外围人流量尚可的空地,或者是一些管理相对宽松的夜市边缘。她像一只谨慎的候鸟,不断迁徙,摸索着生存的边界。 出摊时间也更加灵活,错开城管常规的巡查时段。她学会了观察,观察周围商户的神情,观察路过的执法车辆,甚至学会了听引擎声辨别是否是城管常用的车型。她的神经始终绷着一根弦,那份机警与仓促,已经刻进了她的动作里。 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老顾客流失了大半,收入锐减。但她发现,只要味道好,总能慢慢吸引新的客人。她坚持用最好的豆豉和香料熬制卤水,豆腐炸得外酥里嫩,酱料舍得放足。口碑,在这流动的“江湖”中,以一种缓慢而坚实的方式积累着。 一天傍晚,她在一个新建小区后门的路边刚支开摊子不久,油锅才刚热,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深蓝色身影再次出现。这次只有两名队员,其中一位,正是上次那个开罚单的年轻队员。 谢小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去扶车把,准备随时蹬车逃离。 年轻队员走了过来,目光在她改造过的、略显“规范”的三轮车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她紧张得发白的脸。 “又是你。”队员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我这就走,这就走……”谢小红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要去收摊。 “等一下,”队员拦了一下,指了指她车上那张小小的“谢姐臭豆腐”贴纸,“你这个……算是有点意识了。但是,这里还是不能摆。” 谢小红停住动作,绝望地看着他。 队员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右拐进去那个‘石榴庄’社区,他们那边最近设了个临时的便民疏导点,晚上六点以后可以摆,到十点。你去那边问问社区居委会,看还有没有位置。总比在这儿提心吊胆强。” 信息来得突然,谢小红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是……指点? 年轻队员没再多说,和同伴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快去问问吧,名额估计也不多。” 这一次,没有罚款,没有激烈的冲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谢小红站在原地,晚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但心里,却仿佛照进了一丝亮光。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收好摊子,蹬着车朝着队员指点的方向奋力骑去。 “石榴庄”社区不算远,她找到居委会时,人家正准备下班。她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打量了她和她那辆略显沧桑却干净的三轮车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 “疏导点确实还有两个空位,主要是针对本地下岗职工和困难家庭的,你这种情况……”工作人员翻看着她的暂住证、身份证,沉吟了一下,“按规定有点勉强。不过,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填个表试试吧,明天上午带齐资料再来一趟,我们得审核。” 希望,像黑暗中划燃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谢小红拿着那张申请表,像捧着圣旨。她知道,这依然困难重重,审核不一定能通过,即便通过了,在那个新的“疏导点”生意如何也是未知数。 但这一次,她感觉脚下踩着的,不再是悬空的、随时可能塌陷的钢丝,而是一条虽然狭窄、却依稀可见的、通往“合法”与“安稳”的小径。 她蹬着三轮车,融入北京的夜色。车斗里,臭豆腐的卤水桶随着颠簸轻轻晃动,散发出那股独特的气味。这气味,曾经只属于那条窄巷,如今,却跟随着她,飘荡在更广阔的、充满未知却也蕴含可能性的城市空间里。 她的创业记,在经历了查处的寒风冷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缕名为“规则内生存”的微光。下一步,是抓住它。 第4章 第4章 那张薄薄的申请表,被谢小红用透明塑料皮仔细地套好,和她那本记录着卤水秘方的笔记本一起,放在了枕头下面。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跑断了腿,按照居委会的要求,去开各种证明——暂住证明、健康证明,甚至老李工地老板给开了一份非正式的“家属情况说明”。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加分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第二次去居委会,她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最干净的格子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接待她的还是那位姓王的女主任。王主任翻看着她厚厚一沓材料,又抬眼看了看她紧张而期盼的脸,最终在申请表上签下了“同意试用一个月”的意见,并盖上了社区居委会的红章。 “小谢啊,”王主任语气平和却带着告诫,“疏导点是给居民提供方便的,不是法外之地。卫生、秩序,一样都不能马虎。试用期表现不好,或者居民投诉多,我们有权收回摊位的。” “您放心!王主任您一万个放心!我肯定守规矩,肯定搞好卫生!”谢小红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保证,抓着那张盖了红章的申请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石榴庄”社区的便民疏导点,设在小区内部道路旁一块划出的空地上,远离主干道,不影响交通和居民休息。有统一的遮阳棚编号,有指定的垃圾收集点,晚上六点到十点开放。虽然每月要缴纳少量的管理费和卫生费,但谢小红觉得这钱花得值——她终于可以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正大光明地摆摊了。 开业第一天,她把自己的“谢姐臭豆腐”招牌擦得锃亮,三轮车也里里外外清理得一尘不染。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规规矩矩地停在指定的7号位置,甚至自己带了块旧地毯铺在脚下,防止油污弄脏地面。 最初的生意有些冷清。这里的居民对她这个新来的、卖臭豆腐的陌生面孔抱有观望态度。谢小红不急不躁,她炸豆腐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酱料调得用心,分量也给得足。偶尔有好奇的居民买一份尝过之后,那认可的眼神就是她最好的广告。 她很快展现出了在原来巷子里练就的本事——热情,记性好。她记得张大爷牙口不好,喜欢炸得软乎一点的;记得李阿姨的孙子不能吃辣,每次都单独准备一份不辣的酱汁;知道下班晚的刘老师总是匆匆赶来,她会提前打包好一份温着…… 她的摊位前,渐渐也有了排队的光景。不同的是,现在排队的人神情放松,可以悠闲地聊着天,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一边排队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时刻准备着“城管来了”作鸟兽散。 有一天晚上,甚至有一位穿着制服的综合行政执法队员路过疏导点,进行常规巡查。看到队员走过来,谢小红的心还是习惯性地紧了一下,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脸上挤出笑容。 队员看了看她整洁的摊位,又看了看她胸前挂着的、居委会发的“疏导点经营证”,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尊严感,从谢小红心底油然而生。她不再是被驱逐、被罚款的对象,她是被这个社区“允许”存在的,是这里生活秩序的一部分。 一个月试用期顺利通过,王主任给她换发了长期的服务证。她真正在石榴庄扎下了根。“谢姐臭豆腐”成了这个社区夜晚的一个小小地标。甚至有住在别处的老顾客,听说她在这里有了固定摊位,特意寻过来,就为吃这一口“老味道”。 生意稳定了,收入甚至比之前打游击时更好、更可预测。她终于敢做更长远的打算。她换了一个容量更大的油锅,添置了保温效果更好的食材箱。她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尝试增加一两种新产品,比如炸香肠或者炸年糕,丰富一下品类。 晚上收摊回家,她不再是满身的疲惫和紧张,虽然身体依旧劳累,但心里是安稳的,甚至带着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她会和老李算算今天的进账,商量着给儿子存多少上大学的钱。家里的气氛,因为她生意的稳定,也变得更加祥和。 当然,她也听说了原来那条巷子里,又有新的小贩去摆摊,然后又被驱赶的故事。她心里有些唏嘘,也更加珍惜自己现在这方小小的、合法的天地。 北京的秋天,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谢小红站在编号7的遮阳棚下,守着咕嘟冒泡的油锅,氤氲的热气熏暖了她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的,依旧是那股特殊的、爱者趋之若鹜、厌者掩鼻而走的臭豆腐香气。 但这气味,如今已融入了石榴庄夜晚的生活气息之中,与隔壁摊位的麻辣烫香味、孩子们的嬉笑声、居民们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不再突兀,不再“非法”。她的三轮车,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她的创业之路,在经历了漂泊与风雨后,终于驶入了一段虽然平凡却坚实可靠的航程。 她知道,生活依然不易,未来还有无数挑战。但至少此刻,站在这个被许可的方寸之地,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中年妇女谢小红,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和韧劲,在城市的缝隙里,为自己和家人挣得了一份安稳与尊严的——“谢姐”。 第5章 第5章 北京的冬天,像一头冷酷的巨兽,用凛冽的北风和干燥的严寒吞噬着城市的温度。对于户外经营者来说,这是一年中最残酷的考验。 石榴庄便民疏导点虽然有了统一的遮阳棚,但那薄薄的帆布根本无法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谢小红站在编号7的摊位后,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油锅沸腾带来的那点有限的热气,刚从锅沿升起,瞬间就被寒风撕得粉碎。 她的装备已经升级了——老李用旧棉被和木板给三轮车做了一个简易的保温层,她自己也穿上了最厚的棉裤棉袄,脚上是儿子坚持要给她买的加绒雪地靴,头上戴着能捂住耳朵的毛线帽。但即便如此,寒冷依旧像细密的针,透过所有缝隙扎进来。裸露在外操作的手是最受罪的,即使戴着厚厚的棉线手套,指尖也很快冻得麻木、僵硬,夹豆腐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迟缓。 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寒冷的夜晚,人们更愿意待在温暖的家里,愿意顶着寒风出来买小吃的人少了很多。排队的长龙不见了,常常是隔很久才来一两个顾客。谢小红守着滚沸的油锅,听着呼啸的风声,需要不停地跺脚才能让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恢复一点知觉。 但她没有一天缺席。除非是极端恶劣的天气,居委会通知暂停出摊,否则,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出现在7号摊位,点亮那盏属于自己的、昏黄却温暖的电灯。她知道,哪怕只有几个老主顾,那也是信赖她味道的人,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而且,这稳定的摊位来之不易,她格外珍惜。她甚至在摊位的显眼处贴了一张手写的提示:“天冷路滑,您小心脚下。”这细微的关怀,被许多居民看在了眼里。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周六夜晚。那天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度,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摊位上几乎没什么人,谢小红正对着双手哈气,就看到王主任和另外两个社区工作人员,抱着几个保温箱走了过来。 “小谢,还没收摊呢?这天可真够受的。”王主任说着,打开保温箱,里面竟然是满满的热姜茶,“街道给户外工作者送的温暖,咱们疏导点的摊主也都有份,快,喝点暖暖身子。” 一杯滚烫的、带着辛辣甜香的姜茶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谢小红冻得发僵的身体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她连声道谢,眼睛有些湿润。这杯姜茶,暖的不只是身体。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几位老主顾,比如张大爷、李阿姨,竟然不约而同地来了,不仅自己买了臭豆腐,还特意多买了几份,说是给邻居带的。 “小谢啊,这天还出摊,辛苦了!” “谢姐,给我来四份,楼上老赵家也要,非说这天就馋你这口热的!” 他们简短的话语,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珍贵。谢小红明白,这不仅仅是生意,这是一种带着温度的关照,是街坊邻里之间朴素的情谊。她手下更利落了,给每个人的分量都塞得格外满。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妈妈牵着一个小女孩路过。小女孩被寒风吹得缩着脖子,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油锅里金黄的臭豆腐。年轻妈妈有些犹豫,似乎觉得天气太冷,不想让孩子在外面吃。 谢小红见状,连忙笑着说:“孩子冷了吧?阿姨这刚炸好的,趁热吃暖和。要不,你们拿回家吃?我给你们多套个袋子,包严实点,到家还是热的。”她手脚麻利地打包好,还额外送了一串炸年糕给小女孩,“这个送的,天冷,让孩子暖暖。” 年轻妈妈感激地笑了笑,爽快地付了钱。小女孩拿着热乎乎的袋子,开心地走了。 这一幕,被不远处另一位出来遛狗的中年男人看到了。他走过来,要了一份臭豆腐,然后状似随意地说:“老板,你这可以送外卖不?我们楼上几个哥们儿晚上有时候想吃点夜宵,这天实在不想下楼。” 外卖?谢小红心里一动。她之前从没想过。她的生意一直局限于摊位前。 “这个……我还没弄过。”她老实回答。 “嗨,现在多方便啊,拉个微信群,谁要就在群里说一声,你算好时间炸,我们下来取,或者你方便的时候顺便给送到单元门口也行,总比我们傻等强。”男人建议道。 这个看似随口的建议,像一道光,劈开了谢小红因寒冬而有些凝滞的思维。 当天晚上收摊后,她回到家,不顾疲惫,让儿子教她怎么建微信群。儿子听说妈妈的生意有了新想法,也很积极,帮她建好了群,还把群二维码打印了出来,让她明天带到摊位上去。 “妈,你这叫‘社群营销’!”儿子有些得意地卖弄着新学的词。 谢小红不懂什么营销,她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个办法,一个能对抗寒冬,也能更好维系顾客的办法。 第二天,她把打印出来的二维码贴在了摊位最醒目的位置,写上“谢姐臭豆腐,邻里外卖群,扫码加入,温暖直达”。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加入。但谢小红很用心,谁在群里下单,她都会仔细记下要求和大概下来取的时间,尽量让人家能吃到刚出锅的口感。她坚持“邻里”定位,送也只送到小区单元门禁口,不跑远,保证了效率和可行性。 口碑在小小的社区里传播得很快。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寒冷的冬夜里,当人们窝在温暖的家里,突然想吃点重口味的夜宵时,“谢姐臭豆腐”的微信群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据点。订单开始变得稳定,甚至有些晚上,微信群里的订单量超过了摊位现场的销售。 这个冬天,依旧是寒冷的。谢小红依旧要每天在凛冽的寒风中坚守数个小时,手脚依旧会冻得生疼。但她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这团火,由社区的关怀、邻里的情谊,以及自己在困境中摸索出的新出路共同点燃。 她的创业之路,在经历了规则的重塑、站稳脚跟的安稳后,在这个看似最难熬的寒冬,因为一杯姜茶、一句关怀、一个建议,竟然意外地拓展出了新的维度,透出了充满希望的暖光。她知道,春天,或许不远了。 第6章 第6章 微信群带来的订单,像寒冬里涌动的暖流,让谢小红的生意在淡季保持了活力。但也带来了新的烦恼——她一个人,越来越忙不过来了。 摊位前不能离人,要招呼零散的顾客,要现炸现卖。同时,手机微信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她要分神看订单、记录要求、估算时间。常常是手忙脚乱,炸糊了豆腐,或者看错了订单要求。晚上收摊后,腰酸背痛,清点零钱和核对线上订单也耗费大量精力。她隐隐感觉到,生意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天花板,单靠她一个人这双手,很难再往上走了。 就在她为人力发愁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摊位前。是周桂琴,她以前在超市打工时同一个组的姐妹,比她小两岁,也是个踏实肯干的女人。 “小红,真是你啊!我听人说石榴庄这边有个卖臭豆腐的谢姐,味道特好,就猜是你!”周桂琴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容。 谢小红连忙给她炸了一份,多放了辣和香菜,那是周桂琴以前的口味。两人就站在寒风中聊了起来。原来,那家超市效益不好,大规模裁员,周桂琴就在名单里,已经在家待业两个多月了。丈夫跑长途运输,收入也不稳定,孩子正要中考,处处都要用钱,她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工作不好找,我这个年纪,没学历没技术,人家都嫌。”周桂琴叹了口气,看着谢小红麻利的动作,眼里流露出羡慕,“还是你好,自己能支棱起这么个摊子。” 谢小红看着老姐妹憔悴的脸,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几乎没怎么犹豫,她脱口而出:“桂琴,你要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要不……先来给我帮帮忙?” 周桂琴愣住了:“我给你帮忙?我……我能行吗?这臭豆腐……” “有啥不行的!”谢小红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股热切,“活儿不复杂,就是辛苦点,风吹日晒的。主要是我现在一个人实在转不开,线上订单多了,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你来了,咱俩分工,肯定能干得更好。” 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周桂琴可以主要负责照看微信群,接收、整理订单,提前准备好打包盒和酱料,在订单集中时帮忙打包,或者在谢小红忙不过来时帮忙收钱找零。等熟练了,炸豆腐、调酱汁也可以慢慢学。 “工资……刚开始可能不多,但肯定比你在家闲着强。咱姐俩一起干,把这摊生意再做大一点!”谢小红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和邀请。 周桂琴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在迷茫中看到航标的光。她没有多做考虑,用力地点了点头:“成!小红,我跟你干!我不怕辛苦!” 就这样,谢小红的臭豆腐摊,迎来了第一位员工,也是她的创业同盟。 周桂琴的加入,立刻带来了改变。她心细,有耐心,把微信群里几百个顾客管理得井井有条,谁有什么忌口、偏好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提前备好料,订单来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炸制,一个打包,效率大大提高。摊位前排队的人再多,线上订单再密集,也能有条不紊地应对。 更重要的是,有了伴儿。寒冷的冬日里,两人可以轮流进屋暖和一会儿,喝口热水;忙里偷闲时,能说几句知心话,互相鼓鼓劲。那种孤军奋战的疲惫感,被一种“我们在一起”的力量感冲淡了。 谢小红没有把周桂琴单纯当作雇工。她教她怎么辨别油温,怎么掌握炸制时间,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秘制”酱料配方。收入增加了,她给周桂琴的工资也水涨船高,甚至在一些节假日生意特别好的时候,还会额外包个红包。 两个中年妇女,守着一个小小的臭豆腐摊,却在冰冷的现实里,用汗水和情谊,构筑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经济共同体。她们互相支撑,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那份在困境中依然能掌控生活、甚至能帮助他人的尊严与价值。 “谢姐臭豆腐”的摊位前,从此常常能看到两个忙碌而和谐的身影。熟客们开玩笑说:“谢姐,你这是开了分店,自己当老板了啊!” 谢小红和周桂琴相视一笑,继续手上的活儿。油锅依旧沸腾,臭豆腐的香气混合着生活的烟火气,在石榴庄的夜晚袅袅升起。这一次,香气里除了坚韧,更多了一份携手同行的暖意。她们的创业故事,翻开了合作与扩张的新一页。 第7章 第7章 周桂琴的加入,像给谢小红的生意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两人配合默契,生意红火,收入也稳定增长。然而,生活从不会让人一直顺风顺水,暗流总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第一个麻烦,来自同行。 石榴庄便民疏导点不大,总共十几个摊位,卖什么的都有。谢小红的臭豆腐生意独一份,以前大家相安无事。但自从她拉了周桂琴入伙,线上订单又做得风生水起,明显比其他摊位更忙、人气更旺,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开始产生了。 先是隔壁卖麻辣烫的孙嫂,话里话外开始带刺。 “哟,谢姐,现在可是鸟枪换炮,都雇上帮手了,这生意做得可真大。” “还是你们这臭豆腐味道‘冲’,能传得远,把我们这麻辣烫的香味都盖过去了。” 谢小红起初只当是玩笑,陪着笑笑就算了。周桂琴性子软些,私下里跟谢小红说:“小红,孙嫂是不是有点眼红咱们了?” 谢小红叹口气:“咱凭自己本事吃饭,没碍着谁,她要说就让她说两句。” 但事情并没有停留在口头上。有一天晚上,她们突然发现,摊位旁边不知被谁倒了一小堆垃圾,汤汤水水的,看着就恶心。还有一次,她们用来接电板的公共插排被人故意拔掉了,导致保温箱断电,准备好的豆腐差点变质。 这种小动作让人憋气,却又抓不到证据。谢小红心里明白,这大概率是有人看她们不顺眼了。她跟周桂琴商量,以后每天收摊,都把自家摊位周边打扫得干干净净,插排也用胶带做了固定和标记,尽量不给别人使绊子的机会。 “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谢小红对周桂琴说,眼神里有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沉稳。 同行的排挤尚能应付,但接下来的风波,却差点让她们的生意遭受灭顶之灾。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生意格外好,排队的人挤满了疏导点的小通道。突然,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来到摊位前,把半盒吃剩的臭豆腐“啪”地一声摔在台面上。 “你们卖的这是什么黑心东西!看我儿子吃了以后,上吐下泻,现在还在家发烧呢!”女人声音尖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手机里还展示着孩子蔫蔫地躺在床上的照片。“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我马上打电话举报你们,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食物中毒”这四个字,对于小吃摊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指控。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谢小红和周桂琴身上。周桂琴脸都吓白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谢小红。 谢小红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起那半盒臭豆腐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面前气势汹汹的女人。 “这位妹子,你先别急。”谢小红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孩子生病了我们都心疼。你这臭豆腐是昨天晚上买的吗?我记得你,你昨天确实来买过。” “就是昨天的!不是你们的問題还能是誰的問題?”女人不依不饶。 “妹子,”谢小红指着那半盒豆腐,语气诚恳但坚定,“你看,我这臭豆腐,都是当天现做的卤水豆腐,卖不完的我们绝对不留到第二天,这是规矩。而且,如果是豆腐出了问题,隔了一夜,这味道肯定不对了,你看你这盒,虽然冷了,但闻着还是正常的发酵香味,没有变质的酸臭味。” 她顿了顿,看向周围的老顾客,声音提高了一些:“各位老街坊也都知道,我谢小红在这摆摊不是一天两天了,用的什么油,什么料,大家看得见。卫生问题,我从来不敢马虎。” “对啊,谢姐这儿挺干净的。” “孩子生病原因多了,也不一定就是吃这个吃的……”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 那女人见谢小红如此镇定,而且说得在理,气势稍微弱了一些,但依旧嘴硬:“那你说我儿子怎么回事?” “这样行不行,”谢小红提出建议,“孩子看病要紧。如果医院检查出来,确定是因为吃了我家的臭豆腐引起的,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一分不会赖。医药费、营养费,我们都出。但如果不是……”她看着那个女人,眼神没有躲闪,“也请妹子你帮我们澄清一下。” 这时,居委会的王主任也被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了解情况后,王主任也帮忙调解,最后那个女人悻悻地拿着谢小红坚持塞给她的两百块钱,带着孩子走了。 风波暂时平息,但影响已经造成。那天晚上,剩下的臭豆腐没卖完。接下来几天,生意明显冷清了不少。线上微信群里,虽然老顾客们还在支持,但下单的人也少了。显然,“食物中毒”的传言已经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 谢小红和周桂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周桂琴晚上睡不着,偷偷抹眼泪,担心这刚有起色的生意就这么毁了。谢小红心里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但她不能倒下。她更加严格地把控每一个环节,食材采购亲自挑选,油每天更换,所有器具消毒更加彻底。她甚至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清洗食材、更换新油的小视频,坦然面对质疑,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 几天后,那个年轻女人又来了,这次脸色缓和了很多。她说孩子去医院检查了,是病毒感染引起的肠胃感冒,跟臭豆腐没关系。她把两百块钱还了回来,还略带歉意地说:“谢姐,对不住,那天我太着急了。” 真相大白,谢小红和周桂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们没有责怪那个女人,反而感谢她愿意来澄清。 经过这次风波,谢小红的摊位因祸得福。她的冷静、诚信和负责任的态度,赢得了更多居民的信任和尊重。生意不仅恢复了,比以前更加红火。 但谢小红知道,创业路上,暗流从未停止。同行的嫉妒,潜在的食品安全风险,政策的变动……任何一样都可能成为新的挑战。她和周桂琴坐在收摊后的三轮车旁,看着城市的灯火。 “桂琴,怕吗?”谢小红问。 “跟你一起,不怕。”周桂琴摇摇头,眼神坚定。 她们相视一笑,继续清点着一天的收获。困难像淬火的锤击,让她们的同盟更加坚韧。前路依然未知,但她们已经有了彼此,有了这份在风波中淬炼出的、更加沉着的勇气。 第8章 第8章 “食物中毒”风波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虽然过去,却在谢小红和周桂琴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生意恢复了,甚至更胜从前,但一种新的焦虑开始滋生:她们太依赖这个小小的疏导点了。就像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努力付诸东流。 这种焦虑在听到一个传言后达到了顶点——有人说,石榴庄这片老旧小区可能明年要纳入改造规划,疏导点很可能随之取消。 消息真假难辨,却像一根针,扎破了刚刚积累起来的安全感。晚上收摊后,两人常常对着空荡荡的摊位发呆,心头笼罩着一层迷雾。 “小红,要是这里真不让摆了,咱们可咋办?”周桂琴的声音里带着迷茫。重新回到东躲西藏的日子?她不敢想。 谢小红没说话,目光扫过熟悉的编号7遮阳棚,扫过旁边孙嫂的麻辣烫摊,经历了上次风波,孙嫂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关系缓和了不少,扫过这片给了她安稳和尊严的方寸之地。不能坐以待毙。 “桂琴,”她突然开口,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光,“咱们不能只靠这一个地方了。” 转型或者拓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迫切地摆在了她们面前。可是,往哪儿转?怎么拓? 她们首先想到的是租个正经门面。这是最理想的状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名正言顺。两人兴致勃勃地利用白天不出摊的时间,跑遍了附近几条街。现实却给了她们当头一棒——稍微像样点、哪怕只有几平米的小门脸,租金都是天文数字,再加上转让费、装修、□□,她们那点辛苦攒下的积蓄,根本不够看。 “这条路,暂时走不通。”谢小红看着记满租金信息的小本子,叹了口气。 门面房的路被堵死,她们又把目光投向了线上。既然微信群运营得不错,能不能专门做外卖?她们联系了几个外卖平台,却发现平台 抽成比例很高,再加上配送费,她们这单价不高的小吃几乎没什么利润可言。而且平台规则复杂,她们操作起来也吃力。 “这条路,也难。”周桂琴看着手机屏幕上复杂的商家后台,摇了摇头。 两条看似最光明的路都走不通,两人都有些沮丧。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一天,一个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年轻女孩在群里下单时抱怨了一句:“好想吃谢姐家的臭豆腐,可惜公司离得太远,送过来都凉了,口感差好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谢小红脑中的迷雾。 凉了?口感差?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她想起之前看到过一种小型食品保温箱,比她们现在用的泡沫箱高级很多,能恒温保温好几个小时。如果投资买几个这样的箱子,是不是就可以突破距离限制,承接更远一点的订单?比如,专门做附近那几个写字楼的午间团购? 她把想法跟周桂琴一说,周桂琴也觉得可行。“咱们可以固定时间,比如每周二、周四中午,专门送一次写字楼。提前一天在群里接龙预定,咱们按量准备,肯定不会浪费。” 这个想法让她们重新兴奋起来。她们计算着成本,一个质量好的保温箱要几百块,初期先买两三个试试水。目标客户就锁定在步行十五分钟范围内的三栋写字楼。 说干就干。谢小红负责研究保温箱型号和采购,周桂琴则发挥她沟通的特长,想办法通过老顾客拉人,新建了一个“谢姐臭豆腐写字楼专送”群。 起步并不容易。最初只有寥寥十几个人加入,第一次团购,只接到了二十多份订单。算上保温箱的投入和专门跑一趟的时间成本,几乎是亏本的。 但她们没有放弃。谢小红坚持用最好的食材,并且在配送前才进行最后一道炸制工序,迅速打包放入预热的保温箱,最大限度地保证口感。周桂琴则在配送时,总是面带笑容,细心核对订单,还会附上一张小卡片,手写着“感谢支持,祝工作愉快”。 口碑,再次发挥了作用。吃过的人都发现,这配送的臭豆腐,竟然和现场吃的口感相差无几!订单开始慢慢增长,从二十份到五十份,再到突破一百份。“写字楼专送”群也渐渐热闹起来。 这条新的销售渠道,虽然辛苦,午间配送意味着她们上午就要提前备料,中午无法休息,却仿佛在迷雾中开辟了一条新的小径。它没有解决根本的“场地焦虑”,但至少让她们看到,即使失去了石榴庄这个据点,她们或许还能靠着这种“机动配送”的模式活下去,甚至找到新的生存空间。 站在生意的岔路口,谢小红和周桂琴没有找到一劳永逸的答案,但她们用最朴素的智慧和韧劲,摸索出了一条属于她们的、迂回前进的道路。她们的创业版图,在稳固摊点的同时,开始尝试向更远处的写字楼,投石问路。未来依然不确定,但手里多了一张牌,心里就多了一分底气和从容。 第9章 第9章 写字楼团购的尝试,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逐渐扩散。订单稳定在每天**十份,虽然比不上摊位晚上的销量,却是一块扎实的增量,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谢姐臭豆腐”的味道可以突破地理限制,成为一种“可配送”的美食。 这笔收入让她们有了更足的底气。谢小红和周桂琴一合计,决定将“流动配送”模式固定下来,并取了个朴素直白的名字——“谢姐臭豆腐流动车”。她们不再满足于只在石榴庄和几栋写字楼之间打转,野心像被春风鼓动的种子,悄悄萌芽。 白天,她们依旧是石榴庄疏导点那个可靠的7号摊主。但上午和下午的空白时段,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第一步是升级装备。她们咬牙投资,买了两辆更大、更结实的二手三轮车,加装了定制的双层保温柜和更醒目的招牌。一辆由谢小红掌管,负责开拓新的“疆土”;另一辆由周桂琴管理,固守写字楼的基本盘,并尝试向更远的科技园区渗透。 第二步是绘制她们的“商业地图”。她们不再盲目乱转,而是像侦察兵一样,仔细研究起这座城市未被充分开发的“美食荒漠”。大型社区的外围、新建公园的入口、地铁站出口的背街……都成了她们的目标。她们甚至学会了观察人流量和人群属性——学校附近下午放学时段最好卖,工地外围的工人们喜欢重口味、分量足。 这个过程充满了未知与挑战。在新地方摆摊,意味着要重新面对城管的压力、适应新的环境、培养新的客源。有一次,谢小红在一个新建小区外刚支开摊子,就被物业保安驱赶,话说的很难听。她没有争辩,只是默默收好东西,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在路人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中,走向下一个可能的据点。那天,她直到下午很晚才开张,但卖出第一份时,她看着那个陌生的顾客满足的表情,所有的委屈和疲惫仿佛都得到了慰藉。 周桂琴那边也并非一帆风顺。科技园区的白领们对价格不那么敏感,但对效率和卫生要求更高。她改进了打包方式,确保酱料不会渗出,附上定制纸巾和牙签,甚至在保温箱里放了温度计,确保送达时豆腐还是最佳口感。这些小细节,为她赢得了口碑。 她们的手机里,微信群越来越多——“石榴庄老店群”、“A写字楼专送群”、“B科技园预订群”、“C社区流动点通知群”……管理这些群成了周桂琴的主要工作之一,她像一位细心的管家,在不同的群里发布不同的出摊信息、预订接龙,回复各种咨询。 生意在流动中找到了新的活力。收入显著增加了,甚至超过了她们最初的预期。但付出的辛苦也是成倍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备货,白天奔波于不同的地点,晚上还要回到石榴庄坚守。风吹日晒在她们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蹬三轮车的双腿时常酸软不堪。 然而,她们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那种光芒,源于对生活的掌控感,源于看到自己能力边界不断拓展的惊喜。 一天傍晚,谢小红在一个偏远的创意园区外收摊,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板,还好你没走!我们团队加班,派我下来买十份,都说你家是这附近最好吃的移动美食!” 谢小红一边利落地操作,一边笑着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嗨,群里都传遍了,说有个‘臭豆腐西施’,开着三轮车,神出鬼没,但味道一绝!” “臭豆腐西施?”谢小红愣了一下,随即和周桂琴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园区外传得很远。这个带着调侃和赞誉的称呼,仿佛是对她们所有辛苦的最高嘉奖。 晚上,两辆满载着空箱和疲惫的三轮车先后回到租住的小院。清点完收入,周桂琴揉着发胀的膝盖,轻声说:“小红,有时候我觉得,咱们这两辆三轮车,像两面旗子。” 谢小红正在核对明天的食材清单,抬起头:“旗子?” “嗯,”周桂琴点点头,眼神有些悠远,“两面插在北京城里的旗子,告诉所有人,咱们俩,在这儿站住了。” 谢小红沉默了。她看着窗外北京的夜空,霓虹闪烁。是啊,这两辆不起眼的三轮车,载着她们的臭豆腐,载着她们的汗水与希望,穿梭在这座巨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它们不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更像两面流动的旗帜,宣告着两个普通中年妇女,用最笨拙又最坚韧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她们的创业之路,从固守一隅到主动出击,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创造需求,完成了又一次关键的蜕变。前路依然漫长,但她们已经学会了在流动中寻找机遇,在变化中锚定自身。这面“流动的旗帜”,还将继续在这座城市里,迎风前行。 第10章 第 10 章 时光在油锅的滋滋声与三轮车的铃铛声中悄然流逝。转眼,“谢姐臭豆腐”在北京城里飘香已有三个年头。 那两辆饱经风霜的三轮车,最终没有等到石榴庄拆迁改造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个新的机遇。街道推行“特色便民餐饮规范化试点”,谢小红和周桂琴作为疏导点里口碑最好、经营最规范的摊主之一,在居委会王主任的力荐下,获得了一个位于街角、不足六平米的固定早餐亭的优先租赁权。 虽然租金比疏导点高了不少,但终于有了一个遮风挡雨、合法稳定的“家”。她们将早餐亭重新布置,一半空间依旧留给臭豆腐,另一半则增加了炸串和关东煮,品类丰富了,收入也更加稳定。那两辆功勋卓著的三轮车并没有退役,而是转为应对节假日高峰和大型活动的“机动部队”。 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宽阔平稳的河道。儿子顺利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不再让家里捉襟见肘。老李依旧在工地,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偶尔会带着工友来光顾,颇为自豪地介绍:“这是我老婆的店。” 周桂琴也搬出了原来潮湿的出租屋,在附近租了个更明亮的一居室,儿子中考成绩不错,她脸上的愁容早已被踏实忙碌的笑容取代。 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给小小的早餐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高峰期已过,谢小红和周桂琴难得清闲,坐在亭子外的马扎上休息。空气中弥漫着臭豆腐、炸串和关东煮混合的复杂香气,这气味,早已融入了这条街的日常。 “桂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被城管追着跑的那天吗?”谢小红望着街上来往的车流,忽然开口。 “咋不记得,”周桂琴笑了,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吓得我腿都软了,差点把三轮车蹬沟里去。那时候可真没想到,能有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回甘。这三年,她们经历了太多:被驱赶的仓皇,站稳脚跟的欣喜,遭遇诬陷的委屈,拓展业务的艰辛,以及每一次被顾客认可时的温暖……所有的滋味,都像那臭豆腐的卤水,经过时间的发酵,最终沉淀为生命里厚重而独特的底蕴。 “有时候我在想,”谢小红轻声说,“咱们卖的是臭豆腐,闻着怪,吃着香。这日子,好像也差不多。” 周桂琴点点头,深以为然。外人只看到她们起早贪黑、烟熏火燎的辛苦,闻到那不太雅观的气味,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份事业带给她们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挺直腰杆的底气、掌控生活的力量,以及一份风雨同舟的情谊。 这时,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孩匆匆走过来:“谢姐,周姐,老规矩,两份臭豆腐,多放香菜,打包。” “好嘞,马上!”两人几乎同时起身,默契地回到各自的位置。 油锅再次欢快地沸腾起来,那特殊的、浓烈的香气更加肆意地弥漫开。路过的人,有的掩鼻快步走开,有的则被吸引,循着味道找来。 谢小红熟练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豆腐,看着它们在热油中变得金黄酥脆。她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股味道,这段由味道串联起来的奋斗岁月,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余味悠长。 她们的创业记,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柴米油盐的坚持。但正是这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坚持与韧劲,汇聚成了这座城市最真实、最动人的底色。故事似乎可以在这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生活还在继续,早餐亭的灯,明天依旧会亮起。 第11章 第 11 章 早餐亭的生意稳定了,像一棵终于扎下根的老树,枝繁叶茂。然而,生活的风雨从未停歇,有时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自那个本应提供休憩的“后院”。 第一个显露的裂痕,出现在周桂琴家里。 她儿子进入了叛逆期,中考后仿佛卸下了所有枷锁,沉迷手机游戏,对学习敷衍了事。丈夫跑长途,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每次回来,面对儿子的成绩单和满屋子的冷清,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怒吼和斥责。 “你就知道守着你那个摊子!儿子你管过吗?他要废了!”电话里,丈夫的咆哮声几乎要刺破周桂琴的耳膜。 周桂琴握着电话,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她看着早餐亭外排队的人群,又想到儿子紧闭的房门,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她难道想不管儿子吗?可不管这个摊子,家里的开销、儿子的学费、未来的指望从哪里来?她的辛苦和付出,在丈夫眼里仿佛一文不值。 那段时间,周桂琴明显憔悴了,干活时常走神,笑容也少了很多。谢小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趁着午间空闲,把周桂琴拉到一边。 “桂琴,家里的事,别一个人扛着。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光靠吵没用。”谢小红递给她一杯热水,“要不,让你儿子放学后来亭子里写作业?咱们这儿虽然吵点,但至少在你眼皮子底下,总比他一个人关在家里强。” 周桂琴眼睛红红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她儿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带到了早餐亭,在角落里支了张小桌子。起初,他只是戴着耳机打游戏,对母亲和谢姨的关心爱答不理。但慢慢地,他看着母亲从凌晨忙到深夜,汗湿衣背,还要挤出笑脸应对形形色色的顾客;看着谢姨一边炸豆腐,一边还能抽空关心他的作业进度,甚至在他偶尔帮忙递个东西后,硬塞给他“辛苦费”…… 少年的心,并非铁石。他开始默默地摘下耳机,摊开作业本。有时客人不多,他还会帮忙收拾一下碗筷。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母子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缓和了。 周桂琴家的烽火暂熄,谢小红自己家的“烟火气”却也浓重起来。 老李所在的建筑工地项目结束,新的活计一时没着落,竟然也闲在了家里。一个大男人,突然从忙碌的工地退回逼仄的出租屋,看着妻子忙得脚不沾地,收入还比自己以前在工地时更稳定,心里那股别扭劲就上来了。 他开始挑剔。嫌谢小红回家晚,嫌家里冷锅冷灶,嫌她身上总有股散不去的油烟味。有时喝了点酒,话就更难听:“你现在是能耐了,大老板了,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谢小红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回到家还要面对丈夫的冷言冷语,心头的火气也蹭蹭往上冒。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我不去折腾这个摊子,儿子上大学的钱你一个人掏吗?你现在闲着,就不能帮忙做顿饭?非得等我回来?”谢小红第一次冲着老李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疲惫。 老李被噎住了,脸色铁青,摔门而出。 那晚,谢小红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很久。她不怕外面的苦和累,就怕这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不解和刀子般的话语。 第二天,她红肿着眼睛去出摊。周桂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多承担了一些活儿。中午,老李竟然出现在了早餐亭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表情极其不自然。 “……熬了点粥,趁热吃。”他把保温桶放在台面上,声音生硬,眼神躲闪。 谢小红愣了一下,看着丈夫有些佝偻的背影和鬓角新生的白发,心里的委屈和怒气,忽然就消散了大半。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白粥,旁边小格子里居然还卧着个荷包蛋。 她低下头,大口吃着粥,眼泪差点又掉进碗里。这粥的味道其实很一般,水放多了,有点寡淡。但这一刻,它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温暖。 从那以后,老李虽然还是拉不下面子天天来送饭,但家里的伙食他渐渐接手了,有时还会去市场帮她们采购些重物。沉默的帮扶,取代了无谓的争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创业的路从来不只是生意场的拼搏,更是对家庭关系、个人精力的极致考验。谢小红和周桂琴在油烟的熏烤中,不仅练就了谋生的手艺,更学会了如何在生活的烟火气里,平衡事业与家庭,消化委屈,维系那份看似粗糙却不可或缺的温情。 她们的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她们的生活,亦是如此,充满了苦涩与辛辣,但细细品味,总能咂摸出那一丝藏在最深处的、回甘的暖意。后院偶尔腾起的烟火,呛人,却也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她们在扑鼻的烟火气里,继续前行。 第12章 第 12 章 早餐亭的玻璃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白霜。北京的深冬,连呼吸都带着凛冽的刀锋。谢小红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玻璃上迅速消散,如同这一年倏忽而过的时光。 生意依旧忙碌,甚至比往年更好了些。固定的摊位积累了稳定的客源,那两辆三轮车也偶尔在周末出动,像两支灵活的游击小队,为“谢姐臭豆腐”开拓着新的领土。周桂琴的儿子上了高中,虽然学业依旧让人操心,但至少不再封闭自己,偶尔还会在朋友圈晒一张在妈妈摊位上写作业的照片,配文是“我家皇太后的御膳房”。老李也找到了新的工地,虽然远了点,但家庭关系因为那段短暂的闲置期,反而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体谅。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但谢小红心里清楚,真正的挑战,往往来自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第一个无声的战役,是关于身体的。 长年累月的站立、弯腰、颠勺,让她的腰落下了毛病。阴雨天或是劳累过度,后腰就像插进一根棍子,又酸又胀,直不起来。右手腕也因为长期重复夹取豆腐的动作,得了腱鞘炎,有时疼得连筷子都握不稳。 周桂琴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静脉曲张更严重了,小腿上像爬满了扭曲的青色蚯蚓,站久了就肿胀发硬,晚上回家必须把腿抬高才能缓解。她们的药箱里,膏药和止痛药成了常备军。 这些病痛,她们从不对外人言说。只是在收摊后,两人会互相帮忙贴上一剂膏药,或者用热水泡泡手脚。沉默地承受,成了她们对抗身体磨损的唯一方式。 “小红,咱这身体,还能扛几年?”有一天贴膏药时,周桂琴望着自己布满青筋的小腿,轻声问。 谢小红正费力地把膏药按在酸痛的腰眼上,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扛到扛不动为止。再说,现在不是比以前强多了?至少不用被城管撵着跑了。” 她的话带着调侃,却也透着无奈。她们没有退休金,没有稳定的保障,这小小的早餐亭,是她们现在和未来唯一的依靠。身体,是她们最原始也是最后的本钱。 第二个战役,是关于内心的。 三年了,每天面对油锅、食材、顾客,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工作。最初的新鲜感和成就感,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磨损。有时,看着那一成不变的油锅,闻着那仿佛已经浸入骨髓的油烟味,谢小红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厌倦和空虚。 她偶尔会想起在超市打工的日子,虽然钱少,但至少下班后时间是自己的,不用像现在这样,生活和工作完全黏连在一起,没有界限。这种倦怠感,周桂琴也有。她们有时会陷入沉默,只是机械地完成着手里的活儿,那种创业初期的激情和兴奋,似乎被北京的风沙和岁月悄悄掩埋了。 “有时候觉得,好像被困在这里了。”周桂琴有一次望着亭子外自由的天空,喃喃道。 谢小红没有接话,只是更用力地翻动着锅里的豆腐。她知道,她们都被这生意“绑定”了。它给了她们尊严和收入,也拿走了她们大部分的生活和选择。 第三个战役,是关于未来的。 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开始在考虑是留在南方还是回北京。如果回北京,住在哪里?结婚买房更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老李年纪也大了,工地上的活儿还能干几年?她们这个早餐亭,能一直开下去吗?街道的政策会不会变?旁边的商圈建起来后,会不会对她们这种小摊贩造成冲击? 无数个问题,像夜色一样弥漫开来,没有答案。她们能做的,只是把今天的豆腐炸好,把今天的客人服务好,把今天的收入稳稳地装进口袋。 这个冬夜,谢小红和周桂琴照例清点完收入,锁好早餐亭的门。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荡的街道。 “明天,还得早点来,要熬新的卤水。”谢小红说着,把围巾又裹紧了一些。 “嗯,我知道。肉联厂那边的豆豉,我明天顺路去拿。”周桂琴应着,踩了踩冻得发麻的脚。 两人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脚步声在清冷的夜里回响。 她们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无处不在。在酸痛的身体里,在偶尔倦怠的心里,在对未知未来的隐忧里。她们是战士,对手是时间,是磨损,是生活的重压与琐碎。 但她们依旧走着,迎着风,走向下一个黎明,走向那口永远沸腾的油锅。因为她们知道,只要还能站起来,只要那盏早餐亭的灯还亮着,她们就还没有输。这场无声的战役,她们必须,也只能,打下去。 第13章 第 13 章 开春后,北京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空气里带着一股湿冷的土腥气。这场雨,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给“谢姐臭豆腐”带来了一场近乎灭顶的危机。 危机的源头,是她们赖以生存的“臭豆腐”本身。 那天早上,谢小红像往常一样,准备熬制新一批的卤水。她打开从固定供应商那里订来的、发酵好的长沙臭豆腐生坯,刚揭开包装,一股异常刺鼻的、带着点**气息的酸味直冲鼻腔。 她心里“咯噔”一下,仔细检查。豆腐的颜色似乎比平时更深,表面黏滑度也不对。 “桂琴,你来看看这个。”谢小红的声音有些发紧。 周桂琴凑过来闻了闻,眉头也皱了起来:“这味道……好像不太对劲啊。” 两人心里都升起不祥的预感。但当天预订的食材已经到位,老顾客们也在微信群里开始下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抱着侥幸心理,将这批豆腐按照正常流程炸制了出来。 结果,灾难发生了。 第一批尝鲜的老顾客直接在微信群里反馈:“谢姐,今天的豆腐味道不对啊,发苦,还有点怪味。” “是不是卤水坏了?” 紧接着,好几个在早餐亭现场购买的顾客,吃了几口就皱着眉头放下了。 “老板,你这豆腐是不是不新鲜了?”一个中年男人语气不悦地问。 谢小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立刻尝了一口刚炸出来的成品,一股明显的苦涩和隐约的霉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完全不是以往那种醇厚的发酵香。 豆腐有问题!而且是源头的问题! 她立刻打电话给供应商,对方起初还支支吾吾,最后才承认,因为前段时间连续阴雨,他们的一批豆豉在运输过程中受潮,可能影响了这批豆腐的发酵。 “我们也是受害者啊谢姐,这批货我们自己也亏大了……”供应商在电话那头叫苦。 解释毫无意义。对于小吃摊来说,口感就是生命线。仅仅一个上午,“谢姐臭豆腐味道变了”、“是不是换配方了”、“不新鲜”的言论就在几个微信群里迅速发酵。原本预订的午餐团购订单,被取消了将近一半。早餐亭前,排队的人群消失了,变得门可罗雀。 下午,雨还在下,早餐亭里异常冷清。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材,周桂琴急得嘴唇起泡:“小红,这可怎么办?这么多豆腐,全废了!” 谢小红看着那批问题豆腐,心如刀绞。这些都是钱,是她们起早贪黑的血汗。但更重要的是口碑!三年积累起来的信任,可能因为这一批问题豆腐而崩塌。 “全部倒掉!”谢小红咬着牙,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一滴油,一块豆腐,都不能再用。” “可是……” “没有可是!”谢小红打断周桂琴,眼神里是痛惜,更是决绝,“桂琴,咱们的牌子,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那天,她们把所有的成品、半成品,连同那锅用了好久的老卤水,全部当做厨余垃圾处理掉了。直接经济损失,接近五千块。这对于小本经营的她们来说,是一笔沉重的打击。 更严重的是客源的流失。接下来的几天,生意一落千丈。哪怕她们紧急更换了供应商,哪怕她们在群里反复解释、道歉,甚至提出可以免费赠送新品请老顾客品尝,信任的重建也远比想象中艰难。人们似乎都在观望。 早餐亭里,往日热火朝天的景象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相对无言的中年妇女,和那口安静得让人心慌的油锅。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诱人的香气,而是一种冰冷的、绝望的气息。 周桂琴偷偷抹了几次眼泪,开始计算手里的积蓄还能撑多久。谢小红则整夜整夜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客那句“味道不对”。 断流了。她们生意的生命线,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硬生生掐断。 夜幕降临,谢小红没有直接回家,她一个人走到附近那条曾经打过游击的巷子。巷子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她想起当初被城管追赶的仓皇,想起第一次收到线上订单的惊喜,想起和周桂琴并肩作战的无数个日夜……难道这一切,就要因为一批问题豆腐而结束了吗? 她不甘心。 回到冰冷的早餐亭前,她看着那块“谢姐臭豆腐”的招牌,在路灯下显得有些黯淡。她伸出手,用力擦去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动作缓慢而坚定。 危机像一场寒流,冻结了生意,但也冻醒了她们。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迟早会被淘汰。必须改变,必须找到更可靠的方式,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断流之后,是等待枯竭,还是开凿新的泉眼?谢小红站在雨后的寒夜里,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能倒! 第14章 第14章 问题豆腐事件像一盆冰水,将谢小红和周桂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直接的经济损失和惨淡的生意摆在眼前,但比这些更刺痛她们的,是那种信任崩塌带来的无力感。 连续几天,早餐亭门庭冷落。偶尔有老顾客路过,眼神里也带着犹豫。周桂琴看着几乎没动过的食材,愁得吃不下饭。 “小红,咱们……是不是完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谢小红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擦洗着已经光洁如新的灶台。她的腰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腰痛更甚的,是心里的那股憋闷和不甘。完了?她想起当初揣着全部积蓄买下那辆二手三轮车时的决绝,想起在寒风中跺着脚守摊的坚持,想起儿子说“我妈是创业女王”时眼里的光。 “不能完。”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桂琴,咱们不能就这么完了。” 痛定思痛,谢小红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挽回,更要改变。 第一步,是彻底切断风险源头。她不再依赖单一的供应商,而是拖着周桂琴,几乎跑遍了北京周边的几个大型食品批发市场和豆腐作坊。她们不再只看价格,更看重生产环境、卫生标准和供货稳定性。最终,她们选定了一家虽然价格稍高,但拥有正规资质、生产过程透明的小型豆制品厂,签订了供货协议,并要求对方提供每批次的质检报告。 第二步,是重塑信任,而且要用最笨、最透明的方式。 谢小红让儿子帮忙设计打印了几张海报,贴在早餐亭最醒目的位置: “谢姐承诺:每日食材,新鲜可见!源头可溯!” “本店使用‘德盛祥’豆制品厂特供臭豆腐坯,质检报告随时备查。” 她甚至将新的供应商资质、采购票据的复印件塑封好,挂在墙上。 这还不够。她开始在微信群里进行“现场直播”。每天清晨,她都会拍下送来的新鲜豆腐坯、清澈的新油,以及熬制卤水的过程,发到群里。炸制第一锅豆腐时,她会拍个小视频,配上文字:“今日头锅,火候正好,欢迎监督。” 这些举动在起初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引来少数人的调侃。但谢小红坚持着。真诚,是她们现在唯一能拿出的武器。 第三步,是产品的“破”与“立”。谢小红意识到,只有臭豆腐单一产品,抗风险能力太差了。她和周桂琴商量后,决定在保持招牌臭豆腐品质的基础上,增加新的品类。 她们利用原来熬制卤水的经验,开发了“卤香干子”和“五香茶叶蛋”。这两样产品工艺相对简单,口味大众化,而且可以作为臭豆腐的搭配,也能单独售卖,即使臭豆腐因故暂时无法供应,早餐亭也不至于无货可卖。 她们谨慎地先做了少量尝试,免费送给老顾客品尝,收集反馈,不断调整口味。令人惊喜的是,卤香干子和茶叶蛋因为味道醇厚、价格亲民,很快受到了欢迎,甚至吸引了一些原本不吃臭豆腐的顾客。 转变是缓慢的,但并非无迹可寻。 几天后,一位之前因为问题豆腐而失望离开的老大爷又回来了。他戴着老花镜,仔细看了墙上的质检报告,然后对谢小红说:“闺女,冲你这较真的劲儿,我再信你一回。”他买了一份臭豆腐和一份新出的卤干子。 那一刻,谢小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 口碑,靠着这一点一滴的坚持和笨拙的真诚,开始艰难地回流。微信群里沉寂的气氛被打破,重新有了订单和互动。虽然生意还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正在一点点消散。 一天收摊后,谢小红和周桂琴看着墙上那几张略显土气却无比认真的海报,看着店里新增的卤干子和茶叶蛋,心里百感交集。 “小红,咱们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周桂琴轻声问。 谢小红摇了摇头,目光深远:“不算福。是教训,是逼着咱们往前走了一步。”她顿了顿,接着说,“以前总觉得,把臭豆腐炸好就行了。现在才知道,想把生意稳稳当当地做下去,要操心的东西,多着呢。” 危机像一场残酷的洗礼,摧毁了她们熟悉的舒适区,却也逼着她们打破了固有的模式,建立了更规范的流程,拓展了产品线,学会了用更现代的方式与顾客沟通。 破而后立。她们的“谢姐臭豆腐”,在经历了一场断流之险后,没有沉没,反而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虽然伤痕累累,却变得更加坚韧,并且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前路依然漫长,但她们手中的桨,更稳了。 第15章 第15章 初夏的清晨,阳光已经有了些许力道。早餐亭里,谢小红和周桂琴正忙着准备一天的食材,卤水的独特香气与茶叶蛋的醇厚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生意在经历了之前的波折后,已经重回正轨,甚至因为新增的卤干子和茶叶蛋,吸引了一批新的顾客。 这天早上,一位生面孔的大妈在早餐亭前徘徊了好一会儿。她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碎花衬衫,眉眼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大姐,要点什么?臭豆腐、卤干子还是茶叶蛋?”谢小红热情地招呼。 大妈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茶叶蛋:“来两个茶叶蛋吧。”她付了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谢小红麻利地捞蛋、装袋,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整理豆腐坯的周桂琴,轻声问:“你们……就两个人忙活?” “是啊,大姐,小本生意。”周桂琴笑着搭话。 大妈点点头,没再多问,拿着茶叶蛋慢慢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位大妈几乎天天都来,有时买茶叶蛋,有时买份卤干子,偶尔也会和谢小红她们聊上几句。渐渐地,她们知道了她姓吴,叫吴秀英,是附近一所小学的退休语文老师,老伴几年前病逝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一个人住。 吴老师话不多,但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善意的观察。她看到谢小红搬重物时会下意识地扶一下腰,看到周桂琴长时间站立后捶打小腿,也会轻声提醒一句:“要注意休息,别太累着。” 一次意外的发生,真正拉近了三人的距离。 那是一个暴雨突至的午后,瞬间天色暗沉,豆大的雨点砸在早餐亭的棚顶上,噼啪作响。谢小红和周桂琴正手忙脚地收拾着外面摆放的桌椅和食材,雨水很快打湿了她们的衣衫。 就在这时,一把略显陈旧的格子伞撑在了她们头顶。是吴老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裤脚也被雨水打湿了。 “快,我帮你们!”吴老师说着,就弯腰去搬那沉重的保温桶。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坚定。 三个人一起,很快把东西都挪进了亭子里。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但弥漫着一种共渡难关的暖意。谢小红和周桂琴连声道谢,吴老师只是摆摆手,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轻声说:“我以前教书的时候,也最怕学生放学赶上这种天气……” 雨停了,吴老师帮着她们把桌椅重新摆好。看着两人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狼狈样子,吴老师忽然说:“我看你们太辛苦了。要是……要是不嫌弃,我白天没事,可以过来帮帮忙。不要工钱,就是……就是找点事做,有人说说话。” 谢小红和周桂琴都愣住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讶和一丝心动。吴老师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又是文化人,有她加入,肯定能帮上忙。但她们这小本生意…… “吴老师,这怎么行……”周桂琴刚要推辞。 吴老师温和地打断她:“我一个人在家,也是对着空屋子。来你们这儿,闻着这烟火气,心里踏实。”她的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恳切,那是一种渴望被需要、渴望融入群体的孤独。 谢小红看着吴老师,又看了看周桂琴,心里做了决定。她拉过吴老师的手,那双手不像她们那样粗糙,却带着岁月的温凉。“吴老师,您要来,我们求之不得!但工钱必须给,这是规矩。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就这样,“谢姐臭豆腐”早餐亭,迎来了第三位成员。 吴老师的加入,像一股清泉,注入了这个充满油烟味的小天地。她心思细腻,字写得漂亮,负责起了更新菜单、写促销小黑板的工作,偶尔还会帮着想几句有趣的广告词。她耐心好,算账清晰,很快接手了收银和整理线上订单的活儿,让谢小红和周桂琴能更专注于制作。 更重要的是,她带来了不同的视角。她会提醒她们注意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卫生细节,会在顾客抱怨时用温和的语气巧妙化解矛盾。午后空闲时,三个女人会坐在小马扎上,泡一壶吴老师带来的茉莉花茶,聊聊家常,说说各自的孩子,抱怨一下生活的琐碎,也分享一些过去的趣事。早餐亭里,不仅有了更高效的分工,更多了一种家的温馨氛围。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句俗语在她们这里有了全新的诠释。她们是战友,是伙伴,也是彼此在偌大城市里温暖的依靠。谢小红的坚韧、周桂琴的勤恳、吴老师的细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谢姐臭豆腐”的招牌下,从此常常能看到三个忙碌而和谐的身影。熟客们开玩笑说:“谢姐,你这队伍是越来越壮大了啊!” 谢小红、周桂琴和吴秀英相视而笑,继续着手里的活儿。油锅沸腾,卤香四溢,这小小的早餐亭,因为第三个女人的加入,仿佛变得更加稳固,也更加生动起来。她们的创业故事,在经历了独自挣扎、两人同盟后,意外地迎来了充满温情的“三人行”新篇章。 第16章 第16章 时光在油锅的滋滋声与三位女人的谈笑声中,又滑过了一年。吴秀英老师的加入,像给“谢姐臭豆腐”这艘小船装上了一个稳定而精巧的舵。她的细致、耐心和那份文化人特有的条理,让原本有些粗放经营的早餐亭,悄然发生着变化。 吴老师不仅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还用儿子给她买的平板电脑,做了一个简单的销售记录和客户偏好分析。她发现,卤干子和茶叶蛋的销量稳定,甚至隐隐有超过臭豆腐的趋势;她注意到,下午放学的学生群体喜欢口味稍甜、酱汁浓郁的搭配。 这些细微的观察,变成了小黑板上娟秀的字迹:“新品尝鲜:甜辣酱拌卤干”、“学生套餐:臭豆腐/卤干任选 茶叶蛋 饮品,立减两元”。小小的营销策略,带来了实实在在的销量提升。 更重要的是,吴老师的存在,无形中提升了一种“信誉度”。她温和得体的谈吐,她挂在胸前的那个“退休教师证”,都让这个街边小摊多了几分让人安心的气质。 生意,在三个女人的精心打理下,愈发红火稳定。那间不足六平米的早餐亭,在高峰期显得愈发拥挤,储存食材、处理废料也成了难题。扩大经营,找一个正经门面的念头,再次在谢小红心中萌生,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这一次,不再是空想。几年的积累,加上吴老师精打细算的理财,她们手头有了一笔不算丰厚但足以作为启动资金的积蓄。 找门面的过程依旧充满艰辛。合适的铺面要么租金高昂令人望而却步,要么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就在她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吴老师带来了一个消息——学校附近那条她们曾经打过游击的街,有一家经营不善的小卖部准备转让,位置不错,面积也合适,就是门脸旧了点。 三人一起去看了铺面。的确很旧,墙皮有些剥落,地面也磨损得厉害,但好在格局方正,有简单的上下水,最关键的是,租金在她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就是这里了!”谢小红看着临街的窗户,仿佛已经看到了挂上新招牌的样子,眼神灼灼。 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的过程:谈判租金、办理营业执照、食品卫生许可证……这些对于谢小红和周桂琴来说如同天书般的流程,在吴老师那里变得条理清晰。她戴着老花镜,一遍遍研究政策条款,拿着材料往返于各个部门,耐心地和工作人员沟通。她那退休教师的身份和从容不迫的态度,无形中化解了许多可能存在的刁难。 装修为了省钱,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请人。老李和几个工友帮忙做了最重的泥瓦活和电路改造;周桂琴的儿子放学后也来帮忙刷墙;吴老师负责监工和采购装修材料,精打细算到每一颗螺丝钉;谢小红则统筹全局,忙里忙外。那一个多月,三个人累得脱了形,但眼睛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旧貌换新颜的店铺准备开业了。崭新的玻璃门,擦得锃亮。门头上,挂着红布覆盖的招牌。 谢小红、周桂琴、吴秀英,三人并肩站在店门前,看着受邀前来的老顾客、街坊邻居,还有闻讯赶来的王主任,心情激动难抑。 “吉时到,揭牌!”随着一声吆喝,谢小红和周桂琴一起,用力拉下了红布。 “谢姐小吃店”五个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没有华丽的辞藻,依旧朴素,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店内,窗明几净。操作区比以前宽敞数倍,安装了更专业的排烟系统和消毒设备。靠墙摆放着几张简约的桌椅,供顾客堂食。墙壁上,挂着她们的“创业故事”照片墙——从最初的三轮车,到早餐亭,再到现在的店铺,以及三位女主人的合影。旁边还挂着新的营业执照和食品卫生许可证,像两枚闪亮的勋章。 开业鞭炮噼啪作响,熟悉的臭豆腐香气从新店里更加汹涌地弥漫出来,混合着卤干子和茶叶蛋的香味,勾动着所有人的味蕾。 人群涌进店里,祝贺声、点单声、赞叹声不绝于耳。谢小红守在油锅前,动作依旧熟练,眼角却有些湿润。周桂琴忙着招呼客人,声音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吴老师则坐在收银台后,微笑着收款、找零,偶尔抬头看看这热闹的景象,眼神温暖而满足。 她们终于不用再担心风雨,不用再东躲西藏。她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据点”。 从推着三轮车在巷口惶惶不安的个体户,到拥有正规店铺的“谢姐小吃店”店主,这条路,她们走了四年多。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泪水,交织着挫折与希望。 此刻,站在属于自己的店铺里,听着鼎沸的人声,闻着空气中属于自己的独特味道,谢小红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终点。这只是她们故事的一个新起点。未来的挑战不会少,但她们三个女人,手握着手,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 街角的“谢姐”,今天,正式安家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