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暖阳》 第1章 疏离的惯性 云京把最后一份报表塞进档案柜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了,只有几盏路灯在远处的楼宇间亮着,像昏昏欲睡的眼。办公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键盘敲击声稀稀拉拉的,时断时续,像雨滴落在将干的地面,透着几分收尾的慵懒。她摘下眼镜,用指腹用力揉了揉眉心,镜片后的眼睛泛着淡淡的红血丝,没什么神采——常年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件,连带着看人时,都总带着点聚焦不准的钝感,仿佛隔着层磨砂玻璃。 收拾东西时,隔壁工位的林姐探过头来,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小云,听说没?咱部门要新来个销售,听说是王总的朋友介绍来的,路子挺野,说是以前在大公司待过呢。” 云京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划过冰凉的文件夹边缘,随即继续将它塞进帆布背包,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没听说。” “你啊,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林姐笑了笑,咬了口苹果,汁水溅在嘴角,“这办公室里的新鲜事,就没你上心的。”她知道云京的性子,跟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株长在墙角的植物,安安静静,却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问多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云京确实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办公室里的人来人往,不过是流水线上的零件更换,换谁来、从哪来、有什么背景,只要不影响她手里的报表和数据,都与她无关。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距离,像给自己罩了层透明的壳,既不会扎伤别人,也能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不用应付那些突如其来的热情,也不用面对那些若有似无的打量。 这壳不是天生就有的。 云京的姑姑家有个表姐,叫苏曼。那是个天生的社交家,眉眼弯弯,笑起来时眼角的痣都像会说话,甜得能淌出蜜来。小时候家族聚会,苏曼永远是人群的中心,被一群长辈围着夸。她递水果,总能精准送到最受宠的老太太手里,还会顺带说句“奶奶您牙口好,这苹果脆着呢”;说吉祥话,能让每个亲戚都觉得那祝福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熨帖得心里发痒。 而云京呢?被母亲推到人前,只会红着脸,蚊子似的哼出句“叔叔好”“阿姨好”,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手心冒汗,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看曼曼多机灵,嘴甜会来事,你就不能学着点?”母亲私下里不止一次这么说她,语气里的失望像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云京学不会。她看着苏曼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里,像鱼游在水里,自在又舒展;而自己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笨拙,硌眼,连呼吸都觉得费劲。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背上,让她只想往后缩,缩到没人看见的角落。 后来她干脆躲。逢年过节找借口加班不回家,亲戚群里从不说话,连姑姑打电话来问近况,她都只说“挺好的”“忙着呢”,匆匆挂掉。渐渐的,联系也就淡了。她以为这样就清净了,把自己缩在自己的壳里,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份刺眼的对比,不用再听见母亲那句“你学学曼曼”。 离开上一家公司,也是因为这个。部门里新来了个实习生,是母亲那边的远房表妹,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见谁都“姐姐”“哥哥”地叫,声音又软又糯。没几天就跟全部门打成一片,给带教老师带早餐,帮老同事取快递,连平时最严肃的部门经理都常夸她“会来事,懂眼色”。 云京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苏曼。每天上班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表妹凑过来问问题,她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午休时听到同事们笑着聊表妹的趣事,她会默默戴上耳机。那种熟悉的、被比下去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熬满一年,她没跟任何人告别,悄悄递交了辞呈。 现在这份销售助理的工作,是她精挑细选的。公司规模不大,节奏不快,同事们看起来都挺“普通”——没人会过分热情地拉着她聊家长里短,也没人会刻意冷落她搞小团体。她以为,这里能让她安安稳稳待下去,像棵盆栽,在角落里默默待着就好。 直到三天后的上午。 王总带着人走进办公室时,云京正在核对上月的销售数据,指尖在计算器上飞快跳动。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在触及那个跟在王总身侧的人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呼吸骤然停住,计算器上的数字变得模糊不清。 那人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西装,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发胶的光泽在阳光下微微发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正侧头跟王总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柔和又利落,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的语调,甚至连抬手整理袖口时,食指轻轻划过纽扣的小动作……都像刻在云京的记忆里,清晰得让她心慌。 是苏曼。 她怎么会在这里? 云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她用力眨了眨眼,确认这不是幻觉——苏曼耳垂上那枚小巧的珍珠耳钉,还是当年姑姑送她的成人礼,云京记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同事们的窃窃私语、王总的介绍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撞着胸腔,还有脑子里疯狂盘旋的念头—— 该辞职了。 她甚至没听清王总是怎么介绍苏曼的,只看到苏曼的目光像羽毛似的扫过办公室,最后落在她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那停顿很短,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随即,苏曼露出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那笑容里没有惊讶,没有熟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同事,分寸拿捏得极好,挑不出半点错处。 云京却觉得那笑容像冰锥,带着寒气,一下下扎在她的后背上,凉得她指尖发麻。 她不知道苏曼是不是认出了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这方小天地,这片刻的安宁,又被打破了。那个让她自惭形秽、拼命想躲开的人,像个幽灵,再次不期而至。这算什么?命运的玩笑吗?精准地砸在她头上,连躲的余地都不给。 下午,云京就写好了辞呈。A4纸打印出来,只有干巴巴的一行字:“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望批准。”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解释。王总把她叫到办公室,挽留了两句,说“工作做得挺好的,再考虑考虑?”,见她低着头,手指抠着桌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就没再多说。 走出公司大楼时,阳光有些刺眼。云京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一下,心里没有太多情绪,既不难过,也不愤怒,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像跑了很久的路,双腿灌了铅。 好像这些年,她一直在逃。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群人逃到另一群人,像只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想躲起来。可那些让她不适的存在,总像跗骨之蛆,怎么也逃不开。 她拿出手机,点开购票软件,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落在“一线城市”的选项上,停了停。城市越大,人越多,藏在里面,应该就越不容易被找到吧?她想。至少,能多喘口气。 下单,支付。屏幕上跳出“购票成功”的提示时,云京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公交站。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孤单地拖在地上,像条找不到方向的尾巴。 第2章 大隐隐于市 抵达这座一线城市时,正是傍晚。飞机降落时,透过舷窗往下看,成片的高楼像钢铁森林般拔地而起,霓虹灯次第亮起,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璀璨的网。走出机场,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汽车尾气的味道,还有街边小贩推着推车叫卖的声浪——“新鲜的橘子,十块钱三斤”“烤冷面要不要加蛋”,这些鲜活而喧嚣的烟火气,瞬间将她包裹。 云京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地铁站口,看着人潮像潮水般涌来涌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疲惫或焦灼的神色,没人会多看她这个背着帆布包、眼神平静的陌生人一眼。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被吞没,再也找不出独有的痕迹。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下来,心里竟生出一丝踏实。 她在网上租了个离市中心稍远的单间,老式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但胜在干净整洁,窗台上还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交钥匙时塞给她一把晒干的陈皮:“煮水喝,败火。”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云京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把微信、微博里几乎所有的社交动态都设置了“不看”,只留下最基础的通讯功能。通讯录里的名字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下几个不得不联系的人。做完这一切,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觉得空气里没有了那些无处不在的比较和审视。 然后,她开始投简历。打开招聘软件,一家接一家地投,行业不限,职位不限,只要能糊口、不需要太多人际交往就行。简历做得简单直白,没有花哨的修饰,只写了基本信息和上一份工作的内容,像一份流水账。 找工作的间隙,她会拿着手机地图,漫无目的地逛这座城市。坐两小时地铁去城郊的美术馆看一场冷门的油画展,在空荡的展厅里对着一幅静物画站半小时,看光影在画布上流转;沿着滨江大道从日出走到日落,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看情侣依偎着看江景,看夕阳把江水染成一片金红;钻进老城区的巷子里,闻着香味找到那家开了三十年的面馆,点一份最简单的阳春面,就着蒜瓣慢慢吃到碗底朝天,听旁边桌的老街坊用带着口音的话聊着家常。 她喜欢这种感觉。没人认识她,没人需要她挤出笑脸应酬,没人会在饭桌上突然说“你看谁谁谁多能干”。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像个隐形人。累了就找个公园长椅坐下,看来往的行人,猜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像个局外人,安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热闹,心里却一片澄明。 时间过得很快,像指缝里的沙,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云京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电话,也因为她过于内敛的性格和不擅长表现自己而不了了之。面试官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她只会说“我能把事情做好”;问“你对团队合作有什么理解”,她答“我会配合大家”。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足以在竞争激烈的面试中脱颖而出。 但她并不着急。手里的积蓄省着点花,还够支撑一阵。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暂时脱离轨道的放松,像一艘漂泊在海上的船,不用考虑航向,只跟着洋流走。 直到那天,她正在图书馆看一本旧书,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封邮件通知,来自一家名叫“盛华”的跨国企业,通知她下周去面试高层文秘的职位。 云京愣住了,差点把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盛华集团,她有印象。财经新闻里常提到,是个有近百年历史的老牌企业,业务遍及全球,在行业内是标杆级的存在。她记得自己投过这份简历,纯粹是某天晚上刷招聘软件时随手一点,根本没抱任何希望——这种级别的企业,这种需要长期跟在高层身边的文秘岗位,怎么可能轮得到她一个没经验、没背景、连面试都不会“来事”的人? 她甚至特意查过,盛华的高层岗位,尤其是这种贴近核心决策层的职位,大多是内部推荐或者猎头挖角,很少对外公开招聘,更别说录取她这样的“三无人员”了。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云京按时去了面试。 面试地点在盛华集团总部大厦,位于城市最繁华的CBD,那栋银色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仰头才能看到顶。顶层的会议室更是气派,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连云的影子都能映出来。 面试官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士,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却不咄咄逼人。她问的问题都很基础,没有涉及太多专业技能,反而更像是在了解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 “云小姐,你没有文秘经验,为什么会投递这个岗位?”女士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看到招聘信息,觉得要求好像能达到,就投了。”云京实话实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如果需要你陪同老板参加一些应酬场合,应对形形色色的人,你能适应吗?” 云京想了想,诚实地说:“我可能不太会说场面话,但我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比如记录、安排行程。” “老板偶尔会临时出差,可能需要你随时待命,打乱你的个人计划,没问题吗?” “没问题。”她回答得很干脆。对她来说,个人计划里除了看书和散步,也没什么不能打乱的。 面试结束得很快,前后不过二十分钟。面试官只说“等通知”,没给任何明确的答复,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端倪。云京走出大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觉得自己大概是陪跑的,也就没再放在心上,转身去了附近的书店。 没想到,一周后,她收到了录用通知,邮件里附带着详细的入职信息和薪资待遇,数字高得让她吃了一惊。 入职那天,云京特意穿了一身最正式的衣服——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和一条黑色长裤。站在盛华集团光洁如镜的大堂里,看着穿着精致套装的人们步履匆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鞋边,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 人事专员领着她去见她的直属领导,也就是她需要辅佐的那位高层——盛华集团的现任执行总裁,封伦。 封伦的办公室很大,是极简的黑白灰设计风格,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巨大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摆满了厚厚的精装书。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车流像细小的蚂蚁在脚下移动。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文件,听到动静,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起来很年轻,比云京想象中年轻得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云京?”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是。”云京立刻站直了身体,手心微微出汗。 “我是封伦。”他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语气公事公办,“你的工作内容,人事应该跟你说过了。主要是处理我的日常行程、文件整理归档,以及……应对一些突发情况。”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需要经常加班,或者临时出差。” “我明白。”云京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封伦没再多说,低头继续看文件,指尖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有不懂的,问张助理。” 张助理,就是之前面试她的那位干练女士,也是总裁办的负责人。 云京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份看似需要八面玲珑、察言观色的工作,她适应得异常顺利。封伦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行程安排精确到分钟,每天的待办事项会提前一天发给她,文件条理清晰,标注好优先级,几乎不需要她费心去猜测他的想法。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早上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确认当天的行程和会议资料;中午整理上午的文件纪要;下午处理邮件和杂事;晚上等他离开后,再检查一遍第二天的准备工作。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像运转精密的齿轮。 封伦对她似乎也颇为满意,从没有因为工作失误责备过她。偶尔会在路过她工位时问一句“今天的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吗”“明天去上海的机票确认了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自然的信任,不像上下级,更像合作多年的伙伴。 让云京觉得奇怪的是,封伦似乎格外“关照”她。 比如,午休时,张助理会突然递给她一份午餐,说是“封总让带的,多订了一份”,打开一看,和封伦办公室里那份一模一样,两荤一素一汤,分量很足;比如,她某天下午打印文件时,嘀咕了一句“这打印机怎么又卡了”,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技术部的人搬了台崭新的打印机过来,说是“封总吩咐换的”;比如,她因为赶一份紧急文件没来得及吃晚饭,晚上九点多,封伦加班结束后,会让司机送她回家,临下车前,司机会递过来一个保温袋,说“封总让给您的,附近粥铺买的,热乎着呢”。 这种关照,不像是上司对下属的刻意拉拢,更像是一种……不经意的体贴,像知道她习惯委屈自己似的,不动声色地给她添点什么。 更让云京费解的,是应酬和出差。 封伦的应酬很多,几乎每周都有三四场。他酒量似乎不太好,却每次都被敬酒,几乎每次都会喝多。他不像其他老板那样喝多了会拍着别人的肩膀说场面话,或者借着酒劲发酒疯,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脸色一点点泛红,眼神渐渐发直,然后突然起身,动作迅猛地冲向洗手间。 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昏天暗地的呕吐声。 云京起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跟过去,递纸巾、倒温水,站在隔间外等他。后来,她自己在网上查了几道解酒汤的做法,买了个小巧的保温桶,每次有应酬,都会提前在家做好,装在桶里带着。汤是最普通的葛根陈皮汤,清淡,却能暖胃。 出差更是常态。国内的北上广深,国外的纽约、伦敦、东京,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周。 云京有个从大学起就改不掉的习惯,她不喜欢穿女性化的真丝睡衣,觉得束缚又滑溜。一直穿男士棉质睡衣,宽大,舒适,洗得越旧越柔软。所以每次出差,她都会在行李箱里多带一套全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底层,以备不时之需——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不时之需”会是什么。 起初她没多想,只是习惯性地带。直到第一次和封伦去邻市出差,晚上有个重要的酒局,他又喝多了,回酒店吐完之后,脚步虚浮地敲响了她的房门。 “解酒汤……”他靠在门框上,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 云京把温好的汤递给他,他却没接,径直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她床边叠着的另一套男士睡衣上,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还有吗?”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云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睡衣。她把那套没拆封的递过去,包装上还印着超市的价签。 封伦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烫得像火。他没说谢谢,咕咚咕咚喝完汤,拿着睡衣就回了自己房间,房门关上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从那以后,每次出差,只要封伦喝多了,他都会掐着点——往往是云京刚洗漱完,穿着睡衣准备休息的时候——敲响她的房门,喝完她准备的解酒汤,然后“顺”走那套备用的男士睡衣。第二天早上,他会把洗干净叠好的睡衣放在她房间门口,上面还会放一小盒进口的巧克力,或者一支包装精致的笔。 一来二去,云京也就习惯了。每次收拾行李,都会特意把两套睡衣放在一起,提前把解酒汤的材料准备好,葛根、陈皮、蜂蜜,一样不缺。 她心里不是没有疑问。 为什么是她?一个毫无经验、性格内向的人,能得到盛华高层文秘的职位,这本身就像个奇迹。 为什么封伦对她格外关照?甚至默许了这种有些越界的“白吃白喝”和“顺手牵羊”,换作其他老板,恐怕早就觉得她不懂分寸了。 但云京不是个喜欢探究的人。她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拿应得的薪水,其他的事,想不通就不想。这座城市这么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隔着层薄雾,朦胧着,反而能长久。看得太透,反而容易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待着,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沉下去,不被人注意,就好。 只是她没发现,那颗看似沉寂的石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湖心漾开了圈圈涟漪,一圈,又一圈,渐渐扩散到很远的地方。 第3章 睡衣与汤 深秋的法兰克福,寒意已浓得化不开。清晨的风卷着落叶在街道上翻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透过紧闭的窗户,仍能感受到那股钻骨的凉意。 云京把最后一份文件按页码排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时,窗外的天色才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封伦的跨国视频会议开了整整一夜,她守在会场外的休息室里,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了一宿,将各方的即时反馈和临时变动一一记录、整理、归档,确保第二天紧凑的行程不会因为任何疏漏而受影响。指尖在键盘上敲得发僵,她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 会议室的门终于“咔哒”一声开了,参会的中外高管陆续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疲惫,脚步虚浮地互相道别。封伦走在最后,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衬衫领口松开两颗纽扣,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眉宇间的倦色比入睡前更重,眼下的青黑像被墨笔晕染过。 “封总,车备好了,在地下车库等您。”云京立刻迎上去,把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他,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这份凌晨的寂静。 封伦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接过文件夹握在手里,脚步有些沉,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透着累。 回酒店的路上,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送出的暖风在无声流动。云京靠在副驾驶座上,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灯的光晕在深色的玻璃上拉出长长的轨迹,像一道道模糊的光带,映着路边光秃秃的树枝,更显萧索。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后座,封伦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微蹙,呼吸比平时重些,显然还在受宿醉的折磨。 这次出差比预想中累得多。连续一周,每天的睡眠时间都被压缩到三四个小时,白天是密集的会议,晚上是推不掉的应酬,一场接一场。昨晚的庆功宴上,合作方的德国老板格外热情,举着红酒杯没完没了地敬酒,封伦几乎是杯杯见底。他没像往常那样喝到冲进洗手间吐得昏天暗地,但散场时,云京分明看到他捂着胃,脸色白得吓人。 到了酒店,云京用门卡刷开自己的房间,刚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准备去烧点热水醒醒神,门铃就响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开门,果然是封伦。他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神有些发直,像是还没从宿醉的混沌里完全清醒过来。 “解酒汤……”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疲惫。 “您等一下,我这就去热。”云京侧身让他进来,顺手接过他搭在臂弯里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外套上沾着点露水的湿气,还有淡淡的酒气。 她带来的葛根和陈皮还剩些,早上出门前特意在会场的茶水间接了热水,用便携炖锅炖了小半壶,一直温在保温壶里。她倒了一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碗沿,递过去时特意提醒:“有点烫,慢点喝。” 封伦接过,在沙发上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喝得很慢,喉结轻轻滚动,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压制胃里翻涌的不适。晨光还没完全透进来,房间里光线偏暗,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柔和了些,少了平时的凌厉。 云京没打扰他,转身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用温水焐得恰到好处,递给他。 封伦接过来,敷在脸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卸下防备的松弛。 “谢谢。”他说,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眼神也亮了点。 “不客气。”云京站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没坐下。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混着解酒汤的清香,意外地让人安心。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却不尴尬。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晨光像被裁剪过的金箔,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尘埃在光带里轻轻飞舞。 封伦放下空碗,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床边的行李箱上,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云京,语气自然地问:“睡衣……” “在这里。”云京立刻从打开的行李箱里拿出那套备用的男士睡衣,递给他。还是她习惯的那个本土牌子,纯棉的,浅灰色,袖口和裤脚都带着宽松的螺纹边,洗过一次后会更柔软。出发前她特意检查过,标签已经剪掉了。 封伦接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指。他的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凉意,而她的手因为刚才拧热毛巾,还带着温度,那微凉的触感像细小的电流窜过,让云京下意识地猛地缩回了手,快得有些突兀。 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触碰,以前递文件、交资料时也碰过,从未像现在这样,心脏像被轻轻蛰了一下,有点麻,有点痒。 封伦也察觉到了,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颊不知何时微微泛红,像被晨光染过,眼神有些闪躲,落在地毯的光带上,不像平时那样平静无波。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抹笑意淡得像烟,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早点休息。”他拿着睡衣,起身往外走,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 “封总也早点休息。”云京低声说,声音有点发紧。 门关上的瞬间,云京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后背抵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松了口气。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发烫。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明明只是不经意的触碰,却像被烫到一样。 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酒店的楼下是一条安静的街道,铺着鹅卵石,偶尔有早起的电车驶过,发出“叮叮”的声响。远处的教堂尖顶在晨光里闪着微光,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有了封伦的存在,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疏离了,像一杯加了糖的咖啡,慢慢品出点暖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云京用力压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不该有的思绪甩出去。他是老板,她是员工,仅此而已。那些额外的关照,那些共享的睡衣和解酒汤,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换了任何一个助理,大概都会这么做。 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尤其是在经历过苏曼带来的那些窒息感后,她更怕这种模糊的边界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会议安排得相对宽松些,每天下午都有半天的空闲。云京除了处理工作,偶尔会在休息时去酒店附近的公园走走。深秋的公园很美,枫叶红得像火,银杏黄得像金,落叶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在哼一首轻快的歌。 这天下午,她正坐在长椅上看一份下周的行程安排,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她老家的那个小城市。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在这座城市,除了工作必要的联系,几乎没人会给她打电话。会是谁? 迟疑片刻,她还是接了。“喂?” “喂,是云京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些岁月磨出的沙哑。 是母亲。 云京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嗯。” “你……还好吗?”母亲的声音有些迟疑,像是怕触碰到什么禁区,顿了顿才继续说,“前几天你表姐苏曼来家里了,说……说你又换工作了?” 表姐?苏曼? 云京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又硬又冷。她就知道,只要苏曼还在那个圈子里,她就永远别想彻底躲开。苏曼去找母亲,是故意的,还是随口提起?无论是哪种,都让她莫名地烦躁。 “嗯。”她不想多说,语气淡得像水。 “换的什么工作啊?在哪个城市?”母亲追问着,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苏曼说你去了大城市,进了大公司,是真的吗?那公司叫什么名字?待遇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像小石子一样敲在云京心上。她能想象出母亲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大概是坐在老家的沙发上,手里织着毛衣,眼神里带着和亲戚们闲聊时的那种比较和探究。 “挺好的,您不用担心。”云京避开了所有具体的问题,语气里的疏离连自己都感觉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京京,你是不是还在怪妈?以前总拿你跟曼曼比……妈那不是希望你好吗?” 云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她知道母亲没有坏心,只是那一句句“你学学曼曼”,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让她怎么也忘不掉。 “没有。”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涩,“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手指有些颤抖。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脚边,带来一阵凉意。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却再也没心思看文件,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清,扯不断。 原来有些东西,不管逃到多远,都还是会找到你。 第4章 睡衣与汤(续) 缓和了一下心情,云京给母亲回了电话,面对妈妈的提问,云京有些不想说,只能敷衍的回应着。 “在外地,挺好的。”云京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疏离。她知道母亲的性子,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绕回“苏曼如何”“你该学学谁”的老话题上。 果然,母亲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对比:“你表姐现在可厉害了,在原来的公司升了部门经理,上周还跟你王叔叔他们吃饭,席间那话说得,滴水不漏……” 云京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公园里的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带来一阵凉意。她打断母亲:“妈,我还有事,先挂了。” 不等母亲回应,她直接按了挂断键,然后将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长椅背上,闭上眼。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落在脸上却没什么温度。她以为逃到这座城市,就能彻底隔绝那些让她窒息的比较,可血缘这东西,像无形的线,总能在不经意间把她拽回原地。 “不舒服?”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云京猛地睁开眼,看到封伦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他换了身休闲装,深色的羊绒衫衬得脸色柔和了些,手里拿着两杯热咖啡。 “封总?”云京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您怎么来了?” “刚结束视频会议,看到你在这儿。”封伦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她,“看你脸色不太好。” 云京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那点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没事,可能有点着凉。”她撒了个谎。 封伦没戳破,在她刚才坐过的长椅上坐下,目光投向远处的落叶堆,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血缘是最没办法选择的牵绊。” 云京愣了一下,看向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不像平时那样锐利,反而透着点落寞。 他是在……安慰她吗?还是说,他也有类似的困扰? 云京没敢问。她只是握着热咖啡,小口啜饮着。咖啡的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底的寒凉。 “谢谢。”她轻声说,既是谢咖啡,也是谢那句恰到好处的话。 封伦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工作还习惯?” “嗯,挺好的。” “下周回总部,有个晚宴,穿得正式点。”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好。”云京应下,心里却泛起一丝嘀咕。她衣柜里大多是简洁的职业装,从没穿过所谓“正式”的礼服。 回到酒店后,云京翻了翻行李箱,果然没找到合适的衣服。她打开购物软件,对着琳琅满目的晚礼服发呆,手指划过那些蕾丝、亮片、鱼尾裙,只觉得陌生又拘谨。 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张助理该怎么准备,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是封伦发来的:【酒店一楼有品牌方送的礼服,让他们给你留一套,尺码报一下。】 云京看着信息,怔了怔。他怎么知道她没准备? 她回复了尺码,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一层。封伦对她的关注,似乎已经超出了上司对下属的范畴。可他从来不说多余的话,眼神也总是保持着距离,让她猜不透。 第二天,礼服送来了。是一条简约的黑色长裙,剪裁利落,没有多余的装饰,刚好合她的身。云京对着镜子试穿时,看着镜中那个褪去了职业装的自己,竟有些不认识了。 晚宴那天,云京跟着封伦走进宴会厅。水晶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气泡和低声的笑语。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封伦轻轻碰了下胳膊。“跟着我就好。”他低声说,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传来,清晰又安定。 云京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后。封伦显然是这里的焦点,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寒暄。他应对自如,谈笑风生,与平时在办公室里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云京看着被人群围绕的他,突然想起了苏曼。同样是身处人群中心,同样是游刃有余,可封伦身上没有那种让她不适的“讨巧”,反而透着一种从容的气场,让人觉得自然。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封伦转过头,对她递了个眼神,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云京连忙低下头,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 晚宴进行到一半,封伦被几个合作方缠住,一时脱不开身。云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待着,手里端着一杯果汁,看着眼前的热闹,像个局外人。 “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身边响起。云京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点探究。“我是市场部的陈默,经常听封总提起你。” “您好,云京。”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封总对你很看重啊。”陈默笑了笑,“这个职位,之前多少人盯着呢,最后却落在了你这个新人头上,大家都挺意外的。” 云京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果然,不止她一个人觉得奇怪。“可能是运气好。”她淡淡地说。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陈默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不过,跟着封总可不容易。他那人看着温和,其实心思重得很,而且……”他顿了顿,像是在卖关子,“听说他以前有个助理,跟了他三年,最后还是被辞退了,原因没人知道。” 云京皱了皱眉,没接话。她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尤其是议论封伦。 “我不是想挑拨离间,就是提醒你一句。”陈默笑得意味深长,“封总身边,可不是那么好待的。” 说完,他端着酒杯转身离开,留下云京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她知道自己能力不算出众,能得到这个职位确实侥幸,可被人这样暗戳戳地揣测,还是觉得不舒服。 正怔忡着,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握住。云京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封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沉得有些难看。 “跟我来。”他没看她,拉着她穿过人群,往宴会厅外走去。 他的手掌温热,力道却不容拒绝。云京被他拉着,穿过走廊,来到露台。晚风吹拂,带着凉意,吹散了宴会厅里的闷热,也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烦躁。 “他跟你说什么了?”封伦松开她的手,语气不太好。 “没什么。”云京摇摇头,“就是打个招呼。” 封伦看着她,眼神锐利,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陈默的话,别往心里去。”他说,“他在公司里,一直不太安分。” 云京愣了愣。他听到了? “为什么是我?”她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太冒昧了。 封伦沉默了。他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城市夜景,灯光在他眼底跳跃,却看不真切情绪。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走:“因为你简历上的照片,很像一个人。” 云京的心猛地一沉。像一个人?原来如此。她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她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自己竟然还傻傻地猜测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关照,原来只是因为“像别人”。 “抱歉,”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如果给您带来困扰了,我可以……” “不是你想的那样。”封伦打断她,转过头看着她,眼神认真,“像,但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个人,是我母亲。她去世很多年了。” 云京愣住了,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嘲讽,没有敷衍,只有一丝淡淡的怀念,和一种让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她也喜欢穿男士睡衣,说宽松自在。”封伦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也会做解酒汤,味道……和你做的很像。” 云京彻底说不出话了。她看着封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喝多了,都会来她房间喝汤,会拿走那套备用的睡衣。 不是越界,不是刻意,而是……一种下意识的靠近,一种对过往的怀念。 原来那些让她疑惑的“特别关照”,背后藏着这样的缘由。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释然,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抱歉,”封伦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歉意,“没告诉你这些,是怕你多想。” “没关系。”云京摇摇头,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反而轻松了些,“我明白。” 至少,不是因为她不够好,只是因为一场巧合。这样也好,她可以更安心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用再胡思乱想。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些,吹起了云京的头发。封伦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伸手想帮她拨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转而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肩上。 “回去吧,外面冷。”他说。 “嗯。” 云京裹紧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跟在他身后往回走。外套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干净又让人安心。 她想,这样就很好。 他有他的怀念,她有她的安稳。他们是老板和员工,是恰好有过一点交集的陌生人,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只是她没看到,走在前面的封伦,在转身的瞬间,眼底掠过的那抹并非全然“怀念”的、更深沉的情绪。 他想起第一次在简历上看到她的照片时,确实愣了一下。眉眼间那点清冷的倔强,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可让他真正决定录用她的,不是因为像,而是因为简历里那句“能接受加班,能适应出差,不怕吃苦”。 他见过太多想攀附、想走捷径的人,而云京的简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只有最朴素的诉求。 后来相处得越久,他越发现她的好。她踏实、认真,从不多言多语,却总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沉默不是怯懦,而是一种自带的屏障,把那些喧嚣和算计都挡在外面。 他喜欢她做的解酒汤,不是因为像母亲的味道,而是因为那里面有烟火气,有让人安心的温度。他习惯了去她房间“白吃白喝”,也不是因为怀念母亲的睡衣,而是贪恋那片刻的、不用伪装的放松。 只是这些话,他现在还不能说。 他看着身边低头走路的云京,她的侧脸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柔和,身上披着他的外套,像只被包裹起来的小兽,安静又乖巧。 封伦的嘴角,悄悄勾起了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有些距离,是为了更好的靠近。他不急,他可以等。等她慢慢放下心防,等她愿意往前多走一步。 而云京,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只觉得今晚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第5章 不期然的暖意 从法兰克福回来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云京依旧每天处理文件、安排行程,封伦依旧频繁地应酬、出差。 只是有些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封伦再来敲她房门讨汤喝时,不再是沉默地喝完就走。有时会靠着沙发,说两句当天的趣事——比如合作方谈判时差点把咖啡洒在合同上,或是飞机上邻座的小孩哭闹了一路。 云京通常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嗯”,但不会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她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安静地做个听众。 封伦似乎也满足于这种状态,不用她回应太多,说够了,就拿起叠好的睡衣,道声“晚安”离开。 那套备用睡衣,渐渐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云京每次收拾行李,都会特意把浅灰色的那套放在最上层,仿佛那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是某种仪式感的象征。 这天是周五,临近下班时,张助理突然敲了敲云京的隔间门:“小云,晚上有个私人聚会,封总让你一起去。” 云京愣了一下:“私人聚会?”她从没参与过封伦的私人社交。 “嗯,说是几个老朋友,没那么多规矩。”张助理笑了笑,“封总特意交代,不用穿得太正式。” 云京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聚会在一家隐于老巷的私房菜馆,门面不大,进去后却别有洞天。院子里种着爬藤的月季,虽然过了花期,枝叶却依旧繁茂,缠绕着古朴的木架,透着几分雅致。 包厢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三男两女,看起来都和封伦差不多年纪,神态轻松,不像商场上那些带着算计的面孔。 看到封伦带着云京进来,其中一个穿着休闲夹克的男人笑着打趣:“哟,封大总裁终于肯把‘神秘助理’带出来见人了?” 封伦没理他,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对云京说:“坐这。” “这位就是云京吧?常听封伦提起。”另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士笑容温和,主动向云京伸出手,“我是苏晴,封伦的大学同学。” “您好,我是云京。”云京连忙回握,指尖微颤。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热络的社交。 “别紧张,我们就是瞎聊。”苏晴看出了她的局促,笑着打圆场,“封伦说你做事特别靠谱,把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行程打理得清清楚楚,我们都羡慕坏了。” 云京低下头,没接话。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多于探究,倒也不难受,只是有些不自在。 封伦适时地开口,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个,这家的招牌。” 话题很快被拉到别处,几人聊起大学时的糗事,说到封伦当年为了做项目,在图书馆睡了整整一周,最后差点被管理员当成流浪汉赶出去,包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云京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封伦,卸下了商场上的锐利和疏离,眉眼间带着笑意,偶尔还会和朋友拌两句嘴,像个普通的年轻人。 原来再厉害的人,也有这样鲜活的一面。 席间,有人给云京敬酒,封伦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她不胜酒力,我替她喝。” 那杯酒他喝得干脆,云京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看过来,眼神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像在说“没关系”。 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痒。 聚会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巷子里没有路灯,石板路湿漉漉的,有些滑。 封伦走在云京旁边,脚步放慢了些。走到巷口时,云京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被他及时扶住了胳膊。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谢。”云京站稳后,连忙抽回手,脸颊有些发烫。刚才触碰到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车停在巷口不远处,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 “今天……谢谢。”临上车前,云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她指的是替她挡酒的事。 封伦看着她,路灯的光晕落在他眼底,显得格外柔和:“你是我的助理,照顾你是应该的。” 这个理由很官方,云京却莫名地觉得,不止是这样。 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云京洗漱完,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替她挡酒时的侧脸,扶她时的力道,还有看她时那带着暖意的眼神。 她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他们只是老板和员工。 她不断这样提醒自己,可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接下来的日子,云京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把“老板”和“封伦”这两个身份完全分开。 看到他因为连续开会而眼底泛红时,她会下意识地泡一杯浓茶放在他桌上;听到他咳嗽时,会默默记下,第二天带一包润喉糖;甚至在整理文件时,看到他龙飞凤舞的签名,都会愣神片刻。 她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状态,却又无力改变。 这天下午,云京正在整理一份紧急合同,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老家。她皱了皱眉,没接。 可那号码很执着,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 云京心烦意乱,走到茶水间,接了起来,语气不太好:“谁?” “小京,是我。”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点哭腔,“你妈……你妈住院了。” 云京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严重吗?” “急性阑尾炎,刚做完手术,现在没事了……”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可我想着,你好歹得知道一声……” 云京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和母亲关系不算亲近,甚至因为苏曼的事有些隔阂,可听到她住院的消息,心还是揪紧了。 “我知道了,我明天回去看看。”她说。 “哎,好,好……”奶奶连忙应着。 挂了电话,云京靠在墙上,深吸了口气。她需要请几天假,可手头这份合同明天就要用,封伦下午还要出差,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接手。 正犯愁时,茶水间的门开了,封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杯子。 “怎么了?”他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脸色这么差。” “封总,”云京定了定神,“我家里有点事,我妈住院了,我想请几天假回去看看。” “严重吗?”封伦放下杯子,眉头微蹙。 “急性阑尾炎,刚做完手术,应该没事了。” “什么时候走?” “我想明天一早就走。” 封伦沉默了几秒:“合同我让张助理接手,你不用担心。需要我帮你订机票吗?” “不用了,我自己订就好,谢谢陆总。” “嗯。”封伦点点头,“路上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好。” 云京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准了假,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过意不去:“那您出差的行程……” “我让张助理跟着,没事。”封伦打断她,“去吧,先去收拾东西。” “谢谢封总。” 云京回到座位,快速把合同的要点整理出来,发给张助理,又把其他紧急的工作交接清楚,才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走出公司大楼时,天色已经暗了。她正想打车去机场附近的酒店,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面前。 车窗降下,封伦的侧脸露了出来:“上车,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封总,太麻烦您了。”云京连忙摆手。 “上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正好顺路。” 云京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偶尔划过玻璃的声音。外面下起了小雨,和刚才电话里的天气一样,带着点让人烦闷的湿冷。 “阿姨什么时候出院?”封伦突然开口。 “医生说观察几天,应该下周末就能出院。”云京说。 “需要帮忙的话,别客气。” “谢谢,应该不用。” 又是一阵沉默。 云京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乱糟糟的。一想到要回家面对母亲,面对那些可能遇到的亲戚,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想回去?”封伦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云京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有点怕麻烦。” 她没说怕什么麻烦,但封伦似乎懂了。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事,躲不过去的。去了,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 云京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是啊,躲了这么多年,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 车到机场附近的酒店时,雨下得更大了。封伦从后座拿出一把黑色的伞:“拿着。” “谢谢。”云京接过伞,正想推开车门,又被他叫住。 “云京。” “嗯?” “别想太多,照顾好自己。”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云京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推开车门,撑开伞跑进了酒店。 直到进了电梯,云京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摸了摸脸颊,心里那点因为要回家而产生的烦躁,不知何时被一种暖暖的情绪取代了。 她想,也许封伦说得对。 去了,也许真的没那么糟。 而车里的封伦,看着云京跑进酒店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才让司机开车。他拿出手机,给张助理发了条信息:【帮我查一下云京老家那家医院的情况,找个靠谱的医生打个招呼。】 发完信息,他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的雨。 他知道云京心里的结,也知道她有多怕面对那些让她自惭形秽的人和事。他帮不了她解开所有的结,但至少可以让她在回去的时候,少一点后顾之忧。 有些关心,不需要说出口。 就像他知道,她其实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懒得去做那些虚与委蛇;她不是性格孤僻,只是把真心藏得太深,只给值得的人看。 而他,愿意等。等她愿意把那点藏起来的真心,分给他一点点。 雨还在下,夜色渐浓。但总有一些不期然的暖意,能穿透这寒凉的雨幕,落在人心上,悄悄生根发芽。 第6章 红绳与雪松香 云京推开老家医院病房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淌进来,在铺着白色被单的床尾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母亲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此刻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本翻得卷边的健康杂志,看得不紧不慢。听见动静,她抬眼望过来,先是愣了一下,握着杂志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放下杂志,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回来了。” 云京把手里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篮里的红富士苹果透着新鲜的光泽,橘子皮上还沾着点细碎的绒毛。她应了声“嗯”,便没再多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边的点滴架和母亲床头那束快要谢了的康乃馨。母女俩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明明是血脉相连最亲的人,却偏偏找不到太多热络的话,连空气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倒是同病房那个热心的阿姨先开了口,她正坐在床边择着一把青菜,见云京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对着云京母亲打趣道:“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女儿吧?瞧这精气神,眉眼多周正,真是越看越俊。” 母亲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像是想笑,又没完全笑开,最终还是没接话,只是拿起旁边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水,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滴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云京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的布料,那点细密的纹路被她反复摩挲着,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闷得有些发慌。 晚上留下来陪床,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俩的呼吸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银线。就在云京以为这晚就这么沉默着过去时,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跟那个封总……很熟?” 云京愣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顿了顿,屏幕上的小说页面停在对话框里。她抬起头,点头道:“他是我老板。” “听说他挺照顾你?”母亲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目光落在被单上,像是在研究上面细密的格子纹路。 “嗯,挺照顾的。”云京简单应着,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显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 母亲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羽毛似的飘在空气里:“当年要不是……”话说到一半,她又咽了回去,只是转过头看向窗外,眼神飘得很远,像是落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漏雨的老房子里,“你要是能一直跟着他,倒也安稳。” 云京没接话,只是垂下了眼帘。她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当年家里条件不好,父亲生病欠下一堆债,母亲总觉得亏欠了她,一心想让她找个“靠得住”的人,能替她遮风挡雨。而封伦,年轻有为,沉稳可靠,家世清白,显然符合所有“安稳”的标准。可她心里清楚,安稳从来不是别人给的,就像她和封伦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始终存在,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却摸不透。 在老家待了五天,云京几乎每天都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早上给母亲带点家里熬的小米粥,中午回家收拾下屋子,傍晚再提着保温桶去医院。母亲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自己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晒太阳了,话却依旧不多。直到云京要走的那天早上,母亲才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布包,布面上绣着的小碎花已经洗得发白,她把布包递到云京手里:“你小时候戴的平安绳,前几天收拾你爸遗物时找出来的,带上吧。” 云京捏着那根红绳,绳子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串着的小玉石也温润光滑,带着点体温的暖意。指尖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她一直以为这根平安绳早被母亲扔了,毕竟从小到大,母亲很少对她表露这样细致的牵挂,没想到竟然还留着。 “走了。”她把平安绳小心翼翼地塞进帆布包的内袋里,转身就往门口走,怕再多待一秒,眼眶会忍不住发热。 “路上小心。”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像化了点雪的初春。 回到公司时,正是上午的例会时间。办公区里静悄悄的,只有会议室的方向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云京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包,张助理就端着咖啡杯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可算回来了,封总这几天没少问你什么时候到,昨天下午还特意看了眼考勤表呢。” 云京心里微微一暖,像被阳光晒过似的,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会议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封伦走出来,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区,在落到云京身上时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对张助理吩咐道:“把刚才会上的决议整理好,半小时后发我邮箱。”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他才迈步走到云京的桌前,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阿姨怎么样了?” “没事了,医生说恢复得挺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云京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休息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这几天没休息好?” “嗯,加了两个夜班,处理点欧洲那边的急件。”封伦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顺手从旁边的文件架上抽了份文件递给她,“回来就好,手头有份文件,里面的数据需要你核对一下,下午给我结果就行。” “好。”云京接过文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两人都像被轻轻烫了一下,顿了顿,又飞快地移开。云京低下头翻着文件,只觉得脸颊有点热,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转身时,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下午整理资料的时候,云京发现少了一份重要的客户档案,问了周围几个同事,都说没见过。她心里有点急,这份档案下午就要用,正翻箱倒柜地在文件柜里找着,封伦走了过来,看她一脸焦灼地额角冒汗,开口道:“我办公室有备份,你去拿吧。” 她走到他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进。”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云京推开门,见他正对着电脑处理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飞快,头也没抬地说:“在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你自己找一下。” 云京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种文件和资料,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分类放好。她在里面翻找着,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包装精致的浅绿色盒子,上面印着淡雅的兰草花纹。她愣了一下,刚想放回去,封伦突然开口:“给你的。” “啊?”云京懵了,手里捏着盒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次你回老家前,看你好像精神不太好,说认床睡不好觉。”他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她,眼神坦然,没有丝毫闪躲,“托朋友从杭州带了点安神的茶包,说是用杭白菊和酸枣仁做的,泡着喝,能睡得踏实点。” 云京捏着那盒茶包,盒子不算重,心里却像是被温水慢慢漫过,软软的,暖暖的。她不过是上次随口提过一句自己换地方就睡不好,翻来覆去到凌晨,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上。 “谢谢封总。”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感激。 “嗯。”他低下头继续看电脑,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像被夕阳染上的颜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正轨,每天上班、处理工作、下班,却又处处透着点不一样。封伦会偶尔带些点心给她,说是“客户送的,办公室人少,吃不完浪费”——有时是刚出炉的牛角包,有时是包装可爱的马卡龙;云京会在他加班时,悄悄泡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桌角,标签特意朝里贴着,怕被其他同事看到,引来不必要的猜测,茶是他喜欢的龙井,水温总是晾到刚好能入口的程度。 一次部门聚餐,包厢里闹哄哄的,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和笑闹声此起彼伏。有人起哄让云京喝酒,说她“平时总躲着,今天必须罚三杯”。她正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封伦已经端起她面前的酒杯,语气自然地说:“她酒精过敏,这杯我替了。”说完,仰头就喝了下去,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散场后,外面吹着微凉的晚风,带着点秋末的清冽。云京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忍不住走上前说:“谢谢您,封总。” “同事一场,应该的。”他说得轻描淡写,脚下却放慢了脚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路灯的光落在他发梢,“我家就在前面那个路口,顺道送你到楼下?” 云京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分开。晚风吹过,带着点街边桂花树的甜香,云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封伦见状,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披着吧,晚上风凉,别感冒了。” 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雪松味,干净又让人安心。云京把外套往身上裹紧了些,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像有只小鹿在心里乱撞,撞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封总,”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有些轻,“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大概是……看你顺眼。” 这回答太随意,太简单,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让人心动。云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突然不敢再问下去,怕听到更让自己心慌的答案,只能把剩下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到了。”她指了指前面的小区大门,声音有点不自然。 封伦“嗯”了一声,没再往前走。云京解下肩上的外套递给他,指尖再次和他的相触,这次谁都没躲开,那点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顺着指尖蔓延开,一路暖到心里。 “茶包记得喝,睡前泡一杯。”他接过外套,又叮嘱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像叮嘱孩子似的认真。 “嗯。”云京点头,低着头不敢看他,耳廓烫得厉害。 “晚安。” “晚安。” 看着她的身影走进小区,消失在楼道口,封伦才转身离开。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指尖却反复摩挲着刚才碰到她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他知道她心里的顾虑,知道她习惯了躲闪,习惯了把自己裹在坚硬的壳里。但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就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挺好。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飘来的桂花甜香,清清淡淡的,好像连空气里都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在夜色里悄悄弥漫着,像极了此刻他心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