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情深这一块》 第1章 十年终归 景国,合庆历二十年冬。 皇城浮玉京,五皇子府。 北风吹落了府内红梅枝上覆盖的积雪,连带着吹开了紧闭的窗门,一股冷风贸然闯入了正在熟睡的主人房中。 五皇子楚茫于睡梦中惊醒,支身坐起时,月白里衣的背面已被冷汗洇湿了大片。 他一双凤眸颤抖,迅速扫视了周遭一圈后才在被冷风吹开的窗上定格,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以及隐约能闻到的屋内家具临时翻新过后还未散去的木制清香。 离开故地十年,他于昨天夜里才再次归来,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楚茫紧绷的神经稍有放缓。 “吱呀——” 一袭玄衣的男子听见动静后推门快步走了进来。 男子身形高挑,只看了一眼榻上自己坐起来的人后便上前几步关了被风破开的窗,“这窗闩坏了,等早膳过后属下就去库房拿个新的来。” 榻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正要躺下。 “殿下,孙长风死了。” 贴身侍卫言思鹤用手抵住无法关严实的窗门,背过身来对楚茫道,“我们离开中州的当晚刺史府就走了大水,等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 楚茫一时无言。 忆起几日前中州刺史得知他要归京后,在府中大摆酒宴,一家子出来含泪相送的场景。 楚茫只觉连日奔波的疲惫感再一次涌回,整个人头脑发晕,不得不扶着额头闭眼适应起来,可适应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成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胜一成,身子摇摇晃晃就要不稳。 言思鹤瞧他主子状态不对,也不管身后能不能关严实的窗,赶紧要上前去扶住他。 只是这一扶他就摸到了楚茫墨发遮挡下一片已经冷透的湿衣。 心下猜测这人常常噩梦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嘴上便问出了声,“殿下,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楚茫不作回答,全身失了支撑的力气,借着言思鹤扶他的手顺势靠在了那人怀里。 冷汗又冒了出来,他气息有些虚浮的反问,“还有别的事吗?” “有。” 言思鹤用一只手顶着楚茫的背,帮他重新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捞起他如瀑般的发丝绕至肩前,过程中还不忘偷摸一把那冰凉顺滑的发丝,随后再回来拿起一旁的棉帕,撩起主子背面月白里衣下的一角。 看着白玉肌肤微微显露,言思鹤眼里闪过道光亮,他伸手一路从后腰向上探进楚茫的衣里,动作轻柔的替他擦拭余汗,手指游走间看似不经意的刮过了那玉润的皮肤。 言思鹤手上边动作边道,“我们的人离开前特意留了个心眼,发现还有一批人也去了刺史府。” 楚茫由着言思鹤的动作,面上并未觉得他的贴身侍卫此举冒犯的行为有何不妥,只稍稍掀动眼皮,凤眸淡淡的盯着前方,略微沉思。 早些年间楚茫就察觉到了,有一批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十年前他离开浮玉京的当天,也或许是五年前,但这其间却又没有任何动作,如今看到他回了皇城,这是终于坐不住了? “是那些人吗?”楚茫这样问着,心里下定结论之际,岂料言思鹤却摆了摆头。 “是新人,身上带着太仆寺的令牌。” “太仆寺?”楚茫淡淡的眸中闪过了一瞬冷光,强行让混沌的大脑运转起来。 言思鹤手上事务做完,感受到周遭暖炉熄灭后生起的冷意,他起身去取了件毛毯盖在楚茫盖着的棉被上。 服侍他躺下后才道,“他们是兵部的人,而太仆寺少卿是三皇子的娘家人。殿下,看来这是三皇子的手笔。” “不过我们在中州生活了十年都不曾听说过孙长风与三皇子结了什么仇,难不成是……” 难不成是什么言思鹤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他的停顿恰到好处,主仆二人心中早已经有了定论。 对于去针对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皇城的中州刺史孙长风,楚茫更信是借机来针对刚回皇城的自己。 结合十年前楚茫所知的三皇兄那张扬跋扈的性格,这确实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不过…… 回想起三皇兄那副从小就对太子马首是瞻的嘴脸,要说这其中没有太子的谋划,那楚茫定是不信的。 楚茫面上不置可否,言思鹤知晓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能猜到此事是三皇子针对他所为也并不觉得奇怪。 自己只是依召回了趟旧地,这二人就迫不及待的为他准备了好大一个下马威…… “时辰尚早,殿下您再歇歇,做好早膳我再来叫您。” 言思鹤替楚茫掖好被角,暗中搓了搓指间散去的细腻余温,起身退一步抱拳行礼,眼神回味的看了几眼榻上开始假寐的人。 看着看着,言思鹤心下就不由开始唏嘘起来,虽说他的主子有着“温雅清逸”四字之称实不作假,只可惜的是这人醒时一双单凤眼中常牵着重重心事,整日里正经得不行。 虽与人说话时温温和和,但他知道,那不过都是楚茫的敷衍演戏,如今这人凤眸闭上、心事遮起,一脸清冷相中却也终于显现出了他眉目的柔和,让人看了后好感不禁直线上升。 言思鹤刚要打开门走出去之际,忽听见身后一道早已疲惫不堪的声音传来,楚茫对着先前没有回应他的话做出了反驳。 “言侍卫,这次不是噩梦,是回忆。” 言思鹤刚要迈出去的脚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待收回转身再看时,榻上的人已然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睡下。 整整十年,多少个午夜梦回,楚茫梦里都是他想象出的母妃死时那惨不忍睹的样子,可他来浮玉京的第一个晚上里,却梦到了十年前太子楚潇为羞辱他当众骑在他身上时说出的那番话。 楚潇当时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低语时,楚茫看见了一个人藏在心底最大的恶性显露无疑。 他一字一句的告诉了他,他的母妃是如何一点一点的被害死的。 直到最后楚潇略带惋惜的声音传来。 “五弟,你没看到真是太遗憾了。” 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年仅十岁的楚茫对这个十七岁的哥哥恨到了极致,他全力推倒楚潇后与他不要命的撕打起来,最后皇帝赶到他们才被迫停了手。 只是后来…… 假寐中的人被褥下的手不由自主的伸向了大腿,如多年来的行径,他出手狠狠一掐,该有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大腿神经传递给他的只有轻微的触感。 而这触感,竟是他花了十年时间才养回来的。 景国的皇帝,他的父皇,明明什么都知道,可在拉开他和楚潇后,却以“不敬兄长”之罪罚他在雪地里跪至第二天天明。 等到第二天他动身去往中州时也没有让太医来治他被冻伤的腿,最后误了时辰导致双腿肌肉坏死。 楚茫双眉紧蹙,一双薄唇抿成了直线,急躁的又连掐了好几下,可结果都是始终如一。直到窗门被轻轻敲响,他凤眸大睁,猛得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冲动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 他的双腿在十年前就在雪地里跪成了残废,可就凭着这一丝触感,让他还总是抱有那些不可能的幻想。 木窗再一次被敲响,里屋的主人撑着身子坐起来后才出声让人进来。 窗户被推开,雪片寒风带着一团白影跃了进来,白影落地后径直便朝着榻上方的人跪下。 “殿下,属下在惊鸿宫里找到了这个。” 嗓音中还隐隐透着股青涩的男子将白色布料裹得全身只剩眼鼻,若让他往外面漫天飞雪的世界里一站,再刻意隐去身形,视觉不够灵敏的人是很难觉察到他的存在的。 男子从暗襟中取出了一块用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奉给了榻上的主子。 楚茫将身下因坐起时有些滑落的棉被毛毯紧了紧后才伸手接过。 拆开白布来看,入目的竟是一张已经被烧得焦黄残缺的纸块,除了最中间的那“银杏核”三字勉强能认出外,其周遭的墨水已淡化模糊。 “银杏核有镇咳化痰之用,当年母妃病中时确有此等症状,不过……”楚茫凤眸微眯,细长的手指在毛毯上轻点着。 他另一手摩挲着残纸,看着这明显是宫中太医惯用却只写了药材没有写用量的白麻纸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楚茫再次看向跪着的人,“可还有别的发现?” 五皇子府上只有两个侍卫,一个便是明面上的贴身侍卫言思鹤,另一个则是负责暗中行事,此时就跪在楚茫跟前的牧清。 “宫中巡逻的侍兵换的太快,属下情急之下只找到这个。”牧清觉得自己办事不力没胆看榻上的主子,便把头埋了下去。 楚茫面上倒没有要问责的意思,只是意有所指的再次问道,“除了惊鸿宫里面的发现外,你还发现了什么吗?” 牧清这才反应过来楚茫所问何事,只是这个问题他颇具困扰,让他更加不敢抬头看楚茫,“请殿下责罚!” “关于言侍卫的身世属下还是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听罢,手指轻点的楚茫在这一刻攥紧了手下的毛毯,回想刚才那个人偷摸对他做出的小动作,他凤眸里露出厌恶,自发的咬着牙从唇缝里硬挤出了“登徒子”三个字。 牧清一听,埋着头的一双明眸睁得老大,在楚茫面前差点就没跪稳。 “他的事继续去查。” 楚茫将白布包好藏于枕下,抬眼间看见了不远处桌上被茶盏压着的一纸明黄诏书,继续道,“待后日皇帝寿辰设宴金陵阁,你届时再潜入宫中一次。” 最后,他敲了敲榻板示意牧清可以直接退下了。 第2章 红梅几株 牧清没有走正门离开,而是又一次翻窗跃了出去。 等他刚将窗户关好,一转头,就看见了悠哉斜靠在离窗不远处喂雪的玄衣男子。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赶紧去捂住白布遮挡的嘴,以免自己被吓得叫出声而惊动屋里的主子。 两人无言对视一眼后,牧清便由着玄衣男子领头,光明正大的去了在主屋最东边,此时正冒着炊烟的厨房。 这并非是身为暗卫的牧清胆大包天、不怕暴露,只是这偌大的一个皇子府,却如那零星栽着的几株红梅一样。 一眼望去,除了踩雪行走的两人外,再无一点人影踪迹。 堂堂景国五皇子府,除了一明一暗的侍卫外,竟连个下人都没有。 迎着风雪一路进到厨房后,两人将身上沾染的雪片抖落。 牧清转身关好房门再次回过身来,一把扯下遮挡头的白布,与刚才在楚茫那说话的青涩声音极为匹配的少年俊容展露出来。 言思鹤进到厨房后就直接将少年晾在了一边,转而走到灶台处,十指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握上了锅盖把手,提起了正在因白雾蒸腾而跳动的锅盖。 看着锅中已然快要熬好的粥,他将锅盖放至一旁台上,手伸进暗襟里,不疾不徐的拿出了一小包油纸包着的东西。 少年主动凑上前去瞧,言思鹤打开的纸包里是一些粉末状的物体,只见他再次将手伸至铁锅上方,把准力道后将纸里面的粉末抖落一部分进了粥里。 牧清一眼就认出了言思鹤手上的粉末,但还是一脸不解的开口询问,“统领,上头不是说了以后不用给五殿下吃这个药了吗?” 言思鹤抖完粉末后拿起洗净的长柄瓷勺伸入锅中,直至将粉末搅拌得彻底融入粥后,他才咬文嚼字道,“上头说的是我们五殿下回浮玉京后才能停止用药。” 牧清听了还是不解,“可我们现在不就在皇城了吗?” 言思鹤瞥了少年一眼,“我们这次回京的目地,不过是皇帝一纸诏书上的金陵阁寿宴,待寿宴一过,去留还未可知。” 话未完,他颇有些无奈的继续道,“况且,他们不知道这药若想停用,就只能靠循序渐减的办法。” “如若不然的话,主屋里那位十年都没能养好的腿一下子突然好了,只怕会彻底怀疑我了。” 少年虽看见他倒入粉末的剂量相较比之前还多了些,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 完事后,言思鹤又拿起火钳蹲下身去,拨动起灶里快烧完的柴火,为这道粥做最后一道工序。 他手上动作不停,问道,“说说吧,你们又聊了什么?” 牧清虽是楚茫的暗卫,却也是他言思鹤的下属。这些年来楚茫在暗中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楚茫却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言思鹤没有明确说明牧清和谁聊天,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也没聊什么。” 虽是这样说,但牧清抬手刮了刮在冷风中冻红的鼻尖后,便一五一十的叙述了一遍他是如何潜入宫中拿到纸块,楚茫再如何交代他的。 言思鹤将少年的滔滔不绝安静听完,发觉少年此时也跟着蹲了下来。 “不过……” 牧清用手肘顶了顶身旁人的臂膀,稚嫩未消的脸露出了八卦的表情,但还是先告状道,“统领,殿下骂你是‘登徒子’唉!” “你这是都做了什么啊?让殿下这么些年来一直没放过调查你。” 灶口里的火焰窜动,时不时发出木柴燃烧时“噼啪”的声响。 从里照出来的火光忽明忽暗,打在玄衣男子脸上后,直叫人看不清他此时作何神情。 言思鹤回忆起刚才楚茫由着他安排的乖顺模样。 这人无权无势、双腿还废了这么些年,其间的衣食住行全靠的是他来打理,虽说这其中他也有因美色偷偷占些小便宜,但这人非但不心存感激、对他信任有加,还背地里调查他、骂他。 还真是一个…… 思及此,言思鹤抬眼看了看上方的锅,眼里幽黑深邃,一种想法冒了出来。 不过略一思索后还是暗暗摇了摇头,在心里把这个小白眼狼骂了回去后,他这才打消了起身再往锅里加药的想法。 他们的这位五皇子殿下,果真是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温和。 言思鹤手里拨动的火钳停了下来,褐色双瞳中映出了灶口里逐渐熄灭的残光。 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灶口里飘出来的燃木余灰,拿起台上的青瓷白碗,缓缓打开锅盖后盛出白软的细粥来。 看着自己这已有多年的做饭手艺,他唇角轻勾,从鼻翼深处哼笑出声。 遂又不正经的伤怀起来,“我一个侍卫,除了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把他供着养着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可怜我一个跟了他十年的忠心侍卫,如今竟落得惨遭怀疑的下场,真是叫人难言尔尔。” “……” 牧清听完,眉骨抽搐,僵硬的抬头,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好好打量了一遍他的统领,最后少年的面容上露出了一脸“谁信你谁是狗好吧!”的表情。 言思鹤自知自己演技夸张、好不要脸,在无视了下属的表情后,轻咳一声转换回了正常态度。 把盛好的粥放上托盘,听着外面风雪撞得木门嘎吱作响,言思鹤褐色眼眸盯着散发雾气的白粥出神,手下意识的就搭上下巴摩挲着。 过了一会儿,他回神斟酌道,“不过,我的身世若一直是个谜也不见得是个好事,还得想个办法圆一下。” 少年听罢,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又想到什么,问,“那你想好用什么身份了吗?” 言思鹤边去找了个大瓷碗边答道,“嗯。” “十年前我和殿下说我是从东边逃难来的难民,亲娘死后又被亲爹抛弃,他那时对我感同身受才答应带我一起去中州。” 回忆起十年前的事,他竟一时有些感慨。 当年他十二岁出头,却在暗卫营训练了已有五年之久,后来得上头指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潜伏在五皇子楚茫身边。 随即他便得知了楚茫母妃逝世不久,又被皇帝独自一人送往中州时,他当机立断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苦守车道几天几夜,最后只为等那人一来就扑上去演一出好戏。 “只是后来……” 言思鹤将大瓷碗盖在了粥碗上,此时的粥碗一整个被盖得严严实实,就算外面的风雪再大也毁不掉这粥丝毫。 他这才心下满意,继续道,“后来嘛,殿下长大了,学会了怎么看人、怎么用人,虽面上不显,但心里早开始怀疑我当初接近他的目的了。” “所以。”话一顿,言思鹤端起托盘,朝木门走去。 “这个身世能不能圆出来,就看牧下属你怎么编排我了。” 他用手肘顶开门后,回头朝还一脸没反应过来的少年露出了一个“相信你可以”的眼神。 “走了。” 语毕,玄衣男子一脚踏入风雪而去。 次日。 内侍监高淳突然拜访,意召五皇子楚茫入宫。 待行至皇宫后,言思鹤被命守在宫门外,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 第3章 金陵阁宴 连日的大雪让兴盛繁茂的浮玉京也失去了昔日色彩,如今倒成了文人墨客笔下的净白仙境。 竖日后。 雪终停,日照暖。 金陵阁外,来人沸沸扬扬,一众朝官携家眷厚礼前来。 五十五岁的皇帝坐于高阁,已有明显岁月皱痕的面容上正笑得开怀,看似与下面的臣子们举酒言欢,一双沧桑凤眸却是频频扫过大开的阁门,像在寻找什么。 金陵阁位皇宫外以西,是浮玉京乃至整个景国最大最繁华的阁楼。 今皇帝设宴于此,除了朝中官员家眷外,浮玉京的百姓们也享有赴宴资格。 这也导致了先到的人早已酒过三巡,但站立阁门的小厮却还在时不时的报着来往客人尊名。 就在皇帝凤眸微醺,笑容明显僵硬之时,小厮的一道洪亮高喊让他快速向阁门望去。 “五皇子殿下、到!” 此声一出,阁中官员皆默契的静了下来,齐齐向阁门看去。 一道木轮滚过地面的声音首先传入阁中,接着众人就看见了一位高冠墨发的玄衣侍卫,正不疾不徐的推着木制的滚轮坐椅进入阁中,而椅上坐着的,正是高阁上不停看向阁门要找的人。 楚茫今日身着蔚蓝色边茸锦衣,身披狐裘毛肩,怀揣暖手小炉,坐在椅上笑得一脸温和。 阁中官龄较久的官员一看见来人,呼吸都不免一滞。 像!简直太像了! 若论皇帝当今皇子中,有谁最有皇帝年轻时一样的俊容,那就非这位十年都不曾回过京来的五皇子莫属,特别是那一双剪水凤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论面容上看,倒还是能看出明显差异。毕竟年轻时候的皇帝是肃厉威严的,而今的五皇子是温和雅逸的。 直到所有人近观远望的看着主仆二人一路行至高位上的皇帝下方时,这才开始了小声议论。 毕竟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手,小道消息不知道有多灵通。五皇子还在中州时,他们便听说了皇帝有意借这次金陵阁寿宴将其召回,如今竟是得到了证实。 “前些日便听说,皇帝明面上下的是寿宴诏书,可暗地里在寿宴诏书后还加了道急回诏,如今看来,这消息巴准是没跑了。” 一身紫袍的从四品大臣拉上自己的党友便开始透露起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 他的党友听及,也是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不过,如今朝中大部分都是太子和三皇子的势力,这时召五皇子回京,难不成陛下他老人家是想……” 是想什么还没有说完,他就被紫袍大臣扯了扯袖袍,再用眼神指了指高阁上已有醉意的皇帝示意他禁声。 待木椅停在离皇帝适当的距离后,楚茫便将暖手小炉向后递了过去。 言思鹤伸手接过,就见木椅上的人将整个上半身弯了下去,尽可能的去贴及大腿。 “五皇子楚茫,拜陛下寿安。” 一礼过后,他再次弯身,只是这次没有再起来,“儿臣身患残疾,故不能下地行礼,还望陛下体谅。” 高阁上的皇帝听罢,凤眸轻垂,默了几息后才用无甚起伏的语调道,“无妨,你待去落座罢。” 只是还未等言思鹤将楚茫推至空座上,皇帝就有些摇晃的起了身。 一旁的内侍监高淳看到,将佛尘夹在臂弯中,赶忙上前去扶,却不料又被皇帝摇晃着推开。 “诸位爱卿们慢慢过宴罢!” “朕今日已乏,这就回宫去!” 皇帝甩了甩明黄云锦袖袍,高声说完后便依了高淳再次上前来扶的手,然后转身向后方阁梯走去。 阁中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皇帝已然消失在了高阁上。 这下所有人都不免一时沉默,将目光投向了可能是造成这一突发事件的人。 楚茫低眸,手指轻点着再次回到怀中的暖手小炉。 感受到四面八方递来的目光,他面上温和不变,心里却在想,既然正主已经离场,那他也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 椅上的人微扬头,欲要唤身后的贴身侍卫离宴之际,却不料话还未出口,就被一个十年都未曾听过的声音叫停住了。 “五弟。” 锦衣华服的二人一前一后绕至楚茫跟前,面上笑得和善。 “许久未见了,不先留下来陪你太子哥哥、和我这个三皇兄,聊聊吗?” 楚茫手指轻点的动作停了,另一只被袖袍遮住的手下,他用指尖狠掐自己的掌心肉,剧痛感瞬间传来,然后再弯身行礼。 “楚茫拜见太子哥哥、三皇兄……” 这下离得近的人都听见了五皇子话语中传来的哽咽。 太子楚潇一脸担忧的上前将楚茫扶起,就见得自己的五弟已然热泪盈眶。 他一顿,随即也将哭欲哭起来,“五弟,这些年你在中州受苦了啊!” 接着愧疚道,“唉!当年若是本宫能阻下父皇对你的责罚,如今你这腿又怎能这样!” 随后擦去一滴眼泪,情绪越发激动道,“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若那时不过于贪玩、懂得照顾幼弟……唉!这些年,本宫对此一直后悔不已!” 楚茫也跟着落下泪来,心下强压思绪,喉中哽咽着,摇着头说不怪他。 眼下二人你言我言的场景,就好像他们曾经真的兄弟情深,只因一次小错误却被分隔这些年。 三皇子楚卓也上前一步来,安慰着拍了拍楚潇的肩,“皇兄,你也别太忧心了,现下五弟不是回京了吗?待日后我们好好弥补他就行。” 闻言,楚潇泪中扯出一抹喜悦的笑来,点着头道,“三弟说的对!如今你回了京,本宫一定好生弥补你!” “山珍海味、天下奇药,只要五弟你开口,本宫定都给你寻来!” 听罢,椅上的人面上先是露出了万分感激之情,随即想到什么后又瞬间暗了下来,伤心道,“不瞒太子哥哥说,楚茫这次回京只为贺寿,待明日,就要再回中州去。” 太子眉梢不经意间挑了挑,随即一脸不可思议,“怎会如此?” “父皇这次召你回京,竟只是因贺寿?” 楚茫一双澈亮的凤眸看向太子眨了眨,不明白道,“不是贺寿,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吗?” 太子面上又露出了担忧,“五弟,中州最近可不太平啊。” “听说那中州刺史府还在前些日子一夜之间被烧了个精光,本以为此次父皇召你回京是担忧你的安危……” 太子摇头叹气,倾身搭上了楚茫的肩,随后一脸郑重,“五弟,你回中州后一定要小心,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若有个差错,叫本宫以后不能弥补你的话,那本宫真该后悔愧疚一辈子了。” 楚茫含泪点头。 随后三人落于同桌,举酒互敬,开始言谈起各种往事。 酒过三巡,外头余晖将落,此时不胜酒力的五皇子喝得已经没了意识,言思鹤见此机会,这才终于能带自家主子脱身告别。 直至回到府上后,这场兄友弟恭的戏才终于演完。 是夜。 高悬的明月照映出浮玉京的一地银白,鹅毛大雪正悄然落下。 五皇子府中,主屋里亮堂一片,此时的暖炉中正燃着上好的炭火,让待在此地的人感受不到外头的任何严寒。 言思鹤将楚茫掌心中被掐出血的伤口上了纱布,然后再把醉意熏熏的人服侍上榻,这才转身去端了碗醒酒汤来。 “殿下,喝点再睡。” 楚茫迷糊着,听见喝这个字眼后,一时间就让他联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来,胃中顿时就开始翻江倒海。 见躺在榻上的主子全身紧绷,一手撑着身坐起来,一手捂上紧闭的唇,一脸痛苦。 言思鹤立时便知道他主子这是怎么了,这边赶紧放下醒酒汤,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唾壶送了过去。 恶心……真的太恶心了…… 楚茫脑海里不断得冒出这两个字,一时间从醉意中清醒。 今日潇卓二人看似对他关心不已,实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探他的虚实,以及挑拨他和皇帝那明面上,早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什么对当年的事后悔不已,不过是想看他楚茫还敢不敢将恨意摆上台面,再做一次出格的事。 什么回京后要好好弥补他,不过是想知道皇帝要将他召回的事属不属实,以及时刻在提醒他,他的腿是怎么废的…… 而这一切,让本就对他们恨之入骨的楚茫太过于恶心了。 看着剧烈呕吐的人终于停下,他拿起桌上装了温水的茶盏递了过去,等人漱完口靠躺在榻栏上后,言思鹤这才试探着问,“殿下,您好受些了吗?” 楚茫未答,只呼吸紊乱的闭上眼点了点头,先时胃里的翻江倒海在吐完后顿觉轻松了许多。 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有力气掀动眼皮,缓缓道,“言侍卫,去收拾行囊罢,明日我们就回中州。” 榻边的人未动,背着烛光站着,整张脸陷在阴暗中,在听到要回中州后心思迅速下沉。 楚茫没有注意到这人此刻是何表情,只听见他的贴身侍卫犹豫着问道:“殿下……您真的甘心就这样回去吗?” “这可是您等了足足十年才等来的机会……” 言思鹤在想,如果楚茫今日给他的回答是“是”的话,那他就能立马收拾东西,毫无留恋的永远离开这个人。 可若是“不是”的话,那他楚茫又要怎么在皇帝未批准的情况下,留在这浮玉京呢? “不。” 他只来得及听见榻上的人一字否绝。 言思鹤怔住,呼吸停滞,因为楚茫在看着他;言思鹤的那双褐色眼眸里,映出了陪伴这人十年,都未曾见过的一双凤眸。 如那烧红的烙铁刑具,带着灼热的炽痛与狠绝的态度,就这么直直打在了他的胸腔深处,留下永不消失的烙印。 直至多年后言思鹤回忆起这时的场景,浑身的血液依旧能被燃起,令其心脏狂跳不止。 一切要离开的想法被就此打断,言思鹤听见楚茫说:“中州,是我要报仇的第一步。” 平日里的温温淡淡没了影,如今的楚茫态度之坚决,继续道,“我们这次回去,就是要查清孙长风的死,把这些背后搞鬼的人,一点点扒出来。” 看着这人骤然变换的态度,言思鹤这才想起昨日高淳忽然来带楚茫入宫,便问,“殿下,昨日您进宫,陛下是和您说了什么吗?” 楚茫轻点了点头表示回答,凤眸转而看向前方,“父皇允诺我,只要能查清孙长风真正的死因,就让我回京任职。” 听罢,言思鹤面上不免一惊,“连陛下都觉得刺史府走水并非意外?” 楚茫面上不置可否。 能坐上皇位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心思单一之辈,想必皇帝的眼线,早就遍布景国各地了。 回忆起昨日,楚茫那时还在屋中暗自思虑,要如何把握这次回京的机会,让自己留下来报太子一行人的仇时,言思鹤就刚好过来敲门,传信说皇帝身边的内侍监高淳登门传召。 于是,他坐在木制轮椅上,被高淳一路推着进了极清宫。 极清宫内,地龙烧得旺盛。 皇帝只着了件单衣,撑着手肘斜靠在桌案上,样子明显懒散的看着堆积的奏折,听见动静后,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儿臣、拜陛下安。” 楚茫低下身去,一安请过,见皇帝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于是他便诺诺道,“父皇,不知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皇帝这才放下奏折,从上至下的打量了一遍下方的人。 只见楚茫因行拜礼,整个上身都快要贴上大腿。 而此时高淳看见,龙椅上的人眉头皱了起来,遂又拿起了奏折。 皇帝直到眉头舒展,这才边看奏折边声音无甚起伏的说,“茫儿,这些年骨头软了。” 不是询问、也不是疑惑,而是直白的肯定。 他的父皇用一句话,就总结了这十年来的所有。 楚茫明白,这不过是皇帝想趁此激怒他的手段,所以他当然不会被影响,还能顺着皇帝的话回过去,“儿臣当年因冲动犯下过错,辜负了父皇的悉心教导,如今已然知错了。” 龙椅上的人笑出了声,刚才的懒散散去,现直起身来,面上看起来高兴精神了许多,“如此甚好,你且起罢。” 楚茫依言直起身,咬牙挺过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的身体,低着头极为乖顺。 “茫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楚茫照做,抬头后两双凤眸就那么直勾勾的对上了。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就那么互视许久,直到皇帝又忍不住开心的笑了,楚茫这才把头又低了下去。 龙椅上的人喉间发出的声音略带着岁月的粗哑,他感叹着,“茫儿啊,十年过去了,如今你三皇兄在朝中任职、为朕分忧,你四皇兄几年前也被封了平王、去镇守封地。” 话到此,皇帝停顿一息,才问,“你可有何打算啊?” 楚茫没有犹豫的答,“儿臣自是听从父皇的安排。” 皇帝佯装郑重的点了点头,“那朕今日便封你为安王,等明日朕的寿宴一过,你便前往封地去?” 楚茫面上一僵,袖袍中的手紧成了拳,但随即又松开,就要抬手行礼拜谢。 “唉!朕是在问你。” “这事还没定下,茫儿怎的就要如此心急接过?” 皇帝凤眸含笑,一把将手上的折子甩入奏折堆中。 楚茫自知被耍,面上却还是保持原样,直到皇帝笑够了,整个宫殿中静了下来,他的上方才再次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皇帝问,“楚茫,中州刺史一家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楚茫答,“不知。” 皇帝声音沉了下来,“不,你知道。” 虽是在意料之中,楚茫面上还是要装出一脸惊惧的看向上方,“陛下恕罪!” 皇帝倒并未有被欺瞒的恼怒,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身侧站着的高淳下去,对着楚茫放下最后一句话。 “去吧,查清楚,这浮玉京便有你的一席之地。” 第4章 离京此去 次日,昧旦。 浮玉京的城门大开着,时不时有载着商货的马车驶入城中,在被雪覆着的地面上留下两道越来越深的车轮压印。 此时街上的小摊商铺已开了大半,正有百姓不畏寒风的赶着辰集。 在这时,一辆简朴的马车从城里直直驶了出去,打乱了地上两道只进不出的车轮压印。 一袭玄衣的男子正坐车外驱马驶车,直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高束的黑发和齐整的衣摆不停的翻飞狂舞,以及连带着后方用来挡风的车帘也被掀起。 里间,披着狐裘毛肩的主子安安静静的垂眸坐着,三千墨丝只拿了根月牙发带束起上一半,其下便随意的由着散落各处,样子略带懒怠。 楚茫腿上盖着厚实的毛毯,将一整个下半身遮得严实,只见他怀中一手拿着暖手小炉,另一手玉润指尖轻点着被手掌压放在大腿上的粗麻信纸,脸上是对这座繁华京城没有任何留恋的淡然神情。 因着昨夜的对话,言思鹤在服侍完楚茫睡下后,便连夜赶着去打点了行囊,天还没亮就找来了今日要去中州的车马。 大雪落了整整一夜,现下又停了。晨光微曦间,还隐隐有着未散的天公絮。 在无人注意到的城楼上方,两道锦衣华服的男子默然观望着,直到看到出城的马车只剩一点黑影晃动后,他们这才一前一后的准备下楼去。 “皇兄,他居然真的就这么回去了?”三皇子楚卓快一步向前,与在前方的人肩并肩走起来。 太子楚潇瞥了身边人一眼,手上转动两颗玉珠发出的碰撞声未停。他轻笑出声,不答反问,“三弟,你觉得这十年里,我们这位五弟的骨头,软了吗?” 楚卓回想起昨日寿宴上,那人一副低人一等的乖顺态度,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问出来的话简直多此一举。 他讪讪笑道,“害!皇兄,你看我这话问的。” 随即又点了点头,不屑道,“也是,他若是没软,又岂会甘愿回那破地方去。” “什么寿宴诏书后面还加了道急回诏,啧!朝堂上的那群老东西,还真是会添油加醋。他们就是巴不得多来方势力,多立个立场!” 楚卓还在喋喋说着,一个劲的往下走。 然而,得到回答的楚潇却挑了挑眉,一双眼微眯,眼里透出了如现下刮得人脸颊生疼的寒风那般的冷厉。 楚卓忽听见了玉珠停止碰撞的声音,他好奇偏头去看,却发现和自己并肩的人不见了,他又猛然转头,就看见楚潇已然落后他几步,站在了原地。 他刚想开口询问怎么了,但在看见身后人脸上的表情后,到嘴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楚卓跟在这人身边多年,每次看都能让他心里发毛的表情。 “是么……”楚潇脸上微笑着,喃喃的声音极具柔和。 “可我和五弟的账,还没开始算呢。” 话未落,楚潇却猛然抬起右手,一把拉开了左手上还拿着玉珠的袖袍。 “过了十年了啊,他的骨头,真的软了么?”他轻叹着,自问自答着,“本宫倒看未必罢!” 只见那劲实的左手小臂暴露在寒风中,其上赫然是一块大面积的、且不规则的圆形凹陷疤痕。 楚潇抬起左手至眼前,小臂缓缓的开始左右转动,反复的欣赏着这道疤痕,柔和的声音逐渐变了调,开始咬牙切齿。 “这十年本宫可一直记着呐,这失肤、失肉之痛!他楚茫以为废两条腿就能赔过去么?” “本宫要的,可是他生不如死的命呀。” 楚潇手臂上的那道疤痕,堪称丑陋无比,其边缘还有未完全消失的人齿轮廓,而这些轮廓错落着,显然是在这地方咬的人动嘴了下不一次;从深陷的凹坑可以看出,此疤的罪魁祸首不仅只用了咬,甚至还用了撕、扯、啃。 可见咬的人力道何其之狠绝,态度何其之愤恨! 楚卓此时只觉冷风刮得他整个人喘不上气,而他的皇兄此时,盯着那道刺目疤痕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眼里透出的寒光也越来越深。 他觉得,楚潇此时的模样,就如那森林深处已然盯上猎物的豺狼,兴奋又狠厉下,是恨不得下一秒就扑上去,将那看中的猎物撕个粉碎的疯狂。 “皇兄!” 楚卓看不下去了,赶紧上前去抓住了楚潇的左手,将其按了下去后快速的将袖袍拉回,看着被盖严实的手臂后,这才在心里勉强舒了口气。 景国的太子是位怎样的人? 他在朝堂上是位谦虚好学的未来储君,在民间是位和蔼可亲的贵族皇室,是许多人赞颂的谦谦公子。 可只有楚卓知道,在他还只是有少年人的那股子张扬跋扈之时,他的皇兄,早已将人潜藏的恶性使出了极致。 但刚开始时,楚潇的恶性并不具备,在看到什么东西就控制不住爆发的情况,直到十年前楚茫和他撕打后。 五皇子那股打不死就恨不得将他咬死的劲,让身为太子的楚潇第一次颜面扫地,以至于后来,楚潇每每看到手臂上的那道疤时,就能微笑着,让人毛骨悚然。 楚潇胸腔起伏许久,从嘴里深深吐出一口薄雾来,在终于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后,他一脸歉意的看向还略带紧张的楚卓,“……抱歉,三弟。” “是皇兄冒失了。” 楚潇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这次没有了先前掺杂在其中的其它情绪。 听见他开口,楚卓紧绷的神经这才彻底放下,松开按住太子的手,浅笑着摇了摇头,安慰道,“没关系的皇兄,冷静下来了就好。” 随即认真道,“皇兄,中州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只待他一回去,就别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楚潇亦点头道,“嗯,三弟办事,皇兄一向最是放心。” 太子眼中流露出的满是对这位三皇弟的信任,之后二人又你言我言了几句,看着晨光逐渐耀眼,他们这才下到城楼各自离去。 景国的寒雪风啸都好像只聚集在了浮玉京一带,不然怎么会一出了浮玉京,就让人觉得不管下着多大的大雪,也并不会感到特别严冷。 是夜。 连日的赶路让身体再好的人都不免感到疲惫,更何况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 眼下见着已进入中州地段,与所行目地只差明日的距离,主仆二人这才愿意在途经的客栈落了脚。 这边一进客栈,楚茫先是让他的贴身侍卫去后院拴好马绳,然后一转头,就看见了小二一脸笑盈盈的迎了过来。 楚茫虽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在生活用度上也能说得节俭,但他也懂得,钱这种东西,该花的时候就得花。 一路上靠干粮填饱肚子实在有些令人遭罪,所以当客栈小二笑着迎过来时,楚茫毫不犹豫的掏出银子,之后小二再一脸笑着跑去交给了掌柜的,最后掌柜的速度跑进了后厨,让人大鱼大肉的好好伺候着。 当言思鹤拴好马绳,并顺道将马儿喂饱回来后,就见着自家主子已经坐在摆放好佳肴的桌前等他了。 “这几日辛苦言侍卫了,过来坐吧。”楚茫用温和的语气招呼着站在门口的人。 言思鹤倒也没有身为一个下人将要和主人同桌的逾越感。他先是走到了楚茫的身后,高挑的身形将木轮椅上的人一整个挡住。 楚茫只来得及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就察觉到他的贴身侍卫微倾下了身。 言思鹤伸手将茶盏带至前人近了几分,手指暗中点到里面的茶水,然后又抓起椅上人手中还缠着纱布的手,轻撩起袖袍。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明黄的烛光被带动着闪烁起来。 正在对账目的掌柜被突然跳动的明光闪了眼睛,他抬眼正想适应,只是这一抬,便看到了客栈里唯一的两个客人,一个俯下身将身体挨得另一个人极近,样子颇具暖昧的一幕。 他挑了挑眉,心领神会的偏过头去,可这一偏,就看到了自家小二已僵得立在原地。 掌柜的赶忙丢了个东西过去,正好不偏不倚的砸中小二的头,这才见人回过神来,便各干各的去了。 在言思鹤抓起楚茫手的那一刻,言思鹤能明显感觉到椅上的人身体僵硬了些许,他心下觉得有意思,只将沾了茶水的指间在楚茫皓白的腕上轻划两下后,这才起身绕至木桌对面。 “谢谢殿下。” 言思鹤抱拳行礼后便顺其自然的坐下了,脸上保持着对主子的尊敬,好像刚才的一幕根本就没在他身上发生过。 “……” 阴影离去,楚茫一时无言,看着言思鹤抓过的那只手,感受到手上另一个人的余温还未散去,他的眉心轻微抽了抽。 烛光又一次被穿堂风吹得闪动了几下,腕上的湿润引起了楚茫的注意,在烛光反照下,他看见了这登徒子刚刚在他腕上比划两下写出的字。 辨认出那个字后,楚茫这才将另一袖袍中要紧不紧的抓着腿上锦缎布料的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