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朱》 第1章 越人楼 梁都的越人楼,是极负盛名的南风馆。 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在这朱红玉翠的阁楼里,绝非空谈。 香帷随风动,红裳翻酒污。 数不尽的美人,数不尽的金银,数不尽的欢愉,数不尽的泪珠。 梁都坊间有传言——世有男色千千万,越人楼里占半,再占半。 那冠群芳的风花雪月四君,十年一换,总是天上神仙颜。 四君亦非等闲的凡夫俗子可见。 他们从来只出现在高高楼阁的栏杆边,出现在尊贵威严得、连多望一眼都不行的贵人马车里,出现在才子书生那带泪泣血的含恨诗篇中。 帷帐层层,明灯盏盏,美人在怀,醉生梦死。 恩客们恨不能一醉至古稀,老死美人裙裳边。 而今夜的越人楼,更是空前的热闹。 晶莹剔透的琉璃盘上盛着的瓜果,是跑遍东西市也寻不出的新鲜品相; 精致银盏里的血色酒液,单是闻着,便已让人醺醺然如坠被衾,乏力身软; 有价无市的玉石作骰子,灵活翻转于美人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行动间,青筋微凸显; 莹润洁白的明珠作弹丸,被郎君投掷向美人钗冠,青丝散落胸膛前,美人睫羽轻颤; 又何谈錾金镂空银熏球内,千金买就的名贵香料,袅袅青烟不断; …… 忽而惊呼不止,楼内沸盈漫天。 原是新任月君初露面,才立于台前,便被异国来访的王子一见倾心,豪掷万金。 这样的价格,也只是买下美人的今夜而已。 而上一任月君的初夜,价九千金。 不必想,明日的新月君,即将名气入云端,容色天下传。 这位新任的月君,也的确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他长身玉立,腰肢纤细,眉似月下柳片儿,眼含清凌江水,生就玉琢容颜。 偏生唇色浅,唇瓣抿得平。应该是年纪还轻,还没有见惯大场面,还不够气定神闲。 倒是别有一番姿态。 像是月神未站稳天上宫阙台,摇啊,晃啊,不知何时掉下来。 他的出场,惑倒了琉璃盘,诱翻了银酒盏,乱了恩客心弦。 月君素手弄弦,其音空灵婉转。曲毕,拜谢诸君,缓步离场。 异国王子也被侍者带领着,绕过游廊,穿过月亮门,来到心上人面前。 “美丽的情郎啊,你比在我梦中的时候,还要漂亮——” “我苦苦寻觅的珍宝啊,我该要如何称呼你?” 王子说话的腔调,带着别样的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月君抿唇,轻笑起来:“您就喊我月君罢。” 至于他从前叫什么,姓什么,来自何处。 这已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月君”二字,足以把他曾经的名姓,照进月亮的阴影里。 —— 越人楼是请了极卓越的匠人建成,设计也颇有妙思,每层楼的客人,所能看见的景象大有不同。 譬如,有乐者舞者登台献艺—— 一楼可见美人各态身姿,或挺拔如松或阴柔娇美,偶见对方望下来的含情目,叫人直愣愣的看痴了去; 二楼可赏舞乐,观流畅舞步,听优美乐声,茗茶听曲,好不快活。若望见有合心意的美人,便差侍者去把人带过来,又是一番美事; 三楼并未设雅座,美人房中自有更美妙的风景——若不是极为出挑的容貌,可是没法居住在三楼的。客人不经意朝楼下瞥去,只觉台中人,似是翩飞蝴蝶。 楼阶小小,楼阶高高。 如鸿沟,将众人划分开来,以金钱,以权势,以血缘背景。 而掩朱三步并作两步,越着楼阶,急急从二楼奔向三楼房间。 今日月君大放光彩,似明月压得旁人黯淡无光,触动了不少美人的伤心事。 掩朱的朋友也是其中之一。 安慰着朋友,险些忘了时辰——他的客人要到了。 掩朱身着白色缎子里裳,长穗宫绦虚虚系腰,外罩一袭宽松的银朱色长袍。因行动仓促,领口敞开,露出小半个如白瓷似的胸膛。 掩朱未束发,发丝垂落进衣服里,摩擦着胸口,有些痒,他便伸手将捣乱的发丝一把捞出,甩到肩后。 这下,没有黑发的遮挡,可见的白色部分更多了。领口宽松,已能见到劲瘦的腰腹。 说来,楼中男子肌肤被养得极好,光滑白净。不过有客人偏爱黑肤的健壮男子,听闻楼主已在着手培养。 掩朱顾不得这些,他这位每月十五固定来此的客人,有些怪癖,他需提前准备好,尽可能让客人高兴些,好叫自己免些苦头。 客人喜欢抚摸顺滑的发丝——掩朱的发浓而密,如绸缎似流水,但还需先用篦子再细细梳理两遍; 客人喜欢亲自褪去他的衣裳——掩朱的裳袍宽松,轻轻扯动,便能露出大半莹润肩膀; 客人喜欢在情/事正浓时,为他簪冠戴链——掩朱捡了个木盒子,小心挑选走一部分饰品,藏起来。 太尖锐的发冠不行,太紧的项链不行,扳指玉环通通都不行。 ……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掩朱才松下一口气,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窗外也是越人楼的地盘—— 只见有拿着托盘来往的侍从,有正接受教导学规矩的新人,偶有客人醉酒误闯,也会被安抚着请离。 还有游廊外的几株桃树,花瓣被风吹落枝头,又轻飘飘的落进池塘里。 “怎么看得这么入神。” “连我来了也未曾发觉。” 青裳客人嗓音轻柔,话语里含着笑意。 掩朱走过去,抱着对方腰身好一会儿,才拉着走向床榻,屈身,虚靠在对方怀里。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是郎君迟迟未到,无聊之举罢了。” 显然,他幽怨的话语让客人很高兴。 客人笑着,胸膛微微震动起来,伸手把玩着掩朱的发丝:“今日倒是乖巧会说话,这可不像你。” 掩朱闻言,不再作忧愁模样,兴奋坐起身子:“叫郎君高兴些就好,不枉我找大家学了那么久。” 黑滑的头发从手中溜走,客人微眯起眼,有些不高兴。 于是他手指绕起一缕发丝,往下拖拽着,直至掩朱再次仰着靠在他怀中。 “怎么学的,取来了这样的真经。” “你把我们说的话、做的事,告诉别人了?” “还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 头皮有些疼,但掩朱强忍着,不敢皱眉:“没、我只是询问大家,如何让您更高兴。” 掩朱抬眸,望进对方黑漆漆的瞳孔里,小心说:“我只有大人您一位恩客,没有别人。” 客人的眼睛无悲无喜,唇角却是弯起:“是了,我寻了楼主,付了重金,不许你接待其他男人。” “我、我只是想让您更快乐些,大人若是不高兴,下次不学了。” 艳丽如花的美人,委委屈屈的将脸埋进自己怀中,还说着这样的话。 纵使心冷如青裳客人,也不由叹气。 “罢了,跟你这个傻子计较些什么。” 客人以手作梳,插进掩朱头发里,梳按着对方头皮,看着微微颤栗的掩朱,笑意更甚。 “怕什么,我又不曾生气。” 掩朱的手轻拉着客人衣袖,他实在不知对方为何生气,只能一边在心里哀怨客人脾气古怪,一边思忖着讲述: “天地良心,我的确只有您这一……” 恩客来楼中寻欢作乐,干什么自是一清二楚,又偏生爱听楼中的美人一遍遍说着“我的心里只有您”,真真是…… 掩朱的这位客人,从不许他接待旁人,约莫是有着古怪的占有欲。 掩朱只得自证清白,他的确不曾再勾搭过其他客人。 只是,青裳客人打断了他。 “以后别提这个。” “……是。” 越人楼在诸国中颇有名气,除了楼主的手段外,也因楼中的美人从来知情识趣,又有脸蛋,又有才情。 可偏偏,他寻了个痴痴傻傻的。 客人无奈叹息:“罢了,多学着些也好,免得总是不会说话,讨我生气。” 掩朱不是朵合格的解语花。 但…… 客人垂眸,看着枕在他腿上的艳丽美人——鬓发如云,唇红齿白,讲话的时候,舌头像小蛇一样在口腔里滑动。 客人的喉结上下滚动,黑而沉的眼睛里,闪过异样的情绪。 掩朱,自有能给他解颐的地方。 窗未合上,有风吹进。 而掩朱在几个仰躺间,衣裳已滑落下来,肩头裸露在空气里。觉得有些凉,瑟缩了一下。 实在是可怜可爱。 客人俯身低头,含咬着锁骨。 掩朱安静承受着,感受着从细密的痒意,逐渐变成尖锐的疼痛。 没忍住,皱眉呻/吟出声。 “弄疼你了?” “那我轻些。” 客人唇瓣沾血,稍稍直身,短暂放过了掩朱。 剥开银朱色外袍,剥开白色里裳后,又再次俯身。 他用鼻尖,从锁骨处,开始向下滑动。 直至遇到阻碍。 那是一颗果子。 真奇怪,好端端的,放果子干什么? 客人停驻此处,鼻息喷打在上面。 掩朱怕痒,又觉得有些奇异,呼吸声骤然加重。 客人逗弄之心更甚,启唇贴近。 ……越发荒唐。 颠鸾倒凤娇娇笑,不断呻/吟又吻唇。 …… 竟是一夜荒唐。 醒过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乏力躺在锦被里,掩朱疲惫地想——客人骗人。 他既没有不生气,也没有轻一些。 被盖得严严实实、连脖颈也没有露出的锦被下,掩朱不着寸缕。 又多了些其他东西。 身上最后的力气,掩朱用来告诉侍者—— 不必进门。 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咏少年诗》 颠鸾倒凤娇娇笑,不断呻/吟又吻唇——《洞房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越人楼 第2章 画眉郎·上 人群聚集,便不可避免的,会去分较高低。 眉如山黛的画眉郎,十分自信的认为,自己当为二楼众美之首。 毕竟他从来都是妆容完整,衣裳首饰搭配得当—— “衣裳过素然而唇妆过浓”“通身柔弱无害,头顶却簪了根长而锐的金钗”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画眉郎身上; 毕竟他颇有心计,讨好恩客的时候,也绝不只靠身体—— 那个田姓的员外,是个片刻便倒的软货。 于是同他见面时,画眉郎总是弱不胜衣,从褪衣时便开始含羞脸红,声音呢喃如小鸟。这样才能叫员外相信,他的吟呼和疲惫不堪,都是真实的; 而那个弱质苍白、身量不算高的读书人,既爱端庄贤淑,又爱放荡寻趣。 对画眉郎来说,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在门外时,他嘘寒问暖,拿自己的手捂热对方的手;进了门,他横眉冷竖,粗鲁对待——不必担心恩客会生气,对方眼睑下浓重的黑眼圈和家中正被典当的藏书,都昭示着他对画眉郎的喜爱; 那爱逛花楼爱救风尘,心里颇有些慈悲怜悯的公子哥,画眉郎自然也是不肯放过对方的银两的—— 他的眉细而长藏愁绪,他单薄得肩胛骨咯手,他常常一人独身静坐,可偏偏他从来没求过对方什么,只是每每相见,眼里会泛起“何其有幸又能见君”的喜悦光芒。 …… 金银如流水,哗啦啦涌进楼主的袖中。 画眉郎的衣裳也越来越精美,食物越来越新鲜,被衾越来越温暖,首饰越来越多,侍者越来越尊重客气。 在楼主越发赞许的目光里,画眉郎已然翩飞。 至于同居二楼的这些人? 画眉郎轻哼,眼底略过不屑。 这群人,要么就是不如他美,没他会打扮,要么就是不如他聪慧,不知变通。 甚至也没有他拎得清,好些人还做着同甘共苦,待恩客功成名就后,赎美回家的黄粱美梦呢—— 譬如他隔壁那个总是哭唧唧的蠢货,坚信他的货郎能成富商。 哈,富商? 那货郎拿着蠢货的钱,来越人楼吃香喝辣睡蠢货。 他们能活到今天,不过是楼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实在是蠢如鹿豚,画眉郎懒得理会。 他将目光,放到了三楼。 那些能勾搭大官大贵的人,那些奴仆更多的人,那些房间更大、衣裳价格更高的人,才是他该结识的。 只是—— 画眉郎带去的珍藏被扔出,好心的建议被嘲讽,甚至他引以为傲的衣着打扮,都被贬入尘埃里。 这群眼高于顶的家伙,竟敢轻贱他,瞧不起他? 画眉郎蹲在地上,狼狈捡起流光泛滥的美丽裙裳。 低头时咬牙切齿,只等着自己踩在对方头上的那一天。 这时,画眉郎身侧蹲下了一个人,同他一起捡东西。 “这衣裳真漂亮,丢在地上可惜了。” 是掩朱。 “云哥你之前不是还说,想要这样的布料做衣裳,楼主当时没给,现在送上门来,怎么给丢出门了?” 怎么,云哥和这衣裳还有一段这样的往事?画眉郎挑眉。 空气中剑拔弩张,争锋之意渐浓。 熟料原先高傲昂首的云哥,冷哼着挥袖离去。 画眉郎眼神一亮,虽是拿他做筏子,不过能让云哥吃瘪,他还是高兴的。 他敏锐地抓紧机会,结识了掩朱。 三楼的掩朱。 两人都很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加之一方有意逢迎,两人关系一步步加深。 同时,画眉郎也惊奇的发现,掩朱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机敏聪慧。 甚至连二楼里的一些人,掩朱也比不上。 掩朱能住在三楼,是因为他够美。 当时跟云哥的争锋,也是画眉郎的自作聪明——云哥只是知晓掩朱真实面目,觉得与他发生争端不划算。 云哥是对的。 因为画眉郎在不久后,就发现掩朱又亲亲密密同云哥聊天打招呼。 画眉郎想起此事,几欲吐血。 亏他以为! 他还以为掩朱是故意的!还暗暗佩服对方的心性。 谁知道只是这家伙迟钝而已! 跟着他,没一点盼头!一点都没! 这样的发现,生生给画眉郎气得咳嗽,冷着脸回了二楼。 下次掩朱来寻他时,画眉郎又眉眼带笑,客客气气拦在门边,告诉对方自己有事。 掩朱来分享吃食时,画眉郎在忙; 掩朱来探寻妆容时,画眉郎在忙; 掩朱兴冲冲跑来,说起那谁谁的趣事,画眉郎还是在忙…… 再迟钝,也该明白画眉郎是什么意思。 掩朱确实,也有两天没再来过。 画眉郎心里一松,掩朱毕竟是三楼的人,若是计较起来,他也得吃苦头,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也好。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滋味。 多日的心力交瘁,再加上有些客人,实在不是怜悯人的主,画眉郎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画眉郎病了。 他发热了。 这病不轻,但画眉郎身体不错,服药休养几日即可。 毕竟像他们这样,又是这种过活,娇贵虚弱些的,老早就死没影了。 楼主怜悯,允他十日不用接客。 没了恩客,他的房间里,空荡又冷清。 日光月光打在窗棂上,海棠样式棂花的影子,落在地上,桌子上,瓷瓶上。 像一条条游走的黑蛇,正围着他过来。 画眉郎苦笑,他平日里姿态高傲,瞧不起人。如今无人探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知道是这么个理,但人在病中,就是容易虚弱感伤些。 孤寂如影随形,被子也凉,一双脚怎么也捂不热。 待到病好,他要不就去养只画眉鸟? 那样的话,好歹屋子里能有些声音。 半梦半醒间,画眉郎这样想。 “您不能进。” “公子止步。” 而后是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门口传来的吵闹动静,叫画眉郎咬牙皱眉。 他休息的时候,是不许侍者吵闹的。 怎么,如今瞧他病重失势,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 画眉郎顶着满头大汗坐起,披上外裳,眼里含着恨,撑着床柱扶着墙,缓慢移动到门口。 他实在太虚弱了,走的这几步路,外头话都说了好几轮。 “掩朱公子,我家公子现在病重,楼主吩咐了,不许打扰,我不能放您进去。” “我不会打扰画眉郎的,只是想去瞧瞧他好不好。” 掩朱听起来很气愤,声音尖锐得厉害。 “探望跟打扰是不一样的!” 门口的新侍者只听从楼主的吩咐,死板得很,非不让掩朱进。 他的臂膀结实有力,肌肉虬结,掩朱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块铁水浇筑的墙壁。 掩朱捂着额头,直直盯着对方。 对方低着头,讲话客气极了。 这样不管不顾的吵闹,引来了几楼客人的注目。 “怎么回事,去瞧瞧。” 于是大人物施施然下来,托着杆温润的玉烟枪,红唇开合间,吞云吐雾,犹如艳鬼。 “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 …… 掩朱终于打开了画眉郎的门。 带着郎中、侍从和热水。 “先前来寻你,侍者总说你在忙,我还以为是你不愿见人的托词。” “方才问阿翠,才知道你是担心过了病气,怎的这样傻。” 阿翠,是画眉郎病前的侍从之一。 经掩朱这么一闹,又从后院调回了画眉郎身边。 画眉郎瞧着那个满脸写着“是我不好”的傻子,轻弯唇角: “以后,不会不见你的。” “我的朋友。” 最后的那句话声音很轻,不知掩朱听见了没有。 有朋友的滋味太美妙了。 画眉郎头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余生说不定不会再有第二个朋友了。 他很珍惜掩朱。 纵使是在他心怀抱负的前程面前,掩朱也具有着,不能被舍弃的分量。 楼里来了新来了一位青裳客人,月华锦衣蜀锦鞋,腰坠羊脂白玉,尊贵雅致。 最关键的是,画眉郎亲眼瞧见——有位云哥房中出来的恩客,对着这位青裳客人,俯首作揖。 画眉郎眼睛顿时就亮了。 且他敏锐关注到,对方在寻人——这位,尚还未成为谁的恩客。 真真是上天助他。 散了好些银两,费了好大工夫,多方游走后,画眉郎终于得到了一样关键信息——对方在找寻一位姿容艳丽的美人。 姿容艳丽? 他并不是这种风格的,若只是一味地穿金戴玉,倒落了下风。 画眉郎盯着镜中蹙眉的柔弱美人。 可若事事认命,那就不是画眉郎了。 他将唇描得鲜红,发间的金钗一根比一根锋利,他肤色苍白眉含病气,垂眸不语时,整个人像是森森鬼气里,透出来的苍白艳色。 青衫客人停顿在他面前时,画眉郎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 我要留住他了。 谁料客人停顿片刻,便登阶上楼离开。 客人搂着掩朱的腰,合上了掩朱的门。 画眉郎抬眼盯着掩朱的门口,因有恩客,门前悬挂的灯笼被点亮。 指甲深深攥进肉里,鲜血滴落到地上。 “阿翠,那位客人,刚刚是因我而停顿吗?” “……的确,是在看公子您。” “呵。” 阿翠低头不敢多言。 客人要找谁,进谁的门,这本不该怨恨。 偏生他是画眉郎,心眼极小。是费尽心力的画眉郎,想要去三楼的画眉郎,想要过更好生活的画眉郎。 若是画眉郎的话,那怨恨上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偏生对面的是掩朱,毫不知情。那是居于三楼的掩朱,救他性命的掩朱,唯一的朋友掩朱。 攥紧的手松开又攥紧,又松开。 画眉郎苦笑,若是青裳客人那时,那时没有在他面前停顿就好了。 第3章 画眉郎·下 画眉郎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掩朱床边旁边,同他讲着楼里的琐碎闲话。 “……真是笑死人了,兰浓和兰清这兄弟俩,往日都是形影不离你我不分的,竟因为一个恩客翻了脸,扭打在一起。” “你说那恩客若是阔绰些便罢了,偏偏还是个小气鬼,为了这样的货色哈哈哈哈……掩朱你说好不好笑……” 这在楼里不是稀罕事,不过画眉郎同那两人有些龌龊,见对方丢脸,他只觉得痛快。 瞧着笑得东倒西歪的画眉郎,掩朱侧目弯了弯眉眼,声音细弱: “你小心别摔了。” 画眉郎正拧着银丝掐花纹,手上动作微顿,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我们俩,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 “掩朱,你说是不是?” 迟迟未得答复,画眉郎惊疑扭头,声量加大: “掩朱!” 掩朱躺在锦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额头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微阖,睫毛微颤,像是要睡觉。 听到画眉郎的声音,掩朱费力睁开眼睛,无奈看向画眉郎: “画眉,我方才点头了。” “……我刚刚没瞧见。” 原来是这样,画眉郎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没有留意到掩朱阖上的眼皮,和因沉睡而歪下的脑袋。 “身上还是很痛吗?那,那我再跟你说些趣事,转移注意力,前几天,我看见……” 一只手压在画眉郎的肩膀上,打断了他讲话。 “掩朱现在要睡觉,安静些。” 画眉郎回头,是面色不善的云哥。 对方声音压得轻,却颇具压势。 画眉郎一怔,在意识到对方将自己唬住后,随即大怒。 “你——”凭什么教训我? 云哥捂住他的嘴,将他带离掩朱房间,一直拖到外面的栏杆处才停下来。 “画眉郎?” 画眉郎蹙眉,“是又怎样?” “我听说过你,是二楼里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心有九窍。” 不待画眉郎开口,又继续道,“如今看来,却浮躁不堪,愚蠢至极。” 云夷,为三楼众人之首,众人一般称他为云哥。 云夷身量极高神情淡漠,眉眼冷峭,唇宽而薄,偏生右眼有粒泪痣……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不过,画眉郎不是云夷那千金求见的客人。 感受着上方的扫视目光,画眉郎躁动的心安定下来,大脑飞速旋转,他在思索该如何讲话,讲什么样的话,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是了,掩朱身上疼,在他清醒的时候,该讲趣事,若是困了,就该好好休息…… 方才确实是没有冷静下来。 云夷看到了他神色的转变,却不愿给他成长的时间。 “今日,已是十八了。” 青裳客人十五号来的,三天了,掩朱还是伤痛得难以下床。 按照前几个月来看,掩朱得到下月初,才能跟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 想到这,画眉郎抿唇不语。 云夷垂下眼睑,打量着画眉郎。 他当然瞧不上面前的这个人,但掩朱的苦头,却跟对方脱不了干系。 “你或许不知道,数十年来,掩朱是三楼众人里,第一个这么凄惨的。” 至少是明面上。 “哦,你或许知道。” “掩朱是我的朋友,我……也很心疼他——”的遭遇。 “呵。” 云夷嗤笑。 三楼中人,从来都是越人楼的宝贵财产。 在年老色衰,不能为楼主赚很多很多钱之前,他们的身体,重要得不像话。 进入楼中客人的背景,十成里有九成九,都不会比楼主背后的势力更强更大。 楼主根本不许客人对美人的身体,玩什么太过分的游戏。 青裳客人的确付了重金,买下掩朱的一年,可那些钱,掩朱数月就能赚回来。 云夷侧开身子,让开路,让拎着药箱的郎中进门。 往掩朱的屋子扫视几眼,视线落在一楼台上跳舞的美人上。 三楼众人有一个隐晦的共识——楼主这次,是想要废了掩朱。 他知晓青裳客人的品行,却还是默许对方将掩朱往死里玩弄。 如若不然,在第一个月的时候,那客人就该横死他处,哪里还有后面几个月的事。 而究其原因,是因为掩朱顶撞了楼主。 更要命的是,他成功逼迫楼主更改了决策。 “我觉得你蠢笨的原因,是你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为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不给你药,要让你活活等死。” 画眉郎双目一凝。 提及这件事,他恨得七窍生烟,恨得睚眦欲裂,但在云夷面前,他并不愿意失态。 画眉郎只是微笑,气息丝毫未乱。 “楼主当然不会有错。” 云夷笑了起来,他头一次低下头,正视起画眉郎。 “掩朱若是死了,三楼便会空出一个位子。” “若是你能再聪明些,那……哦,不对。”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再聪明一点,反而不美。” 画眉郎唇边弧度不变,弯腰时姿态优雅,“多谢云哥教导。不过我终究是二楼的人,在三楼待的时间太长,并不妥当。” “嗯,下去吧。” 画眉郎下楼离去,掩朱旁边屋子里走出来一人,站立在云夷身旁。 那是个比金玉更耀眼的华丽美人。 他倚靠在栏杆上,看着对面二楼的门口。 “说这些做什么。” “他哪里够格。” 云夷原是在瞧台中美人的,闻言,目光慢慢转向了台下满面痴迷的客人。 “为傻子出出气。” “总归当了你们几年老大。” —— 画眉郎感受到了身后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他脑中什么都没想,只是按照前辈教导的礼仪,一步一步走着。 腰在什么时候扭,扭的力度是轻是重,如何扭,手又该如何放,眉眼情态如何漂亮动人。 他学得最好。 同期的孩子还在被训被打骂的时候,画眉郎已经拿上奖励了。 他是最优秀的。 可是—— 画眉郎将枕头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把能扔的都扔掉后,画眉郎单手撑着床柱,喘着粗气。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画眉郎瘫坐在地,低声咒骂着。 可问他是谁该死呢,他又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人总是拿浅显的理由糊弄自己。 所以画眉郎把自己困在一个圆圈里,让自己去猜想——掩朱的房间在自己的对面,没事的时候,他喜欢趴在栏杆上。 那是不是说,青裳客人是被他招来,留意到了对面的掩朱呢? 这猜想漏洞百出,足够画眉郎留出缝隙,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 以此停止,更深的猜想。 “啊哈哈哈,哈哈哈——” 画眉郎疯疯癫癫的笑起来。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仰躺在地,狼狈不堪。 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楼阶将美人划分出不同的价钱。 对楼中美人来说,客人自然也分贵贱优劣。 青裳客人身份尊贵出手阔绰,言谈一点也不粗鲁,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是浑身酒气。 多么好的客人呐。 知道对方亲自向楼主谈下掩朱,只让掩朱侍奉他一个人,一月只需侍奉一天的时候。 画眉郎嫉妒得发狂,满心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恼怒,扯断了手里才串好的珍珠项链。 而在他蹲下身,从屋子的各个地方,一粒一粒捡起散落的珍珠时。 他又想,算了,如果是掩朱的话,那就没关系。 他希望掩朱过得好。 画眉郎没有提及自己的想法,只是笑着祝贺掩朱。 他完完整整的当了一次大好人,当时心里应该是高兴愉悦的。 可等药郎一波又一波进入掩朱屋子的时候,画眉郎开始感到惊慌。 他不知道对方是这种客人。 画眉郎盯着房顶的交错的花纹,云夷的话回荡在耳侧。 【我觉得你蠢笨的原因,是你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为什么楼主在你生病的时候,不给你药,要让你活活等死。】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不聪明,可为什么呢,画眉郎也不知道。 他拥有那么多的恩客,他给楼主赚了那么多的钱。 楼主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养着他呢? 画眉郎时至今日,没有半分头绪。 他那么乖巧,也没有情郎,能挣钱,又不愿意从越人楼飞走。 楼主为什么要那么做? 更叫他惶恐的是,下一次,若是下一次他生病了。 那楼主,还会不会管他呢? 还是不叫郎中,还是要调离侍从吗? 水和食物被放在那么远的门口,他不是每一次都有力气爬过去的。 对了,地上凉!他不能躺地上,不能生病的! 画眉郎从地上踉跄着爬起,坐到床上。 被子已经被扔到了地上,于是他扯起床单的一角,遮住脑袋。 画眉郎知道,云夷是为了掩朱才来的。 掩朱…… 那掩朱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从楼主手上救下他呢。 同那位客人,有无干系。 画眉郎不敢细想。 于是他在脑中构建出一幅场景:客人为他止步,却抬头看见了掩朱,找到了所爱的艳丽美人…… 没错,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正当他越来越自信、几乎要确认这是事实的时候,阿翠敲响了他的门—— “公子,田员外到一楼了。” “……好。” 第4章 梁上君子·上 四月初三,掩朱终于能跟大家畅快的玩乐一番。 画眉瞧着有些忧虑,掩朱逗了对方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松快松快,掩朱在楼里寻着不同的人,疯玩了一天。 “太累了。” 掩朱打了个哈欠,慢腾腾上床。 半梦半醒间,又突然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没点灯,可屋外热闹得很,昏黄的光线透过门缝照进来,越发显得屋子静悄悄。 掩朱拥着被子,四下打量。 “有些警觉。” 声音来自房梁。 细微的窸窣声后,床前站了个蒙面的黑衣人,腰侧可见亮光。 掩朱猜测,那是某样兵器,约莫是匕首或弯刀。 “阁下是要找寻什么吗?可以自己去拿。” 掩朱并不惊慌,也许是他撞见得比较多的缘故。 “不喊人吗?” 听声音是个少年,身量也单薄。 不过也说不定,许多江湖人,声音是能变换的,身材也是。 掩朱漫无边际的想,当然,并没有忘记回答对方的话。 “楼里有很多高手,大多数情况下,旁人闯进来马上就会被带走。” 所以,武功不好的,不用喊,自有人带走他们。武功高深的,也不用喊,因为喊不喊没差。 “你还怪有意思的。” “越人楼里确实有些能打的,不过,以他们的功夫,尚还不能发现我的踪迹。” 哦,轻功很厉害,这位梁上君子很自信。 掩朱想,要不要起身给这位客人倒杯茶。 毕竟来者是客,现下唤侍者来也不方便。 思索半天,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掩朱不舍得离开他的被窝。 “你在发呆?” 不知何时,黑衣人已经凑到了掩朱眼前,还伸手晃了晃。 原本放下的床帘,也被挂在挂钩上。 动作轻得掩朱完全没察觉。 “哦,那不好意思。” 黑衣人:“……” 不愧是出了名的漂亮傻子。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黑衣人露出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他方才还探过对方根骨,脉细气浊,分明连普通人的身体也赶不上。 “按理来说,是不该知道的。” “不过您的杀意太浓了,我的身体说,它想做个明白鬼。” 掩朱借着月色,拢起袖子,给对方瞧了瞧手上的鸡皮疙瘩。 也不管对面能不能看到。 对面……自然是能看到的。 黑衣人的夜视能力很强,更别说后天专门训练过,白天黑夜于他无异。 “原来是这样,是我轻敌,杀意没收住。” 都明说要杀自己了……掩朱无奈阖眼,又认命睁开。 “阁下,我还是想做个明白鬼。” 黑衣人轻笑出声,掩朱听着,心底却有些发毛。 “别担心,漂亮公子,我暂时不会对你动手的。” “因为我发现,你好像,也是苦主。” 掩朱识趣,不再多问。 幸好对方也没有对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我在房梁上,关注了你好些天。” 掩朱垂眸不言。 “你睡觉的时候,也施妆粉吗?” 黑衣人忽然问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这是什么问题? 掩朱疑惑,还是乖乖应答,“当然不,那很伤皮肤。” 脸是他们最大的依仗之一。 “可你唇色一直都很红。” 黑衣人实在纳闷,从白天到黑夜,对方唇色一直都是鲜艳的状态。 “我自小就这样,哪怕生病时亦是如此,顶多是干裂起皮。” 甚至他名字里的“朱”字,就是由此而来。 黑衣人凑近掩朱,伸手在对方唇肉上揉捻过去。 手上干干净净。 掩朱没有说谎。 月亮从窗中透进来,照着柔顺安静的掩朱。 “你还见过,同你一样的人么?” 掩朱细想,而后摇头,“没有。” “我见过。” 床上太软,待着不习惯,黑衣人靠着床坐在地上。 “我们在一个村里长大,一起捞鱼一起爬山,他嘴唇总是红艳艳的,漂亮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别人都笑他,说他偷拿他娘的口脂……” 黑衣人声音渐渐低下去,掩朱逐渐听不清,当然也不敢让对方大声些。 “什么时候来的越人楼?” 这句能听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自有记忆起,我就在楼中了。” “越人楼还管怀孕生子养小孩不成?” “……可我没有楼外的印象。” 黑衣人不经意瞥了掩朱一眼,又连续问了不少问题。 面对这审问犯人似的架势,掩朱没有丝毫不悦,一一应答。 终于,黑衣人不再发问,眼神渐渐变得怜悯。 面前这位小有名气的美人,不知五谷,不识物价,不晓生计,不懂家国河山。 四景变换,他只能通过窗户看。 掩朱不曾出过这栋楼。 “我同我的朋友分散了,我找了他很多年——” 黑衣人顿住。 他幼时在学堂外扒着墙,偷看到学子们课间小憩。他学着那些人伏在床榻上,双手枕着脑袋,望向掩朱,用眼神勾勒着对方的轮廓。 “——太像了。” 黑衣人有双年轻干净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掩朱见得太少了。 他找遍记忆,也只能想到,小时候饿极了,趁着人杂偷溜进后厨,撞见了王大厨偷放在菜筐里的小女儿,揭开盖子时,对方怀里抱着两枝桃花,因为突然见光亮,捂着嘴咯咯笑。 王珍宝分给掩朱一枝桃花。 黑衣人伸出一只手,说要带掩朱离开越人楼。 “离开这里,我能做什么呢?” 面对着对方错愕的眼神,掩朱轻抿起唇瓣,露出一抹笑。 “阁下,我不是您幼时的玩伴,您应该是认错人了。” “而且,楼主要回来了,我想,阁下要快些逃命才是。” 越人楼的楼主有些邪门,黑衣人眼底露出显而易见的忌惮。 掩朱起身,推开窗子。 洒进屋内的月光更多。 对着窗外,掩朱轻抬右手,淡定自若,“阁下,有缘再见。” 黑衣人听见了同行人的哨声,跳窗离开前,他神色不明的看了两眼掩朱。 “我会回来找你的。” “那阁下,莫要让我久等才是。” 黑衣人身手轻盈敏捷,在黑夜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合上窗扇前,掩朱瞧了瞧天上的弯弯月牙儿。 月初了呀。 —— 四月初七,是夜。 掩朱睁眼,这回倒没起身,安心待在被窝中。 “阁下安好。” 又是熟悉的窸窣声后,床前站了一个黑影。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黑衣人小声催促着掩朱起床来看。 是青团。 “有枣泥的,豆沙的和芝麻的,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他买的都是最好最贵的。 从前他和大泉过得苦兮兮,什么都馋。 旁人手里拿的,身上穿的,腰上戴的,哥俩无一不羡慕。 最馋的还是吃食。 有一次,大泉从街边捡回半个青团,兴奋跑过来,两人一人一口,狼吞虎咽,觉得香甜得不像话。 青团是一个小胖子扔的,他牵着一条凶狠大黑狗,笑嘻嘻看着两个人捡食,然后命令大黑狗追着他俩玩。 许多年过去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条狗能追得上他,他再也不会从街边捡旁人扔掉的吃食。 每年四月,他都能去买光滑如玉的青团,却找不到人分享。 “……大泉你、掩朱,掩朱,你现在还吃青团吗?” 卧室在里间,黑衣人喃喃自语的声音不大,掩朱不担心被人听见。 面对黑衣人的情真意切,掩朱平静重复道: “阁下,我并非您的童年玩伴,不是大泉。” “而且我厌恶太甜的东西。” 黑衣人陡然沉默下来。 掩朱猜对方会恼怒或生气。 然而黑衣人只是系好牛皮纸上的绳结,问掩朱: “没关系,人总是会变,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掩朱心想这个人恐怕是疯了。但又想,许是他的想法,旁人总是不在意。 “谢阁下美意,我于吃食上,并没有格外偏好的。” “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给我讲一些外面的事情吧。” 黑衣人有些拿不准,“该讲些什么呢。我跟着师傅,常年在门中习武,下山后又给……给我家大人做事,时兴的许多东西,都不太清楚,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物。” “阁下,我并不想从您这里探知到什么消息。” “楼中收集情报的,另有人才,我并不属于那里。” 掩朱给黑衣人倒了一杯茶,虽然知道对方并不会喝下去。 “您随便讲些什么都好,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 黑衣人指尖旋转着茶杯,他思忖片刻,说:“我去年途经宁城,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件大事;对有的人来说,那又是一件无需惊讶的小事。” 掩朱安静听着黑衣人的讲述。 “宁城不太富裕,那里山很多,路太陡,细碎的河流分割开土地。百姓种不起好地,商人货郎也总是避开这里。” “幸好大家勤快,去砍树去卖柴,去打猎去采买草药,拉扯着宁城的孩子长大。长大后的孩子,有的继续待在宁城,有的远走他乡。” “但是无妨,宁城永远爱着它的孩子,祝愿着它的孩子,期盼着它的孩子,活得好一点,活得再好一点。” “宁城希望,它的孩子能够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