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拯救手册》 第1章 阴郁世子(一) “孽障!你个天杀的祸种!我真是悔啊,怀胎十月竟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往日体面尊贵的侯夫人此刻发髻散乱,鞋都跑丢了一只,她跌倒在雪地中,染着豆蔻的指甲沾满了雪底的泥泞。 她一改之前的求饶姿态,如市井泼妇般对着眼前之人破口大骂了起来,眼中恨意滔滔,恨不得直接将对方撕碎。 “我早该在你出生那日就将你掐死,哪里还轮得到你使出这杀母弑父的本事!小哑巴,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 话音尚未落下,剑刃已抵上她的喉咙,锋利的剑身轻易割破皮肤,有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滴进脏污的雪里。 修罗一般的少年执剑而立,剑身在白雪的映衬下泛着冰冷的寒光,他衣袍单薄,早已被血迹染的鲜红,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侯夫人眼神涣散,露出疯癫般的笑意,口中喃喃道:“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剑光一闪,妇人被割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少年的脸上。 她嘴巴张了张,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出口,睁着眼睛断了气。 洛灵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如此血腥的一幕,她喉间溢出一丝尖叫,又赶忙捂住嘴巴。 深冬的雪还在下,如鹅毛般飘洒在天地之间。 院中的少年似乎注意到了她,抬眼望了过来。 他苍白的脸上沾染了许多血迹,一双黑眸像冰层下的寒石,眉宇间笼罩着晦暗的阴翳,碎雪落在他的肩头,与伤处涌出的血融为一体。 洛灵看到少年眼底滑出的泪,只是他的神情却无一丝一毫的悲戚。 他手掌一覆,合上那妇人的双目,再次抬起剑。 洛灵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可下一瞬,他将剑横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别!”洛灵惊呼出声。 少年动作一滞,看向她的眼睛里带了迷茫与不解,可他也只是停顿了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剑身割进喉咙。 洛灵捂住眼睛,不敢去看,她听见长剑掉落的声音,听见少年倒在了地上。 与她绑定的系统用着萌萌的正太音:“欢迎欢迎!亲爱的宿主,欢迎您来到快穿世界。” “你不能预告一下吗,上来就是凶案现场!” 系统不好意思笑笑:“嘿嘿……” 就在几分钟前,洛灵正在大厦天台边死命拉住一位轻生的同事,但她力量太小,两人一起掉了下去。只不过半空时,时间忽然静止了一般,耳边有声音在问她:“想不想要活下去,在其他世界里活下去。” 洛灵当然想!自己这大好年华没得也太突然了! 于是她疯狂点头同意,同意来到快穿世界,同意绑定系统,同意拯救反派的任务。 然后她就瞬移到了这漫天的大雪中,洛灵脑子有点懵,有种简历刚投进邮箱,下一秒人就坐在工位上的感觉。 接着懵劲还没过,就看到妇人喷血的喉咙。 画面实在骇人。 “宿主,刚刚倒下的少年,正是您要拯救的第一位反派。” 洛灵看向倒在雪地里的少年,心下惊慌未散:“……可他好像已经死了。”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幕,如何改写他的结局,就看宿主您接下来做的了!” “我有一个问题,”洛灵缓缓问道,“既然是反派,为何还要救他呢?” “关于这个问题,您以后会得到答案的。”系统清清嗓子,“下面,您要做好准备,场景冲击性强度较高。” 眨眼间,周遭景象开始变幻,洛灵以上帝视角俯瞰整座府邸。 荣华显赫的南阳侯府如今好似人间炼狱,厚重浓郁的血腥气与刺目的红一同占据洛灵的感官,鲜血如泼墨般倾洒于白雪之上,入眼便是数不清的尸体。 反派似是钟情于割喉,府中的人几乎全部死于颈间狰狞的刀口。 接着,景象开始变幻,反派经历的一生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洛灵眼前浮现。 建宁二十年冬,少年屠尽南阳侯府满门,后自刎。 建宁二十年,秋末,牢狱中,少年身穿囚服,神色麻木地坐在阴冷的牢房里,周围其他犯人的讥笑声不绝于耳。 “世子怎么也同咱们一起关在死牢里了?” “哈哈哈什么世子,被他老子亲自押来的,死期比咱们还早呢!” “哑巴世子,阿巴两声给爷听听!” 建宁二十年,春初,空中下着细密的雨,侯夫人将茶杯砸在少年的脸上,质问他为何还不肯放弃世子之位,叱骂他生来便是恶鬼,只会为侯府带来灾祸。 建宁十三年,南阳侯府中,一道婴儿的啼哭声传出,南阳侯大喜,众人恭贺主子得子。不远处的小少年神情淡漠,与府中喜悦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知道,弟弟的到来,代表他被彻底放弃。 建宁十一年,南阳侯请旨废黜长子的世子之位,皇帝言世子虽有残疾,但德行无亏,将其驳回。 建宁五年春,未满六岁的小少年被下人捏着嘴巴灌药,他抗拒挣扎,苦涩的药汁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双肩处的伤口崩裂,血珠浸透衣衫。侯夫人呵斥他乖乖喝药,不然一辈子都要当个哑巴,而南阳侯也只是冷漠地吩咐大夫将药性调得再烈些。他们只想要一个完美的、不被人诟病的继承人。 定安十四年秋,定安帝崩,太子即位,次年改年号为建宁。南阳侯府内,侯夫人打落补身的汤药,红着眼指向乳娘怀抱的婴儿,嘶哑着声音喊道:“扔出去!把他扔出去!” 定安十四年夏,侯夫人历经九死一生,终于诞下一名男婴。负责接生的两位稳婆却是满目惊惶,只见婴儿颈间被脐带死死缠住,面容已然青紫,且他天生残缺,没有双臂。 就在此时,又有一婴儿自体下露出头来。 稳婆们知道侯夫人这胎是双生,她们此刻惊恐不安,连身子都打了抖,硬着头皮将第二个婴儿接出来。其中一位稳婆眼睛瞪得浑圆,双膝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 那第二个出世的婴儿竟然长有四只手臂,多出的一双自肩骨处长出,只是没有骨头,如滑腻的肉虫般垂于两侧。 另一位年长些的稳婆颤巍巍做着余下的事,她拍打着婴孩细嫩的皮肤,只见他神态似哭泣,却迟迟发不出寻常婴儿那样的哭声。 唯一活着的孩子,竟然还是个天生哑疾的畸胎。 定安十三年,南阳侯夫妇笑盈盈地抚摸腹中的孩子,他们请了很多大夫来看过,这一胎会是侯府的双生嫡子。便商量着请皇帝下旨册封,让长子做世子,日后继承爵位,府中还要为他重建一个院子,就叫“煦园”。 二人沉思要给两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好,侯夫人心念一动,在纸上写下几字,南阳侯随即也写下几字。 洛灵仔细去看,纸上写的是—— 长子辞忧、次子宴宁。 都是承载着祝福的好名字。 洛灵眼眶忽然发酸,少年原本也算是在父母的期许下诞生的,再回顾他此后的经历,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荒唐,无论“辞忧”还是“宴宁”,都与他相去甚远。 眼前再现鹅毛大雪。 洛灵解下身上的斗篷,抖落冰雪,走到少年身前,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宿主,准备好开始您的旅程了吗?” “嗯。” 第2章 阴郁世子(二) 邺京城漫长的冬日终于度过,冻雪消融,柳梢泛青,只是夜里的风依旧寒凉,带着还未走远的深冬气息。 天刚蒙蒙亮,南阳侯府的煦园中,下人照例开始洒扫,有两个小丫鬟正在亭榭里做活。 “杏儿妹妹,今日春龙节,咱们做完活一起去街上看舞龙好不好?”其中一个丫鬟擦着朱红的栏杆道。 名叫溪杏的小丫鬟神色犹豫:“小桃姐,我怕……” “怕下雨?”山桃性情风风火火,做事快,说话也快,她拧了一把抹布上的水,“下雨带伞嘛,今日的雨预示一年的好收成,街上舞龙肯定更热闹了。” “不是,我是怕世子发现会打我们……” 山桃觉得诧异又好笑,刚想问她为啥这么说,可接着自己就想明白了。 不管是在侯府众人还是邺京百姓心中,南阳侯世子都是一个性情阴暗暴戾的人,而城中也总有人在编排世子。说他经常打杀下人,最爱的刑罚就是割人舌头,说他不忠不孝,对待父母长辈刻薄冷血,甚至还说世子因为自己天生哑疾嫉妒亲弟,不止一次起杀心。 山桃来煦园已经五年时间,她不能说自己很了解世子,但很多事都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世子绝非他们口中之人。 她笑对溪杏说:“很多事啊,要用眼用心看,以后你会看明白的。今日你只管放心,我保你不会受罚。” 溪杏犹豫着点头:“好……” 山桃擦完栏杆,将亭榭东面的几个竹帘放下来,现在已起了东风,一会来雨,怕会潲进水来。 而在那清凌凌的池水里,洛灵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昏昏沉沉的意识终于伴随着冬日的离去而愈加清明。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是院中的一株荷花,而且在这池子一待就是三年…… 这三年,洛灵看着反派的黑化值一点点增加,却没有办法采取行动,因为她是个妖力低微且未修成人形的荷花精,除了短暂的进入谢辞忧的梦境外,其余时间只能待在池塘里。 而且,入梦都是以荷花的形态,甚至连话都不能对他说。 只有系统知道她在心里骂了它多少回,就不能直接让她化形吗! “系统,今年已经是建宁二十年了。” “是的宿主,您没有记错。” 洛灵冷笑几声:“谢辞忧就死在今年冬天,你是觉得,我只要继续在他梦里表演花枝乱颤,就能把他从死亡的结局里拉出来是吗?” 她放轻了声音,幽幽说道:“系统,如果他死了,我跟着没了,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系统讨好地笑笑:“已经到了设定的化形时间啦,就在今晚月出之时。” 洛灵的灵魂已经迫不及待要从这株植物里冲出来了。 今日天色不大好,没一会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作为一朵荷花,洛灵喜欢雨天,初春的雨里藏着充沛的灵气,她伸展出小小叶片,高兴地与雨滴触碰。 远处忽然有道急切的中年嗓音响起:“世子,您怎的不撑伞就出来了。” 洛灵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细雨之中,遥遥走来一人。他穿的单薄,身上披了一件苍青色的外袍,被雨水打湿了些,长发未束,就这么散在身后,墨色与苍青交织着,像一幅山水画。 是谢辞忧。 当年,南阳侯得知他的降世是如此情形后,当即派人盯紧了产房中的人,无论是自家下人还是请来的稳婆医师,全部被接续灭口,或伪造成走火意外,或是盗匪烧杀抢掠,连带她们的家人也全都遭了难。 他极重名声,手段残忍,容不得侯府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他甚至想过直接杀死这个儿子。但皇帝在南阳侯夫人生产当日,派内侍携册封世子的圣旨临府,一直在正厅候着。当日又是皇后千秋宴大喜之日,他不能犯皇家忌讳,只道孩子顺利降世,抱与内侍看过后,接了圣旨。 从此,本应名为宴宁的少年,代替死去的哥哥成为辞忧。 洛灵看着雨雾中的少年。 他的五官很是好看,特别是那双黑眸,漂亮得好似墨玉,她喜欢看他的眼睛。此刻他眼睫低垂,鸦黑般的羽睫上沾了些细密的雨珠,无端让她想到了一个词—— 我见犹怜。 林管事急急忙忙拿着披风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拿伞的小厮,一人撑伞,一人披衣服。 煦园中总共只有五位下人,林管事,小厮,厨娘,方才两位小丫鬟。 在整个南阳侯府里,下人们最不愿意到煦园做活,府内人人皆知世子有名无实,侯爷侯夫人很是厌弃他,所以无人想侍候没有地位的主子。而被分到煦园中的,基本都是没钱打点而遭受排挤的。 “时节寒凉,又下着雨,世子当心着凉。”林管事腿脚不好,一到下雨天就腿疼,他整理完披风,又念叨着,“这雨要下个几天了。” 谢辞忧在池塘前停住了脚步,洛灵以为他要赏这雨中池景,可这初春荷塘,空旷寂寥,实在没什么好看呀。 “世子,可要为您备笔墨?”林管事问道。 谢辞忧点头。 洛灵猜着,他要笔墨大概是想作画,她之前也见过他坐在亭榭里画荷塘之景,只是现在荷花未开,连荷叶都没长出水面,那他是想画什么景呢? 亭榭里的桌案上摆好了宣纸与笔墨,林管事与小厮退下去,不再打扰主子。 谢辞忧取下披风,随意搭在身后的椅背上,而后开始执笔落墨。随着他的动作,右肩处的外袍也摇摇欲坠,好似马上就要滑落下来。 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可他却好像察觉不到寒意。 南阳侯夫妇在他尚且年幼体弱时便割去他多余的臂膀,又为治他的哑疾,疯魔一般给他灌了十多年的药,是药三分毒,没病也给吃出了病,谢辞忧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脸色总是苍白。 洛灵想用妖力将亭榭四周隔一个无形的屏障,不让风将湿气吹进来,可她力量实在弱小,屏障没撑过一刻钟。 她懊恼了一会,开始安静地看谢辞忧作画,看他专注的眉眼,垂落的发丝,看他指节分明的手,清瘦又有力的腕。 谢辞忧只是低着头画,并不抬眼比照景色。 洛灵好奇,伸长了颈去看。 栩栩如生的初春荷塘里,有一片悄然生长的荷叶正在他的笔尖展现。 是她! 因着开了灵智的缘故,洛灵是整个池塘里最早开始生长的荷,也是此刻水中唯一的一抹生机。 谢辞忧在画她。 洛灵骄傲地挺了挺身躯,任凭雨点再密,也打不歪她青绿的叶片。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作画的少年终于抬头,她的视线与他交汇的一瞬,周遭的潇潇雨声似乎都停歇了。 洛灵看得到他眼底的清明,每当谢辞忧在这亭榭里做些什么时,观景也好,休憩也好,黑化程度总能或多或少的降低。 明明是这么简单就能得到内心安宁的人,却要被亲生父母逼着堕入地狱。 她注视着他漂亮的黑眸,以风为借口,摇了摇自己的小小叶片,当做是和他打招呼。 谢辞忧抬眼,看向空中西斜的雨丝。 洛灵晃悠着的叶片嗖的一下停住,拍了拍自己不灵光的脑袋,只想着装作被风吹的样子了,完全忘了客观因素!现在是东风啊,她不往西歪就罢了,她还南北摇! 他不会发现她成精了吧…… 万一觉得她这株荷太诡异,要连根除掉怎么办…… “世子,先喝些热茶暖暖吧。” 林管事适时出现。 见谢辞忧注意力被引开,洛灵松下一口气。 “方才,夫人派人来传话,今日春龙节,亦是小公子生辰,请您到浮玉堂共用午膳。” 洛灵挑眉:“那个老妖婆还会用‘请’字?” “是林管事在优化表达。”系统回应。 谢辞忧打了个手势:去回绝。 林管事神情为难,语气里也带着小心翼翼:“夫人还说,若您不肯,她便亲自来请。” 谢辞忧眼底浮现自嘲的意味,手指抚上画作,摩挲着那片嫩绿的荷叶,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染上了他的指尖,他看着那抹春意盎然的颜色,神情慢慢恢复平静。 再次执笔,填补被他抚乱的画。 临近晌午,那边来人叫了两次未果。不多时,南阳侯夫人如约而至。贵妇人冷着脸,神色难掩怒意,步履匆匆,姿态却端方无比,连头上的珠钗也只是微微晃动。 秦淑径直走进亭榭,挥退随身的婢女,冷声开口:“我儿现在真是矜贵,下人传话不顶用,还得母亲亲自来请你。” 谢辞忧恍若未闻,眉目低敛,眸色平静而淡漠。 “小祺念着你,一定要等你来了再过生辰,小小年纪就懂得敬爱兄长,你非要让他难过是吗?” 洛灵和系统齐齐翻了个白眼。 谢承祺,南阳侯府二公子,秦淑的心头肉,今年正值七岁,年龄不大,心却坏得很。 去年此时,洛灵亲眼见识过谢承祺的变脸术。在南阳侯夫妇看不见的角落里,谢承祺瞪着眼睛:“父亲母亲最喜欢的是我,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个哑巴,我也不喜欢你,我的生辰,你过来真是太晦气了!” 而当谢承祺转过身,又是一副天真模样:“父亲!母亲!你们快看兄长送我的贺礼,是名儒贺老先生制的墨!” 雨势大了些,池塘里连绵不绝地泛着一圈圈涟漪。 谢辞忧正神情专注地卷起桌案上的画,修长的手指绕着一根雪青色的带子,在画卷中央缠了两圈,仔细地打了个结。 面对他无视的态度,秦淑眼中怒火更盛,她伸手抓起画卷扔在地上,呵斥道:“成日画这些有何用,倒不如多学学规矩和孝道,连你弟弟半分修养都比不上!” 风雨裹挟着话音刮过谢辞忧的耳畔,他看了一眼滚落在地的画卷,丝制的雪青带子已经沾染了脏污。 第3章 阴郁世子(三) 系统惊叫:“警告!反派黑化值正在上升!” 洛灵心脏处骤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她难受地蜷起身体,尽力平缓呼吸。 系统说过,这是她接受拯救任务后必须要遵守的规则,每当反派加重黑化,她的心脏便会泛疼,如果最后拯救任务失败,她也会因心脏剧烈疼痛死去,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谢辞忧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冷冽漆黑的瞳孔仿佛一潭幽深的水,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洛灵望向他,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我天生有疾,当然比不上他。” 秦淑气极,只觉他的眼神刺人得很,抬手拾起一旁的茶杯朝他砸过去。 白瓷杯重重地擦过谢辞忧左额,落到他身后,哐啷坠地摔得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划过他眼角,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 “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个白眼狼!我与你父亲为了你的哑疾,熬心费力,寻尽天下名医,十几年来都寝不安席,就算是彘犬也该知道知恩图报了!你看看你现如今的荣华,哪一样不是侯府带来的,你为何不肯知足,为何不肯将位置让与小祺!你非要谢家百年基业毁在你身上吗!” 洛灵看着谢辞忧低敛沉默的眉眼,心里涌上一阵酸楚,秦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剑,将他的心刺的血肉模糊。 他缓缓抬眼,眼角的血顺着面颊滑落,眸光阴翳森然,恍然间竟像涌出了血泪。 秦淑看着他的样子,记起他诞生时的模样,心下一阵恶寒,“恶鬼……我怎得忘了,你尚未出世就夺走了你双生兄长的命,你是天生的恶鬼!只会为侯府带来灾祸!” 秦淑说罢便神色嫌恶地转身离去。 因着心里仍有火气无从发泄,她的步子踩得又重又急,廊道被雨打得湿漉漉的,秦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惊呼出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跌进了池塘里。 接着便是秦淑婢女慌张的叫喊。 “来人!夫人落水了,快下水救夫人!” “快!快啊!” 煦园那位小厮动作很快,跳下水抓着秦淑的胳膊就将她拎着站起,其实池子的水不算深,站直淹没不过肩膀。 但她不会水,难免惊慌,冬末春初的池水又冷得很,她更是无法理智,使得自己呛了好几口。 林管事反应快,指挥着山桃去拿厚氅来,让溪杏打开最近的一间客房,并告诉厨娘烧热水,自己则去喊大夫。 煦园一阵兵荒马乱。 秦淑上岸后,冷得连话都说不出,牙齿一个劲儿打颤,她怨毒地瞪向谢辞忧,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他,眼神像是在看仇敌,而非骨肉。 南阳侯得知此事后立刻赶了过来,他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武将,平日里的样子已是不怒自威,此刻横眉怒目的神态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混账!” 谢漳不由分说地一脚踹在谢辞忧胸膛,动作来得毫无理由又毫无征兆,连洛灵都没反应过来。 巨大的冲力让谢辞忧翻倒在地,后背撞上榭边的栏杆,唇侧霎时有鲜红的血溢出。 “忤逆父母,冷心冷血,你母亲在你眼皮子底下落水,你竟如此漠然置之!” 林管事深知侯爷的脾气,得知他过来后,也顾不上夫人那边,紧赶慢赶地奔过来,见此情形,忙不迭跑得更快,中间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谢辞忧用栏杆借力支起上半身,擦去嘴边的血渍,眼里泛出一抹讥笑。 “逆子!”谢漳又欲上前。 “侯爷开恩!”林管事冲到世子身前跪下,对着侯爷狠狠磕了两下脑袋。 “本侯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得了?” 林管事一边磕头一边道:“世子身子骨弱,再伤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啊!” 谢漳看了眼他苍白的面色,只觉他的体弱让人更加烦躁不喜,厉声道:“在这跪上三个日夜,好好想想自己错在何处!” 洛灵感受到心脏一阵阵刺痛,她看着南阳侯离开的身影,神情冷了下来。 谢辞忧遣走了林管事,他垂眸跪在那,不知在想什么,身影孤零零的,好似那日大雪中的他。 那日是雪,这次是雨,在插花走马醉千钟的年纪里,谢辞忧却总和这些难过又悲凉的意象联系在一起。 洛灵想在这个雨天为他带来一点明媚,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她在水中悄然生长自己的枝干,伸展叶片,长出花苞,用全部妖力催动绽放,在春寒料峭的初春池塘里,开出一朵粉白的花来。 一阵风将画卷吹至谢辞忧膝边。 他拾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脏污,雪青飘带随风而动,指向池塘的方向。 谢辞忧缓缓抬头,只见原本小叶片的位置上,竟凭空长出一朵荷花来,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带着粉尖,瓣尾是明媚的鹅黄,在雨珠的拍打下更加清丽动人。 偏偏就是在这么不合时宜的节气里,恍若幻梦一般,绽放在昏暗的天地间。 周围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怔在那看了许久,死寂的心开始跳动,像雨滴落进池塘惊起的涟漪。 洛灵的笑眼比花朵还要明媚。 谢辞忧,别太难过了,我开花给你看呀。 入夜—— 秦淑一众已经离开,煦园下人全部被杖罚。 雨声渐歇,天空积云未散,月光也稀薄,乘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池塘波纹晃动,清丽的荷花幻化成少女,在水面露出半个脑袋来,她乌黑灵动的眼瞳盯着亭榭里少年的身影,轻轻地游了过去。 这个时节开花极为耗损妖力,她差点都不能化形,纵然现在成功化形,也只能堪堪维持片刻。 谢辞忧意识昏沉,他强撑许久,还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同时一阵清幽的荷香袭来,池中哗啦一阵水声,洛灵接住了他倒向一侧的身躯。 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洛灵才发现他已经发起高热,体温烫得不像话。 南阳侯那一脚用了狠劲,显然伤及肺腑。洛灵实在难以理解,为人父母,到底是何种心肠,才能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残忍,还有脸口口声声斥责他不孝。 洛灵初为人形,妖法并不熟练,更不会用妖法为人疗伤,只好一点一点试探地将剩余妖力过渡给他,先护住他的心神。 她轻声道:“谢辞忧,他们不想让你活,你可不能顺他们的意。” 系统出声提醒:“宿主!您要变回原形啦!” 洛灵:“!” “最后一点,马上好!” 不远处,小厮一瘸一拐的,提着灯笼朝亭榭走来。 洛灵放下谢辞忧,刚要跃入水中,身体忽然开始变化,她无力地倒下去,眨眼间变作一枝荷,躺在了谢辞忧怀里。 洛灵瞪大了眼:“啊啊啊啊系统!这怎么办?!” 系统:“……” 小厮匆匆而来,敞开带来的大氅,准备披在世子身上,借着月光,看到了世子怀中一株亭亭的荷花。 他神情疑惑又惊讶,夜里尚且冷死人的时节,怎么会有荷花开?白日池塘里可是一朵花都没有。 他给世子披好衣物,捏开他的口,用水为他送服一粒丹丸。 做完这些后,他左手拿着那株荷花,右手提灯看向池塘水面,似是在寻找什么,不多时,低声叹气:“看吧,连那刚长出来的荷叶都被雨水打落了。” 系统:“……” 洛灵:“……” 洛灵无奈:“系统,你能不能控制他把我扔回水里……” “嘻嘻抱歉啦,不能哦,谁让宿主动作这么慢的。” 洛灵撇撇嘴。 * 虚幻迷蒙的雾中,谢辞忧行走于水面之上,澄澈清明的水好似镜面,映出他的身形,每踏一步,脚下便泛起圈圈波纹,打乱他的倒影。四周一片水雾蒙蒙,他辨不清方向,凝眉向前走着。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辞忧眸光一闪,身法迅速,转身便要钳住那人的脖颈。 然而将要出手的那一刹,他顿住了。 只见面前是个姑娘,不躲不闪的,月牙般的眼睛盈盈向他笑着。 “谢辞忧你好,我叫洛灵。”她道。 鼻尖是熟悉的荷香,谢辞忧记得清楚,这荷香在他梦里出现过许多次,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朦胧的身影。而如今,身影变得清晰,清晰到,他可以看见她清澈美丽的眼瞳中,倒映出的他自己。 洛灵自身后拿出一支荷,送进他手中。 “谢辞忧,你要早点醒过来,雨快要停了,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 她说罢,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好似将要消散。 谢辞忧眼中闪过一抹急色,他伸手想拉住她的衣角,然而袖边裙纱堪堪略过指尖,她便彻底消失了,而眼前再次变成迷雾一片。 细雨连绵,已断断续续下了五日,今日可算停了,乌云散去,天光大好。 煦园卧房内,谢辞忧忽然睁开眼,额间满是细密的汗。他望着床顶,短暂地失神,接着阖了阖眼,小臂搭在额间,浅舒一口气。 梦中鼻尖的荷香,此时又似有若无地萦绕上来。 谢辞忧起身靠坐,摇响床角悬挂的铃铛。 卧房外室的门接着有人推开。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林管事应声而入,目露大喜,本来腿脚就不好,杖罚还没好利索,走得急切又艰难。 “您总算是醒了!身子感觉如何?对对对……得去叫大夫来瞧!” 谢辞忧打着手势:我无碍,院中的荷…… 他顿了顿,开始怀疑那是幻觉,一时没有再问下去。 “荷花?”林管事愣了一下,一拍手想起,“您是说那晚在您怀中的荷吧!小砚发现后,将它种在了窗边。”他抬手指,“您看,就在那。” 小砚正是煦园中的小厮,名为方砚。 怀中?谢辞忧有一瞬不解,他侧身去看,不远处的窗边,荷花被种进一只绿釉青瓷缸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洒在荷花周围,为她披上一层朦胧又耀眼的薄纱。 他披上衣衫起身,步子迈得迟疑,缓缓走到荷花旁,抬手触碰她的花瓣,是清凉又娇嫩的触感。 他神情难得如此时这般迷茫,自三年前的夏日起,他便经常在梦中见到一支荷,与院中池子中央常开的那朵相像非常。他只当那些梦、那支荷是他在昏暗无趣的日子里,为自己寻找的一丝慰藉。 连春龙节之日,他重伤跪于亭榭,得见池中荷开,也以为那许是自己心中的幻象。 谢辞忧看向窗外明亮的天色,方才的梦中,她说,想和他一起晒太阳。 他不知道雨会停,更不认为雨会停,可雨停了,且太阳高悬。 谢辞忧定定看着荷花许久。 洛灵……洛灵…… 他忽然觉得自己疯了,也该疯了。 第4章 阴郁世子(四)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已经过去,透骨的寒冷被春天赶走,明日便是上巳节。 谢辞忧的卧房里摆件很少,简洁干净,除了药香之外,还有股淡淡的竹子香气。 洛灵伸了个懒腰。 而如今,这里还多了荷香。 她舒舒服服的在青瓷缸里待了半个多月,身旁的这扇窗每日都雷打不动地开着,通常,谢辞忧就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旁,不觉枯燥的,画着一幅又一幅荷图。 按照洛灵的眼光,对比流传至今的名画来看,谢辞忧的水平绝对可以古今留名。 虽然她的美术鉴赏能力仅仅来自小初高的美术课。 耳畔传来开门声。 谢辞忧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发间只有一根流云簪,墨发半披,看起来很是温雅。 与初见他时执剑杀人的景象相比,割裂感太强。 谢辞忧手里端着一只琉璃碗,碗里游着几尾红色的小鱼。他将琉璃碗摆放在一张半高四足梨木花几上,往里面撒了些鱼食。 “我说昨日怎么往我旁边搬来一张花几,原来是放小鱼的。” 洛灵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连喂食的动作都这么好看,她嘟了嘟嘴,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大声道:“谢辞忧,花养明白了吗,就开始养鱼!” 此时,林管事扣门,应声而入,神色匆匆,“世子,宫里来人了,请您去接旨。” 洛灵疑惑,接旨?给谢辞忧的圣旨吗? “系统,旨意什么内容?”她问。 “根据原本时间线里发生的事情来看,是赐婚。”系统回道。 洛灵惊讶:“赐婚?!” 有条小鱼不听话地从琉璃碗中跃了出来,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身体扭动着想逃离干涸的陆地。 谢辞忧微微侧头,垂眸看着,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只见小鱼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林管事难掩情急,低低出声:“世子?” 谢辞忧似回神般,指尖一动,弯身拎起小鱼的尾巴,将它放回了水中。 洛灵取一缕妖识附在他的流云簪,随他一同去往前院。 她的妖力恢复速度远超预计,甚至可以说是很不正常。短短半月,非但已恢复到往日水平,甚至还有大涨之势。 洛灵想不通,难道化形后,修炼可以事半功倍? 正堂内,众人都已在等候。谢漳面色严肃,连余光都未分给堂外之人一分。谢承祺站在谢漳身侧,看向缓步而来的兄长,神情满是“真诚”:“兄长怎来的这么晚,难道是又沉迷画中了?” 他将生辰那日的不愉快怪到谢辞忧身上,对他的厌恶又添一笔。 秦淑在刘公公面前不好发作,只拧眉看了谢辞忧一眼,以示警告。 内监刘公公手举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响起:“谢世子既来了,便上前接旨吧。” 谢辞忧撩袍屈膝,即使跪于人前,也是仪态俱全,风骨不缺。 刘公公展旨,高声念道:“诏,今南阳侯世子年近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户部尚书之女孟菱,盖年已二八,秉性端淑,温良敦厚,静正垂仪,太后躬闻之甚悦。朕奉皇太后慈谕,二人佳偶天成,良缘天作,着即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洛灵观察着谢漳和秦淑的神情,二人眼中未见分毫惊诧,似是早知圣旨的内容。 刘公公合上圣旨,朝前奉送:“恭贺世子。” 谢辞忧抬臂接下,眼中未见任何波澜。 “圣上还有一道口谕,明日上巳节,正是佳人游春时。” 洛灵一歪脑袋,这是在点他呢,让谢辞忧和那个孟菱一同游春。 刘公公需回宫复命,不再多留,临走时,秦淑朝谢承祺使了个眼色,谢承祺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送到刘公公手边。 没等刘公公接过来,尴尬的一幕发生,荷包不知怎的突然破了个大口子,碎银子哗啦啦漏出来全掉在了地上,活像朝路边乞丐撒了一把银钱,以做施舍。 谢承祺红了脸,他怔怔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一块碎银子上。本是不规则的银块,此时却好似变成什么圆珠般的物什,惹他脚下一滑,不受控地向前扑去。慌乱间,他一头栽在了公公腰下,手上还借力拽住了他的衣物。 刘公公的腰带都被拽散了,一瞬间脸黑得像炭,可毕竟是宫里磋磨出来的人精,很快便收敛起神态。 洛灵眼睛一弯,露出狡黠的笑意。 谢漳的川字眉快拧到下巴了。 秦淑睨了一眼身旁尚在惊愣的婢女。 婢女赶忙去扶起小公子,其余下人也从这尴尬场面中回过神来,去收拾四散的银钱。 “秋桐,带刘公公去客房休整。”秦淑吩咐着,笑对刘公公说:“已临近晌午,回宫还有段脚程,公公不妨留府用些便饭罢。” 刘公公心中不悦,面上不显,笑了笑道:“劳烦侯爷侯夫人。” 说罢便抬步而去。 谢承祺窘迫非常,又觉得自己的脑袋碰上那地方恶心得很,他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嫌恶之色,小声嘟囔着要去沐浴更衣。 谢漳瞪了他一眼,斥道:“不顶用的东西!” 谢辞忧淡淡望了谢承祺一眼。 谢承祺正巧与他对视上,认定兄长是在嘲笑自己,神情一瞬变得好似要哭出来,他抿着嘴,颇有些恼羞成怒地跑出去了。 回到煦园。 林管事为世子斟上一杯茶,一脸愁容地劝他放宽心:“世子恕老仆多嘴,仆虽未见过孟尚书家的小姐,但听别人谈起,都说人长得俊,性子也是乖巧听话,日后相处起来,定是和睦非常。” 谢辞忧点头,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本山水游记,细细翻看起来。圣旨已被随意搁在一旁,似乎这桩婚事根本与他无关。 洛灵收回妖识,在青瓷缸里琢磨事情。 “系统,皇帝为何突然赐婚呢?” “也不是皇上要赐的啦。”系统说道。 闻言,洛灵脑中灵光一闪,回想起圣旨上的内容,其中特意提到了——“朕奉皇太后慈谕”。 赐婚是太后的意思。 这几年太后身体一直抱恙,今年过完年节后,她老人家动身前往荥山清礼寺养病。现在她人都不在京中,还要操心京城里娶媳妇嫁女儿的事? 系统道:“太后上月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说得神佛入梦点拨,需一与她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小辈办一喜事,为她冲喜,疾病便可痊愈。” “同月同日同时生……那不就是谢辞忧吗。”洛灵想起他出生那日,正是当时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的千秋生辰宴。 “没错,太后说她与谢辞忧有缘,想替他寻个出挑的大家闺秀,思来想去定了户部尚书之爱女,孟菱。”系统缓缓说着,“大邺朝崇信佛教,皇帝又重孝道,便听从太后的意思,为他们赐了婚。” “系统,我记得你说过,现如今朝堂之上,皇帝因操劳于繁重政事,隐有油尽灯枯之态,四皇子齐王野心渐显,与太子明争暗斗。太子为中宫皇后所出,大邺的嫡长子,是最正统的继承人。” 洛灵托着下巴,思索着继续说:“而齐王,他生母位份低,这点不比太子,但他手里藏着两张大牌。一是手握禁军的南阳侯,南阳侯表面中立,一副只忠于天子的模样,实际早就入了齐王的阵营。 二是太后。太后看似一心礼佛,不问朝政,实际在齐王背后运筹帷幄。这一次,神佛入梦什么的,不过是她的托词,一手赐婚,将官声清明、有望提任左相的孟尚书也拉入阵营。” “没错,宿主,您说的完全正确。” 洛灵:“可是……对于这场赐婚,孟尚书一家也并不欢喜吧。” 系统,你能不能同我说一说,孟菱是个怎样的人?”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堂木,吓得洛灵一哆嗦。 谢辞忧投来目光,看到小荷花的花枝颤了颤。 “嘿!客官您且听好了!”系统夸张喊道。 “大哥,吓我一跳……”洛灵摸了摸小心脏,“你正常点讲。” “好嘞。”系统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孟菱,户部孟尚书之爱女,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孟尚书未再续弦,她便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也正因如此,孟尚书对她宠爱非常,孟菱被宠成大小姐脾气,性子很是骄纵。” “那她愿意嫁给谢辞忧吗?”洛灵问。 系统:“她此刻正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 洛灵看向正在翻着书页的谢辞忧,阳光落在他细长的睫上,洒下一层薄薄的阴影,眨眼时,长睫轻颤,像被微风撩动的蝴蝶翅膀。 方才不久,在前院正堂时,他看向谢承祺的那一眼,谢承祺不明白,但洛灵大致看懂了。 不是嘲笑,亦不是同情可怜。 谢辞忧只是更加认清了,名声面子对父亲来说,远远胜过那不值一提的父爱。 然后他在谢承祺身上,看到了些许曾经的自己。 第5章 阴郁世子(五) 三月初三,上巳节。 邺京有处献春亭,是每年上巳节最热闹的地方,北靠镇宜山,南邻清江水,观赏春色再合适不过。 谢辞忧与孟菱是圣上赐婚,即便秦淑再不愿操办谢辞忧的事,也得帮着向尚书府递邀游春的帖子,将地方定在了献春亭。 确实是个好去处。 可她明知,谢辞忧喜静。 洛灵正在尚书府西角门守株待兔,据系统所说,孟菱非常抵触这场婚事,更不能忍受今日与谢辞忧游春,孟尚书难得严词厉色劝说,称她如若不去,便将谢世子请到家里来,于是孟菱计划今晨悄悄离家出走,等到第二日再回来。 天光尚未大亮,西角门内侧传来响动,洛灵犯困的眼皮倏地睁开,亮晶晶地盯着那扇被人小心翼翼拉开的大门。 “小姐,太好了,我们成功出府了!” 孟菱搭上丫鬟的手背,一脸骄傲地迈出门槛。 “汪!” 就在此时,一声凶恶的狗叫打破沉静。 孟菱惊慌抬眼,发现一头恶犬正追着一位姑娘从巷尾跑过来,她赶忙躲到婢女身后,生怕恶犬下一刻扑到她眼前来。 “救命啊!”洛灵奋力向前跑着,眨眼间快要靠近主仆二人,她借势摔倒,刚好扑倒在门前的台阶下。 丫鬟拉着小姐慌慌张张往门后躲,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孟菱以手遮面,不愿看到恶狗撕咬人肉的血腥场面,她瑟缩着等了一会儿,却并未听到门外有任何声音。 丫鬟也好奇地将耳朵贴到门上:“小姐,好像没动静了……” “打开看看。”孟菱道。 丫鬟将门启开一条缝,看到那姑娘已经起身,正在拍去身上的尘土,而那条恶犬,已经不见踪影。 “小姐,恶犬已经跑远了。” 得到小姐示意,她将门敞开,望了眼巷头巷尾,确实不见那条恶犬。 洛灵听见门开的声音,回身行了个礼,“抱歉,因我惊扰了贵人。” 说罢抬头,望向孟菱时,顿了一瞬,而后瞪圆了眼,露出惊讶无比的神情。 孟菱同样心中一震,面前这女子,竟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只不过那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比起妆面精致的自己,更显年幼。 “恭喜宿主,计划第一步,成功!” 就在昨日,洛灵想到一个顺理成章用人类形态陪伴谢辞忧的方法,那就是成为孟菱。既然孟菱不愿嫁他,那便由她替嫁。 于是今晨,她变作孟菱的模样,故意装作被狗追,制造与她意外相遇的场景。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孟菱会非常主动的,让她代替她成为明面上的尚书府小姐。 “小姐,那人和您长得好像啊。”丫鬟同样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 “我与这位姑娘竟有这样的缘分,”孟菱浅笑着看向她,“想必你也因那恶犬受了不小的惊吓,云霓,请姑娘到府里吃茶,缓缓心神。” “小姐,那我们……”云霓还记挂着逃跑的事。 孟菱睨了她一眼。 云霓立刻噤声,不再说下去,她走下台阶,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随我们来吧。” “民女多谢贵人好意。” 洛灵随二人进了院子,一路行至孟菱的居所。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府邸,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大有可观赏之处。 她毫不遮掩地露出艳羡的神情,将自己作为底层百姓羡慕向往有钱人家的人设展现得彻底。 “姑娘,请坐。”孟菱接着吩咐云霓,“去上些莲心茶。” 洛灵看着崭新名贵的凳子,又看看自己粗布衣裳,上面还有今日新磨出来的口子。 孟菱看出她的窘迫,拉过她的手:“姑娘坐便是。” 她拉着她坐下,仔细端详,眼中新奇再现:“你我真是活像一对孪生姐妹,我倒要好好问问爹爹,是不是在外面惹过什么风流债。” 洛灵连忙摆摆手:“民女出身低微,怎敢与贵人攀扯关系。” 系统给自家宿主竖了一个大拇指,她在说不敢攀扯时,眼睛还往孟菱腕间的绞丝镯上瞥了一下,演技细节,让孟菱认为她有贪念。 “我玩笑呢,你莫往心里去。”孟菱注意到了她那一瞥,眼中闪过鄙夷。 云霓送来莲心茶,还有一碟样式好看的点心。 洛灵看着瓷杯里的莲心茶,默念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然后浅尝一口,还挺好喝。 孟菱故作好心询问:“姑娘怎得会被那恶犬缠上,我现在想起还心惊肉跳的。” “我今晨去城西长青街卖菜,卖完回家时向来走长青街旁的绿柳小道,只是昨日听说那里死了人,我不敢再走,便从其他地方绕道而行。谁知在拐角处碰见一条狗,那狗对我叫起来,我没头没脑只管往前跑,慌乱中跑到了贵府旁的这条巷子,好在那狗并不咬人,见我摔倒就跑开了。” “真是好险。”孟菱轻轻拍了拍胸脯,又问:“你是以卖菜为生吗,父母可做其他营生?” 洛灵沉默片刻,低头道:“我没有家人。” “可怜见儿的。”孟菱拿起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云霓走上前为二人添了些茶。 “我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孟菱道。 “洛灵。” “竟如此巧,”孟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姑娘是哪个字?” “灵巧的灵。” “我名孟菱,菱花的菱。” 洛灵惊讶抬眼:“这里难道是孟大人的府邸?您是孟尚书家的小姐吗?” “你认得我爹?”孟菱眉尖微挑。 “不不,大家都知道,孟大人是好官,我听他们说过,孟大人有个秀外慧中又知书达礼的女儿,名为孟菱。” 孟菱唇角扬起,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美名。 “你我二人,实属有缘。”她取下腕间的绞丝玉镯,拉过洛灵的手,将它戴在她的手腕上。“这物件原是父亲赠我的生辰礼,如今我将它赠与你。” 洛灵站起来,眼中隐见惊喜之色,口中却道:“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收着罢,我自小无姐妹,总盼着能有个你这样的妹妹一同长大。今日遇到你,我心中欢喜,你收着镯子,也算是见证你我这世间少有的缘分。” “民女何德何能……”洛灵眼中含泪,一副感动模样。 “今日上巳节,若是我们二人能一同游玩便好了。”孟菱情绪低落下来,轻声叹息,“可惜……” 洛灵心想,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一旁站着的云霓眼睛一转,她听小姐与这人说到现在,终于品出了小姐的意思,是想让这人代替她与谢家世子游春。 于是赶紧道:“小姐,离赴会还有一个多时辰,您因为这事,昨夜做了一夜的噩梦,现在要不要再歇息会儿?” 孟菱摇摇头:“不必了,我还想与灵儿妹妹说说话。” 系统偷笑一声:“宿主,她们开始钓你咯,该你说台词啦。” “知道,情绪马上到位。” 洛灵一脸关心:“小姐因何噩梦?” 孟菱粉唇一抿,掩面哭泣起来。 云霓也红了眼睛,为小姐递上帕子,而后道:“姑娘,我家小姐可怜,昨日圣上给小姐赐婚,定了南阳侯家的谢世子,小姐为此事伤心不已,今日还得与其一同游春,心里正难过呢。” 洛灵疑惑:“可这不是喜事一桩吗?” 云霓又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南阳侯家虽然家世显赫,与我家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但那谢世子,并非良人。前一阵子,他还害他母亲落水,站在一旁救也不救呢!姑娘你可听说过此事?” “未曾。”洛灵摇头,心想,必定是秦淑让人散播的,明明是她自作自受。 “这谢世子啊,生来便有哑疾,性情还无比冷血,听说在府里动辄打杀下人……”云霓说着,声音渐低下来,神神秘秘的,“非但如此,谢世子还是个不祥之人。” “不祥……为什么?”洛灵问。 “说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闻,当年接生他的两位稳婆都被匪贼抢杀灭门了,后来有神婆给掐指算的,说世子是天生恶鬼,降世不祥,给他们带来的灾祸!” “邺京可是皇城,还有匪贼敢来吗?” 云霓声音更低了:“那时先皇快西去了,正是多事之秋,京城也不大太平。” 孟菱哭泣着说:“若要我嫁他,还不如让我三尺白绫吊死在这梁上。” “小姐你可要想开些啊!” 云霓哭着扑在孟菱腿边,二人抱作一团掩头哭泣。 丫鬟见小姐如此伤心,怕她真存了寻死的念头,忙抽噎道:“小姐,侯府其实也算是好去处的,您嫁过去便是世子妃,等到世子袭爵,您便贵为侯夫人。且您才貌双全,想必世子定然会对您死心塌地。” 孟菱猛地推开她,“云霓,你不必劝我了,我纵然去嫁路边乞丐,过一辈子贫苦日子,也不愿当什么世子妃、侯夫人!” 她说到激动时,抽下臂间的披帛,踩上凳子,就将那披帛往房梁上搭,“我今日就这么去了,洛灵姑娘,反正你同我相像,今日过后,你便是孟家女儿孟菱,我爹就拜托你照看了!” “不要啊,小姐!”云霓慌忙爬起来去拦她。 洛灵压下唇角笑意,此刻真想大喊一声:姐妹,披帛不够长,你得往桌子上站! 她紧随云霓上前:“小姐,孟大人如此疼爱您,您去和他说说,说不定能退了这门亲呢。” “这是圣上赐婚,退婚等同抗旨,如何轻易退得。” “那……那如同云霓姑娘所言,侯府并不算是个坏去处啊。” 孟菱低头望向她:“你不是我,不能与我感同身受,我问你,若是你,可愿嫁那南阳侯府谢世子?” 还没等洛灵回答,她接着说:“罢了,即便你愿意,我又怎能让你替我跳那个火坑。” 洛灵闻言,摸摸腕中的绞丝镯,似是心中思量再三,下定决心:“小姐待我这样好,我愿意替您!” 孟菱止住动作,在云霓的搀扶下,下了凳子,梁上挂了一半的披帛也滑落下来,“你是说,你愿意替我嫁给谢世子?” 洛灵点头:“嗯,我愿意替您。” “此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孟菱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只愿妹妹,能得世子倾心,享尽荣华。” 云霓在一旁睁大了眼,原来小姐的目的是替嫁,这要是被人发现,可是砍头的大罪……她视线悄悄在二人脸上来回转,罢了罢了,只要小姐开心,怎样都好。反正她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穿的。 第6章 阴郁世子(六) “我同你说的,你可都记好了?” 云霓说着,手中动作不停,拿着青黛在她眉间描画。 “都记下了。”洛灵道。 “你一定要将我和我爹的习惯喜好都记清楚了,待会见到我爹,千万不能出差池。”孟菱嘱咐着,看了眼外面的日头,问:“现在几时了?” 云霓执笔将口脂细细点在洛灵唇间,回道:“回小姐,辰时末了,老爷应当已经下朝,正在回府的路上。” 她说罢,将铜镜摆在洛灵眼前,“已给洛姑娘装扮好了。” 在胭脂水粉和锦衣华服的加持下,现在的洛灵与孟菱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就算是孪生姐妹,也没有如此相像的。 孟菱拉她起身,上下打量:“纵然是我自己,竟也要分辨不出了。” 她扶着洛灵的肩膀,将她推至云霓眼前,“从今日开始,洛灵姑娘就是孟府孟菱,云霓,你要寸步不离,仔细服侍。” “是,小姐。” 云霓知道,事到如今,她必须跟着假小姐,时刻提醒她的言行,以防在旁人面前露出马脚。 洛灵看向孟菱:“那小姐你呢,往后要如何安身?” 孟菱笑道:“阿灵妹妹莫担心,我自会再想法子,今日先过眼前难关。” 说话间,院外传来人声,只听下人隐约道了句“老爷好”,便有另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菱儿呢?” 屋内三人都听见了,云霓最先一脸慌张:“小姐,老爷回来了!” “莫慌,阿灵妹妹,照着我们方才教你的来。云霓,你在一旁好生帮衬。”孟菱低声说罢,提着裙摆小跑进里屋,躲到了柜子里。 洛灵与云霓对视一点,互相点头。 有婢女到门前通传:“小姐,老爷来了。” 洛灵坐在桌案旁,背对着房门,一副委屈模样,似是仍旧不愿赴今日游春之约。 孟尚书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自家小女生气的后脑勺。 “菱儿可用过饭了?” 洛灵不搭理他。 云霓在一旁回话:“小姐用过饭了,只是吃得不多,只喝了小半碗甜粥。” 孟尚书上前,坐到她身边,“菱儿不说话,是还在生为父的气?” 洛灵站起来恭敬行了个礼:“我怎么敢生尚书大人的气。” 听着女儿阴阳怪气的语气,孟尚书无奈摇头。昨日因赐婚一事,小菱儿闹了好大的脾气,可这件事是太后授意,皇帝下旨,他孟家哪有说“不”的权利。 虽然侯府是非多,但有他撑腰,女儿嫁过去,也不会过得委屈,况且他私下了解过谢家世子,并非像传言那般性情。 可昨日他不管如何劝说,小菱儿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也是急火攻心了,对她厉声说了几句,这不,现在还生他的气呢! “方才回府,负责看守西角门的那几个护院来跟我请罪,说天未亮时,不知怎得一齐昏睡了过去——”他语间顿了顿,“是菱儿干的?” “是我干的,”洛灵一脸理直气壮地承认,“那又如何,我这不是没跑吗。怎么?尚书大人质问我,是要治我的罪?” “你这丫头,利齿能牙。” 洛灵撅嘴哼一声,接着气鼓鼓地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孟菱居住的院内,种着一颗年岁已有二十余载的杏树,枝繁叶茂,正值花期。前年春时,孟尚书亲自在粗壮的枝干上搭了一架秋千,供她玩乐。 洛灵坐到秋千上,足尖一点,人便摇晃起来,她用了些力,秋千一下飞得高起来,她的鼻尖甚至都触碰到了枝头的杏花。有春风吹起少女的发丝,将纯白的花瓣簪到她乌黑柔亮的发间。 再下落时,身后有人稳稳接住了她。 洛灵回头望去,正是孟尚书。 孟尚书才不惑之年,鬓边却已见花白。他身量是清瘦的,身上仍着上朝时穿的紫色官服,是饱读诗书、玉壶冰心的文臣风骨。 他神色柔和,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小菱儿,莫要生爹爹的气了。” 一股酸涩感自心头涌上来,洛灵红了眼眶,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自己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感受过这般的父爱亲情。 “小菱儿,”孟尚书叹息着,“赐婚一事,是爹无能,委屈你了。” 洛灵落下泪来,瘪嘴轻轻摇头,“没有,爹很好。” 孟尚书也红了眼睛,他摘下她发顶的花瓣,声音像是哄小孩子般:“乖菱儿,菱儿乖。” “爹,”洛灵抹去眼泪,而后抬眼,神色坚定,“您放心,我会试着接受谢世子的。” “好孩子,就算你嫁了人,爹也会护着你的,爹永远都护着你。”孟父点点女儿的鼻尖,“脸都哭花了。” 洛灵跳下秋千,“我要去梳洗了。” “等等。”孟父从袖袋中拿出一个细长的红漆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支银闪闪的蝴蝶簪。 洛灵眼前一亮。 “菱儿喜欢吗?” “喜欢!” “这簪子,是宫里专为公主做首饰的吴匠做的,爹跟他讨了来,送给我家乖菱儿。” 孟父拿起发簪,小心细致地簪到女儿发间,生怕勾住她的头发惹她疼。 簪头蝶翅薄如蝉翼,微风一吹,便扇动个不停,在光的助力下,银蝶星星点点的闪耀起来,更显灵动。 与少女相衬非常。 “菱儿好看极了。” “谢谢爹爹!云霓,去拿铜镜!” 孟尚书看着女儿蹦蹦跳跳跑进屋,急着照镜子观赏的身影,眼中浮现宠溺的笑意,笑意过后,眉心皱起,神情间可见担忧。 权斗,党争,他终究是躲不过的。 屋内,孟菱从柜子里钻出来,不耐烦地理了下衣裳,这小地方藏得她累死了。 洛灵将蝴蝶簪子拿下来,双手奉还她。 孟菱敛起神情,面上展出笑意,她拿起簪子,赞道:“确实精巧漂亮,不过既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 说罢将簪子重新簪回她发间。 她指尖滑过洛灵脸颊的泪痕,“方才阿灵妹妹演得不错,连最爱我的爹爹都没有识破呢。” 洛灵心中冷哼。 系统啧啧两声:“宿主演技太好,这么快就让孟菱产生被替代的危机感了。” 洛灵心想,可不能让她这么早后悔。 她瞬间脸色一变,呼吸急促起来,而后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连嗓音都带了哭腔:“小姐,刚才吓死了我了,我好怕露馅啊。” 孟菱眨了眨眼,这丫头,竟才后知后觉害怕,幸亏是在人后,要在人前可怎么得了。她给云霓递了个眼神,让她将人扶起来。 “好了,别怕,你方才做好很好,云霓,快带阿灵妹妹重新梳洗。” “是,小姐。” 尚书府正门前—— 侯府的马车已在等候,车内,谢辞忧正端坐着闭目养神。 不多时,孟大人与孟小姐便随着通传的门房一齐过来了。 洛灵快到正门时,就看见谢辞忧下了马车,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更加生人勿近。 “世子不必多礼。”孟尚书抬臂虚扶起行礼的谢世子,笑道:“从前我与谢侯少有来往,也不曾见你几面,今日一看,实为一表人才啊!菱儿,快过来见过世子。” “世子。”洛灵屈膝行礼。 “这是小女孟菱,今日就交由世子照看了,若小女有冒犯,还请世子多加担待。” 谢辞忧未用手语,只给随行的方砚递了个眼神。 方砚随即道:“我家世子请孟大人放心。” 孟尚书点头,拍拍女儿的肩膀,“菱儿去吧,爹去户部处理公务,有事差人去那寻我。” “嗯。”洛灵应完,随谢辞忧上了马车。 方砚与云霓在外驾车,车厢内只余谢辞忧与洛灵二人。里面宽敞舒适,洛灵坐在他的下位,悄悄抬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今日用的银冠束发,竟与她的银蝶簪子呼应起来。 谢辞忧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抬眼看了过去,他眸色淡淡,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转而将视线落到她腰间的荷包上,眉心微皱。 洛灵自是捕捉到了他的眼神,这是……不喜欢她香囊的味道。 孟菱爱熏香,屋内博古架上有各式各样好看的香炉,衣柜里常年放着香包,甚至每日都要在腰间佩戴缝制精巧的香囊。她今早上便闻到了孟菱满身的香气,分不清是什么花香,只觉得一瞬间好像进了谁家开得正盛的后花园。 洛灵将香囊摘下,撩起马车的帘子,“云霓,车里不散味,带这个有些头晕,你先收好。” “是,小姐。”云霓接过香囊。 她坐回车内,对谢辞忧笑笑:“世子,我不想去献春亭,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别的地方。” 谢辞忧用食指沾了茶水,在茶案上写下——去哪。 “保钟山,我们去爬山吧。”洛灵期待地看着他,“保钟山离得不远,山也小,上山并不费力。山顶有个保种寺,虽香火不旺,是座冷寺,但寺小清静,景致也好,我们去了,还正好赶上用午饭呢。” 谢辞忧点头。 “多谢世子!” 洛灵又将头伸出车外,“你家世子同意了,改道去保钟山。” “是。”方砚应声。 这次交谈过后,车内良久沉默,洛灵不知道该同谢辞忧聊些什么,心里一个劲催系统帮她出主意,找话题。 “呃……他不是喜欢作画吗,您和他聊聊这个呢。” “可我现在并不知道他喜欢作画,突然说这个不是很突兀吗,或者我先问问他平常喜欢做什么?” 系统认可道:“我觉得可以。” 洛灵打破沉默:“世子,你平日里有什么解闷的喜好吗,琴棋书画?喝酒赏花?” 谢辞忧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还是不想搭理她。 正在洛灵猜测之际,系统偷笑一声:“宿主,我来帮您!” 话音刚落,车轮似是压到了凸起的石头,马车颠簸一下,吓得洛灵一手抓紧凳子,一手抓紧窗沿。 方砚勒停马车:“属下疏忽,罪该万死!” 还没等谢辞忧示意,洛灵直接道:“没事没事,我没事,世子也没事,你继续赶路吧。” 心中教训系统:“是你干的好事吧,别连累别人。” 方砚没有应答,仍在车下跪着。 直到谢辞忧敲了几下茶案,他才起身,握住缰绳继续赶路。 “嘻嘻宿主,您看对面。” 洛灵疑惑抬眼,只见内壁上悬挂的那幅卷起的书画,就在方才松了系带,露出了真容。 这是……我?! 第7章 阴郁世子(七) 画中正是一株盛放的荷。 “没错,宿主,这就是春龙节那日,在煦园池塘中绽放的您。” 洛灵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叹道:“好美的荷,世子,这是你画的吗?” 谢辞忧一时没有答。 洛灵并未继续追问,只道:“这画无池景,无荷叶,只单单一支荷跃然纸上,竟别有一番韵味。” 她转头看了眼窗户,又看向荷图,“明明竹帘半掩,却好似有无数明媚的阳光倾泻画中,好厉害的画者。” “世子,你喜欢荷吗?”洛灵微昂着头,眼睛亮亮地看向谢辞忧。 谢辞忧偏头,望向她的眼睛,一瞬间竟觉得熟悉,他半含着眸子,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他分辨不清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只怔怔看了她许久。 洛灵未躲避他探究的眼神,她俏皮地歪歪脑袋,含笑出声:“世子,你这样盯着我,我是会害羞的。” 谢辞忧垂下眼睛,继而将视线移至悬挂的荷花,他起身取下荷图,卷起收好,放进一旁精致小巧的檀木柜子里,还未关上柜门,余光里那道满是香气的身影灵巧地跃至身旁,与他一同蹲在了那里。 两人挨得很近,浓郁的花香在角落蔓延,似藤蔓般向着他衣袖领口攀附。 他皱眉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洛灵一把拉住他的袖角,抬起头看他漆黑透亮的眼睛,追问:“世子,你喜欢荷吗?” 谢辞忧抽出自己的衣角,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我也很喜欢。”洛灵笑盈盈地替他关上柜门,拿起一旁的小铜锁,朝他晃了晃:“帮你锁好,不用谢我。” 一路上,马车行得很稳,洛灵趴在窗户上看风景,时不时与谢辞忧搭话,一会让他看天上的飞鸟,一会给他指路边的野兔。谢辞忧只偶尔回应她,后来实在听得不耐烦,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 一杯热茶喝完,他们也到了保钟山山脚。 洛灵搭着云霓的手下了马车,兴奋地拎着裙边在地上蹦跶两下。 上山的路是行人自然踩踏出来的泥土小道,最多二人并行。 洛灵走在前面,谢辞忧随行在后,再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是方砚和云霓二人。他们来的不算早,只遇到一个上山的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腿脚快得很,远远就跑到他们前头去了。 途中倒是陆续碰见几个下山的农户。 有个大娘热情得很,将从山里摘的樱桃分给洛灵一大捧,嘴上直夸公子小姐郎才女貌,从未见过模样这么标致的人。 洛灵用崭新的手帕捧着樱桃,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涩居多,只有舌尖一抿而过的一丝甜。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樱桃树,樱桃刚泛红,她便踮脚摘着吃,也是同样的酸涩。 现在摘还早了些,大娘许是想摘给家中小孩子尝尝鲜。 洛灵挑出最红最漂亮的一颗,递到谢辞忧面前,眼中透露着狡黠的笑意:“世子尝尝,可甜了。” 谢辞忧看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讥嘲。 耍他耍得如此显眼。 他目光移至她白皙指尖娇艳的樱桃,不动声色接过,准备放进嘴里。 手臂忽然被她抓住。 谢辞忧意外抬眼。 少女柔软的掌心隔着布料贴着他的小臂,温温热热的,好像小猫的肚皮,不似他,是冰冷碎裂的寒石。 洛灵轻拉他的手臂,将他手中的樱桃贴到自己唇边,一踮脚,把樱桃吃进了自己的嘴里。 谢辞忧手中只剩果柄。 他长睫颤动几下,眼中难掩惊讶,指尖好似被烫到般猛地收回。 洛灵被酸得耸肩打了个激灵,而后心虚地笑笑:“好吧,樱桃其实酸得很,不给你吃了。” 她说完,又向谢辞忧迈近一步,盯着他脸侧看,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道:“世子,你耳朵怎么红了?”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一捧。 “像樱桃。” 谢辞忧神情变得不大自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看着眼前的樱桃,认定这才是“始作俑者”,于是伸手拎起手帕的角,来回两下系了个结结实实,而后将她手中那包樱桃扔给了后面的方砚。 洛灵一直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顺便欣赏修长匀称的手指,直到樱桃飞出去,她才疑惑地抬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般的疑问。 无声问他:扔我樱桃干嘛? 谢辞忧回避她的疑惑,轻捏住她单边肩膀,将她转了个圈,示意她继续爬山。 方砚接过那包樱桃,抿了抿嘴,世子这是送给他吃吗,他可不想吃这酸东西,光想想牙都软了。 他伸长手臂递到孟小姐的随行婢女面前,意思是你想吃不? 云霓赶紧摆摆双手,她也吃不了酸。 方砚叹口气,将樱桃装进袖袋里,还是给世子留着吧,等回去就还给他。 山道还算得上平坦,洛灵顾着谢辞忧的身体,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他看着暂时无恙,但她总觉得他像林黛玉,不敢让他累着。 所以每走一段时间,她就哼唧着撒娇说自己累得很,找个石头就坐下了。 谢辞忧只好等着她。 终于,他们透过林子看到了山顶的寺庙建筑。只是面前的地势稍有些不太好走,因为一块大石横在了中央,需要行人抬高腿用力迈上去。 洛灵左右看了看,都没有好绕路的地方。而面前这块石头呢,也不是爬不上去,只不过可能会狼狈些。 她朝身侧看了一眼,谢辞忧已经轻松迈上去,且继续向前走了,丝毫没有要扶她的意思。 腿长了不起啊。 “世子!”洛灵喊他一声。 他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洛灵继续道:“谢辞忧,过来拉我一把呀。” 清亮的嗓音越风而来。 谢辞忧手指微颤,喉间上下滚了滚,还从未有人喊他名字时,是这种柔和的语气,连他的亲生父母叫他,都是嫌恶的、冰冷的、迁怒的。 他回身走近,朝她伸出胳膊。 洛灵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虚握的手指打开,然后伸手与他相握。 谢辞忧想抽回,却被她握得很紧。 “只拉你的胳膊,和拉旁边的树杈有什么区别,我要是抓不住摔了咋办。”洛灵晃了晃他的手,“还麻烦世子抓紧我啦。” 谢辞忧偏头,眼睛看向一旁杂乱的灌木,手上用力握住她,将她拉了上来。 “多谢!”洛灵道。 她回过身,朝大石前的云霓伸出手。 云霓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还以为自己要手脚并用爬上去了。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寺庙。 洛灵不是信佛的人,但进了寺庙总会敬香拜佛,她请了三根香,恭恭敬敬鞠躬上香。 谢辞忧虽然随她一起进了大殿,但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一旁。 云霓跪在蒲团上,悄悄用眼睛余光偷看谢世子,只见他直直盯着佛像的眼睛,神情冰冷,好似恶鬼。 云霓打了个寒颤,他竟敢对佛祖如此大不敬,这人真是可怕。 洛灵上完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许愿,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希望谢辞忧能过得好,愿他永不被侯府的泥泞吞没。 寺庙院中有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上面挂着祈福的红绸带。树梢许多绸带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然褪色,看得出是好久好久前人们许下的心愿了。 洛灵又遇见那个上山的小孩,他正将红绸抛向树枝,可惜角度偏了,没挂上。 “小朋友,需要帮忙吗?”她含笑问。 小孩似是不善与人交谈,也没看她,只低头闷声道了句:“不用。” 他捡起红绸,直接走到树干前,双手一攀,两脚交替上蹬,很快像只猴儿一样爬上去了。他将红绸挂在树枝上,还系了个死结。 弄好后又飞速爬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灵失笑,还能这样啊! 她转身,也领了一条红绸带,回头问谢辞忧:“世子,你要写吗?” 谢辞忧摇头,他要做的事,神明不会帮他。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洛灵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写下心愿,她没写过毛笔字,初落笔时丑得很,只胜在态度认真。 红绸下坠着小巧的重物,洛灵吹干墨迹,捏着红绸带的头,手腕在空中一转,绸带便借助重物和外力转起圈来。 洛灵抓好时机松手,红绸飞向银杏树的枝叶,幸运地挂在了比较好的位置。 “好了!”她朝谢辞忧招招手,笑意灿烂,“我们去用斋饭吧。” 春风清凉温和,轻轻卷起少女肩头的发丝,谢辞忧垂眸看她,幽深的眸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意味,他看着她的眉眼,忽然想用刀割破她纤细的脖颈,让这明媚的笑容永远凝固在她脸上,占为他有。 看他一动不动,洛灵唤他:“谢辞忧,你发什么呆呢?走呀。” 她又在喊他名字了,不同于之前的柔和,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清凌凌的,像一朵从雪里开出来的花。 谢辞忧想,还是不要割破她的喉咙了。 他点头跟上,待她走远些,指尖微动,借物打下她挂好的红绸,看了身侧一眼。 方砚立刻会意,将红绸捡起收好。 寺里斋饭清淡,但是味道不错,都是现采的新鲜时蔬。爬山消耗体力,洛灵忍不住多吃一碗饭,惹的云霓连看她好几眼,她家小姐才不能这样吃饭。 饭后消食时,遇一老和尚,洛灵问起这山和寺为何都叫“保钟”。 老和尚告诉他们,在寺庙最西北角上,有一座撞不响的钟,名为“永宁”。 永宁钟和保钟寺都建于前朝鼎盛时期,建成后,将这座山的名字也改为了“保钟”。后前朝覆灭,大邺兴起,但不知怎得,永宁钟竟再也响不起钟鸣。也正因如此,保钟寺从香火鼎盛变成了一座冷寺。 洛灵想去看看。 通往永宁钟的路是用青石板铺就的,洛灵与谢辞忧一前一后走在石板上,交叠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一道沉稳,一道轻盈。 有风吹过时,洛灵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雨后竹林的气息。 第8章 阴郁世子(八) “哇——居然有这么大吗!” 洛灵仰头看着这座几乎四人高的大钟,宏伟震撼,钟体遍铸经文,满身的历史痕迹,岁月久远,风剥雨蚀。 老和尚说,记载中,永宁大钟,轻击清脆悠扬,重击浑厚洪亮,方圆百里皆闻其音,久久回荡不绝。 “好可惜,真想听一听它的钟声。” 谢辞忧上前,用钟杵撞了一下,没有洪亮悠扬的钟声,只有木头撞击铁器的普通声响,沉闷、喑哑。 有一朴素打扮的老妇人拿着扫把从一旁走来,道:“关于这钟有个传说,只有得神佛偏爱的人才能撞响它。” 洛灵不赞同:“钟都是有寿命的,不过是历经时间太久,钟体产生裂纹,无法形成共鸣音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会偏爱人,神佛更不会。” 她走上前拉住谢辞忧的衣袖:“世子,我们下山吧。” 那老妇人听见“世子”二字,脸色忽变,几息之间煞白无色,身形也颤颤巍巍眼见就要站不住。 洛灵赶忙上前去扶她,伸手在她失神的眼前摆动,“您还好吗!抱歉抱歉,我就怼您一下,言辞也没有很激烈吧……” 老妇人捂住心口缓过神,她低下头,神情似在躲避什么,“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犯了心悸,缓一缓便罢,缓一缓便罢。” 她说罢便推开洛灵的手,脚步仍虚浮,但走得慌乱匆忙,仿佛什么也顾不得,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洛灵看着她的背影,直觉不对劲。 “系统,查她一查。” “好的,宿主。”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谢辞忧将她送回尚书府,二人分别时并未过多言语,洛灵只朝他挥挥手,道了声下次再见。 入夜。 谢辞忧坐在书房里,面前桌案上摆放着两样东西——手帕包的樱桃和许愿的红绸。 他手指顺着墨迹缓缓滑过,侧颜在熠熠烛火下忽明忽暗,眼眶微红,更多的情绪是困惑、不解,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 孟小姐分明对赐婚不满抗拒,而今日,她对他的善意来的平白无故。 书房昏暗,只有桌案一侧点着灯,映亮红绸上的字迹—— 愿谢辞忧旧雪逢春,无岁不辞忧。 他看着红绸良久,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汁水蔓延,又酸又涩,他心底隐约生出一种荒唐的期待。 * 洛灵回到孟府时,孟尚书尚未下值。 她在孟菱的房里接受了近两个时辰的“名媛”培训。 就算在孟菱的院子里,洛灵也不能随意走动。云霓给她在孟菱的卧房里安置了一张小床,用屏风遮挡,以供她休憩。 夜幕降临。 离卧房远些的小阁楼里,孟菱正在和云霓说悄悄话。 想要偷听可难不倒洛灵。 云霓在说她这位假小姐今日的言行举止,没有太大差错,就是饭吃的比小姐多,对待谢世子很热情,总是在主动和世子交谈,看起来很想嫁进侯府当主子。 洛灵听见孟菱的嘲笑声。 云霓又说起途中因马车颠簸一下,世子的小厮就吓得即刻勒停车马,跪在地上等候世子处置。还有进了寺庙大殿之后,世子从头至尾凶恶地看着佛像的眼睛,好像阎罗殿里的恶鬼。 孟菱手帕都绞紧了,她可不能嫁这罗刹。 洛灵听得一头雾水,有这么夸张吗?她回想今日的情形,谢辞忧对待一个陌生的女人,已经算得上体贴了,他甚至都不追究她用樱桃调戏他! 夜渐深。 主仆二人已睡下,洛灵悄无声息出了孟府,回到煦园。 谢辞忧睡的不大安稳,眉间紧锁,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好似陷入梦魇。 香炉里的安神香应当是才燃尽不久,屋里充斥着香的味道,门窗紧闭,并未散尽。 他虽睡得不宁,但洛灵并未再给他点新的安神香,这东西和安眠药是一个道理,多用未必好,且他的安神香已是调得很浓。 洛灵将窗子轻轻启开一条缝,散散屋里的香味。而后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拿出一方手帕,拭去他额间的汗。 榻上,反派少年眉间氤氲着淡淡病色,鬓边发丝已被汗水打湿。他真的很瘦,瘦到面颊上的颧骨都略微突出,可依旧不影响他的好看。 是一种如琉璃般耀眼、易碎又锋利的好看。 洛灵在床边陪着他,约莫过了两刻钟,见他神色依然不好。 “谢辞忧。”她轻声唤他。 等了几息,他没有醒来的迹象。 “谢辞忧。”她再次叫他,稍加重了语气。 还是没有苏醒,甚至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 洛灵俯身,用额头贴上他的额头,眨眼间,身形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他额上。 她入了谢辞忧的梦魇。 不似平日里的侯府,这里的侯府阴沉得骇人,纵使天上挂着太阳,院子里也昏暗无比。 霎时间,洛灵的心脏开始抽痛。 她强忍着心脏的不适,朝着煦园走去,一路上,偌大的侯府连个人影也没有。洛灵有些焦躁不安,脚步也加快不少。 “系统,看一下谢辞忧的位置。” 没有声音回应她。 是了,系统说过,在谢辞忧意识主导的世界里,系统是无法干预的。 不但系统无法干预,洛灵甚至使不出妖力。 她跑遍煦园,不见谢辞忧踪影。 回想谢辞忧的遭遇,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亲生父母,他是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人,所以他的梦魇中肯定有南阳侯夫人! 去秦淑的院子! 洛灵一路奔跑,离秦淑的院子越来越近,四周环境也开始变得更加诡谲,天空颜色泛起血红,连太阳都变成暗红色,像是加了某种奇怪的滤镜。 而她的心脏也越来越痛。 而后,她闻到了真实的血腥气。 洛灵踏进院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秦淑死死掐着一男孩的脖子,将他按进盛满水的水缸里,男孩挣扎着,溅出的水泼到地上,不是清水,是融了血的血水! 而谢辞忧站在一旁,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过去。 洛灵看到他满背的血,多到浸透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在地上。 眼前景象和她初见他时相似。 那时是雪茫茫的,而他在死亡的边缘。 洛灵以为他会像那次一样,将剑对准秦淑,可不曾想,他把剑尖立在了即将被溺毙但仍旧拼死挣扎的男孩的心口上。 电光石火间,洛灵突然反应过来。 那男孩是年幼的谢辞忧! 他想杀死年幼的自己! 洛灵只在初来时走马观花看过谢辞忧的部分人生片段,而其中很多很多细节是她并不知道的。眼前的场景也许真的发生过,秦淑想杀死谢辞忧,而他挣扎着活下来了。 那现在是……他后悔自己活着了。 “谢辞忧!!!” 洛灵大声喊他,奋力朝他奔过去,几乎是扑倒进他的怀里,心脏痛得意识都有些抽离,她只知道,要紧紧抱住他。 洛灵喜欢拥抱,她认为拥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能传递出无限的温暖和安慰。 他的身体很冷,连流出的血都是冷的。 洛灵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血是从两侧肩骨处的伤流出来的。他出生时,身体多了一双臂膀,剜去时,他肯定好疼。 谢辞忧脑袋一片昏沉,好像被一层厚重的迷雾围绕着,他未曾看清身前女子的面容,只闻到随她一同扑来的满身荷香。 荷香……是她。 他记得,她说过她的名字。 她叫,洛灵。 洛灵听见他手中长剑掉落在地上。 听见身后男孩一脚踢在秦淑腹部,她痛苦地弯下腰,松开了杀人的手,不再有挣扎扑腾的水声,男孩救下了自己。 她眼里大颗大颗的落泪,带着哭腔:“谢辞忧,当时的你选择活着,做得很好,真的做得很好。” 谢辞忧感觉到胸前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哭了。 他僵硬地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极不熟练地摸摸她的发顶,在他的记忆里,秦淑安慰谢承祺时,好像就是这么做的。 感受到他的手放在她头上的一瞬,洛灵心跳莫名漏掉一拍,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意外他竟还会摸头杀。 谢辞忧低头看她的脸,漆黑眼瞳里碎光浮动。 洛灵的心脏已经不再泛疼。 魇境开始消散。 洛灵抹去眼泪,唇角漾起笑意:“谢辞忧,我们……” 后半句的声音随着魇境一同消散,谢辞忧听见她在叫他名字,看见她唇瓣一张一合。 她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谢辞忧点头回应。 一阵轻风吹进卧房。 他睁开眼睛。 天未亮,房内一片黑暗,只有窗边一缕月光照进来。 安神香的味道散了大半。 谢辞忧起身下榻,披了件外衣,去看窗边的荷。 月色之下,荷花静静开着,看起来再寻常不过。可刚才梦中是荷香,之前亭榭是荷香,是有温度、会呼吸的荷香。 谢辞忧轻轻触碰花瓣。 洛灵,是这支荷吗? 谢辞忧感知到她的存在已经很久很久了,之前是飘渺的让人抓不住的影子。直到这些日子,他能够看到她,甚至触碰她。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活得太阴郁痛苦,心底渴求所谓的偏爱,所以在脑海中编织出来的幻觉。 他不想她是幻觉。 可即便是幻觉,他也甘愿沉溺其中。 洛灵看见谢辞忧站在那看了她好久,她与他对视,想探究他当下到底在想什么,在想她是真是假吗?还是觉得她可能是妖怪,会害怕她? 可看来看去,他眼眸里藏着的,只有让人看不懂的情切。 第9章 阴郁世子(九) 上巳节过后,皇帝责礼部操办婚仪。钦天监拟来吉日,各方商定后,将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二。 时间很紧,匆忙非常。 毕竟是为太后冲喜,自是越早越好。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洛灵白日里待在孟府接受孟菱与云霓的培训,晚上便夜探煦园,只是她不再入谢辞忧的梦,只作为一支荷在窗边安静地陪着他。 大婚前两日,孟菱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云霓遣到京郊庄子上,又给自己指了一位名叫“忆霜”的小婢女贴身照顾。 实则是将云霓换到自己身边,一起出府躲一阵。而忆霜则跟着洛灵,陪嫁进南阳侯府。 大婚当日。 洛灵早早起床收拾,她一点都不觉得困累,只想早些与谢辞忧相见。 离他的死亡时间,愈发近了。 忆霜为小姐盛了一碗粥,将清爽的小菜夹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她是个话少老实的姑娘,从前在空闲院子里做洒扫,也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运气,竟然被大小姐亲自点为贴身丫鬟。 洛灵将忆霜拉到身侧坐下,让她自己盛碗粥喝,“今日忙得很,你一会顾不上吃东西的,趁现在多吃点。” “小姐,奴婢……”忆霜局促着要站起来。 洛灵按住她的胳膊:“快吃。” 今日的一切事宜都由礼部着手安排,大到拜堂,小到穿婚服,所有的时辰都是挑吉时定好的,还有礼部官员亲自盯着,洛灵只需按部就班配合好就可以了。 在孟家祖先牌位前行告庙礼的时候,洛灵心里默念,替嫁这事是她和孟小姐你情我愿,不能全怪在她头上。说罢一侧头,瞥见孟尚书眼圈都红了,她心中无奈,孟大小姐不会一直躲在外面,也许不用一个月的时间,她就会回到孟府,朝孟尚书撒撒娇,让她爹解决一下她的身份。 到那时,不知道孟尚书会不会比此刻更想哭。 很快便到上轿出嫁的吉时。 洛灵手执团扇遮面,跨过门槛,走向谢辞忧。 谢辞忧抬眼就望见她,隔着朦胧的扇面,看不大清她的神情,他闻到她的婚服香得刺鼻,依旧是熏香的味道。 没有一丝荷的香气。 方才,她还未出门时,他听见院内有哭泣的声音。 谢辞忧垂下眼睫,被遮住的黑瞳晦暗不明。 洛灵眨巴眨巴眼睛,让自己眼中余下的眼泪赶紧风干。 孟菱母亲的故乡有哭嫁的习俗,当年嫁给孟尚书时,上轿前和其双亲哭了一番。孟尚书有样学样,也在今日加上这一习俗,权当菱儿母亲也来送嫁了。 洛灵刚开始哭不出来,雷声大雨点小,表演成分居多,但看孟尚书真的伤心不舍,又是人父又是高官,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眼泪一直流。她情绪被感染,也红了眼睛。 谢辞忧将手臂抬到她身前。 洛灵想起那日爬山时,他也是这么将手臂伸给她的。她在团扇后偷偷看了他一眼,感觉他今日好像不太高兴。 也是,他的婚姻是由人操纵的,是掺满利益的,不高兴才是正常的。 谢辞忧偏过头,刚好与她对视上。 洛灵意识到自己停留时间有点久,好像犹豫着不愿意嫁,周围甚至都有人窃窃私语说闲话了,于是赶紧扶着他的胳膊进了轿子。 迎亲队伍很长,一路鼓乐不断。 “宿主,在山上遇见的那个老妇人,死了。” 洛灵耳中嗡鸣一声,手中团扇掉落,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会提前了这么久…… 系统之前查过那妇人的身份,她正是当年从谢侯手中死里逃生的稳婆。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今年秋末时,太子一党查出谢漳当年所做之事,找到藏身保钟寺的稳婆,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准备将稳婆带回,作为证人扳倒南阳侯,重创齐王一臂。只是行迹很快被谢漳发现,稳婆未安全抵达东宫,被射杀在途中。 洛灵在得知稳婆身份后,曾夜中去过保钟寺,她给了她一大笔银钱,让她尽快离开邺京,走得越远越好。 因为,谢辞忧出生之事,会被太子用作刺向南阳侯府的一把刀。 上一世,太子失去最有力的人证,他知道没有实证无法定谢漳之罪,便将矛头指向侯府世子,将谢辞忧出生时的异状描述得绘声绘色,甚至找人画于纸上,贴满大街小巷。 一时间,谢辞忧成为整个邺京城的谈资。他们说他前世罪孽深重,今生命格凶煞,是天罚。说他出生不久,先皇便暴病崩逝,而今弱冠之年,当今圣上也受他所累,疾病缠身,他是大邺的不祥之兆,会给整个大邺带来厄运。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形势愈演愈烈,谢漳急于脱身,他深知谢辞忧不祥之言一旦牵扯圣上安危、牵扯大邺国运,就不是轻易能平息得了的。 此刻他只能以退为进。 而谢辞忧,必须死。 只有他死,南阳侯府才能活。 于是,谢漳给谢辞忧带上手铐脚镣,剥去他的上衣,将他推到众人面前,长着倒刺的长鞭甩向他肩骨处的旧伤。谢辞忧跪地,身体因极致疼痛而不住颤抖,后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谢漳哭说当初他一降世,便克死稳婆全家,自己隐隐猜到他命格凶煞,只是初为人父,一片拳拳爱子心,哪怕冒着他刑克六亲的风险,也不舍伤其性命,不想竟从此埋下祸患。而今,他将亲自将这邪煞送往牢狱,择日行火焚之刑,以告上天,护大邺,护吾皇。 皇帝默许,百姓煽动。 火焚谢辞忧,成为了所有人的期盼。 洛灵心中慌乱,她问系统:“稳婆的死,和上一世是同种情形吗?” “宿主,抱歉,我只了解原本时间线里发生的所有。而新的时间线里,我无法得知您视角以外的任何事,并不能确定稳婆因何而死。刚才之所以得知稳婆死亡,是因为智能人物脉络图中,她的名字灭掉了。” 系统话音刚落,街上传来另一种私语声,不同于一路上的喜庆热闹,像是好奇、惊诧、嫌恶……各种各样的情绪揉杂在一起,然后如潮水般越涌越近。 洛灵心跳加快很多,指尖在发颤。 刹那间,轿外有大片纸页洒落的声音。 而人群中的私语声也在一瞬间爆发。 洛灵掀开轿帘,眼疾手快地抓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一页纸。 上面是血红刺眼的字: “谢氏之子,恶鬼偷生,胎食其兄,身长四臂……” 洛灵心脏蓦然间开始抽痛,她只扫了两眼便一把扔掉,从轿中跳下来,托着厚重的婚服裙摆,迎着人群跌撞着朝队伍最前头跑去。 喧嚣中,有人大喊:“新娘子跑了!” 洛灵无暇辩驳,头上繁复的钗冠都被跑得有些歪。 “谢辞忧!” 她马上就要到他身边,急切地喊他。 谢辞忧一袭红衣高坐马上,朱红发带随风扬起,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色,浓郁热烈,格外衬他。 他闻声缓缓偏头,眼瞳混浊幽黑,透着死寂般的冷,与身上的婚服有着割裂的反差,他手里捏着一张薄纸,边角被按得发皱。 透过光线,洛灵隐约看见纸上的内容,是一幅画,画着一个小娃娃。 一个,长着四条臂膀,浑身是血的小娃娃。 洛灵想也不想,跑上前直接扯过他手中的纸,胡乱撕个粉碎。 迎亲队伍已顿足不前,两人周围声音渐低,大家都在看热闹,看显贵之人的大婚被弄得一团糟,看置身流言的公侯后代,看羞愤恼怒的高官之女。 谢辞忧见她样貌狼狈,钗冠不正,眼底尚且盈着水光。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得出她在生气,也在伤心。 这世上所有人都在厌恶他,他乌沉的目光移至她点着口脂的唇,想象着即将从这里听到的怨毒的话。 恶鬼,邪煞,灾祸……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朝他伸出手,眼底滑出晶莹的泪,像断线的珍珠。 周围交织的窃窃人声如潮水退去,似是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谢辞忧耳中只余她的声音。 “谢辞忧,我们离开这里。” 她的眼神真挚坚定,明明是云月般的瞳,却如烈火在他心底灼出印记。 洛灵看见他眼中逐渐浮现的茫然。 她见过他这种茫然,在他屠尽南阳侯府,欲执剑自刎,她下意识喝止他时。 那时的他也露出同此刻一样的茫然。 她终于明白,他的茫然从何而来。 他的一生承受了无尽的恶意,亲人要杀他,陌生人也要口诛笔伐送他上刑台,故此,在接收到哪怕丁点儿的善意时,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无条件对他好。 那时的他不解竟然有人不想他死,而此刻的他,不懂她为何愿意和他牵扯。 在众人的眼前,在他最丑陋不堪的时刻。 谢辞忧指尖松动,残存的纸角飘落。 他缓缓伸出手,试探地触碰她的指尖,途经指骨,逐渐和她掌心相叠,他感受到她的温暖,让他贪恋,心底又隐隐生出占有的**。 可他不敢握住,他怕她会厌恶地抽走,借此给予他更加摧心的羞辱。 洛灵看出他的犹疑,她主动握紧他。 她弯起眉眼,嗓音清脆,如爬山时那般喊他:“还麻烦世子抓紧我啦。” 谢辞忧眼睫轻颤,他拉她上马,一扯缰绳纵马而去,所有的喧嚷都被甩在身后,耳边唯余风声。 她坐在他身前,有几缕发丝擦过他颈侧,惹来轻微的痒意。 随风而来的,还有清雅的荷香,拂在他鼻尖上。 第10章 阴郁世子(十) 他们停在一处溪边,谢辞忧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缓走着。 洛灵坐在马背上,她感觉自己腿有些麻,撑着马鞍不舒服地挪动,结果不小心把鞋给蹭掉了。 谢辞忧闻声回头,看见地上躺着一只坠满珍珠流苏的小巧鞋子。 洛灵有种小动作被抓包的尴尬,“嗯……我腿麻了,想下去和你一起走。” 说罢,她抓着马鞍上的把手,身体向右偏斜,只着锦袜的脚从宽大裙摆下伸出来,努力去够马蹬。 谢辞忧腿长,按他比例调整的马蹬,她得费些劲才能够到。 尚未踩实,脚腕忽然被人抓住。 谢辞忧捡起她的鞋子,隔着裙摆握住她的脚腕,帮她穿上,而后一手支在她膝弯下,一手扶向她腰间。 洛灵意会到他的动作,配合地扶着他的肩膀,由他抱下来。 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公主抱,耳垂悄然泛红。 从这个角度,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他清俊的侧脸,皮肤透着清冷的白,黑羽般的眼睫覆下阴影,颤动时,有细碎光斑穿梭其中。 谢辞忧将她放下,手臂状似不经意般在她腰后虚托着,怕她站不稳。 洛灵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麻木感才逐渐消退。 两人并肩走在溪边。 如今春色更浓,晴好的阳光照在溪水上,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洛灵眉间微蹙,思考着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确定的是,她不会带着谢辞忧离开邺京,她要扭转他的不祥之言。 而那些伤他的人,也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今日的事情,肯定已传进宫了,太后与齐王想必焦头烂额得很,恐怕已经递信给谢漳,质问其真相。 孟尚书爱女心切,大婚仪式未完成,他肯定不再同意这桩婚,只是在众人眼中,是孟菱主动上了谢世子的马,然后二人一同离开,就算悔婚,孟菱的名声也有损。 而孟菱,她此时一定急于和谢辞忧撇清关系,有可能会立刻回到孟府,说清是有人代替她嫁给世子。至于是如何代替的,她是实话实说,还是以谎言掩盖,暂时不得而知。 洛灵知道,孟菱的身份用不长了。 她该怎么向谢辞忧解释。 她提起裙摆,轻巧跳过一颗不大不小的圆石,发间的金饰流苏随之摇晃起来,阳光映在上面,像粼粼的水面。 谢辞忧停下脚步。 洛灵也停下。 她转头看向他,眼睫扑簌一眨,勾着灿盈盈的日影落进澄澈的瞳里。 谢辞忧指她头上的钗冠,做了个拿下来的动作。 原来是察觉她戴着不舒服。 洛灵摇头:“可我们还没拜堂呢。” 谢辞忧微怔,有红晕爬上他耳侧。 “要不,就在这里吧!”洛灵张开双臂,“天地见证,山水为客,怎么样?” 谢辞忧垂目下望,半晌,抬眼看向她,轻轻摇头。 他伸手拆下她头上繁复的物饰,只余简单的簪钗,又解下自己朱红的发带,绕到她身后,将如瀑垂落的长发拢起,系好。 洛灵任由他动作,口中默默嘟哝:“为什么不愿意啊……” 谢辞忧自是听见她的话语,做完这些,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折好的红绸,递给她。 洛灵一眼认出,这是她在山上许愿用的绸带,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连忙打开红绸,果然是她写的那个! “你什么时候取下来的?不对,你为什么取下来啊,不灵了怎么办…”她说着又抿紧唇,“呸呸呸,不会不灵的,我挂上了,神仙就看到了,神仙记性肯定好,你就算拿下来,他们也已经记住!” 谢辞忧看着她心急的模样,眼底流出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意。 他打了个手势:字丑。 他以为她看不懂,没想到她愣了一下后,马上胡乱收起红绸。 “我已经写得很认真了!” 洛灵收到一半,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手中动作变得僵硬,突如其来的紧张使她心跳加速,她缓缓抬头,看向谢辞忧的眼睛。 两人对视间,离奇却真实的秘密呼之欲出。 是啊,她的毛笔字很丑,可尚书府的大家闺秀,会写这么丑的字吗? 答案显而易见。 洛灵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慌张,生理反应使她喉间吞咽一下,而后呼出一口气,承认道: “没错,我,不是孟菱。” 她说完闭上眼睛,细软的睫因紧张而颤动,她不去看他的反应,只管一鼓作气将真相说出来:“我其实是——” 谢辞忧牵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二字: 洛灵。 洛灵猛地睁开眼,撞进她视线里的,是他含着浅笑的漂亮眸子。 刹那间有春风拂溪而过,手中红绸因指尖松动而飘出一角,随风摇曳,不知名的清脆鸟叫划破长空,落入远方的树林里。 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好像并非因为紧张。 谢辞忧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明亮的眼瞳因方才的紧闭而蒙上一层莹润雾气,神情惊诧之余,还藏着一丝欣喜的期待。 他又打着手势:荷。 洛灵眼中凝聚笑意,她重重点头,又问他:“你害怕吗?” 谢辞忧摇头:从未。 “你怎么知道我叫洛灵的?” 谢辞忧:梦。 洛灵记起,在他内伤高热昏迷不醒时,她进过他的梦,那是她第一次以人形入梦,第一次和他说话。 没想他竟从此记住了。 洛灵抬手,遮住他的双眼,瞬息间,身形变幻,化作自己原本的模样。 谢辞忧鼻尖萦绕的荷香更加清晰,她慢慢放下手,眼前的光一点一点亮起,他看到了一直以来在梦中得见的她。 完全不同于孟菱的长相,她的眼睛更圆更亮,澄明干净,纤尘不染,是盛夏池中最灵动的那支荷。 是他深刻在心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 洛灵悄悄观察他的反应,的确没有一丝恐惧,反之可见欣然,她歪歪脑袋:“你不愿行拜堂礼,是觉得人妖殊途?” 谢辞忧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不愿就是不愿。 他从她手中拿回红绸,仔细收好。 他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而她,即便生于淤泥,但濯濯灵秀,绝非自己这滩腐烂肮脏的沼泽能沾染的。 洛灵不再追问,她抽出臂间的披帛,拿起石头上搁着的钗冠,一股脑儿放在披帛里裹成一个布袋,系在马鞍上。 “这些可贵了,不能丢。” 她跟上牵马的谢辞忧,身体靠近他臂膀,偏头神神秘秘地低声说:“我知道你在邺京有产业,接下来的住宿用饭,你负责解决哦。” 谢辞忧眉尾微扬,意外她还知道这个。 他点点头。 洛灵相当于有大半个上帝视角,全邺京最豪华的酒楼,背后的东家就是谢辞忧。 煦园里的人除了领侯府分发的例银,每月还能从林管事那里领到来自世子的赏钱,数目不小,每次都赶上一整年的例银钱。 新来的名叫溪杏的小姑娘,头回儿领的时候惊得嘴巴都合不上。林管事说世子心善,知道大家来煦园后,月例都会缩减大半,这些赏钱是世子辛苦卖画赚来的,用来贴补大家,嘱咐她不要出去声张。 溪杏也是个好姑娘,知世子在侯府处境艰难,还向林管事推拒,不用赏她,可林管事说煦园大家都有,让她收下就是。 溪杏终于明白小桃姐说的,事情要用眼用心看。世子从不打杀下人,他甚至不曾厉色对过他们,非但如此,还有这么多钱拿。 世子真是太好了! * 酒楼名为鹤楼,民间戏称其“邺京第一楼”,位于邺京中心地段,皇宫西南方向。是京中所有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聚会之所,连皇室中人也常有踏足。 其依水而建,共东南西北中五座楼,皆三层高。中间主楼每层高度超过十米,其余四楼略矮一些,各有空中廊桥相连,飞檐朱瓦,错落有致,谓之琼楼玉宇也不为过。 在鹤楼不远处的湖心岛上,还有一座二层高的建筑,淡雅古朴,有竹林环绕。 是鹤楼老板——谢辞忧的居所。 谢辞忧在溪边放了一支信号烟,很快有人驾着马车来接他们,毕竟不好穿着婚服骑马过大街。来人是洛灵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大概是他在鹤楼那边的下属。 到达鹤楼时,天已近黄昏,最后的天光透过云雾翻滚出厚重的橙红色,将自己最肆意的色彩展现给世人看。 他们乘着小船进入湖心岛。 直至此刻,洛灵才真切有了谢辞忧是“霸总”的实感,岛上每隔一段路就有黑衣护卫值守,穿过竹林到达居所时,还有十余暗卫散在周围。 如果洛灵不是妖,她根本不会发现这些暗卫。 她跟着谢辞忧进入室内,一路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新鲜得不行。 谢辞忧带她来到二楼的见鹤台,从这里望去,整个鹤楼尽收眼底。 洛灵上前,双手搭着栏杆。 此时天色已暗,水光幽幽,湖心静谧安静,隐隐能听见鹤楼悦耳的丝竹之音。 还有谢辞忧屈起指节敲击栏杆的声音。 一下…… 两下…… 三下…… 霎时间,鹤楼之上,一盏盏澄黄灯笼被人悬挂于檐角廊下,几息之间,灯火通明,映得湖岸边的水都似流金! 洛灵忍不住惊呼,眼前之景可谓富丽堂皇至极,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华美,她转头看向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眼神中传递着:你好有钱! 谢辞忧一直看着她。 光影碎在她眼瞳里,像湖面晃动的月影。 第11章 阴郁世子(十一) “好漂亮啊!”洛灵感叹着。 谢辞忧问她:喜欢? 她点头,嗓音清亮欢快:“嗯!等到冬日落雪,这里的景色肯定更美了!” 洛灵看着他,认真道:“谢辞忧,你要好好养着我,不然我冬天会枯的,美丽的雪景可不能让你独吞哦。” 谢辞忧唇边溢出笑:好。 有一黑衣护卫自身后回禀:“老板,衣衫已备好。” 谢辞忧带她去换衣裳,为她准备的卧房就在他的旁边。 洛灵扫一眼房内,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她朝里走,身后谢辞忧止步于门外,还替她关上了门。 卧房外室的桌案上摆着十套叠得整齐的新裙衫。 洛灵挑了一套鹅黄锦裙,走进里面换好,裙摆处绣着精美荷纹,会随着她的步调摇曳盛开。 她打开房门,不见谢辞忧踪影,于是走到他的门前,敲了两下,等了一小会,没人应。 洛灵又敲,还是没人应。 “谢辞忧?”她叫他,手上试探一推,门开了,屋内点着灯。 进不进呢? 系统冒泡揶揄:“宿主,耍流氓不好。” 洛灵脸颊飞红:“我没有!” 她就是想到他应该没换完衣服,才没有进去的! 室内传来脚步声。 洛灵抬头。 烛火下,谢辞忧正向她走来,他身穿玄青暗金繁纹外袍,内衬芽黄长衫,双襟处是金丝线绣成的几笔细竹叶,有一枚精巧的鹤纹玉佩悬在腰间。 长发半用银冠束成马尾,其余自然披落两肩。脸戴面具,是半面的重明鸟,银色作底,眉心镶嵌淡蓝色宝石,两侧垂着编织的流苏带子。 神秘,矜贵。 气质全然不似平常。 洛灵从没见他如此装扮,一时看得失神。 直到谢辞忧近身,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洛灵视线聚焦在他面具下的眼睛,似黑夜坠满星辰。 面对他,真的很难不心动。 只是此刻,洛灵的肚子破坏氛围地咕噜一声,这不能怪自己,她太饿了,到现在为止,只吃了早饭。 谢辞忧“说”:去用饭? “嗯!”洛灵应完,又看看谢辞忧。 在这里吃饭还要戴面具吗,难道是—— “去鹤楼?” 谢辞忧点头。 “好耶!” * 鹤楼内人的都知道,那位带重明鸟面具的尊贵公子是他们真正的大老板,只是他鲜少出现,楼内一应事宜都由钟老板负责。 谢辞忧踏进鹤楼,便有人上前招待,那人不问不说,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领他们直上三楼。 三楼走廊尽头有间雅致的厢房,门前挂着鹤纹木牌,从不对客人使用。 洛灵看到上面的鹤纹,和谢辞忧玉佩上的纹样相同。 进去尚未入座,就已有人送来饭前小点,精致小巧,口味各异,盛在上等天青釉花形瓷盘里。 小二放下糕点,给二人斟上热茶。 洛灵看他动作,心中感慨,不愧是鹤楼,连工作人员都身姿挺拔、模样周正。 谢辞忧目光一直跟随她,见她盯着别人好久,心绪忽然冗杂无章,他说不清这种异样到底因何而来,只觉得沉闷、酸涩,还有……不安。 他掀起眼皮瞥了那人一眼,眼底黑云笼罩,指尖搭上茶杯边沿。 瓷器,也能割进人的喉骨。 但是,洛灵不会喜欢他这么做。 他更不想被她厌恶。 手指蓦然被抬起,柔软的掌心托着他的指节,有清凉的风送至指尖。 谢辞忧微怔。 洛灵扶着茶杯拿开他的手,翻看他指尖,还好不严重,只是微红,她对着烫红处轻轻吹了吹,风裹着些许妖力拂过指尖,很快便恢复正常。 “这是开水,再渴也要等一会儿呀。” 所有令他难受的情绪在一瞬间分崩离析,谢辞忧手指微蜷,将她小半指节虚握在掌心。 他点头应她。 领路的人是个有眼力、会做事的,他给将食单呈给老板带来的姑娘,请她点菜。 洛灵翻看,食单做得细致,虽然菜品取的是些让人看不懂的典雅诗意之名,但下面都用小字写明了所用食材,旁边还配着绘上去的实物图。 天然矿物颜料价钱昂贵,鹤楼用来画菜单。 她点了几道招牌,又指三个素菜,春笋玉兰、桃源翠玉蕈,素仙羹,是谢辞忧在煦园常吃的食材。 等菜时,洛灵拈起一块糕点先垫肚子,是一块芋头酥,酥皮卷着芋泥,一口下去满嘴生香。 铜炉上的小圆壶冒着热气,水已烧滚,谢辞忧拎起,重新沏上一壶茶。 外面穿来的敲门声:“老板。” 洛灵听出声音,是他身边叫方砚的小厮。 谢辞忧敲两下身侧的博古架,示意他进。 来人应声推门而入,同样戴着面具,只不过是黑色全覆面。 方砚一抬头,看见屋内坐着一个姑娘,而老板正提着茶壶,在其身侧为她添茶。 他极力遮掩眼中惊讶,望了老板一眼。 谢辞忧低着头,未曾看他,只抬起食指在唇前打了个圈。 方砚点头,转身将门关好,向他禀告:“今日之事,是太子操纵。” 洛灵心想:这与之前相同,所以还是太子提前发现了稳婆。 她继续听方砚接下来的话。 “那日上山时,总在我们前头的布衣小孩,竟然是太子眼线!那小孩应当也发现了老妇人的不对劲,报给了太子,之后太子查出她身份,从她口中问出了当年事,并且要将人带走,可惜人已被谢侯截杀。 太子一党仍在暗中鼓动流言,说您命格凶煞,刑克大邺,流言散播极快,很难控制。齐王已向谢侯施压,谢侯正派府中大半护卫寻您踪迹。” 洛灵听至一半便想通,原来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改道保钟山,这些都不会提前发生……她当时还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提前好久做了安排,足够稳妥了。 谢辞忧垂眸,发现她情绪不对。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她在想什么。 谢辞忧蹲下身,看到她满含歉意的眼睛。 他有一瞬的慌乱无措,急忙右手一摆,指向她,两指交叠着竖于额前,而后中指向下弯曲。 他“说”:不是你的错。 洛灵鼻头一酸。 谢辞忧抬手,轻抚她的发顶,动作仍显生涩。 一旁的方砚瞳孔地震。 老板这是在——哄姑娘?!! 难道这就是未来的老板娘! 方砚看着眼前场景,心中一阵感慨。 他九岁时遭后母下毒,挣扎逃出家后昏倒在寻医馆的途中,被当时尚且十多岁的老板所救。他跟着老板已有七年,老板于他有大恩,他无以为报,发誓献上所有忠心。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觉得老板看似淡漠平静,实则像即将燃尽的原野,死寂荒芜。 而此时,他终于在老板身上感受到了生气。 真好啊…… 那……他没汇报完的事现在要继续说吗?还挺急的哎! 洛灵抓着他的衣角:“不要回侯府,谢漳想杀你。” 方砚目光沉下,神情不忍,但还是得说出来:“谢侯……应是有这个打算。据眼目回报,谢侯知林管事待您亲近,如果两日内未寻到您,他打算利用他的性命逼您现身。” 谢辞忧站起身,眸光微黯,他“道”:煦园,烧了吧。 方砚呼吸一顿,思绪发乱,老板是……不想被威胁,所以要先下手? 如果老板真的命他杀死煦园里的人,他咬牙也会去做。 但他们都是可怜人。林管事妻儿皆故,孑然一身。厨娘被其夫吃绝户,遭之抛弃。山桃自小被人牙子拐卖,逃出后几经辗转来到邺京。新来的溪杏双亲皆故,有个年幼的弟弟被江南亲戚收养,早与她断了联系。 大家相处下来,多少会生出亲人的感觉。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洛灵知他不会如此心狠,替他说出未尽之言:“你的意思是,只烧园子不烧人,让大家假死脱身。” 谢辞忧点头。 方砚眼神亮起,又很快浮出顾虑:“但这样一来,城中流言会更加沸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洛灵站在谢辞忧身侧,“已是烈火烹油,不再乎再多加一把火了。” 她看向他,神色坚定:“不要在乎他们怎么说,在我心里,你是世间最好。” 谢辞忧喉间一滚,眸中情绪翻涌。 明明,你才是世间最好。 围观群众方砚唇抿成直线,绷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身后传来敲门声。 他还不高兴一瞥,是谁破坏气氛! “公子,小姐,饭菜已备齐。” 洛灵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再甜蜜也不能饿肚子,方砚前去开门。 一行身着同样锦裙的女子端着食案鱼贯而入,个个身量高挑,貌美温柔,她们将菜品整齐摆放桌上,齐齐行礼后退下。 洛灵目瞪口呆,鹤楼的用人标准这么高吗! “打扰老板、小姐用膳,还有一事。”方砚语速飞快,“孟尚书那边,孟小姐已回到孟府,她说自己三日前被人绑架,那人精通画皮术,逼迫她互换身份。她今晨侥幸逃出,躲到自家城郊庄子上,有下人为她作证。属下简单探查,不能确定她所说全部为真,但您今日接亲时,孟小姐的确出现在孟家的庄子里。” 谢辞忧一边听,一边给洛灵盛汤。 “她报官了吗?”洛灵问。 方砚答:“报了。” 洛灵轻笑出声,她还真是急着撇清关系。 “不必管她,庄子里也都是孟家自己人,衙门听了只会认为她是想和世子撇清关系才这么说的。当然,看在孟尚书的面子,他们会肯定她的说法,并且做出通缉“画皮人”的样子。” 她接过汤匙,“对了,我就是那个‘画皮人’。” 方砚已经猜到了。 “正式和你介绍一下,我姓洛,是你家老板养的一朵花,以后可以称我洛姑娘。”她说完,将汤送入口中,美美喟叹,鲜美无比。 方砚哪里知道她说的花真的是花,他还以为是个比喻。 意思是,她是老板养在外面的娇美外室! 方砚看向老板,眼神复杂。 他都替他担心,不赶紧求娶,会失去这么好的姑娘。 可老板忙着给她夹菜,根本没空搭理他。 洛小姐也夹起一块脆嫩的笋放在老板碗碟中,“你也要多吃些,等明日请大夫开些药膳食补的方子,得仔细将养你的身体。” 方砚知道自己好多余,还是麻溜离开吧! 第12章 阴郁世子(十二) 方砚办事利落,很快将林管事一行接出,连同卧房里那几尾小红鲤也救了出来。 要不是房里那支荷不见了,他也是要一并搬走的。 他根据老板意思,给大家准备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银钱,派马车连夜送他们出邺京,远离是非之地。 三月十四日天未亮,煦园起了大火,下人全部烧死园中,尸骨焦黑。听闻当时,侯府所有护卫都在救火,但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漫天,神奇的是,这场大火烧光煦园后便停息,丝毫没有波及到其他院子。 城中物议沸腾,说这是上天的告诫。 所有靠近谢世子的人,都会遭遇厄运。 南阳侯谢漳看着煦园的一片灰烬,理智告诉他,这些皆是太子对付他的手段,但心中惊疑升腾,自己的儿子会不会真是恶鬼转世,要毁他谢氏一族。秦淑更是惶惶不安,后悔当初怎么没掐死他,于是两人急请高人来府内驱邪。 湖心岛小楼上—— 洛灵给小鱼们换了个大鱼缸,她撒了几粒鱼食,结果它们一口也不吃,不知是不饿还是不适应新环境。 “小鱼啊小鱼,你说谢辞忧把你们放在我这干什么,明明要养鱼的是他。” 她弹一下缸壁,小鱼惊慌四散,眨眼间又归于平静。 洛灵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小鱼,比起在煦园的时候,它们已经长大不少,最漂亮的一条尾鳍长长的,游起来尾巴飘呀飘,像仙女的裙纱。 盯了它们好久,还是不吃食。 “行,我让谢辞忧来喂你们行了吧。” 洛灵出门找他,有个暗卫从檐上跳至她身侧,吓了她一跳! “小姐,老板正在会客,说若您寻他,让人通传一声,他便过来。” “嗯……不用,我等会儿再找他吧。”洛灵踮脚四处看看,问他:“这里,我可以随便逛逛吗?” “当然,请您随意。” 洛灵下楼,沿青石小道行至竹林,今日天气好,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落满地斑驳细碎的光影。 她蹲下身,看一株破土而出的春笋。 想挖。 来时她见前面有个竹屋,不如去那里找个趁手的工具。 今天中午就吃腌笃鲜! 洛灵推开竹门,油松墨香扑鼻。 这里……好像是谢辞忧的画室。 她缓步走进,入目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案侧摆着样式简朴的长圆宫灯,一旁矮小方桌上放着白瓷茶具,还有一个小炉。 屋内棂窗遮着朦胧的影纱,将光线变得柔和。 两侧是一排排书架,放的却不是书籍,而是卷轴,数量之多,几乎摆满。 洛灵走上前,绕着书架看,所有卷轴都摆放齐整,架体干干净净,哪怕是木板与木板交叉的边角,同样一尘不染,看得出擦拭之勤。 她走至末尾,随意拿起一卷,小心打开。 先露出尾端竖着的小字落款,行楷苍劲。 “六月廿一,建宁十七年。” 这是……三年前,她成为荷的那天! 且这天是谢辞忧的生辰,只是谢漳秦淑避讳,从未给他设宴庆祝,甚至每年此时对他更加挑剔。 洛灵清楚记得,那时池中已开满荷花,她是开得最晚的一朵。 她知道六月廿一是他的生辰,可她做不了太多,只能在他站立池边时,轻轻随风向他摇晃。 洛灵展开画卷,碧玉托盘似的荷叶上,盛开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这……是我对不对?”她不太确定地问。 “宿主,是您。”系统答。 影纱浮动,屋内光影流转。洛灵回身,目光穿梭在层层书架,心中生出大胆的猜测。难道说,这些卷轴,全部都是他所画荷图。 ——全部都是,她。 她收好画卷,放回架上,急于确认般又挑起一卷,打开。 建宁十七年八月末,她的花瓣开始垂落。 再开一卷,建宁十七年冬,是薄雪覆盖的枯枝。 建宁十八年春,她萌芽展叶。 建宁十八年夏,又一次盛放。 ………… 洛灵边走边看,眼眶酸涩发烫。谢辞忧画了她三年,每次盛开,每次花败。春夏秋冬,日夜交替,她的每个哪怕微小的变化,都在他笔尖清晰的展现。 没有任何一朵其他的荷,全部是她。 洛灵感觉自己被人全心全意的对待,除了遥远记忆里妈妈怀抱她唱轻柔的歌谣,这种无边的温暖,她再未感受到。 直至此刻。 她眼睫颤了颤,沾上眼底的水汽。 洛灵走到桌案前,掀开覆于画卷上的宣纸。 还未完成的一张图,她身穿嫁衣,笑意明媚,眼中映着鹤楼的熠熠灯火。 是他昨夜新画。 心中涌起的情绪无处依托,她好想去见谢辞忧。 洛灵出了竹屋,之前那个暗卫一直远远地跟着她,她将他喊来。 “带我去找你家老板。” “是。” “他在见什么客?” “太子。” “太子?”洛灵讶异,“是太子主动找来?” “是的。” 洛灵联想到时间线提前的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一楼正堂内。 谢辞忧与太子对坐下棋。 方砚戴着面具站立一侧,凝神盯着对面太子侍卫,两人手皆按在腰间佩剑上,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太子落下黑子,吞吃被死死包围的白棋。 他狭眸而笑:“洛老板,孤今日前来,是诚心实意想同你交个朋友,可洛老板不但以面具示人,竟连声音也不愿透漏,是否在看轻孤?” 方砚一拱手:“老板近日染了风寒,喉间不适。” 太子侍卫喝道:“殿下问话,无需你插言!” 方砚:“你——” 谢辞忧抬手,制止方砚。 太子拿起一旁的宣纸,举到眼前,上面有个“洛”字,还是对面这人介绍名姓时写下,他手腕一翻,纸页飞出落在棋盘之上。 刚好阻挡即将落下的白子。 “洛老板棋风太柔,同你下棋,实在无趣。” 谢辞忧神情淡淡,他不恼不怒,将指尖棋子放回棋奁,而后拿过棋盘上的宣纸,执笔沾墨,在“洛”字旁边又写下二字: 见谅。 太子眼中笑意渐敛,他声音带着冷意:“不如孤请御医来为洛老板诊治,当心嗓子坏了,和南阳侯府的谢世子一样,变成哑巴。” 他在试探。 方砚捏紧剑柄。 就在此时,正堂的门被人打开,四人视线齐齐看去,谢辞忧瞳中浮出的戾气瞬间消散不见,神色甚至有些乖巧。 “这位公子莫要咒我家郎君。” 洛灵一袭青绿罗裙,端着一盅雪梨汤款款走来。 郎君……谢辞忧心神微乱,耳廓悄然泛红。 方砚脊背挺了挺,莫名有种老板娘来撑腰的得意炫耀。 她将梨汤放在案前,打开盖子,“我刚煮的,郎君尝尝?” 谢辞忧点头,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口中,温润滑过喉间,唇齿间留有梨子淡淡的清甜。 洛灵蹲下身,手搭在他的手背,嗔道:“你风寒咳得太久,嗓子要养着,不要多说话,可有记着我说的这些?” 她指尖微动,捏他一下。 谢辞忧看她眼睛,心下了然,他轻声开口: “我记着,夫人。” 他嗓音清而淡,带着些许沙哑。 平生第一次说话,他发音徐缓,但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忍着喉痛,认真用心地回答夫人的话。 老板的哑疾,好了?!!! 方砚心中大喜,眼中隐有热泪,还颇有眼力地不忘给老板娘搬把凳子,请她落座。 太子神色闪过意外,他一直派人暗中探查鹤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想将鹤楼收归己用,用来搜集情报、监视百官。经排查,他将怀疑对准南阳侯府谢世子,多次派人跟踪他,但都无所获。 直到昨日,下属回禀,谢世子在静山溪放出信号烟,被人用马车接走,之后不足两个时辰,鹤楼湖心岛有船行入,算算路程,时间正好。 于是他今日前来试探。 本想以流言相胁,只要谢辞忧肯将鹤楼为他所用,他会保他性命,而且,往后他不仅仍是鹤楼老板,还会是南阳侯。 不想他并非谢辞忧。 太子打量眼前二人。 洛夫人入座后,两人改为更加亲密的掌心相交,旁若无人,洛老板空余的右手拿起那小盅梨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洛夫人拿起帕子给他擦唇角。 太子眉间皱起,轻咳一声:“洛老板和夫人真是恩爱无双。” “是啊,郎君黏我得很,让公子见笑。”洛灵说罢垂眸,无意间看向棋盘,发现黑子杀伐凌厉,白子处困守之境。 她轻笑:“可是让我让习惯了?怎么对旁人也这么客气。” “夫人棋技,本就高于我。”谢辞忧侧脸看她,眼眸温和,唇畔勾着浅笑。 洛灵似是被夸得高兴,她伸出左手,手指向棋奁勾一下。 谢辞忧拾一枚棋子放在掌心,递到她手边。 她执棋看向太子:“公子,可否让我落一子?” 太子挑眉:“请。” 洛灵毫不犹豫落子,棋盘局势瞬间峰回路转,本零零散散溃不成军的白子,因这一子落下,可见反攻之势。 跟她下棋,她脑子里可是有人机的! 太子眯了眯眼,饶有兴趣地看向洛夫人,语调散漫:“孤有些羡慕洛老板了。” 第13章 阴郁世子(十三) 谢辞忧抬眼,目光沉静,本能地握紧她的手,白玉棋折射的光映在他眼底,好似冷霜。 洛灵回握以示安慰,面上故作讶然,颔首见礼:“原来是太子殿下,民女失礼。” “东宫近日新得一稀罕物,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额间有着流云般的一抹红,极通人性,见人便躺在脚边嘤咛着撒娇。”太子看着她,笑不及眼底,“洛夫人可想去见见?若合眼缘,孤赠你养着玩儿。” 方砚砸吧过味来,这厮是看上老板娘了! 不行!绝对不行! 老板娘你可要坚持住,不能被太子蛊惑啊,他侧妃都娶了俩了,你嫁过去不会幸福的! 洛灵笑笑:“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民女才有身孕,不好四处走动,更养不得这种活物。” 身孕这词一出,她感觉谢辞忧握着她的手抖了一下。 方砚心中狂笑,还得是老板娘! 等等,老板娘这抚摸肚子的动作,还拉过老板的手一起摸,不会是真有身孕了吧…… 老板哑疾好了,还要当爹了! 这两个碍眼的家伙怎么还不滚蛋,他现在激动得好想哭! 太子轻叹:“那真是可惜。” 他转而看向洛老板:“孤的诚意仍在,是否交孤这个朋友,请洛老板仔细考虑。” 太子侍卫将东宫令牌放于棋盘上。 “待洛老板想好,来东宫寻孤。” 说罢便拂袖起身。 方砚跟送到正堂门前,看着二人远去,直至远处的暗卫兄弟传来一声口哨,他才放心地把门一关。 转身拿下面具,眼泪已经流了两大行。 他面对老板,激动哽咽到不能自已,脱口而出: “爹!” “啊?”洛灵一惊,这孩子什么情况? 谢辞忧看他一眼,神色嫌弃。 “不……不是,”方砚用袖子胡乱抹一把脸,“是老板要当爹了,属下太高兴了!” 洛灵脸颊发烫,她尴尬地清清嗓子,眼睫扑动,“我没,没有,刚才是假的……” “啊……没事,老板哑疾也好了,属下还是高兴得想哭!” “呃……这个,”洛灵有些心虚,她手指绞着裙边,“好了,但没完全好,只能坚持半日,不过我想办法治好的!” “这样啊,”方砚眼神崇拜,“老板娘你这么厉害,竟然还是个大夫!” 谢辞忧踹他一脚,把他赶了出去。 屋内只余二人。 两人手尚在牵着,谢辞忧贪恋和她的亲昵,想捏她柔软的掌心,想撑开她的指缝紧紧地锢住她,可他分毫不敢动,甚至于手指僵硬。 仿佛只要他不动,她就永远不会察觉,一直牵下去。 但洛灵松开了手。 谢辞忧指尖微动,又蜷缩起,他没有勇气再去牵她,面具遮掩下的神情里,划过一抹不可名状的,委屈。 “谢辞忧。”洛灵轻声喊他名字。 “嗯。”他低声应,喉间发涩。 “我来找你,本是有其他话想对你说。” 洛灵眼睫扑闪,呼吸微乱,她感觉胸腔里的震动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连手心也变得湿漉漉的。 谢辞忧看出她的紧张,不知是什么事将她弄得这般情绪,他抬手摘下面具,目露担心,凝神等她说下去。 “谢辞忧,”洛灵脸颊爬上红晕,她望进他的眼睛,声音像融化的春水:“我喜欢你。” 风吹过竹林,卷着竹叶发出簌簌之音。 谢辞忧握不住手中面具,由它掉落。 “喜欢……我……” 他嗓音发哑,似确认般重复。 “嗯!喜欢你!”洛灵语气肯定,她眉眼盈盈,问他:“你喜欢我吗?” 谢辞忧定定看着她,眸光颤动。 “喜欢”对他而言,是世间最晦涩的字眼。 但他不愚不痴,明白她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 他喜欢她吗? 答案自是肯定。 在他心中,洛灵是偏爱他的神女,他本应虔诚敬奉,做她唯一信徒。 但他对她,有太多见不得光的贪念。 而现在,神女主动向他剖白心迹,他自我束缚的枷锁被插上一把钥匙,从此只想放纵着沉沦。 谢辞忧眼尾泛红,嗓音带着涩意:“喜欢……我喜欢洛灵。” 话音将散,有泪水从他眼底滑落。 洛灵心揪成一团,又高兴又酸涩,薄泪含在眼眶里,她抬手拭去他的泪,似诱哄道:“要不要抱抱我?” 谢辞忧呼吸兀地一乱:“好……” 他抬臂,动作轻得像抱一阵风,小心将她拢进怀里。 紧接着,她柔软的臂膀紧紧环住他腰间。 有酥麻的痒意自脊骨传遍全身,谢辞忧躬身低头,逐渐收紧臂膀,圈住她的背,按着她的腰往怀里紧贴,脸侧眷恋地蹭她松软馨香的长发。 “……阿辞……我有个小名,叫灵灵。” “灵灵……” “嗯。” “灵灵。” “我在。” 他恍若身处云端,害怕所有这些不过一枕南柯,他叫着她的名字,从一次次回应中感受真实,感受曾经对他而言艰涩难懂的情感。 “喜欢灵灵……好喜欢灵灵。” * 两人心意相通后,谢辞忧将腰间鹤纹玉佩解下,系到她身上。 “带上这个,鹤楼的人任你调用,包括湖心岛的暗卫。” 洛灵懂了,一定程度上等于——霸总送黑卡。 她摸摸上面的鹤纹,好奇问他:“阿辞,你是怎么将这么大的鹤楼开起来的呀?不对……鹤楼好像在你出生前就存在了哎……” 谢辞忧带她去书房。 打开正堂门时,方砚一个转身仰头望向天空,嘴里吹起漫不经心的口哨。 蹩脚的遮掩。 迈步而出的两人都看出他刚才在偷听。 谢辞忧淡淡道:“中午吃腌笃鲜,你去挖笋。” “啊?”方砚低声嘟囔,“为什么不直接让鹤楼那边做好送来啊……” 洛灵跟着一起欺负小孩,笑说:“多挖点哦,我还要晒笋干。” 方砚:“……是。” 到书房后,谢辞忧按下墙上的暗格,随着机关声响动,有道隐门弹出。 洛灵跟着进入,里面空间不算大,陈列的东西也简单。 最惹眼的,是剑架上托着的一柄长剑。 内室昏暗,只从未关闭的隐门处照进些光亮。 她借着这点光亮,认出那柄长剑,正是谢辞忧屠尽侯府时所用之剑。 “鹤楼,是我师父开的。”他道。 洛灵神色认真,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 她倒吸一口气,前朝皇帝?! 前朝大魏,最后一位皇帝是……魏哀帝。 大魏末期,皇室衰微,内□□乱。十三岁的魏哀帝被扶持上位,实为傀儡,由阉党摄政专权,长七年之久。 之后魏哀帝早逝,大魏政权更加混乱。当时还是藩王的大邺太祖皇帝起兵而反,改国号为邺。其即位六年后退称太上皇,传位定安帝,也就是先皇。先皇死后,建宁帝即位,也就是现如今的圣上。 前朝听起来久远,但算算不过是四十年前的事。 “师父说,他无治国之能,自小只对剑法起兴,豪掷千金得一宝剑。成为傀儡帝后,仍一心练剑,阉党纵容,甚至替他搜罗天下剑术秘籍。 直到阉党借他的手,下旨赐死他的老师,唯一求他醒悟,救大魏于水火的人。” 谢辞忧握着剑柄抽动那把剑,露出一截剑刃,映出冰冷的寒光。 “师父逃出皇宫,想看看真实的大魏,结果是苦不聊生,民怨沸腾。他想改变,却茫然无措,而宫里,传来他崩逝的消息,谥号为哀,他成了魏哀帝,连傀儡都不是了。” “他没有自证身份回去,而是当了这把剑,在京城开了一家酒楼,招用的皆是不幸之人,经营惨淡。” “改朝换代后,百姓生活日益安稳,酒楼生意也好起来,师父将酒楼改名为‘鹤’,‘鹤’之一字,是他老师的名字。他将鹤楼建得愈加繁华奢靡,从此有了邺京第一楼。” 洛灵想起那晚的灯火,“也许,他是想借鹤楼之景,得见自己做不到的锦绣盛世。” 她看着他:“后来呢,你和他之间,是怎样的缘分?” “我曾逃离过侯府,在六岁那年。” 洛灵想,他六岁时,是没完没了的苦涩汤药,和肩骨处尚未愈合好的伤。 “将要被府内下人抓回时,师父帮了我,带着我躲起来。他流着泪,塞给我一册书,说这是天下第一剑法,世间孤本,练成后,能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后来我才知道,那本剑法是他所写,凝聚了半生的剑术心得。他是既舍了剑,也弃了剑心。” “当时的我,不懂他的泪从何而来,只听见他说的所向披靡,心底由此生出可笑的希冀,”谢辞忧垂目,神情带着自嘲,“如果我练成了,成为如父亲那般的武将,是不是他们……会多喜欢我一些……” 洛灵听得难过,“所以……你主动回去了。” “嗯……但他们还是厌恨我,日甚一日。” “一开始,我折竹作剑,后来,林管事从铸剑铺里,买了一柄未开刃的铁剑送我。” 洛灵见过煦园的房间里有一把剑,无鞘,未开刃,剑脊有瑕,原来是林管事送的。在那时,就算是一把普通的剑,价钱也不是林管事能付得起的。而那把剑,应是他在能力范围内,能买到的最好的。 “十二岁时,他们孕有谢承祺,不再治我的哑疾,不再我禁在煦园……之后我常出府,偶然一次路过当铺,在发卖期满未赎回的货物,里面有一柄蒙尘的剑,卖半两银子,我将其买下。” “那日回府途中,我遇见一个中毒濒死的孩童,将他送去医馆,在医馆里,我见到了正在拿药的师父。” 第14章 阴郁世子(十四) “他老了很多,混浊的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他认出了我,也认出了我手里的剑,曾经为他所有的宝剑。” “他又一次流出泪,认定一切皆是上苍的安排,于是收我为徒,授我剑法,最后连鹤楼也交给了我。” 洛灵轻声问:“师父现在……” “病死了,死在四年前的寒冬。” 谢辞忧点燃内室烛灯。 洛灵看到桌案上有几本边角卷皱的札记,她拿起一本,粗略地翻看,是他师父书写的见闻和心境,字里行间充斥愧恨。 有一页带着水洇湿的痕迹,上面墨痕浓重,执笔人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刻字,笔画僵直,收笔处带着握不住笔的颤意,四个字占满了整页纸—— 偷生惜死。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判。 洛灵合上札记,轻叹一声,“选择活着,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谢辞忧看她,烛火轻晃,将她脸颊映出薄红。 在之前的梦魇里,她说,他选择活着,做得很好。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活着是件好事,直至此刻,心底真切的生出庆幸。 谢辞忧吹熄烛火,牵她出去。 “灵灵。” “嗯?” “你教我做腌笃鲜吧。” “好呀。” 洛灵眨眨眼,想起房间里的小鱼,“对了,阿辞,小鱼要不要放到你房间里养呀?” “你不喜欢吗?”谢辞忧问。 “喜欢,它们很漂亮。”她牵着他的手晃,“但它们好像更喜欢你,都不吃我喂的食。” “灵灵喜欢就好。”谢辞忧侧目,看阳光照在她眉眼,“将你养在房间时,怕你觉得孤单无趣,便买了几尾小鱼陪你。它们本就是为你而存在,由不得它们不喜欢你。” 洛灵惊喜地仰头看他:“原来是为我养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养花养倦了,想换几条小鱼新鲜新鲜。” “不会,此生得灵灵垂怜,是我之幸。”他神色无比虔诚,“辞忧永不背叛。” * 几日过去,流言仍甚嚣尘上,丝毫不见消减。 南阳侯谢漳寻不到谢辞忧,着急上火的嘴上起了两个大泡。为保谢氏一门,他亲自负荆请罪,**上身,背着荆条,从侯府一路跪行磕头至皇宫。 途中所言和上一世相差无几,说自己曾经是爱子心切,如今幡然醒悟,待抓到孽障,将亲自以火刑除之。 谢漳对自己狠得下去,脸上涕泪纵横,额头肿破流血,还是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百姓看了无不动容,认为南阳侯实属无辜、无奈。 皇帝以逃婚为由,定谢辞忧忤逆抗旨之罪,下发海捕文书,悬赏通缉。罢免谢漳禁军指挥使一职,收回谢氏爵位世袭的恩赏,后代不再袭爵。 太后与齐王早做打算,暗中推举门下之人,接替谢漳新任指挥使,南阳侯已被他们视作弃子。 太子棋差一招,对父皇纵容齐王野心之举更加不满。 一切又回到抗衡局面。 湖心岛—— 吃过晚饭后,谢辞忧上了见鹤台。 他在这里为洛灵打了一架秋千椅,用藤蔓缠绕架体,插上许多春日里的小花,连背椅都铺了软绒绒的毯子。 “阿辞。” 洛灵跑来,手里端着一盘洗好的樱桃,她雀跃地蹦到他身前,拿起一颗递到他唇边,眼睛亮晶晶的:“现在的樱桃已经熟透了,保证甜!” 谢辞忧咬过樱桃。 她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他,语调轻快:“甜不甜?” 他点头,舌尖顶起一侧腮,用食指一点。 意思是,甜。 洛灵又挑起一颗递给他,等他吃下,继续问:“这颗呢,甜吗?” 谢辞忧再次点头。 她明知故问:“不甜吗?” 谢辞忧略一迟疑,旋即明白过来,他压下嘴角扬起的弧,顺从地用指尖去点脸侧。 甜。 洛灵抿着嘴偷笑,“甜”的手语好像在卖萌,而阿辞做这个动作,更有种反差感,格外的可爱,简直是狠狠击中她的心。 她得寸进尺再拿起一颗,还未递过去,被他抓住手腕。 谢辞忧含下樱桃,眼里噙着笑。 而后抬起手指,点在她软腮。 太阳落山,四周光线渐弱,又未完全暗下,一切都显得朦胧。 洛灵眼睫忽闪,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唇,脸颊泛起羞涩的热度。 脑子里只剩了两个字: 想亲。 她深呼吸一下,将樱桃暂且搁在手边圆案上。 “阿辞。” 谢辞忧安静看着她。 灵灵在紧张。 像她说喜欢他那日,一样紧张。 于是他比起手势:灵灵,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洛灵失笑,紧张感散了大半,她点点头:“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我可以亲亲你吗?” 谢辞忧呼吸一滞,神情有瞬间的慌乱,眼睛却不躲闪,浮出交错着的欣喜与期待,眸子圆亮,像小鹿期待人类的爱抚。 洛灵靠近他,双手攀上他的肩,心脏怦怦跳,她踮起脚,唇慢慢向他的贴近。 谢辞忧迁就地倾身,也只是倾身,然后静静等待着她的赐予,甚至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 温热的气息自唇齿间向他蔓延,带着荷花的香气,挠着他的皮肤,勾着他的心,心底的渴望叫嚣着想要挣脱,他几乎要控制不住。 终于,两唇相贴。 鹤楼通明的灯火亮起,远远地将光映过来。 谢辞忧的唇有些凉,但很软。 洛灵一触即离,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她不会接吻,只觉得方才这样是远远不够的,于是靠近又亲一下,再亲一下。 谢辞忧呼吸变得粗重,他睫尾颤动,情动间与她对视,停顿少顷,抬手遮住她澄明的眼瞳,垂目靠近,轻轻印上她的唇,辗转厮磨。 直到克制的弦崩断。 他锢住她的腰肢,无师自通地向她进攻索取,又带着毫无章法的急切。 洛灵眼前漆黑,其他感官更加敏锐,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轻微颤栗。 两人间温度滚烫。 洛灵脊骨酥麻,浑身都软了,她环着他的脖颈,生涩地回应着,很快招架不住,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她去推他的胸膛。 谢辞忧几乎立刻松开了她。 他感受到她的拒绝,神情浮现慌乱无措,心底不安升腾。 那些深埋在骨髓里的自卑与自厌开始蔓延扩散,仿佛一条阴冷的毒蛇攀上他的脖颈,缠绕收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不敢看她,他害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厌弃。 “阿辞。” 他听见她柔软的嗓音。 没有不悦,没有怪罪。 洛灵眼圈微红,轻轻喘息着,朱唇水光莹润,有点肿。 她抓着他腰侧的衣裳,脑袋抵在他锁骨。 “我只是……不会呼吸了。” 谢辞忧心脏好像被捏紧又放开,所有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只余胸腔难以自抑的跳动,重如鼓擂。 他单臂提起她的腰,将她轻放在秋千椅上,撑着椅背倾身,长发垂落,有一缕扫过洛灵耳畔,搭在了她肩上。 他眷恋地蹭她的鼻尖,眼瞳柔和的像一片湖水。 天空有焰火炸开,砰的一声将洛灵吓了一跳。 谢辞忧感受到她瞬间的惊缩,掀起眼皮睨向空中,瞳中戾气一闪而过。 “是烟花哎!” 她语带惊喜。 谢辞忧的情绪随她而动,见她开心,眼里不满消散。 在心底记下,她喜欢烟花。 洛灵挪动位置,让他一起坐在秋千椅上,她指尖点在他掌心,滑动向下,拨开他漂亮的手指与他十指相交。 空中绚烂火光不断,炽热的璀璨划破漆黑夜空,光影落在两人眼瞳,明灭闪烁。 谢辞忧脚下用力,让秋千椅轻轻摇晃起来,他侧目看她靠在他肩头,心中像塞满了柔软的云。 他深切体会到爱人和被人爱的感觉。 洛灵,是他的一切。 竹林角落—— 方砚扎着马步,伸长手臂用火折点燃引线,接着快速跑开,几息间,又一束漂亮的烟花冲向天空。 一旁护卫大哥深叹一口气,警惕地四处查看,“小砚呐,你这还要放多少,莫要烧了林子!” 方砚看着漫天落星,笑嘻嘻的:“你懂什么,自己讨不到媳妇儿,别耽误老板讨媳妇儿。” “你小子……” 他得意挑眉,老板的秋千今晚已完工,肯定要和老板娘相拥而坐,轻荡着赏鹤楼夜景,这时候当然要有烟花! 自己收藏的话本子可不是白看的,男女相会,烟花,灯会,游船,观星……有的还免不了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 呸呸呸,老板和老板娘才不会生离死别,他们会永远幸福! * 洛灵躺在床上,想起今晚的吻,神情是抑制不住的羞涩笑意,她拉过锦被胡乱揉作一团,一会又在床上打起滚,发丝都折腾得乱糟糟的。 系统看不下去:“宿主,友情提醒,您不该付出太多感情。” 她动作一顿,心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两脚一蹬,呈个大字仰躺着。 她盯着帐帘,斟酌着开口:“系统,我能不能……” “抱歉宿主,不能。” “可我还没问呢。” “您是想问,能不能留在这个世界。” 洛灵翻身抱着圆枕,她确实要问这个。 “宿主,您签订的协议是五个副本,这只是第一个,如果毁约的话,您会被直接抹杀的!” “那我离开后,他会怎样?” “您的克隆数据会继续陪伴他。” “但那不是我。” “她等于您,就像原本时间线里的谢辞忧,和现在的谢辞忧,本就为一人。” 洛灵瘪嘴:“这不是同种概念。” 说完,她将枕头捂在脸上,声音闷闷的:“算了,总归是要离开的。” 她不是个因结局不好,就不去享受过程的人,就像她主动的表白。 可此刻她真的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了,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闷又涩。 片刻后,她扔了枕头,猛地坐起。 “那又如何,至少我今天还未离开!” 说完就要穿鞋出门。 “宿主您去哪?” “找阿辞睡觉。” 系统:?!…… “宿主……今晚的梦境还要继续吗?” “当然,等我睡着了,你继续给我导入。” 第15章 阴郁世子(十五) 谢辞忧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冷水。 屋内烛火未熄,灯捻燃烧发出啪的一声,火苗上下窜动。 房外传来脚步声,步子又小又轻。 是灵灵。 已是三更天,她也未睡吗…… “咚咚——” 她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辞忧眼睫轻颤,喉间上下一滚,方才的冷水并未缓解心腔的燥热,倒更像是喝了口烈酒,让他连指尖也烫起来。 “阿辞,你睡着了吗?” 手下一动,险些打翻茶杯。 谢辞忧披上外衣开门。 廊内留着几盏灯,映着她的身影,她裹着薄被,漏出一节粉白的里衣,平日里梳的双髻散开垂落身后,眼睛亮亮的。 她说:“阿辞,我睡不着。” 他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神色犹豫,心底的灼热让他不敢长久地盯着她,他“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 “好呀!” 洛灵从他身侧溜进屋内,但也只是停留在卧房外室,并未朝里走,她拍拍身下的窄榻,看向僵在原地的他:“今晚我睡在这里。” 谢辞忧听见她的话,眼尾染上绯红,他感觉自己无法思考,所有的心绪都乱作一团,化作胸腔里的热,灼着他的心口。 他关上门,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朝里走去。 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洛灵低头跟着他的步子,微微瞪圆了眼,他是要…… 谢辞忧将她带到自己的榻前,松开手,他侧头垂目,视线落到一旁的桌角,对她“道”:我给你换新的被褥。 借着一盏烛火,洛灵看见他熟透的双耳。 原来只是想让她睡得舒服。 “不用的。” 她说罢,蹬掉鞋子扑上他的床,脑袋蹭蹭他的枕头。 榻中有他清而淡的香气。 “这样就很好。” “阿辞,”她拉过自己的锦被,翻身挪到里面,“我好像有些困了,你不要弹琴了,在这里陪着我吧。” 这里……谢辞忧转头看去,她给他留了位置。 这里,是她的身侧。 他的被子一角被她压在身下,枕上铺着她的长发,黑亮柔软,半掩雪白纤细的颈,谢辞忧呼吸一沉,眼神更加躲闪。 他放下榻上的纱帐,将她遮在里面。 洛灵两手掀开帐子,只露圆圆的脑袋。 “阿辞?” 她眸子清亮,并不见睡意。 谢辞忧脊背绷着,“说道”:睡吧,我弹琴给你听。 他曾学过一首静心的曲子,是师父教的。师父在宫中时,乐师常在就寝前弹与他听,曲声动如清风,润若雨泽,不消一刻钟,心静神柔,安然入睡。 许久未弹,有些生疏。 试错好几个音,才堪堪回到正轨。 他弹得不好。 心更乱。 好在琴音有用,她睡着了。 谢辞忧捻熄烛火,屋内霎时漆黑,他站在原地,听她几不可闻的清浅呼吸,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借月光走到外室,躺进那方窄榻。 黑夜静谧,暗色遮掩着一切。 他闭着眼睛,脸颊泛起绯色,额角隐有汗珠。 薄唇轻启,无声的字眼带着热气呼出。 灵灵…… 不该让她进来的。 * 洛灵身在煦园,眼前所见皆为黑白色调,诡异得很。 前几日,她要求系统将原本时间线里的重要内容,以梦境的形式展现给她。 她睡着了,这是在梦里。 “宿主,接上昨晚的剧情,流言正盛,谢漳起杀心。” 不远处,孟菱出现在院中,是已婚妇的装扮,她再如何不愿,还是嫁给了谢世子。 夜色下,有丫鬟为她提灯照路,她拎着一个食盒,指节紧紧抓着柄,平地上险些被裙角绊倒,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食盒里是安神汤,谢漳在汤里下毒,让孟菱端给谢辞忧喝下。”系统补充剧情。 “什么毒?”洛灵问。 “服毒人意识清醒,但身体不能动,任凭他人摆布。” 原来是这样……她曾想不通,为何阿辞不做反抗,任由谢漳鞭打折辱,任由众人围观唾骂。 不是不想反抗,是不能反抗。 离书房愈近,孟菱步子更慢,她找借口遣退丫鬟,连照路的灯笼也不用了。黑暗中,她神色更加慌张,额边甚至在秋日时节里出了汗。 煦园内落叶飘了满地,洛灵踩在上面,没有任何声音。 她是这里的局外人。 这时,林管事自身后而来,洛灵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下,他的半侧肩膀穿过她的,像穿过无影无形的雾。 洛灵跟上,走近观察。 林管事跛着脚,喊停孟菱。 孟菱浑身僵住,提着食盒的指尖都泛了白。 他垂下眼皮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顿了顿,道:“世子妃,世子近日心绪不佳,应是不会领您的情,不若,老仆替您送进去。” 说罢,伸手去接食盒的柄。 孟菱猛地往后一撤,食盒内发出汤匙磕碰碗壁的动静,似乎汤还泼洒出些许。 她躲开他的手,“不,不用,我自己送。” 林管事抬头,直盯着她的眼睛。 对于主人而言,他的行为非常冒犯。 孟菱心虚地顾不上呵斥,袖下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食盒。 林管事两颊一动,露出奇怪难看的笑,他说:“世子妃放心,老仆保证,世子会喝下安神汤。” 他躬身伸出手,等待她将食盒递给他。 洛灵心中一紧。 眼前景象开启倍速,转眼间,来到了书房内。 林管事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拿出里面的安神汤,他背对世子,用袖口不着痕迹擦去碗边泼出的汤渍。 “世子,老仆熬了安神汤,您喝下歇息吧。” 他走过去,将碗放在世子眼前。 洛灵凝眉,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管事。 她在煦园三年,林管事的好,她都是亲眼看在眼里的,他分明看出汤有问题,为何要帮孟菱…… 谢辞忧毫无防备的,喝下了那碗安神汤。 景象再次加速,她看到林管事离开书房,去了方砚的房里,此刻方砚已然昏睡不醒,他又点上一支迷香。 天亮后发生的事,洛灵已经知道,她不忍再看阿辞浑身是血,心如死灰的情形,便让系统直接跳过。 时间来到牢狱后。 火刑定在冬月初六,邺京城飘着冬天第一场雪,谢辞忧被绑在木架上,身下堆叠起泼满火油的柴。 迎着风雪,百姓面色激动,聚集高呼:“烧死这个恶鬼!烧死他!” 谢漳亲自行刑,他举着火把,一步步靠近。 千钧一发之际,方砚带着暗卫救走谢辞忧。 之后他藏身鹤楼养伤。 半月后,太子闯进湖心岛。 此时皇帝已是日薄西山,太子与齐王之间的局势,可谓箭在弦上。 谢辞忧未避,亦不用面具遮掩身份。他告诉太子,自己无意助他成事,他只想毁去谢漳与秦淑看重的一切。 于是二人各取所需。 太子将手下半数死士借给谢辞忧,助他灭侯府,前提是,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齐王之死,也算在他的头上。 腊月十三,在齐王密入侯府与谢漳谋事的当晚,谢辞忧提剑而入。他剑法狠戾,寒刃直破阻挠之人的喉间,一路杀到谢漳面前。 系统贴心地屏蔽掉所有伤口与鲜血。 洛灵看着阿辞,他的眼眸乌沉,隐见快意,已然在嗜杀中失去理智。 死士见到齐王,一拥而上,将其斩杀刀下,即刻全部服毒而亡。 谢漳的剑被震断,他倒在地上,双手紧抓脖颈处正在割进他血肉的长剑,拼劲最后的力气挣扎,猩红着眼,神色满是不甘:“恶鬼……你为何…投胎来我谢家……” 寒光一闪,谢漳咽气。 …… 天光大亮,洛灵惺忪睁开眼,眼角尚有湿润的泪痕。 梦中最后一幕,继位的太子为抚民心,降下旨意,谢氏之子辞忧,屠戮侯府,杀害皇嗣,罪孽滔天,其已畏罪自戕,现将之焚骨扬灰,以慰亡灵。 谢辞忧终是被火海淹没。 邺京百姓自发添柴,刑场处的大火烧了一整日。火熄之后,他们像饿极扑食的野兽,带着铁锹锄头,冲进灰烬,疯狂砸着漆黑的炭骨。 有个小孩瑟缩地拉着大人的手,脸蛋被大火烤得红扑扑的,他害怕又不解。 “阿娘,大家在干什么呀?” “除恶鬼,驱邪煞。” 妇人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小孩的手心,然后大手包小手,将石头扔进灰烬中。 “我们也砸一砸,保佑新岁平安。” 焦灰漫天,他们在他的尸骨上狂欢,期许着美好的新年。 洛灵蜷缩起,心绪久不能平,眼泪洇湿枕头,凉凉的贴在脸上。 鼻尖传来竹的淡香。 她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的,而自己的那条,早被踢到床下了。 床头放着新的裙衫。 洛灵换上,去寻阿辞。 走出房门时,正巧与方砚打了个照面。 方砚目露惊异,随即浮现翘尾巴似的自豪,他的烟花效果这么好吗! 洛灵伸手晃过他眼前,阻止他的脑补。 “阿辞呢?” “回老板娘,老板在竹屋。” “现在时辰应该不早了吧,早上的药膳他按时吃了吗?” “老板娘放心,今天早上林叔回来了,药膳是他盯着煮的,应当已经给老板送去了。” 洛灵倏然抬眼:“你说谁!” “哦对,您之前未见过,林叔就是煦园的……” 方砚后面的话,洛灵已听不清,她狂奔向竹屋,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第16章 阴郁世子(十六) “砰!” 洛灵猛地推开竹门,力气大得门框弹在壁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谢辞忧笔尖一颤,墨水在纸上晕染一团,他看到灵灵慌促模样,立刻搁下笔,起身迎过去。 “阿辞,药膳有问题!”她急出眼泪,轻喘着平复呼吸。 耳侧咣啷一声。 洛灵心口一沉,她转头看去,屋内还有一人,是林管事,比起几月前,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色灰败难看。 地上是打翻的托盘和瓷碗。 碗,已经空了。 林管事的身影与昨晚梦中的重叠,恐惧和愤怒升腾起,冲撞着在四肢百骸,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她冲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得一个趔趄。 “是什么毒!” 林常神色惊惧,颤巍巍道:“世子是通缉犯……” “我问你往药膳里下了什么毒!” 他缩着脖子看向世子,眼中滑过转瞬即逝的歉悔,嘴唇颤抖张阖。 方砚气喘吁吁跑来,远远听见老板娘的声音,似乎是说林叔在药膳里下了毒,他一头雾水。 林叔怎么会下毒呢? 他三步并两步冲进屋内,同时,林叔的声音清晰送至耳畔。 “砒…砒霜……” 他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林叔,为什么……” 谢辞忧看着林常,黑瞳乌沉如墨,体内的毒就像蛊虫听到召唤,顺着血液侵入五脏六腑,在这一刻显现作用。 他身形一晃,唇边溢出鲜血。 “阿辞!” “老板!” 洛灵周身止不住颤栗,她凝起妖力,掌心一挥,将林常重重摔出竹屋。 凌厉的风卷断竹身,破空飞向林常,深深没入他身侧的土地,将他整个人钳制住。 林常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脊背猛然撞向硬石,疼得他神思恍惚,接着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洛灵撑着阿辞靠桌案而坐,不顾外人在场,掌中盈盈妖力送进他的身体。 方砚瞳孔一缩,脖颈霎时寒毛倒竖,杂乱的思绪像被点燃的枯草,狂风一吹,烧了个干干净净,耳边嗡鸣不断,脑子一片空白。 “方砚!去叫大夫!”她喝道。 他如惊醒般回神,踉跄着跑出,本能反应将门哐的一声带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又软又抖。 “找大夫……找大夫……” 他猛得扇了自己一巴掌,没时间了,别想别的! 毒素的蔓延让谢辞忧止不住的咳血,鲜血浸透苍白的唇色,滴落进浅青的衣襟。 还染脏了灵灵的袖。 五脏六腑像被钝刀绞烂,痛不欲生,可他仍执拗地去擦她袖间的血渍,只是,越染越脏。 “阿辞,你不要乱动,”洛灵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滑着眼睫滴落,“我可以救你的,我一定可以救你的……” 她掌下更加用力,环绕在他心腔的粉白光晕愈浓,甚至也带了丝丝血色。 洛灵面色泛白,喉间涌上腥甜。 谢辞忧压下她的腕,将她双手交叠着桎梏住,阻止她继续。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洛灵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冰凉的大手紧紧抓着她,力气大得似要嵌进她的骨血。 而随着她每次挣扎,他都更加用力地锢住她,唇畔鲜血愈加殷红。 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冷了。 洛灵不敢再动。 “阿辞,你松手。”她泪水模糊视线,语气带着乞求,“我需要护住你的命脉,大夫马上就来了……” 谢辞忧轻轻摇头,强撑着从身后桌案上扯过一卷锦布,连喘息都剧烈颤抖着。 他眼瞳被泪意浸湿,眸间满是不舍,将锦布塞到灵灵手中,抬臂去抚她的脸庞。 少女泪眼朦胧,在为他而心急难过。 他想最后一次拥抱她,亲吻她,可他身上太脏了,不想把血腥气沾给她。 呼吸声越来越微弱。 谢辞忧弯起眉眼,露出清浅但真挚的笑意,她说过,喜欢他笑起来的眼睛。 洛灵感觉到腕间的桎梏松动,脸侧的手无力的垂落,跌在她的衣摆。 他阖上了眼,明明方才还在朝她笑。 “阿辞……” 她嗓音颤抖,不想去信他已死的事实,她接受不了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陨落,更何谈这是她为之喜欢心动的人。 脑中响起一道冰冷的机械音:【系统C322号,宿主洛灵,任务失败。五秒后将对宿主洛灵强制启动抹杀命令,五、四……】 随着倒数结束,洛灵心脏开始抽痛,伴着跳动,痛楚一次大过一次,她眼前发晕,挪动着膝盖贴近他,牵起他的手,继续输送妖力。 “阿辞,我在救你了,你很快就会醒的。” “你只是太难受,暂时昏迷,对不对?” “谢辞忧,我们还没一起看雪呢……” 系统不忍,出声说:“宿主,固定程序已判定任务失败,您很快也要消逝了,他给您留了东西,您看看吧。” 洛灵想起那块锦布,她低头去找,将它拿起,红色的布料绣着精美繁复的祥纹,喜庆惹眼,缓缓打开,里面贴着深红的纸,上面用金墨写着字。 婚书—— 山水为证,天地共鉴,吾谢辞忧请誓,奉洛灵为…… 至此戛然而止,新的一笔被墨晕染,尚未写完。 “宿主,桌子上有完整的。” 她视线落至桌案,上面有带字迹的宣纸,厚厚一摞,她捂着心脏,艰难地抬臂,将那叠纸抓到身前。 是他写在锦布前的练习。 山水为证,天地共鉴,吾谢辞忧请誓,奉洛灵为妻,永生永世,爱之敬之,生死不渝。若背此心,堕无间地狱,无有出期。 说是婚书,其实是他单方面的立誓,带着极端的赤诚,没有一字一句约束于她。 洛灵逐页翻过,每一页的字都写得工整漂亮,每一页都是相同的内容。 一共二十九页。 在正式写之前,他练习了整整二十九遍。 洛灵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心脏的疼痛迫使她弓着身子,无力地将头抵在阿辞的胸前。 此时此刻,他胸腔里的心,像深不见底的无波古井,无论投进多少石子,都没有跳动的回应。 在现代平淡的生活里,洛灵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撕心裂肺。 生理上的,心理上的。 系统在叹息。 意识模糊间,与谢辞忧相处的片段一幕幕闪回。在煦园池塘的三年,她开始只是作为观察者,目的单纯,只想完成任务。她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最后杀了那么多人,也不算太可怜。 在观察中,她逐渐从旁观者、从上帝视角转换到谢辞忧身旁,与他同一战线,尽她所能地与他感同身受。 或许爱真的是从心疼对方开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动了心,是大雪倾身时,还是塘前的孤寂身影…… 源头难寻,她更明晰结果,她爱他,不想让他死去。 如果她有能力救他就好了…… 洛灵陡然想起,自己有妖丹。 “系统,在我…死之前,倾尽妖丹之力,能救回他吗?” “或许……可以,但是宿主,抹杀命令不可逆,就算救回他,也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的。” 不是为了任务,只是为了他。 洛灵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浑身连指缝都在疼,她硬生生将妖丹自体内剥离,倾尽最后之力化进他的身体。 她跌倒在他身侧。 “阿辞……你养得好花,养得好鱼,也要好好养自己。” 洛灵缓缓闭上眼,最后一颗泪滑过眼角,身体像被阳光照映的薄雾,淡然消散于空中。 方砚带着大夫赶来时,屋内只剩了老板一人。 还有他身侧一支干枯的,毫无生气的荷。 他忽然想起二月里,煦园中,莫名出现在老板怀中的那株荷。老板娘曾说,她是老板养的一朵花。 竟,真的是花…… * 天色阴沉如夜幕降临,雨势渐大,隐有雷鸣。屋檐的水像珠帘垂落,打湿半边连廊。 谢辞忧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卧房。 他没死。 可当时的境地,再好的大夫也无力回天…… 心中莫名发慌。 昏暗中,一道白光划破天际。 “灵灵。” 他坐起身,下意识开口唤她名字。 紧随白光而来的轰鸣雷声震得窗棂都在颤,谢辞忧心脏猛得一滞,不是因为雷鸣,而是雷鸣之下,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嗓音。 他摸了下喉间,迅速掀开被子下榻,连鞋都未穿,光脚踩在地板,急着出去寻她。 方砚恰好推门进来。 只见老板急促地跑来,捏住他的肩膀,眼瞳定定地看着他,神色焦躁不安。 “灵灵呢,她在哪?” 他惊喜于老板再次恢复声音,但欣喜很快落寞,视线落至老板身后。 从方砚的神态里,谢辞忧猜到了。 他眼帘垂下,手臂缓缓滑落,睫尾颤动着回身看去,眸子像今日的天色,黑压压透不出光亮。 榻边矮柜上,水红花瓶里,有一支枯荷。 不同于往年的花败,她的形仍是盛放时的姿态,花瓣向上却不舒展,皱缩着,颜色是枯槁的灰褐。 就像是,在盛放的一瞬间失去了生命。 脚步沉重得像戴了重铁打造的镣铐,他朝她走去,蹲下身,看她的模样,像在问方砚,也像在肯定的自言自语。 “夏天还会回来,就像以前那样。” 他拿起瓶身,将她护在身前,手指小心圈着,不碰到她的花瓣。 “你喜欢雨,今日下雨了,不过雨势太大,会将你打坏,我们到廊下去看。” 方砚为老板让开路,面色担忧。 无根无种,如何能再活…… 老板在自欺欺人,但他不敢提醒,更不能提醒。 夏天的一缕渺茫希望,是撑着他活下去的一口气。 第17章 阴郁世子(十七) 方砚带老板去见林常。 他被关在西偏房,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整日里又哭又笑,有时呆坐在地上,口中嘟嘟囔囔念叨着妻儿的名字。 原来,林常曾是山野农户,定安十四年夏,他的妻儿遭恶虎扑食,妻子被拖入山林分吃,孩子双肢被撕咬去,留下两个血洞。他上山寻妻子尸骨,悲愤中滚落山林,摔断了一条腿。 那日,恰好谢辞忧降世。 城中恶鬼之言一出,林常听进耳朵,荒唐地认定自己家人是受恶鬼所累,于是才有了向谢辞忧报仇的心思。 方砚踢开门,未出鞘的剑格挡在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此间窗户全被钉死,一场雨才下过不久,屋内有股捂闷的霉味。 林常闻声,麻木地抬起头,脸颊尚且洇着两行未干的泪痕,他看到方砚身后那人,浑身颤抖起来,食指哆哆嗦嗦指向他。 “恶鬼……恶鬼……” 说着,好似突然回忆起什么,连滚带爬地退缩至床角。 “妖怪,还有妖怪……他们害人……” 谢辞忧眼皮轻抬,手握上方砚的剑柄,抽出明晃的利刃。他缓步走向林常,身形遮下一片阴影,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 冰冷的铁器陷入胡茬下的皮肉,沾染血珠。 “她不是妖怪,亦不曾害人。” 说罢,剑刃下移,指向林常的喉间。 生死之时,林常似有一瞬的清明,污浊的眼透过他,看向门外的天光,少顷,闭了眼睛,许是求死般故意出言激怒,颤栗着从嗓子里挤出话语。 “恶鬼…和妖物一处,不知,不知是谁能压得住谁!” 谢辞忧眼底暗色愈浓。 既然说话刺耳,那就永远不要说了。 下一瞬,鲜血喷溅到他手背和脸侧,透着青色脉络的皮肤上,是触目的红,温热又黏腻。 谢辞忧扔了剑,用力地擦着手边的血迹,苍白的手背被磨得通红。 方砚适时递来一方新丝绢。 “老板,属下去给您备水。” 天色渐暗。 谢辞忧立身窗边,漆黑的眸子映着枯荷的影,眉目间笼罩着散不去的雾,好似深冬时节里荒寂的池塘。 一侧的桌案上,是交叠堆放的志怪集,还有十余本被胡乱扔在了地上。 他取出一把匕首,将锋利的刃对准手心,一寸寸割入,掌内顿时血肉外翻。 他神色间不见丝毫痛楚,眼中闪过快意般的希冀,捏紧了拳头,让鲜红的血液顺着掌纹流下,滴落在荷花上方。 刺眼夺目的红在干枯的花瓣间飞溅,染血的荷带着诡异的妖冶。 血丝如藤爬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瞳。 “灵灵,我以血肉为供,望你不要嫌恶。” * 时间已入盛夏。 方砚端来汤药。 老板如今是一副清癯恹弱的病容,掌心腕间全是重复交叠的刀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他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 而那支枯荷,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反倒花瓣逐渐片片垂落。她身上流满他的血,好像穿上了斑驳的黑红衣裙。 桌案上放着鹤楼的契据。 方砚瞥见,心底一阵打鼓。 他将药端到老板手边,见他如往常一般,拾起喝得干净。 “老板……”方砚斟酌着嘴里的话,“属下冒犯多言,洛小姐救您,不是想看您如今这般……自毁。” 其实这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小砚,鹤楼——” “老板!” 方砚打断他的话,迅速单膝跪于地。 他眼眶泛红,声音有些哽塞:“您若想寻死,我是不会答应的!” 谢辞忧拍拍他的肩,“起来。” “鹤楼交给钟叔,每年给你三成分红,他膝下无嗣,你若有想法接手,就跟着多学。湖心岛这里,你住着罢,要是喜欢,就在这里安家。” 方砚嘴角下撇,抹一把眼泪,没有应声。 这分明是在嘱咐后事。 “您呢?”他哽咽着问。 “和灵灵回煦园。” 煦园的池塘,是她的生地。 “不行!外面还在缉捕您,回煦园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的根,在那里。” 方砚看眼那支荷,她绝无可能再活这种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是说不出口,只道: “那我陪您一起。” “方砚,人有时活着,未必是在活着。” 谢辞忧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回煦园是条死路,万一能救她,自是最好,如若不能,他便也到此为止。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来救我。” 方砚看向他腕间的伤痕,嘴唇都在颤,喉间一阵发紧,最终低低应声:“……好。” 夏日里,万物迸发最炽烈的生机,路边槐柳枝繁叶茂,浓密得好似绿云。 傍晚时分,谢辞忧带着洛灵,和那柄半两银子买下的剑,回到煦园。 剑身已染了血。 侯府里,太多拦他的人。 身上新添许多血口,他已快站立不住,剑尖撑地勉强支着身体,怀中紧抱着她。 煦园模样大变,所有的建筑都被拆砸得一干二净。火烧之后,他们要抹去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重新建造园子。 匠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胆小的已经躲起来,胆大的还在看热闹,但很快被主家喝退。 谢辞忧看向已经被土填实的池塘,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他眸光黯淡,低下头,脸颊蹭了蹭她的瓣。 顷刻间,耳侧有利刃破空之音。 一支暗箭飞向他的腿弯,没入血肉,将他击倒。 膝盖重重撞在碎石地面,他护住怀中的她,在下一瞬被扑上来的几人钳住双臂,死死压住。 混乱中,花瓶从身前滚出,被踢至一旁。 瓶中荷身也掉出大半。 谢辞忧瞬间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着爬向她。 他的头被按在地上,脸颊皮肉磨破,指尖扒着尘土,一寸一寸靠近。 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锦靴。 谢漳睨了眼那支吊诡恶心的干花,抬脚,黑靴踩在花头,用力碾了碾。 谢辞忧一下松了劲,他眸色猩红,痛苦与绝望席卷全身,涌出的泪续在眼窝,掺着血色化作一潭血水,横亘着滑过鼻骨。 瞬息之间,满头乌发,化为灰白。 * “哎呦——” 洛灵从半空掉在一堆草垛上,手下是湿润的冰冷,她爬起一看,居然是雪。 天空还在飘扬下着。 这是哪啊…… “系统,系统你在吗?” 没有回应。 “姑娘!” 背后一声讶异的少女嗓音传来。 “你在我家草垛上做什么?” 洛灵闻声扭头,尚且一脸懵,她也不知道啊…… “快下来,我接着你。”那女子穿着粗布冬衣,背着一个背篓,走上前向她伸出手,“来,小心点。” 好在草垛不高,洛灵慢慢挪动,顺着边缘滑了下去。 “你从哪里来,怎穿得如此单薄?”女子心善,搓着她冰凉的手。“我家就在前面,先去暖和暖和吧。” 洛灵听她这么说,才后知后觉感到风雪正裹挟着全身,浑身打起抖来。 她点头跟着她,总觉得这女子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罗,蓦然间想起—— “忆霜?!” 女子眨眨眼,“你认得我?” “我,我以前在孟府做过活。”洛灵脑子转着,“我知道你,但咱俩没说过话。” 女子看眼她身上的布料上乘、刺绣精美的春裙,心中泛起疑问,但也未多想。 “怪不得你叫我忆霜,这是我在孟府的名字。”她敞开院门,侧身让她进来,“现在我也不在那做活了,我的本名叫姜雨。” “我叫洛灵。” 姜雨放下背篓,带她去屋里坐。 她找出一件干净的棉衣,披在洛灵身上。 “洛姑娘,你且坐,我去烧些热茶。” 洛灵裹紧棉衣,鼻尖脸颊都通红,点头应声:“好。” 待姜雨走后,她捋起目前的状况。 可以肯定的是,她回到了谢辞忧的世界,而且体内没有妖力,她现在是人。手摸摸鼻子眼睛下巴,感觉还是自己的脸。 离开的时候是春天,现已入冬,不知道谢辞忧怎么样了,脑子里一堆疑问。 她的系统去哪了啊…… 脑海中忽然“叮”的一声。 “系统D996号,与宿主洛灵绑定。” 新系统? 996……真是让打工人两眼一黑的数字。 “我以前的系统是C322,你和他的声音好像哦。” “是的,宿主,还是我。” “啊?你改名啦。” “我们系统没有名字,只有排名。简单向您介绍,系统共分ABCD四个等级,每个等级有1—1000号,等级之内又细分五个层级。比如我,以前是C2级,现在是D5级。 总部下发的每个任务都有积分门槛要求、成功奖励积分数和失败扣减积分数。我们依据自身持有的积分数进行排名。” 洛灵惊讶:“失败一次要降这么多吗,你这都倒数了!” “因为我违反规定保留了您的意识。” 系统语气里莫名带着得意。 “所以……我才没有真的死。”她心头涌上歉疚,“对不起啊。” “宿主无需自责。” 系统发着正太音,语气义正言辞,像个小大人。 “在反派之死尚有转机的情况下,固定程序强制判定任务失败,这本就是不对的。我保留您的意识后,与几位有同样遭遇的系统联名向总部反应,最终修改这一漏洞。今后判定任务失败,由固定程序和新设的审核员进行双重确认。” “只是,处理这件事耽误了时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七个月了。”系统语调一转,“不过,我替您向总部申请了补偿。总部授权,在任务期间,您破例拥有一次使用金手指的权限。也就是说,您可以许愿开挂。” “你简直是我的阿拉丁神统!” 洛灵刚想追问谢辞忧目前的状况,见姜雨拎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进了屋,索性直接问起她。 “小雨姑娘,你家是住在邺京城内吗?” 姜雨将热水倒进碗内,递到她手边。 “嗯,不过是在城郊。” “太好了!我想进城,从哪里可以租借马车呀?” “洛姑娘也要进城?” 洛灵手捂在碗边,感受热气温暖掌心,她精准捕捉到关键词。 “也?” 姜雨点头:“今天说是恶鬼行刑的日子,邻里好些人都要进城去观刑,洛姑娘你也想看吗?” 恶…鬼…… 洛灵怔住,难道—— 她小心翼翼,嗓音都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意:“恶鬼……说的可是,侯府的谢世子?” “是的。” “几时行刑!” 姜雨想着:“嗯……听他们说,应是午正。” “现在是什么时间?” “刚过辰初一刻。” 还来得及! 洛灵求助握上姜雨的臂,急切道:“小雨姑娘,你帮帮我,从这里如何最快进城,我要去鹤楼!” 姜雨见她慌乱模样,顾不上问缘由,道:“最快当然是骑马,村里有户赁马的人家,可是,你会骑马吗?” 洛灵摇头。 “我爹能骑马,但他今晨同我娘一起去卖羊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姜雨急她所急,想着还有哪家会骑马能帮她的。 “租马的人那里可有会骑马的?” “有!”姜雨点头,她怎么把最便利的给忘了,那户人家人人皆会骑马。 “洛姑娘,外面还在下雪,骑马冷得很,你若不嫌弃,换上我的冬衣吧。”她说着,进里屋去寻,“都是洗净的。” “多谢小雨姑娘了!” 二人赶到赁马的吴家,洛灵将头上多余的发饰拿下,连双耳处的明珠耳坠也拆下来,通通搁在桌上。 “我要租最快的马,还需一人带我,去京中鹤楼。” 姜雨看向眼放精光的老板,还有那总在洛姑娘身上打量的老板的大儿子。皱着眉,伸手将桌上金玉饰物收回,装回洛姑娘身上的口袋,只余那对明珠耳坠。 别说租了,光这耳坠就能把他家的马都买下来。 “麻烦吴家阿姐相送吧。”姜雨道。 吴家阿姐人实在厚道,让她送洛姑娘更为放心。 洛灵看着姜雨手上的冻疮,她本就是家里穷才去做丫鬟的,如今没了丫鬟的活计,不知靠什么收益。 “小雨姑娘,待今日事了,我会托人来寻你。” 姜雨只当她要取走春裙,应声:“好。” 回鹤楼的路上,洛灵已有成形的计划,她先问系统:“金手指,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吗?” “不能杀人,不能复活死人,不能违背当下世界的国家法度,不能索要钱财,不能强迫他人更改意志,不能……” 限制太多,洛灵心躁得根本听不进,系统也读烦了。 “剩下的不说了,总之需要我输入,由固定程序判定是否可以执行。” “我要,谢辞忧可以敲响任何一座钟。” “您这就要使用金手指吗?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留到后面的,万一有更需要的时机……” “系统,输入。” “好——固定程序判定可以执行,宿主是否确认?” 第18章 阴郁世子(十八) 方砚在竹林里不知疲倦地练剑,像是走火入魔,砍断了一片竹子。伴着竹竿断裂的咔咔声响,它们不满地将枝叶间的薄雪劈头盖脸撒他一身。 他将剑挥插在地,就着薄雪抹了把脸,一脸的心焦气躁。 老板在煦园被抓后,一直关在大狱,钦天监算了日子,说冬月初六行刑,可镇恶鬼、除邪煞。 冬月初六,也就是今日。 这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老板不让他救,那他便真的不救了? 方砚哭起来,将剑拔出。 “我不听他的,我偏要去劫法场!” 湖心岛的护卫早在老板离开那日被遣散,或为自由身,或入鹤楼。 他独身一人,一身劲装,带着把剑,乘着小舟渡过冰冷的湖水。 跳上岸,拉过船绳固定。 耳侧传来急奔的马蹄声,他偏头看去,顺便单脚蹬着木桩将绳子拉紧。 一匹枣红骏马载着两人快奔而来,好像是两个女人,后面坐着的女人远远抬手指他,口中说了什么。 隔着飘扬的雪,二人一马越来越近,方砚看清后面那人的脸,登时瞪大了眼,满脸惊愕。 老,老板娘?! “吁——” 洛灵爬下马背,急向吴家阿姐道声谢。 方砚震惊又迟疑地走上前:“你,你……” “小砚,我的事很难解释,先去救阿辞!”她说着,跑去解方才刚绑好的船绳。 方砚原地大跳:“太好了!太好了!老板娘,您要用法术去劫人吗,我呢,需要我做什么?” “没有法术,我现在是普通人了。” 他一下僵住。 没有法术,那不就和他一样,纯送死吗…… “太子给的令牌可还在?”她问。 “在!”方砚忙答。 “取令牌,备车马,去东宫。” * 刑部大狱里,牢门哗啦一阵响,狱卒将食篮扔下,身子一挤快速退出去,又是哗啦一声锁好牢门,冷言丢下一句: “断头饭,吃完上路。” 阴暗冰冷的牢房内,难得一见的白米饭冒着缕缕热气。 墙上的窗投下小片光亮,照着牢内少年的发,映雪般银亮。他头颈低垂,睫羽扇动缓慢,浑身散发死寂的气息,好像寒冬枝头一片摇摇欲垂的细叶。 与此同时—— 东宫大殿,燃烧的地龙升腾起深春暖意,鎏金兽首熏炉里,正氤氲着袅袅龙脑香,驱散来人一身的雪气。 洛灵跪在殿内,姿态恭敬,眼神却没有面对上位者的惧意。 “洛夫人是说,洛老板与谢家世子,实为一人。” 主座上,身着绯色蟒袍之人睨着阶下,眉间隐有不悦。 “他谢辞忧不是个哑人吗?” “回殿下,郎君确有哑疾,今年春才有好转迹象。” 洛灵叠手举在额前,行一大礼又道:“民妇今日求见殿下,是想——” “想看那只白狐?” 太子故意戏谑。 他知她所求,今日是谢辞忧行刑的日子,她带令牌前来,不过是想求他救她夫君一命。可惜,他给的是东宫令牌,不是圣上的免死金牌。 况且,即便是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今日的谢辞忧。 “民妇是想,送殿下一个稳登大宝的助力。” 太子把玩翡翠珠串的手一顿,眼中滑过兴味。 身侧宫人会意,带着殿内侍从鱼贯退出。 “说来听听。” 洛灵也不绕弯子,径直说出:“齐王非陛下亲子,而是太后骨肉。” 语毕,殿内落针可闻。 洛灵一直不解太后为何会扶持齐王,她既与齐王生母无瓜葛,又与皇后太子无仇怨。且其目的不像是寻一傀儡帝,好让自己垂帘听政。 于是在与系统回溯情节时,特别关注了一下,结果吃到这个惊天太瓜。 定安十四年夏,太后与年少爱慕不得之人**了一回,但男方第二日便自尽了,太后悲痛懊悔,不久后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惊慌之际,似是老天在帮她,定安帝暴病驾崩,太后动身前往清礼寺,说是为先帝诵经三年,实则离京养胎。期间,宫中耳目递来消息,新帝的妃子周婕妤亦有身孕,孕期早她不过月余。太后心思一转,决意换子,之后在寺内将养两年身体,回到皇宫。 太子起身,来到阶下,用翡翠珠串抬起她的下巴:“谣诼皇室,你好大的胆子。” “是真是假,关键就在清礼寺,殿下一查便知。” 太子当下实则已信五六分。 周婕妤曾是父皇的侍女,依靠相貌身段受了一回宠幸。父皇即位后,定其位份为最末等的美人,后知其有孕,才晋为婕妤。因她的奴婢出身,父皇并不上心关照胎儿,也不再予其宠幸。 而就是这样一个无母家倚仗,无帝王宠爱,性子软弱可欺之人,竟在吃人的后宫,安稳诞下一个男胎。 背后必定有人庇护。 且太后回宫后,说那皇子有佛缘,竟接到自己宫中亲自教养至十岁。 若依洛夫人言,倒是一切都说得通。 只是—— “此等秘辛,你从何得知?” “神佛入梦点拨。”洛灵脸不红心不跳,认真地说着随口一扯的谎话。 太子嗤笑,收手振袖。 “孤不白拿你这消息,只这真伪未辨之言,可换不了一人的性命,说说,你还想要什么赏?” “民妇不求殿下救出谢辞忧,只求殿下,能带他去保钟山敲一敲永宁大钟。” 这要求出乎太子意料。 哑人敲哑钟,有意思。 他拨弄着手中物件,转身落座。 永宁钟,算得上皇曾祖的一块心病。 因为它的钟鸣,刚巧止于魏邺交替时,冥冥之中,仿佛上苍在提醒大邺皇室,这位置来得并非名正言顺。 当时,皇曾祖找了无数铸钟的匠师修缮大钟,皆无所成。于是命人铸造新钟,然费时费力费国库,却再也铸不成似永宁那般的大钟。 “孤问你,为何要他去敲永宁钟?” “有传闻说,只有得神佛偏爱的人,才能撞响那座钟。”洛灵挺直背脊,看着端坐高位的太子,“民妇想知道,他一生备受折磨,将死之时,能否得满天神佛一次偏爱。” 太子侧目,拿起梅纹杯呷一口热茶。 犹记三月湖心岛,那二人如胶似漆,她以身孕为由拒了他戏弄的邀约。 眼下仍未见她显怀,不知是扯谎诓骗他,还是忧虑过度未保住胎儿……罢了,他也不想去计较这些微末。 敲钟此事不难办,且谢辞忧今日情状,有他的手笔,不如答应下,也算是还些因果。 “孤应你。” “拜谢殿下。” 洛灵离开东宫,吩咐方砚驾车前往保钟寺。 她推开窗,天色青灰,地上已积攒一层白,有雪花灌进她的袖,融成湿润的冰冷。 “系统,金手指,请帮我确认。” “好的宿主,金手指——‘谢辞忧可以敲响任何一座钟’,已确认,永久生效。” * 时辰已近午初,观刑的百姓裹紧棉衣,成群结队地走在去保钟寺的路上。 一中年男子从兜袋里摸出一块胡饼,递到嘴边狠咬一口。 因在下雪,纵是中午也不暖和,热饼吃到一半便冷得彻底。他塞回兜袋,抹了把嘴边的渣,两手揣进袖里,咽下嘴中那口饼,含糊道:“本不是说在西市行刑,怎么改到寺庙了?” 身旁另一人拉他躲开道中一驾牛车,吸了下鼻涕说:“咱也不知道,且在佛门杀生,这不是犯禁吗。” “休要胡言。”队伍中一屠户摆手,“除恶鬼算什么杀生,正好请神佛镇压。” 保种寺寺门大开,有两排官兵执刀肃立,百姓压低了声音,排队入寺。 住持在阁上看着寺中之景,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寺内许久未这么热闹,可他们却不是来诚心奉香的善信。 “罪过,罪过……” 洛灵混在人群,披风上的兜帽遮在额间,只露小半张脸。 她再次看到了那座宏伟的大钟,像立身风雪中,孤独的巨人。 有许多百姓上前撞钟,他们好奇地拥在一处尝试,猛力推动粗壮的钟杵,但无一人撞出浑厚悠扬的钟鸣。 大钟不远处,是架起的刑场,八位行刑官分站四角,有衙役搬来几个陶罐,里面的火油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气味。 “快到午正了。”方砚道。 洛灵呼出一口热气,望着那座大钟,合掌举在眉心,神色无比虔诚。 人群忽而爆发一阵熙攘,身穿绯色官服的监刑官喝声肃静,周围人音渐如蚊蚋。片刻后,细碎的锁链曳地声响起,似湖面晃动的碎冰。 洛灵掀开兜帽,听见方砚咬牙暗骂了句什么,她夹在人群中,遥遥望去,隔着雪幕,看见他的身影。 满头灰白鹤发,一身浸染污血的长衣。 像是萧瑟的竹,一折就断了。 “烧死他!烧死这个恶鬼!” 有人激动大呼,随即像火石相撞,点燃所有人的情绪。他们挥舞臂膀,一边唾骂,一边将携带的烂菜泥块砸向那个形销骨立的少年。 每个人都像亲身经历的受害者,在讨伐极恶不赦的罪犯。 身侧路人激奋中,撞过洛灵的肩,她一个踉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滴落脚下的薄雪。 身旁方砚及时拖扶她一把。 前排有数十官兵维持人群秩序,以防他们冲上刑台引发暴乱。 谢辞忧被押在人群前,冷风吹起他额边一缕白发,与飞雪缠绕相交。他垂目看着满地的白,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好似自己本就该死在一场大雪中。 灵灵想看的雪景,还是被他独吞了。 有位灰色僧袍的小沙弥踏雪而来,走至谢辞忧身前,双手合十一躬身,随即要引他前去敲钟。 “苦主,请随我来。” 谢辞忧眼中浮现不解,一时未动,被身后衙役猛地推搡一把,拉起腕间锁链拖拽着他向前走。 他左膝带着半年前未愈的伤,脚下踩出深浅不一的雪坑。 方砚捏紧拳头,神色焦急不定,手已抚上袍内暗藏的剑。 “小砚,别急。” 他不知道老板娘和太子谈了什么,虽听她语气沉稳,但自己心里仍直打鼓。 周围人窃窃私语,他们不明白保钟寺的僧人为何要带那恶鬼去大钟处。哪怕钟已无声,让这恶鬼来敲,亦是污了佛门之物。 大钟前,小沙弥将他引至钟杵旁,双手合十道:“请苦主敲钟。” 衙役不耐烦搡他一把,催促着:“快点,还要赶着时辰行刑!” “阿弥陀佛。”小沙弥一躬身,“佛门地,还请大人予他些慈悲。” 大邺家家户户没有不去寺庙供奉香火的,纵然有人不信佛,也不会对佛祖不敬。衙役听和尚这样说,悻悻闭了口。 “为何……”谢辞忧哑疾已愈,但他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干涩。 “为何让我敲钟。” “苦主,有施主留一言,若您问起,就道,‘旧雪逢春,无岁不辞忧’。” 有雪花拂过面颊,谢辞忧怔住,眼中晶莹一晃,乌沉的瞳仁恍若冻雪消融,终于染上些生机。 他侧目看向铸满经文的大钟,遥遥望见《涅槃经》一句,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他此生无他想,只想和洛灵长久不分离,难道也贪心太过吗? 谢辞忧抬手扶住钟杵,重重撞向屹立风雪的永宁大钟。 第19章 阴郁世子(十九) “铛———” 朱红圆木击中青铜钟体,伴随短暂铮然,巨大钟鸣震起,厚重庄严,响彻耳畔。 眼前飘扬的雪似有一瞬的静止。 众人瞠目结舌,他们直直看向大钟下那抹身影,眼里的鄙夷嫌弃憎恨全部化为乌有,只余惊愕。 钟声传入邺京千家万户。 宫中,太子正在皇帝病榻前尽孝。他搁下药碗,擦去父皇唇边的汤渍,正欲端宫人呈上的温水,忽闻一声悠远的钟鸣。 一时间心旷神怡。 还从未听见过如此静心的钟磬音。 他用镶金玉勺舀着温水,送到父皇唇边,请他漱口。却见他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泛黄的眼珠里流露出病中从未有过的神采,喃喃道了声:“永宁……” 太子心头一跳,神色浮现不可置信。 哑人敲哑钟,竟人非哑人,钟非哑钟。 内监步履匆匆前来禀报:“陛下,谢氏子敲响了永宁大钟!” 让谢辞忧敲钟一事,太子请示过皇帝,只道是恶鬼遗愿,想敲一敲那大钟。 皇帝想这不过是件小事,无甚要紧,应便应了,还将行刑地一并改到了保种寺,意在请佛祖教化。等此事一了,便为保钟寺诸佛重塑金身。 不曾想,那恶鬼竟能敲响永宁。 “去,传旨……” 钟鸣回荡不绝。 小沙弥惊在原地。除衙役外,他离苦主最近,那人瘦骨嶙峋,风吹起他血色的袍角,周身气度分毫不沾佛性,偏他能敲得响永宁,只他能敲得响永宁。 永宁大钟,已四十年未有钟鸣了。 半晌,小沙弥闭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观刑百姓中,不少年长之人,眼有热泪滚出,钟声勾起幼年的记忆,那时尚且不谙世事,眼中多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已有人开始跪拜,合掌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不能杀他!” 人群中响起一声清脆坚定的嗓音,压过钟鸣,传进每个人的耳内。 谢辞忧指尖一颤,蓦然转身,欣喜的颤栗感自脊骨攀爬而上,胸腔内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剧烈的心跳。 他急切望进人群,看见霜色披风的少女,一张素白的脸,清隽如画,迎着雪,埋怨又心疼地看着他。 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两名衙役立刻将刀鞘挡在他身前,意在阻止,又皆看向监刑官,案上计时的香即将燃尽。 监刑官凝眉向他们递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押着犯人回刑台。 钟声像春水漾起涟漪,渐渐飘远,最后一声沉寂后,紧接而来一声惊魂锣响。 午正已到。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向架起的刑台,想着方才不知谁喊了一句佛祖保佑,难道真是神佛偏爱之人才能敲响永宁钟…… 若真如此…… “不能杀啊!”有一妇人惊惶高呼。 随即不少人跟着附和,喊叫一下大过一下,吵嚷着:“大人,不能杀!不能杀!” 甚至一个皆一个跪倒在地,纷纷为自己口中“恶鬼”求起情来。 方砚嗓音最是嘹亮高亢,比方才那锣还震人。 监刑官犯起难,他看了眼大钟,又望向跪地高呼的百姓,捏紧手中亡命牌。自己听命圣上,没有圣上旨意,他无权放过犯人。 谢辞忧敲响永宁钟这事,超脱寻常,若非神佛相助,更无从解释。 家中内子今年才怀上身孕,是常拜送子观音,好容易求来的。他避讳这些,本不欲接监刑之职,可那些巧舌如簧的同僚在上峰面前一通周旋,这活就落在他身上了。 犯人已被缚在刑台,木柴上落了许多雪,覆盖火油之上。 监刑官心思一转,以雪大无法燃起木柴为由,吩咐衙役再去搬几罐火油来泼。他故作不经意望向上山的路,企图在路上看见个人影。 宫中必能听到钟声,说不定可以等来新的旨意。 百姓的求情声不断。洛灵听见一妇人低声与旁人说着,谢世子莫不是四臂佛转世,来体验人间疾苦。 从侯府世子到恶鬼,从恶鬼到神佛,全在口舌朝夕间。 搬火油的几个衙役都是直性子,竟无一人看明白上峰的用意,不敢耽误时辰,手脚极为麻利地搬来四罐火油,壮实的臂膀一抬,三两下泼在木柴上,将那层薄雪浇了个透。 火盆里的火燃得正旺,行刑官点燃火把,肃立四角等待令下。 监刑官额侧青筋都跳了,他咬咬牙,时辰确实不能再拖,举起亡命牌,心中默念菩萨勿怪。 “圣旨到——” 一道掺着杂乱呼吸的高喝声传来。 脚力快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手中高举一卷明黄。 监刑官大手一抖,亡命牌掉在桌案上,他长舒一口气,不由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侯府世子,这人还真是有佛祖保佑,什么都能赶这么巧。 不过,他从方才就一直盯着人群某一处看,是在看谁呢…… 身侧下属轻咳一声。 监刑官回神,发觉内监已至,赶忙上前撩袍跪地。 “诏,赦谢氏辞忧忤逆抗旨之罪,自此永居保钟寺,鸣永宁大钟,为大邺万民祈福。钦此!” 众人高呼圣明。 * 天色暗下来。 室内水汽氤氲,蒸腾起融融暖意。 这里是后山一处清静小院,保钟寺专门腾出的居所。 谢辞忧泡在药浴中,烛火映着轻颤的睫,在眼底投落小片阴影。他眉头皱着,不是因为伤口细密的疼,而是洛灵好像生他的气了。 方砚隔着竹帘,道:“老板,药浴再浸一刻钟便可,太医说,时间过久也伤身。” “她呢?” 他嗓音哑着,隔着水汽传来,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方砚将两个音在嘴里囫囵过了一遍,才明白老板在问什么。 “老板娘下午大哭一场,现下正在寺庙客舍里睡着,应是等醒了就来。” 谢辞忧眉凝得更深。 “小院主屋已拾掇好了,二位的被褥衣衫和一应用具,也已归置上了。”方砚挠挠头,“这里只有一间卧房,老板娘吩咐把她的东西也带来,但没说要不要和您住一间屋子,您看……” “东偏房添张榻,我去睡。” “是。”方砚想着,又说:“除了鹤楼已交给钟叔,您的银钱房产地产,属下通通未动。” “小砚。” “属下在。” “若你愿意,往后认我作兄长罢。” 方砚猛得抬头,眼眶很快湿润,心底涌起万般情绪,最后只哽咽叫了声:“哥。” “嗯。” 蜡烛烧短一截,谢辞忧泡完药浴,换上干净的里衣,离开浴间。方砚拿来拭巾给他擦发,他接过,道:“你去客舍,看一眼她房里有没有掌灯,回来同我说,不要敲门扰她。” “好,我这就去。” 方砚跑出,离开时将门开条小缝,嗖得钻出去,立刻掩上门,不让屋里吹进太多冷风。 院子被雪映亮,即便不提灯也能看得清路,还未出院门,就望见不远处一人影走来,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刚要喊,见她竖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方砚三两步跑上前,嗓音压得极低:“嫂子。” 洛灵疑惑,怎么不叫老板娘了。 “哥刚泡完药浴,急着托我去看看你呢。” “你俩……”洛灵笑笑,“挺好的,他算是有个真心待他的亲人了,今日你也累坏了吧。” “我不累。”方砚摇头,亮亮的眼珠里满是感激与崇拜,“嫂子,你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神通只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她摆手撵他,“我已请寺院厨房做些易消化的粥菜送来,你只管自己去用饭,不用管我们,用完饭也不必再来,今晚我来照顾他。” “好。”方砚抬脚欲走,又收回来,神色犹豫。 “怎么了?”洛灵问。 “这里不比湖心岛,只有一间卧房,哥让我抬张榻在东偏房,说他去那儿睡。” 洛灵眼睫一扑闪,脸颊在雪天里发起烫来,好在有夜色和兜帽遮掩,不叫旁人看出。 “偏房门里窗内连个厚帐子也没有,夜里进风能冷死人,何苦折腾你一趟,别听他的。” “好嘞!嫂子,那我走了。” “去吧。” 院里清扫出一条路,比雪地好走多了。洛灵进了屋,眼前一亮,没想到门内是这样的光景,陈设布置竟与湖心岛有几分相似。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未出声唤他,径自向里去。 进门是正厅,用来待客,东西两边皆用落地罩和浅青云纱帘作为隔断。洛灵撩开西面的纱帘,是偏厅,也作膳厅,入目便是用饭的圆桌。 他不在这。 洛灵落下帘帐,又向东面去,是暖阁。暖阁北面是镜台,南面是罗汉榻,中间摆放着兽面衔环四足炉,正燃着炭火。 再往里,便是卧房。 隔着一面荷花苏绣屏风,洛灵看见他正擦发的身影。 方砚竟把这架绣屏也搬来了。 “如何?” 那人问,声音听着仍有些哑意。 “她睡醒了,过来找你。” 洛灵玩笑着说,没着急过去,先脱下披风搭在一旁的衣架上。 倒看见他一下停了动作,抬步就要朝她走。 “等等,你站住。” 谢辞忧依言停住,眸子里隐有无措,视线垂落时,忽然想起自己只穿了里衣,确实不合适,于是转身去寻外袍。 “我才从外面进来,身上凉,你别离我太近。”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炉边热气逼人,是从鹤楼那里拿来的上好的炭,燃之无味,也不呛人。 洛灵围着火炉烤,驱散身上的寒意。 不一会,身后有人拉住她的袖角。 “灵灵。” “不是说别离我太近吗。” 洛灵转过身,看见他一头湿漉漉的白发,小脸拉下来,微肿的眼睛又想流泪。 “我都听小砚说了,我不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是吗?” 谢辞忧无从辩解,害怕她因生气而离开,死死抓着她的袖子,甚至用力到指尖泛白。 “灵灵,我想你。” 通红的炭火映着他的黑瞳,眼中碎光闪烁,滑出一大颗泪,神情像委屈的小狗。 “我好想你。” 洛灵的火气本就因心疼而起,见他这样,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抬手轻抚他的脸,擦去泪痕,见他满目深情地看着自己,弯身去蹭她的掌心,心底又是一阵疼惜的酸涩。 “坐下,我给你擦头发。” 谢辞忧听话坐下,手还抓着她的袖角。 “我抬不起臂,怎么给你擦头发。”洛灵低头在他脸颊落下一吻,“阿辞,我不会走。” “嗯。”他应声,缓缓把手放开。 发丝在指缝间穿梭,洛灵轻柔地用拭巾吸他发上的水,暖烘烘的火炉熏着,很快便干透。她拿来一把犀角梳,从上到下梳顺后,帮他用发带系起来。 “药在哪?”洛灵去牵他的手腕,看他腕间因久戴镣铐而磨破皮肉的伤,“你这些伤,还得再上一层药吧。” 说罢又要去看他的脚腕,这才发现他连鞋袜都没穿。从绣屏直至床边,全都铺了地毯,光脚当然无碍,但其他地方是冰凉的木板,哪能就这么踩着。 “在罗汉榻的方几上。”谢辞忧道。 “你怎么没穿鞋?”洛灵问。 两人声音几乎叠在一起。 谢辞忧回她:“地板擦过,是干净的。” “不是干不干净,是冷,寒从脚起,懂不懂?好在这屋有火炉。”洛灵摸摸他头发,“过去涂药。” 第20章 阴郁世子(二十) 洛灵拉他去罗汉榻上坐,榻的正中间支着一尊矮方几,几上托盘中放着药和一叠白布条。 她卷起他的袖,露出带伤的清峭腕骨。伤口尚未结痂又被磨破,如此反复,已经感染化脓。看样子大夫已经帮他清去腐肉,只需每日按时上药。 洛灵将药粉撒到伤处,抬眼看他,见他轻微皱眉,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 “很疼吧。” 她俯身,对着伤处轻轻吹气。 清凉的呼吸撒下,缓解着伤口的烫与痛,又顺着破开的皮肤侵入血液,直抵心脏,跳动间,耳侧发起烫。 他感受到她指尖因怜爱心疼而传递出颤意,本想说声不疼,话到嘴边,贪婪地变作—— “灵灵,好疼。” 洛灵眼眶泛红,扭头偏到一侧,烛光映出眼中明晃的湿润。 谢辞忧双唇一抿,分明是有意惹她如此,见她更难过,又恨不得把方才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勾她的手指,“我哄你呢,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洛灵抹去睫下的泪,拿起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动作又轻又缓。两只手腕都处理好之后,她蹲下身,撩开他的袍角,接着便要挽裤腿。 谢辞忧猛得一撤,摆正衣袍,“我,我自己来。” 说着去扶洛灵的臂。 洛灵没起来,就这么蹲着看他,自下而上的视角里,仿佛回到自己还是一朵荷是时候。 他眉弓立挺,显得双目更加深邃,黑瞳水润,看她一会儿,又躲闪开,微微侧头时,红透的耳朵更加显眼。 “阿辞。”她伸手捏他脸颊,忍不住逗他,“你害羞了吗?” 谢辞忧手上用些力,要将她拉起。 洛灵自然不敢让他使劲,顺他意站起来。 腰间被臂膀箍住。 谢辞忧抱着她,整个人贴在她身前,鹤白的发滑过肩膀,同她腰间垂落的丝带纠缠。 半年未见,却恍若隔世一般久。 洛灵摸他的发,缓缓道:“阿辞,我现在是普通人,没有别的本事帮你了。所以,你要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 谢辞忧在她怀里点头:“好。”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厨房送来饭食。 洛灵捧起他的脸:“我去开门,你自己把脚腕上的伤包扎好,弄完出来用饭,好不好?” “好。” 洛灵走出几步,又提醒他:“出来要穿鞋!” “好。” 寺里的厨房做了三道素菜小炒,用瓦罐煨的桂圆红枣粥。洛灵接过,对来人道声谢。 她洗过手,将饭食摆在桌上,拿出两只碗盛粥,粥的温度有些烫人,掀开盖子时,带着甜香的热气徐徐飘出,牵动人的食欲。 很快,谢辞忧包扎好,到水盆边净手。 洛灵拿筷子尝一口清炒的莴笋丝,点点头:“好吃,上次来就觉得他们的斋饭味道不错。” 又夹起一筷子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谢辞忧就着她的筷子吃进嘴里,也道:“嗯,很脆。” 两人落座用饭,洛灵吹温勺子里的粥喝下,饿了一天的胃熨贴不少。她没有食不言的好习惯,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将过去用饭时一句话都不说的谢辞忧也带坏了。 “寺里厨房不做荤腥,等明日让鹤楼那边熬些滋补的汤送来,咱们在小院里偷偷喝。”她夹菜搁到阿辞的勺里,笑眯眯的,“慈悲的佛祖总不会和你一个大病人计较。” “灵灵,在这里,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你看看这里,”她扫视一圈,“小砚这是从湖心岛搬来了多少东西装点,方才我来,看院子不过像个农户小院,结果一进屋,前厅茶几上赫然摆着一尊象牙雕!” 谢辞忧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 他知灵灵不会在意这些,但仍旧心觉亏欠,这里没有鹤楼的灯火,没有湖心岛宽敞的屋子,也没有铺满雪色的亭台楼阁。 两人吃过饭。 洛灵往炉里添些新炭,走到窗边掀开风帐一角,隔着窗纸看眼外面,雪好像停了。 谢辞忧透过那一角,只看到夜色漆黑,他过去牵了洛灵的手,“灵灵,我们回湖心岛看雪,好不好?” “嗯?你想看雪吗?”洛灵缩回身体,将厚风帐放下,“为何要去湖心岛看呀?” “鹤楼雪景,好看。” 洛灵忽然想起,在见鹤台初赏鹤楼辉煌灯火时,随口说过一句,冬日雪景更好看。 似乎是因为她才想去的。 “不去。”她贴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锁骨蹭来蹭去,声音像今晚喝的桂圆红枣粥,清润低柔:“你不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为赏雪,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你一直在一起,从春天到冬天。” 洛灵抬起头,“所以,不一定要看雪,做什么都好,哪怕我们一起坐着发呆,也很好。” 明灯玉烛下,谢辞忧瞳中倒映出她葳蕤灵秀的眉眼,忍不住低头靠近,将两人呼吸纠缠在一处。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面颊,洛灵眼睫一颤,蒙着雾气的盈润眼眸睁开,看到他湿润的睫羽。 他吻得轻柔,动作间满是珍视。 洛灵心里酸涩难当,她勾住他的脖颈,和他贴得更紧,矜持羞涩全部抛却脑后。 谢辞忧感受到她的温度,整个下午,失而复得的心境像梦中随风的羽,定不下来,没有归处。此刻,羽落在她怀中,融进她的炽热,他的心也终于落下来。 情绪在此刻汹涌。 同频跳动的心脏恍若融为一体,诉尽无边的爱意。 夜色沉寂,积云消散,空中星子点点,月光照亮满院银白。 屋内温暖如春,明烛将相拥的人影投在绣屏上,好似一幅旖旎画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洛灵担心着他不能久站,轻咬下他的唇,嗓音糯糯地撒娇:“亲太久了……” 谢辞忧松开,啄吻过她的脸颊,指尖滑顺被他抚乱的发,问道:“累了吗?” 这话说的,好像她才是个病人。 “嗯,有点。”洛灵点头。 “夜深了,今日你辛苦,早些歇息。”他将人拥进怀里抱了抱,不舍地放开后,便去拿衣架上的厚氅,准备离开。 洛灵箭步上前,扣住他的手。 “入夜雪深难走,我来时拦了小砚,和他说不必再多搬一张榻了。” 谢辞忧一时未听出话外之音,只道:“偏房里应当有草席……” “草席也没有。” “那我去寺庙客舍……” “客舍住满了。” 洛灵手指一拢,握住他半个掌,“睡这儿,我们一起。” 谢辞忧倏地睁大了眼,眼睫飞快眨了几下。 火炉似乎又被投了新炭进去,热气逼人,烘得人脸颊都在发烫。 洛灵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卧房走。 “灵灵,我可以在罗汉榻上睡。” “不可以,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睡。” 洛灵蹬掉鞋子,外衣一脱扔在屏风上,一溜烟滚进了被窝里。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 一个纯洁的邀请。 谢辞忧默默深呼一口气,捡起地上她没搭好而滑落的外衣,边走边叠,整齐搁在床边的矮柜上。 暖阁内的烛火燃尽,室内暗了许多,只余卧房内一盏灯。谢辞忧看了眼不剩半寸的蜡烛,没有吹息,不消多时,它便会自己灭了。 他和衣而卧,鼻尖飘来有独属于她的馨香。 身侧一阵窸窣声。 洛灵往他旁边拱了拱,指尖触上他的臂膀,低声道:“阿辞。” “嗯?” “你肩骨处的伤,我能看看吗?” 窗外大雪压枝,扑簌簌落下一片白。 谢辞忧心下一慌,虚握的手紧成拳。那两处伤疤,是他最丑陋最不堪的印迹,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他不愿示于人前。 然而此刻,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无法拒绝灵灵。 不安和无措像夏日的骤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又如冬日的风雪,冻得他四肢都僵硬了。 肩骨泛着冷与痛。 她会觉得恶心吗? 他缓缓背过身,盯着那架荷屏,半晌,垂眸吐出一个字:“好。” 嗓音粗砺干涩。 洛灵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她知道他会应她,也知道这伤疤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希望笼罩着他的所有阴影黑暗,都留在今日之前,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生命里,都是春和景明。 衣带松动,洛灵褪去他右肩的衣物,看到了狰狞的伤口。 折磨了他二十余年的因。 左侧相同位置,也有一处相似的伤。 洛灵指腹触摸伤痕,一点一点的,滑过不平的皮肉。 “灵灵……” 谢辞忧闭紧眼睛,手指死死扣住榻边,连额角都沁了汗。 洛灵发觉,他正在她指尖下颤抖。 “阿辞,不要怕。” 她慢慢靠近,温热的呼吸吐在他泛着颤栗的皮肤上。 下一瞬,一抹柔软贴住了伤疤。 谢辞忧蓦地睁眼。 卧房内那不剩半寸的烛火燃尽,摇曳过最后一下,室内陷入昏暗。 眼中的慌乱变作不可置信,又流露着盈盈的欣喜。 心脏跳得怦怦,呼吸不可控制,他想往前躲,这块难看的皮肉怎么配得她的亲吻。 洛灵锢住他的肩,嘴唇学着方才的手指。 一点一点的,吻过他的伤。 谢辞忧眼睫乱颤,喉间难耐地溢出一声低吟。 似阳光照裂冰面,堕入冰湖的僵硬身躯寸寸融化,四肢百骸皆被暖意包裹。 最后一吻落下,洛灵从背后拥住他。 “母体生下畸胎的因素有很多种,我不是大夫,没办法详细解释,你只要记着,恶鬼之言莫须有,这不是你的错。” 谢辞忧翻过身,将她揽进怀里,黑暗藏住了他羞涩泛红的耳朵,“灵灵放心,我记住了。” 他亲着她的发顶,“我不是恶鬼,我是洛灵最虔诚的信徒。” 洛灵仰头,抹去他眼角的泪,看到他浓云尽散,似雨过天晴的眸子。 * 冬至—— 这些天,方砚带着人将院子和东西偏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偏房里还是抬了张榻,却不是给谢辞忧睡的,而是方砚说自己得闲时要来小住。 院子里的雪扫成一堆,堆了个大雪人,被洛灵塞了根橙红的胡萝卜作鼻子。 厨下太冷,洛灵将用具拿到了膳厅里,开始和馅包饺子。 一份羊肉馅的,一份胡萝卜鸡蛋馅的。 在邺京,买肉也有剁馅服务,羊肉馅是方砚一大早买来的,新鲜得很。 “盐、五香粉、酱油、花椒水……”洛灵一边念叨一边放料,搅匀后打一颗鸡蛋进去,“好啦,等包的时候再撒一把葱葱就可以啦!” “我这里也差不多了。”谢辞忧在和面,白白的面粉在他手中很快结成柔软的团。 洛灵喟叹:“怎么会有人连揉面也这么好看呀。” 谢辞忧失笑,拿来竹篦盖住盆里的面团,指尖的面粉点白洛灵的鼻尖,“灵灵搅羊肉的身影,也动人得很。” “阿辞学坏了,现在竟会打趣人了。” “是真心话。” “好吧,当你在夸我。”洛灵举起两个胡萝卜,“我切菜,你炒蛋。” “遵命。” 屋外一阵嚷声,似是方砚带了什么来,正着人往院里搬。 “放这放这……好,辛苦各位,请大家到鹤楼吃饭,都带着家里人一起去啊!” “好嘞,多谢方老板。” 洛灵用手肘顶开窗户缝,看见院子里摆了一排大箱子,“这是买的什么呀?” “嫂子!哥!”方砚跑进屋来,“我买的烟花,晚上热闹热闹,嫂子,我来。” 他夺过胡萝卜,拿着小刀利落地削起了皮。 “对了嫂子,姜姑娘已安排进鹤楼了,她托我向你道谢呢。” “她家里困难,如此一来能松快不少,还得感谢方小老板帮忙。” “嫂子折煞我。” 洛灵一抬眼,和谢辞忧相视而笑。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三人捧着碗吃。泥炉上煨着一壶薄酒,小酌怡情,并不醉人,洛灵和方砚一人一杯,只给谢辞忧倒了个杯底,唇齿间一咂摸就没了,不会伤胃。 “这……”方砚夹起一个又大又沉的饺子,这饺子形状突出,迥然异于其他,透过光,甚至能看到里面怪异的内馅。 “它怎么到我碗里来了……” 洛灵比了个大拇指:“小砚好运气!” 这是她包的钱饺,只此一个,煮时说好捞到谁碗里算谁的。 连谢辞忧也难得一见地绷紧了唇角憋笑,末了嘱咐一句:“小心些吃。” 方砚盯着那饺子打量,里面不知被嫂子放进多少铜钱,还好长得如此明显,不然牙怕是要咯掉。 他大口吃进嘴里,双唇一动,吐出一枚铜钱,当啷掉进手边的瓷盘,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 洛灵向谢辞忧身侧一靠,压低笑音:“小砚好像那个金蟾在爆金币哦。” “是很像。”谢辞忧点头。 “我能听见……”方砚含糊说完,吐出最后一个,咽下剩下的饺子,把瓷盘往前一推,“哇,八个。” 洛灵双手一抱:“八方来财!” 谢辞忧搁下碗筷,从宽袖中拿出两个红封,递给灵灵和小砚。 “有红封拿啊!”方砚眼前一亮。 “怎么你也……”洛灵起身跑到一旁,从软垫底下掏出两个红包,折返回来,“来来来,阿辞和小砚,一人一个。” “有两个红封拿!”方砚举起两个大红封,“我们是提前过年了吗?!” “冬至大如年嘛。”洛灵拿着阿辞给的红包,在脸前笑眯眯地晃了晃,“谢谢阿辞。” 谢辞忧垂眸看她,眼中溢出温柔:“谢谢灵灵。” “咳咳,”方砚一清嗓子,“谢谢哥嫂!” 夜幕悄然降临,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天幕上闪烁,偶有遥远的爆竹声传来,带着不同平常的节日气氛。 谢辞忧帮洛灵系好大氅的带子,领上一圈毛茸茸的雪白兔毛将她衬的可爱非常,一双眼睛圆润晶亮,倒真像只小兔了。她一直如此,即便是荷的时候,也有着超脱静物的灵动。 “我不冷,倒是你,”洛灵将手炉塞给他,“不要冻着了。” “哥哥嫂子快来!我要点火啦!” 方砚扎好马步,伸长了臂,歪着上半身点燃引线,接着便像脚底抹油般躲远。 谢辞忧站位洛灵身后,将手炉搁到她手中,双手捂住她耳朵。 伴着一声飞天炸响,烟花点亮天幕,似闪着光的花朵在空中盛开,璀璨惹眼,坠落的光痕滑出灵动的丝带,明灭在世人的眼睛里。 “真好看——”洛灵靠在阿辞怀里,眼角忽然沁出些不合时宜的泪。 烟火接连不断,绚丽久久未息。 谢辞忧垂目看她,倾身抵在她耳畔。 “灵灵,得遇你,我已是旧雪逢春。” 与温柔嗓音同时送入耳畔的,是许久未出现的系统的声音。 “宿主您好——” 第21章 清冷仙君(一) 洛灵躺在藤蔓编织的绿椅上,手执两块泛着光晕的冰凉莹石,敷着肿成核桃的眼睛,没一会儿,眼睛就消了肿。 她神情恹恹,起身就着泉水净了把脸,波纹渐平,水面倒映的少女面渐渐清晰,还是她的面庞,但眉心处多了一抹金乌神印。 和阿辞别于冬夜烟花下,她来到了第二个世界。 她追问系统,自己消失后,谢辞忧如何。 系统一开始只说无权查看,但耐不住她反复求问,只暗示般反问一句话——宿主为什么想在冬至送出压岁红包。 直到方才,洛灵才想明白。 她送红包,是因为知道自己很快会离开,无法同他们过除夕,所以借着冬至,包了钱饺,送了压岁。 可谢辞忧竟也提前包了红封。 原来他的身体好转是骗她的,毁伤太过,已是强弩之末,他撑不了多久了。 水面映出金光,晃了洛灵出神的眼睛。 一枚流光的金叶破空而来,正悬在她头顶上。 是天帝的宣召令。 这里是仙侠背景的世界,洛灵的身份是,巫山神女。 洛灵站起身,有只青鸟落在她肩头。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悲伤,她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小六,走吧。” 青鸟闻声而飞,小小的身形在空中变得巨大,鸣声清越,振翅撼风,碧玉般的羽流动着夺目的霞光,盘旋后落在她身侧。 洛灵坐到它的背上。 她摸了把它的羽,压低声音:“厉害呀996,变这么好看!” 唤作小六的青鸟正是她的系统D996。 “这样才配得上宿主大人神女的身份嘛!是不是很拉风!” “嘶……确实。” 金叶飞动,在前面带路。 洛灵发笑,这玩意儿,既能发短信,还能干导航。 层云如海,青鸟冲破云涛直上九霄,眼下得见巫山全貌,峰顶浸在流金般的晨雾里,山腰缠着薄云织就的纱绡,眨眼间,苍翠的山峦化作青团般大小,隐入翻腾的云海之中。 洛灵的长发和衣裙被风吹得翻动,但她并未感觉到冷意,眼睛也没有丝毫迎风的不适,正新鲜地打量着天界的景象。 九重天上,云霞分列,忽现一道长长的玉阶,系统飞上玉阶,化为小青鸟,继而落在洛灵的肩头。 阶顶连着云门,两旁肃立执戟的天兵,恭敬地对巫山神女行礼。 洛灵继续跟着金叶往西北方去,不多时,便到达目的地——洗心池。 洗心池曾是天界仙家用来涤荡本心、化解执念之地。 洗心池水非水,而是由天道法则和万古梵音凝结而成,心存恶念者踏入其中,肉身如坠虚空,识海内会响起天道梵音,引导人心悔过。若强撑不悔,则音波化刃,神魂经历凌迟寸磔之痛。 已经三万年没有仙家来此地洗心了。 此刻眼前,洗心池四周环绕着星宿结界,池底星点聚成八卦阵,阵中上空悬着一幅卷起的卷轴,远远瞧着,卷轴有一角翘起,似有要打开的势头。 洛灵心道:完蛋。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这里的世界观便如盐入水般,不着痕迹地融进她的记忆里,她也同原本的巫山神女融为一体,清楚了神女经历的过往,知晓了神女知晓的一切。 那卷轴在洗心池待了三万年,同神女的年龄一样久。卷轴里的,是三万年前,上任神女牺牲元神封印的灭世魔头。 也正因此,洗心池被征用,专为魔头一人“服务”,仙家们也就不得使用了。 而今卷轴翘动,大概率是魔头要冲破封印。洗了三万年都没洗干净,这魔头的心志还真是另类的坚定。 作为巫山神女,她生来背负拯救苍生的使命,天帝叫她前来,是要她处理封印? 可她现在…… “洛灵神女。” 一道温柔女声自身侧不远处响起。 洛灵侧目转身,见一女一男两位仙君来到洗心池,也是被天帝宣召而来。 女仙君一身青衣,像被水冲淡的绿墨,是极浅的颜色。她谦和地同她见礼,眉目间的笑意和她的气质一样温和淡雅,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洛灵在脑子里搜罗,搜不出能与她对上号的人物,莫不是近几年新飞升的仙君。 系统在她耳边啾咕几声,告诉她:青衣女是扶音仙君,黑衣男是扶樾仙君,是百年前飞升的,二人属于是天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小仙扶音,”扶音指向身旁随她而立的男子,“这是吾弟,扶樾。” 洛灵的视线跟着移到名为扶樾的仙君身上,比起扶音,扶樾显的……没礼貌得多,非但不正眼看她,神色里还带着不加遮掩的鄙夷。 洛灵蹙了蹙眉,明明第一次见面,以前也不曾招惹过这人啊…… “扶樾,”扶音板了脸看他,“不得无礼!” 扶樾登时敛了神色,阿姐平常都是唤他阿樾,现在直呼大名,应是真生气了。他挠挠头,带着不服气的、又不得不屈服的态度,对洛灵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洛灵一仰头,视线转了一百八十度,刻意无视他,而后继续观察那松动的封印。 却听见身后扶樾低声嘟囔:“……又不是她给封印的,有本事进去把漆翎给彻底消灭啊。” 洛灵被这话噎住,她目前确实没这本事。 扶音偏头,定定地瞪着他,脸上摆明写着:回去收拾你! 扶樾讪讪,拿胳膊肘杵杵他姐,开始转移话题:“阿姐,你说帝君叫我们来干嘛,是不是真的要进到归元卷轴里去大战魔头。” 说着兴奋起来,还摆了个战斗姿势。 扶音往前走了走,像是要和他保持距离,猜测着说:“也许,封印出了问题。” “封印……”扶樾也往前走了走,“封印这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洛灵眉尖一动,刚要回身呛他一句“你瞎”,忽见星宿结界开始变幻,斗转星移间,结界裂开一道门,一织金白衣的修长身影自结界内走出,身后巨大的青龙衔日法相瞬时收归身内,她朝应召前来的三人点头一笑。 “帝君。”三人一齐道。 洛灵露以崇拜的目光,天帝,完全的御姐。 扶樾同样一脸崇敬。 天帝不多言语,挥手抹去结界内施加的障眼法,扶音扶樾姐弟二人霎时敛神,看见卷轴翘起的一角。 洛灵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天帝设的障眼法,他们才没发现封印的异常。她能看到,是因为那封印是属于巫山神女的力量。 天帝道:“三万年前,巫山神女檀羲以归元卷轴为器,元神为祭,得以封印魔头。而今,如诸位所见,魔头漆翎愈加躁动,归元卷轴封印减弱,恐撑不得太久。” 扶音面色凝重。 扶樾不做声地看了洛灵一眼。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拯救苍生,不建议把希望全都寄托给我。”洛灵大方承认道。 这正是她看见卷轴翘起,先道声完蛋的原因。 她这位巫山神女,还没有觉醒神力。 历来,有大魔降世时,巫山会诞生新的神女,眉心带有金乌神印。神女天性悲天悯人,为拯救苍生而生,注定因守护死去。 在神女初次流下悲悯之泪时,会觉醒神力,自动获得神器,每位神女的神力神器各不相同。 洛灵是第四位神女,她诞生于檀羲神女陨灭之时。 天界一时轰动,刚封印一个大魔,居然紧接着又来一个。只是世间同日降世的生灵不计其数,谁知道哪个会成魔,根本无从下手提防。也有人猜测,这可能预示着魔头漆翎今后会冲破封印。 总之不管是何种情况,都有新的巫山神女顶着,大家都把心好好地搁在肚子里了。 意外的是,新神女诞生后三万年都未觉醒神力。 背后有不少人嘀咕,说她心性不佳、修炼懒怠、责任心差……但这些话从不会说到神女脸上,表面对她仍是礼敬有加。 洛灵瞥了扶樾一眼,这小子肯定是背后蛐蛐她的那批人……不,不对,他不是背后,他是直接贴脸…… “归元卷轴是上古神器,与它同根同源共生的还有一物——玄月绫。”洛灵做了个打结的手势,“拿玄月绫把卷轴绑一圈,不就可以加固封印了。” 这是她方才不久思考出的补救办法。 天帝颔首,面上带了些不甚明显的笑意,仿佛高兴于神女所言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道:“这正是本君寻诸位前来的缘由,玄月绫遗失人间,本君已遣青梧先行探查,你三人速速同他会合,一齐寻回玄月绫。” 她的语气严肃且冷静:“封印松动事关重大,不可再对旁人提及,你们此次行踪,也务必要隐秘。” 三人应声领命。 连系统也啾咕一声。 “神女,望你人间此行,能有所获。”这是天帝单独传音给她的,那姐弟二人听不到。 意思是让她抓紧觉醒。 洛灵会意点头,表示尽量。 天帝设好障眼法,离开了洗心池。剩下三人便要动身出发,带着青梧仙君位置导航的,是一枚绿色的叶子,正在洛灵手中。 扶樾深叹一口气,绕到另一侧,一副不愿与她同行的模样。 洛灵无语非常:“嘁,小屁孩。” 扶樾隔着阿姐一探头,瞪大眼睛:“你说谁小屁孩?” 洛灵耸肩:“谁搭话说谁咯。” “你!”扶樾拍拍胸膛,“本仙君六千多岁了!” “哇,扶樾仙君好了不起啊!”洛灵给他鼓掌,又故作惊讶地一捂嘴,“呀!论年纪的话,你且得叫我一声姑奶奶呢。” “谁要叫你姑奶奶!” 夹在中间的扶音闭了闭眼,然后将身侧暴躁的扶樾推远些。 洛灵忍着笑:“谁搭话谁叫咯!” 扶樾气得跳脚,“唔唔唔唔……” 是扶音给他下了禁言。 他瞪圆眼睛看着阿姐,指着自己的嘴巴:“唔唔,唔唔唔唔唔……” “好了,你歇一歇罢。”扶音说罢,看向洛灵神女,露出抱歉的神情,末了又有些想笑,神女也好幼稚…… 第22章 清冷仙君(二) 三人抵达人间,皆扮作宗门里的修士。 洛灵隐去眉心神印,换上一袭鹅黄裙衫,还给自己梳了个垂挂髻,与扶音一道,活像个跟着宗门师姐下山历练的小师妹。 人间正值春日,暖意融融的,三人走在山中,随处可闻生灵的鸣叫,入眼是层层叠叠的绿意和各式缤纷的花。洛灵折下一枝海棠,施上仙术,使它能常开不败,然后簪在发间。 系统绕在她身旁飞,用喙啄啄她的海棠簪,帮她扶正。 “难看。”扶樾将耳侧的银白抹额带子甩到脑后,悠然道:“实在难看。” 这两人几乎捉住机会就要呛声。 “小六,去!” 系统衔住一支艳红的花,挥动翅膀直奔扶樾的脑袋。 “哎哎哎……你这鸟……别过来……”扶樾东闪西躲,还是被小青鸟钻了空子,将那支艳红的花插在了他发顶。 “哈哈哈哈哈……”洛灵笑得捧腹,“你好看,你最好看了!” 她立在阳光下,一袭鹅黄罗裙被春阳浸得透亮,衣袂间浮动着碎金般的光晕。暖风掠过鬓边碎发,那双含着浓烈笑意的眸子竟比映着光的裙子还要亮。 扶樾被那光晃了眼睛,他沉默一瞬,将脑袋上的花拿下来,捏在了手里。 “是很漂亮,阿樾。”扶音也笑他,极短的路程里,她竟已适应了神女与阿樾之间的拌嘴,吵吵嚷嚷的,却是很热闹。 “阿姐喜欢,拿去。”扶樾把花塞给扶音。 扶音晃晃那花,“我看是你更喜欢。” 姐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互相再了解不过,他那怔愣的一眼,早被她捕捉到了。 扶樾顿时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我才不喜欢!” 领路的绿叶子开始闪光。 洛灵招手轻喊:“快到啦!” 青梧仙君是天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以说是天界的“天草”,人长得好看就罢了,能力还强。高岭之花,遗世独立,永远聪明,冷静,理智,被众仙敬仰。 与洛灵不同,无论人前人后,大家总不吝惜往他身上添加许多赞誉之辞,譬如光风霁月、风骨峭峻、冰壶玉衡、疏朗清绝…… 纵然神女常驻巫山,与天界不常来往,也对青梧仙君多有耳闻。 扶樾露出与方才大不一样的神色,眼里的迫不及待几乎要溢出来。 像是即将见到偶像的粉丝。 洛灵眯缝了眼,这孩子,纯纯慕强吧…… 正在此时,山中骤然一静,继而鸟雀惊飞,扑簌簌掠起一片黑压压的影,林丛间传来大量生灵窸窣乱窜的动静。 “有魔气。”扶音道。 她与扶樾不约而同用了移形术法。 洛灵旋即跟上。 紧接着,妖兽的嘶吼响彻耳畔,不知是什么妖物,身体庞大到奔跑时都震得地面颤动。 洛灵隐隐兴奋,这就是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的仙侠之士吗?好热血,好刺激! 同时还不忘嘱咐系统:“要是我顶不住,记得变大鸟把我叼离战场哈。” 只可惜,待他们追寻到妖兽时,已然没有了出手的机会。 今日人间的天光似乎好得太过分。 眼前,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将山崖映得通透如琉璃。青梧一袭水墨蓝衣立于崖边,像宣纸上洇开的孤鹤翎羽。 他修长的手按在狰狞恶妖额间,指尖泛起霜雪般的微光,那被魔气侵染的妖物便如焚尽的檀香,眨眼间便已寸寸风化,在明媚的日光里无声湮灭。 青梧抬头看过来,眉目的确对得起“疏朗清绝”四个字,有山风掠过,掀起他几缕墨发,身后是晴空万里,云絮流散。 那张脸,那张脸明明是…… “阿辞!” 洛灵不假思索地奔向他,惊喜的眼泪比脚步更先落下,在浸湿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浅黄的小花。 青梧尚未反应,那一团明媚的鹅黄已经扑进了他怀里,怀中人抬起脸,眼眶是湿润的,但却含满了笑,恍若盈着朝露与晨曦的琥珀。 她环着他的腰,睫毛轻轻颤动。 她说:“阿辞,好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扶音扶樾疑惑对视。 扶樾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朝那个方向努努嘴,无声问:怎么回事? 扶音摇摇头,也无声回:我也不知。 在短暂的沉默中,青梧看到她的神情从惊喜变为困惑,还夹杂了些急色,他后退一步,挡开她的纤臂。 “洛灵神女。” “你……”洛灵怔在原地,盯紧了他的脸,分明是和阿辞一模一样的,身量也一样,嗓音也同阿辞有九成像…… 但,气质不太像。 更重要的是,他不认识自己。 阿辞才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系统扑腾翅膀飞过来,在青梧眼前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飞到洛灵身边,贴近她的耳朵,啾啾叫着。 “这这这!宿主,这人是青梧仙君,他就是您在本世界的任务目标,但是,他怎么会和谢辞忧长得一模一样啊?!” 啊?青梧仙君是目标反派?! 洛灵又惊又疑。 “你——”她不死心地向他迈出一步,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她该问他什么,你不认识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你和阿辞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样?还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要装作不认识我? 她的思绪很乱。 林子里传来急促交叠的脚步声。 仙风道骨的老者看到地上妖兽遗留的猩红妖丹,震惊不已:“这妖兽,可是被几位小友解决的?” 算了,之后再说吧……洛灵想着,朝青梧道:“冒犯,是我认错了人。” 然后转身,脸上已然带了笑,朝为首的白胡子道长一伸手:“是他解决的。” 老道长更是瞠目,像得了件大宝贝,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敢问小友可已拜入山门?” 青梧了然老者意图,拒绝的话尚未说出,身前已响起清亮嗓音。 “拜啦!” 青梧目光落向她。 洛灵一脸骄傲,继续道:“我四人同门,来自东海霞烁宗,他可是我们大师兄。” 霞烁……老道长口中一念,心想,倒是未曾听闻东海有此宗门。如今门中有这等天才,想必很快便会名扬天下了。 扶樾压着唇边的笑,挺挺背脊,一脸了然看透的模样,什么“霞烁”,分明是“瞎说”…… 扶音神色认真,思考着,自己应当是师姐,还是师妹?算阅历,她做神女的师姐确实冒犯。 “几位小友,吾等所属丹阳宗,宗门主炼丹,坐落山林幽静处,与东海景色当大有不同,盛请你们来做客。”老道长热情得很,带着一脸轻松愉悦,“这妖兽伤了不少百姓和宗门弟子,吾等与它战了数回也未能降服,几位小友今日帮了我们大忙,必须好好感谢诸位!”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青梧道,“我们还有要事动身,谢绝前辈好意。” 老道长轻松的笑意尬在了脸上。 洛灵默默回头望了他一眼,人家全宗门抓了好久都没抓到的妖兽,你来一句举手之劳?真是无意间装了个大的…… 她不忍看老人家尴尬,出来打圆场,“是的是的,不好意思啊前辈,我们确实有要紧事办。是我弟弟,我想为他寻一件礼物……” 洛灵说着,带了些潸然泪下的神态,“也不怕前辈笑话,我弟弟这人,有个癖好,爱穿女子衣裙,被族里长辈发现后打了个半死,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大夫说,最多撑一个月了……所以,我就想寻一匹世间最美丽的布,做成披帛送给他,让他得偿所愿地走。时间紧迫,故此请了宗门师兄师姐帮忙,与我一同寻找。” 青梧听她胡诌,眉尾一动,淡漠的眸中晕开些许光亮。 扶樾嘴角抽了抽,你弟弟不会是魔头漆翎吧…… 扶音点点头,原来我是师姐。 老道长听完,挠挠头,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道了句:“人各有命数,可怜的孩子……” “我弟弟喜欢白色,五彩斑斓带珠光的白色。”洛灵摊开双手,手指一张一合,“亮闪闪的,不知前辈可有线索?” “这……此山南面有一小镇,名为乌织镇,擅织染,织染的布匹质彩极佳,无能出其右者,小友可以到那里看看。” 老道长身后一白衣弟子站上前来,“我家就在乌织镇,传闻几百年前,曾有织仙娘娘到我们镇子传授技艺,从那之后,镇子里的布匹才颇具盛名的。” 他一拱手:“师父,不如弟子带他们前去。” 洛灵摆摆手:“不用麻烦了,道友给我们留件能引路的器物就好。” “也好。”白衣弟子取出一株萤灯草,施上术法,轻轻一摇,草穗脱落成点点萤火,在空中组成方向标记,再一摇,萤火又汇聚成草身。 洛灵接过,道了声谢。 老道长从乾坤袋里取出一袋子物什,“这些,你们拿着路上吃。” 然后单独对洛灵道:“不能给你弟弟吃,普通人无修仙体质,万不可食用,有害无益。” 洛灵点点头:“我明白,多谢前辈。” 第23章 清冷仙君(三) 四人动身前往乌织镇。 青梧走在最前,垂目看着掌心的妖丹,猩红之上萦绕着丝缕黑气。他掌心一翻,将妖丹捏成齑粉,那黑气却没有随之散去,反而攀附在腕间,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入皮下,没进血管里。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 洛灵在玩萤灯草,星星点点聚成箭头,她拿指尖去碰,星光被她戳乱,很快又聚成箭头。 “师兄,前面岔路口走右边。” “嗯。”青梧眉心一松,应声回应。 洛灵看着青梧的背影,心中疑惑不断升腾,青梧,到底是不是阿辞…… 她点点小青鸟的脑袋,“小六啊,阿辞和青梧,到底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 洛灵叹口气,“那问点别的,青梧为什么是目标反派,他不是被众仙敬仰的仙君吗,这背后有什么故事?” “这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说点你知道的。” “宿主,还记得我之前和您说,系统分四个等级吗?” “记得,ABCD嘛。” “是的,不同等级的系统,能够行使的权限也不同。等级越高,特权越多。而我现在,最末等级,没有特权,只有三个基础权限:一是发布任务;二是智能人物脉络图,且只有触发人物才会更新;三是可回看当下世界已发生的、且为宿主本人视角所经历的‘剧情’。” 听着好像……用处不大…… 洛灵皱皱眉,问:“智能人物脉络图,怎样才算触发人物?” “以前是只要宿主想到提到就可以触发,现在必须面对面相遇。” 嗯……也不算太鸡肋,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提前知道人物关系。但第三个嘛,她记性没那么差,自己经历的事有什么好“前情回顾”的。 除非,她失忆了…… 洛灵想着,往肩侧一看,看到系统正在梳毛。 “诶……等等,那你之前只能以意识的方式存在,现在哪来的权限变青鸟?” “宿主得到了金手指补偿,而我作为帮助修改漏洞的系统,也得到了一点小奖励,可以在与您绑定的任务世界里化形,只要是合理的存在就可以。” 洛灵疑惑:“这也算奖励吗?” “当然,整天待在系统空间多无聊啊。” 扶音扶樾二人走在后面,扶樾打开老道长送的袋子,里面是满满一袋子丹药,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各色的圆球。 “阿姐,这玩意儿能吃吗?” 扶音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扶樾凑到袋口嗅了嗅,“我可不敢吃……” 天界的仙丹全都是透亮的青色,以花纹分辨不同效用,他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花绿绿的丹药…… 手中布袋被人一把薅走。 “呀!彩虹糖!” 洛灵捡了颗黑褐色的,下意识觉得是巧克力味,丢到口中嚼了嚼,原来是芝麻味。 “你们不是凡人飞升的吗?”她好奇问,要是凡人飞升,怎么会不认得这些丹药。 “我与扶樾的父神是紫霄神君。” “紫霄……”洛灵回忆了一下,“是住在无尘天那位?” “正是。”扶音道。 原来是“神二代”,洛灵目光低下去,又挑出两颗粉色的,一颗给自己,一颗丢给小六,这次是花香味。她摸出布袋里有隔层,上面只是些普通的醒神补气丹,下面放的,应当是更高级的丹药。 “师姐要不要尝尝?”洛灵手托布袋往前一送。 “谢谢。”扶音也捡了一颗。 “师兄,有好吃的!” 洛灵跑上前,却被扶樾先一步截住,将她挤开,还朝她使了个眼色,分明在说:你不要对青梧仙君有非分之想! “青梧仙君,还未向你介绍,我是扶樾,那是我阿姐,扶音。” “嗯,帝君已告知于我。” 洛灵看着青梧琉璃般的眼睛,眸色要比阿辞淡呢,但除此之外,样貌、身形,完全就是阿辞!性格嘛,更偏向前期的阿辞,对人疏离,不过,青梧多了温和,少了郁色。 察觉神女探究的目光,青梧偏头望向她。 洛灵没有躲开,举起手中丹药,问:“吃吗?” 他摇头,反问她:“师妹是又将我认做了故人?” 还挺配合她安排的人设。 洛灵坦然:“是啊,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她指指他的后肩,“你这里有伤吗?” “没有。” “能不能——” “不能。” 脱下来给我看看……后半句还未说出就被噎回去,洛灵抿了抿唇:“好吧。” 扶樾捉住机会出声:“青梧仙君是师兄,我阿姐是师姐,你是师妹,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外门弟子,负责洒扫的,轮不到我们里面。”洛灵说罢,将丹药袋子一系,抛到扶樾手里,“你保管吧。” “凭什么?!”扶樾极为不满。 “保管丹药也不愿意吗,又不是只让你管不让你吃。” “凭什么我是外门弟子!” “因为你性格暴躁,师父觉得你心性不佳,不收你。”洛灵耸肩,笑得狡黠。 扶樾简直被气笑了,“阿姐!你看她!” “阿樾,你确实还需磨练。” 扶樾哑了火,原地狠狠蹦跶两下,打了一套空气拳。 四人并未纯靠脚力,多数时间在使用缩地成寸的术法,到达乌织镇时,恰是夕阳正好。 因丝织盛名,镇子发展得堪比一座城池,城内主道皆用石板铺就,宽至可供三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的招幌都是用锦绣所制,在夕阳光晕下,更显华美。 天色渐晚,四人择了一家客栈落榻。 凡人修仙,筑基期便能辟谷,几位仙君更是不用吃五谷食粮。 除了洛灵。 虽然她这位仙女也可以只喝“露水”活,但还是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味蕾。 于是叫了几道特色菜送到房内,象征性传音邀请了其他几位被拒后,乐呵呵地夹起浇了料汁的油润烤鸭送入口中。 好香啊…… 系统的两只鸟爪正抓在房前廊下的灯笼上,悠哉悠哉地荡秋千,将灯笼晃得好似摇摇欲坠。 路过的店小二只无奈瞧了眼摇晃的光亮,并不敢驱赶那只青鸟。毕竟今日入住的四位,一看就是宗门的修士,这只青鸟想来也是开悟的灵宠,不好当做普通畜生对待。 系统看懂了店小二的眼神,自觉不再调皮,一挥翅膀准备进屋陪宿主。 正在此时,隔壁房门一响,青梧仙君挺拔沉静的身影走出,不知要去何处。 系统只当没看见,嗖一下钻入屋内。 盘内的半只烤鸭只剩一点“残骸”,系统抓起桌边手帕按在宿主嘴角,“宿主别吃了,青梧方才出了门!” 洛灵接过手帕擦去唇边油渍,“他可能去如厕呢,我跟上不太好吧……” “他饭都不吃如什么厕。”系统两只爪子推她肩膀,示意她赶紧出门。 也是…… 洛灵站起身,外面天都黑了,就算任务紧到需要连夜干活,他为什么不叫着大家一起? 嗯!跟上去总是没错的! 洛灵飞快出门,让系统嗅着气味为她引路,很快便看到那与阿辞十成像的颀长背影。 她刚想上前喊住他,忽然想到他目标反派的身份,顿时噤了声。 有种要撞破他秘密的预感。 洛灵跟了他很久,来到一片寂静山林。 朗月当空,映照着幽静的林子,在地面投下一片片苍冷的叶影。 青梧停下了脚步。 洛灵发觉心脏传来不适,她按住揉了揉,想起那条规则——当反派加重黑化,她的心脏就会疼。 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和白日没什么区别啊。 她不敢做声,当下的氛围实在有些诡异,连头顶高悬的大圆月亮都更加凄清,好似要照的他即将变身狼人。 洛灵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一点动静,隐去气息观察他,忽而听到林子里一阵窸窣,有刻意压低地男人声音传来: “大哥,送完这批货,俺想回家看儿子。” “行,带着银钱回,你婆娘还不高兴得日日给你捏肩捶腿。” 洛灵蹙眉,后面这道声音好耳熟,粗糙沙哑得好像用锉刀磨了嗓子,在哪听过来着……啊对! 是下午进城时,在城门口碰见的行商。他们一行三人,正好排在她前面,无聊间同他们攀谈过几句,为首的那人就是这样的粗粝嗓子,还长了一双三角眼,看着不面善,但闲谈后他拿了几个甜果子分给她吃,洛灵当时觉得自己是以貌取人了。 贩的什么货要摸黑走夜路? 车轮滚动,一行三人在黑夜里现身,赶着一辆略窄的牛车在冷冷的月光下匆忙赶路。 她与青梧本就与凡人不同,纵然黑夜也是视力极佳,那三人还未发现他们,可他们早就遥遥看清了那三人。 且青梧就站在转弯处,等着他们撞上来。 洛灵没着急现身,她凝神探出法力,想看看牛车铺满的稻草下,到底是什么货。 是有气息的,活物? 青梧侧目,朝后瞥了眼。 “大大大哥,有人!” “小声点!都做多少回了,慌什么?”是一道更年轻的声音。 “走我们的,那人要拦,就——”三角眼压低了的粗粝嗓子,更显怪异难听。 洛灵看到他手侧寒光闪过的刃尖。 还真是坏人! 虽然知道这根本伤不到青梧,她还从树后跑出来,喊了声:“师兄,他们手里有刀。” 小心些总没错。 几乎同时,为首的三角眼也认出白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 “是修士,弃货!跑!” 他转身便逃,手里滑出一抹火光扔进牛车,火光瞬间燃成一大片,里面不知还加了什么,烟雾滚滚而起,浓烈的刺激气味直钻鼻腔。 “屏息,青梧!” 洛灵捂住口鼻,捏起一片叶子飞出斩断缰绳,她掀袖挥翻牛车,闪身靠近,心急之下竟徒手拉住滚落的两个麻袋,将其从火光与浓烟中拖了出来。 她飞快解开绳子,看到袋口露出的绣鞋,是两个姑娘。 竟然是人贩子! “别让他们跑了!” 话音未落,那三人被一股外力击中,直直飞身摔到了眼前。 洛灵刚要出手,忽而察觉身旁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浓郁魔气。 而地上东歪西斜的三人,如同看见鬼魅般,满脸的惊骇。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将三角眼包裹,仿佛在吸食他的血气。 心脏剧烈抽痛,洛灵跪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她猜到什么,强撑起转头看向青梧。 他是……魔?! 白日那琉璃般的眸色,此刻是冰冷、死寂、近乎妖异的暗红,同样的黑气在他周身翻涌,似要将人吞噬殆尽。 而对面,三角眼已变成干涸如枯枝的人干。 洛灵吓得短促喊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人干如稻草余烬般,燃成黑灰,消散在空中。 第24章 清冷仙君(四) 体内肆意翻腾冲撞的魔气让青梧厌恶至极,他好像被锁在这副躯壳中的魂魄,只能清醒着沉沦,不受控地吸食掉一个又一个人。 剩下最胆小的那个,早在这可怖的场景中昏死过去。 就在魔气伸向最后一人时,一双温热的手握上了他的小臂。 青梧低头。 洛灵看到他冷郁阴戾的暗红色眼睛,以及,眼底的克制与挣扎。 “不能全杀,留他一个,还能救…救出其他被卖掉的人。” 洛灵强忍不适,几乎是靠撑着他的手臂才勉强站住。 青梧眼瞳一动,垂眸望向她受伤的双手,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疯狂渴求一点湿润。 下一瞬,烫伤破皮的手指上,鲜血连成一条细线,被送进青梧的唇缝里。 “哎?!” 洛灵愣住,也无力收手。 这这这,怎么还用嘴喝起来了! 她嗓音发颤:“青梧,你要喝多少才能喝饱,可不能把我吸干啊……” 青梧眼中红意消退,只余无尽的暗色,更像阿辞的漆眸。 洛灵一时恍惚,心脏处痛意消失,又忙接住他歪倒的身躯,青梧的脑袋垂在她颈侧,细碎的呼吸惹得洛灵一阵痒。 “青梧。” “青梧?” 昏过去了? 原来青梧是反派,是因为他会堕魔,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还是先做眼下的事吧。 洛灵看向四周,哇,四个昏迷的人…… 不能扔在这不管,也不能让扶音扶樾来帮忙。 好在,她有坐骑! 洛灵甩甩衣袖,“小六,快出来驮人。” 东天微明,墨蓝的天幕被无声抽淡,云层透出柔光。清冷与暖意交织,光刃正一寸寸剖开黑夜,天地沉浸在巨大的寂静里。 青梧缓缓睁眼,看到屋内那抹惹眼的鹅黄,她双手被布条包得严丝合缝,正捧着一颗金黄杏子,张嘴咬下一口。 明丽的小脸瞬时皱成一团,酸得打了个颤。 青梧喉结滚动,感觉自己的牙也跟着一起软了。 洛灵跑出屋外,连呸几下,将咬剩的半颗杏子丢远了些。 “长得一副好吃模样,怎么酸死个人——诶!你醒啦!”她哒哒跑到床边,“怎么样,还有感觉不舒服吗?” 青梧坐起身,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在山中的木屋里,应当是附近村子的猎户所建,昨夜闲置无人,我就先带你来这里了。” 他眼瞳微微流转,沉默地描摹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明明发现了他是魔,为何不逃,抑或趁他昏迷,押回天界告发。 她是巫山神女,理应与魔头势不两立。 为何还用这种仿佛他仍是昔日那个青梧仙君的眼神……望着他? 周遭的风似乎都因他无声的探究而停滞了。 洛灵出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既然没有不舒服,那我们谈谈正事再归队。” 青梧指尖微动,神女要来审判他了? “青梧仙君,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昨晚我跟踪了你,并且,发现了你的秘密。”说着,洛灵包成粽子的两只手摆了摆,“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用此事来要挟你!” 青梧抬目,眼底浮现困惑。 洛灵双手一摊,整个人转了一圈。 “我的诚意就在这里,”她解释道,“我这位神女弱得很,别说你,连扶樾我都打不过。所以,我在这等你醒来,一定程度上是把性命送到了你手里,我以上所说,全部都是真心话。如果你有任何的忧虑,也可以动手清除我的这部分记忆。对那位侥幸存活的人牙子,我就是这么做的。” 反正她有系统,不怕失忆。 “当然,如果,我是说如果,”洛灵抿了抿唇,“你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杀我灭口,我也坦然接受,虽然窝囊了点,但也算大义牺牲了?” 这句不是真心话,这招叫以退为进,她现在还不想死。 青梧下榻,站起身,淡漠的视线低垂,落在她澄澈无瑕的眼瞳里,“我是魔,你为何帮我?因为——这张同你故人一样的脸?” 两人距离太近,被高大的身影笼罩,洛灵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但她仍坚定地开口: “不是。” 她想起他昨夜眼底的痛苦挣扎。 “魔之利爪伸向无辜弱小者,仙之使命为守护和平安宁。你不是魔,你仍是天界的青梧仙君。” 仍是天界的青梧仙君吗?青梧呼吸滞涩,哪位仙君会同他一般,用恶心的魔气噬人血肉。 天光大亮,早已将寒月映得黯然失色,如瀑晨光自半开的屋门涌入,驱散了满室寒意。 “天亮啦,走吧。” 洛灵转身迈开步子,“得快些回去,太晚不好解释了。” 她刚要将屋门敞开,忽而站定回身,明眸灿然:“青梧仙君,出了这道门,你可就是师兄咯。” 青梧清冷的琉璃瞳,被鹅黄与阳光折射出柔和的暖意。 他上一步,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缠绕的布条瞬间滑落,掉在地面,惊起微小翻飞的浮尘。 布满伤痕的手显露在视线中。 他记着她昨夜急切救人的模样,那是他不能拥有的,最纯粹的善。 洛灵想起昨晚那条血线,问道:“还要来吗?” 嗓音平静温柔,毫无惊慌之意,她大概猜到她的血有什么作用了。 青梧抬手,修长的手指悬在她的掌心,一道浅光流过,洛灵手上的伤痕已悄然不见,细嫩的掌恢复如初。 原来在给她治伤,洛灵从善如流般抬起另一只“粽子”,道:“还有一个,辛苦仙君。” 两人身影一道在阴影里,一道在阳光下。 青梧牵起她的腕,手在疗伤,眼睛却直直望进她的明亮乌瞳。 洛灵眨眼:“怎么了?” 伤口消失,他仍牵着她的腕,眸中涌动细碎的光影,缓缓开口: “神女救世人,也救救我吧。” 洛灵眼睫一颤,在她的视角里,青梧此刻的神情简直像个落水小狗,这样的神情放在与阿辞一般无二的面容上,组合产生的效果,不亚于往她心底投了颗炸弹。 “我要……” 怎么做? 她还未说完,青梧已先一步敞开屋门。 “走了,师妹。” 彼时,扶音扶樾敲响二人房门,皆无人应答,稍加感知,便知屋内没人。 扶樾面露懊恼,可恶,他怎么就没早起一点,连洛灵都起得比他早,青梧仙君不会觉得他懒惰懈怠吧…… 扶音神色寻常,没觉有什么不妥或怀疑,“我们去问问店家,镇上有哪些有名的布庄。” 这是他们来时一同商议的,先从布庄入手。 柜台前,扶樾正问着店家。扶音闻到甜香,看向旁边冒热气的蒸笼。 “义安街?就是往东南去是吧。”扶樾挥手指了指。 店家点头:“没错。” “这是陈皮红豆糕。”店家注意到同行女子的眼神,介绍说:“我们也只在早上卖,两文一块,好吃不贵。” “阿姐想吃?”扶樾歪头问,重音落在“吃”字上,不是询问想不想,而是疑惑阿姐什么时候有这种口腹之欲了? 扶音摇头:“师妹应当喜欢。” 扶樾恍然,也是,也就只有她了,丹药当糖豆吃,昨日来到就用晚膳。 “麻烦包起两块。”扶音道。神女出门早,说不定已经用过早膳,先买两块,若她还吃得下,也能尝一尝。 “阿姐也真是惯着她……” 他面带嫌弃,主动从钱袋子里拿出银锭搁在桌面上。 “哎呀,公子,这太多了,我没有足够的碎银子找还你啊。” “没事,不用找了。”扶樾大气道。 他少来人间,预备银钱也都是拿的整锭的,没有带碎钱的习惯,因为用不上,他才不会无聊地买些鸡毛蒜皮的东西。 扶音这里倒是有碎钱,想想并未往外拿,她带着温浅的笑:“您收着吧,与我们同来的那位姑娘,她若在你这买些什么,就不要收她的银子了。” “好嘞,我记着,是那位带了一只青鸟的姑娘。” 二人走出客栈,欲去布庄找寻线索,视线所及,有熟悉的一男一女并肩而来。 是神女和青梧仙君。 洛灵正美滋滋吃着一张肉饼,皮薄馅大,热气腾腾的,她看到扶音扶樾,挥手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当仙女就是方便,衣裳装在乾坤袋里,随时随地都能换。还好回来的时候和青梧都换过了衣裳,看着就像早上刚出去的。 她将腰间悬挂的网兜扯下,扬手朝扶樾抛过去,“呐,专门给你带的。” 扶樾接过,神色狐疑,专门给他带的? 他看向网兜,是黄灿灿的杏子。 就在扶樾低头的间隙,洛灵已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师兄亲手摘的,快尝尝吧。” 心中一丝疑虑被惊喜压过,扶樾望向青梧仙君,眼神里写着大大的感动。 “多谢仙…师兄!” “给,这是阿姐给你买的。”扶樾急着尝杏子,将纸包的红豆糕胡乱塞给她。 甜食的香气——洛灵笑眼灵动,刚好,甜咸搭配耶! “谢谢师姐想着我。” 扶音摇头,毕竟也不是她付的钱。 扶樾拿出一颗黄杏,毫不犹豫咬上去,预想的味道是软糯香甜,待汁水漫开,不设防的酸涩突然尖锐地刺激舌侧,酸得他呲牙咧嘴地蹦了一下。 扶樾有一瞬间觉得这是不是洛灵在故意整他。 但方才青梧仙君也并未否认…… 洛灵憋着笑,一转头和青梧眼神对个正着,她默默举起肉饼和糕点挡起大半张脸,心虚地挤了挤眉,求他不要拆穿。 青梧眯了眯眸子,同以眼神回应,似是警告,更像纵容。 扶樾犹豫再三,还是把手中那颗杏子吃完了,他揉着耳根,笑得很苦:“酸杏,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哈。” 洛灵震惊,暗暗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孩子,偶像脑吧。 扶音将一切看在眼里。过了一夜,神女和青梧仙君好像更熟了些? 她没问什么,只道正事:“师兄,师妹,我们方才同店家打听,镇子里最早发迹的布庄,是荣成布庄,不如先去这庄子里看看?” “好!”洛灵干劲满满,大步一迈往前走。 原来荣成布庄,就在衙署旁边。 此时衙署外乌泱泱围了一群百姓,挡住了四人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扶樾凑到一人身前,好奇问道。 “是天杀的人牙子终于被抓了!”一旁的百姓义愤填膺,热心说着,“昨夜不知是哪位大侠抓到的,把那恶人五花大绑扔在衙署门前,做好事不留名呢!” “可不是,也是祝家做善事修来的福分,不然两位千金还不知要被卖到什么地方遭罪。” “祝家?”扶樾一听,总觉这姓氏耳熟。 扶音问道:“可是荣成布庄的祝家?” “正是。” 人群散去还早,洛灵倒是想挤过去,但如此又有损几位仙君仪态,算了。 “我们还是换条路吧,从南面绕过去就行。”她道。 扶樾挑眉:“你知道路?” 洛灵当然知道,昨晚就是她与系统将那人贩子和两个可怜姑娘送到衙署门前的。 她还当扶樾聪明劲灵机一现,发现了盲点,然后就听到他道: “你别带错路了。” 好好好,他纯是不信任她。 “不走你就留这儿,”洛灵扬扬下巴,“或者你飞过去。” 扶樾倒是想,可他们到人间是秘密执行任务,怎好过于张扬,尤其还是在青梧仙君面前,他才不想给青梧仙君留下一个肆意妄为的印象…… 第25章 清冷仙君(五) “今日庄子不待客,还请明日再来吧。” 是洛灵预料之中的答复,毕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歇业也是合情合理。 “我们只想买匹布,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扶樾道。 “实在抱歉,各位。” “好,那我们便明日再来。”洛灵拦住小厮欲关门的手,凭空捏出两张符纸,“安神符,赠予两位小姐,想来能用得上。” “这……请各位稍等,小的去请家主!” 很快,一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随小厮而来,他抹去额角沁出的汗,恭敬作揖:“鄙人姓祝,是荣成布庄的老板,感谢诸位赠符,还请诸位入庄喝杯新茶。” 洛灵本意只是觉得两个姑娘受了惊吓,顺手送个安神符压压惊,没想到还能让老板亲自来迎。 四人随祝老板入庄,一路上隐隐可闻布匹与染料的气味。 祝老板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荣成布庄啊,那可是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虽然在各位仙人眼中,五百年不过须臾,算不得什么,可对咱普通人来说,五百年前都是上上个王朝的事了。” “祝老板觉着我多大年纪?”洛灵笑问。 祝老板闻言看向她,沉吟道:“看着,也就才过及笄。” 说罢,又补充:“也是我胡乱揣测,冒犯了。” 因知道对方是修仙人,又是她赠的符,即便她像自家女儿一般大,祝老板语气也不免带着尊敬。 “老板慧眼。”洛灵弯着眼睛,“我还没修成老妖怪呢,所以五百年真的是很久啊……” 扶樾皮笑肉不笑,心道:你还不是老妖怪,你最老了…… 青梧跟在神女身后,垂眸看她发间飘动的梅青发带,见其无意间与扶樾的银白抹额交织缠绕起来,他蹙了蹙眉。 一阵风吹过,将扶樾的抹额带子吹远了。 祝老板将他们请进前厅,亲自斟上煮好的茶。 洛灵喝了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祝老板,荣成布庄是五百年前就叫荣成布庄了吗,还是说,您的名字是荣成?” 祝老板摆摆手:“我单字一个山,荣成是先祖的名讳,荣成布庄正是先祖开创的家业。” “您先祖真是厉害,而您能固本开新,同样令人佩服。” 一句话夸得祝山展颜畅笑。 洛灵侧身,拿起一块核桃仁放进嘴里嚼,同时给青梧打了个眼色。 青梧适时道:“昨日在金榆山捉妖时,遇见丹阳宗的道友,他是乌织镇人,言几百年前曾有织仙娘娘到此地传授技艺。” “这也正是我们来此的缘由,为寻一匹布。”洛灵接过话头。 “什么样的布?”祝山问。 她酝酿起情绪:“说来,也不怕祝老板笑话。我有个弟弟,他这人,有个癖好……” 扶樾埋头饮茶,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扶音显然已经适应,此时竟面露同情与忧伤。 “……故此请了宗门师兄师姐帮忙。” 青梧神色平淡,但递来一张帕子。 洛灵接过,抹抹眼角的泪。 “我弟弟喜欢白色,五彩斑斓带珍珠光泽的白色,不知祝老板这里,可有这样的布?” 祝山听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弟弟还真是……怪离经叛道的,直到听见她问出布的事,才正色道:“有!有!” “小迁,去把黎娘那匹荷花图取来!” 洛灵惊讶一瞬,还真有啊,她同青梧对视一眼,传音问:玄月绫上有荷花? 青梧道:没有。 一旁扶樾加入群聊:可能有人在玄月绫上新织的? 扶音道:等他拿来,一看便知。 “黎娘是我们布庄技艺最高超的织娘,天底下就没有她织不出来的花样。”祝山颇为骄傲,又一次在心里感慨,如此人才幸好被自家布庄留住了。 不多时,小厮就捧着一个雕花长漆盒快步而来。应是生意的缘故,厅里有专门展示布料的架子,祝山打开漆盒,与小厮合力将布搭在架子上,一幅缂丝荷花图徐徐展现在几人眼前。 “哇……”洛灵发自内心的感叹。 白荷被青绿的叶、碧色的水波簇拥着,光线下,荷瓣因丝绸质感呈现出柔和的光泽,与周围的色彩交相辉映。 当真是五彩斑斓的白色。 洛灵指尖虚触荷瓣,真巧,同样是荷。 青梧看着神女的侧脸,她眼中有着别样的情绪,像她望向他时,偶尔流露的神色。 又是那位故人。 而此时,扶音扶樾面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失望。 流光的白色并非玄月绫,而是人间的缂丝技艺。 “这副荷花图,黎娘用了三年才织成。”祝山极爱护这匹布,连动作都收敛不少,他指向绽放的白荷,眼露不舍,道:“五彩斑斓的白色,这匹可行?” “怪不得说一寸缂丝一寸金,”洛灵好奇问,“这匹什么价?” “三百七十两。”祝山道。 洛灵登时后退一步,摇摇头:“算了,我弟配不上这样好的布。” 虽然可以用灵石换钱,但对于弱鸡来说,每一块灵石都有大用处,她才舍不得,她连买饭的银子铜板都是在巫山从杂物堆里翻出来的。 这匹缂丝荷花图,还是继续等待有缘人吧。 “老爷!老爷!” 厅外有一婢女高喊着小跑进来。 祝山皱眉:“有客在,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是两位小姐,两位小姐醒了!” “哎呀!”祝山大喜,急忙躬身向洛灵行礼。 婢女也赶忙跪下,朝他们磕头。 洛灵下意识避开。 “多谢您的符,多谢!多谢!”祝山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洛灵虚扶起祝老板的胳膊。 说罢,她忽然想起青梧的“举手之劳”,看看,她这个才叫举手之劳。 祝山大袖一挥,面色激动:“这匹荷花图,我卖您二百两。” 几乎半折…… 洛灵强忍心动,一匹布而已,她现在的衣服完全够穿啊,不能买不能买…… 祝山已经在张罗别的了,他高声吩咐婢女,说府有贵客,让东厨备上一桌好酒好菜! 热情难却,不食五谷的三位仙君也在席间吃了些蔬果。 洛灵最终没有买下那匹布。几人离府时,祝老板硬是要送他们其他的绫罗绸缎,洛灵从中挑出一匹雪缎,权当圆谎,其余通通回绝。 午时末,太阳高悬,已经有了夏日的意味。 洛灵捡着路边树影蹦来蹦去地走,她目测距离,准备大跨步迈到下一个树影中。 头顶意外提前投下一片阴影。 青梧在她身后撑起一把伞。 洛灵抬头,看到一柄月白的油纸伞,她半转身体,眼眸含笑:“谢谢师兄。” 扶樾在前面跟着阿姐走,闻声回过头看,见洛灵手中多了一把伞,暗道一声:“娇气。” 扶音抬眼望天,清浅的眸子半眯:“是有些热呢。” 话音未落,一阵轻盈的风吹过,神女已经将伞撑了过来。 “我们一起打呀。”洛灵道。 扶音笑着:“好。” 几人正在去往织仙娘娘祠的路上。在荣成布庄,他们意外得到了疑似玄月绫的线索。席间,祝山与洛灵聊得畅快,对自己经营布庄的经历尽兴分享,还扬言,除了荣成,再无别家能织出如织仙娘娘披帛一般的华美布帛。 织仙娘娘是什么来头?她的披帛是否为玄月绫? 在人间,五百年太久,织仙娘娘全然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只能来织仙娘娘祠碰碰运气。 来求拜的人不少,但也没到络绎不绝的程度,大都是家里做布匹成衣生意的。 几人目标明确,直奔供奉织仙娘娘像的正殿。 织仙娘娘像是彩塑,一袭飘动裙衣,臂弯处轻轻搭着流光溢彩的白色披帛,她眉眼温柔,垂目望着众人浅笑。 当真像下凡的仙子。 “她,她……”扶樾脑中闪过什么,念头迅疾之快并未抓住,急得他原地打转。 “她像一位神君。”扶音肯定道。 扶樾一拍脑袋:“对,对……我就要说我在哪见过她。” “琼素。”青梧嗓音沉静。 扶音回身:“确像琼素神君。玄月绫曾是上古神器,后来因缘际会为琼素神君所有,再之后她将此物献出,收进天界宝库,直至一年半以前,玄月绫遗失。” 洛灵眼睛一亮,一年半以前遗失,而织仙娘娘来到乌织镇是五百年前,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时间上几乎对得起来,是玄月绫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她无声问:“系统,可以触发人物吗?” 洛灵看向织仙娘娘温柔的眉目,这也算面对面吧…… 肩头的青鸟正梳着羽毛,它停下看向那座塑像,诶……还真别说。 “我试试看,宿主。” “你先试着,等找机会我再看,现在不宜出神太久。” 一旁,扶音正色道:“我回去吧,需先同帝君说明此事,才能找琼素神君问明。” 扶樾略一纠结,便做了选择:“我同阿姐一起回。” “好。”扶音点头,看向神女和青梧仙君。 洛灵明白:“我们驻守人间继续探查,若有新线索,随时联系。” 扶音扶樾即刻动身回九重天去了。 入夜。 洛灵调出显示面板,上面是脉络图,目前触发的人物并不多,页面清晰明了,大致分为两块区域——天界和人界。 而天界和人界之间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与任何一方、任何人都没有线条关系,写着“段融(雨融)”。 之所以叫智能人物脉络图,就是因为图中不会将她偶遇的与事件发展无关的路人放进去,只有当他们有所牵扯,才会显示出来。 段融应当就是织仙娘娘,且她有两个名字。 “段融和琼素会是一个人吗?”洛灵喃喃猜测。 系统出声:“宿主,我重新查看了智能人物脉络图的规定,面对面触发必须得是有生命的人,塑像、画像都不可以,可今天织仙娘娘却能触发,只有一个可能——她的生命已经消逝了。” 洛灵道:“就算段融是琼素下凡时用的身份,她回到天界,段融自此不存在,但在人物脉络图上,织仙娘娘的名字也不会显示为段融,而应是琼素!” 结论很明显了,段融和琼素绝不是一个人。 等扶音扶樾回来,再看看他们查到了什么。 洛灵坐在窗边,将窗户又推开了些,徐徐晚风吹动她的发尾。高悬的月亮暖融融的,不似昨晚那么圆,缺了一点点小边。 她与青梧,还有话要说。 下一刻,洛灵光明正大敲响青梧房间。 总之扶音扶樾不在,她也不需要遮掩。 白天没找到合适机会询问那句话的事,青梧说要她救救他。阳光下的青梧就是从容清雅的仙君,与她的相处也全然正常,似乎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这越发显得他突如其来的那句话像是她的幻觉。 可她知道那绝不是幻觉。 白天没能开口问,晚上就不一样了,氛围不同,有那种熟悉感。 也不知青梧今夜会不会堕魔。 正思虑间,门已经开了。 青梧看见她的眼睛,被廊下灯火映得闪烁。 他知道她来所为何事。 “我可以进去吗?”洛灵问,接下来的事,也不好在走廊里谈啊。 “嗯。”青梧侧身让出。 身后门咔哒一声关上,洛灵忽然有些紧张。 “坐吧。” 青梧为了她倒了一杯茶,搁在桌边。 洛灵双手捧着喝了一口,搁下茶杯,手还搭在杯边上。 哎呀,早知道想好开场白再来了。 直接说呢,还是找个话题切入? “夜里来找我,神女不害怕吗?” “啊?哦。”洛灵抿唇,他倒是直接,正好她也不用再想了,顺着他的话说就是。 她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拔下刀鞘,薄刃的冰冷寒光在青梧眼中划过。 “我准备了这个。”洛灵看向他,“昨晚,我看你吸了我的血后,眼睛才恢复正常的,所以我猜测,是不是我的血能压制魔气?” 她的意思,如果需要的话,她随时划破手指。 青梧拿过匕首,普通刀具,并非法器。天界众仙用的刀剑向来是法器,抑或化气为刃,好久没见过这样简朴的伤人利器了。 他不由翘了翘唇角。 “你笑什么?我猜的不对?” 青梧抬眼,眸中还有未散尽的笑意,他问:“这是专门拿来划伤口的?” “这是我的防身用具。”洛灵说,“我怕我总有力竭的时候,万一需要肉搏,这个方便好用,还能当暗器。” 青梧点点头,还给了她。 “你猜的没错,你的血的确可以压制魔气。” 第26章 清冷仙君(六) “那你现在还好吗?”洛灵关切地问。 “不会夜夜堕魔,只有在月圆之时,魔气才会肆意翻涌,反将我自身意识压制。” 洛灵听明白了,平日里他可以自行压制魔气,但月圆时魔气强盛,会反过来压制他。 那日常岂不是也很辛苦。 “即便非月圆时,如果你有需要,随时告诉我,不用客气。”她举起双手摆摆,“我时刻准备着。” 烛火照亮她柔软的脸颊,渡上一层朦胧的暖光,她是笑着的,但眼睛里透出的,再没有初见时,她扑来拥抱他的欣喜。 那样明媚的神色,他看的分明。 她的故人,是她的心上人。而他,永远不会拥有她那般的温暖。 青梧的心脏被紧紧摄住,魔气在血液里翻腾,他不动声色压制。 心绪不平时,魔气才会这样作乱,疯狂叫嚣着放大他心底的阴暗面。 这次是因为什么情绪,嫉妒?他没有立场嫉妒,也不应该嫉妒。青梧不认为自己真正喜欢上了神女,这只是魔气作祟的占有欲,对幸福与光明的占有欲。 洛灵感受到心脏细密裹缠的痛意,她迷蒙思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吗?回想刚才的言语,应该没问题吧…… “你怎么了?不舒服?”青梧注意到她一瞬苍白的脸色。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洛灵摇头:“我没事。”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没个人商量,想讲给你听听。” “你说。”青梧压下那些浮动的心绪,正色倾听。 “我不是迟迟未觉醒神力嘛……”洛灵垂眸,停顿一下,又抬眼看他,“嗯……也不是找借口,就是,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悲悯之泪这种东西,实在是没个标准,我也不是没哭过,可就是不能觉醒,这太奇怪了……昨天意识到我的血可以压制魔气,这在前几代神女中是从未有过的,我就在想,会不会,这就是我的神力。” 她说的不无可能,只是—— “神器呢?”青梧道。 觉醒神力会同时获得神器,如果压制魔气的血是神力,可神器在哪? “或许是……”洛灵站起身,手从上到下一比量,“我。” 青梧视线随她而动,听见她的话,眉心微拧。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将自己比作了容器。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表达。 洛灵看他没说话,以为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复又坐下,仔细解释起来:“我的意思是,我既是生产血液的容器,也是能盛放魔气的容器,这不就是——” 神器吗? “别说了。”青梧打断了她。 洛灵看他神色严肃,好像不大高兴,语气小心问:“怎,怎么了?” “即便你是神女,也不可能永远无穷尽的流淌出血液,连为我压制魔气你都会难受,更何论压制大魔,难道要把血放干?”青梧长睫微敛,眼底闪过冰冷的笑,“盛放魔气……天界的仙人们没你想的良善,届时,你能承受多少魔气,不会是你说了算的……” 他言语沉静,但更像藏着汹涌波涛的海面,压抑控制出平静的表象。 洛灵从来没听过他说这么一大段话,不由惊愣几息,她反应了下,捕捉到其中一点:“为你压制魔气,我不难受啊,第一次只是有点害怕而已,以后就不会了。” 青梧神情一僵,眉心拧得更深,低叹道:“你有没有听进我说的话。” “认真听了,可是……”洛灵托腮,甚至还笑了下,“巫山神女嘛,生来就是要赴死的。” 听到她从容的话语,灵动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没有一丝一毫对命运的怨怼。 是天地间独有的纯净。 像一面镜子,反照出他的黑暗脏污。 青梧垂目,先行转了目光。 他连与她并肩而行都不配,竟敢祈求她来救他,真是痴心妄想。这种可笑的命运就该落在他的身上。 天道对她,太不公了。 洛灵隐约觉出他在为她忧思,而她自己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点坏呢。 于是出言轻声宽慰:“青梧,放心吧,我会认真记着你的话,如果有两全的办法,我是不会做无谓的牺牲的。” 青梧抬眼,掩去眸底晦暗,语气严肃,声音却放的低:“你能压制魔气的事,不可对别人提起。” 这是为她好。洛灵猛点头:“好!我听你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探过身子,“别不开心啦,青梧。” 神女多叫他青梧仙君,叫他师兄,上次直呼名字,还是在堕魔的时刻。青梧回味了下她喊“青梧”的语气和嗓音,两人之间,更熟稔了。 因为有了同样的秘密吗? 似乎也不错。 扶音扶樾回天界查琼素神君的事,洛灵和青梧也没有闲着,他们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盘查过乌织镇大大小小的妖,询问五百年前的织仙娘娘。 能修炼超过五百年的妖物寥寥无几,他们一路找过去,终于在城郊处寻到一棵老槐树。 老槐树很会隐藏自身妖的气息,若不是青梧发现,洛灵根本不觉得这棵树已经修成了妖。 系统落在洛灵肩头,将显示面板放了出来,它直接将段融的板块放大,只见旁边出现了槐树妖,两人之间一线相连,写着“萍水相逢”。 就算萍水相逢,两人也是有交集的,线索越来越多了。 洛灵与青梧一同站在老槐树下,她伸手戳戳树皮。 “槐树,别藏了,我们想问你关于织仙娘娘的事。” 空气沉默几息,没人应答。 青梧指尖微动,身侧随即出现一柄霜雪长剑,泛着冷光的剑尖指向槐树的躯干,寸寸逼近。 “喂,你们!” 声音是意料之外的女子音色。 她语调憋屈又无可奈何:“两位道长,小妖向来安稳修炼,从未伤人,你们这样可就不讲道理了。” “不是的,你误会了,到处春暖花开的,我师兄的剑只是想出来赏赏景。”洛灵扯扯青梧的袖子,让他把剑收起来,然后从乾坤袋里掏出两颗丹阳宗道长给的高级丹药。 “呐,不白问你。” 这丹药对她修炼可大有裨益。 槐树现身,是个散发紫衣的姑娘,她操纵几片树叶将对方手里的丹药卷过来,嗅了嗅,认出是好东西,态度和善不少:“你们想问什么?” “织仙娘娘,你知道的关于织仙娘娘的所有事,拜托啦。”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槐树妖凝眉思索,在漫长的记忆里拼凑零星碎片,“我记得,那时我还没有修成人形,胆子也小,她被追杀,深受重伤,就晕倒在我身旁呢。” “被谁追杀?”青梧问。 “魔族!”槐树妖非常肯定,“当然,我没亲眼看到魔族,但她身上的伤,绝对是魔族伤的!” “那时,她身上可有一件流光溢彩的披帛?”洛灵又问。 “有!”槐树妖记忆里,也就这两件事深刻非常,“那披帛好看极了,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布帛呢。而且那应当是一件强大的法器,多亏它,不然她肯定不能从魔族手中逃出来。” “哎呀,”槐树捂住耳朵,“你们不要再打断我了,我还没讲完呢,一会该忘了。” “好好好,你说。”洛灵抿唇,两指一捏从唇缝划过。 槐树挺直脊背,神色显出几分骄傲来:“然后,我用妖识吸引来村民,将她救走了,废了我好些功力呢。” 洛灵鼓掌,竖起两个大拇指,给足情绪价值。 槐树妖一昂首:“我可是好妖。” 洛灵耐心等着槐树妖的下文,可她半晌没说话,两人干瞪眼半天,她还隐约看出槐树妖眼中要撵人的意思。 “然,然后呢?” 槐树妖双肩一耸:“没了啊。” “没了?就这些?”洛灵不敢相信,就这点还不让他们打断她,还以为后边故事很长呢…… “救走之后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嘛,我们也没有再见面,不过听说她为报恩,给村民传授了织布技艺,好像教完就走了。” 槐树妖看见女道长意犹未尽的神色,又小心道:“就算你觉得消息不值,也不能再将丹药要回了,做人做妖都要讲道理的。” 洛灵肯定点头:“我们当然讲道理,不过请你再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记得的,比如身份象征什么的……” “啊!”槐树妖短促一叫,“我想起来了,她腰间还有一个环佩,上面好像有一朵花。” 洛灵跟着激动:“什么花?” “这……杏?桃?迎春?海棠?好像都不是……我真想不起来了……” “那你大概画一下好不好。”洛灵觉得这枚环佩是重大线索。 “我试试吧。”槐树妖摘下一片叶子,将其变大,沾了花汁在上面勾勾画画,很快就将她的作品递给她。 洛灵拿过,向青梧靠了靠,要与他一同看。结果仔细一瞧,叶片上是艳红的色彩,粗粗的线条围成一个大圆,而圆的下半部分,是末端聚在一起的几条粗线。 不像花瓣,像海胆…… 这太抽象了,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洛灵仰头与青梧对视。 青梧读懂她的眼神,摇摇头,他确也认不出。 罢了……有比没有强。 “这太重要了,多谢你,你继续藏起来吧。” 洛灵说完摆摆手,与槐树妖挥手再见。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城郊景色不错,洛灵提议散散步,青梧自然不会反对。 没走出多远,竟然看到一片蔚蓝的湖。 晴好的阳光照在湖水上,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鱼从水面跃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一扫尾巴落入水下,惹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洛灵捡起一颗石头,想打个水漂,结果扔出去,一下也没滑起来。 青梧也捡起一颗,但递给了洛灵。 “试试这个。” 他声线清浅,听在洛灵耳朵里,比面前的湖水还要温柔。 她接过来,看了看,是比自己的薄些。 然后用力丢了出去。 这次的石头滑得又远又久,洛灵甚至数不清到底漂了多少下,像是有小鱼在底下载着它。 她扑哧笑出声,转身看向侧后站着的青梧,弯着笑眼道:“谢谢你呀,还哄着我玩儿。” 青梧看着神女弯成月牙的眼睛,不自觉也溢出一声轻笑。 春风轻轻卷起她的发,有几下拂过他的手臂,分明隔着衣物,却仍能觉出又轻又痒。 “神女。” 他鲜少这么叫她。 洛灵不由正色:“怎么了?” 第27章 清冷仙君(七) 青梧伸手,掌心出现一块素色木盒,他眼睫半敛,隐去眸中自厌,“这个,送予你。” 洛灵看他情绪不对,说是严肃又不完全像。她疑惑接过,不知里面放的什么要紧物件,小心打开后,微凝的眉心霎时一松。 里面是一支镯子,清透如水的碧色,在阳光下愈发耀眼夺目。 非寻常手镯,而是法器。 洛灵昂起头,一双眼瞳明澈清亮,闪着细碎潋滟的欣喜:“好漂亮,真的是送我的吗?” 她是开心的,青梧眼睫微颤,弯起唇角:“嗯,是送你的。这玉镯可作乾坤袋用来盛物,若遇危险,还可用来防御。” 洛灵拿起玉镯细瞧,里面隐隐闪过金乌纹样,像她额间的神印,还有如此合她所需的功能,倒像是……定做。 “这难道,是你亲手做的?”她大胆猜测。 青梧略一迟疑,怕她不喜。 他的手沾了太多人的血,吸食过的恶人血液脏污,自身所有的魔气更是污秽,这样的手做出来的法器…… “是,若你嫌弃——” “你说什么呢?”洛灵看懂了他不会宣之于口的心绪,“我怎么会嫌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她将镯子戴在腕上,举起手臂稀罕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而后迫不及待将自己从前那个破乾坤袋替下,所有物什一股脑装进新镯子里。 “我真的太喜欢啦!这么好看就罢了,还方便实用,关键还是你亲手做的!你知道你在九重天有多受欢迎吗,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得你一件亲手做的法器,要是让扶樾那小子知道,还不羡慕嫉妒死我。” 洛灵笑得开心:“谢谢你,青梧。” “你喜欢就好。”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永远似春日般温柔明暖,驱尽所有暗夜和冰冷。他对她的妄加揣测,同样是一种亵渎。 就在这时,扶音留下的浅青色叶子飞出,在空中一闪一闪的发着光,是给他们传来了消息。 扶音说琼素神君的事已查明,她与扶樾即刻动身来找他们汇合,问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乌织镇。 在当然是在的,但是,洛灵给他们传回的,是隔壁镇的方位。 今晚可是月圆夜啊。 不能让扶音扶樾这么快找来,届时万一脱不开身怎么办……至少要等明日。 青梧明白她此举是为了什么。 洛灵拿出匕首,又取出一枚玉色小瓶,边动作边说:“我提前给你备下吧,你看情况随时取用。” 青梧握住洛灵的纤臂,圈在她腕间的镯子微一晃动,刚好触到他的指尖,玉镯已经染上了她的体温,变得更加温润。 他阻止了她的动作,将脱鞘的冷刃从她手中拿走,收回刀鞘内,复而递还给她。 “今夜子时,劳烦神女来此处寻我吧。”他道。 “也好。” 洛灵答应下来,没有多想。 回到客栈,洛灵照例用起晚膳,从织仙娘娘祠回来那日,她才知道扶樾在客栈存了银子,反正不是自己的钱,洛灵坦然花着,不花白不花。 天渐渐黑下来,白天时就是晴空,晚上也没有多少云彩。如练月华倾泻而下,将大地笼在一片清辉之中,规律响起的更声,更是给夜色添了几分静谧幽深。 当街上更夫的梆子声再一次响起,洛灵知道,子时到了。 她按时“赴约”,来到那片湖边。 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原来这句话是这样美的景色。 溶溶月光在墨色湖面铺开,晚风拂过,霎时碎作万点清辉。芦苇丛中,数点流萤悄然浮起,幽微的光芒曳过水面,仿佛天上星河倒映。 洛灵没有耽于绝美的夜色,轻声叫了青梧的名字。 他还没有过来吗? 不对呀,她出发的时候,青梧的房间已经没有人了啊,她还怕迟到,赶得很快呢。 她又叠声轻喊了几下。 还是没人。 对了,她有青梧的叶子。 洛灵拿出那片绿叶,施法唤他,叶片似萤火,在月色下闪着细微的光。 可迟迟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 “槐树,槐树!”洛灵跑到槐树妖身旁,敲敲她的树皮。 “干嘛啊,大半夜的……” “你见过我师兄没有?” 槐树妖打了个哈欠:“白天不是才见的吗……” “我是说今晚,你见过吗?” “没有,怎么了,你俩幽会,他爽约啊?”槐树妖低低叹气,“哎,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什么跟什么,洛灵不想费时间解释,急切要去寻人。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青梧该不会是骗她,想仍旧自己度过一晚吧。 虽说杀人可以安抚体内魔气的暴动,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最厌恶自己堕魔的人。 她之前都答应要帮他,不可言而无信。 更何况,他是她的目标反派。 她绝不会让他因无休止的堕魔而坠入深渊。 洛灵才迈开两步,心脏便开始疼起来,她努力忽视心脏的不适,思考青梧会去哪,完全没有头绪。 总得先行动起来,四处找找看吧。 霎时间,剧烈的疼痛袭来,左胸腔像被人拿钝刀深深割进翻搅,痛感蔓延四肢百骸,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的是凌迟的尖刃,她浑身被汗沁透,膝盖一软直直栽倒下去。 “宿主!” 槐树妖反应迅速,旋即伸长枝叶将她稳稳接住。 “喂……小道长,你怎么了?” 不会真因为被爽约而心碎成这样吧……虽说她师兄条件确实不错,但……“世间好男儿还是有很多的,你不必如此,非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槐树妖劝道。 可洛灵根本无心听她说了什么。 “小六,拜托你。” “好的,宿主。” 眨眼间,系统便变作庞大的青鸟,看得槐树妖惊愣不已,还以为它只是小道长的灵宠,没想到有这么厉害。 她将虚弱的小道长放在青鸟背上,目送他们离开。良久后,才将暗自发颤的枝条收回。 寂静的夜里,青鸟穿过云层,悄然在乌织镇上空展翅而飞。洛灵寻出丹阳宗道长给的丹药,往嘴里塞了几颗。 痛意没有分毫消减,但至少人精神了一些。 “先去他上次堕魔的林中。” 他会在那里吗? 系统速度很快,事实也很快告诉她,他不在这里,木屋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青梧不是凡人,可以做到日行千里,说不定此时都不在乌织镇。 痛感一下盖过一下,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洛灵还是第一次这么疼过,感觉自己会直接疼死过去。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一人一鸟找遍乌织镇所有地方,皆不见他。 所剩丹药也已被她用空。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了。洛灵想生他的气,要她救他的是他,躲起来的还是他,可到底也气不起来。 从青梧的视角里,她太不爱惜自己,他不想随意取用她的血,拿她当所谓的“容器”,牺牲她一个,幸福千万人。所以他躲起来不让她寻到,反正以往他也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今后同样能。 真是个傻子,还说自己是魔呢,哪个魔会像他,成天带着罪恶感自我厌恶。 “宿主,要不,我们回去等吧。”系统看她难受,心里也不舒服,“很快就能忍过去了。” “不,”她摸摸青鸟的羽毛,“辛苦你,去隔壁镇子。” 青梧铁了心要躲她,就会躲在她最想不到的地方,他很有可能在她发给扶音的隔壁镇方位。 夜幕下,无人的隐秘处,是另一番可怖的景象。 魔气如活物缠绕升腾,将周围的空气都扭曲出波纹,花草被侵蚀得焦枯蜷曲,化为漆黑灰烬簌簌而落,高处枝叶催折,发着声声断裂的悲鸣。 在这一片死寂的中心,青梧竭力压制体内暴乱的魔气。他发冠早已崩裂在地,乌发如瀑倾泻,腥风卷着发尾,像深渊中探出的诡魅暗影。 他抬眸看向高悬的月,一双猩红血瞳戾气横生,唯余一线脆弱的清明。 今夜,他没有杀人。 得不到安抚的魔气更加疯狂地反噬他,周身经脉像被烈火焚烧,又像钝器锤击,筋骨寸寸断裂重组。 青梧唇角洇出血丝,剧痛迫使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这里的景象不好,但湖边夜色动人,也不算劳烦神女白跑一趟。 “青梧。” 痛意恍惚间,青梧听见洛灵的声音,他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青梧!”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急切,嗓音不似寻常清亮,带着低低的沙哑。 当真是她找来了。 视线里,神女的身影正向自己跑来,焦灰染脏了她的粉色裙摆,她全然不顾,几乎是跌撞着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洛灵将手腕抵在他的唇上,低低说着:“别躲了……” 几乎只剩气音。 青梧感觉唇畔一片濡湿,清甜的血气钻入鼻腔。 来自骨髓深处的渴望,怀中人不顾一切的奔赴,让他心中最后的防线溃然决堤。 青梧沉溺地去吮她腕间的血,心间顿时像涌入一汪澄澈清凉的泉,浑身的灼热剧痛都因她而得到安抚。 心脏的痛楚使得洛灵根本感受不到腕间的痛,她本来要割指尖,见他如此模样,索性直接划破手腕。 怕血太少压制不住他的魔气。 青梧颤着眼睫,失去理智地汲取神女的血液。下一瞬,他感觉到她扶在他肩头的手臂失去了力气,滑落在他身侧。 陌生的惊惧涌上心头,他立时睁眼,松开被他紧握的腕。 第28章 清冷仙君(八) “洛灵——” 青梧慌忙垂目看她,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异常,整个人虚弱无比。 “我伤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敢耽搁,扶着洛灵的肩背,将她身体稳稳撑在怀里,握住她的手,开始输送灵力。 “不用的,”洛灵挣开,尽力牵起唇边的笑,“我没事,只是熬夜太困了,别担心,你没有伤到我。” 青梧不敢用力,被她轻易挣脱,他小心抚上她的腕,那里尚且留着狰狞的血口。 他掌心轻覆,愈合她的伤。 “别忙活了,你才刚恢复,不要把力气都耗尽了。”洛灵声音很轻,眉间凝着担心,“要是扶音扶樾找来怎么办,我们都来不及避开。” “不会,我传了信,让他们去乌织客栈。” 懊悔自责充斥在青梧心头,他羞愧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语气怜惜又歉疚:“是我的错,我自认为可以克制一切,掌控一切,是我太自以为是,对不起……” “既然知道错了,那我要罚你。”洛灵板了板脸。 “好,你想怎样都可以,等你恢复,我任你处置。”青梧承诺道。 “我现在就要罚,”洛灵说着罚,眼里却已泛出笑意,“你闭上眼睛。” 青梧什么也不问,听话闭眼。 他心中没有忐忑,诚心接受一切。 “好了,睁开吧。” 青梧睁眼,目光下是她虚握的拳。 他并不觉得她这个动作是要打他,眼神里带了不解。 下一刻,洛灵细白的指缓缓张开,在她柔软的掌心里,飞出两只闪着点点光影的流萤,它们怯生生试探着夜的深浅,幽绿的光晕明明灭灭,在二人周围交织穿梭。 是这片焦土上独有的弱小生灵。 青梧呼吸一滞,极缓地眨了下眼睫,目光随流萤浮动,再看向洛灵时,睫根已经沾了水汽。 洛灵笑得温柔:“这个季节哪会有那么多的萤火虫,你的用心,总得你自己也感受一下,好看吗?” “好看……” 青梧喉间梗涩,一颗心酸涩至极,他伸手将流萤轻轻送出这片焦土。 而后托起洛灵的脊背和腿弯,将她稳稳抱起,动作温柔的近乎虔诚。 “累了就睡一觉吧,我送你回去。” 洛灵的确困倦极了,她闭上眸子,嗅到他身上好闻的雪竹气息。 想到今晚他的情形,一定是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杀人,魔气才暴动得如此厉害。 她轻轻启唇:“青梧。” “嗯。”他低声回应。 “青梧,别对自己这么苛刻,被魔气操控,不是你的错。有些坏人该死,杀了是造福百姓,利人利己,该做就做。” 青梧声线微颤:“好,我记着了。” “下次别躲了……” 她话语越来越轻,说完已经沉睡过去。 青梧紧了紧臂,拢紧她的裙衫。 有眼泪从睫下滑落,滴在她的发尾,他双唇无声颤抖,良久道:“好,我记着了。” 翌日。 太阳高照,客栈一楼吃午饭的人都散了个干净。扶樾抱着胳膊在廊下走来走去,在洛灵门前停几下,然后继续走。 这也太能睡了…… 扶音拎着食盒上楼,见扶樾一脸焦躁,无奈道:“好了,阿樾,你去别地待着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就等她起来互通消息,她居然还在这呼呼大睡,日上三竿还不算,这都快日落西山了!” “你低声些,神女不是随意的人,而且,这才多久,迟不了的。” 扶樾急性子忍不了,原本因神女明朗性格而起的好感消失得一干二净。若非因她迟迟不觉醒,魔头那边哪里需要玄月绫过渡…… 都是因她才有的这一遭,她居然还如此懒散。 “亏她是巫山神女,如此不将玄月绫的事放在心上!要不还是直接喊醒她……” 扶音刚要上去揪他耳朵。 旁边房门轻响打开,青梧掀起眼皮看了扶樾一眼。 扶樾浑身一僵,被那眼神看得不自在,他怎么感觉,青梧仙君有些生气……是不是自己太聒噪吵着他了…… “好啦,我起来了!”洛灵拉开房门,掏掏耳朵,“你小子别唧唧歪歪了。” 扶樾嗤笑:“你还知道起来……” “睡得还好吗?” 青梧低眉一笑,温声问她。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扶樾的嗓门比之要大的多,可在场的三人全都听清了青梧温柔的低语,脸上各带了不同程度的惊愣。 洛灵最先敛起惊讶,笑道:“还不错,神清气爽。” 还是头一次,青梧当着扶音扶樾的面,同她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多少有些不适应。还有种……明摆着告诉他俩,青梧和她之间,关系不一般。 毕竟青梧对谁都是少言少语,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淡漠。 “我让店家帮你留了饭,你趁热吃,吃完我们再谈正事。”扶音贴心道,将食盒递给她。 好在,扶音虽然看的破很多事,但她从来都不说不问。可扶樾就不一样了,他现在还瞪着一双大眼睛呢…… 洛灵不想让他再胡思乱想、胡乱猜测下去,便道:“边吃边谈,来我房内吧。” “去扶樾那吧。”青梧道,说罢看向扶樾。 扶樾连忙点头:“哦!好!那就来我这儿。” 青梧自然地接过洛灵手里的食盒,又看看她今日的杏色衣裙,神色略有思虑。 扶樾只当自己眼瞎了,青梧仙君还帮她拿东西,这一定是幻觉……对……这一定是幻觉! 然而,进屋后发生的,让洛灵后悔边吃边谈这个决定。 扶音不急不缓地讲着他们回天界调查的所有过程。扶樾时不时插两句嘴,有时话说一半又梗在喉间,还要深呼吸后才能继续说完。 期间,青梧耳朵也许在听,但目光一直暗暗落在洛灵身上。 他会为她倒杯水,贴心放在手边,会在她袖子要碰到菜盘时,将手挡在盘子边缘……所有的动作都像顺手而为,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可关键是,众人眼里的青梧仙君,绝不会这样。 洛灵怜悯的眼神悄然瞥向扶樾,这小子深受打击,回天上就待了两个小时,下来发现偶像和自己讨厌的人关系更好了。 换位思考,洛灵觉得他应该挺破防的……哎,她也不是故意在这扎他心的…… “事情就是这样,”扶音道,“织仙娘娘是琼素神君的女儿,本名雨融。在天界的一年半之前,雨融需历劫飞升,因年纪小,又是要到人间历劫,琼素神君不放心,想将玄月绫给她以作保护,便重新开启了神器认主。玄月绫因认主从宝库离开,这才到了雨融的身上。” 扶樾像是霜打的茄子,骑着椅子,蔫了吧唧地将下巴搁在椅背上方的横木上。稍稍坐直,随阿姐补充着接下来的话:“据琼素神君所说,雨融历劫失败,已经仙殒了。” “什么……为什么会历劫失败呢?”洛灵惊讶问,历劫失败的概率并不高,况且她是神君的女儿,她母亲替她想得很周全了啊…… 扶音面色凝重:“说是,被魔所杀,仙魂都消逝了。” 又是魔吗?雨融,或者说段融,已经从魔族手中逃走一次,居然又被抓到了吗。魔族如此穷追不舍,为了什么,难道是……和他们此行的目的一样…… “琼素神君可有玄月绫的线索?”洛灵知道这可能性极低,还是问了问。 扶音摇摇头:“纵然是其女的历劫,她也无法插手过程,全然不知期间发生过什么,只知她女儿最后被魔所杀,玄月绫也彻底遗失。” 洛灵收起碗盘,正色道:“接下来,听听我和青梧查到的吧。” 她将事情从头至尾讲一遍,说到环佩,扶音问出了她也想破解的问题。 “是什么样的环佩?” 洛灵无奈拿出那枚叶子画。 “槐树妖已经尽力,时间太久,她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扶樾凑到阿姐手边看,见那随意至极的笔画,神情一言难尽,末了问道:“红色的环佩?” “不,是玉色的,这颜色是槐树妖随意选的花汁。” 扶樾:“……” 玉色环佩岂不是更难找,简直大海捞针,纹样还不清不楚…… 可这环佩已经是目前唯一能够走下去的线索了。 几人达成一致,先从环佩入手。将这潦草纹样传给帝君,请她协助动用天界资源搜寻。 而他们也不会干等,准备前往人间第一修仙门派——衡山宗,向这个汇集天下修仙名士的宗门请教,看看有没有人了解这枚环佩的来历。 届时,如果两边都没有收获丝毫线索,他们就再次兵分两路,用最笨的法子遍访人间,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源。 几人离开扶樾房间,回房收拾东西动身。 青梧在洛灵的门前停了停。 洛灵抬头看他,察觉他是有话要说,便问:“怎么啦?” “你今日……用了口脂?”青梧说着,视线略过她的唇。 “哦,用了一点……”洛灵指尖虚触唇畔,想起什么,乌眼都睁圆了些。 她起床时照过镜子,发现自己气色还是不大好,唇色浅的有些病态,便用了口脂暂且遮盖。刚才吃了饭,不会已经掉光了吧……哎呀,当时只顾着吃,忘了这茬…… 青梧看出她唇色要比才出门时更浅,便猜到一些,见她如此反应,眉间凝上担心:“还是修养几日再走,我去同他们说。” 洛灵急忙按住他的臂拦下。 “不用,我没事,多吃几顿饭都养过来了。”她望着他的眼瞳,神色真诚,让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话,“真不用担心,嗯?” “好。”青梧不放心叮嘱,“路上若有不适,一定告知我。” “知道啦。”洛灵点头答应。 “哦对,还有,你送我的衣裳——” 洛灵醒来时,床边矮柜上有一件新裙,不是她的,疑惑展开一看,发现竟是荣成布庄那匹缂丝荷图做成的裙子,裙角盛放着大片盈动光晕的白荷。系统告诉她,这是青梧送给她的。 青梧垂下眼睫,她没有穿,应当是不喜欢吧…… 可她接下来话,又将他暗自失落的心稳稳托起。 “那是我没舍得买的……青梧,谢谢你,裙子非常漂亮,我好喜欢,但它太好看太贵重了,我舍不得穿出门。” 洛灵真挚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轻轻开口:“青梧,你怎么这么好呀。” 青梧胸腔下的一颗心脏正在疯狂跃动。 是你太好了。 他无声道。 第29章 清冷仙君(九) 衡山宗正值七年一度弟子大比,宗门各处守卫更加谨慎严密。衡山宗弟子江镜言负责此次大比期间的外围防守,正在各点查看守卫情况。 “江师叔。” 守卫弟子见到江师叔,纷纷执手行礼,而后继续去做该做之事。 江镜言年纪不大,但辈分高,他可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一开始,大家都不明白,也不服气,为何掌门会收他为亲传,猜测肯定是因为他京城皇族子弟的身份,找了门路来的。 要知道,掌门只收过季师叔一个亲传,成为衡山宗掌门后,更是连记名弟子都不收了,怎么会为他破例。 结果,江镜言资质极高,修炼刻苦,很快就成为弟子中的佼佼者。数年来,无数同境弟子请他上挑战台,均无一人胜出。大家渐渐心服口服,对他由心敬重。 “江师弟。” 来人是项长老的亲传——罗乾,入门比他早,便唤他一声师弟,这次负责山门的守卫。 “罗师兄,是山门处有事?”江镜言问。 “来了一行道友,四人,带着拜贴,说是来自东海霞烁宗,可我从未听闻东海有这个门派。”罗乾拿不定主意,便来找江师弟。 他说着自己的疑虑:“也许是近来新兴的门派……可看几人气度,不似小门小派。除却其中一粉衣女子,其他三人内里境界,不是我能看破的。” 宗门大比,参加的皆是新进弟子中的翘楚,是宗门付出心血着重栽培的青苗,绝不能让不轨之人混入,毁掉衡山宗的未来。 “我随你去看看。”江镜言说着,已踏剑欲行。 “江师弟,”罗乾赶忙跟上,“一会儿……你好好同他们说。 山门前,青鸟飞了一圈又落在洛灵肩上,喙碰碰她的耳朵,“宿主,你们来对地方了,人物脉络图已更新,段融是罗乾的太师叔。” 洛灵闻言,视线从山门一侧的青铜钟移至不远处的白衣弟子,去看他腰间佩饰。方形水青色玉佩,中间是盛放的重瓣莲花,花瓣间萦绕飘渺的白色云纹。 她继而扫视另一名弟子的腰佩,同样的重瓣莲花,但他的云纹是浅紫。 云纹的颜色是身份区分,主体皆是重瓣莲。 莫非槐树妖画的海胆就是这重瓣莲?她这技术也是别具一格,莲花瓣怎么能画得那样……硬朗…… 青梧的目光已悄然扫过那几位弟子的腰佩,正欲告知洛灵,侧目看她时,发现她的视线亦落在那几人的腰佩上。 他们想到了一处去。 高山流云中,两道御剑身影飞快穿过云层,稳稳落于山门前。 看来那位罗道友,叫来了更有分量的人。 来人年纪看着比罗乾要小,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眉宇间沉着冷静,一身衡山宗弟子规制的白衣,通身修仙正派的朗朗之气。 “诸位,在下衡山宗弟子江镜言。”他腰背挺直,端手行礼,看着非常谦逊有节。 江镜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四人,的确如罗师兄所说,他们绝非泛泛之辈,其中当以那位清冷持重的男子为首。 他唇畔带着温和的浅笑,缓步上前,递还拜贴,道:“敢问,贵派之名,是何人所取?如此……潦草难听。” 罗乾:“……” 江师弟啊……这几人虽然来处可疑,但实力强劲,盘问过后,要么好言劝走,要么告知掌门,允其进山将计就计,怎么一开口又先得罪人…… 人是笑着的,动作是礼貌的,就是这张嘴……洛灵细眉一动,这人还挺有意思。 青梧神色淡然,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拜贴,只轻轻抬眼,拜贴便消散如尘。他道:“我们来此,只为请教,并无恶意。” 方才一瞬间,江镜言欲探查此人境界,却好似触碰到一堵无形之墙,什么也摸不透。对方实力只可能在自己之上。 “请教什么?”江镜言问。 “望渊阁,寻物。”青梧道。 “是的。”洛灵笑笑,缓和略有些紧张的氛围,接下来,该她表演了—— “各位道友,我同你们说实话吧。其实,是为我的事,我师兄师姐陪我来的。我,有个弟弟……” 这开场……三位仙君无比熟悉…… “……我弟弟半月前已撑不住,离开了人世。我带给他的雪缎披帛未能使他满意,他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一开始就没护住他,死前心愿也没能满足他,我心实在难安。我想寻到那位织仙娘娘,愿意付出我的一切,请她亲自做一件华美的白色披帛,送到我弟弟坟前,让他莫做执念不散的恶鬼。” 这次的故事,编得更完整。 从弟被打、弟要死、姐找布、姐送布、弟不喜、弟躺尸、姐再找布……一整个过程潸然道来。 洛灵尽量说的伤心,她拿出袖中叠了几叠的纸,缓缓打开,上面是如法炮制的槐树妖版环佩。 洛灵眼泪晃漾在眼眶里,再一眨眼,扑簌两滴落在纸页上,晕湿一小片。 扶音过来搂住洛灵肩膀,轻拍安慰。 虽然知道是假的,但看到洛灵脸上滑过的泪痕,青梧还是拧了眉心,她这次哭得厉害,可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扶樾没动,他实在是参与不了这场戏,而且,这次怎么更好笑了…… 四人里最为正经的人,眉眼间闪过的担忧和疼惜,让这荒唐故事带了真实感。江镜言和罗乾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想相信和好像要信。 江镜言接过那张纸,看到上面的图样,皱了皱眉,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 洛灵调整好情绪,不再那样伤心,她缓缓道:“这是我们在乌织镇打听来的,织仙娘娘曾佩戴过这样的玉佩。” “你们也看到了,拿着玉佩找主人,本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是这种图样。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到来衡山宗。听闻贵宗望渊阁里的藏册,记载天下万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求你们帮忙,查看是否有这玉佩的任何线索。” “这……”罗乾还是犹豫,毕竟他们的话尚未查证,所图是善是恶未可知,怎能随意相帮…… 洛灵湿润的眼睛看向罗乾,再看向江镜言,“霞烁宗之名,的确是我瞎编,因怕此事惹人耻笑,才想撒谎瞒下,实在抱歉。我弟弟的遗愿,我一定要帮他实现,只有找到她……” “好。”江镜言出声。 嗯?洛灵眼中感激,心中怀疑,这人很是警惕,会这么轻易? “但是——” 果然不会这么轻易。 “你们是善是恶,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们暂时无从查证。不过……”江镜言指向山门旁的青铜钟,继续说:“这座钟是我衡山宗开山掌门的释家好友所赠,乃能辨别人心的法器。为善者敲下,钟声悠扬,邪魔外道或心怀不轨者敲下,沉寂无音。” 罗乾暗舒一口气,看来江师弟是不愿他们一行入山了。这是对的,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能为了所谓已逝之人的遗愿,赌上衡山宗的安危。 坐落山门一侧的青铜钟,确实是开山掌门好友——明镜禅师所赠法器,但并非能辨别人心,而是二人互问安好的器物。因二人相隔太远,各有重任,难以相见,明镜禅师便亲手铸了这两座钟,一个赠予先掌门,一个留在身边。 两座钟连接二人一丝心脉,也只能用二人的灵识催动。晨时,明镜禅师会致意先掌门,先掌门回应,两座钟便会同时响起钟声。黄昏亦是如此,只不过换先掌门问候明镜禅师。 所以,这座青铜钟有着最本真的功能——自动报时,不用钟杵,晨晚规律响起。 但自从明镜禅师圆寂、先掌门羽化后,两座青铜钟再也没有人能够催动,再也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俨然是一座哑钟了。 所以,他们谁也不可能敲响的。 “故此,请诸位敲钟,若响起钟声,我便带你们入山门,进望渊阁。”江镜言道。 扶樾想也不想,直接上前,他们几个还能是恶人吗……掌心聚力,破空击向青铜钟。 …… 无事发生…… 倒是钟顶一只麻雀被吓得扑棱着飞走了。 “这,这怎么可能?”扶樾再次聚力击向青铜钟身,这次还瞄着正中打的。 可仍旧无事发生。 青铜钟没有响起一点声音。 扶樾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阿姐,眼里写满了——我怎么会是坏人?! 扶音蹙眉上前,同样掌心凝起一团光晕,击向青铜钟,只不过她的光晕更柔,力道更轻。 也没有钟声响起。 扶樾疑惑更深,这更不可能了,阿姐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他甚至开始猜测,是不是因为他们带有目的,又扯了谎,才被识别为“不轨之人”? 这也太冤枉了,他们办的可是拯救苍生的事,但又不能拿着喇叭喊,他们要找玄月绫固定大魔头封印。 这什么破法器,扶樾想用全力直接砸碎,看它响不响……可这样,倒显得他们更像坏人了…… 扶音走到洛灵身边,道:“师妹,你要不要试一下?” 巫山神女至纯至善,若神女也敲不响,那只能说明:钟有问题,抑或说,那人在骗他们。 洛灵点头,也上前去敲了钟。 果然,不响。 洛灵看向青梧,他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还未敲钟的,也是唯一一个特殊的。 他身上有魔气。 如果和江镜言所说相反,只有邪魔外道敲的响呢……那青铜钟便会对青梧有所反应,届时,远的不说,眼前这几位衡山宗弟子肯定会出手,而扶音扶樾那边也不好解释。 无论如何,这钟不能再敲。 “算了。青梧,扶音,扶樾,”洛灵传音道,“钟没必要再敲了,要不要用备选计划——找衡山宗飞升仙君,要个信物?” 来时就听他们说,衡山宗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修仙门派,每年天界新飞升的人修里,十个有七个都是衡山宗的。 洛灵还惊讶了好一番,这是什么逆天培训机构,录取率也太顶了! 所以,他们的备选计划就是,如果骗不进去,就找个从衡山宗飞升的仙君,要一个信物,他们不信别的,总得信自己的师祖吧。只是如此一来,各方理由都得想得合情合理,且与魔头封印一事毫无干系。 比如,用什么话术借来信物,再用什么话术,向衡山宗说明他们手里的信物是怎么来的……总之,不比洛灵编故事方便。 扶音道:“要信物倒是随时能要,但现在拿出来,时机不合适,没有合理缘由对衡山宗解释,还是先离开再商议吧。” 扶樾:“同意。” 看几人沉默,江镜言道:“这位道友,你还要试吗?若能敲响,我必不食言。” 青梧脚下一动,洛灵立时望过去,眼神暗暗阻止。 他知道洛灵在担心什么,安抚般点了下头,让她放心。 青梧已看出钟有问题,若洛灵不是善人,那天地间便再无善人了。 他走近青铜钟,看清了它身上每一道梵文佛法,手掌覆上,冰凉的触感硌在掌心,不消几息,他便知道了此钟不能敲响的原因。 心脉相连之法器,非主人灵识不能催动。 可斯人已逝,心脉亦断。明明是,再无人能敲响此钟。 青梧唇边扬起一丝淡然的笑,看来,那衡山宗弟子是不会让他们进山门的,是要用其他办法了。 他转身离开,指尖聚气随意向后一挥,不过是想振落上面的扬尘罢了。 但—— “铛———” 第30章 清冷仙君(十) 清越的钟鸣响彻耳畔。 在场的衡山宗弟子听到钟鸣,全都滞住动作,惊疑地望向那敲钟的男子。 “他……这……”罗乾瞪大眼睛,愣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洛灵第一反应是慌乱,旋即侧目看向衡山宗弟子,顿觉他们反应不对。她看向江镜言,看到的是同样深凝的眉、惊讶且疑惑的神色。 他的反应……更像是,青梧也不应该敲响此钟,或者说,怎么会有人能敲响呢…… 怎么会有人能敲响……怎么会有人能敲响…… 洛灵心脏颤抖不止,浑身血液仿佛全涌进了脑子里,她缓缓转身看向青梧,眼里已隔了一片水色。 她看到他琉璃浅瞳下的疑惑,他侧身反手又击了下青铜钟。 “铛———” 再一次响起的钟鸣。 一人高的青铜钟,在洛灵眼中蓦然变大,深春暖意不再,冷风裹挟着霜雪飘摇在天地间。宏伟震撼的大钟下,是形销骨立满身伤痕的少年。 泪眼模糊间,青梧与阿辞虚幻的身影交叠,皆回眸望向她。 “我要,谢辞忧可以敲响任何一座钟。” 永久生效的金手指。 只有阿辞可以……只有阿辞…… 青梧是阿辞! 青梧几乎是瞬间掠身至洛灵身前,他看到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噙泪的盈眸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的心纠成一团,无措地虚捧起她的脸,颤着指尖,小心翼翼用指腹为她擦去泪水。 “洛灵,没事,它响不是因为你想的那样……别哭……” 听见到安慰的话语,一幕幕都和曾经的温柔交织,洛灵再也忍不住情绪,直接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大哭起来。 “我……吓到你了是不是……”青梧生疏且僵硬地虚环起她,手掌轻柔落在她发间,一下一下地安抚,“对不起,我应当提前同你商议,它本就是个不能再响的法器,我不过随意一敲……也不知它为何……” 胸前的湿润几乎要把他心脏烫穿。 “对不起,让你担心……以后我做什么都会提前同你说,好不好?没事了,别害怕……” 扶樾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青梧对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刚才那么多! 还这么……这么肉麻…… 他俩现在是什么……仙侣吗?!谁能告诉他,他离开的那一个时辰,他们在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扶音绷紧唇角,竭力压下不合时宜的笑意。虽不知发生什么,但眼前,神女和青梧仙君,着实般配。不知阿樾现在是什么心思,她想着偏头去看扶樾……看到一脸呆傻相…… 算了,他不配。 洛灵环住青梧的腰尤嫌不够,两只手还抓了他的衣衫,好像生怕人跑了。埋头抽噎间,心绪渐渐缓和下来,也发现自己现在,真是奇怪又丢脸…… 青梧还当她是突然被钟响吓慌的,以为他魔的身份即将暴露人前。 要怎么解释呢……对待这个失忆的爱人。 总之先控制情绪,这么多人呢……洛灵想着,慢慢从青梧怀中退出,一仰头,看见他温柔的、极尽担忧自责的目光。 又想哭了……死眼……憋住! 她含着未干的泪,嗫嚅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失态,好丢人,好像神经病…… 青梧对她的情绪向来敏感,看到她眼瞳里躲闪的那丝羞赧,低言安慰:“是我的错,是因我莽撞。” 他倾身,在她耳边低语:“他们不会乱问,也不敢说什么,不然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 洛灵被逗得笑出声,拿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白皙的面颊被擦的通红,鼻尖也通红,青梧将一方干净手帕放到她掌心,无奈道:“轻点,用这个。” 扶樾满腔疑问,为什么独独青梧仙君能敲响?神女哭什么?怕青梧仙君被那青铜钟吃了吗?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良善,羞愧痛哭…… 他和阿姐都没哭呢…… 扶樾捂起嘴,一个也不敢问,他不想失去自己的舌头。 江镜言和罗乾那边迷茫更甚,这钟为什么会响啊!那人到底什么来头?他同行之人哭什么……觉得被判定为坏人委屈的? 至于吗……不至于吧…… 二人默默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措。 江镜言腰间玉佩上,金色云纹开始流转。 是师姐的传音。 “师姐,你说。” “师父请四位客人进山。” “是。” 这是她同门亲师姐,季蕴。而他们的师父,自然是衡山宗掌门。 江镜言收拢情绪,抬手行礼,向四人道:“掌门请诸位进山。” 青铜钟仍旧静静坐落在山门前,有弟子上前尝试敲钟,却再无一点声响,它又变回了那座寂静哑钟。 观尘长老收起水镜,山门前的影像也一同消失。 “师父,太师伯,若无事,弟子告退。”季蕴拱手道。 掌门点头:“去吧。” 观尘为对面端坐的俊美青年斟下一杯茶,笑道:“云峥,你这两位亲传也太辛苦了些,一个要守外,一个要巡内,跟着你不享福,净受累,不如给我当徒弟。” “师伯想收徒,自去天南海北寻去,别来觊觎我的两位爱徒。” 观尘长老眉毛胡子皆白,笑的眼睛也眯着,全然是个亲和硬朗的小老头。他想起水镜里那位粉裙泪涟的姑娘,甚觉有缘,只是,缘分似不在当下。 云峥浅饮师伯沏的雪茶,霎时,清冽的气息游走周身,识海纯净清明。 “方才钟鸣,师伯可能勘破?”他问。 水镜里,他们旁观瞧的真切,这人可不是开山掌门或明镜禅师转世。而那位粉衣姑娘,独她清楚,青铜钟为何会有钟鸣。 “世界万事皆有缘法,不是人与钟之间的缘法,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缘法。这缘法,于你我无关,于衡山宗无关,何必勘破。” “我还是不如师伯通透。”云峥笑着摇摇头,“是啊,勘破如何,难道要将人拘在衡山宗敲钟?沉寂万载的青铜钟,即便再度响起——终究,也不过只是钟鸣罢了。” 江镜言正带着四人去见师父,刚巧在路上遇见师姐,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师姐这几日也忙得很,现在想必是刚从师父那出来,要去山泽境巡看弟子大比。 可他没想到,师姐见是他,忙碌中还是调转剑身,向他飞身而至。 季蕴先向客人点头致意,视线在敲响青铜钟之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但也只不过是一瞬而已,她收回目光,继而扔给江镜言一个小瓶子,便转身离去了。 系统在洛灵肩头,及时汇报人物脉络图的最新消息:“季蕴,是江镜言的师姐。段融同为季蕴、江镜言、罗乾三人的太师叔。” 如今更加明确,段融在凡间历劫时,是衡山宗的弟子。 洛灵看向远去女子的猎猎白衣,这颜色在她身上更显冷淡清雅,很有师姐的风范呢。 江镜言将小瓶凑到鼻尖一闻,是九转凝血丹。给他这个做什么,他又没受伤……不对……师姐是在告诉他,他马上就要受伤了! 他带着几人来到师父的院落,见太师伯也在,心里安稳些许,师父应当不会罚他太狠。 总之,先认错。 江镜言脊背挺直,向师父躬身拜礼,再向几人躬身拜礼,态度极其诚恳:“师父,太师伯,诸位道友,山门前的青铜钟,并非能辨人心的法器,是我谩言。冒犯诸位,向诸位致歉,我自去领罚。” 这小子……云峥挥挥手,允他离开,指尖轻动,石桌旁多出四把椅子,是为客人准备。 “诸位小友,请。” 四人颔首落座,洛灵微笑接过江镜言太师伯递来的紫玉茶杯,道一声多谢,同样的白胡子老头,但境界远不是丹阳宗道长能比的。 “我是衡山宗掌门,这位是我的师伯——观尘长老。”云峥与身旁老者将茶盏轻推至客前,含笑道:“师伯制茶,一叶一泉皆蕴天地清气,诸位小友,不妨一品。” 明面上,这两位是大前辈。前辈都先介绍身份了,他们什么也不说似乎不好,但是……再说来自霞烁宗,是不是太糊弄人了…… 洛灵想着,先喝了口茶,眼前顿时一亮,入喉的茶水像一汪纯澈灵气,顺着经脉轻缓流动,柔和地融进身体里。 果然一绝。 知道青梧是阿辞后,洛灵的肢体总忍不住地靠近他。她坐的离他很近,执杯喝茶时,袖角都会蹭过他的臂。 青梧心间悸动,想用这雪茶清明识海,可垂目饮茶时,鼻尖浮动的却不是茶香,而是身边人的馨香。 他不动声色搁下茶盏,先道:“我四人来意,想必两位前辈已然知晓。” “忝颜唤诸位一声小友,前辈二字却不敢当。” 云峥伸手自桌面轻拂,掌心下出现一枚玉佩,方形重瓣莲,与衡山宗弟子的腰佩差别不大。 他抬目看向师伯。 观尘略一点头,也将一枚玉佩放在桌上。与前者不同,这枚玉佩是圆形,图案也并非莲花,而是凌厉的七道剑影。 这不就是—— 洛灵赶忙掏出那张纸,展开,槐树妖画的粗线条……也是七道! 原来不是花瓣,而是剑。 云峥续而开口,为他们解惑:“衡山宗以剑道立派,昔日有第一剑宗之誉,而这剑影玉佩,正是门中弟子旧时所佩。到吾师执掌宗门时,衡山气象更盛。除却剑术,更兼阵衍星枢、法引九霄、药炼金丹,诸道并起,英才如云。故此,衡山宗易玉佩制式,改圆为方,化剑影为重瓣莲,意为宗门万法归真、诸脉共绽。” 观尘拿起那枚玉佩,在指间摩挲,神情隐有怀念,他道:“剑影佩终于吾辈,到掌门师侄这代,便是新佩了。” 此刻,洛灵他们清楚了玉佩的来源,但玉佩不是关键,玉佩背后的人、人消逝后的玄月绫去向,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那……”洛灵试探问,“前辈们是不是认识织仙娘娘?” 第31章 清冷仙君(十一) “是。”云峥颔首道,“乌织镇立祠供奉的织仙娘娘,是我的师叔。至于师叔过往诸事……师伯比我熟悉。” “小友们,自行来看罢。” 观尘长老双目微阖,指掐法诀,自眉心处倏然漾开一道半透明的涟漪,向四人徐徐漫去,轻触其眉心的一刹,四人灵识皆被拉入他的记忆。 入眼是诡谲的暗夜。 应当是才下过雨,土地泥泞,聚起大小深浅不一的水坑,水面倒映着一轮血红的月亮。 洛灵心间一紧,下意识想抬头去看那轮血月,身体却像被控制住,视线移动不了半分。下一瞬,“她”足下一踏,已御剑掠至半空。 啊……对,这是观尘长老的记忆,所以她现在相当于在他的身体里,并不能自主做些什么。 “青梧?” 洛灵轻喊,声音并没有从这具身体里发出,只是她的“心声”。 无人应答。 他应当没事,洛灵想,他们只是灵识进到了观尘长老的记忆,原身还在阳光下呢。 于是专注去看接下来的故事。 * 观尘循着师妹的一缕求救灵讯,一路追至此地。 隐于深山的庄院被危险的魔阵圈禁,阵外亦有魔族肆虐,其余师兄弟拼命撕出一道口子,让观尘得以闯入阵中,寻救师妹。 魔阵里的黑夜妖异奇诡,当空照下一轮血月,脏污水坑映出模糊波动的血色,好像怪物睁开的一只只猩红的眼睛。 湿气裹挟着血腥味飘荡在鼻尖,观尘御剑,掠身直奔魔气最浓处。 很快,他看到了师妹的身影。 山庄前宽阔的庭院里,魔气在四面八方翻腾。段融端坐于院心,染血的裙裾铺展翻飞,身下数道赤金阵法轰然绽开,光芒炽烈如红莲业火,灼灼燃烧,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得透明。 “师妹!快停下!” 观尘神色一凛,几乎是嘶哑着吼出这句话。 他挥出剑气,斩向嘶啸着扑向她的群魔,转瞬落至她身侧,心中情绪惊惶急乱。 祭魂阵……师妹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与魔同归于尽! 观尘化出剑影分身,凌厉剑气旋出剑墙,暂时抵挡群魔疯狂的攻击。他分出右手,掌心外翻,凝出纯净灵力,涌向师妹的心口。 霎时,唇角溢出一丝鲜血,他察觉到自己力量似被压制,功法远不如之前的一半。 应是魔阵的缘故。 “师兄,别为我……白费力气了……”段融嗓音颤抖,鲜血染红下颌,滴落在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上。 她抬手,纤细的指轻轻覆在观尘的指背,将他的手掌包裹收紧,用力推开。 祭魂阵已起,绝无可能停止。 “师兄……抱歉,我不知处境如此凶险,害你……” “是我来晚了……”观尘拼力维持剑墙,眼中落下泪,又道一声:“师妹,是我来晚了。” “不晚,你来得刚好。”段融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灵力尽数逼出,以维持话语的顺畅。 她语气轻缓,又带着决绝的悲意:“师兄,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我说。魔族,是冲我来的,抑或说,是为夺我的玄月绫。他们在山庄设下陷阱,诱我前来,庄内所有人,皆因我而死,而我……只救下了一个婴孩。” 段融仰头看向血月,道:“此魔阵,是众多魔族献祭而成,阵眼就在那轮血月……我纵然使出祭魂阵,也不敢把握能毁去血月阵眼。而且,有一实力强劲的魔在暗中窥伺,欲寻机出手。届时,还需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祭魂之阵,已在她身下无声运转。繁复的光纹蔓延开,沟壑中流淌的不是朱砂,而是她燃烧的生命元力,炽热,纯粹。 段融十指疾掐诀印,身侧出现被她藏匿起来的披帛,素白的万千流光,交织成半透明的屏障,中间护着小小的沉睡的婴孩。 “师兄,护好这个孩子,也收好玄月绫,我不知魔族要其何用,但一定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观尘接过孩子,玄月绫随即化为护腕缠绕在他腕间。他抬目看向那轮血月,双唇止不住颤抖,声音艰涩又果断:“好。” 段融唇角掠起一丝安心的笑意,眼底是凛然的平静。阵法光芒流转变幻,射出璀璨夺目的赤金光线,直冲晦暗天穹。 正如师妹所说,观尘立时感受到锋利凛冽的杀意,对准的不是他的咽喉,而是臂膀。 魔族的目的,果然是玄月绫。 他跃身躲避,伸臂一握,太虚剑收瞬时归掌下。 那魔头已现身,一身黑袍,面戴玄铁面具,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唯漏耳朵上似鬼气攀附般的一道魔纹。 “师兄!这阵只能进不能出!必须找到阵眼破……” 已有衡山宗弟子闯入阵中,寻至此处。 白衣弟子喊声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师姐的祭魂阵。 “元忻,接稳了!”观尘袖袍一卷,精纯灵气流云般托起婴孩,稳稳送入白衣弟子怀中。“护他周全,不得有失!不要管我与你师姐,待阵眼一破,即刻率众弟子撤离此地!走!” 元忻咬牙,应声:“是!” 他意识到魔阵的厉害,师姐不惜启用祭魂,就是要保住其他人,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诛杀此地魔族。他们更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 观尘满腔悲怒,执剑与魔头缠斗,身上已被魔气割出了许多淋漓的血口,他感觉到,不远处师妹的气息越来越弱。 “祭魂阵——燃!” 祭魂阵成之时,便是祭阵者燃尽性命之刻——心头血为引,祭魂为契,方能焕发滔天威能,涤荡魔邪。 段融身下红莲业火般的阵法骤然爆发刺目的光芒,赤金神焰冲天而起,将缠绕周遭的黑气狠狠撕碎。 那轮血月开始变淡,圆融的边缘似海浪晃动,转瞬间,圆月散成泡沫消失在暗夜,只余天边一弯真实的月牙。 观尘眼泪倏然滚落,再抬眼时,眼底满是肃杀之气。 那魔头见时机已失,转身欲逃。 他单手掐诀,周身灵力顺着掌心尽数贯入剑身。太虚剑铮鸣骤起,寒芒倾泻而下,随他剑指所向,直抵魔头胸腔。 魔头反应极快,几乎同时汇聚魔气重击。 观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视死飞身上前,死死握住剑柄,一身道行灌注双臂,悍然将太虚剑向前推去! 剑锋与魔元相撞,虽刺入魔心,太虚剑亦瞬间崩裂,化作寒光碎片。 * 借观尘长老的眼睛,看见天上的那轮血月后,洛灵的意识开始模糊,精神似乎极尽疲累。 她察觉不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 记忆的最后,太虚剑崩裂的同时,洛灵看到观尘长老乌黑的发丝寸寸变白。 怪不得——以观尘长老的境界,完全可以维持年轻样貌,就像衡山宗掌门那样。原来,是这一战过于消耗。 嗯……玄月绫也在观尘长老手中,待会儿,怎么问他要好呢…… 洛灵沉重的眼皮渐渐合上。 * 观尘长老将记忆收回,几人缓缓睁眼,入目是温暖的阳光。 扶樾叹息一声,琼素神君是他与阿姐一同去见的,神君悲痛的神色历历在目,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因为玄月绫才招致的这一切,恐怕会崩溃吧。 扶音神色凝重,魔族早就盯上了玄月绫,而他们此行,可谓顺遂,这其中否有魔族的手笔…… “洛灵?” 肩头的重量让青梧第一时间垂目去看,见洛灵正靠着他,半边身体僵住,不敢乱动,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尚且还闭着眼睛,呼吸轻缓,似睡着一般。 这不对劲。 青梧掀眼看向观尘。 “小友勿急。”观尘指尖搭上她的腕脉。 青梧见他眉心微拧,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等他终于放下洛灵的腕 ,才急切出声:“她怎么了?” “中毒。”观尘道。 “中毒?!”扶樾惊讶,神女居然弱成这样,自己被人下了毒都不知道…… 扶音凝眉:“什么毒?” “要如何解?”青梧询问观尘,视线又紧张地移至洛灵的面庞,只觉她此刻安宁的好似在睡梦中。他轻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灵力过渡到她的身体里。 尚不知道如何解,他便先用灵力压制她身体里的毒。 只是,灵力畅通无阻,竟察觉不到中毒应有的迹象。 “是魔族的毒,名为溯影砂。中毒之人起初与常人无异,直到看到特定的事物,便会进入幻梦。幻梦会重现她最美好的记忆,或者最期盼发生的事,将她的灵识永远禁锢在梦里。外表看起来,正如同沉睡一般。” 观尘看向小姑娘轻闭的柔和眉眼,继续道:“若无外力介入,她无法识破虚妄,永世难醒。唯有另一人以灵识潜入幻境,将她唤醒,但闯入之人,同样会受到溯影砂的侵蚀,亦有可能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我来。” 观尘才说完,青梧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出声。 “烦请前辈寻一间安静屋子。” “就在我这里吧,有闲置的干净房间,无人打扰。”云峥道。 青梧抬臂,动作轻柔,将身侧人稳稳抱起。 “我和阿姐会守在门外。”扶樾道:“师兄放心,若你也……总之还有我和阿姐!” 青梧脚步未停,他看着洛灵的睡颜,看她唇角隐约弯起的笑意——似乎是很美好的梦。 “我会将她带出来。”他低声道。 再美好的幻境,也不能将他的神女困住。 第32章 清冷仙君(十二) 冬日里一处简朴小院,入目一片素白,天空尚飘着细小轻盈的雪花。 “阿辞,要不要打雪仗呀!” 洛灵清亮的嗓音传进耳朵,青梧心中一动,克制住想要迈进的步子,他隐在院门处,无声地去看小院雪地里灵动的她。 她眉眼间是满到溢出的笑意,看着开心又幸福。 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在邀请谁打雪仗呢? “好啊,灵灵。” 有个男人应声,语气温柔似落雪。 与他的声音,很像。 青梧已经猜到,直到视线里出现那个男人,他双眸微眯,定定地凝视那人的面容。 洛灵说过,他很像她的故人,可他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相像,声音,五官,身量……无处不相同。 除了一双眼睛,那人有着乌黑的瞳仁。 他看着身体不好,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好像随时都会病死。 “那我要捏一个超级大的雪球,你可要准备躲喽。”洛灵说着蹲下身,身上的斗篷覆盖到雪面。 她双手捧起一大捧细碎的雪,左捏右捏,压成一个团,站起身作势要狠狠丢出去。 半晌没扔。 “你怎么不躲?”她笑问。 那人看向她通红的指尖,说:“不舍得你白受冻。” 她拿着雪球向他跑过去,嗓音变成可爱的娇糯:“可我也舍不得扔你。”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灵灵,我想陪你玩。”他将手中捏好的雪球递给她,“要不,还是用我捏的打我好了。” “不要。”洛灵将手中的雪球摞在他的雪球上,轻轻压了压,“还是堆雪人吧,堆一个像阿辞的雪人。” 那人胸腔里闷着颤动的笑意,道:“这个吗,哪里像我,头这么大……” 洛灵笑眼弯弯,双手扶着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将他手中托着的“雪人”上下一倒,“这样就好啦。” 她踮脚凑近他,眼睫轻眨:“很像嘛,一样可爱。” 那人揽住洛灵的腰,吻向她的唇。 青梧眸色闪过晦暗的阴戾。 “你好香啊……”洛灵唇齿间发出含混的音节。 他松开她,摸摸她的发,无奈笑道:“是糕点蒸好了,进屋去吃?” “阿辞,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闻着就好好吃!”洛灵伸手去捧他掌上的雪人,“这个给我,我要好好地放起来,嗯——放在这儿吧。” 洛灵举起雪人搁在窗沿上,动作间,袖子滑动一点,露出小截手腕,她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快的无法抓住。 她回头,阿辞已经从厨房端了糕点出来。 “怎么了,灵灵?” 阿辞问她。 洛灵迷茫地摇摇头,她举起手腕来回看,说出自己的疑问:“阿辞……我总感觉,这里缺了些什么……” “嗯——”他抿唇凝思,“是得为我们灵灵打一副好镯子了。” “镯子……镯子……”洛灵凝眉,呼吸也急促起来,“阿辞,我好像忘了些什么,我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阿辞急忙过来扶她,面色紧张:“别急,灵灵,慢慢想。”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是不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我让小砚去请大夫。” 洛灵心中浮动着莫名的焦躁情绪,她仰头看向阿辞,晴雪映的他漆黑的瞳色都变浅了些,她微微怔神,脱口而出:“青梧……” 名字熟悉又陌生,她神色迷蒙,青梧是谁…… 院外,青梧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名字,呼吸微滞,心尖泛起细密的欣喜。洛灵想着他,在溯影砂之毒中,她是凭自己想起他的。 是不是……他已经比她的故人重要了? 青梧阖眸,再睁眼时,琉璃色的眼瞳已化为一双漆瞳。 一阵风将窗沿的雪人吹歪,发出轻微响声,洛灵注意力被吸引,她转过身,将歪倒的雪人扶正。 再回身时,身旁阿辞不见了。 “阿辞?” “灵灵。” 青梧喊出这个早在心间重复千万次的,亲昵的称呼。 “阿辞,你怎么跑到门口去了?”洛灵向门外瞅瞅,“有客人吗?” “没有。”青梧走向她,脚下雪地发出细碎咯吱声,“我以为门口有只兔子。” 洛灵奇怪:“雪天还会有兔子出来?” 青梧摇摇头:“是我的幻觉。” “灵灵,你陪我再堆个雪人好不好?”他说。 “好呀。”洛灵笑着答应,脑海又掠过一丝茫然,她刚才要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堆雪人吧…… “那我们这次堆个大雪人!”她兴奋道。 青梧眼瞳里流淌出平静温暖的笑意,他应声:“好。” 他不会贪求太多,只在这里,和她堆一个雪人就好。 洛灵很爱护“他”,拢紧了他的狐裘,又给他拿了手炉,总怕冻着他分毫,他的手才碰了几下雪,就要问声冷不冷。 青梧很开心,但心底也有酸意翻涌。他伸过臂,大掌裹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柔软,掌心也细嫩,沁着雪的凉意。 “灵灵,你瞧,我的手可比你的暖和多了,到底是谁会冻着?” 他说着,悄然将灵力传入她的身体。 洛灵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放心许多,纵着他捏起雪来。 而她被他握过之后,浑身竟也暖融融的。 洛灵堆得粗糙,弄了一大一小两个不算很圆的雪球,就这么堆在一起。她叉腰看着两个摞起来快及她一人高的雪球,满意点头,准备去厨房找些东西塞作鼻子眼睛。 “不急,还没好呢。”青梧道。 他拿了把刻刀,随意盘坐在地,开始雕琢这个雪人。 “不能坐地上!” 洛灵皱眉,声音有些严肃。她跑进屋找了一个矮凳,又拿了厚实的软垫垫上,让他坐在凳子上雕。 她先感受了下自己手心的温度,然后握住他的手,嗯,是暖的。又弯腰捧住他的脸颊,嗯,也是暖的。 青梧被她捧着微仰起头,望进她清灵的眸子,神色怔然,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她指尖点在他鼻尖,唇瓣翕动:“病美人,只能玩这一次。” 青梧眸光闪动,半晌,握下她的指尖,点头:“好。” 洛灵蹲在他身侧,安静地看他雕雪人,蹲累了,也去拿了一个矮凳,坐在他左侧,揽着他的臂,没骨头似的倚着他。 反正不影响他的右手忙碌。 青梧拿着刻刀勾勾画画,在雪人身上雕出了一件裙子。 “这不会——是我吧?”洛灵笑问。 雪人胖胖的,裙子也胖胖的,看着可爱又滑稽。 青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偏过头,垂眼仔细看她的脸,视线划过细眉,眼睛,鼻尖,嘴巴,然后再继续举起刻刀,雕琢雪人的胖脸。 已然说明一切,不是她还能是谁。洛灵手一伸,钻进他的掌心,指尖拨开他的指,与他十指交叠。 晃了晃,声音似撒娇:“那你要雕的好看些,最好像仙女一样。” 青梧低笑,你本来就是啊。 被她交握的左手,似从骨头里透出酥麻的痒意,他大着胆子回握住她,拇指摩挲她温暖柔软的指节。 她的故人何其幸运,能拥有这般的幸福。 方才只是逗她,青梧大刀阔斧改变雪人的形状,它没有了圆滚滚的身体,而是有了她的雏形。 午后阳光尚且带着暖意,洛灵惬意地看他修长手指动来动去,不多时,神情渐渐惊讶,这雪人哪还有之前的模样。 身形修长,像端坐石台,垂目浅笑的美人。衣裙虽无颜色,但制式几乎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等比的脸庞,笑起来腮边略鼓一点肉。 青梧略动刻刀,将雪人面庞的笑意又加深了些。 洛灵惊喜:“我在你眼里这么好看吗?” “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也不错了,那我也还是好看的。” 青梧听出她会错了意,是他言简意赅,说的不准。他捏捏她的手,看着她笑道:“是雪人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吗!”洛灵眼睛一亮,昂着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晃晃脑袋,“你怎么这么好呀。” 清甜的气息呵在他下巴,青梧身体微僵,视线不自觉从她眼瞳移至唇畔。 洛灵也看向了他的唇,慢慢仰头靠近。 此刻,只要他略一低头,便能吻上她……青梧眼睫颤动,偏头躲开。 洛灵最先关心,嗓音紧张:“怎么了,你身体难受了是吗?” “没事。”青梧躲闪的目光调转看向雪人,指尖捏紧了刻刀,“还差一点呢。” “亲亲还要等刻完吗……” 青梧含糊“嗯”了一声。 他举起刻刀,刀尖轻轻落在雪人眉心,浅浅几下,在眉间勾勒出一抹神印。 ——巫山神女的金乌神印。 洛灵一僵,缓缓坐直,眼中浮现一丝清明:“阿辞……这是什么?” 雪人堆完,他们该离开了。 青梧以她故人的身份骗她一起堆了雪人,她待他亲昵,会拥抱他,会牵他的手,还想亲吻他……他已经不敢说破自己是青梧,而非她口中的阿辞。 她会生气的。 于是,青梧蹩脚地学起那人的语气,看向她的眉心,道:“灵灵,你眉心有这抹印记,我便画上了。” 洛灵指尖触碰自己的眉心,似有感应般,好像真摸到了那抹神印……她想起黑夜里高悬的那轮血月。 第33章 清冷仙君(十三) 对……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衡山宗……这是幻境! 洛灵顿时站起身,心喊:“系统?” 没有应答。 果然是幻境。 她没有先思考如何破解,而且看向了阿辞。 青梧也随她站起身,知道她已经清醒过来,也看懂了她的神色。 不舍。 是啊,“他”是她深爱的人。 向来镇定自若的青梧仙君,此时心底满是忐忑无措,他不敢确定,洛灵清醒过来会如何选择?如果她想继续陪伴那人呢,纵然这是幻境。 若真如此……青梧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他恐怕做不到将她强行带走。 洛灵靠近他,握住他的手。 青梧呼吸滞涩,等待她的宣判。 “对不起,”她抬眸望着他,抿抿嘴,“阿辞,我不能留在这里……” 扼在青梧喉间的无形大手消散,一颗心骤然跃动。 她声音轻柔:“阿辞,你还在另一个世界呢,我们在现实里见面,好不好?” 另一个世界…… 青梧眼瞳轻颤,满腔的欣喜瞬间僵硬崩裂。原来,她一直都把他认作了她的故人。 可是,我不是他。 心底顿时被铺天盖地的苦涩淹没,青梧薄唇微抿,眼底闪过委屈。他看了她许久,终是倾身,轻轻拥住她,熟悉的温暖馨香,却怎么也填不满他空荡的心腔。 “灵灵。” “嗯?” 她脸埋在他身前,嗓音软软的。 “灵灵……我舍不得你。” 心中妒恨疯长,酸涩难当,青梧忽而生出一种念头,想就这么占据她故人的身份,抱着她,亲吻她,一起沉溺在这美梦里。 ……可到底也只是紧了紧手臂。 他更舍不得那样对她。 洛灵圈住他的腰,手掌在他脊背间轻抚,心中泛起酸软的难过,她也舍不得这一世的阿辞。 她柔声哄:“阿辞,你放心,我们会再见面的。” 青梧贪恋地蹭她的发,轻轻开口,声音哽涩无比:“……是啊,灵灵,我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你呢。” 洛灵退出他的怀抱,抬起手,细细的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她眼眶湿润,攀住他的肩膀,踮脚吻上去。 青梧喉间一滚,睁大了眼睛。 他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将她揽紧,竭力克制下,将珍而重之的一个轻吻,落在她唇畔。 * 扶樾看向西沉的太阳,轻声道:“这么久吗,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阿樾,你真该好好磨一下心性。”扶音道,“这么急躁……观尘长老说过,溯影砂之毒,七五日能唤醒都不错了,这才半日。” “但,那可是——”他向阿姐附耳,“青梧仙君啊!” 扶音嫌弃地躲躲。溯影砂,不就是勾起人心底的美好欲念吗,即便青梧仙君,应该也会有向往的美好吧。 话音才落,屋门响动。 青梧轻合上门,迈步离开,路过他们时,留下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入了幻境。” 扶音应声。 扶樾也点点头:“哦,好。” 怎么青梧仙君脸色这么奇怪,说生气也不像生气,高兴就更不是了,倒是有点……嘶……难过。 对,难过。 他刚要问阿姐,就见阿姐举起拳头,欲捶向他,眼中写满:不要多话! 扶樾绷住唇角,抿紧了嘴皮。 掌门和观尘看到那位入梦的小友走出,眼中讶然一瞬,他们的这壶茶,可是才刚喝尽啊。 “小友心中,难道没有欲念?”观尘难得好奇追问。 青梧脚步微顿。 他的美好,他的欲念—— 唯神女一人而已。 天色最后一抹亮意燃尽。 洛灵缓缓睁眼,入目是素色帐顶,她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在何处,脑袋向外转,隔着帐帘看到明亮烛影。 她坐起身,掀开帐帘。 “小六?” “宿主,我在。” 系统挥动翅膀飞落在她眼前。 “师妹,你醒了吗?” 外室传来扶音的声音。 “醒啦。”洛灵蹬上鞋子,走出卧房,看到只扶音一人在外间坐着,“他们呢?” “阿樾凑热闹,去看衡山宗弟子大比了,青梧……不知道。” 洛灵推开窗子,暖风拂面而来,黑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下弦月。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扶音语气关心。 “还好,没什么不舒服的。”洛灵没有关窗,任凭晚风徐徐吹进,她坐到扶音旁边,“你们呢?都醒的比我早哎,我这是被幻境困了多久,一下午?还是……已经好几天了?” 看月亮,应该也没太久。 “我们没事,是你中了毒。”扶音道。 “啊?”洛灵微睁圆了眼,“中毒?!” 她还以为,大家都在看到血月后就头脑发晕了…… 扶音将溯影砂一事仔细说给她听,“观尘长老说,中毒后,只有看到特定的事物才会进入幻境,而下毒者会提前将引枢布设在溯影砂中。” 洛灵恍然:“哦!就是那个——” “血月。” 青梧自窗前经过,看到她被风吹动的长发,柔软乌黑的发再也不能像在幻境中,绕在指尖,蹭在颈侧。他掩去眼底情绪,接过她的话。 “青梧!”洛灵声音里带着惊喜,“你来啦。” 她眼睛亮亮的,跑过去给他开了门。 “血月……”扶音回想,“是观尘长老记忆里的血月?” “对!就是那个,我看到它之后就开始晕晕乎乎的想睡觉。”洛灵说完看向青梧,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青梧伸出手,掌心浮动着一团浅绿色的光晕。 “这是?”洛灵看青梧眼中似有薄怒,并不友善地将那团绿光挥向她们面前的空地。 随着光晕落地,地上显现出一道半透明状的人影,蹲在那儿,还是个姑娘,正抱着膝盖在低低啜泣。 洛灵歪头去看,看清她的脸:“槐树妖?”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什么:“是你给我下的毒啊。” “呜呜呜对不起……都是魔族逼我做的,我也不想的……”槐树妖挪过去抱住了她的腿,这人看起来可是最善良最好说话的道长了。 “道长,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任凭魔族如何威胁我,我都不会再干坏事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 洛灵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眼泪,是可以像水龙头一样,一股股流淌下来的。 但她也不会看她哭得可怜就随便原谅她。 “想必你做的事,已经向这位道长招了,现在,你原原本本的,再向我们招一遍。” “好……我都说……”槐树妖抹抹眼泪,尽量压着抽噎,“在你们进乌织镇前,有魔族找上我,给了我一根血红的针,也不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就命令我,让我找机会刺进你的心脏,如果不做,他就会杀了我……” “专门奔我来的啊……那你怎样辨认是我呢?”洛灵问。 “他给我看了你的样子,让我记住。”槐树妖委屈害怕地撇撇嘴,“我真的在心里求着你千万不要撞上来,谁知你们还真主动找到了我。但是你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我确实没机会下手,也算有借口能在魔族手里求下半条命,结果你晚上又独自来了,我只能……” 洛灵想通,怪不得她没有察觉,槐树妖下毒,应该就是在她伸出树枝接住她的时候,而她那时心脏剧痛无比,哪里还会感受到一根细针的扎入。 “织仙娘娘的玉佩图样是你画的吧,这也是魔族提供给你的吗?”扶音出言问。 槐树妖老实答:“不是,这是我真实经历过的。” 扶音越听越心惊,所有的一切都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从丹阳山到乌织镇,再到衡山宗,魔族分明是一步步引导着他们找到玄月绫! 想必青梧仙君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并未抓走槐树妖原身,只带了她的一半灵识过来,以防打草惊蛇。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了……”槐树妖眼泪又开始流,“我真的不是自愿的……” 洛灵问道:“找你的魔长什么样子?” “这……就浑身漆黑……” 洛灵挑眉:“嗯?” “他捂得太严实了,一身黑,我真的看不见他的脸,别说是脸,一丁点皮都没漏。但他应该是特别厉害的魔头,在他面前,我就像随时会被踩死的小蚂蚁。” 槐树妖仰头恳求地看着她:“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道长放了我吧……我的灵识不能离本体这么远这么久的,我真的是第一次做坏事,以后再也不会了。” 洛灵看着她好像确实比刚开始更透明了些,她画下一道禁令打入她的灵识,蹲下身,眼睛笑眯眯的:“不准将我们发现毒药的事告诉魔族哦,不然,不等魔族杀你,你自己就会先灰飞烟灭的。” “……好,我绝对不说!” 虽被种下禁令,但槐树妖同时也感受到自己的灵识不像方才那么散了,果然,这位道长是最善良的! “不愧是衡山宗,宗门弟子根骨灵秀、悟性上佳,飞升的好仙苗!” 扶樾的声音从窗前飘过。 他与屋内几人对视,看到地上那一团绿:“这谁啊?” 洛灵看着扶樾笑笑,刚才大家知道的可太多了,你小子欠发育了。 “扶音,劳烦。”青梧道。 扶音了然,伸出掌心:“来吧,槐树妖,我送你回去。” 槐树妖面上一喜,似怕几人反悔般,迅速缩成一团飞进她的掌心。 “槐树妖?回哪……”扶樾嘟囔着,刚要推门进去,就被他姐拦住了。 扶音拉走他:“跟我一起,路上同你说。” 一时间,屋内只剩洛灵和青梧。 第34章 清冷仙君(十四) 待他们走了,洛灵才反应过来:“槐树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哎,你怎么猜到引枢是血月的?” “哦!”问题才问完,她立刻就自己想明白了,“只有是月亮,才能同时对付我们两个人——既让我沉溺幻境再无可能觉醒,又会使你堕魔。” 洛灵说着都有点气笑了:“我的废物名声已经传到魔界了吗……” “别这么说。”青梧声音温和,“你是压制他们的关键,不然他们不会这般忌惮你。” “青梧……”洛灵面露感动,“只有你对我最最最最好了!” 她这时都想扑过去抱他了,但是她怕吓着他,毕竟从他的视角来看,应该是有些冒犯的……青梧对她很好,但她不确定这种好是因为喜欢倾慕,还是因为她在魔气一事上的尽力相帮。 青梧指尖蜷缩,克制住想将手放在她发顶轻抚的冲动。 “洛灵。”他轻声喊她名字。 “怎么了?” “你想不想吃东西。” 洛灵看到他的神色,不像随便一问,反倒带着一些期待。她好奇心被勾起来,点点头:“很想!” 青梧转头看向桌子,随他视线落过去,桌面上出现了一方食盒,淡淡的甜香气氤氲漫开。 “是什么,点心吗?” 洛灵走过去打开盖子,更加浓郁的桂花蜜香飘在鼻尖,这是……藕粉桂糖糕! “太好了,我这一天除了观尘长老的茶,什么都没吃呢,谢谢青梧!”她拿起勺子,“那我不客气啦。” “嗯,尝尝看。” 青梧坐在她对面,烛火映在他侧颜,将他的眉眼照的更加温柔。 洛灵才咽下一口糖糕,就被眼前美色晃了下神,舌尖是甜滋滋的味道,眼前也是。 “是不好吃吗?”青梧发现她一瞬的怔愣。 “很好吃啊。”洛灵说完,鬼使神差地将勺中糖糕递到他唇前,“你想尝一下吗?” 青梧眼睫微颤,目光躲闪。 洛灵指尖一动,捏紧了勺柄,默默将糖糕送回了自己嘴中。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呐,冲动,冒犯。 对待失忆的爱人,当然要重新追回来! 但不能急进,得慢慢来,把人吓跑就不好了。 “忘记你不吃东西了……这糖糕真的很好吃,是从哪买的呀?” “衡山宗庖厨里做的。”青梧道。 洛灵有些意外,她还当是在外面镇子里买的,没想到衡山宗对弟子这么好,还给做点心吃。就是嘛,不吃饭是一种修行,吃饭未必不是一种修行。 青梧看她吃的开心,眸底也噙着些许笑意,可渐渐的,眼神还是落寞下来。他比起那人,很差,他总是在让神女受伤。 待洛灵吃完,青梧轻声开口,嗓音似带了些闷涩:“洛灵,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好不好?” “好,你问。” 他看着她,浅色的瞳仁里透出不可名状的难过与歉疚。 “别欺瞒我。”他又道。 怎么感觉是要审人呢,她还是认真点头:“放心,有问必答,绝不欺瞒!” “我堕魔时,你会心痛,是吗?” 洛灵随即听明白,心痛,是生理意义上的心痛。她目露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 啊……槐树妖,她还真是招得彻底…… 青梧已捕捉到她微变的神色,浑身血液都冰凉下去,真的是因为他。第一次,第二次,他发现她的不对,但皆以为是受伤的缘故。 只要他堕魔,她的心脏便会剧痛难忍。 他犹记得上次,她倒在他怀里时,是怎样的虚弱苍白。他的自以为是,居然使她承受了那样大的痛楚。 洛灵看到他愈加内疚悔痛的神色,下意识想反驳隐瞒,又急忙住了嘴。她才答应不欺瞒的,而且他一定不会信了,反倒会更加愧疚。 “好像,是会这样。但是,就疼一会儿,而且于性命无碍。”她想了想,“就和肚子疼、头疼是一样的,不算什么大事,很快就好了。” 青梧眼睫半敛:“对不起。” 他要怎么办才好,不堕魔要伤她,堕魔亦会伤她,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洛灵换了位置,坐的离他更近,“青梧,不要道歉,你没有错。你听我说,你真的把这件事想的太严重了,看看我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活蹦乱跳的,是不是?” 青梧听着她轻柔的话语,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这般无力,他隐去眸中涟漪,低声道:“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过往。” 洛灵手指轻挥,将窗户关上,也熄了烛火,屋内陷入昏暗。她阻隔外界的一切,给他足够舒适的空间,来倾诉那段应当并不愉快的经历。 她声线清柔:“我会认真听。青梧,你只说你想说的,开不了口的,不要强逼着自己说。” 青梧轻叹,她待他总是这样好。 那些事,面对她,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好人 。”他盯着黑暗中某处,缓缓说着,“我是人修飞升,成仙之前,对自己孩童时期的记忆,大都是模糊不清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游荡,一直在……杀人。想同我玩的伙伴,送我吃食的阿嬷,见我可怜欲带回家抚养的夫妇……都被我体内蔓延出的黑气,贯穿吸食。” “我意识到自己是天生的坏种,我渴求温暖,却将所有靠近我的人残忍杀害,于是,我决定自戕,终止我的罪恶。” “在刀刃送入心脏时,我被人救下了,那时我害怕极了,我再也不想伤害别人。但他告诉我,有一种方法,能消弭我体内的黑气,还可以……让那些死于我手的人重生。方法便是,成仙。” 洛灵几乎立刻反应过来,那人是个骗子,是故意引诱他这样做的。 青梧唇角泛起自嘲的笑意:“你也觉得我很蠢吧……” “并没有。” 洛灵道:“青梧,不要站在现在的高度,去评判当时的自己。如果是我在那样的处境,也会选择相信他的话,这恰恰证明了你的善良。” 青梧余光里尽是她衣裙的暖色。 “之后,我信了他的话,将他视为恩人,跟着他修炼。他用一年时间助我筑基后,便离开了,从此再未出现。临走前,他只叮嘱我,不能拜入任何宗门。后来想想,他是怕我体内的魔气被发现,怕他的阴谋被揭穿。” 洛灵听下来只有心疼,散修成仙,这般艰难的路,他硬是走下来了。 青梧继续说着:“修仙路很漫长,境界越高,看透的就越多。我知道了体内的黑气是魔气,它无法消弭,只能压制。也明白了重生不过是妄言,我连他们的一缕魂灵都未留下……若要重生,唯有逆转法阵,回到过去,挽回一切。可如此,天地间秩序会受到法阵影响,届时,会不会使更多无辜者死去?一切都是未知。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良心,冒这样的风险。” “再后来,我如愿飞升成仙。体内魔气似有感应,指引我去到了洗心池。我终于知道,我的魔气从何而来,它属于——魔头漆翎。是他被封印时,逃出来的一缕魔气。” 洛灵心中一震,亦从中窥见魔族的图谋。 “我设法记起幼年的一切。我诞生在一个边陲小镇,梧州镇。父亲是边将,母亲是教书的女先生,在我出生那晚,父亲高兴地从军营赶回,看到的却是,一个剖开他夫人肚子爬出的魔物……” 青梧双唇微颤,声音沙哑:“原来,在我还是胎儿时,就被种下了漆翎的魔气……我害死了我的母亲,也杀死了拿剑刺向我的父亲。” 洛灵眼中惊痛,手伸过去握紧了他的手,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意和难以自抑的悲痛。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他的手握得很紧。 青梧放任指尖触碰她的手背,汲取她给予的力量,他渐渐平复心绪,道:“自此,我明白了所有,救我之人,亦是害我之人,他是漆翎的手下,宿渊。宿渊挑中了我,他将魔气种在我体内,阻止我自戕,助我修仙……为的有朝一日,漆翎冲破封印后,有一具强大的新肉身。” “在观尘的记忆里,有宿渊的身影。”青梧看向洛灵,“你还记得吗?” 洛灵点头:“那个想抢夺玄月绫的魔头。” 青梧语气坚定:“我不会让他如愿,他期盼的、筹谋的,永远不会实现。” 这听起来分明是好事,洛灵却直觉担心,这是不是与他的结局有关,她急切问:“你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我将此事,告知了帝君。” 洛灵心跳加速:“然后呢?” 青梧说的简短:“决定将计就计,除去宿渊与漆翎。” 洛灵嗓音都抖了:“我问的是你,你会如何,你会和漆翎同归于尽,是吗?” 青梧没有回答。 在洛灵看来,这已经是一种默认。 “不行,这不行……”她眼中晕开薄泪,“我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与帝君计划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允许你死……” 青梧看到她的眼泪,心中蓦然一紧,脱口而出:“灵……” 反应过来又一时噤了声。 好在她没说什么,似乎并未发现称呼的不对。 第35章 清冷仙君(十五) “洛灵,别哭。“青梧低声哄道,“观尘已经将玄月绫交给了我,它能够支撑很久的封印,我们现在只需先除掉宿渊,往后的事情还早……” “帝君会允许这种夜长梦多的事情存在吗?会放心你体内的魔气吗?”洛灵难过,但仍有自己的理智判断,“她既知晓了这件事,那你和漆翎在她眼中,就是随时会引爆的炸药,且这炸药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她是天帝啊,她不会留你们多活一天。” 洛灵站起身,手没有松开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道:“天道让我成为巫山神女,就一定给了我解决这件事的能力。青梧,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 青梧抬首仰望她:“巫山神女诞生于大魔降世,为拯救苍生而生,注定因守护死去。” 他喉间一滚:“洛灵神女啊,我正是三万年前降世。” “所以……你认为,你就是我天命里要对付的魔头,只有你赴死了,我才会安然无恙?” 洛灵很清楚事实不是这样,若他死了,她亦会被抹杀。只不过,她现在并非单纯为了任务,而是真心想让他活下来,幸福地过往后的日子,可是要怎样同他说…… 系统似乎意识到她的纠结,提醒道:“宿主,绝对不能向目标人物坦白你的任务,这是规定。” 系统早已进到她的袖中空间,现在是在脑海中与她对话。 “嗯,我不会说的。”洛灵让它别担心。 洛灵目光沉静地望进他的浅瞳:“青梧,你也知道,巫山神女为拯救苍生而生,注定因守护死去。” 说着,她松开他的手。 青梧掌心一空,情绪尚未来得及低落,就被她下一瞬的动作弄得心惊不已。 洛灵利落地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她挡下青梧急切欲为她疗伤的动作,只拿出了一个玉瓶,将不断流淌的鲜血接进去。 青梧知道那血是做什么用的,他看着她纤指紧握,刺目的血色自她掌纹蜿蜒而下,从她白皙的指缝里沁出,青梧闭了闭眼睛,声音极尽无力:“好了,够了。” 洛灵将玉瓶塞进他掌心,察觉他指尖压抑的颤。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节,露出一个笑,换了轻松的语气,调剂这令人难过的氛围。 “反正血放都放了,就别浪费啦。”她晃晃他的手,“好啦,我想给你看的,是接下来的事。” 洛灵摊开受伤的掌心,另一只手施出治愈术,轻柔的白色光晕流进血色。然而,几息过后,伤口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血淋淋的剖开着。 青梧看着,忽然想到那次,她为救人灼伤手掌,凡火所伤,不难治疗,治愈术对仙来说,也不过是基础术法,可她却只是包扎。 “我的伤口,皆无法自愈。青梧,注定二字,已经是我的命运。” 青梧站起身,沉默地托住她的腕,将她的伤口寸寸愈合抚平,连血迹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神女,不要守护别人了。”他垂着眼,隐藏在暗夜的眼瞳里带了祈求,“放任一切罪恶发生,只为自己而活吧。” 不去拯救苍生,就不会因拯救而死。 青梧看她干净柔软的掌,眉心拧得更紧。 他后悔了,后悔将她牵扯进来。 当年,宿渊将魔气种进他体内时,亦分了一半留给自己。故此,想彻底诛灭漆翎,必须先杀宿渊,将他所持的另一半魔气收进他的身体。 万年来,他与帝君一直寻不到宿渊的踪迹,直到人间五百年前,宿渊现身设下血月魔阵,抢夺玄月绫。而观尘拼死一击,使宿渊身受重伤,他又一次藏匿起来。归元卷轴封印已经松动,他们不能再等,只能诱其现身。 凡间一遭,便是他与帝君计划的一环,既为寻回玄月绫加固封印,更是为了引出宿渊。帝君为保万全,瞒下另一重目的,遣扶音扶樾二人下凡助他,若他有意外,扶音扶樾亦能合力除魔。 而洛灵随他们一起,是因她神女的身份。 帝君希望她经此遭,能够觉醒神力,从而用她震慑所有隐藏在暗处的魔族,以保天地太平。 神女觉醒,需流下悲悯之泪。 而这件事,恰能利用宿渊,利用血月魔阵。魔族式微,宿渊无法与他们抗衡,必定会再次设下血月魔阵,诱他们入阵。阵中生灵涂炭,天性悲天悯人的巫山神女,见此情形,如何能不垂泪。 帝君大局为重,舍弃少数凡人性命,青梧亦同意这般做法,他只会尽力救下能救的。 那时,巫山神女只是巫山神女,他并不在意。 但青梧如今后悔了。 洛灵心里有着最纯粹的善意,她不会忍心看见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 青梧不想这样伤她的心。 “神女,你回巫山去吧,再也不要出来了。” 洛灵不知青梧心里的千回百转,只知道他是想保护她。她抬手抚平他的眉心,道:“青梧,我不护着别人,我只想护着你。” 青梧自知劝不动她,可未料想,竟得她一句如此剖白心意的话,他不敢承受,声音艰涩:“洛灵……我不值得。” “青梧,只有你值得。” 洛灵轻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神色无比认真。 “青梧,我想护着你,亦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情意。” 青梧眼眶酸涩,情意吗…… 然后,他看见神女启唇,听见她清甜温柔的嗓音。 “青梧,我喜欢你,不是同伴的喜欢,不是朋友的喜欢,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喜欢。” 青梧眼前一片模糊水色,有冰凉的痒意划过鼻梁,原来是他的泪。 洛灵表白完,耐心等着他开口。她隐约觉得,青梧对她,应当多少是有些好感的,而且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什么循序渐进慢慢来了。 她抬手帮他拭泪,为什么表白时,他总是在哭呢…… 下一瞬,青梧将她揽进怀里,呼吸间是滚烫的颤意,他本想轻轻地抱着她,但心底汹涌而出的情感让他再也无法克制,手臂紧了又紧,甚至想将自己与她融为一体。 “洛灵……灵灵,我认了。” “什么?”洛灵不明所以。 青梧慢慢笑了,琉璃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微光。 即便她把他当替身,他也认了。 只要能拥有她的爱意,只要能在她身边。 情意错付如何,前路跌宕如何,在亲耳听见她说喜欢他的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再顾虑。 就让自己顺从私心,放纵这一次吧。 “灵灵,我爱你,我好爱你。” 洛灵微怔,青梧说他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感情竟这样深了……她从他的动作间,感受到不亚于他言语的深沉澎湃的爱意。 洛灵双臂环紧他的腰,她此刻真的很幸福。 青梧薄唇蹭过她的发,嗅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他轻声询问:“灵灵,我可以吻你吗?” “当然可以。”洛灵耳朵发烫,“下次,想亲就亲,不用问。” 得她首肯,青梧低头吻下去。 唇落在她的额间,金乌神印似有感知,闪过柔和的光芒。 青梧细细地亲吻她的脸,唇畔流连在她眉眼,轻点在她鼻尖。 洛灵眼睫扑闪,被他亲出痒意,低低笑出声,嗓音娇娇糯糯:“……好痒啊,青梧。” 青梧也笑起来,唇辗转触碰到她的唇角,她的唇太娇嫩,他舍不得用力,心底的**又迫使他施加了力道,压着她的唇厮磨。 洛灵双臂攀在他的肩上,启唇轻轻回应。 青梧呼吸渐重,托起她的腰,将她抱到桌子上。 两人对视几息,眼中皆是无尽的缱绻。 青梧手掌托在她颈后,深深吻向她的唇,很快侵入她的齿舌。**压过理智,他紧箍住她的腰,疯狂汲取她的一切。 洛灵一开始还能有来有往地回应,结果越来越招架不住,她捏皱了他肩上的衣衫,放任他的唇舌,直到没有一丝呼吸的间隙,难忍般从喉间溢出一声细细的呜咽。 小猫似的声音却能瞬间唤醒青梧的理智,他霎时松开了她。 看着她肿烫的唇,青梧眼中闪过惊惶与懊恼,自己怎么这样粗莽…… 他小心拭去洛灵唇上的水色,怕自己的指腹粗粝,会磨破她红肿的唇,动作轻了又轻,甚至还用了灵力帮她消肿。 洛灵眼睛一弯笑出声。 她拉下他的手,捧起他的脸,凑近在他唇上贴了一下,无奈笑道:“哪就这么娇弱了,不用这样小心翼翼。” “灵灵,我弄疼你了……” “没有。” 洛灵上下揉着他的脸颊,力道并不重。 “你亲的我没法呼吸了,我们天界清雅温煦、端方持重的青梧仙君,什么时候这样霸道啦?” 青梧听出她并非埋怨,只是揶揄调笑,放下心,也随她笑起来。他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下次,我会注意。”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做不到什么端方持重。自初见时,那抹明媚鹅黄雀跃地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心中沉寂的湖面,便被她衣角掠起的风吹皱,再也无法平静了。 黑夜静谧,满室温馨。 青梧向他的神女坦白,将他与帝君计划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想试着与她一起,在死路上破开一线生机。 第36章 清冷仙君(十六) 掌门知道他们要在衡山宗多留几日,特地腾出一处独院,供他们居住。 阳光倾洒,暖融融地照耀着一切。院中一棵海棠树遮出阴凉,在盛放的粉白海棠花下,洛灵组织了除魔小队首次正式的集体会议。 四人一鸟,围坐桌前。 石桌上叠着一方流光溢彩的披帛——正是玄月绫。 “事情我都听阿姐说了。”扶樾心中带着被戏耍的气愤,“我们居然是踩着魔族圈套找到的玄月绫!” “找到总比找不到要好,至少我们现在掌握了主动权。”扶音看向洛灵,“幸好有观尘长老的记忆,得以发现神女体内的溯影砂。” “但是,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扶樾拨去落在额间抹额上的海棠花瓣,挠挠头,“说不上来,就是,你们能想到吗,血月阵……就算神女不觉醒,我们也能破阵啊……” “嗯。”扶音明白扶樾的意思,这也正是自己疑惑的地方,她替他理了思路,缓缓道: “魔族的最终目的,一定是助漆翎冲破封印。目前阻碍他们的,一是玄月绫,二是巫山神女。第一次夺玄月绫未果,玄月绫被观尘长老带回衡山宗,这里有护山大阵,有无数能力出众的修仙者,魔族不敢硬闯。所以,等我们来寻玄月绫时,他们便诱导我们找到衡山宗,等我们将玄月绫带出,再从我们手中抢夺。” “魔族为了让自己多些胜算,会启用血月阵,又怕血月阵刺激到未觉醒的神女,所以给神女下了溯影砂之毒,算是一箭双雕。” 扶音轻叹一口气:“可就像阿樾说的,魔族此计,看似环环相扣,实则有着致命的错漏。五百年前,历劫的雨融尚能祭魂破阵,哪怕如今的血月阵法更加厉害,除去神女,我们还有三人,未必不能破阵。只要破阵,魔阵不再压制你我功力,他们的胜算便削弱大半,很有可能夺不到血月绫,而且也无法保证在阵破之前,杀掉神女。而一旦阵破,神女也不会永远沉溺于幻境,总有苏醒那日。” 扶樾抱臂靠着椅背,“还得是阿姐,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只要我们不入阵,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算盘不就都落空了……” 洛灵略有些心不在焉道:“一定是有我们不得不入阵的理由吧,就像雨融那样,面对整个山庄的人的性命,怎么会忍心不去救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将花瓣片片插在青鸟的羽毛里,疏解心中忐忑。 今日之前,她和青梧商议好,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扶音扶樾,包括——青梧体内的魔气。 还没开始说,她已经很紧张了。 扶音是讲道理的人,可扶樾,他那么崇拜青梧,会不会一下子反目成仇了…… 小青鸟被迫穿上了一身的花裙子,它抖动翅膀,将花瓣抖落,啾咕一声:“宿主,请您不要再玩我了!” 扶音看着挥着翅膀躲开的青鸟,唇角弯起轻笑,但开口仍是正事:“还有就是,我很好奇,魔族如何知道封印松动,还有我们要下凡寻找玄月绫的?” 魔族刚巧在他们前一步,布设好所有。 “不会——有卧底吧?”扶樾挑眉猜测。 不同于洛灵,青梧反倒是与往日一样沉静从容。他道:“漆翎被封印时,有一缕魔气逃出,这缕魔气的一半,在宿渊的身体里。” “什么?!”扶樾瞬间坐直,瞪大了眼,连身后的抹额带子都随他动作大幅摇晃了下。 虽是一缕魔气,可那是灭世魔头的魔气,不容他们小觑,他看着青梧仙君:“宿渊……是不是当年逃走的那个魔族副使?” 青梧颔首。 “哦——”扶樾一拍桌子,恍然大悟,看向阿姐,“属于漆翎的魔气可以和被封印的漆翎相互感应,所以宿渊知道了封印松动。而且我们与天帝在洗心池前的对话,也全都被漆翎听去了……天哪……” 扶樾瞳孔里仍有震惊,“有卧底都比现在这个状况要好吧。” 扶音却问:“一半魔气,那另一半……” 石桌下,洛灵牵住青梧的手,干燥的手掌温度熨帖,他还真是一点都不紧张。 青梧轻拍两下洛灵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不会在乎旁人的任何眼光,因为—— 灵灵是他心上的盔甲。 “另一半魔气,在我体内。” 青梧毫不犹豫道。 空气静默许久。 扶樾僵硬地动动,怔愣开口:“阿姐,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没有。” 较之扶樾,扶音镇静得多。她看眼神女,见她没有惊讶,眸中只有隐隐的担忧与关注,看来神女早已知晓。 神女信任他,她信任神女。 扶音嗓音平静:“我们知道了,需要保密吗?” “临时,还是需要的。”洛灵意外扶音竟接受的这么快,而且什么也不多问。 “不,不是……”扶樾盯着青梧,他知道青梧仙君从不会玩笑,但这句话,实在太像玩笑了!若另一半魔气真在他体内,那青梧仙君不就是……魔吗? 他支吾半天,也没再吐出半个字来。 “我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们,”青梧语气里带着诚恳,“也烦请二位,耐心听完我接下来的话。” “当然。”扶音点头。 扶樾抿抿嘴,也点了头。 青梧与洛灵的手,始终紧握着,他们选择将事情告诉扶音扶樾,并没给自己留余地。扶音扶樾不是凡人,是两位仙君,想悄然抹去他们的记忆,几乎是不可能的。 洛灵都想好了,要是他们和帝君一样的想法,决定牺牲青梧,那她就带着青梧跑。 初夏的风轻拂,掠过枝头,吹动满树繁花簌簌作响。阳光透过颤动的花叶,落下斑驳光影,闪动在几人身上。 扶音听完一切,反倒更松一口气,原来事情都还在掌握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笑宿渊根本想不到,他的诡计,都在帝君与青梧仙君的预料中。 “所以——”扶樾心中震颤,“青梧仙君时刻都在压制体内漆翎的魔气?” “是。”洛灵替青梧回答。 “青梧仙君,你太强了……”扶樾激动地站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夸张地扶着脑袋,“那可是漆翎的魔气啊……三万年,青梧仙君,你,你压制了三万年,你真的太强了!” 扶音闭了闭眼睛。 洛灵扶额,她绝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你慕强慕得没边了。”她无语道。 “慕强……”扶樾点点头,这个词,形容他还是有点贴切。 但—— “我也不是什么强都慕,我只慕正义的强!” 扶樾亮着星星眼,蹦到青梧仙君身旁,神色一僵,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他看到了青梧仙君和洛灵神女交握的手,但青梧仙君几乎是转瞬间将手收了回去。 洛灵一愣,蜷了下空荡的掌心。 他不愿公开吗…… 青梧眼睫半敛,灵灵没有提过要将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别人,他便不敢主动做。 扶樾皱眉,脑子开始思考,难道—— 青梧仙君是被迫的?是洛灵用魔气的事威胁了他,所以青梧仙君不得不屈服,只好委身…… 对!一定是这样! 洛灵第一次见到青梧仙君的时候,就冲上去抱他了,一路上眼睛都恨不得黏在青梧仙君身上,肯定是贪图仙君美色。在得知魔气秘密后,就用此威胁了他。 怪不得青梧仙君会突然对她亲密…… 原来如此,可恶! 扶樾没有作声,贴心地保全青梧仙君的体面和尊严。 他表现的好像什么都没瞧见,继续说起原本想说的话:“青梧仙君,你收徒吗?你看我可以吗?” “不收。”青梧道。 “或者,我可以认个义父吗……”扶樾说着,有些羞涩起来。 青梧:“……” 神情有一瞬间的僵裂,他看向扶音,眼睛里带了些疑惑不解。 扶音看懂了青梧的眼色,叹口气:“是的,他脑子是有点问题。” “阿姐,你在说谁啊?” “没谁。” 扶音感觉很丢脸,不想再和这个傻子说话。她看向洛灵,轻声问道:“如果必须要进血月阵,是不是先将溯影砂拔出来?” 洛灵摸着心口,“可我好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哎。” 扶樾还在一旁:“青梧仙君,可以吗?” 青梧拧眉:“不行。” 说罢,他不再管扶樾,神色专注,抬起手,指尖泛出灵力连接灵灵的心腔,温热有力的跳动,其他什么也没有。 从幻境里出来时,他第一时间就探过她的心脏,那里没有溯影砂的痕迹,现在仍旧没有。 “有可能,针在刺进心脏的时候,就已经与你的血肉融为一体。”青梧眉头紧锁,“也有可能,它只会在你看到血月时显形。” 扶音闻言,双手结印,撑出一道水波,水波中映着一道阴沉的血月。 洛灵顿觉精神疲累,眼皮沉重非常。 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试图清醒,喃喃道:“这样都行啊……” 扶音迅速收起水波,看向青梧。 青梧摇头:“还是没有,看来已经融进血肉里了。” 桌上有观尘长老送的雪茶,说话间,他已经斟过一杯,温柔递到她的唇边。 洛灵就着他的手喝下,顿觉好了不少。 “神女,你还是不要进血月阵了。”扶音道。 阵中危险,她昏着,他们未必能抽身顾着她。 “那不行。” 洛灵站起身,又喝了一杯雪茶,观尘长老这清明识海的茶确实不错。 她道:“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们。” 语气还颇有些骄傲。 青梧心生几分无奈,眼底泛出心疼。 “我的神力,其实已经觉醒了。” 第37章 清冷仙君(十七) “你说你的血可以压制魔气?”扶樾眯了眼睛。 全通了! 不只因为魔气秘密,她是凭她的血拿捏青梧仙君的! “所以,血月阵,只要你们进,我就得进。”洛灵道。 她可以托底,不管血月阵中发生什么意外,他们都有她这张底牌。 扶樾下巴一扬:“那你带着观尘长老的茶,一直喝。” “呵,还没等晕过去,我先撑死了。”洛灵闭上眼睛,几息之后,再睁眼时,视线所及一片虚无,“我不看不就好了吗。” 青梧仰头看她的眸子,依旧明亮含笑,只是远远地望向虚空。他怕她摔倒,虚扶着她的臂肘。 洛灵感受到青梧的动作,侧过身对他笑:“没事,青梧,我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感知一切哦,比如——” 她倾身将手伸向他脑后,收回时,指尖捏了一朵花。 “你发间落了一朵海棠。” 青梧无奈轻笑,接过她指尖的花,温柔地拢进手心。 “那我们明日出发,送玄月绫回天界。”扶音道。 洛灵又眨眨眼睛,视线恢复,她嗓音清越:“好!任凭宿渊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错,”扶樾点点头,“青梧仙君,漆翎不配你与他同归于尽,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实在没有,我来!” 青梧难得在面对别人时也带了笑意,他道:“若真到那一步,我不会拖累你们,但还是,多谢。” 扶樾激动地涨红了脸,青梧仙君对他道谢! 他暗自决心,至少,他要帮青梧脱离洛灵的“魔爪”。 除魔小队会议解散。 风轻日暖,鸟语泉鸣,醉人却不甜腻的花香萦绕在鼻尖,晴和的光透着慵懒的气息,无端让人想打瞌睡。 院中飞来一只蝴蝶,轻盈的翅膀像被清风托起的碧色烟霞,振翅间洒落下极细微的星屑鳞粉。 是碧影蝶。 看来衡山宗的弟子大比已经结束了。 听江镜言说,大比结束后,山中会放出万只碧影蝶,弟子每捉到一只,可以向自己的师父兑换一百灵石,算是让大家庆祝和放松的一种方式。还说他们虽非衡山宗弟子,但亦可参与,灵石嘛,找掌门兑换就好。 青梧抬手,碧影蝶落在他指节,他回过身,将其轻轻送至洛灵身边。 洛灵伸手轻点它的触须,碧影蝶未逃,竟绕着她的手轻灵地挥动莹翅,一点也不怕人。 “就你值一百灵石啊。”她翘着唇角道。 抬目看向青梧时,眼神发出邀请。 青梧上前牵住她的手,道:“我们去捉碧影蝶。” “嗯!不过我们只凑个乐子,还是不要找掌门兑灵石了。总感觉掌门和观尘长老已经看破我们的来处,都成仙了还要和小孩抢钱,怪不好意思的。” 青梧温柔摩挲她的指背,看向她的眼睛里,有着化雪般的温柔。 “灵灵可以找我换,一只蝴蝶,换一万灵石。” 洛灵才将这只碧影蝶收进腕间玉镯,闻言惊讶地睁圆笑眼,捧了青梧的手放在颊边蹭,“青梧……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以后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青梧低笑出声,弯起的眼眸含着宠溺与纵容。 他的一切都是灵灵的。 说是捉蝴蝶,实际更像是散步。他们没有主动感知碧影蝶的方位,只是找了山中景致好的僻静处,慢悠悠地并肩走着,若是遇见蝴蝶,就将其收下。 虽说僻静,但衡山宗弟子众多,今日又都在外玩乐,他们难免偶尔碰上。一到这时,青梧就会提前将她的手松开,不动声色与她隔开半臂距离,等人离开,再来牵上。 “这边有,阿宁快吹笛子,把碧影蝶招来。” 不远处传来一道活泼的姑娘声音。 “下次就该禁止你们御兽的参加,太犯规啦!” “别生气嘛,来来来,一人一只好不好……” 声音渐远,结伴的姑娘们已经离开。 青梧再次去牵洛灵时,见她撇撇唇角,举起他的手,神情不太高兴,看着……有些委屈。 他心头一紧,眼底流露紧张,用另一手捧了她的脸:“怎么不高兴了?” “我很见不得人吗?”洛灵问。 只这一句,青梧便知她误解了什么,他急着解释:“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又听灵灵道:“是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她还是放低声音,略向他倾身说的。 青梧看见那双已经染上笑意的眸子,还带着一脸恍然理解的神色。他心下无奈,道:“我是怕你不愿,你之前未提过要将我们的事告诉别人,我便不想擅作主张。” 洛灵眨眨眼:“所以,你在扶樾看见时立即松开,也是因为这个。” 说来那小子倒也老实,竟然装没看见,什么都不说不问,难道是青梧暗中提醒的他? 青梧点头:“嗯。” 洛灵眼眶一热,心中汹涌起酸涩暖意,他总是这样,在细小的事情上也极其尊重她。 她微敛笑意,神色认真,语气轻柔坚定:“青梧,你愿意同我结为仙侣吗?” 青梧呼吸一滞,心腔泛起滚烫热意:“当然愿意,灵灵,我求之不得。” “好,”洛灵牵紧他的手,“那就不要松开了。” 青梧眸光闪动:“好。” 大概因为今日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洛灵与青梧很珍惜片刻的散步时间,一直到落日余晖散尽,谁也没有开口说要回去。 太阳沉寂,月华皎皎,清朗的月色拥着天地,一抬眼便是漫天星辰。 衡山宗山尖,青梧拢着洛灵坐在秋千椅上,两人漫不经心地摇晃着。 月影映在青梧眼瞳里,明亮又温柔,他嗓音沉静:“灵灵,我从未认真欣赏过月色,有时……甚至觉得厌恶。如今才知,原来,月亮是这样美的。” 洛灵算算时间,再有半个多月,又是满月了。 “往后的月色都会是美的,弯月是美的,圆月也是美的。”洛灵靠在他心腔,耳边是他热烈真挚的心跳声,她昂起头看他,“青梧,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要一直陪着我。” 青梧侧目,眼中月影落在她乌黑的眼瞳里,更加明亮动人,他道:“嗯,尽我所能,陪灵灵更久。” 洛灵睫羽轻颤,眼前,他似晴光映雪的眉目荡开细碎笑意,看的她不自觉晃了神。 她怔怔道:“你知道吗,这里,有比月色更美的。” “是什么?”青梧问。 洛灵轻动腕间玉镯,捉到的几只碧影蝶翩跹而出,绕着二人轻盈飞旋,夜色里,莹碧翼翅流转着如梦似幻的光泽,像被风揉碎的春色。 青梧看向那些光影。 可接着,下巴被怀中人捏住,将他的脸转了回去。 青梧复又看向她,眉尾轻挑。 “不是蝴蝶,”洛灵捏捏他的下巴,“是青梧。” 轻浅的声音随风飘入耳中,青梧眼睫一颤,红了耳朵。 “师兄,你长的这么好看,乱我道心了。” 洛灵学着他问:“我可以吻你吗,师兄?” 青梧心如擂鼓,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他只想着她、看着她,就觉满心爱念澎湃,不能自抑。更何况当下,她如此……撩拨他。 “师兄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哦。” 又一声甜软嗓音。 青梧忍下想主动贴近的冲动,他放轻呼吸,等待他的神女垂怜。 余光里,是蝶翼的流光碧影,视线下,是灵灵动人的脸庞。她的唇正在向他靠近,白皙脸颊悄然泛起红晕。 言语大胆,但还是会羞涩。 灵灵好可爱。 呼吸交织间,青梧半阖的眸子微动,察觉树后藏匿靠近的人影。 他最好识相,别来打扰。 洛灵的唇几乎要贴上青梧的。 “咳!!!” 寂静里猛然响起一声刻意的咳嗦,好像炸响的鞭炮,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蹦进洛灵的耳朵。她吓得浑身一抖,汗毛都要炸立起来。 空气中所有的旖旎消失得一干二净。 青梧抚着洛灵的背安抚,极其不悦地掀眼瞥向树后暗影。 “谁啊……”洛灵轻声问。 说罢,心脏间蓦然一痛,她意外地看看青梧,被人打扰接吻,就算生气,也不至于黑化吧…… 但也就痛了一下,洛灵没再在意,视线再次看向藏着的人影。 青梧神色一凛,下意识看向洛灵,见她只盯着树后,神色寻常,略微放下心。他袖下指尖微动,玉瓶中浮出一缕血线,绕着他的指骨沁入皮下。 “扶樾,出来。”他道。 是扶樾啊……这小子鬼鬼祟祟是要干嘛…… 洛灵狐疑看向磨蹭着现身的扶樾,心里更加疑惑,他干嘛一脸大义凛然、奋不顾身的神情,好像在做什么危险的好人好事一样…… “青梧仙君,你要是被迫的,你就眨眨眼。”扶樾绷着嘴角。 青梧皱眉:“什么?” 听见青梧没头没尾的一声,洛灵半眯了眼睛,看样子,是扶樾在向青梧私聊——单独传音了。 她问青梧:“他说什么呢?” “扶樾问我,是不是被迫的。” 扶樾眼睛一瞪,哎,怎么还说出来了! 什么被迫……洛灵反应了两秒,神色一僵,腾地站起来,无语笑:“被迫,被谁迫?” 她指向自己:“我吗?” 洛灵说着甚至笑出了声:“扶樾……你真的,你小时候发烧是不是看的兽医……” 第38章 清冷仙君(十八) 扶樾隐约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乍然听见她这句话,又似被踩了尾巴,张口便反驳:“你才看的兽医!” 青梧眉心微拧,到此刻自然也听明白了。 他站起身,郑重牵过洛灵的手,语气认真:“扶樾,是我,心悦神女。” 扶樾视线一转,嘴都没合上,神情好似被雷劈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真,真的?” 青梧:“嗯。” 看青梧仙君神色,不像有难言之隐,而洛灵又一脸的无语模样。扶樾倒吸一口气,完了…… 他刚才干了什么…… 突然感觉自己缺大德了。 “所以白日,你看见我们俩牵手没说——是为了青梧的面子?”洛灵好笑问。 扶樾僵硬点头。 “……你还真是个合格的迷弟。” “那…那个什么,阿姐有事找我,我先走了!”扶樾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又遥遥喊了声:“抱歉!你们继续!” “还继——” 洛灵才蹦出两个字,剩下的话都被堵回喉咙里,也不必再问了。 是要继续的。 青梧细细吻她的唇,安静又虔诚。 洛灵体会到他极尽的温柔。 最后的吻无声落在她发顶,满含珍重疼惜,像在吻一捧即将化掉的雪。 也许是这一吻太过温柔,洛灵竟从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青梧?” “嗯。” 她在他怀里仰头,细长乌眉微蹙:“你有事瞒着我吗?” “没有。” 青梧又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累不累?”他问。 “好像……有些。”洛灵困意渐涌,视线里碧影蝶的流光都模糊了。 怎么突然这么困…… “灵灵,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好。” 洛灵伏在青梧背上,困得撑不住,她手抓在他身前的衣襟,想捏紧,却如何都使不上劲。 “青梧……” “嗯。”青梧应声。 他知道她已察觉不对,没解释什么,只稳稳地背着身上人往回走,脚步放得慢,似乎想让这时间拉长些,再拉长些。 洛灵眼睛已经困倦地合上,她轻轻歪头,吻在他耳侧,嘴唇动了动,声音低的好似呓语:“青梧,我生气了……很难哄……” 下一瞬,她的手臂缓缓垂下。 耳边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安宁,青梧喉结上下滚动,眼眶隐隐泛起酸涩。 “灵灵,对不起……” 他食言了。 ——真希望还有机会能来哄你。 * 小院内—— 扶樾一脸悔不当初。 扶音揉了揉额角,深叹一口气:“阿樾,你是不是……真的发烧看了兽医……” “阿姐……”扶樾暴躁地哼唧,捂手干搓了两下脸皮,“你也说我……我没脸见青梧仙君了……” 扶音拍拍他的肩,还是安慰道:“他不会同你计较。” 扶樾一头磕在树上。 “你别欺负这株海棠树了。” 扶音语毕,看见青梧仙君背了神女缓缓走来,神女睡颜安宁,静静依偎在身边人颈侧。 “青梧仙君……”扶樾两只手尴尬地没地放。 青梧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背着洛灵向房间走去。 扶樾深吐一口气,视线偏转,看到阿姐正对着空气出神。人都走远了,阿姐看什么呢…… “阿姐,怎么了?” “嗯?”扶音收回目光,“嗯,没什么。” 她好像感受到,神女在向她求助。 屋内—— 青梧将洛灵轻放在榻上,拂顺她鬓边碎发,在暗夜里定定看了她许久。他俯身,细碎苦涩的吻落在她脸庞。 在系统尽力唤醒下,洛灵此时有听觉和触感,但无论意识怎样挣扎,肢体都动弹不得,更无法睁开眼睛。 她能感受到青梧在吻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唇正在颤抖,慢慢在她唇畔辗转,带着一种极度的——不舍。 洛灵心中涌起恐慌。 他们之前都说好了,青梧答应她,不会再想着自我牺牲,可现在,他分明一副前去赴死的模样…… 一定是今晚那次短暂的心痛有问题。 青梧又吻向她的眉心,一滴泪划过高挺鼻骨,落在她额间。他温柔细致地擦去,却看见灵灵的眼角同时沁出湿意,有盈盈泪水没入乌黑的鬓发里。 他蓦然一怔,心尖都泛起颤意。 她的泪分明带着凉意,可青梧触及那片湿,总觉温度灼人。 他聪慧的神女猜到了。 “对不起,灵灵,对不起……” 除了干涩的道歉,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他想将她的神女捧在手掌,举在心上,希望她拥有世间美好的一切,眼睛永远笑得明亮。 可他,总是在叫她难过。 “灵灵,我不好,我没有……顶替你故人的资格……” 洛灵捕捉到这个微妙的用词。 什么顶替? 难道青梧认为自己是替身? 她脑中划过什么,想起幻境里,阿辞消失在身侧,又突然出现在院门处。 和她一起堆雪人的,不是幻境里的阿辞,是青梧。 洛灵问系统:“青梧进幻境了,是吗?” “宿主,抱歉,我也无法确定。您意识进入幻境时,我会进入‘待机’状态,无法得知外界发生的事。” 系统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可洛灵认定这件事十有**。 以青梧的机敏,他一定确认过,自己从未有过“谢辞忧”之名的前世,抑或是以“谢辞忧”的身份下凡历劫。所以,青梧才认定自己是替身。 洛灵不知道该怎样同青梧解释,连她自己,甚至她的系统,都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世界的任务目标会是同一人。 但她的感情是真的,她不能解释,却有很多办法让他感受到她的爱,让他明白她没有把他当替身。 前提是,她得醒来,不能放任他一人赴死。 洛灵意识挣扎地更厉害,眼角湿意不断。 青梧擦不尽她的泪,指尖轻抚在她眼尾。心脏处,如附骨之蛆的魔纹寸寸显现,死死缠绕着他。 这恶心的纹路,他从未给她看过。 他倾身,额头抵在她的额间,阖目掩去眼底泛起的血红,声音哽涩:“灵灵,抱歉……” 他喉间滚了滚,艰难地说出接下来的话:“就当我们,从未有过交集……” 洛灵眼睫微动。 不要,她才不要。 纯白光晕在两人额间铺展延伸,是青梧在消除洛灵关于他的记忆。 片刻之后,光晕消散,青梧嘴唇在颤抖,他抬头摸摸她的发顶,想再亲亲她,他的唇离她很近,却没再贴上她柔软温暖的皮肤。 他没有资格了。 但他并不后悔。 青梧握住她的腕,掌心隔着他送她的玉镯,目光不舍地流连在她眉眼。 所有一切都将回到正轨,洛灵,会无忧无虑地回到巫山。 谁都不能再让他的神女流血流泪,包括他自己。 而后,青梧轻轻抬起她的手,将额头贴在她手背,神色满是虔诚的爱意。 有徐徐暖风自窗棂吹进,拨动轻柔的纱帐。 青梧放下洛灵的臂,整理好她的袖角,为她盖好锦被。他站起身,手掌微抬,悬在她的心脏处。 一团浅红色的灵光缓缓浮出,接着没入碧色的玉镯。 “灵灵,不会再疼了。” 他低声道。 * 扶音匆匆走进洛灵的房间,迎面差点撞上一只鸟。 系统正要飞去找她,见她来的正好,啾一声抓住扶音仙君的袖子,挥动翅膀拉着她往床边走。 扶音眉心微动。 神女果真在向她求助。 她加快步子,跟着来到榻边,青鸟松开她的袖角,转而抓住帐帘,将帘子扯了起来。 扶音看见榻上的神女,明明是安宁沉睡的眉眼,她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焦急不安。 “需要我唤醒你的主人,是吗?”扶音问青鸟。 系统已经利落地用爪子和喙将帐帘绑紧,闻言连忙点头。 扶音颔首,双手掐出法诀,一轮小巧的青色六边法阵打入神女的额间。 她察觉到神女体内有另一道禁制,应当是青梧所施,因为这禁制的效用只是让人沉睡一夜,且并不与她的法阵对抗,是怕会伤害神女的身体。 她立在榻前,安静地等待神女醒来。 洛灵指尖蜷动,逐渐获得身体的支配权,她缓缓睁开眼睛,是昏暗的内室,余光里一抹青色身影。 系统高兴地扑腾翅膀落在她耳边叫。 “好了,小六。” 洛灵蹭蹭耳朵,有被吵到。 不过也多亏有它。 扶音扶她坐起来,直截了当道:“青梧仙君已离开衡山宗,他说,若明日太阳升起前未归,让我们不必等他,带着玄月绫先行返回。” “太阳升起前吗……”洛灵低声道,像在问扶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不会回来了。 洛灵掀开被子起身,双脚蹬上被青梧整齐摆在床边的鞋子,站定道:“玄月绫就交给你和扶樾了。” 扶音拦下她,“神女要去找青梧仙君?” “是的。” “我们一起去。”扶音道。 洛灵动作微滞。 的确,多一人多一分胜算,但…… 现下处境不同往日。 她理解青梧的做法,因为她也不想将扶音扶樾卷进来。 “扶音仙君,你这么聪明,也能猜到些什么,对吗?”洛灵眼睛一弯,故作轻松,“所以,这件事,应当交给巫山神女。” “洛灵,我们算朋友吗?” 扶音向来称她神女,难得喊了她的名字。 洛灵也意外一瞬,她点点头:“我们当然是朋友。” “那好,作为天界仙君,我本就该义不容辞。”扶音看着洛灵,声线温柔又带着力量,“更何况,作为朋友,我更应助你和青梧一臂之力。” 洛灵动容,但仍然纠结,就在她决定开口拒绝时,听见扶音说。 “如果不答应,我也有办法让你接着睡着呢。” 洛灵瞪圆眼睛,她温柔淡雅和煦的扶音师姐,居然也会用腹黑的语气威胁人了…… “你会吗?”她犹疑问。 “我会的。”扶音道。 洛灵深叹一口气,松了口:“好,我们一起,那扶樾——” “我也要去!” 外室窗户被拉开,扶樾的声音随风清晰传入。 第39章 清冷仙君(十九) 梧州镇—— 青梧站在界碑前,一身玄青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神情淡漠,只一双长睫掩映的眸子里,涌动着阴戾的血色。 “前方有进无出,还要跟着?”他语气不耐,声音因压制魔气而生出哑意。 身后不远处的暗影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腰间悬挂一枚重瓣莲玉佩,流转金色云纹,是衡山宗掌门弟子——季蕴。 季蕴眉目泠然,伸臂一握,铮铮长剑在夜里泛着冷光,她单刀直入:“二十年前,阁下是否去过上阳城?” 上阳城……青梧眉心微动,转身抬眼看向她,目光定了几瞬,“那个小孩,是你?” “是。”季蕴一步步靠近,指尖紧紧掐着剑柄,语气是竭尽克制的冷静,“上阳城里,那座以采药为生的村子,是否为你所屠?” 眼前,这人的眸子里,重现着记忆中可怖的血色,她眼睛里涌出隐藏的悲痛与怒意。 二十年前,家乡遭魔族屠戮,她虽年幼,却深深记得,她的亲朋同乡,全都被魔气贯穿,痛苦地倒在血泊里,天上遥遥一轮血月,如烙印般刻进她的记忆。 在魔气狠厉杀向她时,有人为她击碎那道魔气,昏过去前,她看到的是一双浸染血色的眼睛。 在太师伯的水镜中,她一眼就认出这人,这位名叫青梧的人。 他并非道友,而是魔族。 但她不明白,那时他为何要救下自己? 救命的恩人,是否也是屠村的仇人? 季蕴等着他的回答,盯紧了他所有动作,只要他点下头,说出一个“是”字,她拼死也要将这柄长剑送进他的心脏。 “不是。”青梧道。 季蕴并未全信:“可你是魔,那时为何在上阳?又为何救我?” “我的事,没必要同你解释。” 青梧转过身,没对她的剑气做任何戒备,神色坚定地向前迈步。 上阳城时,他追踪血月阵法而来,却并未寻到宿渊身影,而今,那魔头就在梧州镇等着他来。 他道:“你的仇人,此时就在梧州。你想好了,梧州将经历如你家乡一样的惨烈,而你,即便如今是衡山宗弟子第一人,亦会同幼时一样无力。言尽于此,进与不进,凭你。” 说罢,他不管身后人如何,独身踏进梧州镇。 季蕴陡然僵住,目光转向梧州镇的界碑,脑中闪回幼时布满血色的画面,下一瞬,眼神变得锋利,她道:“即便不是为了复仇,我也要进,哪怕只能救下一人!” “还有我!” 一道清朗嗓音自身后响起。 季蕴惊诧看向声音来处,“师弟?” “师姐好。”江镜言笑眯眯靠近,“除魔卫道的功劳,怎好让师姐一人独揽呢。” 季蕴知道他只是说笑,凝眉敛容:“师弟,这里真的很——” “危险,”江镜言接过她的话,“师姐,他说的,我都听见了。前面被魔族布下了血月阵,对吧?我清楚阵法的厉害,但我也是衡山宗的弟子,绝不会惧怕退缩。” 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更何况,我是一定要站在师姐身边的,不管师姐身在何处。” 季蕴怔然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他神色轻松,眼底却涌动着无法劝退的果断刚毅,她点头:“好,我们同行。” …… “梧州镇。”扶樾瞥一眼界碑,视线偏转,看向洛灵:“你怎么知道青梧仙君会来梧州?” 在衡山宗时,他看到阿姐神色凝重地往洛灵的住处去,怕出什么事,才悄悄跟上,在窗边偷听到她们的谈话,他大概听出是青梧仙君出了事,洛灵和阿姐要去找他,这种事怎么能少了自己呢,他当然也是义不容辞! 于是强行跟来。 洛灵道:“青梧身上带着我的血,跟着它的指引就能找来。” 扶音凝眉:“这里被魔族布下了魔阵,正是……血月阵。” “还真是啊,魔族真是一丝上进也无,几百年前失败的阵法又拿来用……等等!”扶樾像是想起什么,急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青、青梧仙君,已经进去了?!那他……” 青梧仙君看见满月,不是会堕魔吗! 说罢着急迈开步子:“快走吧!宿渊选择在青梧仙君的故乡布下血月阵,一定是为了刺激他彻底堕魔。就算再危险,青梧仙君也应当叫我们一起的,为什么要瞒着大家独自前来啊,至少,至少叫着我也行啊……” 扶樾嘟嘟囔囔说着,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委屈与不满,青梧仙君还是不信任自己吗?不过也是,他的能力比起青梧仙君可差远了,但多一人多一份力量啊!想着,扶樾脚下步子迈得更急了。 扶音看向洛灵。 洛灵会意点头,闭眼收起视线,她体内,还有血月为引的溯影砂。 她决然踏向梧州镇,此时阵中的危险绝对甚于他们从观尘长老记忆里看到的那样,否则青梧也不会瞒着大家独自前来,他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保全大家,是存了死志来的。 他身体里还有帝君种下的死契,死契既是帝君拿捏青梧的命门,放心他在外做事的倚仗,也是为了有朝一日,魔头漆翎入体后,开启死契,二人同归于尽。 洛灵眉心微凝,如果只是宿渊,值得青梧这样孤注一掷? 她摸上腕间的镯子,上面沾染了她的体温,也环绕着独属于青梧的温柔。 他怕堕魔后,她会心痛,提前取出了她的心脏,小心稳妥地安置在玉镯中,还传送了大半灵力,保护她的心脏,保护她。 这个傻子。 觉得她把他当替身,就应该讨厌她啊,干嘛还一个劲儿的付出。 “阿灵,”扶音的声音低响在身侧,“没有血月。” 洛灵闻言睁眼,仰头望向夜幕。 这里的月色比外面更加明亮,夜幕之上,挂着半轮黄澄澄的月亮。 但不对劲。 正值月末,界碑外是正常的残月,界碑内却变成了初七八才有的上弦月。 “那边是什么?”扶樾看向西侧的一座高峰,上面莹莹流动仙门阵法的赤金光芒,似要抵抗魔阵。 “这里有修仙者。”扶音神色一凛,想起观尘长老的师妹使出的祭魂阵,也是这般的赤金光芒。 洛灵道:“先过去看看!” 水泗峰—— 季蕴端坐阵法中央,双目微阖,身下法阵似一道铺展万里的屏障,将夜幕与峰下万物切割成两个世界。 她嘴角洇出血丝,阵法仍不停,势要蔓延至魔阵边缘。 江镜言站在她背后,身前两柄长剑变幻万千寒霜剑影,凌厉剑气直冲夜空上的明月。 “师姐。” 他担心地唤她一声。 此阵法乃师姐为破血月阵独创,虽不像祭魂阵那般要以命祭阵,但亦是消耗自身的阵法,铺设如此之广,几乎要耗尽她一身修为。 季蕴咽下喉间腥甜,嗓音平静如山间清风:“不要分心,做好你的事。” 江镜言盯着那致死的月色,拼力维持源源不断的剑气,叹笑道:“很多师弟师妹都说,我很快就会越过你,成为新的衡山宗弟子第一人。师姐,我可不想赢得这样不光彩。” “是吗?”季蕴唇侧闪过笑意,“那你完蛋了,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这个第一是我让出来的。” 江镜言怔了刹那,这还是师姐第一次同他玩笑。 可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眼眶微有些酸意,嗓音又低又轻:“师姐是最厉害的,我永远越不过你,就像现在,我没能力帮你分担半分。” “控制住它化作满月的速度,就是在为我分担。”季蕴听的清晰,说的也认真,“魔族一定发现了我们的阵法,随时都有可能攻上来,我不得分身,届时,还得劳烦师弟出手。” 她顿了顿,道: “师弟,你是我的盔甲与底牌,别小瞧了自己。” 江镜言余光里尽是她素白的裙角,映着月色的黑瞳水色微漾,他神色愈加坚定,应声道:“师姐放心。” 话音将落,风掠起一片簌簌之音,一只身影庞大的青鸟自月下振翅飞来。江镜言立时警戒,但不过须臾便放下心,没有魔气,是同道中人。 那青鸟,似乎是衡山宗来客的灵宠。 果不其然。 “江道友!季道友!是你们啊。”扶樾喊道。 三人落脚峰顶,青鸟化为小小一只,在洛灵肩头收翅。 扶音看向阵法,松了口气,应当不是祭魂阵。 “你们怎么来了,是来找青梧道友的?”江镜言问道。 洛灵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可是在破阵?先告诉我们能帮上什么?” “哦对对对!”江镜言飞快道,“这月亮再有半刻就会变为满月,我需要一人来替我,控制它不让其圆满。” “扶樾。”扶音道。 “得令!”扶樾随即掐诀聚力,灵气击向夜空。 几乎同时,江镜言收剑转身,不留余地将浑身灵气渡与师姐。 虽说与扶樾交接只在顷刻间完成,可他亦察觉到那人灵气之磅礴纯净,绝非寻常修仙者,恐怕,即便是师父,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这几位道友到底是什么来头? “成了。”季蕴静静开口,阵法触及魔阵边缘,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阻隔所有意图献祭圆月的魔族。 扶音大致看懂阵法用处,她掌心一翻,一张绿玉古琴浮于身前,声音一如往常,温柔又有力量:“阵法需维持,你二人且去歇息,我来。” 说罢轻轻拨动琴弦,每一声响起音调都带着灵力,如流水蔓延在阵法的纹路上。 “你们——”在衡山宗时,寥寥几面,季蕴勘不破他们的境界,早猜到他们境界颇深,可未曾想,竟是如此不凡。 “既然暂时用不上我出力,我就同你们‘互通有无’吧。”洛灵走近,坐在满腹疑问的江镜言与季蕴对面,“现在的魔阵,可是血月阵的前期阶段?” 季蕴平复几息,点头道:“没错。此魔阵分两层,第一层,名为满月阵。” 她仰头看向月亮:“此时月相已是盈凸,即将月满,月满,则阵成。满月阵可将魔族之外的一切生灵困在阵中,入阵者,有进无出,除非破阵。” 洛灵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一惊,入阵时是上弦月,这才多久,月相变化竟如此快,况且还是在他们的干预下。 “满月阵成,魔族血祭。”季蕴继续道,“无数魔物争相奔赴圆月,以自身魔躯魔魂献祭,成为阵法的养分,此时,阵法进入第二层,也就是血月阵。献祭的魔物越多,阵法越强,阵眼越不容易击破。且在血月阵内,魔物实力更增,正道之人力量反倒被压制,他们还会疯狂吸食生灵的精血怖念,以增加修为。” “所以,我们不能让血月阵成型。那何时是一举破阵的最佳时机?”洛灵也意识到季蕴设下的阵法大致是个屏障,用以阻挡魔物献祭圆月,她选择先防守,而非直接攻击月亮,一定有原因。 “在这里,未成型的满月阵,我们不能破,因为,它连接了梧州数万百姓的心脉。”季蕴说着,眉眼带了些冷厉,“这也是魔族为此阵法加设的防线,如果我们提前破阵,梧州百姓,也会同阵法一起,一损俱损。” 洛灵望向水泗峰下,人间灯火连成绵延不绝的星点,她记得青梧说过,梧州镇供奉月神。是以今夜,梧州百姓察觉不到危险,见月相异常,也不会恐惧,他们认定这是祥瑞之兆,纷纷点灯庆贺,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她睫羽低垂,眉心隐匿的金乌神印显现,仿佛与遥遥的星火交相辉映。 第40章 清冷仙君(二十) 季蕴与江镜言都瞧见了这一幕,二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有震颤。那是神印,她眼中,是神性的悲悯。 季蕴压下心中震撼,道:“破阵,只有一个时机,就是满月形成的那一瞬,此时月亮与百姓心脉分离,也是阵法最为脆弱的时刻,全力将圆月毁去,阵即破。” 而她所设下的阵法,求的也是这一瞬破阵的时机。 “我明白了。”洛灵平静道,“接下来,说说我们吧。既并肩作战,你们也有权利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琴声淡然悠长,似山风飘逸。 洛灵将他们的事大概讲了一遍,并非巨细无遗,只让二人有个了解,包括宿渊,包括漆翎,包括他们的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 江镜言听得愕然不已,“传说三万年前,为祸世间至无数生灵涂炭的灭世魔头被巫山神女封印,这竟是真的吗……” “原来,诸位来我衡山宗,是为玄月绫。”季蕴依次看过眼前几人,拱手见礼,“我二人之幸,见过诸位仙君神女。先前,称你们为道友,实在僭越。” “没有什么僭不僭越,我觉得我们挺投缘的。”扶樾扬起嘴角笑,江镜言还很热心地还带他去看弟子大比来着,他道:“那就借此与二位重新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如何?我叫扶樾,那是我的阿姐——” 扶音侧目,浅笑点头:“扶音。” 洛灵也一拱手道:“洛灵。还有我们的同伴,青梧。” 江镜言想起师姐与那人的对话,犹疑几息,还是说出口:“那位青梧仙君,他是……” 洛灵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二人来到此地并非巧合,或许是发现不对跟踪青梧而来。至此,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发现了青梧体内的魔气。 “他体内确有魔气。”洛灵道,“但他不是魔,他是仙界的青梧仙君,有着悲天悯人至仁至义的仙魂,请二位相信我,也相信他。” 季蕴看着她眉心的神印,竟直觉想要相信她的话,点了头:“好。” 洛灵心系青梧,担心他的安危,她没有第一时间寻他,是因为自踏入阵中那一刻起,她便无法通过血气感应出他的位置。 这很反常。 但她没有多余时间思考,更不能冲动盲目去找,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破阵。 “大家准备好,”扶樾大声道,“我要松手了!” 他收起灵力,盈凸月没了控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胀满。 扶音琴声未停,她垂目思索,视线所及,未曾见到任何魔物。血月阵的弱点如此明显,季蕴的阵法亦庞大惹眼。 可直至此刻,魔族竟也无人前来阻止。 她尚且未想通,满月阵已悄然成型。 “就是现在!”季蕴喝道。 除却扶音维持阵法,洛灵、扶樾、季蕴、江镜言四人合力击向夜空中皎洁明亮的圆月。 峰下,梧州镇百姓欢庆月夜,燃起数道绚烂烟火,流星般的璀璨火花滑落天际,人们纷纷合掌,对月许愿。 圆月不堪一击,如被石子投中的水面月影,漾着波光,化为千万点细碎的银鳞。 轻易地让人不敢置信。 洛灵几乎在这瞬间不安至极。她方才出力,能感觉到,阵眼根本就是一触即破。 几人对视一眼,互相看出同样的疑虑。 “灵灵……” 一道细微的、沉闷喑哑的声音传来,似隔着厚重的水膜,让人听不真切。 洛灵眸子微动:“是青梧。” 琴声骤然停歇,扶音站起身,抬眼望向天边的月亮。 只见月影摇曳后,又缓慢轻柔的重新凝聚起来,渐渐照映出绯红的光。 洛灵心头一跳,反应飞快,随即闭了眼睛。她并指划过眼前,抹去视物的能力,又怕不稳妥,扯下发间的浅色发带,覆住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结。 明明应该消散的月影,却聚成了一轮沁着血色的月亮。 “这——”江镜言后颈汗毛如芒刺竖起,他想也不想,猛然抬手将剑气挥向血月。 扶樾也随之出手。 月亮散了,很快,再次凝聚成一轮血月。 扶音盯着聚起的月亮,心中答案呼之欲出—— “我们在水下!” 扶音的声音几乎与洛灵的一齐响起。 月亮是映在水面的影子! 大家都意识到了真相,且这说明——水上,血月阵已成。 “小六,带我们冲出去!” 青鸟应声振翅,载着几人直奔夜空。 …… “青梧仙君,莫不是做仙做的太久,忘记自己是魔了?”面戴玄铁面具的黑袍魔头缓步上前,指尖微动,魔气攀附而上,缠绕在脚边昏倒的男人脖颈间。 一柄霜雪长剑随即飞出,斩断那道夺人性命的魔气。 眨眼间,脚边脆弱低贱的生命已被救走。黑袍魔头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他很强大,分神压制体内魔气的同时,还能在凡人聚集的居所四周筑起结界,将他们保护在内。 可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魔头眼中浮现不耐:“何必呢?你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你是魔非仙!青梧,别再执着了,让这些低贱的生灵成为你的养分不好吗?” 他声音阴沉,似附耳的鬼魅,诱惑眼前人踏入深渊。 “你会是魔界的魔尊,数十万魔族将士都将归你麾下,用不了多久,天界也会匍匐在你的脚下!你将执掌六界,成为天上地下唯一的尊主!” 青梧唇角微勾,挑了眉看他:“执掌六界……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漆翎。” 在衡山宗与灵灵赏夜景之时,明明还不是月圆夜,他体内的魔气却突然不受控制,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正如他飞升后,被魔气指引去到洗心池那次。 顷刻间,青梧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们所认为逃走的副使宿渊,其实是漆翎。 魔族中,只有漆翎的魔气,是可以像“神器”般认主。除了漆翎自己,无人能这样得心应手地操纵属于他的魔气。 魔头半眯了眸子,几息后,他抬手摘下面具,耳上的魔纹像一粒种子,以此为源,生长出数条漆黑的枝桠,缠绕攀附在他的大半张脸上,看着丑陋又可怖。 漆翎笑了:“你很聪明,果然适合做本座的新肉身。” 三万年前,他不敌巫山神女,决定与手下互换魔魂,归元卷轴里封印的,一直都是他的副使,宿渊。 而他用宿渊的身体逃出,并悄然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缕魔气。 宿渊是他最忠诚勇猛的心腹,但他的躯体用起来很不舒服,好像操纵的一具木偶,无论如何都无法身魂相合。且漆翎讨厌极了宿渊这张几乎爬满了魔纹的脸,实在难以入眼。 于是他来到人间,要为自己寻找一具新肉身。漆翎试了许多躯体,凡人、妖物、修仙者……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经过梧州镇时,他无意一瞥,一眼看中了——那个凡人腹中的胎儿。 根骨奇绝,资质极佳。 一眼看中的东西,再看别的都觉索然无味。漆翎选择了这个胎儿,将自己的魔气分给了他,他要将他培养成最完美的肉身。 漆翎看着眼前青年,眼里满是对他一手打造的新肉身的欣赏。 青梧看得透他在想什么,心里泛起一阵厌恶,他冷目轻抬:“可惜,三万前你没成功,如今,更是痴人说梦。” 肉身很好,只是做的事与说的话让他很不满意。漆翎抬手,叫停了不断攻击结界的魔族将士。 且让青梧短暂地护着他们吧,很快,青梧将彻底为魔,归他所有。而这些低贱的生灵,终会成为他们增加修为的养分。 要是提前弄坏了新肉身,可就得不偿失了。 漆翎又想起什么,神色带着得意与挑衅:“对,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这样,本座邀你共看一场好戏。” 说罢,一道水镜展现在二人眼前。 梧州水泗峰下的一片湖泊,水面映着即将圆满的月亮,漆翎将湖面变幻为夜空,在水下造出一座虚假的梧州镇。 “你的小伙伴们来寻你了,只是他们没你聪明,才进梧州,就被本座引到了倒影中。瞧瞧,他们还在卖力地准备破阵。”漆翎故作同情地摇摇头,“啧,费了这么大的心力,结果面对的,不过是道水面月影。” “看,他们要攻击‘阵眼’了,本座迫不及待要看他们失望又惊慌的样子了。” 青梧看见洛灵与他们合力击向圆月,她眉心的金乌神印,正流转着最纯净的辉光。 “灵灵……” 灵灵为什么会在这…… “这位,就是新的巫山神女吧,是叫——洛灵?”漆翎亦看向那女子的眉心神印,“或许这位神女也适合为魔,毕竟,她毫无悲悯之心,三万年都未曾觉醒神力。” 当然,当年与檀羲神女的交手,还是给漆翎留下了前车之鉴。他提前安排槐树妖给她下了溯影砂之毒,以防此景刺激她觉醒神力。 此时的巫山神女,根本不足为惧。 霜雪剑出,击碎水镜。灵灵聪颖,自知体内有溯影砂,见月色不对,会及时遮蔽眼睛。这一幕,不能被漆翎看见。 漆翎挑眉:“青梧可是生气了,本座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若属意于她,到了魔界,你二人亦能做一对魔族眷侣。” 湖面倒映的血月,是梧州镇夜空上的血月。 青梧体内的魔气也在这一瞬更加横冲直撞,暴动不息,几乎要将自身意识全部吞噬。在他掌心中,是紧握着的,灵灵赠予的鲜血。他猛然捏碎玉瓶,碎裂尖锐的玉割破掌纹,二人的血液交融在一处。 凭着灵灵带给他的最后一刻清明,青梧将他的霜雪剑炼化,融进保护梧州百姓的结界。 街上烟火未熄,大部分百姓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血月也不害怕,只当是神迹,固执又天真地敬奉着月神,无论其变成何种模样。这样也好。 这样很好。 做完这件事,青梧不再压制魔气,一双猩红的眸子被黑气吞没,全然不见当初琉璃般的明亮。心脏处的魔纹如同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得到了魔息的滋养,开得愈加肆意张狂,在锁骨处探出一截细长的纹路。 漆翎大笑起来,他强大的新肉身,练成了! 他捏碎戴了几万年之久的玄铁面具,迫不及待迎向眼前彻底化魔的青年。这之后,很快,他就会重新拿回被封印在天界的、属于他的全部力量! 一枚金叶悄然滑动到指尖,青梧没有犹豫,双指轻动,将其折断。 这是他告知天帝的信号。 死契即动,双魂共消。 最后一丝清明消散,青梧眸子僵硬地动了下,记忆回到初见时,那占据他满眼的明媚鹅黄。 祝愿他的神女,安然万万年。 “青梧!!!” 漆翎尚未来得及用上新肉身,一根通体银白的狼牙棒骤然斜飞而来,直冲他的面颊。他堪堪后退躲避,身前霎时而起的罡风将身上黑袍撕了个粉碎。 混乱间,少女温暖的掌心按在堕魔青年的心脏处。 青梧感受到一股纯澈的力量自他心腔涌入,随着心脏跳动,似春水轻风流向四肢百骸,将他体内的魔气尽数压制。 他听见他的神女说: “青梧,不要堕魔,更不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