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逢春(破镜重圆)》 第1章 第 1 章 雷声滚滚,急雨骤降。 “啪”—— 迅风撞开窗牖,惊醒正入梦的詹晏如,瞬时困意全消。 “就说这客栈的尾房阴气重!你偏生不听!”睡一旁的丘婆连忙拖着鞋板小跑去关窗,烈风密雨登时浇透了她褶皱的脸。 窗子才将将掩上,奈何木栓破损,只得又挪来花盆抵着。 “轰隆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詹晏如忙下床点蜡烛,才发现还剩半指的蜡烛被人刨了烛芯。 丘婆正好擦着脸折回,见到此幕,忍不住啐骂:“这群王八羔子!分明是欺负咱们落难的主仆!我找他们算账去...” 她咧咧着掀门踱出,独留詹晏如在漆黑中。 急促的闪电让屋内明暗间错,破旧陈设也隐隐笼上层诡异的斑驳暗影,伴着门外吹来的劲风,激起詹晏如一身疹粟。 想到一路上追杀他们那几个相貌凶悍的人,詹晏如怕极,捂紧耳朵避开正炸开的雷声。 然而窗子再次被烈风撞开,花盆碎裂声融进滚滚雷震。 詹晏如跑回狭窄的单板床上蜷缩着抱紧自己。 若不是连日赶路疲困,天未暗就早早歇了,也不至于此刻才发现蜡烛没芯。 雷声短暂歇止,床板下的‘嘶嘶’声却吵地更盛,那声音扰了她整夜。 想是床板下落了什么好东西,才让这群老鼠没完没了的搞出动静。 记忆中的老鼠有小臂那么大,仿佛咬开床板也不是难事。 不见五指的黑暗和窗外灌进的烈风让她忽怕床板下的东西会钻出来咬破皮肉,趁着雷声未至她又连忙避开,挪回桌边坐。 没多时,门外脚步声抵近,拖着鞋板的趿拉声一听便知是丘婆。 她乐呵着掩门,手上却不见光影。 “阿婆不是去寻蜡烛了?” 丘婆掩门走近,“蜡烛有什么用!我让店家给你折了房金!” 她边说边又脱鞋上床,拍着床板示意詹晏如睡过去,一如既往地唠唠叨叨。 “你娘给你的那些个宝玉朱钗是值点钱!你说你非省那点月息不去当铺,反而弄个劳什子的寄卖铺!明目张胆抢人家当铺生意!这下倒好,钟老爷子连那点旧情都不念了!” 詹晏如不吱声,老老实实坐过去。 “闹得那样凶,又是抢砸又是威胁!他手底下那几个人一路追赶!!要不是那送镖的看你面貌好送你来京郊,指不定这条小命会不会丢在路上!” “你说你父亲急书叫你回京,指定是有大事呢!如今早过了约定时日——” “——那不是我父亲。”詹晏如将她打断,唇线绷直,“阿婆还是称他井大人...” 老生常谈的话题。 丘婆一时着急口误,表情也显得不自然,忙又改口嗔责。 “明道是大事,井大人还不派人来接!” 她拖鞋爬上床。 “不过你这丫头也是,没苦硬吃!人家骂你就骂了,少不了一块肉,至少不用发愁生计!” “再说早年那姓郑的男郎待你多好!后来听说还做上大官!你说你偏偏放着块肥肉不要,才让那么个没用的东西寻了机会去!” 她越说越气,“若当时收了郑家小郎的庚帖,早都当上官夫人了,还用为省些房金住这阴宅?!” 詹晏如不吱声,乖乖躺下。 丘婆滔滔不绝。 “我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那么好的孩子还是头一回见!不说相貌万里挑一,单往人群里一站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别说瞧了,鼻子嗅都能嗅出是个有出息的!” 詹晏如不愿再听,索性将脑袋蒙在薄毯里,阻隔住丘婆碎嘴的抱怨和指责。 尽管收效甚微,却也消了一半音量。 詹晏如专注去听自己的呼吸声才能摆脱入耳牢骚,好半晌,薄毯里已闷得透不过气,丘婆才终于口下留情。 但她也没睡,躺在身后翻来覆去。 想待她入睡再掀开毯子,可薄毯中漾开的蒸热气息着实令她忍无可忍。 这味道不好闻,不是晒过被褥的清新,而是种难以形容的恶臭,比乡野无人清拾的坑厕还要难闻。 气味不知从何来,詹晏如只觉着浓臭随着她呼吸直冲头顶,窒息感越发强烈。 “哎——” 丘婆忽然起身,拍了她的背。 詹晏如佯装熟睡,不理睬。 “这床板下有老鼠?!”丘婆边说边下了地,又去揭詹晏如蒙脸的毯子,“你起来——我倒是瞅瞅这店家还好意思跟我收房金!” ^ 尖叫声惊天动地,客栈内点亮了七七八八的灯烛。 尾房的主仆俩被小二在廊道上找见时,婆子晕倒,姑娘魂都被吓飞了,正抱头躲在一处油灯射下的光影中。 过了许久,詹晏如才从极度的惊恐中缓过神来。 跟着客栈的浣衣婆去了一层一个明亮的敞间,看见面熟的掌柜迎了来,她才追问起丘婆的情况。 “找了个郎中,正施针呢…”迎上来的圆润男子边说边朝上首那个高额阔口的人看去:“这位大人有话要问。” 詹晏如被扶着坐在屋正中的一个鼓凳上,扶额的手同时落下,露出额间一颗醒目的心形胎记,将本就皙白的脸衬得毫无血色。 书案后的男人豹头环眼,肩宽背厚,腰上挂刀。 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但年纪轻轻却颇具威严,就像年画里厉喝小鬼的门神。 “这就是尾房的住客,詹氏。”掌柜金保全忙赔笑道。 离得近了,詹晏如才发现掌柜身上湿漉漉的,还有水珠从袍角滴落。 “从哪来?”威严的男人开口。 厚重的声音迫使詹晏如回过神。 “平昌。” “离京城不过百里,再慢的驴车十日怎么也到了。”他将离开平昌时那张写了日期的凭函摊放在桌上,“四月十八离开平昌,今日是四月二十八。” 她不敢说被平昌士绅钟继鹏的人追赶一路。 这些年,她早看懂了何为官官相护,说不好今日客栈的事会不会与钟继鹏有关。 强忍着被吓破胆的情绪,她试图冷静。 “绕路了而已。” 这般说也是有破绽的,毕竟没在任何一个客栈落脚过,也没进过城,没有任何凭函。 但他没问,转了话题。 “如何发现床下腐尸的?” 提到腐尸二字,那股恶臭仿佛印在她脑仁里,忍不住想呕。 “有,有老鼠…” “那不是老鼠,是尸体的溃烂声!” 他说得无动于衷,可蛆虫覆盖,面目全非的烂脸再度浮现,却让詹晏如濒临崩溃,整个身体颤抖不停。 她将自己紧紧抱着,挺拔的背弯曲成一道弧线,长睫上也挂着颤颤巍巍的泪珠。 高额阔口不忍再问,让金保全去差人送水来。 同时有个尖嘴猴腮的瘦削小二从外面跑进来汇报:“雨太大淹了通去文州的独桥,掌柜方才让人绕路去请文州县令,今夜怕是到不了。” 京郊的顺来客栈虽出了命案,京兆府却是不管的。京中事务繁杂,京城外的事早年就被分去了紧邻京城的文州负责。 但文州县令不到,客栈人多口杂,总也不能放着腐尸不管。 宽额阔口的武士说:“看来也只能我们大人暂接此案了。” 话音方落,有人走进来给詹晏如送了水。 才捧过冒着热气的杯盏,就听小二从旁低三下四道:“岂敢劳烦郑大人…” 詹晏如动作一僵,随着长睫蓦然掀起,那颗垂挂其上的泪珠生硬落下。 “大理寺确实不该负责这样的事,何况郑大人此番是因私出游。但我家大人既为三法司上官,碰到了这种事总也不能不问不管。” 小二擦汗,连连点头称“是”。 高额阔口实事求是,可目下这般说仿佛炫耀他们家大人多不得了似的。他索性收了声,又去看摊放在桌上的几张凭函。 小二留在屋内端茶倒水,生怕哪里没做稳妥。 毕竟他们是个平价的小客栈,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 人人皆知这个郑璟澄可是京中颇具盛名的人物,别说县令见他要行拜礼,就连三公九卿都不敢小觑了这个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新锐。 民间广传,郑璟澄才过束发之年就摘了瑞光三年的状元及第,颇得新帝垂爱。 不过五年光景,便从九品的校书郎一路扶摇直上,年仅二十有二就已官拜至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他因弹劾重臣有功,如今二十有四,已被圣上授了御史中丞的三品官衔,另因护驾有功被瑞光帝亲自授了为数不多的丹书铁券——那可是免死金牌! 若非年级尚轻,只怕大理寺卿的位置早已是他的,自此他也成了天子耳目,新帝的左膀右臂。 就连上首这位郑大人的亲侍,听说都是皇上从左金吾卫特意选出的五品司阶,专门给郑璟澄办事的。 思及此,小二抹了把额角的汗,手臂抖抖索索。 忽听门外传来一众人的嘈杂声。 金掌柜:“郑大人,这尸体着实来的蹊跷!行旅普遍相信尾房风水不好,也未有人愿意去住。” “昨夜客房不满,为何让主仆二人住进尾房?” 男人声音清越端正。 “尾房房金低廉,那婆子斤斤计较,不愿多出房金——” “——便是连蜡烛也无…” 男人将他打断,语气多含嗔责。 金掌柜哑口无言,这确实是他的存心刁难。 屋内的高额阔口闻声从詹晏如身边疾步走出,掀起的微风吹起她心下忐忑。 姓郑的那样多,她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直到真切听见他声音,未见其人就已看到印象中那张相貌周正的脸。 再见故人,已过了五年。 门外的嘈杂持续,仿佛很多人围着郑璟澄说这说那。混乱之际,只听一声刺耳尖叫将所有浮躁彻底压下。 “鬼呀——鬼呀——” 丘婆?! 詹晏如想都没想,当即冲出了门。 门外的人已闻声散开,此时皆聚在大堂正中那个躺在长桌的婆子身旁。 拨开人群,中年郎中正从丘婆头顶拔下最后一根银针。 丘婆双眼失焦,惊惧极浓。 詹晏如忙用绢帊擦拭她口角白沫,又用郎中递来的凉布溻上她不断洇汗的额角。 可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此刻张牙舞爪,尖叫不休。 “先生,我阿婆怎么了?!” 郎中连连摇头,“惊吓过重,怕是落了毛病,得了癔症光靠吃药施针是养不好的。” “癔症?!”詹晏如神色一惊,那是疯了?! 她连忙问:“先生可否先开些安眠药剂?” “我不过是个游医,着实不擅长癔症,姑娘还是早些带她到京城去安善堂找大夫吧。” 安善堂? 詹晏如心下一沉。不知那里的医士医术如何,只知诊金贵的离谱。 但她没什么好的法子,目下丘婆彻底失了神,疯疯癫癫地张牙舞爪,即便被她紧紧抱着仍尖叫不止。 詹晏如一时无措,但无论如何今夜都是走不掉的。 许是见她单薄的身子拖着老妇格外吃力,两个小二上前帮忙。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不过十五六,架起丘婆时连连叹气:“她方才寻我,我说给她换个房间她偏生不肯!” 想他该是今晚值夜的小二,丘婆方才讨要房金是找的他。 他手上带着不少珠串,头发湿漉漉的,同另一个身量稍高的少年将丘婆架去了大堂左侧一个无人的舍间。 詹晏如拿了丘婆落下的衣服,正想追上前,却忽被人拍了肩头。 她回身,松身鹤骨的高挑公子已站在身后,正收回拍她肩膀的折扇。 她目色一紧,却听郑璟澄先开了口,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姿态。 “可否,借一步说话?” 怀着雀跃,紧张,激动等等复杂情绪,又开文啦!哈哈哈 很认真的准备了这篇文,且存搞不少,也是一篇非常喜欢的故事。 男女主重逢到联姻!!!没有替嫁梗!!! 但前期分开很可惜,所以作者化身月老,强制牵了回红线。 排雷: 男女主感情——无刀(个人认为是一路向好,破镜重圆且甜下去的节奏) 大剧情——一个大案子贯穿全局(但不是传统破案路线,还是偏权谋和悬疑一些,还涉及整顿官场) 刀子——可能集中在中后期会有大刀(不过群像嘛,不可能每个人都一帆风顺的。) 再说人设: 铁面无私的正义自信男主 X 剑走偏锋的柔弱自卑女主 双C,高洁 (目前笔下最正派且干净的角色) 先想到这么多,有什么再补充。 希望给喜欢的宝儿们呈现一个精彩的故事。 同时也希望能看到宝儿们的多多留言(不要害羞哦,说个啊,嗯,啦等等都可以,起码让我知道有人在看嘛) 前期更新频率要看收藏啦,感谢支持,鞠躬——嘻嘻^^[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灯火通明的敞间内,空旷地令人惴惴不安。 除却一张书案,只有詹晏如方才坐过的鼓凳,一上一下的对峙让空气都变得凝固。 通屏的侍女折枝图下,一身吉翠色孔雀纹长袍的郑璟澄悠悠展开折扇,年纪轻轻却毫无心浮气躁,举手投足皆显得威仪凛然。 不知是为遮掩身份还是习惯低调,他身上并无旁的华贵装饰,也因此显出他一身端雅磊落。 两人皆未主动开口。 一个安静坐着,一个悠然扇风。 唯有暴雨倾注的声音从敞开的六扇花格窗灌进屋内,清新雨香覆盖了劣质蜡烛的焦苦,却将屋内灯烛吹得忽明忽暗。 “大人可是有话要问?” 反复斟酌,詹晏如先开口。 她不知郑璟澄为何始终沉默,却也不愿心中焦灼。 郑璟澄将手边的名牌拿起。 詹晏如忙道:“小女姓詹,大名晏如,小字——” “刷拉”一声,她话没说完,被郑璟澄果断的收扇声打断。 除却小字,其他信息均已体现在名牌上,她确实没必要重复。 “从平昌到京城用了二十日,这期间都在哪?” 郑璟澄直切主题,并无表达出半分与她相识的态度。 詹晏如心道他该是早忘了自己。 稍理思绪,知是无法敷衍郑璟澄的心思缜密,她坦诚道:“为了避开乡绅骚扰,在官道上绕了几日。后来碰上个镖头,才伴着到了京郊。” “乡绅因何追赶?” “开了家铺子抢了人家当铺生意。” “镖头呢?” “急着赶路,说要在进京前赶到下一个驿馆,就离开了。” 郑璟澄点头,“给了镖头不少银子?才选了房金低廉的尾房?” 显然他早问过金掌柜。 “嗯,银子剩的不多…” 郑璟澄又翻开一本厚厚的下榻名册,没翻几页,忽抬眼看她。 他剑眉笔挺,凤眸熠熠清澄,专注看人时,总给人种想对他无限倾诉的冲动。 “有个小二说,半夜丘婆找过他?” 詹晏如反应了下,他说的那人叫虎子,手上带珠串的少年。 “风急雨骤,窗子撞开了。蜡烛无烛芯,阿婆才下楼找他们讨要房金。” “半夜讨要房金?” 郑璟澄质疑,重新展开折扇,“从你们入店到发现腐尸,整整四个时辰。尾房里臭气熏天,呆上须臾都足以令人昏厥。你,能睡得那般心安?” “大人这是何意?总不能怀疑我和丘婆——” “——却也不能排除。” … 詹晏如有些急。 自证清白也要人证物证,目下她没有人证。唯一的包裹里装的也不是衣物。 “这些日我偶感风寒,鼻塞闻不见味道。丘婆早年被火伤过鼻子,嗅觉更是不灵敏,平日也靠嘴巴尝味道。所以才没及时发觉。” “那腐——”提及此事,詹晏如喉咙里都往外冒酸水,她捂着胸口语气转缓,“大人怀疑我没道理!我们主仆二人,再大的力气也不能把人运进来!还演出自己吓自己的戏码?!” “况且,我若有神通之力将人在短短时辰内炼化,我还能惧怕追赶我的士绅不成?!” 詹晏如脑袋一热,莫名来了股气焰,“再者说,无凭无据,大人又岂知我睡的心安?!” “哦?”郑璟澄收扇,“睡得不安?做了什么亏心事睡得不安?” 原本的理直气壮被他一噎,争讨的话头断了。 瞧他缓缓靠坐,詹晏如总觉得这话说得微妙,不像说这案子,倒像在追讨过往。 但他高官厚禄,想必妻妾成群,还能揪着她这么个漂泊在底层的人报复么? 觉得自己会错了意,詹晏如平静道:“归途心切,喜悦难抑。” 这话是胡诌的,却莫名见效。 郑璟澄果不其然没追问,只扭头去瞥放在手边一个蓝布白花的行囊。 “这是你的?” 提到那只包裹,詹晏如好不容易稳住的心态再次乱了阵脚。 “是民女的...” 语气透出几分心虚,让敏锐的郑璟澄别有意味地瞅了她一眼,同时下手去拆结了三重扣的行囊。 丘婆当初怕这里面的东西丢了,才弄了这么牢固的结扣。以至于郑璟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捯饬半天才将布囊四角摊开。 但当里面的东西暴露视野后,詹晏如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也着实再无挂处。 她忙解释:“这都是——” “——男人用的...”郑璟澄截了话,彻底丢了耐心。 他视线从左到右依次扫过,身子后靠,离得远远的,“茶壶——酒壶——夜壶?” 尤其那只嘴巴呈圆形的虎形夜壶,詹晏如的确辩驳不清。 丘婆说这些都是旧识托她放在自己那间寄卖铺里的,前些日钟继鹏手下来砸抢时,丘婆豁出去半条命才保住这几样东西没被砸碎。 后来遭钟继鹏派人追捕,丘婆也没来得及将其物归原主,便一路带来京城。 但詹晏如不能提出处,因为尽是秦楼楚馆的腌臜东西,郑璟澄定会追问到底。 即便和郑璟澄相识那些年,她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世,阿娘为娼的事实她无力改变,只能奋力不提及。 幸好,所有的记录都已查不到这点,如今阿娘是井学林的妾室,而她只是个漂泊无依的孤儿,那些不干净的过往终究会被覆盖。 许是她半晌不开口,郑璟澄又并指从桌上夹起几页纸,声音云淡风轻。 “这有你昨日进官道的凭函。物证充足,你怕什么?” 怕什么? 詹晏如紧张兮兮地吞咽口水,额角垂落一滴汗。 她怕了吗? “我是,雨天潮热...” 郑璟澄摇扇,毫不留情拆穿:“我倒觉得是怪癖公诸于世的难以启齿。” ^ ‘难以启齿’四个字像诅咒一样在詹晏如脑袋里挥之不去。 想起端方公子看到刻画了春宫图器皿的鄙夷神色,詹晏如头皮一阵发麻。 被郑璟澄判定清白后,她去找掌柜金保全讨要了昨日的房金又让他赔了丘婆的诊银。 为丘婆看病心切,她租了辆驴车赶路,也没在意那黑驴脾气不好。 詹晏如不会赶车,临时抱佛脚,学了如何驱赶,如何刹停。 才走出三里,霏微细雨已将面颈染湿,凝聚的水珠从雨披下灌入长颈,身上逐渐湿漉。 她将长发挽成髻,用尽力气控制那头并不听话的驴。 车厢内的丘婆时昏时醒,失智般目光涣散,令詹晏如着实心焦。 这次被井学林急召回京,丘婆本是要到旧友家中寄宿,如今疯癫,谁还会留她。 但丘婆从小育她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比阿娘还亲。 想到多年前离开井府时闹得不愉快,她不可能低三下四去求井学林让丘婆住进井家。 更何况,这次还不知道井学林又是为了什么叫她回来? 所以她需要在进井府前为丘婆寻个落脚处,否则她岂能安心应付井府一大家子的刁难。 思忖间,只见迷蒙烟雨中疾跑来一队人马。 詹晏如立刻将驴车停靠,等着为首那个高坐马上的青色官服带队通过。 临近目前,他朝十二人排列的队列扬声高喝:“快点!郑大人在,都把精气神提起来!” 经过的队列整齐划一,跑地更急了些。看样子是文州县衙办案的人到了。 霎时雨花飞溅,刚从客栈一并离开的人正交头议论。 “真是运气好,这种案子竟被郑大人碰上!” “是啊!他是皇上的人!谁要是能把御状告到郑大人手里,就等同于告到天子那了!” 詹晏如蹭去迷眼的雨幕,失神片刻。 御状? 她怎么此前没想到。 平昌士绅钟继鹏只手遮天,抢砸她铺子后,她偷偷去县衙敲过登闻鼓。后果便是彻底惹恼了钟继鹏,害她住的地方连夜走了水。 本想此次上京告到京兆府,还担心身为工部尚书的井学林会指责她影响自己的官威和仕途,将这事拦下来。 目下碰到郑璟澄不正是绝好的机会吗?! 詹晏如稍有喜色,却依旧犹豫。 当年两人闹得那样不堪,她着实不该再与他有交集,这脸她如何也拉不下来。 被雨打湿的视线里,她仿佛又看到失意的少年独自站在萧瑟枯败的秋夜中,翻飞枯叶撩拨凄凉月色,彻底冻结他眸中温热。 “红豆——”他屈身捉着她手臂,却又害怕失礼,连忙后退了几步,“你知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她指尖掐进掌心,背对他仓促点头。 然而不敢逗留,决然离去时忽闻他在身后发出的浅浅低嘲。 那声空洞与苍白的笑回荡不休,仿若如临深渊的绝唱,将那份永动的热忱彻底埋葬在悲秋的倾颓中。 ^ 顺来客栈的敞间里,郑璟澄揉了揉微痛的额角,他一夜未睡,此刻脑袋昏沉。 高额阔口的弘州刚送了人出门,正走回。 “尸体放在尾房必定超过三日了,若不是赶上连日大雨,温度骤降,只怕烂的更快。” 郑璟澄手下是几份墨迹未干的证词,起身时弘州看清最上面的一张落款是掌柜金保全,下意识问:“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郑璟澄走至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沥沥细雨。 “昨夜尾房出事,叫虎子的小二去五里外的庄子把他找来的。” “我也打听了一番,掌柜从不住客栈。” “尾房上次住人已是一年前,那外面挨着条无人巷且窗子坏了,若想杀人灭口,从那进出是最容易的。” 弘州犹豫片刻。 “审问一圈,掌柜是有嫌疑,毕竟他每晚不在,又对客栈了解。想藏尸此处不是没可能。” 但他转念一想,又问:“有没有可能是詹氏和那婆子?怎么就那么巧偏被她二人碰上?!” 郑璟澄没言语。 “不过詹氏瘦成那样,却也不该。”弘州连忙又否认,“腐尸看上去已过芳华年岁,仅凭她们二人想是搬不动的。” “不过我听虎子说,那姑娘被个走镖的送来,也不知是不是她夫家。“ 郑璟澄抬手将半遮住窗的竹帘卷至窗头。 “长得倒是眼熟。”弘州仔细想了想,“和清芷姑娘着实相似。” 郑璟澄脸色越发难看。 弘州也不知哪的话说错了,他连忙收敛笑意,换了话题。 “老爷那来信催了几回,少爷再拖下去,我也只能把这处落脚地告诉老爷了…” 虽说弘州也不知老爷子信里交代了何事,但自打半旬前收到信,郑璟澄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眼看三日前就能进京了,郑璟澄却忽然不再向前,担心老爷子派人去上官们常住的官驿蹲守,他才在下榻了这家三教九流皆有的平价客栈。 郑璟澄点头,依旧蹙眉。 “冷铭传回消息了?” 冷铭是郑璟澄另一个随侍,早年是九品大理寺丞,后来因品行正,武艺好,被郑璟澄要去做随侍。 “昨日收到一封,称事已办妥。”弘州谨慎,“按照少爷交代的,把人留在清芷姑娘那了。” 窗外雨势渐缓,郑璟澄折身回来,脸色尽显疲态。 “那便走吧,今日进京先去清芷那。” 话才说完,窗子下传来一阵喧哗,就看文州县令周元魁带着十几个衙役到了。 雨过天晴,郑璟澄将证物和证词统统移交给官阶八品的县令后,正等着马夫从后院牵马来。 周元魁恭维不断,刚说自己管辖无人闹事,就听巷子口传来一阵泼妇的哭闹声。 几人移目去瞧,两团身影正扭打在一起。 跟在郑璟澄身后的弘州当即眉心一拧,“啧”了声,“那不是詹氏么?” 黑驴:我是故意的[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那不是詹氏么?” 雨过天晴,微风携着泥香,清新四溢。 刁钻的妇人连拉带扯,揪着姑娘的一只胳臂,让她宽大雨披和蓑笠歪歪遮着一半脸和身子。 詹晏如另只手拽着头不愿走的黑驴,瘦削的身子被一人一驴极致拉扯,都要裂开了。 周元魁脸上无光,当即找衙役上前去拦,却不想那泼妇气势极强,隔着好远就开始替自己鸣冤。 见她执着,周元魁怕在御史中丞面前坏了自己口碑,又忙递了眼色给拦止的衙役,这才纵着魁妇将小姑娘拖到几人眼皮子下。 妇人气坏了,愤愤道:“这丫头赶驴不长眼,溅了我一身泥!让她赔钱她死活不给!官老爷们给评评理,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她揪起自己衣裙一角,“我这可是盛衣坊今年新织的料子!一匹布就得几十文银!下车定个香囊的功夫就被她这头破驴顶了!官老爷你看看,我这衣裳还怎么穿?!” 詹晏如抹了把贴在额面的发,才让歪斜的斗笠将自己急发红的眉眼露出来。 “我怎么没赔银子?!方才给你的那些不算吗?!那还是我阿婆的诊金,你怎能这般贪得无厌!信口雌黄?!” “大人!你听听她说的话!这里面统共才几个银子?!打发要饭的呢?!”说着,悍妇将方才詹氏给她的钱袋子取出,递到周元魁面前。 青天大老爷满目郁色。 他一个堂堂八品官员岂该管这种家长里短的闲事?就连最下阶的坊正管这种事都是多余的.. 但碍于郑璟澄这个身兼监察一职的上官在,他也不好推拒,只得悻悻去接,却意外被青衣公子抢先了一步。 他目色一紧,以为郑璟澄要刁难,忙赔笑去接那钱袋子。 “郑大人见笑,这种小事常有,下官定会处理妥当。” 手里的钱囊破旧,刮了丝起了毛,郑璟澄却攥在手里没打算给他。 “周大人不是还要去二楼尾房取证么?这点小事,本官愿意代劳。” “啊?!” 周围人皆是一愣。 他郑璟澄可是天子耳目! 别说早年还成功弹劾过朝廷正三品的重臣,这些年御史大夫的职权多数交到他身上,虽然品阶未升,但手里握的职权可是能给中央百官定罪的。 周元魁心虚扬笑,“大人,下官是做错了什么?” “?” 郑璟澄一脸莫名,却也当即明白他这么问是怕自己给他穿小鞋。 “藏尸案牵扯人命,周大人全力以赴罢,总也不能因为旁的小事耽搁了!” 听他这么说,周元魁心里踏实了些,毕竟那烂了的尸体还在尾房里放着。 不敢再耽搁,他差了两名衙役给郑璟澄帮忙,自己则带着仵作和另几人朝尾房去了。 瞧着人群逐渐散开,郑璟澄与一边等候的弘州悄悄说了几句,便又折回一层敞间。 按规矩,该是一个个问了证词再凑到一起解决。 所以悍妇理直气壮,抢在詹晏如之前进了敞间。 恶人先告状! 詹晏如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丘婆此刻睡着,叫她不至于牵扯心神。 暗暗算计自己所剩不多的银子。 赔了那条袍裙,她便身无分文,客栈是再也住不起的,也就意味着今晚可能露宿街头。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向井学林低头求助。 他从不认她这个女儿,因为他始终认定自己是阿娘跟别的野男人生的野种。 若非早年詹晏如私下替井学林的长子去科考,井学林岂会纵她这个野种出现在自己眼前。 过往的一幕幕让她心寒。 半日来未沾食水,让她身上更冷。 她心不在焉揉搓冰凉的指,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才被泼妇换进去。 刚绕过门前座屏,就看郑璟澄正朝她看过来,手中的扇子在指间旋转。 “你仇家倒挺多?” 又是被士绅追赶,又是被悍妇追责。 确实。 可不知为何,詹晏如却觉得他说的仇家仿佛也算上了他自己。 詹晏如没吭声,只坐回房间正中的鼓凳上,垂眸看着冻红的指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那么不幸,所有的坏事都被她赶上了。 可即便如此,最亲的阿娘竟是几年都未曾与她书信过一次。 这般想着,心生惆怅,脑袋一热说了句:“总好过无人问津。” 突兀的答复却使屋内陷入不同寻常的静谧,唯有窗上悬挂的竹帘被微风吹得“啪啪”作响。 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微微抬眼。 郑璟澄起身,走去窗旁将窗子掩上,阻隔了外界喧嚣,也隔绝了雨后微寒。 “那妇人的衣裙昂贵,这些银子确实不够赔。”郑璟澄边说边朝她走来,“你那三只壶看着像古董,想是能卖些银子。” 想到他今早那副鄙夷神色,再想到自己的前途未卜,詹晏如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处境艰难,好好的铺子被钟继鹏砸了后,她好不容易赚来那点银子也没了。 眼下命都顾不上,残存那点微不足道的脸面又算什么? 不说郑璟澄还认不认得自己,即便认得,他是三法司的上官,就该为民鸣冤!无关于私情! 犹豫再三,詹晏如选择破釜沉舟。 “我要告御状!告平昌官府与士绅勾结,致使百姓负屈衔冤,民怨难诉!” 她一口气说完,不知是紧张还是气不足,胸口起伏剧烈。 却见郑璟澄眸色一紧,脚下骤然顿住。 “民告官?你胆子可真不小!” “我知道民告官是以下犯上,也知道按大曌律例,会挨板子,过针刑!但民不举,官不究!那片遮天蔽日的云何时才能散掉!” 即便她说的坚决,可指尖已掐进掌心,岂能没有惧怕。 “不说刑罚你是不是挨得过!状纸,证物人证,你有么?” “物证便是那三只壶!”詹晏如目光坚定,“据说是丘婆的旧友从县令大人那拿回来的!” “据说?”郑璟澄站着未动,语气已沉下来,“便是不确定的事。这话你还同谁讲过?” “没有,只对大人说了。” 郑璟澄这才愁容一霁,仿佛松了口气。 “你倒信任我。” 不合语境的回应让詹晏如抬头看他,那张清朗润泽的脸依旧如松风水月,清高显贵,却也让她琢磨起这话的意图。 他在暗示自己给他找了麻烦? 瞧着他走开,詹晏稍加润色:“本想告到京兆府的,目下丘婆病重,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退而求其次… 这话说得不稳妥,毕竟京兆府尹官阶比他低,好像有意辱他似的。 詹晏如正欲辩解,郑璟澄已回过头来,语气颇为凌厉:“你是认真的么?” 确实有辱高人之尊... 詹晏如连忙挤出抹生硬的笑,“大人盛名远扬,又具鸿渐之仪?。是民女才疏学浅,用词不专...” “你才疏学浅?” 他坐下时向后一靠,双目流露出犀利的审视。 詹晏如立刻敛眸回避,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片刻,郑璟澄才又平静道:“告御状没那么简单,那壶你先留着吧。” 显然这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屋内因此又陷入尴尬的阒静。 须臾,屋外传来仓促的交谈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凌乱脚步。 周元魁满腹牢骚,“这人死在你客栈里!又把住客吓疯成那般!你还好意思说她疯傻影响你生意?!” 金保全卑躬屈膝:“鄙人这是小本买卖,那尾房倒是能封了,但传言可堵不住啊!那疯婆子没完没了地吵闹,这以后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两人边说边从座屏外绕进敞间。 “郑大人,方才您那武士去问了,金掌柜只给人赔了去夜房金,又付了郎中诊脉的银子,旁的一概没管!” 才发现那高额武士半晌未在,原来是去问这事了。 詹晏如小心去瞧郑璟澄的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意外。 周元魁:“依我看,不仅得让他把婆子送去安善堂诊治,还得负责把人治好!” 郑璟澄没什么情绪,只道:“周大人爱民如子。” 得到赞赏的周元魁意气风发,步伐很快。走过詹晏如时掀起一股浓重的臭风,那是尾房腐尸的味道。 潮湿的密闭房间内,味道着实很重,詹晏如实在忍不住,干呕了几口。 唐突的声响引来屋内众人目光,周元魁也随之止步,对詹晏如关怀备至:“方才听闻夫人夫家早逝正在守孝,此次来京城投奔亲戚,身上还怀有身孕?!” 詹晏如眉心一拧,想起丘婆对那镖头说的话。 那镖头沉迷她美色,若不是丘婆这般说,还不知那五大三粗的镖头会做出什么逾矩行为。 还记得镖头走后,丘婆同她炫耀过自己多么了解男人。 她说:一路上对你关怀备至不就是图点甜头么?!知道你怀了身孕,他才不敢给自己找麻烦!果不其然,翻脸不认人,还要了那么多银子去! 只不过,她不知这话竟被掌柜金保全听了去,还告诉了周元魁。 金保全却依旧不愿付丘婆在安善堂的诊金。 “大人这般说不合理,腐尸又不是我让她烂的…我赔银子,没道理…” 周元魁叉着腰看他,普普通通的平直眉眼也增了几分怒色。 “郑大人堂堂御史中丞!还管几两银子的妇人纷争呢!” “我不配和郑大人相提并论。” “你确实不配!那也得赔银子!” “不赔!” “那你这店就别开了!跟我回文州县衙去!” … 金保全正想说这是周元魁威胁,却见他已朝郑璟澄拱手问:“大人意下如何?” 瞧着郑璟澄的脸色难看得紧,金保全不敢再反驳。 郑璟澄点头,默许了周元魁的安排,清冷的样子好似不愿再理会这种闲事,只道:“去叫那妇人进来。” 周元魁也因此将金保全打发了出去,紧着催他去准备车马用度。 待悍妇趾高气昂走进,后面还跟着方才半晌未在的宽额武士。 弘州凑到郑璟澄耳边说了几句,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他手边。 郑璟澄再次开口,朝着妇人。 “方才你也听了,若非这客栈死了人,她也不至于落难至此。” 妇人抱臂,碍于大官在场,收敛了几分傲慢。 “听闻盛衣坊今年的几匹新料子都送了各路高官,方才我这手下出门瞧了,夫人的马车挂了下牧监的纹章,不知是太仆寺哪位大人的亲眷?” 郑璟澄的声音温润清越,但字里行间处处埋着杀机。 再傻的人也不会在此时还彰显高贵,妇人连忙含笑解释:“马车是借的,自然也是因公事…” 周元魁审时度势,连忙提醒了句,“太仆寺卿徐大人都不敢擅自调度公车...夫人出行想必也是公事采买...” 妇人连忙应“是”。 可公事采买香囊…过于牵强… 她揩了把额角的汗,正掂量着如何解释,却意外郑璟澄竟然没再追问。 他手中扇尖点了下手边油纸包。 “邻街瑞祥庄买了两身干衣,若嫌身上衣物脏了丢颜面,自行取走罢。” 众所周知,瑞祥庄也是京城老字号,价格不菲。 妇人没敢动,犹豫的功夫郑璟澄又问:“依夫人之见,这点小事能就此了结?” 已是给她找了台阶。 妇人连忙上前将衣物取走,道谢的话都忘记说。 路过周元魁时,只听他紧张兮兮提醒了什么,却也没听清,就慌里慌张出了门。 倒是坐在旁的詹晏如将他气音提醒听得真切。 他说:找死啊!监察大人的东西也敢拿?! 还未收神,郑璟澄的声音已传来:“这是你的。” 郑璟澄:装?我看你装?化成灰都认得你![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