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维港璀璨》 第1章 1-1 突发消息:受通货膨胀影响,美联储宣布加息。因大批客户临时撤走存款,美国BVB银行资金链断裂,于美东时间晚上6点宣布破产 滂沱大雨之中,一辆黑色特斯拉刺破雨帘,一个急转弯后稳稳停在映月花园入口处。 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人从副驾驶走出来。大风吹乱她茂密的大波浪卷发,纤细的身躯在狂风暴雨中更显娇美。许曳晴看着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女人走后,许曳晴一路小跑到特斯拉前面。她伸手拉门,却发现车门像焊死了般纹丝不动。于是她弯下腰,朝驾驶室的司机挥挥手。 司机没有反应。 许曳晴上前一步,轻敲车窗玻璃。 咚咚。 司机闻声转过脸来。隔着暗色玻璃,他的脸看不清楚。许曳晴再次拉开把手,车门还是锁得紧紧的。她心中泛起嘀咕,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机订单。 接单时间:8点10分 目的地:中环交易广场二期 车型:特斯拉 颜色:黑色 车牌尾号:738 她绕到车头,看见挂着雨珠的白色车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YN6738。 怒火蹭地一下冒起来,五脏六腑像灌满水般胀痛难耐。这股怒气已经憋了一个早上,眼下随时会挤爆胸膛。许曳晴深吸一口气,先在狂风暴雨中稳住伞,然后折返到网约车侧面。 她再次敲击车窗。这一次,砰砰的敲击声像砸落的锤头清晰有力。 终于,车窗缓缓落下,但落到四分之一的位置便戛然而止。司机和许曳晴之间出现一道15厘米宽的小缝。 透过这道缝隙,许曳晴看到司机是个年轻男人。他戴着白色口罩,一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漆黑、深邃、英气十足的眼睛。 她弯下腰,用为数不多的耐心轻声道:“唔该开下车门(请开一下车门)。” 来香港五年了,许曳晴出门在外坚持用广东话和别人交流。她的广东话虽不标准,但日常沟通已经没有问题。 司机侧过脸,眯着眼睛看向许曳晴,车门仍旧紧锁着。 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着大地,许曳晴猜想他可能没听清。于是她凑近身体,扒着窗户,又一次大声用广东话对司机喊道: “道车门喺里面锁咗,唔该开一开。(车门从里面锁住了,请开一下门。) ” 这一次,她百分百确定司机听懂了她的话,但他同时肯定也听出了她的外地口音。司机微微皱眉,嗓音沙哑道:“Excuse me?” Excuse me? 一阵狂风掀翻许曳晴的雨伞,大雨劈头盖脸打下来,她精心打理的发丝像发蔫的稻草拢成一团。许曳晴拨开发丝,内心愤怒的火苗已经烧到嗓子眼。怒气顺着血管在全身蔓延,就连指尖都灼热无比。她举起手掌啪地拍了一把车门,挺直身子,对着那十厘米小缝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司机喊道: “请你开门。” 她的眼睛火光灼灼,上扬的眼尾像小豹子一样机敏有神。 “嘟嘟”,司机的手机忽然响起。 === 一个半小时前。 许曳晴在撒豆似的雨声中猛然惊醒。7点05分了,昨晚提前设好的闹钟竟然没有响。 她蹭地起身,趿上拖鞋,快步走入浴室。热水器呜呜运转,水温却一直提不上来。许曳晴只好忍着寒意在微凉的水流下冲澡,心中第37遍默念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演讲稿。 窗外,狂风呼啸而过,暴雨在玻璃上汇成水柱汩汩流淌。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香港的冬天向来干燥,不知这场雨从何而来,又为何偏偏挑了今天这样一个重要日子。 她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穿搭:白色丝质打底衫,黑色花呢西服,尖头高跟鞋,以及前不久才花了一笔巨款买的名牌托特包,食指和中指交替快速击打桌面。 看来今天只有打车去客户公司了。 打车软件上,方向盘模样的搜索符号一直转个不停。许曳晴一边等着,一边在心中第38遍默念演讲稿。“管理层发布盈利预喜……建议买入评级……目标股价19港元……”。 这时,手机冷不丁地“叮”了一声,一辆车牌尾号738的黑色特斯拉接了单。 许曳晴将笔记本电脑、研究报告、PPT打印稿、纸、笔、雨伞和一小瓶便携装的山茶花香水一股脑儿塞进托特包。出门前,她特地戴上自己最爱的那条星月项链。这是16岁那年,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条玫瑰金的项链,月牙造型的吊坠边上有一颗象征星星的小钻。妈妈说,月亮和星星是为旅人指引方向的明灯,她希望许曳晴永远是一个有方向,有目标的人。 许曳晴轻抚着月牙吊坠,心中默默祈祷它能为她带来好运。 === “嘟嘟”,司机低头查看信息。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来回飞舞,打字速度很快。 许曳晴看了眼时间,已经8点20分,她必须立刻出发。眼见司机还是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许曳晴脱掉毛呢外套,抬起右臂,顺着那条15厘米小缝,径直将手伸入车内。她摸到方向盘,手掌找准方向盘正中的喇叭,掌心猛地按了下去。 “嘀-----” 特斯拉发出一声尖锐长鸣。 司机被这突如起来的声响吓得一哆嗦。他放下手机,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曳晴伸进驾驶室的那半截膀子。 雨越下越大。虽然撑着伞,许曳晴的后背还是湿了一大块。狂风卷起雨珠往脸上砸,她感到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打湿了眉粉和眼影。气温很低,撑伞的手像在冰水里泡般僵硬,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站起来抗议。这个早上已经够倒霉了,她必须即刻前往中环。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司机,正要开口,只听啪地一声,后排车门弹开了。 夹杂着淡淡松木香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许曳晴跨入车厢,用尽浑身力气关门,好像要甩特斯拉一个嘴巴子。她把伞放在脚边,扣上安全带,刚想在心里第39遍默念演讲稿,司机忽然用普通话问道: “去哪里?” 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摔门离开。但外面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新的网约车。于是她耐着性子,咬牙说道: “中环交易广场二座。” 话音刚落,引擎声轰然响起,一股巨大的推背力将许曳晴牢牢锁在座椅上。刹那间,特斯拉如利箭射出,顶着大雨刺破九龙这一带的钢筋森林。 这一路,天空像是破了一个口的布袋子,钢珠般的雨点从高空啪啪坠落,砸得车顶扑扑作响;车轮轧过积水,泚起一片哗哗白浪。车厢里,许曳晴第40遍在心中默念演讲稿。 “公司最近宣布提高分红,投资者反响热烈。我们预计公司股价将持续走高……。” 今天,是许曳晴职场生涯以来最重要的一天。五年前,她以应届硕士毕业生身份加入香港本地券商博恩证券,任职工业组分析师。小镇做题家出身的她是公司公认的拼命三娘。凌晨四点起床听越洋电话会议,早上六点去公司准备报告,中午在湾仔两餸饭餐厅排队的时候,老板一条信息发来,她转身就回公司处理急事,直到下午三点才在阵阵胃痛中想起没吃午饭。如此勤勤恳恳度过了五年后,许曳晴终于走到了升职边缘。 今天上午九点,她将代表工业组向某基金经理做汇报。如果进展顺利,她将在三月底晋升为高级分析师。 “如有其他问题,我们团队将会持续跟进,谢谢。”默念完这最后一句话,许曳晴舒了口气。职场五年磨一剑,亮剑就在今朝。她身子向后靠在特斯拉柔软的坐垫上,微微抬头,眼神偶然瞥过挂在前方车顶的后视镜。 平稳的呼吸陡然乱了一秒。 眼前那方狭小的镜子里,亮堂堂地倒映着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尽管白色口罩遮着这张脸的下半部分,但仅凭借露出的眼睛和鼻梁,许曳晴一眼看出这个态度恶劣的司机是个如假包换的帅哥。他大概三十出头,留着清爽的短发,高挺的鼻梁好像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车辆,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旋右转游刃有余。许曳晴这才意识到,虽然天气差、能见度低,但是这一路车子开得平稳妥当,刹车和起步就像溪流融入江河般自然丝滑。 特斯来很快来到红磡海底隧道入口。这条过海行车隧道向来交通拥堵,今天大暴雨,车辆更是排起长龙。司机减慢车速,缓缓将特斯拉汇入等待过海的车流。就在进入隧道的瞬间,他冷不丁地抬眼看了下后视镜。 一双漆黑、宁静、深不可测的眼睛,透过后视镜和许曳晴的目光交汇。 许曳晴的心莫名漏跳一拍。她迅速移开视线。 “目标股价19港元,预期未来半年继续……”许曳晴在心中第41遍默念演讲稿,目光却不由得转回司机身上。对于网约车司机而言,他的着装似乎过于正式。剪裁精致的黑色西装,搭配一条蓝色领带,白色衬衫的左右袖口处各有一颗袖口,是字母P。车辆在红磡海底隧道缓行,许曳晴忽然意识到,司机一路听的不是音乐频道,也不是实时交通。 他在听英文财经新闻。 驶出隧道后,特斯拉沿着告士打道全速行驶。许曳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系边?(你在哪儿?)”手机里,一个男人扯着嗓子问。 “请问你系边位?(请问你是哪位?)” “你唔系call左我架车咩?(你不是叫了我的车吗)”电话那头的人很不耐烦,粗粝的声音透过听筒砸进许曳晴耳朵: “我系映月花园呢度等左好耐,你几时落来?”(我在映月花园这里等了好久,你什么时候下来?)。” 第2章 1-2 雨越下越大,刮雨器疯狂擦扫挡风玻璃,世界仍旧迷蒙一片。许曳晴的心脏砰砰狂跳:如果她的网约车司机还在小区门口,那现在开车的是谁? 她坐直身体,双手牢牢抓住安全带。 “停车!”她大喊。 司机置若罔闻。他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仪表盘显示特斯拉正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全速前进。 “快点停车!”许曳晴前倾身体,右手攥紧了手机。“再不停车我就报警了!” “报警我也不会停。”司机哑着嗓子答她。仪表盘继续向上攀升,速度达到每小时110公里。“这条路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 瓢泼大雨扑扑砸向车顶,声音大的好像有人拿锤子砸许曳晴的脑门。她莫名想起80年代震惊全港的雨夜屠夫杀人案,出租车司机专挑雨夜作案,把女性乘客拉到僻静地方后痛下杀手。 心脏越跳越快。许曳晴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一种迫切想要自救的冲动好像电流击中全身。她将手伸进托特包,翻找一番后,握紧了那瓶便携装的香水。趁车辆转弯,许曳晴迅速抽出香水,对准司机疯狂喷射,车厢内瞬间聚满浓度爆表的山茶花香味,戴着口罩的司机猛烈咳嗽,特斯拉踉踉跄跄地在应急车道停下。 她拉开车门就要往外跑,司机一把抓住了她: “这里没有人行道,你现在下去太危险了!” 他紧紧锢着她的右手,许曳晴费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她用左手抽出手机,连续输入三个9,正要按下拨通键,司机拦下她: “你冷静点,我不是坏人。我会把你送到交易广场二座。” 许曳晴的手指悬在空中。她警惕地看着司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上我的车,又突然要下车。但现在外面下大雨,我们在行车道上,你这样离开很危险。” 许曳晴看了眼窗外。暴雨如注,来往车辆飞驰,车轮溅起的水花又高又急。她犹豫了两三秒,关上了车门。 “我随时会报警。”她朝司机竖起手机,屏幕上3个9字赫然醒目。 特斯拉重新加速启动,顶着大雨汇入车流。许曳晴坐得笔直,双眼紧盯沿路景色。入境事务大楼、马来西亚大厦、美国银行中心……熟悉的建筑接连闪过,这确实是前往中环交易广场的路线。 她稍稍松了口气,手里仍紧紧攥着手机。特斯拉驶入干诺道中的时候,她听到车载电台里的男主播用低沉的英语播报了一条突发新闻: 美国通货膨胀持续率持续走高,美联储减缓降息步伐。因大量银行客户临时撤走存款以满足流动资金需求,BVB银行资金链断裂,于美东时间昨晚6点宣布破产。 === 8点48分,特斯拉稳稳抵达交易广场二座。 下车前,许曳晴向司机道谢。犹豫片刻后,她又在香得好似山茶花园的车厢里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司机摆摆手,一踩油门离开了。许曳晴看着特斯拉远去,目光落在了车尾的车牌号上。 YN6783 这辆车的尾号是783,不是738。 她咬紧了嘴唇。 这个早上真是倒霉到家了:闹钟不响,没有热水,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她还错上陌生人的车。看着临近九点却暗如傍晚的天空,不安的情绪像小火苗在许曳晴心中四处燃起。她怀着忧虑的心情走进交易广场二座大堂,正好看到几个同来参会的博恩同事深色凝重地围在角落处。 “马上就要开会了,大家怎么不还不上去?” 同事张之硕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自己看吧。”张之硕把手机递给许曳晴。 交接手机的那瞬间,许曳晴感觉自己接过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发烫的黑色机身疯狂震动,新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6.2英寸的屏幕里,所有人都在讨论一条突发事件: “受BVB银行清盘影响,香港本地券商博恩证券资金链断裂,即将宣告破产。” 许曳晴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却仍旧读不明白。博恩证券是扎根香港的本地券商,主要客户和业务都在大中华区。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公司破产,怎么会影响到博恩证券的业务呢? “这不可能啦。”许曳晴把手机还给张之硕。“小道消息。” 张之硕没有回话,周围站着的其他同事也一言不发。许曳晴第一次感到沉默居然可以如此响亮。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千真万确”四个字仿佛透过高声喇叭回荡在他们头上。 “老板刚才打电话让我们立刻回公司。” “那九点钟的客户会议怎么办?” “还和客户开会?”张之硕苦笑,“我们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半小时后,博恩副总裁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走进会议室,简短地向在座同事说明了情况:博恩证券早些年受惠于港股通政策,成立不足十年就成为首屈一指的香港头部券商。管理层这两年锐意拓展海外市场,大规模入股美国BVB银行。随着BVB宣布清盘,公司资金全数付诸东流,财务一下出了个大窟窿。 “管理层还在商讨对策,大家稍安勿躁。”副总裁沉着嗓子说。 整个会议室陷入深海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有人发问: “管理层有具体的自救计划吗?” “公司会破产清算吗?” “手上的项目怎么办?” “有裁员补偿方案吗?” 急促的问题从四面八法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捂得许曳晴透不过气。 回想五年前刚加入博恩的时候,公司正走在发展的快车道上,部门气氛欣欣向荣。许曳晴作为职场新人,一直卯足了劲投入工作。她从小就是目标明确、敢于拼搏的女生。小学六年级读过《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以后,她就将保尔柯察金那句“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港漂这五年,许曳晴常有一种急迫感,总觉得时间飞逝,大好青春年华很快就要溜走。她拼了命地工作,只为实现自己成为业内首屈一指的工业板块分析师的目标。一年飞出国泰航空金卡、三年电脑上录得100万字的输入记录,参与撰写的行业报告快要和她的个头一样高,这些都是许曳晴勤奋工作的勋章。她付出了努力,但尚未品尝到丰硕的果实。 五年了,她还没有升过职。 每一年年尾,总有一些事情打破本属于她的升职计划。前两年,老板认为她初出茅庐,还要历练;第三年,老板承诺了升职,组里却有资源咖同事从天而降,顺理成章拿走了她的名额;第四年,升职的表格都已经交给人力,老板自己却突然辞职离开,最后又是不了了之。现在已经是工作第五年,升职机会明明就在眼前,公司居然倒闭了。 更糟糕的是,许曳晴的香港签证还有半年就要到期。如果半年内没有找到新公司替她续签,她将在7月31号那天被驱逐出境。 一个无形的大钟高悬在许曳晴的头顶,秒针尖锐刺耳的行进声像鞭子一样催着她赶紧明确下一步计划。许曳晴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星月项链。 项链呢……? 她猛地低头,白色衣领里什么也没有。她一把抓过自己的托特包,来来回回翻找了好几遍,项链仍不知所踪。许曳晴起身离开会议室,沿着今天在公司走过的地方仔细搜寻,到头来只找到两支笔和几个订书钉。回到座位,绝望委屈的感觉好像毛掸子挠她的眼睛。那是她最喜欢的项链,是妈妈精心为她挑选的16岁生日礼物。 再也没有比今天更糟糕的日子了。公司倒闭了,升职泡汤了,她最爱的星月项链也不见了。 === 晚上回家后,许曳晴强迫自己打起精找工作。联系猎头、在招聘网站投递简历这些基本操作自然不能少,除此之外,她还整理了香港各大金融公司资料。无论是本地企业、亚太区域性公司还是全球顶尖投行,只要是在香港有办公室,能帮她续签的公司,她都做了细致调研,并在领英上找到了这些公司研究部负责人的账号,给他们发了私信毛遂自荐。 一个月过去了,递出去的所有简历都石沉大海,领英私信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尚未主动联系的企业只有不到十家,这其中就包括国际知名金融机构PTS。 如果在港金融机构有段位,那PTS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强王者。这家总部位于美国纽约的投资银行有着超过150年的悠久历史,全球销售额常年位列世界顶尖投行之首。丰厚的薪资和卓越的企业环境令PTS成为无数金融学子的终极梦想。但另一方面,PTS也有着严厉的员工管理制度,其中就包括令人闻风丧胆的末位淘汰制。每年年中和年末,PTS都有员工考核,评分在末位10%的员工将面临裁员的厄运。 许曳晴心想,如果有机会去PTS固然是好,但PTS竞争激烈,万一年中考核没有通过被迫离职,那7月31日前还是续签无门,到时候只能被迫卷铺盖走人离开香港。 “想什么呢?”张之硕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上周,张之硕顺利在香港证监会找到理想岗位,成为博恩证券最早几个找到下家的分析师。 “担忧前途。”许曳晴烦躁地将清单窝成一团,瞄准张之硕座位边的垃圾桶投了进去。 “最近准性很不错嘛,”张之硕笑道,“十投九中。” “扔纸团十投九中,找工作百投零中。”许曳晴叹了口气。她打开手机邮箱,收件夹里依然风平浪静。 “只是说明你投的还不够多。” “全港金融公司我都要投遍了。”许曳晴耸耸肩,“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总会拼到底。” “你投了PTS吗?我听说PTS前不久从纽约调来一个主管加入亚太区研究部。传闻他们可能会有一些架构变动,也许会有机会。” “PTS竞争那么激烈,恐怕签证还没续上,我就被炒了。” “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张之硕双手抱在胸前,“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许曳晴。” “非常时刻,必须稳字当头。” “非常时刻,不如放手一试。”张之硕拍拍许曳晴的肩膀,压低嗓音说:“听说PTS那个新主管就是工业组的分析师,是个华人,好像姓聂。你看看能不能和他联络上。” 第3章 1-3 好奇心驱使下,许曳晴登入领英,输入PTS, Nie,Research, New York这几个关键词,有个账号立刻跳了出来。 Paul LF Nie. 领英资料显示, Paul2014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一直在PTS工作,曾就职于纽约、旧金山和伦敦办公室,两个月前刚来香港。账号头像是空白的,他没有放照片。 许曳晴算了一下,这个新主管今年不过33岁,已经在世界顶级投行做到Managing Director。这一对比,自己的职业生涯更慢了。 她感到头顶那个无形的大钟越走越快,越来越响。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许曳晴给Paul发了一封自荐信,并邀请他出来喝咖啡。为避免语气显得太过生硬,许曳晴特地在最后一句话的结尾加了一个笑脸表情符号。 I’d love to grab coffee and further introduce my expertise.? 她深吸一口气,果断按下回车键。 自荐信“蹭”地飞了出去。 整个下午,许曳晴每隔十分钟就满怀期待地打开领英,又失望沮丧地关上页面。对话框里始终空空如也,对方没有任何回复。 “也罢。”许曳晴不服气地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关掉电脑,收拾背包回家。 === 电梯门刚打开,许曳晴就闻到扑鼻而来的鸡汤香气。 准是柳倩茵又在煲汤了。 柳倩茵是许曳晴的房东兼室友。她早年在美国拿到金融学学士学位,在香港做了两年投行工作后,毅然辞职追寻艺术梦想。她先在香港艺术馆做了五年策展人,随后在半山云咸街开了一家小画廊,专营印象派画作。 柳倩茵长得美丽,冷白皮配一张精致玲珑的瓜子脸。她身材高挑纤瘦,平时爱穿质地轻薄的素色长裙,加之整日流连画廊和艺术馆,整个人仙气十足。虽然身边追求者不断,但柳倩茵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谈恋爱,这就更坐实了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形象。 “快尝尝。”柳倩茵替许曳晴盛了一碗鸡汤,接着问道:“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毫无头绪。”许曳晴小口啜饮着鸡汤,幽怨地说:“准备今晚就收拾好行李,随时等待被驱逐出境。” “我也许有个门路。”柳倩茵神秘一笑。 许曳晴放下汤勺:“愿闻其详。” “前不久,我有个做金融的大学同学relocate到香港。这周末他会在家里办一场Housewarming party,应该会请很多业内人士。” 许曳晴的眼睛唰地亮了。 “他这些年事业发展很好,也许能帮忙牵线搭桥。” “你要来吗?”柳倩茵不紧不慢地问。 “一定来。”许曳晴忙不迭地答应,顺手给柳倩茵夹了一个大鸡腿。 “周六下午五点,港岛晓云楼23楼B室。” “没问题。” 一碗鸡汤下肚,许曳晴心头暖热,神清气爽。她将自己和柳倩茵用过的碗筷拿进厨房,麻利地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洗碗。哗啦啦的水声中,许曳晴好奇地问: “你的朋友在哪家金融公司?” “PTS 。” 她的呼吸停顿了一秒。 “他叫什么名字?” “Paul Nie”柳倩茵用沁凉的嗓音说。 === 周六,许曳晴特地换上一条修身的白色连衣裙,搭配一双黑色小猫跟的高跟鞋。她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精心画了个淡妆,在大地色眼影的衬托下,那双昂扬向上的眼睛尤其显得活力十足。许曳晴心想,Paul Nie家的这场聚会,与其说是Party,不如说是潜在的大型面试现场。或许她和某个分析师谈得投机,对方就能给她推荐一个工作。机会难得,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下楼前,许曳晴又担心这身打扮参加Party有点过于正式,于是她从从衣柜里找出一顶浅褐色的棒球帽戴在头上。 地图显示,晓云楼位于港岛半山区,许曳晴穿着高跟鞋沿着山路一直向上爬,没走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半山的路弯弯绕绕上下起伏,她兜兜转转好几圈,终于找到晓云楼大门。 这座36层高的大厦巍然屹立在郁郁葱葱的太平山山腰,南边看山,北边望海。大楼中间空了一块,在香港住久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个设计是为了顺应风水,引神龙穿楼而过。屋苑门口,烫金的拱形大门高大雄伟,大理石雕塑喷泉交织喷出错落的弧形水柱,哗啦啦的水声仿佛庄严地说着“闲杂人等请勿入内”。 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堂,许曳晴猜测PTS工业组新负责人的家庭背景绝不普通。在香港,虽然金融工作者的收入颇高,但高级打工仔就算努力二十年,也无法负担晓云楼这样的超级豪宅。能住在这里,Paul想必是一出生就拿了一手好牌——成长在富裕的家庭,一路读名校,进名企,相貌堂堂,谈吐得体,年纪轻轻就频繁升职加薪,生平最大的挫折可能是没买到自己想要的某款限量版手办。 人生赢家,说的就是Paul Nie这样的人。 许曳晴有些忐忑地按下晓云楼23层B单位地门铃。等了两三秒,一个穿浅紫色真丝长裙的女人开了门。 是柳倩茵。 “Paul出去买气泡水了,等他回来我给你做介绍。现在已经来了不少人,你快进来。”柳倩茵帮许曳晴把包和帽子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她身边站着一位气度从容的年长男士,个子不高,体型健壮,眼角虽有明显的皱纹,但一双眼睛透着火一样的光芒。 许曳晴跟着柳倩茵穿过玄关,走入客厅。这套公寓设计以黑白色调为主,造型简约的矮脚沙发通体雪白,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透明茶几。客厅前后各有一个圆弧形大阳台,一个望向太平山顶,一个俯瞰维港碧波。此刻阳台门大开着,南北对流的风穿堂而过,送来一片清凉。 许曳晴拿了一小块三明治,举着红酒杯在客厅里转。现场宾客大多是男性,三三两两聊得正欢。 “昨天我们在中环新开的米三喝了一瓶刚从法国酒庄运过来的Burgundy,是默多克私人酒庄出品的,味道还真有点意思。” “现在房价跌得厉害,港岛西有新楼呎价跌破25000,可以考虑入手。” “我们公司改了差旅政策,现在六小时以上才能坐商务舱,以后飞北京只能熬经济舱了。” 对一个不善于社交的人来说,在聚会上加入陌生人的对话比登天还难。许曳晴几次想加入谈话,却始终无法找到切入口。她意兴阑珊地听了一圈,正想着独自去沙发上坐坐,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个男人说道: “我下周将正式卸任虞鼎重工非执行董事的职位。” 许曳晴耳朵顿时支棱起来。虞鼎重工是大中华区最大的工业公司,这几年借着工业机器人的春风急速扩张,发展一片向好。 虞鼎重工也是作为工业板块分析师的许曳晴一直想研究而没能研究的公司。博恩证券的工业组规模有限,虞鼎并不在其覆盖范围之内。但许曳晴在工作之余一直留意虞鼎,闲暇时间也对公司做了一些基本面分析。 “虞鼎最新的业绩很亮眼,净利润好像又涨了40%。”有人谈起前不久刚发出的年报。 “22.7%,”许曳晴冷不丁地说道,“净利润上涨22.7%,营业收入上涨40%。”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许曳晴这才发现,那位说即将卸任虞鼎非执董的正是刚才站在柳倩茵身边的那个男人。此刻,他正用那双火光十足的眼睛看着她。 “你怎么看这个表现?”他问。 “非常亮眼。”许曳晴老实回答,“但公司转型工业机器人是一步险棋,是否能实现可持续发展还有待观察。”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是覆盖虞鼎的分析师?” “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了解虞鼎?”男人显得好奇。 “我是工业板块分析师。虽然我们公司不覆盖虞鼎,但我自己花了一些个人时间研究这家公司。”许曳晴说,“虞鼎这么多年始终保持高速发展,背后的经营模式值得深究。” 男人再次点头,眼角的纹路随着脸上的笑容有所加深。 “我是蒋义南,虞鼎重工的非执行董事。”他伸出右手。许曳晴看到他黝黑的手背有不少疤痕,一看就是陈年旧伤了。 “我叫许曳晴,是博恩证券的分析师。”许曳晴握住他的手。 一杯红酒的时间,许曳晴和蒋义南就虞鼎发展前景进行了一番畅聊。大多数时候是许曳晴讲,蒋义南听。他听得极为认真,有时点头,有时沉思,偶尔会提一两个问题,正当许曳晴就业务主要增长点分享看法时,蒋义南忽然抬头,视线越过许曳晴的头顶说道:“你怎么看?” 许曳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黑色衬衫,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整个人犹如一座挺拔的山峰立在那里。 “我认为工业机器人在未来十年都会是虞鼎重工的主要增长点。”男人端着酒杯说。 “虞鼎的工业机器人业务开展不足三年,现在说这条新业务是企业未来的增长引擎,未免为时过早。”许曳晴忍不住反驳。最近工业机器人概念爆火,推着虞鼎股票屡创新高,但在许曳晴看来,市场对某一概念过分追逐,反而隐患无穷。 “工业机器人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400年前郁金香第一次传入欧洲的时候,荷兰贵族也以为郁金香时代已经到来了。”她这个人一谈起工作就容易较真,“当时市民花高价狂热抢购郁金香,以为能大赚一笔。那后来呢?郁金香价格暴跌99%,投资者血本无归。” “时代机遇和时代泡沫不能相提并论。” “你能肯定工业机器人就一定是机遇而不是泡沫吗?” “做了这么久的分析师,难道还不能分辨机遇和泡沫吗?” “牛顿当年都看不清‘南海公司’股价飙升的背后是‘南海泡沫’,我们普通人看不清是机遇还是泡沫,也很正常吧。” “泡沫是……” 或许是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有点浓,蒋义南突然插话: “是,是,两位说得都很有道理。不过你们还不认识,不如先介绍一下自己?” 高个子男人的瞬间换上一副标准的商务笑容,大方、得体、潇洒。他伸出手,看着许曳晴的眼睛笑着说: “我是聂伦峰Paul Nie,最近刚加入PTS香港办公室。” 许曳晴顿时僵在原地,绝望感犹如十级大风从心头刮过。她感到一只红色马克笔出现在她的头顶,一笔一划写下三个鲜红的大字:“你完了”。 “我是许曳晴Jane。”她硬着头皮和聂伦峰握手。 “哦,”聂伦峰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似乎终于将某个名字和某张脸孔对上了号。 “你是倩茵的室友。” “是。” 尽管头皮发麻,许曳晴还是强忍住心绪说道:“我也是博恩证券工业组的分析师,上周五在领英上给你发过站内信。” “我知道。”聂伦峰朝她点点头,随后拿着酒杯转身离开了。 许曳晴讪讪喝光杯里的红酒,心里无比尴尬。本来想着趁次机会来这里多认识几个同行,顺便和PTS的新负责人建立联系。现在可好,来了没多久,就先和人家吵了一架,许曳晴巴不得赶紧离开现场。 终于等到夜色深沉,喝得有些微醺的柳倩茵提议回家。等电梯的时候,蒋义南忽然走过来喊了句柳小姐,似乎有话要和柳倩茵说。于是许曳晴先行下楼,想着去屋苑大堂等柳倩茵。 电梯门缓缓合上。许曳晴抬起手,却被眼前擦得发光的金色面板难住了。这栋楼没有一楼,面板上只有G、U、L,以及2-36的数字。她按下G键,出电梯后发现是停车场。 夜晚的停车场寂静阴森,一辆辆豪车沉默地蹲在自己的位置上,头顶天花板上的灯泡因接触问题忽明忽暗。许曳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牌子写着“屋苑出口方向”,赶忙迈着小碎步赶紧朝那里走去。 走着走着,她的视线忽然被什么吸引,原本匆匆的脚步也停下了。 眼前,在一整排的豪车中间,停着一辆特斯拉。黑色车身犹如大理石一般光滑,两只三角形斜向上的前车灯像一双阴沉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间是一张白色车牌,上面用黑色字体写着: YN6783 许曳晴的心停跳了一拍。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你想起我来了?” 第4章 1-4 经历了长达十六个小时的飞行后,聂伦峰终于来到香港。走出机舱,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一晃二十几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在他33年的人生里,聂伦峰一直对香港怀有复杂的情感。他在这里出生成长到五岁,直到1997年六月底跟家人一起移民美国。尽管常年住在大洋彼岸,母亲却从未放松对聂伦峰在中国文化传统方面的教育。正因如此,聂伦峰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粤语,对中华文化和历史也了如指掌。 小时候,母亲常常一边包饺子,一边和聂伦峰讲述旧时香港的故事。聂伦峰的父母出生在50年代,年轻时凭借勤劳的双手和灵活的头脑在时代浪潮中摘得一朵浪花,成功创办一家本港纺织工厂。改革开放后,他们是第一批投资内地的港商,带着资金、人才和技术,在深圳罗湖口岸附近开设厂房。上一辈回肠荡气的创业史是儿时聂伦峰的床边故事,父母对祖国的殷切期盼和祝福有如一颗种子悄然埋在聂伦峰年幼的心里。小时候,聂伦峰常拿着遥控汽车的控制器,一边操纵汽车完成高难度动作,一边一本正经地告诉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回去香港,我要开自己的汽车公司,卖玩具汽车给世界上所有的小朋友。” 每每听到这番话,母亲的脸上总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她的嘴角先微微扬起,仿佛有一颗笑容含苞待放。但很快,两片柳叶眉揪在一起,连带着嘴角也撇了下去。接着她就陷入沉默,整张脸像被冰雪冻住般了无生气。聂伦峰彼时虽然年幼,但他已经能看出这表情既不算开心,也不算难过。这就好像有人递过来一支西蓝花口味的冰激凌,他开心也不是,伤心也不是。 十五岁的某一天,聂伦峰和朋友打球归来,母亲把他喊到身边。那时候聂伦峰已经长到了1米85,一头黑发又浓又密。他体格健壮、成绩优秀、热爱运动,是学校里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看着刚运动完满头大汗的聂伦峰,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那种复杂的表情。那时候,聂伦峰已经能读出这表情里夹杂着巨大的欣慰和恐惧。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母亲会告诉他一个足以改变他人生走向的真相。从此以后,多彩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那个要回港创业的梦想被撕得稀烂。 他再也没有考虑过回到香港。 ==== 起飞前,好友蒋义南说会过来接机。 十年前,聂伦峰和蒋义南在法国勒卡斯特莱因举办的F1大奖赛上偶然相识,两人从此成为挚友。当聂伦峰在电话里告诉蒋义南公司调他来香港工作时,蒋义南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感叹道: “二十几年了,你终于选择回来了。” “不是我的选择。”聂伦峰平静地纠正了蒋义南,“公司高层的决定,我只能服从。” “恭喜你又要高升了。” “没到那一天,谁都说不准。” 蒋义南爽朗的笑声透过手机传到聂伦峰耳朵里。算算年龄,蒋义南明明已经50岁了,但他活得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区别。每天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练就了一身古铜色的结实肌肉;紧跟时事潮流,世界各地发生的大小事件他都了如指掌。最近蒋义南又在谋划创业,一提到企业未来,他的眼睛就充满熊熊火光。蒋义南出生在是非不断的九龙寨城,起初只是个古惑仔,后来因机缘巧合在香港回归那年挖到第一桶金,摇身一变成为城中著名的企业家。十年前,蒋义南宣布退居二线,选择将时间全部挥洒在自己的赛车爱好上。 这样一对比,聂伦峰觉得自己反而像个年过半百的人。他每天过着沉默而重复的日子,对生活没什么期望,人生也没有远大梦想。从普林斯顿毕业后,聂伦峰加入PTS任职分析师,此后就再也没换过工作。或许是有命运之神眷顾,他在PTS的职场之路走得顺利,才33岁就升到了MD的位置,是公司公认的明日之星。现在公司高层选择让他来香港工作一年,背后的动机一目了然:大中华区是PTS海外发展的重点区域,美国总部要派一个人过来切身体会大中华区的发展,方便日后回总部后部署安排亚太区业务。 这个人,必须已经做到了一定的高位,同时又是管理层看好的下一代管理者,除此之外,如果他/她本身对亚洲文化就有一定的了解,能够迅速融入当地环境,那就再好不过了。 聂伦峰从老板那里听说,管理层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一致决定他是外派来香港的最佳人选。 “你已经稳坐下次晋升的第一把交椅。来亚太历练一年,回美国后好顺理成章地再升一级。”蒋义南的声音充满希望,“回来也好,你是应该多了解了解今天的香港了。” “算了吧,”聂伦峰叹了口气。“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年,趁早回来美国。” “回去做什么呢?” 聂伦峰沉默地握着手机,嘴里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的,回美国做什么呢?不过是沿着以前的老路,日复一日地做一份自己没那么喜欢的工作,在晋升的时候享受短暂的快乐,在其他漫长的日子里观察生命的消逝。 “你来了香港,可以开启新的生活和人生。”蒋义南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应该趁这个机会想清楚,自己要追求什么。开公司的事情我已经在准备了,你来香港后我们再详聊。伦峰,你也33岁了,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遗憾。” 蒋义南挂掉了电话。 === 聂伦峰一出接机口就看到了蒋义南。他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头上卡了个黑色墨镜,看起来分外有型。 “怎么样?一路顺利吗?” “还可以。” “困不困?” “还行。” “要先吃点东西吗?” “飞机上吃过了。” 蒋义南没再继续发问。沉默几秒钟后,他沉着嗓子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回来香港。但既然人已经来了,不如换个角度看问题,也许这一年也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再说吧。”聂伦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半小时后,蒋义南驱车带聂伦峰来到位于港岛半山区的晓云楼。得知外派香港的消息后,聂伦峰就在网上找了房产中介帮他看房。但是蒋义南不放心,硬是亲力亲为替聂伦峰跑了不少放租物业,最后两人一起敲定了晓云楼的这个单位。单位面积约150平米,北面看海,南面背山,是名副其实的豪宅。聂伦峰本身收入不菲,加之父母早年经营的纺织厂积攒了不少财富,所以入住这样的豪宅并不费力。 “我找人打扫过了,你看看怎么样。”蒋义南从玄关柜子里拿出拖鞋。聂伦峰踩进去,拖鞋十分柔软,而且正好是他的尺码。 “家里的必需品已经买好,水电网煤也都开通了。卧室衣柜里有四套床单被套,到时候换着用。”蒋义南拉开前后阳台的门交代,“平时记得开窗通风。” 聂伦峰走进前阳台。现在是早上七点,整个城市刚刚苏醒。远处,维多利亚港风平浪静,港岛北岸鳞次栉比的高楼沉默地沐浴着晨曦。他在沁凉的风中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在香港度过的人生最初的那五年。 那时候,他们全家住在一个类似的高档住宅。家中有一前一后两个弧形大阳台。前阳台正对维港,碧波荡漾的海景尽收眼底;后阳台对着太平山,葱茏蓊郁的山景翠绿得能滴出水来。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厨房里常传出扑鼻的饭香,聂伦峰的房间里永远堆着小山似的汽车玩具。 “你去睡一会儿,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打我电话。”蒋义南换鞋准备离开。 “南哥。”聂伦峰喊住了他。 “怎么了?” “谢谢。”聂伦峰双手插兜站在客厅中央,一脸真诚地看着蒋义南,“for everything.” 蒋义南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微微上扬,那双充满着火光的眼睛弯了起来,眼角的纹路显得更深了。 “先适应适应,过几天我再跟你谈创业的事情。你小子,别以为轻轻松松就就能逃避人生。” 蒋义南走后,聂伦峰觉得肚子是有点饿。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已经摆满了水果、蔬菜、鸡蛋和牛奶。下层冷冻柜里,三个抽屉里放满了鸡鸭牛羊。 他给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随后去床上躺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聂伦峰去楼下超市买了三束鲜花,然后招手打了一辆车。白皮红肚的出租车沿着起伏的山路一路向南,直到香港仔附近停下。 停车场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牌坊,上面写有一对联:“华屋归山邱往古来今同一慨,春秋履霜露慈孙孝子有余思”。 聂伦峰捧着鲜花下车。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位置,将带着水滴的鲜花放了下来。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如今他的父母在那里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