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上》 第1章 A-0-0 姜照萤的灵柩被泥土疯狂的填埋,背身后五步内,陶知意敏锐的捕捉到一丝异样——棺材里竟然传出了......叩门声? -- 大约二十二年后,白布雪封的宫闱仿佛从丧葬中苏醒过来,大红宫墙上被王封死的窗子又被王重新打开。 当第一缕和煦的风穿堂拂柳,即便是龟缩在最灰调阴冷宫室的人,也该回想起来自己曾沐浴着浅金而又温暖的光了吧? 姜公页到此久别故人,黯淡的眼睛把他的旧物一一过目。这间屋子里全是蒙尘的物件,几排架子上书籍古卷高累,只靠窗有一桌一椅一笔一灯。 他上着典雅富丽的白立领短揭,下着剪裁的修身笔直的黑长裤,正垂首翻阅一沓泛黄手稿,细碎的发丝勾着下稍显棱角颌,清爽的发尾下袒露后颈。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肩上那件拖地不合身的冕袍——玄底金纹,厚重华贵,金线绣纹如游龙盘踞,在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与清隽的身形形成奇异的反差。 其中一张纸片从书页里滑了出来,像是早年开败的花。 大概是做那什么“竹笔尖”的时候吧?他心想。因为爱屋及乌,他仿佛对画中人释怀了,连憎恨都烟消云散。 白描的图解好似不起眼的纹路,真正让人在意的是边角处的一张浓墨晕染的小像,发丝仿佛被将来的春风吹拂,垂着的眼睛专注的在看什么,领口的银花钿被做留白。与才下葬的暴君相比,青涩异常。 那年岁寒—— 嘿嘿,我发文了。 姜颂被留下的部分已经完成,龙椅并非终点。之后会依据剧情对前面删删补补 搬运存稿中,感谢过目;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A-0-0 第2章 A-1-1-两只老虎 季临渊的白马踏碎城门御街的飞雪时,那个人临窗高坐。 哒哒哒!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清脆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引起了这个人的好奇。 他背后的华灯下,邻座的贵人老爷们和异国的客人吃罢,纷纷将沾过腥荤的碗筷涂抹在没动的白饭上擦净,临走前大手一挥,洒下些铜板,亮光一闪——叮呤咣啷。 “这样你们洗碗筷的会轻松很多吧?” 谁会嫌钱少呢?店小二忙感激的跪地收拾了。 “诶?他人呢?” 二当家亲自领人前来上菜,却不见贵客踪影。空荡荡的座位前唯有灰色的窗口里落雪飘飘,从这里能同时看得见两处风景,一墙之隔,分别是下沉的庭院和贫寒的小巷。 “不知道啊二当家,刚还在这坐着呢。” 店小二点头哈腰,见二当家杵在窗边张望不理他,疑惑的又叫了一声:“二当家?” 黑黢黢的小巷墙根蜷缩了一团脏布,仔细一看是堆冻僵的人。其中一位缓缓抬头,在被对视前,二当家已经眯起眼睛,双手客气的拱在身前,朝窗外讪讪招呼了声:“新年好。” “怎么了二当家?”店小二才过来就被扇子敲了下脑袋。 二当家恼火的教训道: “窗是随便开的吗?什么烂景色还给客人看?快关上关上!” --- 门外传来骏马急停的嘶鸣,柜台里的刘掌柜忙出来笑脸相迎,却险些被一只鸽子扑了个踉跄,他催促道: “还没去喂鸽子?今晚贵客多,可不能让鸽子扑客人啊!” 门口的一个小厮着急过来,却脚一滑,只好跪在门前先收拾洒落的铜钱,叮当声里混着一声哀嚎的搪塞:”就去就去!“ “叔我去吧,承蒙二当家这些天照料,我正好回房顺路,不过一把粮的事。”季风才下马,即有圉人将他的大白马牵去马房。 账房先生笑呵呵道:“客官又去跑马啦?那真是有劳客官了。我让人先给客官备上几道热菜送进屋,快进来吧,外头冷。” 冰天雪地里,恢弘的酒楼犹如一个亮熔熔的大怪物,里面人声鼎沸,炉膛烧的火红,霜雪沿着窗边锈蚀一层又一层。碎雪落铺于外头鲜红的氍毹上像撒了一层糖霜,呼出的股股白气转瞬被朔风撕碎。 季临渊穿过庭院来到与码头相接的春楼,侧边的小楼梯似向夜空无限延展,雪下得更密了。他长腿一跃,快得像阵轻巧的风。 顶楼有个专门放鸽子笼的小阁楼,没封窗,推门来寒风瑟瑟,白羽飘飘。绿胖子扑腾开来,季临渊换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打圈,含唇一咬,顷刻,御前最高的五朵八角元宝顶上,成群的白鸟振翅,寻清脆的哨音敛羽飞还。 穿过一层层大红灯串从窗远眺,中京王都,天子脚下,举目画阁高轩无数,雪落如繁星飘洒,街上灯火辉煌,游人如蚁,商队如织,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赴宴,又在节后作鸟兽散。 但季临渊不一样,回家对他来说可不轻松。 他把领口的长巾提上口鼻,打开一间间鸽笼,挨个清点,数了两遍,越数越少。 “怪了……” 边角的笼子传来异响,季临渊弯腰趴地,屏息凝神贴近笼子。 阴影里,一对金灿灿的圆眼睛正盯着他。要知道这鸽子笼可是季风亲自改良过的,什么猫能给咬成这样子? “哟,能耐不小啊?”季风的手伸去里面,一把揪住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还挺胖——” 刺啦啦。季临渊硬生生把那东西拖出来,拎出来果然见它嘴里衔着一只扑腾的白鸽的翅膀尖。 ——鸽子可是八方堂的宝贝疙瘩,要是让二当家知道了,非疯不可。 “呕!”它张嘴呲牙,白毛黑皮掌乱翻,白鸽挣脱出来,病病歪歪爬走。 多活了一只。 “凶啥啊,我能跟你抢口吃的?……” 季临渊的挑逗戛然而止,他就地盘腿坐下陷入观摩和怀疑,那东西被拎着后领子和他大眼瞪小眼。 猫的脸盘,小猪的体型,尾巴艳丽的橘黑环套,一甩一甩…不是老虎是什么? 季临渊细眯起眼睛。厚实的摇粒绒乳白三角毛领上红绳穿的金坠子一闪一闪,凑近借光可见二字:来福。 “哟,你不会是御赐的吧?难道......你主子也在里?”季风弧口架着它的腋下逼近,但可能是威压感过头,小虎感受到了威胁,当即反扭吭哧咬季风一口,四爪甫一落地,弹射猛冲! “嚯!” 季临渊低咒一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几缕飘飞的绒毛。 -- 春楼在八方同来最后面,衔接湖泊山色远离市井尘嚣,十分幽静,且与夏楼相连多美人往来红袖添香,因此三楼多包厢,风雅文士常常拜访,二楼多垂帘设屏风雅座,方便老丈人凭栏挑女婿,一楼大厅则是散座,方便添桌加凳。 因为是给学子特设的义斋的缘故,靠窗和暖炉边的位置被早到的举子占据。中央区域特意辟出几排长桌条凳,各地赶考的举子形形色色,老少皆有。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炭火气和一种压抑的焦虑。 小畜生像一滴滚油落进了冷水,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惊呼、尖叫、杯盘碰撞的脆响瞬间炸开!刻间乱成一锅沸粥。 “店家?店家!” 有人试图用脚去拦,反被那灵活的小东西创了个趔趄,差点带倒旁边端着热汤的伙计。 “哎哟!我的脚!什么东西?!” “老天!是…是活的?” “花狸子!!” “老虎吧那是!”被创的一屁股坐地的胖少爷说,“哪有这么壮的狸子?” 此言一出,纷纷侧目,天子赏赐一大一小两只老虎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小的那只,他们读书人心里再没那么清楚——不是早就作为姜家的抚恤品陪葬了吗? “......难道是姜公子?!” “可上月他不是已经安葬了?” “难道传言是真的?” “布老虎吧!被你们这些胆小的踢来踹去的。”青圆领袍的书生拍案而起,“人死不能复生,惶惶京城,天下顶尖的酒楼里怎么会放老虎横冲直撞?” “大爷的布老虎!你被创下试试?”庞少握拳起来。 季临渊扶额,心道真是群活祖宗。学生们吵的不可开交,威风起来口无遮拦,神仙博弈,小弟跟风。就在要升级斗殴时,他挑了那个撸起袖子最跃跃欲试的大炮弹,拎起来后领,反手扔出去,平地起惊雷,另外一个老老实实坐回座位。 "小小伙夫竟如此无理,我要告诉我爹!你等着!" "老子等着。"小小伙夫’拍尘逼近,威压笼罩之下,胖少爷被家里小厮扶起,连滚带爬跑了。 本来老虎追丢了就心烦。季临渊活动手腕,因为缠有臂缚没咬透,但留了一对牙印。静雪飘飘,余光里有片雪从天而落,飘忽不定,转瞬吹进一旁千灯之中—— 季风不经意的斜眼一瞟,瞬间有了精神。 “找着了。” 侧边灯帘后怎么默不作声坐了个小雪人!原本细手细脚伸出来,懒洋洋的接雪花接一半定住了——陌生的声音居高临下,对方的指尖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而后警觉的回望,恰逢一阵流风回雪—— 灯串晃动如钟鸣!鼎沸人声顷刻退潮,风移影动,光团簇拥,明眸乍现! 只有一瞬间,那双眼是和金属一样、与烛光辉映的瞳色......?季临渊不由得甩一下头回神。他跳下庭院,使得对方脖子仰得不那么累。 “哟,小公子。”季风友好客套道:“还是一个人啊?” 瞧着像店里的熟客坐这看雪,只是庭院里漂亮整齐的落雪,因为自己扔人,被砸出来一个难看挣扎的秃坑。打扰就打扰吧。这片净雪早晚会被踩坏。 对方低下头,收回手,白滚滚的雪馒头一样的背影瘪下去一点,不太想搭理的“嗯”了声。 但季风可不打算走:"你听到屋里那群学生方才争论的东西了吧?" "死去的姜公子…是天才之类的?"他的语调有些飘,像是不敢说话似的。 "他啊,惊才绝艳,名遍四海。只是谪仙般的人物非我等凡夫俗子能窥探一二。”季风语调一扬,两人针锋相对的气场平和了不少,他靠到与他同侧的一边,随和道,“坊间暗传,姜公子未尝病殁,乃遇异人施术续命。有道是’朱门闭朱户掩芳迹,竟作巫山隐玉台’。” “是吗?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的官话都有口音,所以没怎么听明白。”对方低下头。 “不过我是想问你其他东西,你有看见一只小老虎吗?” “咳。”他躲避开了视线,莫名其妙的声音很虚,“我不知道。” 呵,竟然没有诧异这个问题很奇怪吗?季风双手叉腰,嘴角控制不住的微妙的扬起。 “我......阿嚏。”他张还口欲说什么,却周身一抖,斗篷里弹出一团白球,竟然是最后一只白鸟! 说来奇怪,这鸽子没飞,在雪里老老实实等着被拾起,季临渊就坡下驴跳下庭院,捡起一看,难怪:鸽子翅膀上的羽毛歪七扭八,被啃掉了要紧的飞羽,和顶层鸽舍的受害鸽如出一辙。 “咳咳。”雪馒头捂住脸又缩成了一团。 “呀,呀呀呀。”季风看得直皱眉,手忙来忙去却只能把鸽子上沾的雪粒拍干净。 对方好不容易才忍住,他个子不大,坐在类似抱厦的地砖台边垂着脚,外罩素面银霜的大袖雪搂,双手从里面伸出来,袖子是雪白边墙红底饰小金钿,华丽的白锦在领口翻出厚实雪绒大领子,可见这件雪搂都是如此珍稀的材料。 既不束发,雪帽也不好好戴,松冗的青丝枕着白里儿的绒领,鞋尖并在一起又往搂里缩了缩。 “小客官贵姓?府上何处?是被屋子里那群混小子排挤了,还是和家里闹别扭?大雪天别坐外头了,一会儿生病不值当了。"鸽子已经被季风从两手扔了一个来回,这细声细语的调子简直不像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虽说自己在好心劝他,但不知怎么自己先扭捏起来。一时半会儿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方的眼睛黯淡下来,而后别开头,仿佛疲倦的人,冷淡而无奈摇头,吸了下不太通的鼻子。 “没事。”闷闷的鼻音和先前锐利的对视形成了无害感的反差,”大哥你是东北的吧?“ “在下季风,泠北人士。方才多有得罪。“ “泠北?”雪馒头低头稍加思索,两团松云罩着耳朵,额前碎发飘飘,五官线条偏柔和,眼神平静到有些空白,然而莫名有种高深莫测的震慑感。 “......你就是东北的吧?" "泠北,泠北!”季风呼出一阵阵白气强调道,“方才他们聊的你听见了吧?姜王府运进去的那块黑水木头?" “嗯。” “我跟它一个产地的。” ”那你是一个人到王都来的吗?“ 季临渊干脆蹲下来,仿着这小家伙的语气轻飘飘的语调,由不得难受,自己更夹了起来: “那不一样,我家离得远,我一个人来王都就够了。" “哦,这样啊。”对方似懂非懂,并不在意。 "小郎君,听口音......你不是王都人吧?" 这章9k多,砍一下(成三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A-1-1-两只老虎 第3章 A-1-2-小雪馒头 对方动作一顿,才要点头,忙摇头婉拒,后来一想也不对,干脆不表示。一张小脸压在大围脖上,像极了冬季爆毛的小动物。灯挂在上,细瞧,领口毛发尖端晕开着淡淡的金色辉光。 “里头是八方堂宴请天下学子。”季临渊将怀里的白鸽抛起,托在手中,拇指朝里头一扬,欲走之际随口问道:“交个朋友,我请你如何?” 雪馒头摇头,季风没强求。待到周围安静了,左顾,右盼,都不见人,他这才慢慢撑地,然而起身的时候仍旧晕了一下,两眼乌漆麻黑,不得已伸手扶个柱子缓缓。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银袍底下掉出一双金爪子,一只小老虎摇摇晃晃钻出来,双爪扒地出来伸懒腰。 “好啊,果然在这里。”季临渊探头。 姜照萤差点当场去世。 没鞋高的摇粒绒小虎当即炸起毛来,抱住季风的靴尖扑来要去,但估计是还不太会使用牙使劲。 季临渊轻脚踢开来福,怀里的少年比想象中高,能到自己肩膀,只见他面露愠色,双颊绯红,双唇紧抿成一条颤抖的线,欲言又止。 “小、小公子、对不住,我不想吓人的,是我的原因你点个头,要不摇个头也行!” 对方摇了摇头—— 啪嗒,两颗泪珠掉出来的那一刻,季临渊人麻了。下一秒他被推开了,看着没鞋高的小毛毛虫跟在主人脚后面一路仰着脸小跑。 ......那个方向,可是布满冰碴子的湖!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二楼某两面透风的雅间,季风好说歹说,总算把雪馒头请来了。 “关门吧,省得小老虎乱跑。” 雪馒头点头。季风关上门,他见那个人不经意的打量房间——一定不是看满墙的古玩字画,而是看这窗户敞不敞亮,万一自己做了些什么,便于向外头呼救。 先前送往季风房间的菜被招呼下来添了几道,雪馒头趴在窗边,不经意的一撇,瞧见酒楼的偏门口站着俩人。 阴恻恻的寒风吹得人缩成一团,雪花飘到皲裂的皮肤上生成冻疮,抓心得直跺脚。一对穿的体面却脚踩草鞋的爷孙俩闷头要往台阶上。店前的守卫不出意外拦了他们去路。老人草拐杖上扎的草编大蚱蜢茫然的抖了三抖,宛如活的一般。 直到身后的刘掌柜走了出来,老人家赔着笑,大嗓门露出霍霍咧咧的一口老牙,苍老浑浊的眼球眼巴巴盼着里头的红火热闹,只是人在风雪里像根破布补丁飘摇的枯木。 “掌柜的,大吉大利!这不过年了,我想着能来换些豆腐渣是再好不过的了......” 楼下老人带了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在身边,她像是感知到什么,朝着楼上的方向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不坐?看什么呢?”雪馒头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连忙腾出点空间。 “那是被临时雇佣来添趣的手艺人吧?”季风毫不客气的趴在窗框上,扩出嘴筒子吆喝道: “刘叔,大过年的行行好!” 刘掌柜本有些为难,抬脸瞧见季风后招呼着笑骂一声,于是架住还要朝楼上拜早年的老人家:“都不容易。跟我来吧。” 至于雪馒头,季风一嗓门把他震后头去了。 总之临近庭院的主座椅子被季风拉开,雪馒头拘谨且勉强的坐下了,面前的是整整一桌的珍馐美味,他好奇观望的同时,不耽误两手拽住怀里死命挣扎想上桌的来福。季风绕圆桌隔了两三个座位才拉开一把椅子,撩起下摆,盘起一腿坐下,和他隔得远远。 雪馒头低着头,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指尖。 “没喜欢吃的吗?要不再点点儿?多好吃啊,这道你肯定喜欢,一会儿凉了。吃啊!” 在季风自认为还算热情的招呼下,雪馒头赶忙拿起筷子,朝那道“你肯定喜欢”的菜伸去,一口一口往嘴里填,真是斯文。 主要食材只有三类,但是另佐茭白等辅料做了热锅、金沙、蒜蓉三个味道,另配一条普通清蒸鲟鱼和一盅滋补鲍鱼,一蒸、一凉拌、一清炒三道素菜,以及一道清爽的番茄牛腩汤和一些果切。 “王都是最繁华的吗?”他问。 “那是自然。我纵马千里所见闾阎巷陌,终不敌王都九重气象。朱雀长街彻夜明灯如昼,青龙桥畔笙箫沸月,天下之景,唯此一处。”季风说到兴处,却见雪馒头叹了声气。于是全当作萍水相逢的路人间的问询:“你若不是被此吸引,又为何在此?” 雪馒头摇头:“我算嫁接过来的吧?王都虽好,我心中另有他处。” “什么?”季风听得皱眉,每个字他都听清了,但怎么连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但他反应极快,大度道:“啊,这个我懂,我有时也扮外地人玩。” 雪馒头一脸平静地转过头看他,眼里满是严肃。 “好吧。”季风妥协,“我有听说过农户为种地而精通嫁接之法,但那嫁接的不是庄稼就是果树,人何以嫁接?要么半道搬进王都,要么就是嫁过来的,但你两个都不像。” “可能是时间吧。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准备开花的嫩芽被嫁接到了泥土的根系上。“ “那样可活不了。”季风被绕的云里雾里,之所以还答话,全然当作在哄小孩子。 “正是如此。” 没想到那雪馒头却像是把这话听进了心里,自言自语起来:“没错,或许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错误‘中挣扎,那是没有意义的。” 这话令季风感知到了些许严肃的话题,他正色起来:“再错花儿也已经被掐下来了,还能给它接回去不成?” 雪馒头默不作声的捧起茶杯,算是默认。 “我有些分不清了,我喜欢的是那朵花还是那朵花所在的高度?或许我能让新的花开到同样的高度,但是......”但是连最繁华的王都尚且以烛火照明、马车代步......雪馒头的脸色有些深沉,眼睛晦暗起来:“纵使有朝一日花开了,我也等不到。” “心气不低,王都繁华三千,你连这里都看不上?”季风颇为意外。 雪馒头礼貌的不屑一顾:“它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季风显然被吊起了胃口。 雪馒头望着季风,才提起一口气要说,开口却长长一叹:“唉——。” “你这什么反应?小小年纪喝酒没有就那么厌世的?”季风不满意的说。 “啧。”雪馒头毫不避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表达,才能照顾你的认知?” 雪馒头试图举出一些假设和类比,却自相违背,终是放弃,低下头重陷那片死寂沉沉的思索。 “多说无用。” 可能这就是姜照萤吧,因为和普通人实力悬殊过大,才说的话让人似懂非懂的。季风只能礼貌性的感叹,连先前那种文绉绉的话都不用了,他托着下巴目光转去另外一边:“王都的教育果然与我们泠北那等边陲野地不同凡响。但是神话故事的时代已经远去一千年了。没有仙法助力,哪能办到?” 雪馒头再次环顾四周,心累的叹了口气:“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了。” 雅间很安静,除了奏乐声外,听得到楼下学生们的翻书声,也听得到一些密闭房间的应酬和隐隐的...争执声?两人一猫都听到了。 雪馒头抬起眼睛,连小老虎也支楞起来蝴蝶似的扑棱耳朵,而后从旁边的椅子跳下来寻找—— 某扇窗子被猛地打开,迫近的不和谐声如在身边,好像有人翻了出来,一步一滑踩在落雪的瓦片上,踉踉跄跄,眼看要翻下来—— 紧接着就看见一个女孩子从窗外退了出来,雪馒头人都傻了:“是他们?” “谁?”季风的身体已经更快一步去往窗边,但还是晚了一步。 "啊!"一个女子轻呼! 底下的小二闪躲不及,赶忙丢开托盘,举手承接,却一齐倒在雪堆里。 "我的孙儿啊!"一个老头拄着稻草拐杖不知从哪跑来,急的上气不接下气,见姑娘平安无事,一把拥入怀中老泪纵横。底下的小二摸摸头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他们怎么了?”雪馒头也站了过来,看着庭院。 季风侧头,那间大开的窗子里,一个醉醺醺的裹绸戴金的三撇山羊胡子的商人晃出来,眼神看着下面,小短手拍着窗柩,慢悠悠说:“不就唱个曲儿吗?不会唱就不唱,跳楼弄哪门子的事,衬得像欺负你。好好谢谢人家,脸着地这辈子就毁啦。” “我们是好人家的姑娘,才不是给你们唱曲儿的!” 那姑娘往爷爷身后躲,老爷子扬起拐棍破口大骂,拐杖上零星挑起几条草芥,末端各一只青翠的蚱蜢张牙舞爪,还有只瘦弱的蝴蝶。 “诶呦,就这东西白送给我都不要。要不是凤娘喜欢,你们根本上来二楼这个门。” 雪地里被扔下来几只草扎的蚱蜢。 “不要了,还钱!”紫绸商人无赖道。 “你你…!” 老人家气得抹泪,阴恻恻的寒风吹得他们缩成一团,雪花飘到皲裂的皮肤上生成冻疮,手上做的是草扎的营生,脚上穿的是草扎的鞋。此情此景倒映在金色的瞳孔里。 楼下有人看不下去了! 第4章 A-1-3 一个青圆领袍学生模样的人从大厅走出来,插腰呵斥:“胡说八道!刚才就看见你在楼下拉拉扯扯,分明欺负他们贫弱无依,你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爷们!” 也不管楼上是什么人,他搓了个雪球砸上去。 “欺人太甚!”紫绸商人被溅了一脸雪,酒醒当场,喝道:“穷学生,做官前老子先教你做人!” 抓起一把雪扬下去。 “说你的又不是我,你砸我干什么?” “你砸着我了!” 一时间雪球乱飞,此事发生在庭院中,楼上越来越多的人围到窗前,要么大开门窗,要么隔帘虚窥,要么加入其中。主楼二层楼体镂空,高台上的乐手窥见端倪,猛然奏乐吸引火力,不知情的客人拍手叫好。 春楼大总管茫然的跑出来,他高举双手阻拦不住,口里压着声音:“和为贵,和为贵!各位爷,各位读圣贤书的祖宗,今日有贵客在此,实在不敢惊动啊。” “除非他先道歉,我们见义勇为,他区区商人,见利忘义,凭什么作践我们?” “都吵吵什么?” 夏楼有扇卷帘被缓缓升起,探出一只戴玉扳指的袖口,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居高临下问询,像极了好梦被吵醒的窝火感。 那山羊胡子商人应当和季风他们一样,二楼的视角应当能窥见其容貌,果然,他像是被斥责一般,立刻无视下面乱糟糟的学生,毕恭毕敬,拱手赔罪。 小雍王调侃道:“原来是赵老板啊,怎么?想和年轻人打雪仗啊?” ”赵老板?做脂粉生意的赵德全!他可是有名的好色一毛不拔,铁公鸡啊!“下面的学生众说纷纭。 “雍公子盛安!小的是做布匹生意的,就是前些时候送去府上的‘绘云缎’......!“赵老板谄媚巴结。 雍赋仁不耐烦的点点头,略带醉意地扫了一眼,正巧看见了一侧悬窗前有团披着金色的小美人,可惜醉酒看不真切,目光在那团白色的华服上略停若有所思,而后遗憾的喃喃:“唉,可惜有人作陪,否则我定派人来请你一座。” 学生里掀起一阵骚动。 “小雍王?真是小雍王啊!出了名的爱吃读书人,都快低下头,千万别被他看上了!” “看上又怎样!我可是男的…”那位耿直的青圆领袍不明所以矗在原地犟,但被身边沉默的素衣书生强按着头拖回厅里。 “什么?您看上我了?”二楼一老头喜不自胜。 赵老爷正欲开口再巴结,只一瞬,夏楼的窗子就被关起来了。 “老人家,令媛蒙受委屈是某招待不周,您见谅。” 二当家走到庭院,朝老人家交待道:“你们在家避避风头,好好过年足够,半月都不必出来辛劳。” 老人家赔着笑,露出霍霍咧咧的一口老牙,见到对方身后的刘掌柜走了出来,又是好一番拜见。 “爷爷!”姑娘激动的小声喊道。 老人家欣喜之余满眼心酸,向着当家的深深一鞠躬,护着欢天喜地的孙女赶快随仆从走了。 “苏大当家最敬重读书人,斥巨资设豪宴款待,你们,你们不能给他添麻烦,快停手吧!”春楼的大总管这才有了说话的余地。 “......也是。” 二楼的赵德全头转向屋子里交代几句,趁大当家还没来,见缝插针朝楼下嘲讽道:“你们惹祸,请你们的吃饭的当家却要向我赔不是,掂量掂量吧。” “同是商人,云泥之别。”底下学生不服气。 本来学生们就是大当家宴请至此的,大家理直气壮给的是苏大当家面子,纷纷罢手。 顷刻庭院空留雪地里狼藉一片。 方才混战里,季风挡了好些个雪球,也砸中好些个,他甩落手上的雪低声说:“小客官,你看着不是很经砸,怎么不知道躲躲?” 对方有些歉意的嗯声算作回复,回去落座,没吃几口就问了时间,打算告辞。 小南门。季临渊扶他到马车前,来福被他另一手捂脸夹在腋下。 “这是你的马车不?还哭呢,快上去回家吧。” 姜颂仰头看季临渊,如若平静的威胁。季临渊闭嘴。这时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啜泣。 身后欢声笑语,街上行人寥落,积雪厚而平整,门口停的就是等自己的那辆马车。小厮石头因焦急而不停地跺脚,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足迹。主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他见状忙先接过来福转身装进车里。 两人缓缓转身,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身后小巷的暗影飘然传来。两个妇人之后,在门与墙形成的夹角处,蜷缩着一团黑影。 是先前受委屈的小姑娘。 “在这干什么?这不让待人。”季临渊走上前问,对方往里缩了缩。被一旁的妇人无语的瞥了一眼,季临渊“咳”了声。 她抬头,泪眼朦胧里一瞬亮光,依稀辨认出是帮助自己的大哥,哽咽道:“对不起,但是......” 八方堂的帮厨大娘到:“二当家给他们的东西一出门就被抢了,她爷要她在这等着,但一直没回来。” 咯吱咯吱,姜颂走过来,注意到地面凌乱的脚印上已经平铺了一层雪。 “他们往哪儿去了?” “那边儿。”女孩边说边哭泣起来,指向一条幽深的小路,雪仍继续下着,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晚风扫荡卷帘口,冷清的街角处依稀能见被踩踏出一团雪迹,向更暗处深陷。 “公子心善,但堂内规矩,留宿外人有碍贵客清静。”一位大娘道。 “不介意的话,不如跟我回去借住一晚?”姜颂提议,季风双手抱臂,余光再次打量了他一眼。 那女孩子先是周身一顿,眼睛噙着泪水羞涩的避闪,不出意外的摇头。 “你爷爷会不会是抛弃......”季风再要开口,余光里一双金色的眸子仰向了自己,意思是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一直盯到季风根本无法忽视的地步。 “......好吧。”季临渊止住话头,没一会儿他指着顶楼的某间,“那间房今晚没人用。你今晚去那等吧。万一你爷爷回来找不到你就不好了。” 姜颂面露诧异,两位老妇人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把人扶上去了,凤柔走时掩面抽泣着感谢。 雪馒头目送他们进楼,方才季风指的房间就是自己没去的房间,因此才把宴席挪到了二楼的雅间,才见到了这样的事情。他看向季风,纤长的睫毛扑闪两下:“这会儿要面子的话会吃苦的。” “啊,那我在外面也比一个小丫头安全不是?”季风双手抱臂显然也在不可避免的严肃思考,冬天冻死人是常有的事情,他虽不至于冻死,但通宵一夜未必好过到哪去。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正因如此才要护送客人。” “是吗?” 雪扑簌簌的下。八方堂的一扇尾门发出吱扭的声响,黑暗的小巷里破开一道昏黄的烛火,那些被翻搅的一团乱的饭被一双枯老的手悄悄端出来。伏在尾门前那些攒动的、静默的、高举着的破碗才被显现出来。那道光同样映到了姜颂的眼里。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人这么好,又请吃饭又送房的。但是风雪夜露宿伤身,暂且随我去温泉山庄暂避吧,明日送你回来。” “我......” 季风鬼使神差的点头应了。 马车一摇三晃驶离八方同来。当对方把下巴掩在领子里闭目养神时,季临渊双手抱臂躬腰靠后,他看着窗外寂静中飞雪若有所思,后腰与坚硬的车厢相互硌了一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一把寒光毕现的短刀,就在手边,随时待血开刃。 庆丰二十四年冬,落雪初吻大地。 第5章 A-1-3.1[番外] 他们在幽静的山中穿行了,最终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 床上床下,一帐之隔,窗外落雪,室内闻香,姜颂闭目养神,季风则曲臂枕着头,另一手拨拉拨拉趴自己胸前的小动物。在此之前,床边的地毯是它的地盘,现在被季风从头占到尾,为此刚刚脚脖子上还挨它一口——季风发现它的头在枕边,就伸手抹拉抹拉,结果它去了床尾,还没盘一会儿他一伸脚,它又重新爬了回来,趴在他的怀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郎君,”季风垂眼看胸前的小生命,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床上的人未回应。 季风开始了报菜名,只是没过多久忽然安静了,他咽下口水,心慌到了极点,仍是硬着头皮气若游丝顽强说了最后一句话:“怎么、怎么感觉......窗外站了个人呢......“ 话未说完,姜颂便已撑起身来。 窗外雪花纷飞,透过朦胧的纱帐,只见他身着一袭素净单衣,黑发如瀑垂落,空气中弥漫起微妙的气息。 姜颂问道:“还睡不睡了?” 季风秒答:“睡。” 季风仰望着天花板,在虔诚中缓缓合上了双眼。 甘菊与艾草的气味交织,他又回想起对方清眸掠过的一瞬。 泠北冰原的风与中京城的隆冬如约而至,他离家南下时是夏末,漫长的路途跨越了整个秋季。他曾立于山巅久久回望过一片金灿灿的彩林,那浩瀚的海蓝之下的漫山遍野的深红与浅黄,斑斓而明媚,那些被烤热的叶子缓缓随风飘落,转瞬吹化成对方身后的灯花,缤纷扑朔,忽而旖旎,错觉只有一瞬。 the crow is watching u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A-1-3.1 第6章 B-1-1 每年冬天,八方同来就会回笼一道时令珍品——雪中红。 面前这盘即是。方才一位残妆将歇的女使送来的,声如黄莺,以袖蔽面,踩着碎步,含羞而来,又款款而去,不知所踪。 姜颂瞅着镶金边白瓷碟上托着的这一小块白暖暖的东西,正朝上敲一面红章,四周撒些果干坚果,淋了糖浆。 雪泥,雪泥......总不能真是外头的雪压的吧? 恰巧一阵细微的凉意渗透竹卷帘,冲散地龙的闷热,一片片晶莹雪花散落桌边,旋即融化成点点水珠,还有一些吹到了雪豆腐上。 挑取一些,姜颂品味了舌尖上的滋味,觉得还不错,于是又取了更多。想咽下去时脖子一哽,刚刚入口的雪豆腐仿佛黏土一般,完美地填满了整个口腔。 再试一次? ......他老实了。 昨夜他俩悄悄回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因此只能宿在一个床厢凑合。姜颂小心翼翼的架势令季长翡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姜颂亲自揪出两床被子铺在床边,没见到一个用人,于是自己将一个低矮的凉榻搬来。当晚床厢里两人一帐之隔,床上床下,天蒙蒙亮,晨光熹微,一人小心地被来福踩醒了,另一人装作睡不醒的醒了,所以能一早乘车过来,因祸得福,赶上据说是今年第一份的雪豆腐。 但没赶上凤柔。她不在八方同来。 周围的人们各司其职,店里的伙计手脚麻利的收拾空旷的桌椅,高处廊桥上的女侍在清扫昨夜的冰。 店守卫回忆说,这小姑娘在大厅里一夜没睡,问了衙门的路线,比他俩更早的跑去报官了。 济贫院的人在偏门小巷里来回忙碌。季风则在身后和店伙计打听。八方堂的一楼高出地面半米,姜颂只需稍稍倾身,就能将外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有个小个子抱膝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雪,纹丝不动。脏旧的布裙堆在雪堆里,蓝布袄上缝着凤柔同样的白条护领,露出的半张小脸还透着白皙的粉红。 季风听见身后的姜颂嗯一声,就朝那个方向的门口走去。 “嗯?” 在姜颂手向那个人伸去前,季风及时赶来,一把圈住他将他翻了个面,不由分说地往八方堂里推。 "不是她。"季风声音发紧,明显在回避什么。 姜颂尚未回神。身后传来板车吱呀的刹车声。他下意识侧头,除了季风身上冷硬的皮革的纹路外,什么都看不见。叮叮当当,只能听见叮当的金属碰撞声,布料在雪地上拖曳的窸窣,以及重物被搬动的闷响。背后正发生的这一幕正同步在姜颂脑海中展现。 那张泛着病态红晕的小脸突然在姜颂眼前闪回。他这才惊觉忽略了细节——那人脸颊旁的发丝紧贴皮肤,结着幽蓝的冰霜裂纹。 昨夜拼尽全力让身体吃上一口热饭的人,今天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季长翡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回到八方堂后,窗外只剩阴冷的雪景。但姜颂的眼神却严肃而低落盯着侧边桌角,他托着腮发呆,这是季风第一次在姜颂空白的眉眼间见到费解的郁闷,以及隐隐的震怒。 “在八方堂过夜的话不可能冻成那个样子。一会儿饭菜上来了好好吃饭。说不定一会儿报了官自己就回来了呢?" 季风把他安顿在座位上,自己若无其事地牵马,趁着现在大街上没什么人,方便他跑马查探。恰逢一群休晚班的官爷来吃饭。 ‘大年下都是忙着清理旧账升官发财,谁有功夫再去理会一个老头子。“ “是啊,非但一文钱没有,还一问三不知,这让人怎么结案?” “查到最后说不定是家里没活路才想个法子把小孩扔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你说有些人也真是的,小孩穿的破破烂烂的,还不如送去给老爷们当小老婆。” “可惜呀,被老爷子一拐打没了。” “各位官爷,可是发生什么了?”季风问。对方摆手:“一个小姑娘跟我们打听她爷爷。可是我们可是守城的,一路过来除了济贫院的人,根本没见过有谁出城的。” -- 姜颂起身告辞前这么问了一句:”被送出城的人是在义冢吧?“ “你别去,那里不太平。” 季风起身欲寻他,却又坐下来,手指在桌面哒哒哒。桌上,那碟被他挖了一勺、略显狼藉的“雪豆腐”静静放着,像一枚令人心烦的印记。 最终,风雪割着脸,季长翡眯着眼,在乱葬岗的坟丘间无声穿行。这里原先是前皇陵,传说有人往地下带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慢慢地就变成了闹鬼的重灾区,附近甚至延生出绕开官府的市场,神出鬼没。时间一久,人们不信了那种说辞,就抛弃了这里,这里就成了乱坟岗,旁边一座空庙就变成了义冢。 更有传闻说,那里生出了妖邪,专门将死人开膛破肚。因而再贫困的人家到了年下,哪怕是借钱也要让过世的亲人先入土为安。 贵人不踏荒地。 这位小公子不知道什么脑回路,竟私自来到这等荒无人烟的地界,佛家有言所谓善护念,是因为人见到的一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划痕,再仁慧慈悲的心肠都会走入深渊,所以才主张不见悲苦。尤其是动不动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权贵子弟,今日上午,季风所作所为正是出于此番考虑,显然小公子不领情。 他直觉这个小公子或许很有自己的头脑,但是对于世间见的太少,心理承受能力不见得比自己强。 季风凝了凝神,脑海里却复现昨晚在姜颂宅院窗外见到的那一幕,一道瘦长鬼影。睡前他感觉那个方向有什么动静,就发现了那道不知什么时候在窗外伫立的东西,趴的极近正向屋里窥视,可能正看着自己,把窗纸压得密不透风,和旁边那些纯粹的暗完全不同。季风确信他跟姜颂刚进去的时候外面是什么都没有的。 但是现在好歹是白天,是人看的见,是鬼也是它理亏。季风握紧了腰后的刀。 他跟踪姜颂已经小半个时辰——此刻望着姜颂独自走向黑黢黢的义冢正堂,季长翡闪身隐到块龟裂的墓碑后。 雪花扑簌簌砸在青石表面,季风模糊的视野里突然多出道鬼魅般的影子,它仿佛从自己的想象中瞬间显形,将手伸向了姜颂—— 妖邪?! 季长翡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靴底炸开雪浪的瞬间,他听到自己骨骼爆出的脆响。可终究迟了半步——姜颂已被黑影环住,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室内石壁上。当姜颂的身体一软倒入黑影怀中的下一秒,短刃出鞘,季长翡的刀尖直指黑影咽喉。 黑影——现在能看清了,是个年轻男子,白净的面容藏在斗篷阴影里——缓缓抬头。 他的眼神让季长翡想起的某种古老的被供奉的高高的物件:神秘森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怎么了?”季长翡的刀依旧纹丝不动,甚至余光瞥了眼义冢里面的尸体状况,于是更加严峻以待了。 “是你啊,昨夜来山庄过夜的人。也一宿没睡吗?”对方不怎么意外,心平气和道:“夫人交代过,养病在外,公子在小生的管教之下。” “我都看见你把他弄晕了,凭什么相信你?你叫醒他让他当面跟我说。” “一夜没睡的病人被叫起来会发生什么小生可担不起风险。阁下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干涉公子的事情的?接近公子又有什么目的?” “那你要带他去哪?” “小生救死扶伤。”黑影的声音像冰碴子刮过石板,“阁下若想他活的久些,就请让开。” “我跟你去。” “请便。” -- 昏天暗地。 姜颂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长时间的平躺令他头晕目眩直犯恶心。总有人守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于是他让他们都出去。 他无处可去,只能躺在这。像一具没有思考能力的容器,目之所及不过是床帐里面,满屏丁铃当啷的玉石药袋,侧过头去,室内透光的剪影重重叠叠,混沌的乱梦。 闭眼再睁眼,一成不变的是顶上的承尘。 “世子今日可好些?” 一个声响叫住了他的游魂,就像最初黑暗的盖子被打开那日,于是他回头观望。 门口有些动静,先是低声扬起一声急切的问询,后面话直接抛话给他了,大声满怀期待。 “照萤?我的萤儿今日可好些了?” 于是他面朝里装睡,门随即被推开,那人走向他,后面跟着一串串轻轻的脚步声,衣料悉悉索索的向他涌来,最前面的人在床边落了座,后面的人纷纷安静下来。 他有些紧张,尽管她经常来看望自己的孩子。 床帘被撩开,珠玉声叮当作响,外来的气流味搅动账内温暖的药味,随即一双微凉的手指触碰上他的侧脸,指甲很长但边缘圆润,她温柔的触抚,袖口宽幅的衣料垂到他身上来,外头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香味,但更多的是烟熏火燎,是寺庙里那种无尽缭绕、铺天盖地的香火气。 “照萤,照萤?”陶知意叫帐子里的人,“醒一醒啦,娘知道你醒了,你看娘一眼?“ ”......娘一天不见就想你。唉。”她哽咽之后叹了口气问外面,话里略有疲惫,语气从低落陡然升高,又到失落,拇指不甘心的在病榻上的年轻人的脸颊上摩挲,轻抚的温度他却感同身受。 之前的记忆,暂时都是空白,苏醒的一瞬间,一个流浪的灵魂从虚无深处死而复生,前生今世,一线之隔,窥探不见,搜寻不到。 “庸医!骗子!次次来,怎竟能次次如此落空!还我的小萤儿来!......照萤,我的照萤,娘再也耗不起了,你要走也让娘走你前面啊!” 她扑上来摇他抓他,埋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溅到他身上,恍然昏厥。一众女侍惊呼,慌张围上来。 “夫人,夫人!您累了,休息吧?晚些再来?晚些过来兴许殿下就醒来了。”有人说。 “世子倘听见您哭也伤心。这些月来都不见您长合眼,今儿又起的早奔波。夫人,夫人!” 她不肯,兀自垂泪。他可以充耳不闻。 他眼皮稍稍抬起一丝丝微光,但见混沌中钗摇凋蔽,朱红凄婉,千手百手伸来将她拖拉拽开。一时间分不清此为梦境还是虚幻,亦或是真实发生着的现实......他想他感受到了悲伤。 他冷漠的闭上眼。 某天。床边忽感一阵威压,来者不说废话,从床帏缝隙间直接把他被子里的手够出去,冰凉的指尖按住脉搏,如同几片雪花落上来。 屋内香炉青烟缭绕,黑红的炭火烧的哔啵作响,他探出床帘外给大夫号脉的的手不经意颤了颤。 “殿下,"那人边号脉边冷漠道,"若再违医嘱,小生就难办了。" ...威胁?话音刚落,指尖爆开刺痛! 一声闷响,他本能抽回胳膊,本能防御却失控的撞上床板,长久的躺平可吃不消骤然起身,血液极速上涌到头部,两眼一摸黑,晕眩感铺天盖地而来。 “久卧不宜骤然坐起。” 姜照萤缓缓倒下,婢女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伺候,纱帘外的大夫起身腾空儿,背过身去慢条斯理擦拭银针。 那是个一身黑色素服的青年,一团黑雾,腰间溅血,然而发漆如墨,眼神清明,仙气荡然,是常在山野行走之人独有的气质。腰边挂一小把什么植物的红珠子,没看清,妖冶鲜艳,跟他指尖的血滴子一般。 “区区风寒,不过如此。”大夫如是说。 之后几天,他不得不起身。 待到日落,帐子里光线变得晦暗,灰白的光从窗透进来,这方寸空间颇有之前未开天辟地的混沌感。有次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一开始腿脚不听使唤,后来扶着床框终于吃力的站起来,双脚踩实地面,胜利的高度晃的人眼晕。他披头散发,连滚带爬,虚弱的身体像台破败机器,憔悴不堪,单是走到镜台前就几乎耗费了所有的力气,躬身撑着身体,虚了一身冷汗,恐怖的心率在喘息中飙升。 黄铜镜的倒影里,一个苍白的年轻人缓缓抬起头,正盯着他: “——你是谁?” -- 他在心悸中惊醒,满目阴冷而空灵的卧房寻不到一人,白帐悬垂。 房里有个死人,来福躲在熄灭的黑火盆后,压低头正盯着他,身子炸毛卯起,一动不动。 “来福!来福!”直到他示好似的小声唤它,来福才放下戒备,拖着一小条尾巴一扭一扭蛄蛹到床边...... 姜颂薅它后领拖上床,摸到温热的一团毛茸茸,才小声哭诉。 “房里有个死人…呜呜呜。” “…但我在死人身上。” 前期的姜颂偏清澈和被动,后面会好很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B-1-1 第7章 B-2-1 床边的季风扶着下巴在心里慢慢思忖那两句话,面前的小公子似乎被噩梦魇住。他背后那道阴鹜的黑影正盯着他,手里排开一把银针随时准备叫醒病人,不耐烦的样子看着着实吓人。 “你等等,让我再试试!”季风干脆摇了摇姜颂的肩。 -- 屋子上方飘来空荡荡的回响。 “小郎君!快呼吸小郎君!” 身后明暗扑朔,灯花忽而旖旎,落满雪的庭院绽放开来,四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漂浮着相互碰撞的碎冰。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蹲在眼前,领口海青绸缎上绣着银色花钿。 梦里的季风指尖打着脸侧,睿智的目光平和的段想着他,让人讨厌的意有所指道:“你不是王都人吧?” “......我是......” 姜颂仿佛在竭力挣脱什么一般,他猛然回神,紧接着,随着气息流散,冗长的深呼吸后,姜颂虚弱的睁开眼,他脱离了梦境,疲惫不堪。 “看他醒了!”季风兴奋的回头,背后的人无可奈何的收起针排。 片刻后,姜颂的眼睛恢复了神韵,暖黄的帐里站有两人,高的黑色的拿着针,低的亮的趴在床边笑。 他把被子提到鼻底,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与先前那般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感截然不同,他重新闭上眼睛。季长翡则背靠床体坐在地毯上,侧掌托脸倚在床边,与那晚借宿的情景如出一辙,就是多了黑眼圈。 “你们干什么?”被子里传来闷闷的疑问。 “你可算醒了,外头兔子都往树上撞了三只,等的我心都关上了。”季长翡捏住干草小鸟的尾巴在姜颂眼前抖了抖,弄得姜颂皱眉,退进被窝里,含糊嘀咕道。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姜照萤往被子下退了退,仍对义冢所见心有余悸,有些担忧看着鸦人手里的针,“不是同一套针吧?” “现在我放心了,你也——”季风乐呵呵的朝旁一打响指,然而鸦人正严厉的看着自己。 鸦人反客为主道:“放心了?” 季长翡则与他相视一笑:“你对我也放心了吧?” “小生就算守着草药,都不会一直盯着个病人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还是不放心我。”季长翡抗议道。 “小生没有不放心,只要公子无恙,你便安然无恙。”身后的鸦人收针而坐,他神色缓和,伸手去探姜颂的体温。姜颂一激灵,本就不热的被褥里进了条蛇,脚踝被缠住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就可以暖起来了,小生去煎药。"人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被子,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来,给你主子道歉。屋里的炭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家伙扑灭了,已经重新燃上了。"木扉合上,季长翡转头提起来福,竖起它两条短棍一样的手拍得不亦乐乎,结果被来福"咔"得呲一口,双双丢手,任它“知了、知了”的跑走。 姜颂被吵得有些头痛,重新滑进被窝蜷成一团,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几点......现在什么时候了?" “才中午。早上你一出八方同来,我就跟着了。哦对了,我们昨晚偷摸回来被你家大夫发现了。在义冢门口,他像知道我,一副,''哦,还是你''的样子。"季长翡一口气说了许多。 "你也去了?找着人了吗?"姜颂冒出头。 季长翡摇头。 "但是我打听到她家了。” 姜颂的眼睛微乎其微露出一丝嫌弃。 “......干嘛这样看我,八方同来人员庞杂,一个老头带着个漂亮小孙女,太好问出下落了。" “那你去了没?” 季长翡避而不谈,摊手摇摇头:“义冢门口他说知道咱俩睡一块我都没信他是你大夫,可不得一路跟来?......万一见色起意把你咔咔做成义冢里头的同款呢?而且刚刚你也看见了,他那什么医派实在邪门,穿的像幽山里头的精怪似的,哪有把人弄晕再扎醒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姜颂听闻并不出身,眼神从季风眼前短暂移开一瞬又回来,蹦出来句: "我不认识他。" 季长翡当即一个激灵起身、警惕的看向已经关闭的房门。 “你家小厮都说他是大夫的,来福见他都不咬的,跟他脚边可欢了。" 被褥里却传来几声偷笑。季风才松了口气,无可奈何的锤了里头的姜颂一下:“是我守着,你才能自然醒的。” "还好我及时醒了。否则针就落你身上了。"姜颂扶额坐起身,屋子里稍稍暖和了些,"不谢我吗?" "跟我结拜吧!"季长翡邀请道,姜颂婉拒。 大病初愈的人体质偏寒、气血虚弱、脾胃虚寒。新鲜出锅的姜酒肉蛋羹被送到室内。姜性温味辛,具有温中散寒、发汗解表、温肺止咳的功效,适量添加黄酒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帮助驱散体内寒湿。 姜颂用勺子分出小四分之一,剩下的撇给季长翡。季风一口闷之余,认为姜颂是他见过的最斯文的人,在八方堂也是,用勺子砍下来雪豆腐的一个边角咬勺子半天,总之一看就没很饿过,却还是这么清减。 雪影在灰色的窗框里飘荡,姜颂仰靠在床头,偏头望着窗柩,月白单薄的衣襟露出交叉向下的领口,漆黑的发丝顺滑的流淌。素白的手交叠隔在腿上,上面托着一杯才沏的热茶。屋里春意盎然,填补了他体温一直以来绝大多数亏空。 “我在城里没有见到眼熟的老头,所以你——” 姜颂明白了季风的意思,但是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可是我在义冢扫了一眼,也没见到很符合的。” 当时—— 义冢,暂放尸体的地方,一些无人认领的或者棺材没打出来的人暂时躺在这,适逢年下,即使再贫困也要将遗亲领回去入殓安葬,因此,还留在这的年后也不会有人来接。 与城中景色相去甚远,枯树下一间茅草屋,白色覆盖的天地中只黑黝黝的洞口凝视着他,石墩扶姜颂下车,这阴恻恻的埋骨地,就连石头都迷了眼,想退避三舍。 “公子,这都是放死人的,病的,老的,横死的,牵扯官司的,零碎的....甚至说不定还有盗匪,可吓人了。大过年的,咱干嘛来这晦气地方?” 听到歹人时,姜颂脚步一顿,回头问道:“......所以你把马车停那么远。” “嘿,公子,您就站在远处看看得了,要是夫人知道我带您来这种不吉利的地方,我这好差事就不保了,说不定还要挨板子。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吧。” 两人艰难地在雪地上前行,石头尴尬地挠了挠头,借着搀扶姜颂的机会,悄悄拖延脚步。 “诶呦公子,这路好生难找,您大病初愈的,可千万慢一点,别踏沟里了。” “诶呦公子,有东西进我鞋里了,不会是骨头吧?” “诶呦公子,马车放那会不会......” 姜颂一边吃力迈腿一边问他:“就这么不想去吗?” 石头紧紧拖住姜颂的斗篷:“肯定啊,公子带活人过夜就算了,这之前可是前皇陵,后来被盗成乱葬岗了,孤魂野鬼飘来荡去,指不定带个什么东西回去,您千金之体,何必去......诶呀,我想起来了公子,这里有只吃人的鬼!” “......” “少胡说,回去看好马车。”姜颂甩开他兀自向前。 附近盘旋的乌鸦叫声令人心烦意乱。**的尸体、潜藏的疾病、滋生的细菌、穿梭的老鼠、堆积的垃圾与蛆虫的蠕动。来到门口已是挑战他的极限。这还是看在严冬低温多少抑制了一些恶臭与病菌的蔓延的份上。姜颂小心绕过几条野狗,他用袖口掩住口鼻,刚才他瞥见屋内有人忙碌,他只打算站在门口打听一下是否有一位老头。 然而,当他真正走到门前时,却犹豫不决起来:屋内的气氛比想象中更加阴冷、空旷,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腐朽污浊的死寂,最让人心悸的是,屋里似乎没有活人,只有躺着的影子。 这怎么办?他被风冻透了,有严寒遮掩,抖的肆无忌惮像个筛子。他努力回忆昨晚见到的老者穿着,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内窥视——全神贯注之下,竟未察觉到身后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直到背后突然没了风,姜颂才感到一阵寒意,和从身后一直缭绕的石头几乎叫破声的“小心!” 他毛骨悚然地转过身来,已被一衫黑衣近身,对方腰间一簇红珠子。 “!” “殿下?”鸦人愕然。 “你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姜颂心有余悸道,目移到他之后,漆黑的屋子里,躺着三三两两零散的人体。 鸦人不吱声。既而沉脸,漆黑的阴影罩在姜颂身上:”殿下不好好养病,大冷天跑这做什么?“ 姜颂不甘示弱,手拍在胸前咬牙稳住气息道:”你、你早出晚归都是去研究这了?难道当初你不是来救我......” “那没有,小生当时只是路过。小生虽然对人感兴趣,但是是不会把人家好好埋下去的棺材挖出来的。” “但是......”姜颂想要反驳。 “但是这里的是没有人收的,小生不来的话,这些机会就会被白白浪费掉的。小生云游世间,为的是精炼师傅传授小生的技艺,但是果然,人死不能复生。” “......啊?” 鸦人说的诚恳,但姜颂只听见一句:他就是在解刨尸体。这简直是把姜颂架在火上铐。 他要标新立异。 但是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刨尸都是不道德的,他生怕自己持否定态度后,自己会逐渐沦为和周遭众人那样的“封建”思维:这是亵渎尸体啦、不能安葬黄泉之下啦诸如此类。 是啊,又没有神佛鬼怪,尸体只是尸体,正视死亡和了解尸体,这本来就是一个突破时代局限性的、充满学术思维的进步,甚至充满了科研精神,自己应当支持才对,逝去的人能成为活着的人的养料,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最好不过的,但...... “不,这不对。”姜颂的语气有些弱。 鸦人找补道:“小生都会完好无损的缝回去的。” 姜颂捂脸一时语塞,望着冷冰冰的鸦人,道:”算了,你做什么我不管,同样的,你也不可以跟夫人讲我到处跑。” 鸦人不吱声算是默认了。 “你帮我进去看有没有一个老头。” 鸦人摇头。 “那让我进去找找。”姜颂坚持道。 怎么可能。 鸦人挡在姜颂身前,姜颂本能后退一步,沉默地盯了一会儿对方手里的断手,随即乖巧起来——他是真的不想被碰到。 “那你陪我......” “邪僻事绝勿问。殿下本就病体虚弱,胃口又浅,更不可久留。“ -- 季风了然道:"然后就发生了我看到的那一幕,你被弄晕扔出来了…没关系,找不着就是还活着,不用你我操心了。” 第一碗药饮下,倦意如暖流般涌来,难以抵挡。水汽散在风里,形成一团一团的雾气,在被定格在初冬的季节性落叶林地里弥散,如同水墨三花的毛发。 姜颂迷迷糊糊的艰难回忆,那晚楼下小姑娘鲜活的笑容与冰霜般的冰雕复现,他眼神一暗,勉强抬起眼皮问。 “她会变成那样吗?” “不会的,那大概是流民,她是有家的人。” “你是不是问出了什么?” “遇上了就没有不救的道理。你想知道的话就好好休息,明天和我在八方堂碰面也不迟。” 季长翡扶姜颂躺下,伸手试探他的额头。 风在气息里流通,带松散了躯体。姜颂忍不住往季长翡手心贴,干燥的温热感令人挑不起来一点思绪,只想无尽无想的沉溺。 鸦人登场啦。人设和玄鸟相关,鸦人不是人,并且对人充满好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B-2-1 第8章 B-3-1 季风勒马到村口问路,一户门口栽柿子树的院子里,有个大娘在井口边淘洗,她指了下更远的山脚下,说:"喏,老刘家在那,灯黑了一宿,今天一整天不见人出来,连小丫头都不见影儿。小伙子,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亲戚。" "哟,他还有亲戚?"大娘更意外,搓洗的衣物的手顿了下,"大官人,您如实告我,我不跟别个讲。那一家是不是出啥事了?" 季风瞎说胡说,但大娘把底透得差不多了。他来到那个孤零零的茅草屋前,看起来还没他高,瓦窗绳枢,风推着门吱呀作响,里面漆黑而空荡,在树边像一个坟墓。 "老刘家是绝户。他之前有个儿子混了个官差,早些年光景还好,但十几年前改朝换代,他儿子是守城的,可不就没了?没多久他又摔断了腿。倒是五六年前有个很文气的外地女的,领着个孩子到村里寻夫。一个小丫头谁认啊。不过那女的不久也死了。那小孩就流浪到他家门口,他把她当孙女带大,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文气的女人?" 大娘点头:"会念诗嘞,她手边的小娃娃还认字。" 村头最偏僻的那栋,瓦窗绳枢的一间小屋,人烟被吹熄灭后迅速破败起来,那扇嘎吱作响的门在狂风暴雪中开开合合,在风雪里像一个坟墓。 敲门过后,他屏息凝神往里面瞧,木板支成的小桌上一根白白净净的白蜡烛像是专门留着守年夜烧的,屋里屋外空无一人,除了自己的一串脚印。 ——等等?脚印! 季风印象里记得村口那个大娘身边有一串新踩的小脚印。他留了个心眼,他走后又拐过来在一个能俯视村口的高地上,才等了没一会儿,只见村头那位大娘朝屋招呼,出来了一个小丫头,正是凤柔。 “没事儿了,去把弟弟牵出来,婶儿给你们热饭。”大娘蹲下来用粗糙的手去摸凤柔脸上,眼里露出喜悦的神情。 “明天咱进城再找找去,要是实在找不着......唉,你就跟了我家吧...但是眼瞅着年根了,他一个人在里头好久没回家......” “是被同村的人收留了吗?”就在季风才要轻松些时,那点欣慰彻底被击碎了。 “...柔丫头,你且放宽心,进了那地方,婶子都打点好了!不过是走个过场,顶多两三个月,等你柱子哥的‘小麻烦’消停了,保准接你出来!到时候,婶子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再给你寻个好人家!” 那带着诱哄的声音刻意放软的,像裹了蜜糖的砒霜。满雪寂静的山谷里传来这样似懂非懂的一个字:“......好。” -- 第二天上午,王都牢狱大门前。 寒风依旧凛冽。大婶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袄,脸上带着一种既紧张又按捺不住兴奋的红光,死死拽着凤柔瘦弱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 “什么?不收了?” 季风从门口大摇大摆离开时,看见这位大娘脸上血色尽失,心里嘴了句:大失所望啊姨,不枉我专门跑来查次岗。 “不是,官爷!官爷!”张婶扯着嗓子,对着门口一个当值的狱卒喊道,“我们来自首啊!前些日子城南李老爷家丢的那块祖传玉佩不是柱子是这丫头啊!她认罪了!” 狱卒并不理会,牢头老赵慢悠悠地踱了出来,掏了掏耳朵,没看凤柔,反而盯着张婶,皮笑肉不笑地问:“哦?她偷的?那玉佩呢?” “这......“张婶一愣,拼命给凤柔使眼色,”官老爷问话呢,玉佩你放哪了?说话!” 王都牢狱那特有的、混杂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阴森大门前,凤柔低着头,小脸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你儿子柱子呢,他在赌坊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嚷嚷着要翻本,那钱从哪儿来?”他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一股煞气,“张婆子,你当老子这里是菜市场?随便拎个小丫头片子来就能顶罪?” “没...没有证据...”张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柱子他...他...” “也就小孩好忽悠——无根无基的,死了残了没人追究。” 张婶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没了,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作响:怎么回事?先前明明都...都打点好了路子啊!这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走吧走吧,大过年的好生待这苦命丫头,大家图个清净吉利。”牢头作赶人状,让大婶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要不今个儿连你一起拘了。“ 啪,闭门羹。张婶一口气拖着凤柔跑出两条街,才猛地扭过头,手指狠狠戳向凤柔的额头,力气之大,让凤柔瘦弱的身子猛地向后踉跄了一下。 ”都因为你!让你说的话咋临了不吭声?!小妮子心机真深!“ 那扇沉重的黑铁大门仿佛现在才在凤柔心里合上,她才脱力的抬起头,迎着寒风大胆的呼吸起来,只是眼眶已经红了。 “我又不是吃你家饭才能活!凭啥听你的?我跟你是来找我爷的!” 张婶靠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得如同脚下的积雪。再看向身边的凤柔时,脸上没有了刻骨的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碾碎后的疲惫、绝望和……一丝走投无路的悲苦。 “你…你都看到了…柱子他…他这次是真完了啊…往后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眼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混着雪水,那抹泪的手粗糙、布满冻疮,微微颤抖着。 ”大娘,回去的路你自己走吧。“凤柔慢慢走上前用袖口给大婶擦擦泪,而后转身跑进了风雪里。 -- 王都某处略显嘈杂的街角茶楼二楼雅间,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隐约能听见远处孩童追逐和零星的爆竹声,年关将近的气息弥漫着。 “我打听到的消息,她家儿子是个惯偷,这次踢到了铁板,偷了惹不起的人家。一旦查实,流放都是轻的。心里没了想头,跟着乡里待在村里,总好过牢狱之灾吧?” “大家都不容易啊。” 预期的赞赏并未如约而至,季风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掩盖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低落。 姜颂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青瓷茶杯,目光看似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实则凝神捕捉着大厅学子们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 季风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即便多疑,但眉眼看起来依然柔和又纯净。不似世间之物。 -- “方兄啊方兄!醒醒吧!”一个懒洋洋、带着几分酒气和明显讥诮的声音,硬生生切断了方润宜激越的尾音。 众人循声望去。隔了两张桌子,庞玉林斜倚在长条凳上,一条腿还支棱起来,搁在凳面。他面前摆着几碟小菜和一个空了的酒壶,脸颊微红,眼神却锐利的扎人。他剔着牙,斜睨着方润宜,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现在夸夸其谈,说不定到头来也不过是考官大人案头一摞废纸。” 对面的青圆领袍摘下大帽,面相英武神气的书生冷笑,不屑一顾:“早听闻皇城有吹嘘神童的习俗,有真才实学,就有怕被戳破窗户纸的。” 庞玉林也不甘退让。 “来八方堂的在座是为了什么来,大家心里都清楚。哦,除了几个真来混饭的,还有我一个来喝酒的——因为我已经拿到了。”庞玉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他慢条斯理地伸手探入自己怀中那个鼓鼓囊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锦囊里。 方润宜目光扫视过去,不出所料的,有些人心虚地避开了目光,有些人的眼睛则像被磁石吸住,紧紧盯着那只手。 “瞧见没?”庞玉林的声音压低了,却更具爆炸性,“真清白的人,比如你那位赴京途中结拜的哑巴好友,应该是在学驿闭门苦读才是。而不是在这打探考题方向的风声。你们所推崇的大才子,没有丘太傅他什么都不是!” 方润宜指尖轻敲杯沿,发出清脆的“叮”声,“公页三岁中秋宴吟诗,当今圣上亲口赞誉才得丘太傅赏识;十二岁加冠赐字,天下文坛一枝独秀——这是天赋,有些人,只怕给机会也不中用!” “呵!方公子,你不比那些穷书生,他们只能靠着一鸣惊人的念想吊着一□□气儿,亏你满腹经纶从绵州一路考来王都,我有心与你结交,今日特来与你捧场,可有人太不识抬举了。” 被点名的寒门学子们集体一缩,有人把冷馒头捏成硬团,终是闷头咽下,有人死死盯着翻烂的书页却一字未进脑。此时有人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不屑地撇撇嘴: “啧,姜公子姜公子,学了十年听了十年,耳朵早起茧子了。人都没了,还念叨个没完。” 庞玉林朝皇宫的方向高高拱手,毫不犹豫的嘲笑起来:“当今圣上爱民如命、求贤若渴,忠孝治天下。我泱泱大国,贤才志士如过江之锦鲤,非捡一条连姜公页都出师未捷的路。等到来日放榜,不要后悔才是啊。” “斯人虽逝,高山仰止,我辈当承其志,纵不能及,亦心往之。” “好一个举世皆浊你独清!你瞧瞧这是什么?”他手腕一翻,竟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异常齐整、纸张精良的薄纸,在人眼前挑衅地晃了晃。 “好啊,”方润宜瞳孔骤然收缩,喝道:“你竟然公然舞弊招摇过世?!” 有点多,砍成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B-3-1 第9章 B-3-2 啪,板凳倒地,登时有人弹起来失声道:“秘籍!是秘籍啊!” “哼,是又如何?你奈我何……” 庞玉林的得意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庞玉林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方润宜竟会如此暴烈地直接动手抢夺!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角力已见分晓。 方润宜精准地抓住了那张从庞玉林指缝中滑脱出来的、折叠得异常齐整的纸! “拿来吧你!” 方润宜低吼一声,猛地将秘卷夺过! 在众人躁动汹涌的目光中,他看也不看,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纸片应声而裂! “嗤啦——!” “方兄!你这是何必?!”周围的书生们早已按捺不住抢了去。方润宜才撕没几下就被挤了出来,他回望着围的水泄不通人群,眼睛有些动摇的死死粘在那些碎片上,一时有些惘然和无措。 “不要偷藏!交出来!” “快!拼起来看看!” “让开点!我看不清!” 在一片混乱的争抢和急促的呼吸声中,那几片最大的碎纸终于被手忙脚乱地拼凑在一起,勉强展开——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只有庞玉林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是白的?“ 众人脸上的贪婪、惊骇、好奇,统统僵住,化作一片茫然的死寂。他们这才幡然梦醒似的环视周围,其他客人看向他们的目光,是怜悯的一笑带过。 “庞子期!”方润宜眉梢一挑,他豁然起身,动作间带着一股利落劲风。袖口被他“唰”地向上撸起,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线条分明的小臂。 “你告啊,你倒是告啊!我藏张白纸也算舞弊吗?”他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夸张地趴在了地板上捶打着,“考卷?你们这群蠢材竟然真信有人能弄出那玩意儿?!哈哈哈……诶呦……肚子疼……”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在小厮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张带着酒意和恶意得逞后极致快意的脸,最后轻蔑地瞥了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握的方润宜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从没、没见过你这么好...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哈!” 方润宜浑身发抖、紧握了拳头,死胖子轻浮的笑声和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死寂的大厅里。方润宜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这口气缓缓吐出,身体骤然平静了下来。 “庞子期。”那是一种将滔天巨浪瞬间凝为万载寒冰的可怕寒意,带着某种洞穿一切的了然笑意。这笑容与他眼中尚未完全熄灭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你我之争,不在口舌。龙虎榜上,朱笔之下!不凭龌龊,任尔机巧,三尺青锋,自见分晓!”此言惊堂木一般,拍醒了僵住的众人。 “得了,” 庞玉林却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像是大喜之后躲不开的大悲,他一把将胳膊架在旁边谄媚的小厮肩上,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声音轻佻地扬起,“今儿个爷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走——” “寻我的美人儿去。” 从夏楼就近一个门出来,迎面是条花街,正对面的是赫赫有名的会仙楼,楼中佳丽如云,各个花枝招展,年方二八,会仙楼的姑娘们纷纷向夏楼招揽客人,而夏楼的宾客则陆续移步至会仙楼转场。 “凤娘,快进来吧,外头冷。” “哎,就来。”司蛮倚栏目送,雪天裸露的金臂钏熠熠生辉,花雕镂空小折扇掩去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转身时余光瞥见会仙楼偏门处,一个少女正跪在雪中,拉着某个客人的衣角说些什么。那人甩袖一挥,翻掌要打,少女便跌进积雪里。 “大爷的,还不住手!” 楼上传来一声骂,接着一枚玉扳指直挺挺砸进雪堆。庞玉林见状,登时酒醒了要发作。司蛮仓惶下楼,寻到那女孩子前免不得要先哄一哄客人,余光见那女孩子仍穿着先前破烂的衣服,只是眼眶红着,不再哭了,手上的冻疮比先前更加血腥,身边彻底少一个破布一样的老人。 -- 出了夏楼在门口等马车来的功夫,姜颂抬手遮挡扑面风雪,朦胧间只见楼上灯影摇曳,香雾缭绕中数位佳人凭栏而立,金钗玉珰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甜柔欣羡的妙音伴凌乱的风雪飘洒而来。 “晚夜雪大,何不进来坐坐?” “是呀,妾与你一等一的美酒!” ”每逢科考盛会,大当家都会为天下学子设宴,宴请八方,才客同来。昔日受过八方堂恩惠的学生里多有高中者,如今岁月流转,义斋已不再全由八方同来出资,也由当年的一场增设为多场,当八方同来作为主家在冬至晚拉开序幕,陆续就会有历届登第的官员及其他善心人士开设开办小斋宴,一直延续到元宵,以此激励学子,薪火相传。当然,也是为自己的行伍物色合适人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说道。 “不过今日的非同寻常,请客做东的竟是个学生,稀奇稀奇。” 同行的一个花胡子老头评论,“我看方公子年少有为,为人方正且有原则,必是饱读诗书,不是那投机取巧之人,倘若来年高中,稍一调教,便是国之栋梁,来年可作我孙家的女婿。” ”唉,只怕我那个逆子是无福消享了。” 请客做东的是学生?难道是哪位据理力争却反糟玩弄的书生吗? 姜颂进了马车,季风双肘撑膝对姜颂发问:“姜公子看到这场小斋宴作何感想?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你为榜样,不论是崇尚还是畏惧。” “不知道,毕竟是千年一遇的才子。”姜颂侧坐,身体笔直端正,只是抬起手将窗帘撩起一个边,微微仰起头侧脸朝着外面,“不管情愿与否,有许多人都是追着他的身影一路到了王都。有人日夜盼着与他见面,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你不就是......”季风伏低的目光爬上姜颂的身体。 “我不是。”电光火石间,姜颂充满威压的眼神压下来,看上去冷漠无比。 季风先移开了目光,他喜忧参半道:“你和他一样天真。” ”不。“姜颂放下窗帘闭上眼睛坐正,但是那位方姓的书生站在哄抢秘籍的人群外,孑然屹立的背影复现在姜颂眼前,“他信奉的是正道,而不仅仅是天真。只是有一瞬间,我感觉他很孤独。” 季风探身向前,胳膊肘承载双膝上,对姜颂道:”往年都是兰台,但今年科考是雍家合兰台一起承办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算庞胖子手里也有几份特殊渠道弄来的备考秘籍,也是丝毫不奇怪的。” 姜颂轻笑了声:“那就算是天才也无出其右了吧?” “王都偌大,许多家酒楼施粥都要专门挑选日子设立粥棚,只有八方堂每天把残羹冷炙私下里施舍是被默许的。所以八方堂的附近才总会有人。你知道八方堂为什么最多是施舍口饭菜,但是绝不收留人吗?” “嗯?为什么不敢呢?”姜颂眼里浮现出轻蔑,他示意季风继续说下去。 “就是怕会聚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如果到了控制不了场面的地步,自己反而被吃掉。早些退场未尝不是好事。连八方堂这种酒楼都会被拖垮,更莫说名冠天下学子的天才。” “咳咳…我的脑子好像动不了了…。”姜颂好似累了,不知怎么他又回想起那个小姑娘扬起脸来明艳的笑容,于是笑得有些勉强,让季风觉得有点冷情。 ”能做的总是有限的,对吗?“ 季风脱口而出:“我们还能怎样?” “你留下过夜吧,外面雪太大了。” 这半夜还是季风陪他的,姜颂以为吹熄了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其实不然,季风对着他的睡颜打量了很久。 雪松昏昏欲睡,清醒的姜颂嗅到旷野凛冽的雪原,透彻的冰块漂浮在黑色溪水通往林地,以及王都市井夜晚灯火高悬,走街串巷的烤红薯的甜丝丝的喷香,混合出一种安静又遥远的童话的味道。 夜里姜颂缓缓睁开眼,床边背靠着一个沉静又肃穆的影子,低着头,双手抱臂,像在沉思。与那日不同,结发散作恣意的马尾,漆黑的发散发着热度。 清晨。 鸦人端着一碗煮半天的草药进来,咋两个人?可恶。 恰好此时,门口传来了摇曳的马铃声,风雪中隐约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鸦人前去迎接,只见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驶入庭院,前后簇拥着众多随从。 鸦人心道不好。 两位近侍从车上下来,一位撑伞,另一位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随后一位着细金丝线绣枣红大呢缀黑毛领子的贵妇人轻盈地走下车来。一见鸦人便问:“公页这会儿可还醒着?我来接你们回去。” 他恭敬地退至一旁,拱手作揖道:“夫人安好。” 还是急事,鸦人心说完蛋。当他推开姜颂卧房,视死如归准备面临夫人责罚时,忽听一声不知如何感谢才好的欣慰。 “医师阁下是一直这样跟颂儿寸步不离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哎呀,公页也不知道吭一声,早知道就命人再打张床送来了。” 当鸦人走进去,只见姜颂垂着暖帘的床榻下,铺在地上的被褥里空空如也。 “母亲突然到来,是发生什么了?”姜颂问。 “可不是吗,原是怕你被打搅,才特意将你送来静养。山里悠悠岁月长,你可知已经小年将至?我专程来接你回去过年,可年下府里事情繁多,单是各种肉啊什么的就足足施了六大缸!有几条比你高的鲜鱼给你养在塘里!把府里上下扫除干净就来接你,结果忙起来忘了时间。可是晚来不要紧,我一同带来的还有个好消息,你想知道吗?“陶知意牵着姜颂走向自己的马车,语气不由得变得越来越兴奋。 “现在就回去?”姜颂问道,“来福怎么办?” “若非此刻,更待何时呢?来福也一起,早装笼里了。你同我一起,我们先行一步,佣人们整理好你这边的东西随后赶上就是。” “母亲说有好消息。” 陶知意拍了拍手,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哎呀,瞧我。咱们家里马上要来一位小客人,年纪和你相仿,王爷那天下午拿回来一封兵武督造府的信,说是孩子来王都了,托咱家照料一二。” 好耶,姜府来客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B-3-2 第10章 C-1-1 梁疆王府。 每到清晨就能听见王妃轻柔又快活的絮语: “小福儿——你吃饱没有呀?” “小福儿——可不敢咬我呀——让我抱抱吧?” “——诶?是不是想自己静静呀?——诶呦呦!抱住了!抱住了小福了!哈哈哈哈!” “这么会撒娇卖萌呢?咦——小福儿?*3” “来福,咱俩干一架吧?” 一到清晨就是府里最热闹的时候,王爷上朝,小来福就会顺着凳子依次爬上去条几,便会灵巧地顺着凳子一跃而上,端端正正地蹲坐在条几中央,俨然一位等候用膳的小主人,等着陶知意亲手来喂。 姜鹤也常过来看着。有次来福吃的快了,才跳下来就是一欧。文鸳文衣慌忙找东西擦地,陶知意则望着小虎跑的方向追赶不及,只好将自己的帕子塞给姜鹤交代他跑快些给它擦嘴。 一张纹理温润的柏木方桌,配着两把同样质地的圈椅,姜颂从桌上抱起一片,半透圆形,看起来像浑浊的泛旧的胶体,视线透不过去,复看表面,上面有细密的花纹,应该是模具上的。看得时间一久,一句感叹便情不自禁地从姜颂嘴里溜了出来: “真好看。” “什么呀这是大拉皮儿。”于是另一旁的陶知意唇边逸出一抹无奈又觉有趣的浅笑,从他手里接过去,剪成碎片,“待会儿要煲汤里的。” 桌上的一堆加量的小丘样的真菌干也提醒了姜颂什么:“客人快到了吗?” “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陶知意温声道。 “嗯。我怎么没印象?” 陶知意发现姜颂只是安静地看着桌上食材,眼神有点放空。 “见面不就认识了?往年身边就小鹤一个小辈,今年可热闹啦!”她不由得失笑,伸出手,带着亲昵和一点点促狭,轻轻捏了捏姜颂白净微凉的脸颊,触感软乎乎的,总算有点肉和血色了。于是陶知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督造家的长子与你年龄相仿,你愿不愿意跟他住近些?” 姜颂被她这突如起来的动作唤回了神,像只受惊的小鹿般睁大了眼,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连忙点头。 于是姜颂院里侧边的空房就被收拾出来,与客人共用一个院子——这也太“近”了吧......? 王府里森严的制度似乎和姜颂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总能借身体不适躲避一二,就算客人来了也没关系,不出门就是了。期间陶知意来看过他几次,最令他提心吊胆的父亲一次都没来过。 姜颂以为今天父亲也不会来。这天上午用过药膳,就一个人盖了福巾到院子里散步。 风雪呜咽,竹影摇乱。姜颂驻足于王府这处荒僻的竹林小院,目光所及,唯余一片萧索。 院心,一个黑沉沉的庞然大物突兀地陈放着——一具落满厚雪的棺材,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寒意。竹叶沙沙,似有无数窃语。姜颂脊背一凛,直觉告诉他,一道目光正黏在身后。惧意刚起,又被压下:此处终究是梁疆王府,他的家。 他定了定神,状若无事地向棺材踱去,却在几步之外猝然回身! 福巾甩起的瞬间,廊柱后,一个顶着“蝴蝶结米奇头”的小小身影正扒着柱子偷窥,赫然是个人类孩子! 被撞破行藏,那孩子像受惊的兔子,扭头就跑,却“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撞在廊柱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姜颂眉头紧蹙——听着都疼。 出乎意料,孩子没哭。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小手死死捂住额头,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你过来。”姜颂开口,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径旁竹林边,那孩子捂着额头,虽有些不情愿,还是鼓足勇气挪到姜颂面前,个头才及他腰。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姜颂垂眸审视,“你家长呢?” “才没做坏事!”孩子嘴硬,声音带着稚气,“我是我娘的小孩。” 姜颂:“……” “你是我兄长?传说中的大才子?”孩子仰头,黑亮的眼睛带着探究。 “我还有个弟弟?”姜颂愕然,下意识道,“不对,我不是有个妹妹才对吗?” “妹妹?”孩子困惑地挠头,“哪来的妹妹?我怎从未听说老爷还有别的孩子?啊?难道外面都传我是女孩?” “才没人传你呢。你说我是兄长,我就是吧。”姜颂作势俯身,“来,让我瞧瞧你的脑门。” 小男孩却敏捷地一缩,避开了。他挺直小小的脊梁,目光不善地指向院中的棺材:“那你是不是从那里面爬出来的?” “……是吧?”姜颂挑眉。 “既然爬出来干嘛?躺回去啦!”孩子理直气壮,小脸绷紧,“我不想要哥哥,爵位将来是我的!” 他原来是长子而不是独子吗?也对,这会儿三妻四妾应该在富贵人家都挺常见的,他爹贵为一国王爷,只有一个老婆才是不正常的。姜颂瞧着自己的小老弟,不禁感叹:“好久没见过这么天真的小孩了。” “你才天真。过完年我就十一了。” 姜颂唇角微勾,带着几分玩味:“过些时日,我便走。只要你肯‘为政以德’,将来什么爵位啊、鸭脖啊,都是你的。” “当真?”孩子眼睛一亮,半信半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许反悔!” “我保证。”姜颂颔首。 男孩顿时喜形于色,双手环抱胸前,郑重其事地俯身行了个大礼:“谢过兄长!” “大雪天跑这儿来,就为了见见你这‘活过来’的兄长?”姜颂话锋一转,“你们现在不上课么?” 姜鹤小脸一窘,嘴上却硬气:“先生月中就告假回家了,正月十八才来!倒是兄长好与不好,对鹤的未来……顶顶重要!” “嘶——”姜颂提醒,“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姜鹤义正言辞地反驳。 “非礼勿言。”姜颂语气转沉。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姜鹤寸步不让,小嘴叭叭地引经据典。 “?”姜颂气笑了。 他没再接话。细碎的云絮低低压过屋檐,竹叶尖在风里细细地挠。他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姜鹤细嫩的脖颈,带着无声的警告。见对方似有不解,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否则,爵位焊我头上。” 姜鹤似懂非懂,却本能地一把打开他的手,眼里憋着委屈,不情不愿地嘟囔:“怎么跟娘亲一样……她也不许我说这话,说再说就是‘杀她’。” “对啊,我死了你才能顺位,你‘杀’她做什么?”姜颂顺着他的话,顺势将他从身前推开一步。 “小鹤才不会害娘亲!”姜鹤立刻大声申辩,小脸涨红。 “所以害我?”姜颂反问。 “我没有、我......哼!强词夺理!” 自知理亏,姜鹤抱起胳膊,小脑袋倔强地扭向一边。姜颂在他饱满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又拍拍他的背,后来干脆拎着他肩膀一侧的衣料往前带:“走,你娘亲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劳兄长费心。”姜鹤试图挣脱,“兄长才是,身子骨不好就别在外头太久!” 姜颂脚步一顿。环顾这荒芜的园子,空旷,死寂,风雪弥漫。是了,对姜鹤而言,这只是自家一处偏僻的院子,他自然熟悉。 “那一会儿见着你娘亲,”姜颂手上力道未松,拉着他往院外走,“你额头上这明晃晃的‘印子’,打算怎么交代?” “印子……?”额头的痛感似乎被提醒得更清晰了,姜鹤闷闷地哼了一声,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狡黠,“给兄长磕头见礼磕的。” 姜颂这会儿才觉得自己颇小瞧了这孩子:“小嘴真甜。” 王府主家人口称不上繁盛。梁疆王姜康一妻一妾:正室陶知意,乃姜颂生母;妾室徐娘子,姜鹤之母,身怀珠胎,深居简出。算上姜颂、姜小弟,以及徐娘子腹中之子,统共三个孩子。 姜颂沿着自己踩出的脚印,悄无声息地潜回居所。风雪似乎掩盖了他的行迹,他暗自松了口气,轻轻阖上门扉。 心刚落地,后背却瞬间僵直! 屋中竟有人。 偌大梁疆王府,能这般不请自入、悄无声息潜入嫡长世子书房的,还能有谁? 本就心虚,此刻更是惊得他背脊紧贴冰凉门板,僵立如桩。幅巾受此一激,悄然滑落肩头。 “父亲。”姜颂喉头发紧,唤道,“......来干什么?” 金丝纱屏后,一道身影背对着他,赤红王袍未褪,正是刚从内廷匆匆赶回的梁疆王姜康。他显然扑了个空,此刻却并不急躁,只专注于案几上的一方香印,正用香铲细细地打着香篆。 听说姜照萤五岁离家,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归家,所以这对父子看起来对彼此都不太熟。 “怎么,我不能来?” “可、当然可以......”姜颂的回答细弱蚊蝇。 话落,又是一片沉寂。窗外风声簌簌,更显得室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噼啪的轻响。 “总算见起床了。”姜康并未回头,只借着眼角余光瞥见儿子狼狈的模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香灰在他手下被规整出繁复的纹路。 “你母亲都同我说了。你倒是不寂寞,府里静修也好,山中静养也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申时,随我入宫。圣上于亲和殿设家宴,见见外宾。皇上体恤你,早些回来歇息便是。”香篆已成,他轻轻放下香铲。 “怎么不回话?” 姜康终于转过身,目光穿透富丽而冰冷的陈设和朦胧的纱幕,落在姜颂身上。还好隔了层纱。姜颂心头稍缓,轻咳一声,掩饰着磕巴:“母亲呢?我与你都去了,没有母亲吗?” “太后在宫中含饴弄孙,你母亲自然要留在府中,与徐娘、鹤儿他们守岁。”姜康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的视线在姜颂身上逡巡,“先去沐浴更衣。既已能独自走动,就别再装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十六岁的人了,穿着如此随意,不怕被笑话?” 姜颂低头,一时语塞。姜康忽然后仰些许,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语气带上点催促:“怎么?难道你想同我一起沐浴吗?” 姜颂几乎脱口而出,斩钉截铁:“没有!” 姜康撩开纱帘,缓步走近。沉香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姜颂心头一凛,连忙低下头,肩头蓦地一沉,是父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力道不小。 世子本能的退缩与生分,梁疆王都看在眼里,咫尺的距离间,横亘着失落的十年。那位身形伟岸、威名赫赫的异姓王,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 “看着是好些了。不愧是骨州的玄医,有些手段。”那赤红的身影便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姜康的声音在身后听不出喜怒,“这是你的家,你不必拘谨。只是病去如抽丝,这段时日安心静养,科考之事暂且搁下,晚宴好好用膳即可。这些时日来清减太多了。” “嗯。” “这屋里还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下人。”父亲又说,语气近乎一种刻板的交代。 脚步声行至门边,姜颂忽地开口,唤住了他:“父亲!” 姜康停在门槛台阶上,转身投来希冀的目光。 姜颂斟酌着词句,“不是有客人要来吗?母亲才把收拾出一间空房。” 姜康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关切更深:“怎么?” “病中梦见许多事,也遗忘了许多事。他......”姜颂避开了父亲探究的视线。 “寻常人家的孩子远行,尚需托付相识之人照拂一二,何况是在这天子脚下。”姜康的语气带着解释,也带着不容置喙,“季家小子比你大不了多少,泠北苦寒,他千里迢迢,今日才入京,殊为不易。王府照拂一二,是分内之事。” “季家小子......今天才到?” 姜康似乎并未深究,只留下一句,“今晚你二人自会相见。”话音落,那赤红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廊道的风雪之中。 砍五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C-1-1 第11章 C-1-2 正是午睡的时间,氤氲空旷的浴房泡得他昏沉欲睡,擦干身体,近侍为他披上一件宽松保暖的白色里衣,踩着氍毹出来,他靠在躺椅上打哈欠,腿上盖有绒毯,湿漉漉的长发拖在后面,四个婢女用娟绸擦净水分后,捧着发尾跨在炭火上,边梳边烤,今年夏天采的艾草和秋天摘得的金桂都洒在上面。旁边锦面蒲团上跪一个婢女,捧着一盏盛汤药的青玉碗。屏风外候着十五个女佣,其中十二个捧着满雕朱漆托盘,上面的大小衣物,头冠珠链,大小绶带,银绣护腕,带钩禁步和香囊靴袜等,也少不了由级别高些的三个一件件拿起,熨帖,熏香,烘烤。 两三炷香的功夫,母亲的近侍服侍他一层层裹上华服,梳好头发,佩戴好冠冕额饰,姜颂全程含蓄且严肃的遵从,十二盘东西在他身上穿戴齐全,最后罩上御寒的锦裘,由佣人撑起一把镶金边阔面黑伞蔽风,送他上了父亲的车驾,彩绦高垂、四驾齐驱。 车内静置着一只已点燃的手炉。车厢中仅他一人独坐,不知什么原因,父亲还是先行一步到宫里去了。 姜颂一路闭目养神,直至轿子停在内廷外。外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他掀开帘子,生平头一次见到太监——那人笑起来满脸褶子,笑容里透着几分谄媚,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 接下来的路,要么坐轿子,要么靠脚走,姜颂瞥了一眼太监身后那瘦窄的小木轿,还有两个躬身候着的小太监,想都没想,抬脚就准备自己走过去。 一望无际的甬道,尽头的门框像指甲盖一样渺小,红墙两立,姜颂仰头过去从前到后,高耸的琉璃瓦如同要将两侧拉起的拉锁,将一线天空封闭。 被称作李公公的内宦连忙上前,满脸堆笑地劝道:“姜世子是贵人,又大病初愈,奴才特地备了轿子接送殿下。若殿下执意自己走,中途万一感染了风寒,皇上若问起来,那奴才的罪过可就大了。” 姜颂心里忍不住嘀咕:“那你问我干什么?”但面上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收回刚踏出的脚,低头钻进了那狭小的轿子里。 然而,路上还是出了岔子。轿子行至半途,突然一滑,姜颂一个不稳,差点从轿子里摔出来。李公公慌忙挥着拂尘,一边扶他下轿,一边回头怒斥抬轿的小太监:“幸亏是坐了轿子,我的殿下!饶是他们这些常走冰面的都脚滑,万幸隔着层轿子没摔着。怎么当差的?!脑袋不想要了?!” 姜颂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耳边的斥责声让他心烦意乱。他抬手示意那大惊小怪、喋喋不休的太监闭嘴,就差说一句“别来添乱。”随后深吸一口气,剩下的路他自己走。 只有宫殿高台上是平整的大青石板路,殿前的斜坡还有门之间的通路,都是小石块铺的,很容易绊倒,城门甬道内是大青石地板,更不平。侧殿主门是大斜坡,有砖石的楞。 冬季的阳光微白稀薄,天空深邃凌冽,薄暮的脏粉色透着橘调。皇宫里已经灯火如昼,前方巍峨的大殿便是亲和殿,院里都用琉璃瓦装万年松柏作盆栽。姜颂被引领至偏殿等候,随时准备接受召见。 两位宫人上前为他脱下外袍,此刻及稍后的觐见,必须只穿吉服以示尊重,否则就是不敬。 姜颂虽然行过及冠礼,但碍于他年轻,因此这套衣服虽然富丽逼人却十分轻盈,周身似行云绕体,流霞披身,少年人清亮的额头几乎被被正红的丝绒款额带盖得严严实实,清朗的眉目间,顾盼神飞,灿若神仙。 这座宏大的宫殿格外空旷,只见一墙一墙的灯盏和一重重厚厚的遮挡烟尘的帘幕。 姜颂问道:“就我一个吗?” “回殿下,还有一位大人也在此等候。”宫人糯糯的回应。 “谁?” “是泠川府兵武督造的季大人。” 引路的宫人停下脚步,随着帘幕轻轻撩起,姜颂的目光落向肃穆的厅内。 一个青年背手而立,身量拔萃,着黛青暗纹的箭袖劲装,曲领斜襟,全身布料硬而挺括,独领口如水流。 季长翡原背对着入口,听见脚步声,侧目一凛,这一望,他原本气定神闲的笑意里登时迸发出生动和恣意,甚至嘴角两颗小狗牙呲出来,俏皮乍现。 姜颂没好气的撇过头,却没压住笑,面前耀眼的冰川更是被谁人撒了把糖。 “是你?” “是你啊。” 二人被宣上殿,重重暖幕被掀开,姜颂生平头次面见活的九五至尊的封建帝王。 皇帝,天下只此一个,比任何濒危物种都要珍稀的高贵人士——但是天下他姜颂也只此一个。姜颂心底涌起了逆反的情绪,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气翻涌—— “啊——活的死老登,全天下人的爹,人前道貌岸人后左拥右抱,天天搁这为老不尊的——原来也是人。” orz,世子内里的姜颂很逆反很尖锐,对新到的世界也很无知,后面会真香。这里就是姜颂对封建集权者的态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C-1-2 第12章 C-2-1 新帝立朝不过二十余载,代国是在前朝分崩离析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繁荣国度,当年海鬼频繁登陆南海、西北有草原部落虎视眈眈,王朝内部各种反叛、起义层出不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巫蛊盛行。如今东南海鬼虽然渐渐地销声匿迹,但是使前朝溃败不王的病毒却感染到了西北的草原内部。 数个部落打打杀杀到如今的三个大部族,由统一三部的可汗掌管。 布耶尔,内斗结束、称王之初,他就力排众议,立马率领着千只牛羊、百匹骏马,浩浩荡荡地向天子进贡,寻求未来休战的结盟。 席间,各桌佳肴已备齐,主座仅设左右共六席。第一席位分别是太子与布耶尔,第二席位分别是梁疆府与明王府,第三席位是季风和雍莽。向皇帝敬酒之人,正是雍莽副席的何不为。 “往昔之事,尔来已二十七载,自建朝以来,陛下三年励精图治,重振农业,养育民众;五年内百废俱修,万象更新;十年间大兴文教,广纳贤才;历经二十余载,方见盛世峥嵘气象。如今,我朝海晏河清,万邦来朝,陛下亲政,实为天下之幸。” “河西有樊小将军为陛下固守边疆,东海有明忠王誓死守护我朝海域安宁。前些年,雪城归顺,如今可汗大业既定,即来我国拜会天子,如此两国国民可再续前好,实为可喜可贺。”雍莽慢悠悠说。 “太子,你什么想法?”李观权的手轻轻搭在杯盏上,目光投向右侧,首位的青年身上袍服上墨翠流淌。 李载璋正襟危坐,恭敬地向父皇行礼,姿态犹如一位官员呈递奏折,唯独手中缺少了一块笏板。 “启禀父皇,自父皇登基以来,一直以忠孝治理天下。儿臣认为,论及今日之盛况,不应忘却先辈之功绩。” “诚然,我与兄长皆无觊觎帝位之心,破关入城只为解救吾族于水火之中。遗憾的是,皇位上唯有朕。此杯——敬高祖,理宗皇帝。”李观权缓缓举起酒杯,在席间轻轻一挥。 秦王太子是除了姜颂、季长翡外唯一一个小辈,不过他和他们又不太一样,太子已经婚配,封了秦王,这两位还是自由身,两根光棍,双十一都凑不够,勉强凑双筷子。姜颂的对面那个穿黑丝绒花草刺绣褙子的漂亮姐姐,看不出年纪,是皇帝的亲姐明王妃;其余全是老头,须鬓花白的流浪老头-可汗,穿金戴玉的富贵老头-雍莽,古板严苛的老头-何不为。姜颂看向身边的徐徐道来的姜康,红服美鬓公-自己的爹。 “颂世子近来可好些?”殿上传来问询。 姜颂呛了口水,咳嗽起来,只听父亲放下筷子,朝殿上回道:"承蒙陛下施恩,犬子归家修养以来,身体日渐痊愈,只是咳嗽尚未痊愈,言语上略有困难。“ “如此朕便放心了,世子求学十载,名声在外,却一心志在科考,朕甚为感动。来年京闱,世子当立天下先,才能不负天下读书人期待啊。” 姜颂听得又咳起来。 “世子可得注意别冲着风,”对面的明王妃目光温和地望向姜颂,“世子长居山间,喜食蔬果,但也要适量,以免伤身。” “山间”二字在姜颂心中婉转一番,他连连乖顺的点头。明王妃举止优雅,笑容可亲,仪态矜贵如戏曲见过的那般,从容中带着一种帝王家特有的不怒自威,抬手之间,一双玉镯叮当作响,先露出的是粉黛一样的紫色,末了隐在袍里露出一角的,还有幽艳的翠色,再加上桃红的指甲一捏——有种蛇名叫竹叶青。 姜颂政史稀烂。他真的对这个王朝一点印象都没。眼神才看向季风。 殿内梅开二度。 座上二人闻声,顷刻间收敛了随意姿态,正襟危坐。 “临渊。” “臣在。”季长翡应声。 “老头子还好吧?”李观权语气似随意,又带着一些不得已的周全客套。 “劳陛下挂怀,家父一切安好。”季长翡恭敬回答。 “朕长兄早逝,于是临朝只能更敬重亡兄旧部。”李观权看向姜康,而后话锋一转,语带感慨与试探,“这些年来,孤身坐在这龙椅上,愈发觉得对老臣们有所亏欠。” “家父常教导我们兄妹,能为陛下效力,乃季家无上荣幸。无论大小事务,必当尽心竭力。更何况泠北毗邻小巫山,山上熔岩炽烈,山下冰封万里,实乃绝佳的兵器锻造之所。能让家父在他最乐意的位置上为陛下分忧,他老人家心中只有万分感激——” 季长翡应对得体,说话至此,他唇角微扬,看去皇帝的眼神竟露出几分嚣张:“陛下仁心,若真觉得亏欠,赏臣些新奇东西就是。” 李观权闻言朗声大笑:“好啊!我怕你寻常物件见够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语气陡然郑重,掷地有声:“既然如此,不如你就留在朕身边。你父亲曾是朕的亲卫,如今你便在朕的北府军统领麾下领个职。既能让季家继续为国效力,也免得你在王都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北府军! ——皇帝的亲卫队,远离朝政,实则权柄极重,直接掌控帝王安危,非绝对心腹不可担任。 饶是季风这么玩世不恭的脸也不免骤然一凝。 心念电转间,季长翡压下翻涌的思绪,面上浮现轻松笑意,恭敬领旨:“恭敬不如从命。” “呵,”李观权却忽地轻笑一声,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方才惊心动魄的任命只是随口一句戏言,“朕不过玩笑罢了,不必当真。” “……” 此刻听闻皇帝“玩笑”二字,一旁雍莽的神情由阴转晴,重新挂起那副惯有的嚣张笑容。他微微倾身,对着季长翡,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假意的关切:“季督造当年可是圣上麾下数一数二的忠勇猛将!早听闻季家教子有方,今日一见长翡公子,果真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啊,老夫甚是看好你。” 这是想推驴上磨让皇帝下不来台吗?明王妃立时出言,声音清脆,带着几分调侃,意图解围: “诶,姻伯父说笑了。皇兄方才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北府军统领一职干系重大,岂能儿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您这般说辞,季小公子若当了真,回头让季伯伯知晓了,写信来京追问缘由,倒叫皇兄如何应答呢?” “季公子?”一直沉默的徐老头忽然捋了捋胡须,矛头直接转向季长翡,语带机锋,“陛下金口玉言,虽言玩笑,你不会因此怪罪圣上吧?” “岂敢!”季长翡闻言,一个激灵,立刻作势惶恐地伏案拜下。 “今日皆是家宴,何须如此多礼。”李观权适时开口,话锋一转,威严的语气忽然带上几分安抚的暖意,“雍爱卿为国事操劳多年,呕心沥血,朕心中自是清楚。” 他微微一顿,话中深意陡转,“不过嘛,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人也该多历练历练,你说是不是?” 他目光淡淡扫过雍莽,那“历练”二字,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之意,“雍爱卿,你觉得呢?” “陛下圣明!” 雍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丝阴霾掠过眼底,但久经官场的他转瞬便调整过来,恢复了那副恭敬姿态。若非这么多人看着,他很想给刚刚挺季长翡的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李观权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语气忽然又轻松了几分,仿佛闲聊般抛出一句,却字字千钧:“好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殿内气氛骤然一紧,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在皇帝与阿汗王之间游移。 被点名的布耶尔浑身一凛,慌忙端起酒杯起身,脸上堆满了惶恐与恭敬:“陛下。” 他声音微颤,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草原与天朝,征战经年,生灵涂炭,边民苦之久矣!小王此来,正是代我阿汗部及漠北三十二部万千生民,斗胆向陛下请和!愿奉陛下为天下共主,永息兵戈,世代修好!” “止戈为武……朕登基以来,亦常思虑于此。战端一开,耗的是国帑民力,伤的是两国元气。朕亦不愿再见烽烟。” 布耶尔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之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仁德!陛下此言,实乃我万民之福!恳请国君赐予我部金印,以示天恩。小王愿倾尽所有,确保边境从此安宁,商贸畅通,再无扰攘!” “允。” 一旁的徐老头也顺了顺胡须,难得地露出了点笑意:“止戈为武,铸剑为犁,善莫大焉。“ “圣上英明。”众人齐齐俯首。 李观权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弧度。 “朕听说你此次南下,携了对儿女同行?” 布耶尔心头一跳,连忙低头答道:“回陛下,正是。小女年幼,未曾见过中原繁华,臣便带她一同前来,长长见识。至于那与前朝联姻得来的王子……”他顿了顿,不敢有任何隐瞒,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他自幼流落我部,臣念其孤苦,便一直带在身边。此次南下,也是想为他寻个安身之所。” 布耶尔此次南下,确实带着两个“筹码”——自己的女儿和前朝的王子。掌上明珠的女儿是他用来攀附新朝的棋子,而烫手山芋的前朝遗孤则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旧账”。 明王妃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部族首领。若非已许了人家,今天宴上她断不会如此泰然自若的隔岸观火。 李观权则含笑举杯,目光深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哦?阿汗王倒是心善。来。” 布耶尔连忙端起酒杯。殿内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粘稠,众人各怀心思。除了一个人——季风打量姜颂。 他正跟手里一颗异常顽固的坚果较劲,费了半天劲也扣不开,最后悻悻地丢到一边。他刚想放弃,身后侍立的宫人眼疾手快地俯身,用精巧的工具轻轻一撬,坚果应声而开。 “谢谢。”姜颂满意地接过果仁丢进嘴里。 看着像是真的......来吃饭的。 丝竹之声悠悠,殿中舞姬换了一茬又一茬,水袖翻飞,掩映着殿角深处。就在这看似歌舞升平的间隙,最远处那座厚重的描金屏风后,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 这微小的动静,或许逃过了大多数人的耳目。 但御座之上,李观权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穿透了乐声,清晰地响彻大殿: “旁听已久的小公主,出来吧。” 关于称呼,尊贵的人都会用“寡人”、“本宫”等代称。忒修斯的故事设定如下:在比较严肃或正式的场合里面的大人们才用代称,私下里相对随意。 以及关于国号,我还木得想好,这类细节以后我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C-2-1 第13章 C-2-2 “!!!”布耶尔闻言,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循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座描金屏风后,一道高挑纤细、略显僵硬的人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聚焦下,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具象”出来。 就连姜颂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朵兰纳硬着头皮,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努力维持着镇定,蹑手蹑脚地走到殿中空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带着草原儿女的纯真,却也混杂着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与紧张。深吸一口气,她按照族中觐见最尊贵首领的古老礼仪,庄重地行了一个抱胸礼,微微躬身。 抬起头,她用略显生涩、但努力咬字清晰的中原官话说道: “天子陛下在上,朵兰纳……向您致以草原上最高的敬意。”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炷香前. 亲和殿另一侧的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道年轻的身影,一对异族装扮的兄妹正静候召见。两人都有着浅淡的发色,妹妹的长发如银河流泻,泛着冷冽的光泽;哥哥的短发则如秋日麦穗,透着暖意。朵兰纳双手托腮坐在桌旁,她五官英气,双眸如鹰隼般锐利,肤色是草原儿女特有的深蜜色,身着宝蓝色的蒙古袍,头戴镶嵌绿松石与红玛瑙的银头冠,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班布尔则站在一旁,年纪稍长,五官温润如玉,肤色净透如瓷,身着白色圆领袍,领口翻彩,绣有部族图腾,颇有汉家贵公子的风范。他脸上戴着一副四分之一脸的银丝面具,镜架般的线条勾勒出几分神秘与疏离。 朵兰纳竖起耳朵,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用本族语埋怨道:“乐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天朝的国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宣我们上殿?” 班布尔扶着额头,同样用本族语轻声劝阻:“这里可不是随意胡闹的地方,朵兰纳,快下来。” “你说阿达是不是喝醉了,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朵兰纳蹦下桌,拍了拍裙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与古灵精怪,“哥,我饿了,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点心吃吧。” 班布尔习惯了自己拿取,等他两胳膊伸开托了八盘东西回来,偏殿空无一人,他心凉了一半。 ......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现身的异族公主身上。 朵兰纳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草原儿女的坦率,竟毫不避讳地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视。布耶尔心头大骇,立刻站起身,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在女儿的后脑勺上,迫使她与自己一同深深伏下身去。恳切道:“陛下恕罪,朵兰纳只是好奇中原的乐舞,一时忘形,擅自上殿,还望陛下海涵。” 明王妃道:“公主既然来了,汗王何不携她一同入席?倒显得我们怠慢......嘶。” 一时死寂。 朵兰纳被父亲按着,只能看到眼前光洁的地板。朵兰纳抬起头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竟站着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中原少女!两人抬头,像照镜子般面面相觑。那少女年纪与她相仿,身着流光溢彩的宫装,披帛如云霞般轻垂身侧,眉眼灵动,透着一股被娇宠惯了的俏皮。 朵兰纳忍不住:“咦?” “公主!”李观权略带诧异的低沉声音响起,他微微探身向前,语气中交织着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你又出来干什么?” 被点名的四公主李攸宁垂首而立,并不看父皇,只是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身前的披帛,来回晃荡。不知是妆容太过精致,还是此刻气血上涌,她双颊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声音闷闷地传来:“回父皇……不是父皇叫‘旁听的公主’出来的吗?笺儿……这不就出来了嘛。”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点孩子气的崇拜,“父皇真是无所不能!笺儿就来旁听这一次,藏得那么好,都被父皇发现了!……父皇好厉害啊!” 她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 太子李载璋见状,眉头紧锁,心中既自责没管好妹妹,又对她这顽劣行径感到无奈。他低声提醒,语气严肃:“四妹!知错认错,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更不可在陛下问话时妄图蒙混!” “才……才没有蒙混!”李攸宁嘟起嘴,像是忽然找到了底气,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点理直气壮,“是皇祖母派我来的!皇祖母说今日有远客,让笺儿也来长长见识!” 她搬出了太后这尊大佛。 “四妹!”李载璋声音严厉了几分,显然不满她拿太后当挡箭牌。 “好了好了,太子莫要责怪。”明王妃李观烛适时开口,摊了摊手,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我们这小丫头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胜在天天在皇兄眼前打转,最是知道皇兄的孝顺!这都把太后娘娘搬出来了,皇兄还怎么舍得问责呀?” 她话锋一转,又笑着捧了太子一句,“太子殿下也是一直以父皇为榜样,严于律己,对底下的小辈是严厉了些,可对长辈呀,那是最最尊敬守礼、一丝不苟的了。对吧,太子?” 李载璋被长辈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朝明王妃作了一揖:“姑姑谬赞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雍莽忽然动了。这也是他的外孙女,自女儿入宫,父女便没见过一面,此刻见到酷似女儿年少时的李攸宁,雍莽只觉得喉头梗塞。他一改先前在季长翡之事上的阴沉严肃,对着李攸宁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异常,却难掩其中深藏的关切:“臣雍莽,请公主殿下盛安。” 李攸宁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雍莽,声音虽轻,却大方回应:“国姥爷免礼。今早笺儿去向母妃请安,母妃还特意提到您呢,说您为国事操劳,让笺儿见了您要代她问好。” 雍莽心头一热,连忙低头,声音微哑:“臣……谢娘娘挂怀。” 他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娘娘她……近日凤体可还安泰?” “当然好呀!”李攸宁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正要开口细说,却被御座上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 “罢了。”李观权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公主们都先入座吧。” 李攸宁眼神滴溜溜一转,瞬间瞥向席间的姑姑李观烛。只见李观烛正笑盈盈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快到自己身边来。李攸宁如蒙大赦,方才在父皇和太子哥哥面前的拘谨瞬间烟消云散,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雀鸟,蹦蹦跳跳地就朝姑姑跑了过去。经过太子身边时,还不忘偷偷回头,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李观烛笑着揽过扑进怀里的侄女,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顶,凑近她耳边低声笑道:“笺儿今日好香啊。巴巴地跑来这屏风后头‘旁听’,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偷偷看谁啊?”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对面席间。 李攸宁的脸“唰”一下又红透了,像被戳中心事,急忙低头嘟囔:“姑姑胡说!哪……哪有……人家只是好奇嘛!” 她嘴上否认,目光忍不住悄悄飘向对面席间。除了端坐的太子大哥,紧挨着梁疆王坐着的那个俊逸身影,想必就是姜公页了吧?李攸宁满眼憧憬地偷偷望了好几眼。不知为何,又忽然觉得似乎……也就那样?她故作矜持地把小脑袋高高扬起偏向一边,仿佛毫不在意,可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悄默默地在那个方向转来转去。 “阿嚏。”姜颂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皇帝决定从天真的小郡主朵兰纳入手,试探她父亲阿汉王进贡的真实意图。他微笑着问道:“郡主,除了部族的金印,你父亲是否还有其他请求?” 朵兰纳清澈的眼眸一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侧首看向父亲布耶尔,布耶尔此刻的神情却异常复杂——不再是单纯的惶恐,而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忧虑,甚至一丝作为父亲被触及核心利益的沉凝。他并未如之前般立刻告罪,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女儿,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你想好了吗? 这无声的注视,反而给了朵兰纳一份来自父亲的支撑感。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脆如初春融化的溪流,坦率直言:“回禀天子陛下,确实还有一事。朵兰纳……朵兰纳希望能在这繁华富庶的中原之地,寻得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哦?”李观权眉梢微挑,手肘撑在御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兴味更浓。他已许久未曾遇到如此心口如一的妙人。“朕记得,你阿达的部落,遵循的是‘入夫制’?”他刻意点明部落习俗,目光在朵兰纳和布耶尔之间流转,“那么,小郡主想寻一位怎样的夫婿,随你一同归返草原呢?” 朵兰纳毫无扭捏,明眸皓齿,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如我兄长那般温文尔雅、学识渊博便好!”她的话语充满赤诚,“阿达常说,唯有在这礼仪之邦、文华鼎盛的中原,方能寻得真正的翩翩君子!” 她这份不染尘埃的坦率,连李观权也不禁莞尔,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看向布耶尔。这一次,布耶尔没有再慌乱地告罪。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草原首领的沉稳气度,对着皇帝拱了拱手,语气不再卑微,而是带着一种身为父亲和部落之主的郑重: “陛下,”布耶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坦然迎向皇帝,“朵兰纳心性纯真,所言确是她的心愿。草原儿女,率性而为,让陛下见笑了。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婚姻大事,关乎两族之谊,亦关乎小女终身。我阿汗部虽为藩属,但女儿的幸福,亦是臣这做父亲的心头所系。” 李观权眼中精光一闪,对布耶尔这份不卑不亢的转变颇感意外,也更有兴味。他朗声一笑,姿态雍容:“汗王爱女之心,拳拳可鉴。既是小郡主心愿,又是两族美事,何乐而不为?”他袖袍一展,示意朵兰纳看向右侧席间,“正巧,朕这席间,便有几位青年才俊。小郡主不妨看看,可有……合你心意的良人?” 姜颂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神,顿时心中一紧,冷汗悄然渗出。 -- 这是阿汉的使臣出发前,发生在绿茵茵的草场的故事。 欧珀一样的水源边,兄妹俩在赶着白云团的羊群,晴朗的高天之上雄鹰滑翔而过,两条小狗追着地面的影子摇着尾巴跑来跑去。 “只要嫁入中原,阿汗部族就能得到更多的庇护和赏赐。到时候,就不用再担心战乱和饥荒了。” “中原的皇子们个个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若是能嫁给他们,岂不是一件美事?” “......哥你说话啊!” “你说贡女吗?但是中原的宫廷,远没有这么简单。” “我说和亲!你懂什么?” “我就是半个中原的皇子。” “嫁给哥这样懂得心疼人还爱干净的男人不好吗?” -- 朵兰纳的目光在席间流转,仿佛愈发坚定的走向的是她梦寐以求的未来。她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指姜颂,脆生生道:“这位君子,朵兰纳很喜欢。” 第14章 C-3-1 姜颂顿觉如坐针毡。 明王妃见状,轻笑出声,瞥了眼李攸宁的反应,语带调侃:“公主好眼光,这可是我朝大才子。陛下舍得割爱么?”李攸宁亦忍不住附和,语气急切:“正是正是!父皇定不会应允的,郡主还是另择良配吧。” 李载璋眉头微蹙,低声呵斥:“四妹,休得无礼。此乃大人议事,不得插嘴。” 雍莽顺势揶揄道:“世子意下如何?若随郡主入乡随俗,往后相见只行抱胸礼,即便腿脚不便,也不至跪伏失仪,有损体面。” 李攸宁刚坐稳,闻听此言,登时按捺不住,扶案欲起,却被明王妃眼疾手快捂住口唇,用胳膊压回座位。 皇帝闻言,亦含笑附和:“嗯——不错,公页以为如何?” 姜颂掩面清咳起来,席间众人忍俊不禁,笑声四起。 “世子哥哥,你可愿喜欢我?”朵兰纳直截了当地问道,眼神清澈真挚,仿佛答案再简单不过。 姜颂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一怔,僵立原地,一时语塞。眼见冷场,季风正要轻推他一下,却被姜颂顺拽了过来。 季风会意,唇角微扬,指了指自己,语气轻松:“公主,您瞧在下如何?” “好。”朵兰纳毫不犹豫,脸上依旧挂着宽和的笑容。 姜颂紧绷的肩膀这才稍松。季风又指了指一旁太子,笑问:“那太子殿下呢?您看如何?” 朵兰纳眨了眨眼,二人举动令她既困惑又不悦。她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好。但天下不是只有一个男人娶很多女人的风俗吗?天朝陛下若送三个夫君给朵兰纳,是知道我有两个好朋友么?” 席间众人再次忍俊不禁。殿上,李观权的笑声洪钟般回荡,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中三位年轻人——太子、世子、长子,眼中带着深长的笑意。 “太子,世子,长子,”李观权缓缓开口,语含调侃,“今夜本应有两个‘小子’在场。” 太子李载璋便知道其中一人是谁了,道:“陛下是说三弟吗?他镇守京畿,越是年下,越是一丝不能懈怠。” “是啊,所以朕不怪他。河州樊氏进献了上等葡萄美酒与硕大青提,偏偏人未至,倒叫朕有些抱憾。朕观之,樊小将军倒像是公主的良配。” “那是万万不能的呀。”汗王忙苦笑着推辞。 樊小将军?姜颂懵懂的留意。 樊姜两家间有一段难言的旧事,只不过平日里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关外,相隔十万八千里,也是相安无事。 樊家与季家,皆为李观权麾下亲信,昔日季家功成身退,而樊家与姜家之间,却始终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当年姜康受封为王,满朝文武之中,唯樊家挺身直谏,言其无功受禄,何以服众? 这些年来,姜家安居王都,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而樊家却为李观权在河西浴血奋战,直至香火难续,一命一命得了个戍边侯的虚名,终日与风沙为伴。 老侯爷带兵回河西之时,心中郁结,竟至气绝身亡。自此之后,樊家虽仍兢兢业业为皇帝办事,但主家之人却再未踏足王都半步。近年来,樊家难得开口向朝廷索要些东西,李观权大喜过望,岂料展开信笺一看,还是樊家要和梁疆王的结梁子,明里暗里说白了,樊小将军特别惦记梁疆北头,那一长溜、宽广肥美的河川平原。 姜康目光微垂,神色如常。樊家上书之事,看似小辈不知天高地厚,贸然胡闹,然若非皇帝默许,樊家折子岂能递至御前? 恐怕早在布耶尔的队伍启程之初,樊小将军便对一些事胜券在握。 雍莽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陛下,不来也罢。樊家如今仅此一脉单传,河州至王都,往返一趟少说两三月。臣听闻,河州一日不可无小樊将军坐镇,他若离了河州,恐边陲不稳。” 就在汗王忐忑的冷汗直流时,雍莽的目光却转向姜康,带着试探:“梁疆王阁下,您说是吧?” 季风目光一凛。 宫宴上登时剑拔弩张,一片肃杀之气。 姜康神色从容,含笑拱手:“雍阁老所言极是。小樊将军年少有为,英姿勃发,镇守河州多年,边关晏然,功不可没。樊家世代忠良,老侯爷更是直臣,为朝廷鞠躬尽瘁。臣对小樊将军,亦是钦佩有加。” 他语气平和恳切,满是赞赏。 他抬眼,见皇帝正含笑望着自己,目光深邃难测。姜康心里明白了大半,却也不恼,只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从容: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开国肇基,臣蒙圣恩,得封梁疆王。这些年来,姜家安享王都富贵,皆是仰赖陛下洪福。陛下仁德宽厚,待姜家如兄长遗泽,此恩此德,臣等铭感五内。功劳与否,早不足道,唯陛下信重厚爱为重。臣等唯有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方能报效万一。”他语带恭敬与感慨。 “说来惭愧,臣子嗣稀薄,膝下仅有二子,梁疆虽广,亦无福多封子孙。”姜康话锋微转,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托人呈上御前,他声音低沉几分,带着感慨:“常言道,物尽其用方为上策,此更乃两全其美之事。臣自然不胜荣幸。” 皇帝看了他呈上的东西,表情里难以隐藏的蔑视令姜康并不意外。他平静的颔首饮酒。这块地对皇帝的诱惑力是致命的,成功率远高于用其他普通的土地。只是不知当初皇帝把姜颂从自己身边夺走,这十年来可曾有过刹那的愧疚?姜康缓缓放下酒杯,如果他还是自己侍奉的君主的话,大抵是没有的。 那是一份梁疆封地的地图,是紧挨着河州这个西域之门的一绺沿河水草肥沃的跑马场,这片跑马场不仅是经济资产,更是战略要冲。皇帝可以在此驻扎中央军,彻底杜绝梁疆势力死灰复燃的任何可能。并且,拿到了这块地,就等于扼住了梁疆故地的咽喉。 但同时,也是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炸药包。 “梁疆北头那片河川平原,水草丰美,小樊将军正值壮年,独撑门庭,勤勉为国。臣一介闲人,留之无用,他若得此平原,既可厉兵秣马为国效力,亦可为樊家开枝散叶,延续宗祧。” 皇帝展颜一笑,动容间尽显帝王心术:“爱卿如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准奏。” 雍莽则眯了眯眼拍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姜康:“梁疆王果然深明大义。” 这是一场博弈,一次羞辱,也是一次权力的交接与转移。——这一刻,三个男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 并且将在未来付出代价。 姜康微微躬身,语气沉稳恭敬:“陛下,臣观郡主对中原男儿皆颇为欣赏,若两家联姻,自是姜府之荣。然则,无论世子赴贵国,或郡主嫁入我国,均涉两国邦交,理应由朝廷礼部商榷,从长计议。臣以为,此事不宜仓促定夺。” 雍莽见状,胜利般的朝殿上拱手道:“臣附议。” 何不为也随之附和,语气沉稳:“臣附议。” 季风亦点头响应,神色恭敬:“臣也附议。” 李观权摆手笑道:“此非朝堂,诸位爱卿免了罢。”目光转向阿汉王和朵兰纳,语带调侃:“公主,可听见了吧?” 听见什么?听不明白这群人在说什么,朵兰纳只好回之一笑。 “不过公主择婿的标准,是依她哥哥定的吧?” 布耶尔忙应道:“回陛下,班布尔王子已在偏殿外候旨。” 李观权微颔首示意。太监高声宣道:“传——阿汉班布尔王子进殿!” 殿门缓启,这位兼具阿汉与前朝血脉的王子身着华服,步履从容入内。他面容俊朗,目光温润,殿中目光齐聚,各姜康抬眼暗忖:这场联姻之议,恐方启帷幕。 班布尔长身玉立,行礼之际,余光扫过朵兰纳,流露出一丝既严厉又关切的神情。举止从容,却隐透威仪。 此人竟是碎发!像是既从了阿汉习俗又守了代国规矩,虽然立于古典王殿略显不伦,却令姜颂眼前一亮。 明王妃语气平淡而深长:“你乃阿汗后裔,又是中原子民,既着本朝衣冠,见君王为何不拜?” 班布尔微微躬身,恭敬却不卑不亢:“启禀圣上,本部自前朝起便为王都附庸。阿汗三部十二落乃陛下草原子民,阿汗首领向陛下行此礼以表臣服。臣身为部族一员,不敢逾越首领之礼,望陛下明鉴。” 李观权眼中掠过深意:“班布尔,“你母亲是迎黛公主吧?前朝倾覆前,便随你父远赴草原了。” 班布尔神色如常:“是。母亲常念及中原风物,言及陛下仁德,心怀感念。” 雍莽轻笑,目光锐利:“那她可曾提过,前朝覆灭时是如何对待尔等‘前朝遗脉’的?” 班布尔微抬眸,与李观权对视一瞬,旋即低眉:“母亲只教导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陛下英明神武,乃天命所归。臣等既为陛下子民,自当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李观权盯着他,片刻后大笑:“班布尔,你比你父更通晓中原言语。”转头看向布耶尔,语意深长,“汉王,你有个好儿子啊,当好生相待。” 布耶尔心中一凛,连忙起身,道:“陛下明鉴。臣此次入京,一是为朝贺陛下万寿,二是、确实为……为求一桩婚事。若能得陛下赐婚,实乃我阿汗部族之幸。” 李观权微微颔首,语气意味深长:“联姻是好事。尤其朕听闻阿汗部族近年来在草原上风头正盛,多亏你这个‘草原共主’一心休战。” 布耶尔脸色微变,连忙躬身:“陛下明鉴!那些不过是无知部族的妄言,臣绝无此心!阿汗部族永远是陛下的子民,绝不敢有半分僭越!” 李观权轻笑,不置可否:“阿汉王切莫妄自菲薄,草原三十二部,豪杰辈出,然唯‘草原共主’方得见朕天颜。区区婚事,朕理当嘉许。”转头看向班布尔,语气忽转温和,“然中原讲究好事成双。班布尔,你可曾有亲事?” 班布尔微怔,答道:“回陛下,臣与舍妹均未议亲。” 李观权点头:“既如此,朕倒有个提议。不如让朵兰纳郡主多与朕的子侄亲近。至于你……”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温和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班布尔,你身为阿汗王子,又通晓两边礼仪,不如长留王都,为朕分忧,如何?” 第15章 C-3-2 班布尔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躬身道:“陛下所言,臣感激不尽。只是母亲年迈,臣恐难以久离草原。” 他声音低沉,少年心事从不遮掩,却也正因如此,歪打正着地撞进了帝王的心坎里。 李观权闻言,面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感慨。 “她的故乡曾抛弃了她,她的孩子再回去的,未必就是她的故乡。远嫁是迎黛的第一重痛,倘若再将相依为命的孩儿从她身边剥夺,那便是命运的第二重痛。你制止得好啊,朕不会做这样的事,是朕欠缺考虑了。此等孝顺,朕为你动容。“李观权摆手示意起身:“朕本意是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汉王,尔等多住几日,此事确如梁疆王所言,当从长计议。入座吧。” 阿汉王闻言,连忙跪地叩首,语气恭敬:“臣遵旨。” 姜颂也暗暗长舒一口气,他差点以为皇帝老登要同时收了这对兄妹,年后让人家一个老头孤零零的回去。 众人举杯。朵兰纳正埋头大快朵颐,被哥哥轻轻一碰,这才慌忙举杯,一脸喜气地附和着,眼睛却瞟向了皇帝的餐桌。 那高不可攀的餐桌上,有大眼的金鱼,有绚烂的凤,有拼成的玉米,繁花葳蕤,虾蟹长有精巧的细肢长须,蝴蝶翩飞,鱼跃龙门,三瓣梅开满吉祥树,佛光照着莲花宝座,膳具堆成宝塔。可这些菜没一样是本真儿的,大多是拿各种各样的动物尸体配些碎菜精心搭配成的冷菜。朵兰纳并不感兴趣,自己的菜就很好——面前的主菜光装它的盘子就叠了三层朱红中空的温碗,朵兰纳样样喜欢,她每样尝一口,余下的尽数挑给班布尔,以至于转宴时,全然未觉席间少了两人。 在宫禁前,季风骑马,姜颂先随他一道回去。父亲要稍晚一会儿,他以为他们大人饭后总要告别几个来回才能动身。 他能想象的到,这会儿母亲和阿鹤母子大概正在小雪堂,文鸳掌着烛火,文衣裁着红纸玩,他们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若非徐娘子怀有身孕,或许母亲会把来福放出来,在脚边跑来跑去。父亲会在团圆的时刻前回来。 王爷的话语如精琢玉器,表面温润,内藏玄机。姜颂听出弦外之音,却因不知过往,只能暗自揣摩,素来寡言的他,此刻更不能轻易开口。 就像关于自己的名字,他大脑空白,无从开口。 “为何不拜?” 他当然拜了。 方才入殿行礼之时,当身边的人如潮水般矮下去,姜颂此刻心中唯余茫然。身后的钟乐声单薄,耳边的心脏声狂飙,时间被无限拉长,但与帝王间的空间骤缩——。 身后衣带一道猛力将他跩趴下来,姜颂双膝着地,满目金属反光的地板,只听身边叩首的季风解围道:“启禀圣上,雪天路滑,姜世子虽不是步行前来,但被摔了一跤。”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满心荒谬与五味杂陈,刻骨铭心的屈辱反而后知后觉。他不信皇帝没看出来。 其实跪下也没什么,他就挺经常跪坐的。只是自己被踩在脚下的,待会儿会再被人捧起来,这令他不悦。 车厢密闭,颠簸摇晃。进宫一趟耗尽心力,大脑过载的余热令他昏沉,姜颂强忍眩晕反胃之感。半掩面时,窗帘轻颤,一只脚悄然探入。伴着冷冽的烟火气,季风灵巧滑入座中,反手关紧车窗,隔绝了寒风。 “还耿耿于怀呢?夜里这般凉,也不唤我进来。” “是‘被’耿耿于怀了吧。”姜颂打完哈欠,语带慵懒。 “哦?你说陛下还是郡主?“ 季风又补了一刀,姜颂扶额,本就不明朗的前路雪上加霜。 季风懒倚厢壁,目光如看自家幼弟:“虽是家宴,但不管你幼时在皇室如何娇纵,既已及冠,便是大人。御前失仪虽非大过,却不该是你这等聪明人所为。不必过虑。” 姜颂有口难言徒增压力,只道:“赏罚不过帝王一言。你又不是他。” “不都‘从长计议’了吗?”季风反问,“你以为令尊说了半天是为了什么?” “呵,和亲。”姜颂微微一笑,带着点淡淡的调侃:“公主点头的又不止我一个,要不你也陪嫁过去,路上有个照应?” “再把太子一家带上。”季风哈哈大笑,稍整坐姿,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长期骨肉分离,势必会导致父子间情感疏远、互不了解。姜颂不懂,季风就一五一十说给姜颂听。 梁疆王虽是异姓王,但是也有实际封地的,那便是盛产棉花和绵羊的广袤的梁疆。 按理来说,梁疆王应当和樊家一样驻守封地内,不需要像普通官员一样常驻京城、每日上朝,封地的赋税收入大部分归其所有,每年只需向朝廷缴纳象征性的贡品,就像河州樊家,“听调不听宣”,长期不回朝,甚至截留封地税收,扩编军队。朝廷的诏令在他看来形同废纸,就是葡萄美酒送来的挺殷勤,不缺表面功夫。 但是从建朝起,皇帝下诏,以“念及亡兄之情”为由,册封了姜康为梁疆王,同时留他在白玉京住下。 奉诏则成瓮中之鳖,抗诏或坐实反叛之心。梁疆王太了解他的陛下了,随着梁疆境内王府的尘封,封地内的矿产、盐铁等资源都被闲置了下来。 接着没多久,年仅五岁的世子便被带走抚养。十余年的隐忍、愤怒、对儿子的思念与担忧,父子再见时的情感疏远、互不了解,都在这一刻爆发。他虽与长子亲缘浅薄,然而好不容易盼到长子归家的阖家团圆,怎肯轻易把他再交出去? 他交出土地,不仅是救儿子,也是一种解脱和认输,交出它,意味着梁疆王势力的彻底终结。因为用这块地的诱惑力是致命的,成功率远高于用其他普通的土地。 “土地...换儿子?”姜颂听得似懂非懂,皱眉消化,好似心里对这种事完全没概念。 “丘老德高望重,隐士一般的人物,你拜他门下十年,竟连这都看不出?真的假的?” “......假的。” 季风只得扯扯姜颂身上的雪搂:“那里有一座比较有名城,叫雪城,夏天里最受欢迎的冰蚕丝就是那个地方产的。冰蚕丝触手生凉,虽不是皇家专供,但是极难得的,不比我泠北从矿石拔丝得来的又轻又暖的石锦便宜。若不是雪城归顺,市面上断没有如此足量的冰蚕丝。” 姜颂耐心听了,问季风道: “你不是今天才到的。” “我确实脚程快一点。” “孤身入京,你是皇帝的人质......” “我是自愿的,来了,就是圣上的臣子。“ 季风当即捂住了这个小祖宗的嘴,幸好姜颂的语气很缓音量也小。他伸手拍拍自己肩膀,语气满是兄长的纵容:“若是乏了,不妨小憩。”又拍拍肩,坦率道:“来,不白取你家炭火。靠我身上,总比靠车厢舒服。” 姜颂堪堪起身,谁知车轮碾过石子,无减震的轴承将颠簸直传入厢内,姜颂一个趔趄便栽了过去。 这一撞,两人身体瞬间尴尬地僵住了。 鼻尖触抵一点干冷而硬挺的布料,接着一miu气息狡猾的充盈鼻底,暖融融的,自外衣下更深处的…… “不舒服。”姜颂闷闷地强调。他双手撑在身前,此刻正抵在季风胸膛借力起身,倒退回车厢角落,脸上带着不自在。头上沉重的冠冕架住脖颈,令他无法放松,若非顾及世子体面,早将那紧绷绷的东西拆了。 季风却不以为意,莫名好胜心燃起,语气带着哄孩子的意味:“不可能,没人能拒绝我。” 姜颂却如一只别扭的猫,紧贴车厢边缘,纹丝不动,甚至别过脸去。眼见他的手指越扣越紧袖口,季风见不得漂亮小孩强撑难受。若是自家弟妹,早让躺平了。他眼珠一转,干脆朝姜颂腿上一歪,语气无赖:“那我试了?” 季风并没有真躺下,而是等着姜颂推他走,顺势握住他手腕朝自己一带——姜颂人就过来了。 他不仅人过来了,而且有什么东西往自己手心一撞又一包,躲也躲不开,烧的姜颂心口躁动起来,浑身热流涌动。 季风有时候真的很欠揍,他握住姜颂的手好似轻而易举擒住一尾鱼,向左拿向右挥,仿佛来去自由。 “你干什么?”姜颂压眉道。 “比一局,来?“ 两人手腕对手腕在车厢里较劲起来。 ”就这就这?“季风笑得像个得逞的大小孩,而姜颂虽然冷着脸,但一轮不到就气笑了。车厢里的气氛,既温暖又微妙,仿佛一场无声的默契,胜负很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晚宴散场后,雍莽又陪皇帝到偏殿歇了会儿,他看着那张地图,不禁赞叹,恭贺皇帝从那老狐狸手里拿了最后一块法理之地。 “今晚他携世子前来,这地的所属就已经归陛下决定了。” “离不开爱卿筹谋划策啊。徐公公。”皇帝一哂,交代了和自己最亲近小徐子将雍莽亲自送出宫。 走出大殿,雍莽便将一样东西送给小徐子:“劳公公相送,年下了,不知贵妃在宫里可好?” 小徐子长得喜庆,见国之重臣竟能如此放下身价同自己说话,自然是礼节方面更不输他。 “诶呦,雍亲姻伯父,您可折煞小的了。小的一定待会儿就送过去。” “实在有劳公公了。”雍莽令交付给小徐子一袋东西,展开一看,大抵是一些贴补用的银子。 “瞅瞅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咱们圣上敬重贵妃,那是宫里宫外都有目共睹的,陛下待娘娘的好,从倏宁公主身上就可窥见一斑呐。陛下仁德,立先妻为后,十几年来,后宫里的贵妃就娘娘一个。实在恩爱有加,羡煞旁人。只是听闻娘娘近来实在思念娘家,大人准备着。“ 雍莽面色像过山车一般,听到最后,只听到了长女思念家里,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难道是要恩准雍贵妃回府探亲?这可是天家莫大的荣耀! 雍莽大喜过望,小徐子也喜笑颜开,连连称是。 第16章 C-3-2.1[番外] 陶知意估摸着时候出了小雪堂,披着油光水亮的黑氅在廊下静静等候。夜色中,雪片如絮,轻轻飘落,不多时,车驾缓缓驶入府门,陶知意却微微蹙眉——去时四匹马,回来五匹马,多了匹暴雪毛色的大高马,那匹马目大耳小,眼巴巴地脖颈低垂,幽幽的朝她迈了一步,雪扇似的睫毛下,漆黑的眼珠子仿佛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她身后的随从见状,难顶的往后缩了缩,陶知意却只是脚步一顿,嘴角轻轻泄出一缕白汽,与那马四目相对。到底是当家主母,即便大晚上一张盾牌似的马脸贴到面前,依旧神色从容,面不改色。 紧接着,车厢里跳下一个挺拔结实的身影,正是季风。他笑盈盈地一把把千里拽调头,接着拱手朝陶知意一拜,语气轻快:“夫人晚好。”说罢,转身从车厢里将姜颂托腰扶了下来。 姜颂抬头一看,险些被吓一跳——原以为母亲身后跟着两个舞刀弄枪的黑脸大汉,定睛一瞧,才发现是门上贴的两张门神画像,只是画风与他记忆中的大不相同,显得格外威猛。完了,脑子已经不管事儿了。他一手扶额,周身摇摇欲坠。 陶知意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姜颂的手,触手竟是滚烫。再看他双颊泛红,气息紊乱,嘴撅着不大开心的样子,心中顿时一紧:“又不舒服了?”于是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竟摸到一层薄薄的水雾,好在并没起热。她神色一凛,随即吩咐近侍扶他进屋去:“快,先去歇歇。” 夜色沉沉,雪片纷飞,她回望这个俊朗的年轻人,雪地里黑剑一般的挺拔俊朗的身形,一观便是正派君子。 季风微微一笑,语气诚恳:“见过夫人。途中得知烦忧,如今得见贵府公子平安无恙,甚是欢喜,仰仗夫人今后多多关照。” 陶知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摆手让他免礼,语气亲切的请他进门:“好孩子,快进来吧。这些天我一直思来想去,生怕来个混世魔王,如今见了倒是让我放心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手为他拍去肩上的雪花,动作轻柔,仿佛对待自家子侄。 “在府里你不要觉得不自在,是我托老爷催你消息的,我想着年关将至,总不能放你一个在外面。”陶知意笑意更浓,拉着他往门内走:“今儿是太晚了,来不及好好准备,你先挨着颂儿住下,在府里就当在自己家,别拘束。” 季风点头应下,语气真诚:“夫人,我不挑食,没有忌口,什么都爱吃。” 陶知意闻言,笑意更深:“这就对了,可别跟我们客气,到时候都给你俩备上。另外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的,跟我说,跟姜颂说都好。” 季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从口袋里捧出一大包糖果蜜饯,略显羞涩地说道:“听闻贵府还有位小公子,不知这会儿小朋友睡了没有,我们从宫里带了一点心意。有劳夫人转交。” “你自己给他吧,家里忽然热闹,他期待得很呢。我待会儿就去修书一封,明早托老爷寄给你父亲,请他老人家放心。” 陶知意笑意盈盈拉他进来,唤出小雪堂的姜鹤。小男孩提着滚灯飞也似地跑来,谢过接过,二话不说给季风当起引路小使者,踩得地上芝麻杆啪啪作响。季风未直奔目的地,绕道去了小花园旁。 睡梦中呜咽的来福被抱出笼子,激动得哇哇乱叫。季风忙捂住它嘴筒子,一大一小两人做贼般,蹑手蹑脚溜向姜颂院落。 庭院火盆燃烧松枝,彻夜不息。姜康回来后双手端祭盅,先至祠堂,将第一碗献于祖先中堂牌位。 除了徐小娘早早歇下,五人一猫,这是近十年来姜府难得的一次团圆饭。 烟火,形态与千年后无甚差别。此刻,火花正徐徐升空盛放一如千年后,早在这个时代,烟花便已臻极致。 更年交子。姜颂宽衣去冠,独坐窗前,烛光映雪,静谧祥和,唯窗外夜色深沉,望不远。 第17章 D-1-1 大年初一,身后的白玉京仍被泡在新岁的慵懒喜庆与爆竹的余响中。 季风挂职的头件差事就是押送辎重给掌管京畿军的三皇子李翊戈。这辎重中有一相当一部分是他亲自从家乡泠北押送来的新弩。行至中途就见了沿路整齐的列队,季风以为是迎接,没想到是被拦了路。 “末将季风,奉陛下旨意,押运军械交割京畿大营。” 高头大马逼至季风面前。季风抱拳行礼,腰背笔直如北地白桦,他身后,是几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大车,车轮深深陷在冻硬的土地里,纹丝不动。 三皇子李翊戈居高临下,目光如扫尘埃:“你就是父皇的老部下的长子?” “臣乃北府军三队都尉季风。” 声音不卑不亢。 “赵成江是你上司?”他金冠束发,外罩软甲,声音带着新岁清晨特有的清冽,却无半分暖意。 “大年初一,有劳季都尉奔波劳碌。” 他命部下径直走向大车,掀开油布,打开木匣。沉黯的“寒鸦”弩静卧深灰绒布上,幽蓝鸦眼如冰魄。他拈起一支轻箭掂量,嘴角却扯起刻薄弧度:“千里迢迢情意重。” 指尖一松,箭矢落匣,“嗒”声刺耳,“怎么个用法?” 季风身后的匠师陈默上前半步,躬身欲禀:“殿下容禀,此弩乃泠北寒铁所铸,弩身轻韧,机括力逾十石。破甲之时,寒气迸发,迟滞生机。射程可达三百余步,有效破甲二百步。乃北府军新研利器,特奉陛下旨意,献于殿下京畿大营。“ “说完了?”李翊戈眼皮未抬,冰冷两字如冰锥砸落。陈默瞬间军姿请罪。他目光如刀,转向季风:“怎么个用法?” “此弩!”季风一撇嘴,嗓门混着白气,“乃泠北寒铁所铸!弩身轻韧,机括力逾十石。箭矢破甲之时,寒气迸发,迟滞生机。射程三百步有余,二百步有效破甲。乃泠北新研利器,特奉陛下旨意,献于殿下京畿大营。” 空气瞬间冻结!所有目光如针般刺向季风。 李翊戈眼底厉色一闪,旋即化为更深的兴味。他拖长音调,指尖在冰冷弩身上轻敲出“笃笃”脆响,随即将其抛向季风。 “说得煞有介事。演示给本将看。” 季风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抽,沉默上前,接住寒鸦。手指拂过弩身,动作流畅精准,如抚熟稔肢体。拧动弩臂后侧隐蔽旋钮,微调弓弦张力,检查箭槽契合。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带着泠北匠人特有的冷硬质感,专注得仿佛置身无人之境,唯有指尖与金属的细微摩擦声。 调试毕,装箭,侧身,抬臂。弩弓与他浑然一体。目标——三百步外厚重的铁甲胸靶。 “铛!”季风竟未请先发! 在众人惊惧的呆滞中,幽暗乌光一闪!沉闷弦响撕裂山野的寂静!铁甲靶心赫然再现狰狞破洞! 李翊戈脸上倦怠尽褪,灼热目光钉在空心靶上。季风俯首,双手呈上调试过的寒鸦。 李翊戈掂量着沉黯弩身,感受金属的冰凉与季风掌心残留的微温,嘴角勾起一抹残酷弧度。目光扫过季风身后惊怒却不敢妄动的北府军士。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李翊戈手臂猛然抬起、前伸!那刚刚撕裂铁甲、冰封校场的漆黑弩臂前端瞄准心,裹挟着死亡气息,毫无征兆地、锁定了季风眉心正中! 咋这样呢这人?季风条件反射的啧了声。但又没法说,所以他措辞说了别的: “殿下尽可一试,我季家有的是人,够给殿下当靶子使。” 空气彻底凝固!远处稀落的爆竹声似被掐断。陈默与军士们血涌上头,却被这骇人一幕死死钉住。 李翊戈声音轻飘,深邃眸子锁死季风双眼,不放过一丝波动:“你说这弩箭破甲封血。本王相信。”拇指极其缓慢、优雅地搭上冰冷的悬刀(扳机)。“若此弩真如你所言……那么,这支箭,应该能穿透敌人的头颅,”他刻意停顿,欣赏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猎物,“本王赏你全尸,如何?” “臣不是敌人。”季风站在那里,如真正的玄冰雕像。仿佛眉心的不是夺命凶器,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雪花。 时间在弩机绷紧的“吱呀”声和众人心脏狂跳的无声轰鸣中流逝。李翊戈拇指持续施压,然而季风那超越反抗或谩骂的平静,反让他感到一丝无趣,甚至隐隐的欣赏——来的不是酒囊饭袋。 突然,李翊戈嘴角的残酷弧度猛地一收,化为一丝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哂笑。 “呵……” 轻不可闻的嗤笑逸出。李倏弋拇指再次稳稳搭上悬刀,弩臂猛地转向,冰冷杀意如毒蛇般死死锁定了季风身后的陈默! “呃!殿下!”陈默猝不及防,喉咙里挤出短促惊喘!巨大恐惧攫住他,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僵硬如木,瞳孔因极致惊骇而放大!冰冷的金属仿佛已穿透皮肤,直抵颅骨! 三皇子若无其事地威胁道:“季公子,本王信任你,但如果有人说了假话,就地令罚也很公平,不是吗?” “那也得看殿下的技术!”季风当即扬高了调子,同时对身后所有六神无主的人呵道:“都·别丢脸!” 匠师心死般闭上眼,一动不敢动。 啧。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强弓!三皇子当即扣下悬刀, “嘣——!” 比之前更尖锐、更短促的弦响炸裂!夺命箭矢带着刺耳尖啸,狠狠钉入数十步外粗大的拴马桩!箭尾剧颤,“嗡嗡”作响。箭簇深陷硬木,周遭木桩表面迅速蔓延开狰狞裂口。 “呵,”李翊戈轻笑一声,随手将那柄散发寒气的“寒鸦”弩抛向季风,动作随意如弃敝履。 人还在不在?季风赶紧回头,只见匠师被两名军士搀扶着,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右耳下方一道被凌厉弩风掠过的细微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 “哟,”季风当即笑出了声,嬉言道:“赏了件耳环戴戴?” “都尉!”这声调侃如同火星溅入油桶,不仅匠人不乐意,连他身后紧绷的士兵们也忍不住抗议,语气里满是不赞同。 李翊戈恍若不闻,猎猎披风在寒风中作响。他扯动缰绳,黑马焦躁踏雪。 “都是好东西。”李翊戈的声音恢复了倦意的慵懒,此语似指寒鸦,更似评价季风。轻飘飘的尾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邀请: “季都尉,我暂且认可了,其他方面留待日后再验。先请随我进营。” 京畿大营肃杀如亘古寒冰。辕门积雪被践踏成污浊的冰泥,枯枝上几点残存的暗红碎屑,是这片铁血之地唯一的年节痕迹。远处城郭传来的零星爆竹声,反衬得营盘死寂沉沉。 借侍从轻点的功夫,季风与李翊戈对坐一番小叙,临湖的大帐内,炭火融融,案几上摆着几样还说得过去的肴馔和温热的酒壶,中间隔着跳跃的火焰和无声流淌的暗流。 “听说泠北的船沉了一艘?” 李翊戈姿态慵懒,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樽,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倦意,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殿下,武器是跟臣陆运来的,一件不少。沉的那艘是贡鱼,殿下不感兴趣。” “说的正是,你从小跟着你爹在泠北,父皇既然命你做这件差事,你可要多给我送点好玩的东西。” 三皇子自小习武,十二就跟着上一任将军到京畿君锻炼,独当一面后就常驻在此,已然六年。虽生在富贵乡皇都,却对金银富贵不屑一顾。奈何皇帝不肯放他走远,最多就是在这京畿地区。只是这里山地,地形复杂,真要混进些亡命之徒,也确实防不胜防。 一名捧着新酒壶的侍酒官正从帐门方向躬身趋近。季风才添了酒,却见三皇子不动声色的一哂。季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樽,未饮,只觉这醇厚的酒香也掩不住帐中弥漫的紧张。 此人脚步看似恭谨,身形却异常紧绷,低垂的眼帘下,眼珠飞快地扫视着李翊戈的位置,端着酒壶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季风心头警铃微作,握着酒樽的手指悄然收紧:“站住。” 那侍酒官距离李翊戈案几仅三步之遥,只见低垂的头猛地抬起,眼中凶光毕露!手腕一翻,那酒壶的壶嘴竟弹出一截闪着幽蓝寒芒的细刀,直刺李翊戈咽喉! 三皇子用杯子挡开了刺向脖颈的毒刀。 两道如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李翊戈身后两侧的阴影中暴射而出!一人如铁钳般精准扣住刺客持毒壶的手腕,毒壶连同暗针哐当坠地,酒液泼洒,瞬间将其制服。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帐内烛火甚至未曾剧烈摇曳。案几上的菜肴热气犹存。 侍从禀报:“晚一步,已经服毒,人跟死了没区别了。” “算条汉子,放生吧。”李翊戈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季风缓缓松开按剑的手,脱口而出:“殿下好定力。刺客都在家门口亮刀子了,您先前费那么大劲试我何必呢?” 李翊戈闻言,低笑了起来。他拿起酒壶,亲自为季风和自己重新斟满开诚布公道:“因为本王有意与你结交。三五不时冒出来一两只的小刺客而已,本王不能费神。” “殿下,”季风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赞同,“明枪易躲,暗箭终究难防。“ “知暗则明。若非都尉截胡,想来还能再糊涂一段时日。如今父皇坐镇王都,这些前朝欲孽始终难成气候。季都尉,若我连这等小刀小剑的偷袭都躲不开,将来本王又如何为皇兄守天下呢?” “殿下说的是。不过正是因为太子最看重阁下,阁下才应当更加珍重不是吗?” 三皇子却反问他:“你算吗?” “殿下信臣臣才算。” 账外黑水泛起波光粼粼,想来是刺客已经被扔下去了。 李翊戈一哂,同季风碰盏:“喝酒。” ”阁下现居何处?“ “臣的旧宅正在修葺,现借住当朝第一的大才子邻舍。” 谁料三皇子却乍然笑出声了,令季风十分不解。追问再三,也未见他说明一二。 “我自认刻苦,却不远如他出名,想来是天赋。”李翊戈执杯的手,骨节分明,掌指厚实,布着习武的硬茧,亦覆着经年执笔的薄痕。这确实是实打实从小练武习字才有的痕迹。 蓦地,除夕夜马车里,自己擒住姜颂的手的画面撞入脑海。那手在颠簸中任由自己摇来晃去……季风指尖仿佛又触到那奇异的轻柔,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来。 大年初一的打工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D-1-1 第18章 D-1-2 回去路上季风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三皇子的话。 “我幼时便闻其名,拜于赵将军门下后,有一日,终于避开了眼线,单骑潜行,寻到兰台丘先生携姜颂所居的山居。”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所见不过游山玩水,听琴品香。也不知是因为他们被发觉了?横竖整整一月窥伺,我是没见姜大公子碰过一卷书。或许,这便是聪明人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刻薄的弧度,目光转向诧异的季风。 “只是不知,大聪明带的小聪明,不知道聪不聪明。“ 季风推门入院,未及叩响姜颂房门,便听得屋内“哐当”一声,杯盏滚落地毯。 下一秒,帘子被推开了,一个人撞到季风身上险些弹开,幸好被季风一把拽正。 “拦住殿下!”鸦人冷冽的声音紧随其后。 姜颂抬眼与季风对视的瞬间,季风拇指和中指不动声色的收紧,姜颂整个人想绕开他跑掉,但是双手都被箍在季风弧口里,没挣脱不开,反而自己被弹回来了。 “所以呢?”季风堵在门前,看着姜颂背对自己,垮坐在小圆桌边,鸦人则在旁重新配药。 “偷看可是不行的。小生好不容易找到了有奇效的药引,一定要监督殿下吃进去才行。”鸦人语气不容置疑,将一小碗药放在姜颂面前。接着狼狈的姜颂便一脸菜色,眼睛眯的再小,还是不能无视鸦人将一个小碟子抵到自己面前——上面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净白玉润的草药丸。但是姜颂看着它一阵阵窒息。 姜颂禁不住和鸦人亦推辞亦理论:“其实我不是喝药并不困难,之前一直好好的、一满碗的我都没说什么,对吧?”他试图唤起鸦人的一丝丝怜悯,“只是这次——” 鸦人目光如炬。 “好吧,我、我——”姜颂手向那个药丸伸了好几次都没勇气拿下来,脸上的情感前所未有的充沛:为难、勉强,和命苦。 “季公子。”鸦人当即回首。 季风也是没辜负鸦人的期望,速战速决。 这次他专门留意了:相对于姜颂的个子来说,他的手并不算大,皮嫩骨软,手形优雅流畅,十指白皙修长,只在挣扎时才能摸到指背突出的骨点。伸展开来很有风韵,似攀着一株抽芽的桃枝。但是确实是花架子,没什么力量,连手腕骨也是,纤细且薄,不足自己二指宽。整体给他的感觉不是硌手、瘦或是其他什么的,而是弱。 仿佛还在无意识地揉捏着那截腕骨,季风看向自己的手,下意识捻了捻指腹残留的触感。但凡常使用的手都会有肌肉和筋骨特有的硬度,不论是琴师的手,还是医者的手......鬼使神差的、季风直接把鸦人正在调称的手捧起来感受了一下——鸦人眼神一凛。 再晚一秒丢手,连季风也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卧房内,姜颂趴在床边,努力通过调息克制住反胃把自己顺舒坦,却不可避免的咳嗽起来。 卧房外面两个人。鸦人在搭理器具,季风双手抱臂听着里头的动静,想来是忍的满眼泪,不安道:“他没事吧?” “不吐就没事。” 季风尴尬一笑,搭上鸦人肩膀,小声打听道:“诶,他身体状况怎么样?” 鸦人看他。季风找补道:“你看,寻常人再大的病被你家这么玄的大夫灌药两个月少说也得好了,殿下的药量没减?” “是夫人派你来的?”鸦人反问。 “不是,我就是随口一问......” “他身体并非不好,只是体内有慢性毒。” 季风直接目瞪口呆,鸦人神色毫无波澜:“小生也只是随口一说。” “你开玩笑吧?他可是、梁疆王世子啊,有人在......?”季风震惊难消,但是鸦人那副义正言辞的神情却完全不像开玩笑。 “你在质疑小生的能力吗?”出于这样某种好胜心下,鸦人用指背在桌上轻轻叩了三声:哒、哒,哒。 但见卧室里颤抖的背影当即怔住一般静止,定住了几秒后才又复喘息起来。 “这个症状小生再熟悉不过。” 季风头次对鸦人有了种畏惧的敬意,更低声道:“不会吧?敲出一种节奏就能让人听话一样?夫人知道吗?他自己知道吗?” 鸦人摇头:“已经好多了。虽然殿下不在乎,不过不用担心,小生会治好殿下的。” 季风还是难以置信的频频向姜颂那边投去视线。 “用师傅留给小生的帽子上有解毒的草药,多次微量服用。”说着鸦人将一端干草的草茎一掰两半,但是因为他也时刻留意着姜颂卧房那边,于是一不小心掰劈叉了,索性全部丢进药钵研磨。 “哦,一不小心掰多了,季公子也留下喝点吧。” 季风对鸦人肃然起敬了,同意不是,拒绝也不是,因而语气十分友好的商量:”这是能乱喝的吗?“ “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不让珍稀药材浪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跟我谈条件?你也太单纯了吧,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世间险额......” 季风才要起身就被收拾服帖了,遂欲一饮而尽,然而半道中殂、中殂、再中殂。终于......! “味道还行吗?“鸦人悉心的询问。 “唔......”季风难受的脸皱皱巴巴成一团,拼劲所有力气也要礼貌地说声yue表态。 “啊,这就对了,药难喝些才会让人重视起身体。”鸦人走前,专门提醒了季风:“喝了小生的药,就不要乱说话了。” 总之,这一刻,季风前所未有的心疼颂美人。 -- 虎门不出犬子。 一旦姜颂入仕,姜家只会成为比雍家更棘手的存在。 亲和殿那晚皇帝联合雍莽以姜颂为要挟来威逼梁疆王对封地做出让步就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鸦人的随口一答反倒成了季风意料之外的最大收获。 “他体内有慢性毒。” 如果连季风都能看到姜颂对皇帝的威胁的话,应该早有人下手了才对。 那么先前差点入殓是因为慢性毒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不用那么着急下手?只要静观其变,等权利棋盘上的梁疆王这枚棋子被推掉,自己就能自然而然的获得一处立身之地? 季风很在意鸦人给自己的那一碗汤药,虽然同一碗药的另一半被倒去给了姜颂喝了。但是......可能是心虚的缘故,季风就觉得鸦人在拿捏他。他本来不应该喝的,但是鸦人的功夫出乎意料的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预判自己的动作。 一般来说大夫不应该给人下毒才对,但鸦人与郎中的刻板印象去之甚远—— 三皇子嘴角那一丝刻薄的弧度仿佛又扬了起来:“横竖整整一月窥伺,我是没见姜颂碰过一卷书......大聪明带的小聪明,不知道聪不聪明。“ 季长翡勒马驻足城外一荒僻的水池边。名为“放马”,让那匹名为“千里”的大马在枯草地上踱步,实则是寻个清静处理清思绪。他自己则朝着水池闷闷盘坐,嘴角咬着一根细草茎,漆黑的水面倒映的铅灰色天空。 天光微熹,寒气刺骨。 季风宁可早出晚归显得家教无礼,也不愿待在梁疆王府。 “头儿,有门路了。”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池边的死寂 季风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吐出口中那根草茎。 直到部下说出了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保持着望向黑水的姿势,声音低沉而平稳:“说。” 他敏锐地嗅到了异味。庞家?不过一个京城中等商贾之家,凭什么有如此“把握”?除非…他们握住了什么关键。 前些时日在八方堂,季风无意间撞见庞玉麟与方润宜的争论,言语间都透露出对此次科考的“把握”,尤其是庞玉林,语气狎昵轻佻,绝非虚言。 “庞家名下确实经营着京城数一数二的印刷作坊,且坊间传闻,庞家与雍家关系匪浅,常有往来。”部下阿七道。“本届科考的考卷印制,正是由兰台和雍家共同监督,具体印制事务,很可能就分包给了庞家这样的“关系户”。”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季风一哂,“如何,挖出来没?” 阿七此刻正躬身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连日盯梢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快步上前,蹲在季风身侧,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昨日深夜,庞玉林命人乔装打扮摸进了南城‘墨香斋’的后巷。那墨香斋表面是个书铺,实则就是庞家印刷作坊对外的一个幌子。小的不敢跟太近,绕到侧面,从一处矮墙缝隙里瞧见作坊里有人塞给他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他走后,小的又守了半宿,天亮前,那一个老师傅从作坊后门出来,把一沓像是废纸稿的东西,偷偷摸摸塞进了护城河外一处废弃石桥墩的缝隙里。” 阿七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同样用油纸包裹的扁平方块,还有几片被水浸湿又小心烘干的残破纸片:“应当是从集中销毁中劫出来的部分。” 季风借着微熹的晨光凝神细看,上面印着模糊的文字,其中几个关键的字,字形结构明显有异,显得格外生硬别扭,像是刻意为之的错字。他的手指停留在上面细细摩挲,显然这些纸片因此被印“坏”了。 这就是错版的试卷,除了没有证据。兰台内部势必渗透了雍家的人,朱批未落便不是铁案,纵使能实锤,庞家也未必翻不了案。 “做得好。”季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除了姓庞的还有一个呢?” “方润宜每日与其他书生并无不同,切磋学习,立会结社。但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这些东西不知已经散发出去多少了。“ 京闱在即,就连阿七也没有天真到以为用这点“想当然”的东西就能对幕后人发难。 但是只能袖手旁观吗? 可是若非等到合适时机,只有这些,根本没办法作牌打出去。就像它们的实际意义对季风来说一文不值。 但世上真有百无一用的东西吗? 错版的试卷残片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季风头脑在短暂的亢奋后迅速冷却下来。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姜颂,而后立马被否决:开什么玩笑,糟践谁呢? 于是他将东西扔回给阿七。 “这样,既然是从庞家印房弄出来的‘好东西’,想必不在少数。公平起见,你多留意他们废弃的稿样,按惯例礼部盖印上是在元宵之后吧?在这之前将上面印的东西拼凑完整,去请教方小书生,让他协助你。” “头儿,您这是要...?”阿七愕然,而后脸色骤变,失声道,“这可使不得啊!万一被检举,这可是大罪!” “诶,公平起见,有福同享。人在知道做坏事的时候都是很有耐心的。有才华的不影响,备错答案了也白搭。”季风推辞道,最后莞尔一笑,“先印几十份,元宵散出去。” 嘿嘿,鸦人的动态视力暴杀季风。 不足自己二指宽,朋友们,是指根宽,是两根手指指根的宽度,多数人的手腕也就跟自己中间三指的指根宽度差不多或者再窄一点。不是两根手指头尖并起来的那两三年厘米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D-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