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会写小说吗》 第1章 回国(一) 隔着透明的机舱玻璃,视野被无尽的纯白覆盖。 蓝山数千平方公里的积雪透过高空稀薄的空气反射出刺眼的银白光辉,有种神圣感,让人想起某些古老传说里描绘的圣光。 林理坐在回陆国的私人飞机上,最后一次眺望这座雪山。 蓝山是地球上仅存的一座常年积雪的山脉,坐落于地球最后一块生态净土安塔国。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山峰叫作“雪脊”,是深受本地人喜爱的滑雪度假胜地,林理每年都会在雪脊上住一个月,山顶那家最豪华的度假酒店会为他留出视野最好的房间,他还在这家酒店养了一只雪橇犬,住在山上的日子里,他每天上午就在套房的阳台和狗子一起晒太阳,阳台外面是壮阔的冰川和秀丽的山谷,他会煮一壶咖啡喝半天,下午再带狗出门滑雪,傍晚泡进酒店的露天温泉,目送太阳落山。 可惜那只原生态狗子没有经过任何基因改良,无法在安塔国以外的地区生存。回国前林理去了一次蓝山,把狗赠送给了酒店老板,并一次性付了十年的抚养费。 林理已经三年多没有回陆国了。 虽然飞机单程只要五小时,但因为安塔国生态脆弱,入境管理严格到变态,任何想要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和动物都要向安塔国提交资格申请,再经历层层繁琐复杂的检疫程序,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三个月。林理踏上安塔国的国土大陆之前先去旁边的一个小岛上住了四个星期隔离观察,以确保他身上携带的微生物和病毒不会给安塔国的生态造成破坏。 其次也没有肉身回去的必要,墨菲斯系统可以让一个人看任何他想看见的风景,见任何他想见到的人,体验任何他想体验的感受。 实际上林理也不怎么想念陆国,全世界的国家都一个样子,城市里拔地而起的高楼如钢铁森林般遮天蔽日,低空穿梭的飞行器像困在鱼缸里的鱼,大街上行走着一模一样的坚定而麻木面孔,你所见的一树一花都看得出是“精心设计”的。每个人都明确自己的使命,社会运转平稳如同机器,就像预测结果很完美的模型,没有偏差,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乏味得很。 只有安塔国是个例外,只有这里的人们才会在休假时出门爬山滑雪,而不是窝在家里打一天超感游戏。这个地理上与世隔绝的孤岛像一块化石,将这个星球某个久远年代的面容切片保存了下来。 林理很想在安塔国永远生活下去,可他三个月前就提交了博士论文,两周前论文顺利过审然后被维多利亚大学授予了博士学位,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 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科技巨头林氏公司的老总的儿子,他得回去学习公司事务,以便日后继承公司。 但林理对继承这家巨型企业没什么兴趣,他的职业理想是做一名蓝山滑雪俱乐部的滑雪教练。 很快雪山就看不见了,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 林理收回目光,用声控把机舱玻璃调到0%透明度,然后拿起面前小圆桌上的无酒精调制饮料喝了一口。 一个活泼甜美的机械合成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理,您与公司的会议将于十分钟后开始,请准备进入系统。” “嗯。”林理应了一声。 十分钟后,四周的环境瞬间变了,他不再处于飞机的头等舱,而是坐在一间会议室里。 这是一间设计得十分简约的会议室,四周是纯白的光墙,中间有一张宽大的装饰性会议桌,周围是二十几张座椅。此时会议室的大部分座位已经坐了人,还有约四分一空着,几秒钟之内,剩下几个人也接连出现在了各自的座位上。 “大家好,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人群中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同时,一块巨大的荧蓝色光屏在他的身后亮起,光屏中央浮动着一个发着荧荧白光的符号——那是英文字母L的变体,林氏公司的标志。 林氏公司的名称是“Lumina”,由于它是个家族企业,并且创始人林芳泽和第二任CEO林宇川都是颇具影响力的明星企业家,民间通常用“林氏”指代Lumina公司。 林氏公司的业务范围广泛,从民用到军工都有涉猎,而它的发家业务则是生物信息数字化产品,在虚拟现实领域统治全球的墨菲斯系统就是林氏发行的。林理毕业后被父亲安排进了公司最重要的部门——墨菲斯系统安全部。 林理上周正式入职,今天是第一次参加部门例行周会。 “介绍一下我们的新成员,这是林理,上周刚加入我们部门,林理在安塔国维多利亚大学获得了应用数学博士学位,现在负责类人智能识别研究。”部门主管说。 所有人朝林理看来,集体朝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这些笑容标准得如同程序生成的,但墨菲斯系统的人物表情模拟算法已经很先进了,它会从人脑的神经信号中精准分析出主人的情绪,再让人物模型的面部实时做出表情,所以人在系统里的投影和他们现实中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林理也向他们微笑点头致意。 主管没有提起他的身份,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们并不在意。 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部门主管刚宣布会议结束,十秒钟之后会议室就空了,所有人都断开了与会议室的连接,只剩下他和林理两人。 约莫四十岁的部门主管朝林理笑了一下:“林理,你刚加入公司,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他顿了一下,又说:“林先生让我多照顾你一些。” 林理也回之以同样的微笑:“谢谢您,王主管。” 王主管点了点头,下一秒也消失了。 “琳可,退出系统。”林理在脑海中向他的墨菲斯系统小助手下达了指令。 下一刻,眼中的光景再次变化,他又回到了飞机上。 一个别在他右耳的耳机形状的小巧装置闪烁了两下,然后熄灭了——这便是墨菲斯系统个人版终端。 琳可的声音通过脑电波直达他的大脑语言中枢:“理,您的航班将于三小时零七分后到达水市机场,在此之前,您可以进入您的线上办公室……” “不去。”林理皱眉,“我现在没什么心情……” “好的,我检测到您的心情值为51点,低于基准线9点,不宜继续工作。那么您想要进行一些娱乐活动吗?我可以为您推荐新发行的游戏、影片、和书籍。您关注的书作者希格斯两日前发行了一部新作品哦。” 林理眼睛一亮。 希格斯,他最喜欢的小说作者。 “就它了。”林理说。 “明白。” 下一刻,林理的眼前浮现出一本书的全息投影,这本书是直接在他的大脑视觉中枢成像的,所以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书的封面十分简洁,只印着书名和作者:《重生之我在二十一世纪科技扶贫》—希格斯。 希格斯是当代仅存的作家里少见的注重情感描写的那类,文字简约质朴,却满溢真挚澎湃的情感,林理非常喜欢。 即使在民风淳朴的安塔国,拥有阅读这项爱好的人也少之又少,比起让人身临其境的空间电影和给予人最真实感官刺激的超感游戏,纯粹以文字为载体的艺术形式对人们毫无吸引力,而纸质书这种东西通常只会出现在博物馆或者古董爱好者家里的收藏柜里。林理家里就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有他淘来的一个世纪前出版的古籍,也有联邦文化局每年寄给他的新发行的图书。 林理对一些“古典”气质的东西很是偏爱,这就是为什么全球最顶尖的高校水州联邦理工学院就在他的家门口,他还要跑去地球另一边的安塔国读博。 林理这种偏好多少是受了他的父亲林宇川的影响,林宇川虽然身为世界顶级科技公司的老板、生物信息数字化革命的发起者、陆国首富,他本人却过着一种近乎原始人的生活。林宇川没有线上办公室,开会一定要把所有人召集到公司大楼的会议室,财务报表一定要下属打印成册再送给他过目,公司的新产品从来不碰,他甚至不用墨菲斯系统,通讯工具是老式的智能手机——这就好比一个世纪前的人放着智能手机不用,非要用老式的翻盖手机一样。 飞机在水市机场落地,林理跟着机场的机器人助手核验身份,出了海关,再由另一个机器人把行李送到他手上,然后由接驳车把他载到市内飞行停机场,一路上都没见到一个真人工作人员。 到了停机场,他本想让琳可把他的飞车调来,然后就看到一个机器人向他移动过来。 “林先生,您的飞机在等您了,请随我来。”机器人对他说。 林理感到疑惑,难道是妹妹或哥哥提前帮他安排了接机? 他被机器人领到一架来接他的飞车前,那是一架黑色的Freefly牌多旋翼四座电动直升机,林理拖着行李上了飞机,发现驾驶舱里居然有一个人——现在的低空飞行器是不需要驾驶员的,除非有人的爱好就是开飞机。 驾驶员是个女孩,与林理年纪相仿,染成青蓝色的头发扎成双马尾,刘海有几缕挑染成粉色,一身时下流行的黑色朋克系装束。 女孩是他的妹妹,林琅。 “林琅,你怎么来了?”林理有点惊讶。 “来亲自接我哥回家呀。”林琅冲他一挑眉,“惊不惊喜?” 没想到有人接自己的机,林理笑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林琅的职业是空间科学家,日常办公地点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某个太空站,得益于这个时代应用相对论学的突破,星际旅行突破了光速限制,林琅可以一年回地球一次,最近正好休假。 林理坐到了副驾,林琅启动飞车,驶入空中轨道,向着东部半岛飞去。 水市临海,辖区面积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陆国那么大,是一个超级都市,多年前这块区域的行政级别是“州”,后来州这个行政单位被取消了,以市为单位统一管理,内部划分成30个区。 水市弯曲狭长的海岸线包围出一个内海,中部沿海区域是最繁华的中央商业区,区编号零,林氏总部的大厦就建在那里,机场则建在内陆8区,林理的住处在东部半岛3区。 现在是傍晚,火红的夕光从城市层层叠叠的楼宇后面透出来,倒映在无数面高高的玻璃幕墙上。 这座城市不出他所料地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没变化。 “林琅,你去看过爸爸了么?”林理说。 “没呢。”林琅说,“你知道他是工作狂,天天不着家,林数说他这几天都在外面谈客户。” 林理自从去了安塔国就没有再见过林宇川,他和林琅还有他们的哥哥林数倒是经常在墨菲斯系统里见面,一起打游戏什么的,林宇川不用墨菲斯系统,所以他们最多只能用老式电脑视频通话。 “估计要等到周末咯,到时候直接在水杉林见。”林琅说。 一个月前他们家庭视频的时候,林宇川说林理和林琅都要回来了,不如一起去水杉林玩两天。 林宇川即使工作再忙也会为家庭留出时间,在林理还小的时候,林宇川每个月都会带他们兄妹去水杉林度假区钓鱼野餐,每周过问一次他们的学业和生活,雷打不动,有人过生日全家就一起去市里最大的游戏城。不得不说林宇川是个很称职的父亲,做得一点不比别的父母少。 但林宇川也绝不会为他们兄妹花费额外的精力。有一次林理生病住院,一个人住在病房单人间,躺在床上看书,书里恰好有个情节是小孩生病住院,他的爸爸妈妈来医院探望他,给他带了亲手做的饭菜,还在他的床边给他讲故事。于是林理就给林宇川发短信说爸爸你能来医院看看我吗,林宇川问出什么事了,林理说没事我就是想见见你,林宇川说这几天日程都排满了,要不我给你再叫个护工吧。林理又给林琅和林数发了消息,林数表示不解,说我又不是医生你让我过去干嘛,林琅说她今天放学后要去科学老师的实验室参观学习,要不他们系统里见? 林理叹了口气,继续看他的书了。 他心不在焉地想,这个时代大概不存在亲情这种东西吧。 但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哥和妹妹,都无可指摘。 首先父亲对他物质上自然是没得挑,该尽的责任也都尽到了,与哥哥妹妹平日里也是互相帮助,相处和睦。 其次他看的那本书是上个世纪的人写的了,那个时候还存在“血浓于水”这回事,而他和他的父亲以及兄妹很难说得上有血缘关系。现在的人都是基因定制婴儿,出生于某生物公司的胚胎培养基地,在社会抚养院被集体抚养到七岁才进入家庭与他们名义上的父母一起生活,林理那年十三岁,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还比不上在抚养院的时间。 而父亲抚养他们兄妹三人显然是为了公司发展考虑,首先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其次他需要一个与联邦政府之间的联络人,最后公司未来在新兴产业太空经济的入驻也需要一位专家。 林琅把飞车开到了林理家公寓楼上的停机坪。 兄妹三人成年后就分开住了,林理住的是他在水州联邦理工学院读本科时就近买的公寓,林琅是夜生活重度痴迷者,住在市中心最繁华商业区的海景大平层,林数在二区沿海全市房价最贵的地段买了一栋别墅,林数在联邦政府当议员,他的很多同事都住在那边。 林理下了飞机,林琅打开驾驶室的窗:“欢迎回家,哥哥,周五晚上我们一起去水杉林吧,我来接你。” “好啊。”林理说。 “那么再见咯。”林琅挥挥手。 “再见。” 作者第一本小说,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回国(一) 第2章 回国(二) 回国的第一晚,林理就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室内的空气温度和湿度已调成最适宜睡眠的状态,可调光液晶窗隔绝了来自大学城的霓虹灯光污染,嵌在墙壁中的音响播放着舒缓的助眠音乐,可他毫无睡意,大脑异常活跃。 安塔国的一幕幕画面就在他的脑海中回放。 他看到了维多利亚大学久经岁月的建筑楼群,他的采光很好的博士生办公室,他每天路过的清澈见底的维多利亚河,河上的桥扶手上停满了时刻准备跟行人抢三明治的鸽子,桥的尽头日常停着一辆冰淇淋车。他看到了他租的小木屋,春天院子里会开满房东种的花,夏天那棵番石榴树就结果了,可以直接摘了吃,秋天则有柿子吃。还有他最爱的雪山,无数次他从那些长长的雪道一跃而下,灵巧地转弯、加速,仿佛自己是天地间最自由的存在。还有被他留在山顶客栈的狗子…… 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其实属于安塔国,尽管他生来就是林氏集团的指定继承人,他的基因组是父亲花高价定制的企业家基因组,包含了历史上著名企业家们的基因片段。他注定会成为一位成功的巨头公司老总,在商界只手遮天,在政界翻云覆雨。 可是基因只能决定他能做什么,却不能决定他想做什么。 林理突然睁开眼睛,心里一阵烦躁。 他起身,把手伸向床头的墙壁,智能家居控制终端屏幕亮了起来,他在里面找到睡眠监测功能,把它关掉了。 可是已经晚了,前半夜的睡眠数据已经同步给了墨菲斯系统,等到明天早上,他戴上终端后,琳可一定会叨叨地提醒他,说系统监测到他昨晚睡眠时间不足,睡眠质量较低,他的心情值较低,然后建议他去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一跑放松身心,在早餐里增加维生素,或许还可以服用一片“靓紫心情”。如果他的心情值在去上班前还没有好转,琳可就会询问是否要帮他向公司请假并为他预约心理医生…… 现在的人都很重视心理健康,林理在这方面显得有些天资不足,他从小就是个有点忧郁的孩子,小时候家里的清洁机器人坏了他都能伤心半天,父亲告诉他他会成为公司继承人的时候他也没有感觉到激动,而是沮丧地想自己终于迎来了这一时刻,他想一个人的人生最初拥有无数种可能性,但绝大多数可能性在他们进入家庭,见到为他们申请出生的父母后就死掉了,人生坍缩成一个确定的未来……他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当初他们给他设计基因的时候哪里出了差错,相比之下,林琅和林数就正常得多。 林琅继承了爱因斯坦的基因,从小就对数学和物理充满热情,进入林家后就坚定了成为一名空间科学家的目标,初中开始就在科学老师的实验室里搬砖,业余时间不是在捣鼓实验就是在白夜之都蹦迪,学习娱乐两不误。与此同时,林理只会窝在家里的书房看上世纪流行的网络文学……林琅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了国家航空航天局,现在已经是某颗类地行星开发组的副组长了。 林数也从小就表现出政治精英范儿,十分擅长“激动人心的演讲”,长相也是一表人材,上大学时就建立了自己的粉丝,不,竞选团队,中央商务区最大的全息广告位投放过他的演讲,刷新了史上最年轻登上这块广告位的演讲者记录。林数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市政府,今年跳槽到了联邦议院。 哥哥妹妹的人生轨迹都完美朝着父亲预期的方向行进,只有林理,大学毕业后本该进入公司开启他的企业家生涯了,却对父亲说他还想再读个博士…… 他给自己争取了三年半的自由时间,而现在,美好的假期时光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林理准时出现在了林氏大楼。 林氏公司管理很人性化,员工可以选择来公司办公,也可以使用线上办公室远程办公,公司的所有数据都对墨菲斯系统开放,通常只会有一半人来公司,所以现在三十层的大楼里略显空旷。 “早上好。” 林理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的同事把头抬起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飞速低了下去,继续在自己的平板上写写画画。 “早上好,张博士。”林理回道。 林理跟安全部的三位技术人员共用一个办公室,今天办公室只来了一个人,林理认出了她,他们昨天在部门周会上见过。 这位张博士是他们组的组长,三十多岁,名叫张青云,是水州联邦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学博士,也是类人智能识别领域的专家。 林理以为组长在醉心工作,也许在推算一道数学题,然而路过她的工位时,他瞥到了她的屏幕,发现这位专家实际上正在浏览一个女装购物网站……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虽然墨菲斯系统安全部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类人智能监测组也号称是部门最重要的组,但他们的工作也是最清闲的。 原因无他,人类已经三十年没见过真正的人工智能了。 三十年前,强人工智能首次被发明出来,与琳可这种聊天机器人不同,它们拥有人类一样的自我意识。人类与它们有过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它们企图与人类争夺数字世界的控制权,在存放着贵重数据的服务器上烧杀抢掠,一度致使世界经济倒退二十年。 那场战争的结果是,人类胜利,所有人工智能程序都被清除。 自那之后,全世界政府都禁止了强人工智能的研发,陆国将创造具有自我意识的程序的行为写入了刑法,自此人工智能在人类世界销声匿迹。 然而如今人类依然将人工智能视为潜在的头号敌人,因为技术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会消亡,理论上,人类离人工智能再现只需要一个不怀好意的程序员写一段代码。 林氏公司更是将预防人工智能再现视为重中之重,尤其是防止它们入侵墨菲斯系统,对拥有类人智能的程序的监测从系统诞生那一刻就不曾停止,因为三十年前,那个创造出强人工智能的科学家就是林氏的员工。 虽然肩负事关人类命运的重任,林理的工作还是很悠闲的。上午看一个半小时论文,然后去楼下咖啡厅买杯咖啡——谢天谢地,咖啡是为数不多的能很好适应当前地球环境的植物——再回到办公室浏览一下没有任何异常的监测数据,然后就可以去吃午饭了。 到了午饭时间,张青云终于关掉了购物网站,从平板上抬起头,问林理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林理和张组长一起来到公司楼下,找了一家简餐餐厅坐下。 林理点了一份鸡肉味蛋白饼三明治,张青云点了一碗加了新鲜西红柿和新鲜黄瓜的豪华炒饭。 “林理,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等餐时,张青云打量着林理泛着乌黑的眼圈,“琳可怎么说的?” “没什么,昨天刚回国,旅途劳顿,有点休息不足,琳可建议我多休息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林理对答如流,实际上实际上私人飞机非常舒适没有劳顿一说,并且由于连续三天心情值低于基准线,琳可今天早上给他推荐了全市范围可预约的心理医生,但被他拒绝了。 “那就好,不要勉强哦。” “不会的,谢谢您的关心。” 下午张青云继续摸鱼,林理看了些公司的资料,下班前又看了一眼依然没有异常的监测数据,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与他们相比,部门的其他组就没那么轻松了,林理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隔壁生物安全组的办公室还有一帮人在为某个技术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 墨菲斯系统本质是个脑机接口,数据流绕过眼、耳、皮肤等感官直接通过电磁信号与中枢神经系统交互,只要用户的墨菲斯终端联网,他们的神经系统就存在被入侵的可能性。自二十多年前墨菲斯系统问世以来,意识犯罪从未停止,轻则用户冷不防地被一张恶意发送的恐怖影像吓一大跳,重则大脑神经被严重破坏以至变成植物人。安全部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在生物硬件层面和系统软件层面维护墨菲斯系统的安全性,日常给系统找漏洞,打补丁,一年发行一次升级版的个人终端,把意识犯罪的发生率降低到了一个联邦“可以接受”的数字。 墨菲斯系统刚问世的时候,质疑的声音层出不穷,许多人担心这项技术的危害性远大于它带来的益处,然而如今没有人会拒绝墨菲斯系统,就好比没人会因为非零失事率就拒绝交通工具,只靠双腿出行。 轻松悠闲的一周过去了,林理其实不太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安排进现在的组,技术固然重要,但是产品和业务不才是当老板的最看重的吗?但他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他并不想立刻过上父亲那种每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谈客户的生活。 周五的晚上,林琅如约把飞车开来了林理家,接他去水杉林参加家庭聚会。 林理上了飞机,发现林琅也顺便把林数接上了。 “哟,林理,好久不见,你长大了。”林数对比他晚10分钟从胎儿培养基里抱出来的林理说。 林理笑了:“好久不见,哥哥你变老了。” 林数喜欢开玩笑,好久不见是实话,但他们每周都会约在墨菲斯系统打游戏,人的各项生理数据在系统里是实时更新的,眼前的人与他在系统里所见的别无二致,所以这次见面并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直升机穿越漆黑的海面飞向水市的另一端,从右侧机窗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中央商务区亮起的白夜之都,彻夜不熄的灯光把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水杉林度假区位于水市远郊的13区,同时也是一个生态保护区,拥有世外桃源般的原生态自然风光,是陆国为数不多的天然绿地之一。这个度假区是一块约60平方公里的小森林,每天燃烧高额费用维护着各种城市里见不到的珍稀动植物,森林中央有一个湖,可以游泳和钓鱼,湖边种着水杉,湖畔有一座别墅,这个度假区就是别墅的主人经营的,这座别墅也是度假区里唯一一家接待访客的客栈,所以每天的房间价格可以说是天价。但这个别墅通常都会处于被整栋承包的状态,因为只有真正有钱有身份的人才会来这种地方度假。林宇川每次都会把家庭聚会的地点选在水杉林。 林琅把飞车开到了水杉林,他们把飞机停在了景区外面的停机坪,然后上了景区运营的环保巴士。 无人驾驶的巴士载着三人穿过夜间幽静的林间小道,向着中心湖畔的别墅驶去。 第3章 科技巨头陨落(一) 水杉林度假区主打给游客“最原生态的大自然体验”,一路上连路灯都没几个,环保巴士在黑漆漆的森林孤独行驶了二十分钟,终于见到了光亮。 一座法式庄园风格的双层别墅安静地立在湖畔,这座别墅建于二十世纪,不算很大,但设计得精致漂亮,屋里和庭院都亮着晕黄的灯光,给人一种温馨感。 “你们看群消息了么?爸爸已经到了,并且点好了餐,我们直接去餐厅见他就好。”林琅说。 “嗯,我也看到了。”林理说。进景区之前林理检查了墨菲斯系统的所有未读消息,也看到了林宇川发在家庭群组的消息,因为水杉林为了保证游客的沉浸感,景区内禁用墨菲斯系统,还把墨菲斯系统的信号频段屏蔽了。 三人进了别墅,门口接待处的管家正在等他们。 “欢迎各位,林先生已经在餐厅了。”管家说。 三人轻车熟路地把随身行李交给管家,然后就去了餐厅。他们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宾至如归”。 “孩子们来啦。” 他们进了餐厅包间,坐在餐桌尽头的男人见到他们后站起来,向他们走来。 男人看上去有六十岁,头发已半白,身材却依然挺拔健硕,不难想象此人年轻时的风采。他穿得很随意,上身一件深蓝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裤,扎进一双黄色工装靴里,看起来挺潮。 林宇川从三人进门后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乍看之下是个亲切随和的老家伙,如果忽略掉他眼里漏出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锐利的话。 父亲的面容还是如林理记忆中的那般,也许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但眼里的神采依旧。 林宇川轮流与三个孩子拥抱。 “爸爸,好久不见。”林理抱着父亲说。 时隔三年再次亲眼见到父亲,再次亲手拥抱他,怀中熟悉的触感激起名为思念的情绪,在他心里振荡起一片涟漪。 林宇川有力地拍拍他的背。“欢迎回家,小理,我很想你。” 兄妹三人就座后,一个别墅的服务员推着餐车进了房间,把林宇川点的菜摆在了餐桌上。 菜有七八盘,都是用景区里的种的菜、养的肉做的,大部分食材在外面根本买不到,花样很是丰富。 “小理,快尝尝,你最爱吃的桂花糯米藕。”林宇川指了指其中一盘。 林理轻轻笑了,夹了一块藕放进嘴里,口中香甜四溢。 桂花糯米藕这道菜在外面的一些高档餐厅也能吃到,但恐怕全国只有水杉林这家餐厅才会用树上摘下来的真花制作桂花糖,而不是用人工调制的桂花味香精。 虽然味道没差多少,毕竟食物中的芬芳物质已经做到了全谱等比例调配,但现在的食品科技还没先进到能把桂花的质地和口感也一同模拟出来,很是有些有钱人愿意为这极致的口感买单。 林宇川把一盘浇了糖醋汁的蒸鱼推到林琅面前,那是林琅最爱吃的东湖醋鱼,据说这是一道传统名菜,但全家除了林琅没人爱吃。同样,林宇川也给林数点了他喜欢的竹笋炖咸肉。 “小理,回国还习惯吗?”林宇川问林理。 “习惯。”林理点头。 “公司怎么样?”林宇川又问。 “挺好的,工作内容不难,前辈也很照顾我。”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隐藏了部分真相,他总不能说自己日日夜夜思念安塔国。 父亲是那种容不下差错又执行力过于强大的人,如果儿女生活上遇到了问题,他势必会帮他们纠正过来。 林理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们还处于天真无畏的年纪,他又是个内向寡言的孩子,于是就被几个不长眼色的男生盯上了,他们试图把他当沙包欺负取乐。林理一开始没搭理,直到开班会,老师让学生们自由发言,对班级建设提出建议,林理就顺便把这几个同学举报了。老师当天就告诉了林宇川,第二天,这几个学生就在班级消失了。事后林宇川严肃教育了林理,说以后遇到校园霸凌要么自己解决,要么第一时间寻求老师和家长的帮助。顶着父亲严肃的目光,林理只好连连答应,但他想说其实他没那么在意他们,只不过被喊外号,被在背后放几句狠话罢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其实不用让他们退学的…… 当初跟父亲表明自己想出国读博时也是如此,他鼓起勇气开口后,父亲的脸色瞬间严肃下来,把他叫到书房和他面对面坐好,仔仔细细把他盘问了一通,确定他是因为做本科毕业设计时遇到了感兴趣的研究课题,这个领域学术水平最高的学者在安塔国的维多利亚大学,并且研究内容对公司有潜在的益处,这才同意他出国读博。 林宇川又一一过问了林琅和林数的工作和生活,确保一切顺利后,便满意地点着头说:“好啊,好啊。” 父亲总是这样,努力地扮演一个完美的父亲。 林理看过网络上流传的林宇川年轻时的照片,年轻时的他即使不在工作也西装革履,面容冷峻,媒体对他的评价是“雷厉风行”、“铁血手腕”。把三个孩子接到家里后,林宇川就让管家给他买了几套休闲风格的衣服平时在家里穿,媒体也第一次拍到了他面带笑容的照片。他做这些为的是给孩子们营造一种“亲和感”,因为这样才像当父亲的。 林理想起了一句俗语:人生如戏。 人人都是演员,区别是有的人演给别人看,有的人演给自己看。 晚宴过后,林宇川和林理兄妹三人就各自回房休息了。林宇川第二天的计划是早上到湖边钓鱼,然后回餐厅吃早饭,上午去农场采摘蔬菜,中午一起用别墅的厨房做饭,然后把食物带去湖边野餐。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抵达地平线,林理在房间洗漱完,换好衣服,打算去大厅和家人们汇合,然后一起去湖边钓鱼。 他出了房门,看到林琅从走廊尽头快步朝他走来,神情严肃得可怕。 “林琅,你怎么了?”林理问。 “爸爸……死了。”林琅沉声说。 林理脑袋里“嗡”了一声。“你说什么?” “他死了。” “他在哪?” “在他的房间。” 林理飞也似地冲了出去,林琅在他后面喊:“我已经报警了,我去通知林数!” 林理看到父亲静静地趴在窗前的书桌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前面是他翻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已经熄灭了。两扇格子木窗向外打开,微弱的气流吹得他的发丝颤动,窗外是绿树如茵。 “爸爸?”林理试着喊他。 无人应答。 林理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有呼吸。林琅没在骗他。 可他还是觉得荒谬,这一切都不真实,不可能。 父亲死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数也跑进来了,然后和他做了一样的事情。 “怎么……回事?”林数喃喃地说。 “警察来了没有?这里的负责人呢?”林理终于回过神来。 景区内禁用墨菲斯系统,林理只带来一台没有通话功能的平板,他环顾四周,抓起墙上的通话机。 “有人不明原因死在湖畔别墅2-1号房间,赶快报警,还有立刻关闭林区,不要放任何人出去!还有,把昨天到今天的监控记录准备好!”林理对着通话机吼道。 “林理,我已经报过警了,也通知过他们了。”林琅在他身后说。 果然,通话机里的人告诉他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应该马上就到。 这时,林理听到外面传来嗡鸣声,他朝窗外看去,一架直升机降落在别墅外的草地上。 门开了,一队穿着警察制服、持着枪的人陆续从直升机上走下来,接着是两个提着医药箱的白大褂,再后面是几个提着各种刑侦仪器的人。 警察去处理现场了,林理兄妹三人在别墅的待客大厅等待,交换了一下信息。 林琅今天醒得最早,先去餐厅给自己榨了杯橙汁,然后又多做了三杯,打算送给父亲和哥哥们。 她先去敲了父亲房间的门,但无人回应。 林琅觉得有点奇怪,她清楚父亲即使在度假,早上也习惯早起看一遍邮件,而且父亲的作息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于是她回到自己房间,用房间的电话打给了父亲的房间,还是无人应答。别墅的客房使用的是老式的机械锁,钥匙只有房间主人和管家那里有,而这么早管家还没来上班,于是林琅干脆去别墅的仓库找了工具,凭借多年的实验室动手经验,五分钟就把父亲房间的锁撬开了,然后就看到了林理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 而昨天夜里,即使是睡眠最浅的林理也没感受到什么异常。 一个小时后,终于有警方的人进来找他们了。 这名警察看起来三十多岁,制服上有一个警徽,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职位。他按了一下警徽,一块明信片大小的全息屏幕冒了出来,上面是官方认证的身份信息。这位警察姓周,是水市警察局的高级警探。 “我父亲的死因是?”林理急切地问。 “脑死亡。”周警官说。 “为什么会脑死亡?” “不好说,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 “他杀?” “暂时无法得出这个结论。” “疾病?” “没有检测到其他器官组织的损伤和病变。” “那他好端端地怎么会脑死亡?” “不好说,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 废物。林理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可能是意识犯罪吗?”林理又问。 “可能性不大,我们没有在您父亲的房间发现任何支持实施意识犯罪的设备,比如墨菲斯终端。” “也许有人作案后带走了设备呢?” “这座房子的监控系统非常简陋,只有庭院大门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我们只能确定,从昨天晚上8点25分您和家人的晚餐结束,您父亲回房后,到今天早上6点20分您父亲的尸体被您妹妹发现,没有任何人从大门进入这座房子,管家、厨师和餐厅服务员也都在昨晚12点前离开了,您父亲的房间也没有任何闯入者的痕迹。”周警官说。实际上,林区的管理人还向他透露他们在林区上空运行着一颗低轨卫星,分辨率高到能清楚拍到地面上人的头发丝,但不巧的是今天早上林子里起雾了。 “没有人从大门进来,那如果有人翻墙进来呢?如果是父亲主动给他开的门呢?”林理几乎肯定父亲是被人害死的,不然为什么偏偏是这家没什么监控的客栈? “这个需要进一步调查。”周警官又看了看林琅和林数,“但我来是想通知你们,我们将采用另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 “你是说,提取他的大脑数据?”林理说。 “是的,这样我们可以分析出他生前最后时刻的记忆。人死后,大脑的神经元结构会短暂地维持几个小时,现在正是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