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熟一只野猫》 第1章 哥哥01 高考后岑泠和霍予呈吵了很大一架。 “这家启悦教育好像前几天就在招助教,对成绩没什么要求,一中毕业生额外补贴五十课时费,一周工作五天,早八晚六,午休两小时……或者要不然去摇奶茶,时薪十六块八……” 陆宜咬着甜筒边,一目十行刷着微信小程序上的兼职消息。 “六月还有大半个月,七月再攒一攒,八月就能飞平岛。” 岑泠捏着一根薯条,也不吃,只是用薯条尖戳着嘴唇发呆,陆宜在那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她也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 “岑泠,你觉得我们去哪个比较好?” 直到这会儿岑泠才回过神,扫了一眼陆宜手机里的消息,随便点了点。 “就这个吧,挺好。” 陆宜抢过她手中的薯条,沾了甜筒上的冰淇淋,念叨着“你不吃我吃”,把薯条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这家面包店?也行,就是有点辛苦,早上六点四十就得去面包房报道,晚上十点才歇工,虽说有早晚班,但这时间多少有点不合适。” “是吗?感觉还好,又不像有些人的工作,早上七点就没了人影晚上凌晨才回家。” 岑泠拍了拍手上的薯条渣,又抽了张纸巾把自己的手指擦得干干净净。 “你这什么非人的工作?我只是攒点钱出去旅游,又不是要把命搭上。” 岑泠张了张口,“霍”字在嘴里咕噜了一圈,又被强行吞下。 她拎起自己的包,从吧台高脚椅上跳下。 “对了岑泠,你家也不管你的开销,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找兼职,你家里人能同意吗?” 陆宜也拿着甜筒从座位上起身,顺手带上了没吃完的一盒中薯。 这顿是岑泠付的钱,和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俩人提前说好了结束回家之后算钱AA,但岑泠调出二维码的速度永远比陆宜要快几秒,事后也总忘。 至于是真忘还是懒得算又或者两者都有无人得知,陆宜也不好意思天天跟着吃白饭,心里估摸着差不多的价格给她打回去,好在岑泠也不会拒绝,多退少也不用补,该拿多少拿多少。 大小姐不差钱,买东西丝毫不拖泥带水,喜欢就往篮里塞,也不会拎着两双差不多的鞋一个劲地犹豫,恨不得拉上周围一切的人来帮她参谋参谋到底选哪双,甚至更多时候岑泠会主动担起拎篮的活,给陆宜参谋。 陆宜明面上没说,但实际上她很喜欢和岑泠逛街。 谈及家里人,岑泠脚步一顿,随即恢复正常,她沉吟半晌,吐字:“攒钱,然后搬出去住。” “你要离家出走?” 陆宜小跑两步追上自己的好闺蜜,好在中薯已经被她消化得差不多,没随着她的动作蹦出来。 “我已经成年了。”岑泠伸出食指在陆宜面前晃了晃,“所以这不算离家出走,顶多算独立。” “况且意林说了,国外的小孩一满十八就被家长踹出门自力更生,人家都行,我凭什么不行?” 陆宜撇了撇嘴,心想这都哪年哪月的谣言了怎么还信,她抬起头,刚想要澄清一下这个所谓的意林,下一秒却顿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去看岑泠,却发现岑泠的动作比自己更快,她微扬着脑袋,视线终点定在楼上那对亲密无间的“情侣”身上。 “那个……哎!岑泠!” 陆宜没拉住岑泠。 — 周凌然在出门之前特地极其贴心地给岑泠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和好兄弟约着打球,手机没带在身边,估计收不到她的消息。 结束了还腻歪地加了个“最爱你了宝贝”。 岑泠没回。 而那个假意体贴的人此时正半蹲着身子,给身边笑靥如花的女孩别上她新挑选的珍珠发卡。 陆宜也生气,她平时就见不得男的出轨,更何况这件事发生在和自己关系最好的朋友身上,她跟在岑泠身后愤愤跺脚,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堆报复方法。 但在此之前,她更在意岑泠的情绪。 但岑泠的动作依旧快她一步,她单手一捞,夺过陆宜手上半剩不剩的甜筒——倒扣着摁到了周凌然脸上。 “哎!” 静默。 乳白色的甜筒液缓缓地在发丝间聚集,而后扯出一缕一缕黏着的丝,最后顺着地心引力地牵引稀稀拉拉地流下来。 “哪来的神经病——”事发突然,周凌然也没想到自己能无缘无故被丢一脑袋甜筒,气得额角青筋都开始微微鼓动,可转身看见来人之后又像是当场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气被压了大半,“岑泠?你怎么在这儿?” 他把女孩扯到自己身后,先是摘下了脑袋上的甜筒,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沾到手上的甜筒液。 他明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岑泠的事,但还是粗着脖子硬梗着,面子比天大。 “和好兄弟打球?” 岑泠双手环胸,眼神带着点燥郁。 “你什么意思?跟踪我?我不是和你说了晚上有点事,就这么不相信我?这我哥们的妹妹,他临时有事我帮他带一下怎么了?” 周凌然双手叉腰,没有劈腿被捉的害臊,反而盛气凌人。 “哦,我管你是什么好兄弟的妹妹还是情妹妹?我见着我男朋友一时激动赏个甜筒吃又怎么了?” 岑泠不想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多掰扯,她对周凌然的感情有点复杂。 两个人在一次剧本杀组局上认识,撑死也就是一块吃过一桶KFC全家桶的关系,不知道他从哪要到了岑泠的联系方式,下了晚自习就给她发一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他一个人从剧本杀聊到平行宇宙,又从平行宇宙聊到华尔街之狼,直到又一个深夜,华尔街之狼扭扭捏捏地向她表了白。 她不知道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谈起,反正当时身边那群早恋的都这样,说不清究竟算不算喜欢,总之表白了、接受了,就像婚礼仪式走了个流程,两个人就挂上钩了。 彼时她正因为凌晨一点才回家,被霍予呈像拎鸡仔一样拎到书房受罚,从书房走出来时掌心余有戒尺的阵痛。 微信消息99 ,她甚至没细看周凌然到底给她发了些什么,叛逆情绪上头,破罐子破摔,干脆叛逆个大——早恋。 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无力地感受到霍予呈对她早恋这一行为根本不在乎。 直到今天当面抓到周凌然出轨。 她垂着眼,压不住一身愤厌的负面情绪。 “岑泠,不要生气呀,这种男的不值得你生气……”陆宜小跑着跟在岑泠身后,睫毛扑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情绪,又补了一句,“也不要太伤心。” 这街是注定逛不好了,岑泠在前面走,陆宜在后面追,两个人绕着商场兜了一圈,然后在商场南门的公交车站台前停下。 102路公交车刚好进站。 “没能陪你吃晚饭,晚一点给你点份外卖,记得出来拿。” 她扯了扯陆宜的包带,将她往公交车的方向推了推。 “你没事吗?要不然我多陪陪你吧。” 陆宜被扯得半只脚踏上公交车楼梯,她转过身,眉眼间拧着一团担忧不安的情绪。 “能有什么事,回去吧,我让霍……我哥来接。” 她站在原地,看载着陆宜的102路公交车驶离,直到消失不见。 岑泠搓了一把脸。 心情实在说不上好,一半来自于男友出轨,另一半……来自刚刚硬生生说出口的“我哥”。 — 岑泠藏着两个微信号,一个是年纪小刚拿到手机时注册的,用的还是霍予呈的身份信息,用来和同学朋友交流,朋友圈也不怎么发,大多数都是规规矩矩的风景照,年更。 另一个是上了高中偷办了新手机号码之后自己注册的,交友圈杂,一半各种扫码加上的微商,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狐朋狗友。 不止陆宜,她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大方,因此攒了不少贪图那些小恩小惠的“朋友”。 她双手揣兜,在朋友圈里随便挑了个组局邀请。 周凌然大概已经拉着他那情妹妹跑了,岑泠经过那家首饰店,看见店员正蹲在地上收拾残留的甜筒液,纸巾擦不干净,店员又转去后边拿湿拖把擦了一遍,多多少少还是给人添了麻烦。 坐在后面的大概是管事,这会儿清闲,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躲在监控看不到的地方捧着五台手机给那些阔太太发新货消息,岑泠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管事只是抬眼撇了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低头编辑下一条消息。岑泠倒也不介意,她在柜台上随便挑了一套镶钻首饰,抬手示意刚打扫完地板的店员包起来,算给她的提成。 珠宝包得一丝不苟,店员客客气气地双手呈上包装袋,将岑泠送出门,岑泠懒得去看后面管事恨恨的目光,像随手拎着一个菜篮子一般,提着巨大logo的包装在商场逛了三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给陆宜点好外卖,这才打车去了城北的一家酒馆。 — 歌舞喧闹,她在角落里找到了和自己有几面之缘的朋友,人不少,她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两圈,在卡座最外围坐下,顺便把刚买的饰品丢到了朋友手上。 “礼物。” 她甚至记不住那朋友的名字。 “真是客气,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女生嘻嘻笑着,“我们在玩国王游戏,刚开,要不要来试试?” 岑泠喊来酒侍,给自己上了一杯低度数的特调,闻言只是摆摆手,“算了吧,我运气不好。” “干嘛这么说自己,来都来了,就玩一局呗,要真运气不好一局之后再下桌也行。” 周围起哄声渐起,他们好像也不在乎新来的是谁,大概是来条狗都得起哄,半推半就,岑泠还是上了桌。 国王是坐在卡座最内侧的男生,他翻开了鬼牌,在一阵笑闹中他发起了国王的命令:“二号去隔壁桌找个异性表白,并且向对方要一杯酒。” 二号…… 果不其然,岑泠第一个被点到了名。 命令从嘈杂的环境中滚了一圈,最后落到岑泠的耳朵中,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哂笑。 “我说什么来着。” 隔壁桌人不多,卡座上的人稀稀落落地分散在沙发两侧,酒馆光线昏暗,所有人像一道道精致的剪影,但岑泠几乎是一眼就能辨认出坐在卡座正中间的男人。 昨天才与之吵过架的男人…… 那人长腿交叠,一条胳膊屈起扶着沙发椅背,上半身微微侧着,垂眸听对面的人讲点什么,嘴角大概是不带笑意的。 隔壁桌大概也注意到了岑泠这边的动静,起先是坐在外面最靠近岑泠的男人,他的眼睛随着转头的动作一亮,朝着朋友打了个口哨,“这个小姑娘倒是生得清丽漂亮……” 然后卡座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她齐齐投来。 岑泠低头半阖着眼,直到属于霍予呈的腿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四道视线交叉汇聚,其中一束烫得像是能把她的脊骨烧穿。 她吐出一口浊气,两手揣在兜中,一板一眼地对着坐在最外面的男人开始执行任务。 “我看你有几分顺眼……” “岑泠。” 打断她的是坐在卡座中间的男人,他的脸隐没在光照不到的阴影底下,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样貌。 场上一片静默。 开新文啦!老规矩首日万字新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哥哥01 第2章 哥哥02 这是岑泠第一次在酒吧撞见霍予呈。 也是第一次提前下桌。 她没有等到那个男人的回复,转身扒开所有看热闹的人,回到卡座上将自己点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不好意思地扯着嘴角笑,说今晚她买单,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自己而扫兴。 从城北到碧水公馆有十一站地铁站,二十来分钟,晚高峰打车得在路上磨蹭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家里提前开了中央空调,大门拉开之后是扑面而来的凉意,混着甜扁桃油的顿香。 她把钥匙随意丢到鞋柜上,单脚勾起换鞋的时候余光扫到了钥匙扣上有些泛黄的小熊…… 周凌然送的。 来源是不知名娃娃机。 她抿唇,把鞋子一踢,进卧室拿了剪刀,没有一丝犹豫,将小熊剪下丢到了一旁。 还有…… 她回房间转了一圈,周凌然送的捕梦网、周凌然喝奶茶套餐送的冰箱贴、周凌然请看的电影票…… 前前后后忙了半个小时,收拾出来一垃圾袋的“礼物”,总价甚至还比不上那枚珍珠发卡。 她给垃圾袋扎了个结,随手丢在大门口,东西虽然不多,但依旧收拾得她一身汗,她扯着胸前的布料给自己扇风,但沾了汗的布料依旧粘腻,她干脆抓着下摆想着脱了完事。 “咔哒。” 身后的大门应声打开。 岑泠双眼微睁,着急忙慌地止住脱衣服的动作,往自己房间蹿了进去。 霍予呈不像往常一样正儿八经穿着全套西装,发型也不似以往一般精致,额前落了几缕碎发,西装外套挂在胳膊上,领带也没有安安分分挂在领口,手上拎着一袋什么,桡骨微凸。 他像是早就习惯家里有这么一个神戳戳的存在,对那一声仓促的关门声充耳不闻,脱鞋,摆好,顺便给岑泠的鞋子正了位置,抬脚的时候看到了玄关丢着的那一袋垃圾。 他没有反应,重新拉开门,把垃圾袋丢到了门外。 “说了多少次,有垃圾直接丢到门口,等物业来拿。” 霍予呈将西装挂到沙发背上,抬眼扫视了一圈屋内。 “还有,要换洗的衣服不要乱丢,送去阳台脏衣篮,家政阿姨跟在你身后一件一件去捡也很幸苦。” 无人应答。 霍予呈也不在意,他径直去厨房,先是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餐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再踱步回来,敲了敲岑泠的房门。 “晚饭吃了没?给你带了几道菜,吃几口。” 他靠着岑泠的房门,一手端着凉水,另一手在看手机上的邮件消息。 过了半晌,岑泠的房门被拉开,她换了一套更为休闲的衣服,宽松的T恤套着她整个人,领口偏大,她的身板又瘦小,在锁骨尾巴处掐出一道漂亮的衣褶。 她贴着门框,想从霍予呈身边溜走。 还没溜出两步,就被人提溜着领子扯了回来。 这个年纪的少女尚在发育,她又偏好oversize的穿搭,领口被这么一扯,前身布料贴着身体曲线收紧,背后的布料则是从脊骨棘突一路蔓延,直到从霍予呈的视角中能看见她凹陷的腰窝。 又没穿内衣。 霍予呈眼前闪过刚刚拉开门看到的那一截白到晃眼的腰段,抿了一口凉水,收了手。 “霍予呈你干什么!” 岑泠抓着自己的衣领,重新整理好自己被拉变形的T恤衫,恨恨转身,抬头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昨天晚上才吵过架,现在这又算什么? 想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今天又买了什么小玩意儿?” 霍予呈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许是喝了点酒,没有摆出往日的威严,整个人的气质都有点松散。 “送人了。” “哦。”霍予呈抬脚往厨房走,“酒吧那些?” 他把保温包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都是新鲜现做的,热气氤氲。 岑泠没有回答,霍予呈也不在意,他继续道:“那他们知道自己收到的东西是花霍予呈的钱买的么?” 女孩走到消毒碗柜边上拿了自己的碗,斟酌了一会儿,又掏了一个,餐具也拿了两套,回到餐桌上,在自己的碗里添了小半碗米饭,然后把半张脸都埋在碗里。 “你不说我不说,别人不会知道。” “那只是因为人家不在意,稍微调查一下,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妹妹?” 他把“妹妹”两个字咬的很重,重得像当头一棒。 “酒吧那事,下不为例。” 霍予呈没有收她给自己拿的碗筷,只是给岑泠铺好饭菜,自己回了房间。 木门咬合,岑泠捏着筷子给自己碗里的米饭戳出不少洞。 她知道霍予呈说的不是自己买东西送人这事,他对自己的零花钱没有那么大的掌控欲,自打手机支付兴起之后她用的钱一直绑的都是霍予呈的储蓄卡,流水他那边都能收到,没有每日限额,岑泠也不知道这张卡里究竟有多少钱,总之从绑定开始,没有断供过。 一开始岑泠花得还很小心,上了学之后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直到某次她从家境殷实的朋友口中听说了最近流行的一家潮牌,的确好看,价格不至于贵到离谱,但对当时的岑泠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 她没忍住诱惑,在某个深夜偷偷下了单。 霍予呈自然收到了消息,不过比起那笔金额,他更在意那个时间节点。 “这么晚还不睡觉?” 这是那件事后他对岑泠唯一说过的重话。 “熬夜看手机会近视,带上眼镜之后眼睛会失神,没有睡够时间的话,小脸也会变得蜡黄,我亲爱的小水,你应该不会想要变成这样。” 霍予呈盯着她洗漱完乖乖交上手机爬上床。 岑泠捂在被窝里,透过昏黄的夜灯去看坐在床沿上的人。 他的肩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宽阔了一些,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被抓到脑后,露出宽阔的额,额面下是高挺的鼻梁。 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是成年后定型的骨骼?还是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流失的胶原蛋白? 她的哥哥,好像比从前更好看了。 霍予呈上大学之后就开始慢慢接触外包活,一方面是想着改善他与岑泠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双炽积累启动资金。 那时候岑泠待在家里的时间比如今的霍予呈要长得多,她能最直观地感受到家里的变化。 首先是老旧的电器基本换了新,原先岑泠住的那间屋子空调不大好,制冷总是有一股难闻的酸味儿,先前霍予呈叫人上门处理了好几次,收效甚微。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降低空调的温度,一出现酸味就往下调,可偏偏她的房间太小,冻得岑泠恨不得翻出冬天的棉被裹身上。 她不和霍予呈说,霍予呈却在偶然触碰到她冰凉的脚丫时意识到她被冻了太久。 无奈,他抱着岑泠让她站到沙发上,然后找到她的袜子和拖鞋给她穿。 “从今天开始你睡我那屋,空调开26度,晚上睡觉” “那你呢?” 岑泠坐在沙发背上,垂着脑袋看着霍予呈给自己套上印着小碎花的袜子,然后双手合拢,捂住了自己的双脚。 暖意顺着脚心、脚尖,沿着静脉血管,涌入她砰砰直跳的心脏。 “和你换,我血气旺,没事。” 见岑泠的双脚终于暖和得差不多了,他又起身将女孩抱下来。 彼时她不过自己身高的三分之二,她仰着小小的脸,脑后是早上他为她扎的马尾。 没有特殊的技法,只是把头发拢起来,然后用小皮筋缠绕三圈扎住,这种扎法不持久,上完一天的课早就散没了形,无力地垂在脑后,碎发贴在脖颈上,看着就痒。 抱过岑泠的霍予呈体验过这种感觉。 小小的、盯着乱糟糟低马尾的岑泠踮着脚,说:“谢谢你,哥哥,之前还从来没有人给我暖过脚呢。” 她不知道霍予呈心里正盘算着是否要去学一些实用的编发技巧来确保她的头发不会挂在脖颈上,穿上拖鞋跑去自己房间,将自己的被褥和枕头搬到了霍予呈的房间。 直到第一份外包酬金到账,次卧的空调最先换了新,只是霍予呈没有提过让岑泠搬回去的事儿,两个人交换房间,一直持续到第一次搬家。 空调只是一个开端,全屋软装在后来的一两年内陆续进行了更换。 装饰是霍予呈带着岑泠一起去逛杂货铺添置的,客厅窗帘选的岑泠喜欢的法式小碎花,茶几也是岑泠指名要的圆润纯白云朵款…… 欧式宫廷风、法式田园风、未来科技风、极简主义……一切的不和谐,意外组成了一个和谐、温馨的家。 “这样看我做什么?手机已经上缴了,睡觉这段时间不会给你的。” 霍予呈掖了掖她的被子,帮她关了拍拍小夜灯。 嗯,他这身睡衣,以及被自己恶作剧别在耳后的发卡也是她精心挑选的。 岑泠将自己埋进松松软软的被窝中, 她精心打扮的、帅气的、令她眼热的,哥哥。 也许是那次的事开了个闸口,又或者是之后大大小小被忽略的账单使然,如今的岑泠在开销上没了以往的谨慎,花钱花得自如又畅快。 餐桌上霍予呈口中的下不为例针对的不是她乱花钱给别人买礼物,而是她踏进酒吧这件事本身。 霍予呈进了书房之后没再出来,岑泠自己收拾好了餐桌上的碗筷,把没吃完的东西冰进冰箱,剩下的打包放到了门外,和那袋垃圾一起。 — 第二天陆宜约了岑泠一起去面试,她选的补课机构就在岑泠挑的那家面包店边上,中间隔着个公园。 只不过面包店没有面试,暑假是旺季,高温天气下面包保质期也短,人手短缺,岑泠踏进面包店的瞬间老板就定了人,办健康证要七天,培训十天,先从收银做起过渡,等到培训结束之后直接进面包房帮工。 应聘草草结束,陆宜面试的那家培训机构在商场三楼的教育区块,岑泠温吞吞地踱步过去,在路上给陆宜发了自己面试成功的消息,对方没回,估计是还在面试。 她挑了条公园阴凉小道穿过去,藤蔓林小道弯弯绕绕,最后在公园正中间的广场处断开。 广场上架着一排红顶大棚,有不少大爷大妈围在一面墙前不知道在看点什么,为首的是一位穿着红裙子的大妈,手中的扇子摇出了花。 换做平常岑泠不一定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但今天左右无事,去商场也是等,不如凑这个热闹。 六月初的天气还不是很热,但从大爷大妈中间杀出一条道依旧费劲,等到她扒拉到了最前头,这才看见上边挂着的东西: 用几条线和几个夹子简单夹在一起的相亲告示。 岑泠挑了挑眉,顿时来了些兴致,从最角落看起,逐渐往中间靠近。 人群中间是一张男征女,男,86年生,有过婚育,身高180,体重不胖,学历本科,岗位……家族企业,年薪百万,兴趣爱好看书、运动、旅游,择偶意向:98年后高颜值美女、原生家庭幸福美满,愿意拼三胎,本地独□□先。 岑泠瘪了瘪嘴。 这人比霍予呈都要大将近一轮,要求还不少。 她掰着手指细数每条信息上的可疑点。 身高180,存在水分嫌疑,体重不胖,没有明标,估计也瘦不到哪去,至于这个家族企业…… 岑泠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谁知道是不是家里楼下开的小卖部。 身边的红裙大妈几乎是一眼就抓到了钻在队伍最前面的小姑娘,她摇着广告扇子,倏然凑近。 “怎么样,你也觉得这家条件非常不错吧。” 岑泠默不作声地拉远了距离,表情有些愕然。 “阿姨,您问的是我吗?” “那不然还是谁,这个男的可吃香了,今天少说二十来家姑娘打听过,你觉得怎么样?” “呵呵,不怎么样。”岑泠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这男的都快大我二十岁了,除非名下有几个亿并且病得快死了,遗产受益人写我的名,不然我干嘛考虑他?” “哎,也不能这么说。”红裙大妈翘着脑袋,“一看你们这些小姑娘就短视得很,男人越老越吃香,老男人才会疼人……哎,姑娘你去哪啊,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咱们之后聊——” 岑泠没了兴致,恰好陆宜在这个时候发来了消息,她身如游鱼,从人堆中游了出去,将红裙大妈的呼喊声抛在脑后。 — 今天霍予呈回来得很早。 岑泠和往常一样回家,脱防晒外套,然后习惯性地随手一丢,转身就要去厨房拿冰箱里的冰镇饮料喝。 却在余光掠过阳台时定住。 霍予呈面朝室内在打电话,视线落在窗外,下颌线分明骨感,带着一层薄薄的夕阳光,单手杠着阳台窗框,指尖捏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火点猩红。 他注意到室内的动静,只是扫了岑泠一眼,然后又恢复原状。 岑泠不动声色地拿起自己乱丢的防晒外套,丢到自己房间的浴室脏衣篓中。 等她出来的时候霍予呈也结束了通话,他掐了烟,等到完全散了味,这才推门进来。 岑泠收回视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荔枝味汽水。 霍予呈不爱喝饮料,冰箱里的东西都是岑泠塞的,但是两个人鲜少在家里正儿八经地烧饭,岑泠上学的时候基本不在家吃,霍予呈也是,能在公司解决的没必要带到家里。 冰箱里的蔬菜和肉类少得可怜,双开门的冰箱几乎被果汁饮料以及冰棍占领,角落里还塞着几片岑泠偷偷藏起来的面膜。 “下午去哪了?” 霍予呈拉开了岑泠边上的凳子。 “和朋友逛街。” 霍予呈了然点头,“我听说你去了相亲角。” 岑泠微眯眼,“你让人跟踪我?” “碰巧。”霍予呈摊手,“有一件事情得和你谈谈。” 岑泠不觉得霍予呈会和自己讲什么正事。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才高中毕业。” 岑泠别过脑袋,仰头喝水,等他下面的话。 “先前的事我们暂且不谈,我只是有点好奇,究竟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 他顿了一下,才咬牙把后面的话给吐出来。 “你就这么恨嫁?” “噗——” 岑泠实在是没忍住,在“恨嫁”两个字从霍予呈口中吐出的瞬间破防,喷了一地的汽水。 “霍予呈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咪咪呜呜,写这章的时候家里的小猫生宝宝了!普天同庆哇!顺便,按照辈分来说新生猫崽和我同辈,萌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哥哥02 第3章 哥哥03 回过神来之后岑泠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霍予呈。 头一天吵架,后一天被当场撞见自己和他的朋友表白,再过一天就上了相亲角,要怪只能怪她刚高考完闲着没事干,而这三件事挨得太近又太凑巧。 人在安静的时候总会为之前做过的事感到尴尬。 岑泠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试图将这几件丢人的事从脑海中删去,直到闷得有些喘不上气这才掀开被子,她盯着天花板微微张口喘气,胸脯小幅度地起伏,缓过神后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 她找到了暑期兼职,还没来得及通知霍予呈。 尚在初夏,又是晚间,空调转换了新风模式,吹在身上还有些冷。 这套房子是双炽准备上市那会儿买的,当年最新的楼盘、最新的户型,小区位于开发新区核心地带,绿化面积甚至都要比住宅面积要大几百亩,对面就是新建的双炽集团大楼。 公司要上市这件事霍予呈只和她提了一嘴,就像通知她明天晚上会给她带一道她喜欢的东南亚料理一样,估计是觉得就算说了她也不懂,省去了很多细节,只是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但其实霍予呈在公司上市这条路上运气不好,双炽没赶上好时候,筹备时期出了点麻烦事,审批时又恰好赶上了新政策,上市门槛提高,耽搁了三年才堪堪摸到一点审批尾声的动静。 好在公司争气,年年都在高速发展,起初只有一栋孤零零地大楼,而如今已然建成了属于它自己的集团楼群,连带着这附近的楼盘价格都水涨船高。 这是岑泠搬来这套房子的第三年,也是跟在霍予呈身边的第七年。 穿过客厅,在走廊尽头转个弯就是霍予呈的卧室,卧室的正对面是书房。 书房灯还亮着,霍予呈没休息,听声音大概是刚和海外业务对接上,在开会。 岑泠心里想着事,也没有要去打扰霍予呈开会的意思,左右睡不着,她在原地蹲下,捞书房地下泄出来的一寸光。 顺便打一下腹稿。 推开门后她最好蹿上几步,直接跑到亲爱的哥哥身后,帮他捏捏肩,然后再顺水推舟,提及自己想要出门打工的想法。 就说自己翅膀硬了,想飞了,撑死也就是挨几下戒尺。 不知道是刚高考完的缘故觉得自己的青春过于热烈,又或者是周围同学表白的气氛太过浓郁,熏得她也飘飘然。 但显然霍予呈是一块硬骨头。 她安慰自己,说人生并非一帆风顺,霍予呈不过是她十八岁青春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坎。 说白了,在此之前自己和霍予呈顶多算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关系,连彼此之间的称呼都难以界定,她在外面会忍着心中诡异的感受咬出一声“哥”,但回家了甚至连他的大名都懒得喊出口。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家人,没有哥哥会喜欢这样的妹妹。 高考后的那场争吵使得两个人的关系陷入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试图将两个人的关系纠正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但岑泠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回寰的余地。 所以自己找到兼职这件事,霍予呈应该会感到……高兴? 至少自己不用经常在他面前晃,惹他心烦。 她抓着手中的虚无,想得太认真,以至于忽略了今年初夏的第一声惊雷。 书房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然后是门锁卡扣开合的声音,手中攥住的光线瞬时倾泻,照亮了岑泠惊愕的脸。 “你……” 她张了张口,想站起身,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霍予呈的书房门口蹲了多久,小腿肌肉犯麻,她强撑着面子,干脆蹲在地上不动。 一大一小两道视线在书房的明暗交界线碰撞,霍予呈捏了捏鼻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身去拉岑泠。 “走吧。” “去哪?” 岑泠有些懵,她过来是为了和霍予呈说自己的事,但霍予呈一见着她就喊“走吧”是什么个意思? “当然是回你房间……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进我屋子。” 霍予呈见她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两只胳膊环着自己的膝盖,乌发顺滑柔软,乖乖地贴着她的脊背曲线。 瘦瘦小小,像一朵蘑菇,吃了会出幻觉的那种。 真是奇怪,怎么就养不出肉…… 他垂眸,去捞蘑菇干瘦的胳膊。 岑泠眼见装不下去,只得乖乖起身,强忍着小腿肌肉的酥麻感,靠在墙上缓冲。 “我为什么要进你的屋子?” 同样的南墙她不撞两次! “那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霍予呈打开了走廊的灯,接着是客厅的壁灯。 岑泠被他套了圈,刚想问为什么连地板也不行,却被霍予呈截了胡。 “怎么过来也不开灯,今天的会议通知得有点急,没看晚上的天气预报,知道会下雨,没想到会打雷……” 他转过身,看见岑泠姿态十分抗拒,几乎贴着墙壁挪过来,他压着眉眼,冷硬的声线中带了几分无奈,“撒娇也不行,回自己房间睡。” 岑泠知道他误会了。 在搬进这套房子之前她确实害怕雷鸣,害怕一切重物砸响的声音,每到雷雨天气她都会六神无主地蹿回自己那空荡残破的家,然后找自己常窝着的角落缩着,直到把自己的胳膊咬得血肉模糊。 起先霍予呈不知道她有这个习惯,直到某个晚上他看见了自家没关严实的大门,以及门外压抑的哭声。 他一遍又一遍地将这只颠沛流离的野猫抱回来,擦干净她一手的唾沫与血迹,然后消毒,扎上绷带,要不是岑泠哭得人心碎,不然他真想掰着小岑泠的嘴巴看看这只猫的牙口好到了什么程度,肯把自己咬得这般狠。 四年的时间足够两个人养成习惯,以至于岑泠也一直忘了和霍予呈说自己早已不害怕雷雨天。 她拍了拍自己酥麻的小腿,示意自己只是单纯的因为神经麻痹而没法站起来,并不是在撒娇。 腿麻缓解了大半,岑泠直起身,跟在霍予呈的身后,声音有些闷。 “会开完了吗?” “已经结束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剩下的只要他们能办到位就行。” 感应灯随着两个人的动作亮起,然后将两个人的身形摁在地上,不远不近两道影子,从脚开始向上逐渐模糊,直到彻底融化在夜色中,搅成一团。 骗人…… 岑泠盯着他的后脑勺,视线沿着衬衫后脊线往下,停留在腰间的皮带上,然后扭头不去看他。 霍予呈开会一向麻烦,没两个小时下不来,这人对做事的要求苛刻到不近人情,不仅如此约束自己,连带着要求所有下属,双炽走到今天不容易,霍予呈是无人质疑的功臣。 从开始到现在撑死十五分钟,都不够一场开场白。 岑泠跟着霍予呈回到自己房间,在他的监督中乖乖爬上床,给自己掖了被角。 霍予呈没有要走的意思,房门开着,客厅的光暖融融地给他镀了层边,他就这么靠在门框上,低头处理手机中的信息。 会议还在继续。 “霍予呈,我在面包店找了份工作。” 岑泠转过身,被子在胸前掐成一小团,刚好与她弓身之后的空缺契合,她把脑袋贴在枕头与被子的夹角间,轻声开口。 霍予呈打字的手一顿,而后删掉了打错的那一行,长腿支着,应声淡淡:“很好啊,不过为什么这么早就想着去工作?如果只是因为前几天的事情的话,没必要,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哥哥。” 霍予呈从前很少在岑泠面前自称哥哥,至少在前天之前。 就像最近他会想方设法在“妹妹”两个词上着重咬字一样,他刻意地在说出的句子中开始强调自己身为“哥哥”的身份。 岑泠拖着调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宜说想攒钱去旅游,我陪她一起。” “只是因为这个的话,你们一起来双炽就行,让人给你们安排个轻松的活,没必要那么累。” 他的音色比平时更淡,声音也更轻,轻到带了几分哑,像是亲密无间的情人之间的呢喃。 烧得人耳热。 “我朋友们不知道我哥是双炽集团的大老板,而且我想靠自己……” 霍予呈并不把岑泠说的话当太大的回事:“也不是只有大老板才可以安排这种事,集团车间的经理就能带自己的小侄女来打杂,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你要实在想吃苦,也可以下车间。” 岑泠扭头,“但是你晚上说了,但凡多问一下多了解一下,谁不知道我们是哥哥与妹妹的关系?” 霍予呈瞥了一眼岑泠,轻笑:“尖牙利嘴。” 骗人这项技能大概是从霍予呈身上学到的,他们磨合的这些年不容易,岑泠刚来那会儿两个人都保持着不尴不尬的距离感,他分了个次卧给岑泠,平时吃饭岑泠也不出门,得他把饭菜送到次卧门口,然后等着晚上去收叠在门口的碗筷。 霍予呈自己年纪也不大,不知道怎么拉扯大一个小孩,仅有的信息渠道来自幻想,幻想他们有个美好的原生家庭,而他,是对岑泠有求必应的好哥哥。 他从前就觉得岑泠像一只对陌生人已然丧失期望的野猫,但他没养过猫,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对猫好。 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互相蒙骗,互相藏起血淋淋的伤疤,然后再用完好的那一面贴在一起,各怀鬼胎地睡一觉。 两个人都是犟种。 霍予呈不愿意让岑泠知道双炽创办至今他独自吞了多少血与汗。 岑泠也不遑多让。 当年霍予呈和她说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其实岑泠并没有应声,她不愿意去看自己和霍予呈虚无缥缈的以后。 住在他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被人弃养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人又或者什么地方能承担得起“以后”那么沉重的两个字。 她有预感,霍予呈正在逐渐剥离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因此不管是从前又或者是如今,岑泠真正想的是:赚钱,然后离开这里。 与其等着以后被抛弃,不如现在就主动远离。 霍予呈的脚步极轻,不像岑泠,跑在地上像炮仗,松木的气息倏尔飘近,床沿矮下去一寸,压在身下的床单收紧,岑泠下意识闭了闭眼。 她没有转身,却知道霍予呈在看她。 “最近公司事务杂,没有办法和以前一样总是在家,忽略了你的感受,哥哥很抱歉。” 岑泠眨眼,惊觉怎么有人的声音会比月光还凉,他的指尖掠过自己的脸颊,把那团可怜的被子从岑泠手中拯救出来,然后重新掖好,一触即分的肌肤没有留下任何温度,话语间藏着久违的疲惫。 “所以小水,这次又想跑到哪去?” 第4章 哥哥04 2017年夏。 这是庆京发展最快的几年,高楼林立,庆京市迎来第二个大型商圈,城市格局正式北移。 受那年夏季的连日暴雨与接二连三的台风天气影响,北部新区的开发耽搁了将近半个月,原定的项目没能及时完工,上面拖着几个月的工程款没发,天空阴沉得如灰鸽羽毛,空气潮湿闷热,压得人喘不上气。 岑志伟半个月没开工,意味着半个月没能带回工地的剩饭剩菜,米箱只剩零零散散几颗坏米,周怀梅抖了抖米箱,叹了口气,转身去看冰箱。 三双筷子消耗食物的速度不算快,但也撑不住连续半个月的入不敷出,昨天这家人吃完了冰箱中冻着的最后一份拌饭咸菜,为了节流,给冰箱断了电。 如今的冰箱空空如也,周怀梅赶在断电之前把冰箱每个格子都清洗了一遍,洗干净之后把格子倒扣在防盗窗上阴干。 也多亏她这一举,冰箱没有异味。 住在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周怀梅是个勤劳的女人,荒芜破败的居民矮楼也能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子不大,被三个人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但胜在干净,不邋遢,窗台还有一株用废弃塑料瓶养大的花。 但是这个勤劳的女人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出门了。 岑泠抓着已经削到尾巴处的铅笔,以及一本小学二年级暑假作业本,爬上餐桌。 她实在想不出来这道题怎么解,坐在原地抓耳挠腮了半天,途中悄悄瞄了周怀梅几眼,在触及母亲的瞬间将视线收回,以此往复。 作业本新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纸张雪白干净,岑泠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保护得很好,即使是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作业本也没有因为水汽而变形卷边。 到处都没有吃的,周怀梅脱力倒在椅子上,双手狠狠搓了一把脸,勉强将一张灰败淤紫的脸搓出几分血色,她垂着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 小孩子的窘迫很好判断,周怀梅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问她被什么难倒了。 岑泠知道她的母亲很聪明,心灵手巧,缝衣服的手法远近闻名,用两三样食材就能做出一桌子的菜,能难倒她的那些题目对周怀梅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太多太多,她总觉得母亲本身就是无敌英雄的代名词。 但就是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如今却迅速衰败下去,像被台风天摧残后的花,枝叶已经完全剥离,花瓣枯萎,露出内里早已腐烂的花心。 她点了点作业本上的那道趣味数学题:“小明和爸爸的平均年龄是23岁,爸爸比小明大30岁。小明和爸爸分别多少岁?” 周怀梅读了一遍题目,下意识就去握她的笔,干净的桌面、干净的纸,干净的世界中伸出了一只变形脏污的手,她突然一惊,猛然将手收回,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声尖锐刺耳声响起,凳子猝然倒地,她冲进了厕所,随即响起令人心惊的呕吐声,安静过后,隐隐的啜泣声从厕所没关严实的铝合金门后飘来,像台风天令人近乎窒息的潮湿。 岑泠盯着自己作业本中出现的那道红痕,边角皱了几个折痕,醒目、刺眼。 她摁着作业本,将那一页整整齐齐撕下,对折、撕下、再对折、撕下……书页合上再摊开,平整到看不出缺了哪一页内芯,但书本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潮、老化,直到那一点被压制的痕迹无处遁形。 雷声轰鸣,今晚注定不得安宁。 岑志伟是晚上八点回来的,这片居民楼也有五十多年的历史,附近街道的电网受到雷电天气影响断了电,黑了一大片区,天气恶劣,抢修也得等到第二天天亮。 牌局被不可抗力终止,岑志伟的心情很不好,主家只上了酒,没有提供饭菜,烈酒灼烧着虚无的胃,他饿着肚子在雨夜中走了十来分钟,回家的时候戾气重得下一秒就能把房子给拆了。 身上的水淅淅沥沥往下落,砸在劣质地板上发出空腔声响。 “饭呢?”这个房子实在太小,他用不着迈几步就能撞上摇摇欲坠的餐桌,“妈的,胆子肥了,想饿死老子?臭婊/子看我不揍死你……” 他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淋了一地的污水。 周怀梅是被潮热闷醒的,透过月光她看见岑泠小小一个缩在自己胸前,把自己蜷缩得紧紧的,好嵌合她胸腹腔前的空隙。 她心下一软,想到了怀岑泠那会儿,岑泠不是很乖,仅有的那几次B超显示她在周怀梅肚子中是臀先露胎位,不好生,得剖腹。 她从诊室出来,拉着几个刚生产完的孕妇,问他们顺产花了多少钱,剖腹又花了多少钱,她又算了算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揣着肚子回家,侧躺在床上,捂着自己的心脏,捂到胸腔开始微微发热,她轻轻唱着早教歌,想叫岑泠乖一些。 孕晚期她最后去做了一次B超,就连医生都为之惊奇,岑泠的胎位非常正,不出意外的话生产也会十分顺利。 你说那么小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填满她的腹腔,又是怎么填满她空洞破碎的心脏的呢…… 她小心翼翼起身,去上厕所,为了不打扰到岑泠睡觉,她甚至没有开灯,马桶抽水声之后,她听到了岑志伟回来的声音,接着是一串不堪入目的辱骂声。 周怀梅在拉开门之间从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现状,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丑陋、畸形。 无非是再添几道疤…… 只是她没有想到出来会看见这样的一幕:岑志伟掐着岑泠的脖子,另一手拎着她半长的头发扯到一边,像对待一件残次品一样,目露凶光。 怎么能这样对她的心脏—— 她瞪大双眼,凄厉的嘶吼声划破了这个静默的黑夜,化作隆鸣的闪电。 岑泠被松开的时候近乎窒息,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声道嘶哑无力,肺干裂到近乎爆炸,闷湿的空气混着浑浊的酒气入侵到四肢百骸,她颤抖着身子坐起,从床上蹿下去,不知道抱住了岑志伟的那条四肢,抓着就咬。 “噼里啪啦——” 是雨在下。 暴雨冲刷不干净一室脏污的血水,打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这摊是谁的血,岑志伟伤得不轻,但和母女俩比起来不值一提。 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顾不上一身污浊,扯过被周怀梅洗得发白的被子随便掖了掖,骂骂咧咧地睡了过去。 周怀梅把岑泠抱在怀里,用衣摆去擦岑泠脏兮兮的小脸蛋,但两个人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反而把她越擦越脏。 直到衣摆被彻底染上血色,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粘上去的血,她着急忙慌地抱着岑泠跑到床边,看清了她咬豁的一颗牙齿。 嘴角被打破,额角也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这是岑泠自己的血。 岑泠浑身都疼,连伸手都困难,她半睁着眼睛,声如蚊蚋。 “妈……妈妈,不……哭。” 她的宝贝,她的宝贝—— 周怀梅抱着哭声几近嘶哑的岑泠,第一次嚎啕大哭。 — 霍予呈第一次见到岑泠就是这个样子。 她是被周怀梅抱着过来的,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还不忘伸手去搂周怀梅的脖颈。 四处都是黑的,周怀梅眼底的水色和居民楼外瓢泼的大雨融为一体,浓郁得没有一片生机。 “阿姨想求你帮帮忙……让妹妹在你家藏几天,只要几天就好,几天就好……” 女人跪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将手中的孩子强硬地塞给他。 住在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周怀梅是个善良的女人,霍予呈也不例外。 当善良的女人匍匐在自己面前,恳求他救一救自己的女儿之时,他难得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他蹲下身子,将岑泠从周怀梅手中接过,搂在自己怀里,血气盖住了他睡衣上的皂角香,他沉默了半晌,问: “那您呢?” “我吗?”周怀梅垂着脑袋,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一身伤疤,“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霍予呈向室内退了一步,示意他并不介意周怀梅也来躲一躲。 “可以进来躲一晚,我帮您报警,等到事情解决了再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啊,但是不用,我得回去,你叔叔明早起来要换衣服,还有床单被套,地板也要重新拖一遍……我得回去。” 周怀梅搓着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要干的家务,好像在一遍又一遍说服着自己回到那个深渊。 “为什么呢?” 霍予呈没有办法理解,如果此时遇到这件事的是他的生母,大概会在拳头落下的前一周就人间蒸发,下次出现应该是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他的生母不爱男人,不爱孩子,他的生母只爱她自己。 他理解不了周怀梅。 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怀中的岑泠再一次被疼醒,霍予呈的怀抱没有周怀梅的柔软,属于男性的肌肉与骨骼硌得她心惊,但她实在累得很了,只是挣扎了几下,再度沉睡过去。 像猫一样。 霍予呈无措地抱着岑泠,抬头看见早已泪流满面的周怀梅,有什么东西在变化,像从猫爪中探出的指甲。 周怀梅摸着岑泠的额发,只是重复着“她要回去”四个字。 2017年的最后一个台风天,周怀梅决定反击。 这篇文两条时间线穿插着来,但过去的剧情不会太满,还是以正常时间线为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哥哥04 第5章 哥哥05 梦醒。 天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后透进来,室内新风依旧在嗡嗡作响,静谧到有些空虚。 岑泠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有些发懵的脑袋。 被噩梦缠身太久,她被惊醒的反应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大了,与其说是脱敏,不如说是近乎自暴自弃的妥协。 “醒了?” 岑泠一顿,朝着声音源头望去。 霍予呈已经换了一件衣服,最近庆京明显升温,他不爱穿厚重的西装外套,一件简单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领带都没来得及挂。 “我来拿个东西。” 他弓身在床尾沙发上摁了两下,把昨晚遗漏在这的工作平板捡回来。 “张姨做了早饭,还温着,现在起来还能吃口热乎的,收拾一下,实在困的话吃完再睡。” 他对进岑泠房间这件事似乎已经轻车熟路,甚至对岑泠本人都熟视无睹。 岑泠支在床上醒了一会儿,她用余光打量着自己,昨晚睡相应该还不错,睡衣的扣子没有开,下摆也没有被自己折腾上来,被子也不像蝴蝶一样乱飞,一切都很体面。 “霍予呈。” 岑泠在他离开房间前一秒喊住了他。 霍予呈站在门口,等她把话继续往下说。 “趁妹妹睡觉,堂而皇之地、目中无人地随意进出我这个妹妹的房间,你这算什么?无赖?耍流氓?” 她从床上坐起来,原本扣子明明没有散开,却在坐起来的瞬间掉了最顶上的那颗口子,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岑泠故意的。 “对不起。”霍予呈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这台平板很重要,以后不会了。” 她叹了口气,抬头与男人直视。 真是奇怪,霍予呈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得那么高的…… 一直以来岑泠对霍予呈只有一个印象,直到某个时刻她突然意识到如今的霍予呈不再是初见那时高中生的模样,彼时他身板单薄,甚至都挡不住门框外的光。 岑泠抓了抓头发,垂下脑袋。 “昨天晚上是因为有点事情要和你说,以后我也不会进你房间了,毕竟……哥哥,你和说男女有别……” 房间外响起张姨收拾餐具的声音,霍予呈站在房间口,盯着岑泠看了好一会儿。 昨晚的问题岑泠没有给出答案,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将近七年,霍予呈知道岑泠的脾气,她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逼她开口,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坐在她身边,熬过又一个雷暴天。 野猫再一次开始闹别扭。 “男女有别?是这个道理。”他捏着平板电子笔转了一圈,刚抓的头发落了几根碎发在额前,投下几束倒影,看的人心痒痒,“之前说这事的时候有人嘴上应着好啊好啊,结果钻我被窝的时候想过过吗?你说的男女有别是这个意思吗?” “自己先越的界,现在反过来约束我吗?” 他说的没错。 岑泠垂着眼,莫名的,心中有点恼火。 “你很过分霍予呈。” 明明是他拒绝了自己的示好,现在又肆无忌惮地、装作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是想继续当自己的好哥哥吗? “所以我们以后都不许这样了,我不会去你房间,你也不许进我房间,那么绝情的哥哥,我就算死我自己屋子里,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他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腕表,退出了房间,带上了她的房门。 — 双炽集团最近不大安生。 “北科那几个老油条,上个月港交所那边发了新规,今天北科立马上了一批新设备,赶着风口上港股呢。” 秦也骂骂咧咧地闯进办公室,熟稔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最后瘫在沙发一角,没骨头似的。 “他们刚发家的时候被咱抢了块城北的地,到现在都记恨我们呢,两家公司上的都不是一个板块,小肚鸡肠。” 桌上还摞着几份合作文件要确认,霍予呈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他今天脾气算不上好。 “我记得北科的陈世杰背景不干净吧。”霍予呈签完了一份合同,不经意间开口,像谈论今天的咖啡冲得有些苦了一般稀疏平常,“找个机会,在他们敲钟之前把这事抖一抖。” 秦也愣了半晌。 虽然北科主营是生化医疗,和双炽算不上是竞争关系,但在庆京市内发展的企业多少也算是个圈子,陈世杰有问题这事在圈子内部不是什么秘密。 但陈世杰背靠大山,上头为他背书,再加上北科只针对同期企业,与庆京本土老牌财团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吃了瘪,也不会冒着被庆京财团挤兑的风险撕破脸。 霍予呈做事雷厉风行没错,但没有一个决策是脑子一热就拍板的。 “谁惹你了这是?不想在庆京活了?” 秦也盯着霍予呈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了他没有在开玩笑,于是稍稍坐正,没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样。 “你有对策了?你要知道陈世杰背后都有谁啊,再说了咱们也在走上市流程,这事儿但凡有一点没做好咱们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功亏一篑,双炽现在也没到什么市场上非我们不可的程度,大厦倾颓也就一瞬间的事儿。” 霍予呈终于舍得从文件堆中起身,他抿着薄唇,忽而笑了一下。 “一个陈世杰就给你吓成这样?真出事了你家还能不给你保底?” “说这个就没意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家里人闹掰都有三四年了,我拉不下这个脸,别说我,你要真想搞北科,双炽几个股东也不乐意,我知道你就是说着乐呵……” “谁和你说着乐呵?”霍予呈抬手摁了摁有些酸胀的眼,“公司也不止有上市一条路。” 秦也这下是真被唬住了。 他四年前和家里人决裂时放下狠话,说自己不超过五年绝对能带起一家上市公司,当时双炽刚有所起色,自己带着一身家当全砸到了霍予呈身上,当真算得上是孤注一掷。 好在霍予呈也并没有让所有投资者失望,双炽确确实实是被他一手带了起来,当初到手的份额如今转手抛售也能有不菲的收益。 但当时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看中的人这会儿会理直气壮地说:大不了咱不干了! “那不然呢?下半年还要新开一条产品线,股东一撤资你哪来的钱,资金链一断咱都得去喝西北风!” 他吱哇乱叫着,在霍予呈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所以前几天外面说你要和江筱联姻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你急什么?我比你更在意双炽的未来。” 霍予呈没有回答秦也后面那个问题,开始看第二份文件,一份高管选案。 “算了算了,我就当今天这话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秦也没法了,再一次把自己丢进沙发软靠里眯眼打盹。 闭眼前余光刮过了放在茶几上的一袋面包,这才想起来自己来霍予呈办公室的目的。 “对了,被你这一打岔给忘了,我中午来公司的时候在附近买了点面包,在店里看见你妹了。” 霍予呈抬头,眉眼压在了一起。 “她在做什么?” “收银,估计才刚上岗吧,还不是很熟练,拿着面包对着电脑翻了好久的商品表,但你还别说,这小姑娘劲劲的,我想着帮一下她,她还不乐意。” 霍予呈没有签手上的高管选案,将文件夹放在了另一边,他显然来了兴致,支着下巴听秦也讲岑泠的事。 “不过按照你现在的条件,干嘛让人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找兼职,又不缺钱,要真想历练一下直接在公司里给她安排个轻松的活不行?” “她自己不乐意,最近她……有点难管。” 霍予呈一句话说得有些犹豫。 “哟——”秦也乐了,自打他认识霍予呈以来就没见他在什么地方碰过壁,今天属实难得,“小姑娘怎么了?能把你也给难住?” “……”霍予呈抬头,在思索要不要把这两天的事删删改改告诉秦也,他无意冒犯到岑泠的**,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带小孩,自知做不到尽善尽美。 “她好像有点想谈恋爱,兼职这件事也是昨晚才和我说……” “哦,叛逆期到了。” 秦也了然点头,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又或者说他现在依然活在这个年纪中,青少年总是一腔热血,哪能轻易服从管教? “完全能理解,也就是咱是工作伙伴的关系,要我真去你家我也叛逆。” “叛逆吗?为什么?” 霍予呈回想了一下自己和岑泠的相处过程,她到自己家的时候自己已经准高三了,再往上是大学,虽说填的庆京本地院校,但忙于生计,鲜少回家。 再往后就是创业…… 他的叛逆期很短,又或者说霍予呈根本没有经历过叛逆期,叛逆是表现给人看的,他没有发泄对象。 但是岑泠和他不一样,岑泠至少有他。 结合这段时间的经历,霍予呈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常年在外奔波而忽略孩子需求的父亲,虽说岑泠和自己没有亲缘关系,自己对她也没有抚养义务,但心下多多少少带了点愧疚。 “小孩都这样,她在乎你呗,叛逆说白了就是两个原因,一是你太关注她,二是你太不关注她。” “而且你俩关系特殊,在岑泠看来她就是寄人篱下,这个年纪的小孩心高气傲,最好面子,现在就看你怎么想,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扮演她爹妈的角色。” 就看自己怎么想么…… 一辈子当爸妈真的无所谓,他说真的。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轨道。 霍予呈沉默,在双炽还是个雏形的时候他能在计划书里标明每个阶段的目标,走到如今的位置再回头望,双炽在他的规划下有条不紊地发展,和他当初计划书中罗列的计划表相差无几。 但岑泠不一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有自己的意愿,并不完全由霍予呈掌控。 现实也果然如此,她在未定的轨道上横冲直撞,甚至想对他横冲直撞。 对待岑泠其实他没想那么多,他也不觉得岑泠是自己的麻烦,两个人在一块生活了七年,他早已习惯有个小姑娘蜷缩在自己的空间,两个人或亲或疏,互不干扰。 两个人吵架闹得再凶,他依旧没有想过要赶她走。 早上擅自进她房间确实是自己不对,他反思,并且做好了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进入妹妹房间的打算。 但要回到原先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吗? 说实话,霍予呈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 但岑泠总会长大,他们总有分别的一天。 而这一天貌似,毫无征兆地即将降临。 霍予呈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无解,遂拿起下一份文件夹,继续投身到事务处理中。 他家的野猫实在是一个大麻烦,比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事务加起来都难处理。 他讨厌这种随时会崩塌的关系,也讨厌这种自己掌握不住的无能为力。 “我倒是觉得……”秦也乐意看见自己这位好友被琐事缠身,他吹着空调凉风,半眯着眼睛,“岑泠有这个独立意识很好啊,和我一样,苦是苦了点,但你看我现在过得不也很好。” “有没有可能,你过得很好,是因为我发展得很好?” “你懂什么?投资也是一门技术活,我当初在那么多人面前选中了你,不也证明我眼光毒辣吗?” “难说,我只记得你当时错过报名时间然后被导师硬塞进我们组凑数的。” 霍予呈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对了,帮我关注一下明城新开发的楼盘。” 秦也正打算离开霍予呈的办公室,他好歹也在公司有正职,中午偷溜出去买点心,这个点也该回工位上待机了。 “你要买房?” “差不多吧,备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哥哥05 第6章 哥哥06 2017年夏。 直到大门关上,怀中女孩的存在感才被他彻底感知到。 她轻轻拽着他的衣领,小小的身板抖得跟筛子似的,疼得厉害了会模模糊糊嚼着几声呓语。 这不是一只野猫。 霍予呈把她抱到沙发上,电力还没恢复,他从茶几抽屉中找到了几支没用完的蜡烛,又从客厅角落里翻出积灰已久的医疗箱。 他不常受伤,也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处理伤口,仅有的经验是在学校见同学上体育课受了伤,回来拿着碘伏和创口贴草率了事,更有甚者直接开了红药水紫药水就是一倒,然后等着那道伤疤结成一块丑陋的疤。 他帮岑泠清理好伤口,用的是碘伏和创口贴,他不希望女孩留下那样丑的疤。 收拾完一切,他走到玄关处听门外的动静,和往常每一次一样,报了警。 — 他和岑泠在这片居民楼中的风评天差地别。 叔叔婶婶显然更喜欢岑泠,他们知道岑志伟的德行,见着周怀梅母女时会不自觉地带上怜惜、关怀的语气。 他们说岑泠是周怀梅最乖的小姑娘,也会说霍予呈是野女人生的杂种。 众人习惯在孩子前面加上母亲的定语,但霍予呈只觉得荒谬。 明明同样是父亲造成的伤害,结果却要母亲和孩子来承担。 不过平心而论,他的母亲也是共犯,生下他是为了以此要挟霍家,扒在霍家身上吸最后一口血。 她拿到了钱,转手将他丢到了这片居民楼。 唯一的抚养证明是每个月打进卡里的生活费。 — 他是被门外嘈杂的动静吵醒的。 电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卧室灯昨晚没关,晃得刺眼。 霍予呈眯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 他起身关灯,拉开房门,却没有看见应该躺在客厅沙发上的人。 他绕着客厅转了一圈,临到玄关才发现家里大门没关,吵闹声就是从外廊传来,扰人清净。 他踱步过去,拉开了大门。 盖着白布的担架与霍予呈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外廊的两端。 白布微微隆起,黏腻的血珠渗过布匹,低落在白净反光的劣质地板上。 霍予呈没有想到他会看见这一幕,他愣在原地,循着嘶哑的哭声望去,见着了被女警拦在怀中的岑泠。 “不好意思请回避一下,不要妨碍办案。” 担着担架的民警厉声呵斥,将堵在楼道内外的居民喝退。 “让一下——让一下——不要堵在这里——” 岑泠在见到白布的瞬间暴起,奈何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就连歇斯底里在他人看来都不过挠痒一般玩笑,她双目通红,昨晚声带受损,现在只能发出嘶哑的拟声,处理过的伤口再一次裂开,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触目惊心。 担架在下楼的时候受了颠簸,布料拉扯,露出了一只肥腻粗短的手。 指甲盖灰败,缝隙之间夹杂着泥沙混合物,户口掐着一道豁了牙的咬痕。 是一双长期做工的手。 岑泠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盯着担架,直到在拐弯处消失不见。 后面的事情在记忆中像是按下了加速键,等到台风天彻底过去,居民楼恢复了几十年不变的老样子,大爷坐在香樟树底扯着那些国家大事,顺带一提某某栋某某楼出的那场命案。 这场惨剧成了庆京2017年夏的余热——女子不堪家暴反杀丈夫,现已归案。 岑泠到最后也没能去见一眼自己的母亲,她被警方临时安顿在城南收容所,一扇铁门之内。 随着暴雨落下,世间污浊不堪的痕迹再一次被冲刷干净,弥留下来的水痕在不见天光处安静腐烂、沉寂。 —— 案发之后霍予呈作为报案人被带去警局做了笔录,出来之后是林如月来接他的。 事情闹得大,就连他那位平时对他不闻不问的母亲都听到了风声,她站在雨中,身着一袭长袍,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新做的美甲,见到霍予呈从警局出来之后微不做声地嘁了一声。 “以前就和你说了不要多管闲事,当初送你过去的时候就叮嘱了隔壁那户都是神经病,你非不听,如今沾了一身屎,好受吗?” 霍予呈不愿意和母亲同撑一把伞,半个身子梗在外面,大雨淋湿了少年本就不宽阔的臂膀,像一只狼狈的弃犬。 林如月的话没错。 如果他不多管闲事的话…… 彼时霍予呈只有十七岁,他不可避免地将自己扯入这桩惨案。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遇见了不平事要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求助警方,却没有考虑之后的事情,他在此之前不知道以往每一次报警过后是岑志伟越发变本加厉的家暴行为。 如果能够救人脱离苦海才算正义,那他报警的行为真的称得上是正义吗?还是说自己在无意之中为虎作伥。 自己当初没有报警的话,那是不是周怀梅还有一线生机…… 他突然摈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维持的三观理念,他希望周怀梅可以跑掉,即使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霍予呈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十七岁的他想不清楚这点。 —— 林如月又榜上了一个大款,对方是庆京房地产大亨,手上正操盘着北部新区的开发进度,年过半百,地中海啤酒肚,完美符合大众对富豪老头的刻板印象。 他患有弱精症,膝下无子,又过分疼爱林如月,知晓林如月养育过一个孩子,不仅不嫌弃,当场给法务部打了个电话,说要修订遗产所属,只要霍予呈喊自己一声爹。 从居民楼到富人区要跨越大半个庆京,从富人区小区门口到别墅门口的路足够霍予呈从居民楼走到学校门口。 这是霍予呈十七年来最接近财富的一瞬间。 那场命案好像一下子离自己十分遥远,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成为房地产大亨家唯一的少爷,享尽荣华富贵,居民楼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岑志伟与他无关、周怀梅与他无关、岑泠更是与他无关。 那通报警电话是他见义勇为的象征,会成为他身上不值一提的荣光…… 他坐在富丽堂皇的餐厅中,捏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在众人哄笑中一言不发。 不是的…… 即使他打碎自己一身傲骨,跪在房地产大亨面前喊上一声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和霍家人的选择一样,他只会再一次沦为母亲恃宠敛财的工具。 赶在所谓的法务部来之前,他从别墅区跑了出去,暴雨过后的空气粘腻腥臭,与富人区财欲铜臭脚趾,熏得人几欲作呕。 他跑过一扇扇窗户,等室内的光景从酒香软玉变成了倾倒的柴米油盐,他透过防盗窗看见了自己那间窄小闭塞的小二居,昨晚用过的医药箱还没有收拾,客厅被闯入的野猫折腾得一团糟,毫无章法。 虽然霍予呈没有洁癖,但他对自己的要求极为苛刻,近乎偏执,用过的东西要马上收拾好,人生也是如此,一板一眼地顺着自己预想的一条路走到黑 岑泠是他偏执秩序之外的意外。 好奇怪。 一瓶打翻的药水、一条沾满血污的夏季薄被…… 一片狼藉,却组成了一个霍予呈在从前十七年间都未曾设想过的……家? 霍予呈撑着膝盖喘气,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雨水顺着脸颊曲线滑落,触感逐渐粘腻,像早上白布盖下滴落的血。 他突然有点想岑泠,想这只仅有一面之缘的野猫。 每层都开着灯,但楼道内却很安静,唯有雨声。 早上出了这事,这栋楼的人都心有余悸,晚上睡觉不敢开灯,家家户户都窝在被窝里添油加醋地钩织着几层楼板之外的惨案现场。 霍予呈一步一顿地上楼,感应灯扑簌簌地亮起,像苟延残喘的沉重呼吸。 隔壁的警戒线还拦着,由于这个案子简单没有悬念,周怀梅也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及作案全程,警方在简单取证之后就安排了人员过来进行消杀清理。 一切焕然一新,但精神上的恐惧仍然弥留在原地。 他不想多看,只是借着楼道不甚明亮的光,超那边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门锁被砸坏了,砸坏的锁要掉不掉,用一个铁丝衣架粗糙地绑着,跟墙体另外一边扎在一起。 很简陋的门锁。 风中传来细小的、意外的、令人神魂震颤的,呜咽。 像藏在墙缝中濒死的猫崽。 霍予呈愣了好半晌,直到楼道感应灯噗呲一声熄灭,他弓着身子,走到了那个黑黢黢的洞口边上。 岑泠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上披着一条比自己大好几圈的被子,浑身湿透,脸上还挂着昨晚的旧伤,脏兮兮的,真真正正像一只被遗弃的野猫。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中为什么盛满了叫人心碎的悲伤呢? 霍予呈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细腻敏感的人,但这确实是他当时心下第一感。 “你怎么回来了?” 不对。 “你怎么回来的?” 岑泠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又把自己埋了回去。 “那个院子后边的树林背后有几道铁栏杆生锈弯了,我趁没人的时候用石头给它砸开,跑回来的。” 霍予呈静静听着岑泠沙哑的声音,沉闷的音节在他心底震颤,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一个城北,一个城南,殊途同归。 他们才是一路人。 “饿吗?” 他记得从前听家里养猫的同学说过,接近野猫要一步一步来,循循善诱。 第一步就是用食物搭建信任桥梁。 岑泠已经不愿意理会霍予呈了。 他只得悄悄退回自己家,从冰箱里翻到了几个鸡蛋和一包火腿肠。 老式油烟机轰隆隆,他的厨艺其实不好,从前能够养活自己就行,没有那么多闲情雅致钻研厨艺,最终呈现的蛋炒饭不大好看,但至少能够下口。 霍予呈用保鲜膜和塑料袋将蛋炒饭包成一团,从被砸坏的门洞中塞了进去。 然后,是伸出手,让小猫熟悉自己的味道。 他背靠门,隔着一面脆弱的木板,听见室内有窸窸簌簌的动静,岑泠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 两个人背对背依靠,霍予呈的耳边是岑泠的咀嚼声,小姑娘大概是饿了很久,吃饭的样子不算体面,吃得急了还会呛两声,缓和过来之后继续狼吞虎咽。 他久违感到一阵安宁,万籁俱寂,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勇敢的、决绝的周怀梅,想起周怀梅是怎样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将岑泠塞到他的怀中,再往前倒带,他想起周怀梅曾经会把岑泠抱在怀中,亲昵地喊她小水…… 最后,是带小猫回家。 “小水。” 门后的咀嚼声瞬间消失。 “小水,要不要和我回家?” 弃犬与野猫,又让我写到猫猫狗狗了[竖耳兔头] 最近工作好忙呀,每天都加班ww,先保持周更频率吧,等工作稳定了就正常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哥哥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