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传》 第1章 第 1 章 永和七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萧瑟些。连绵的冷雨敲打着宫墙上的琉璃瓦,顺着飞檐滴成一幕珠帘。 坤宁宫东侧的锦瑟轩里,几个小宫女正围着炭盆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绕着今日早朝上那桩大事。 “听说太子殿下提议加征三成赋税治水,惹得江南道御史们联名上书呢……” “慎言!”年长的宫女急忙打断,眼角瞥向窗外伫立的身影,“主子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窗外海棠树下,七公主萧清璃静静站着。雨水浸湿了她半旧的月白襦裙,她却浑然不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今日是母妃的忌辰,可这深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记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岁那年,母妃被一纸“巫蛊厌胜”的罪状赐死,她跪在乾清宫冰冷的石阶上,听着里头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一夜之间明白了何为天家冷暖。 从那时起,她便知道,在这吃人的地方,无权无势便是原罪。 “公主,仔细着凉。”一件半旧的靛蓝斗篷轻轻落在肩头,是自幼照顾她的嬷嬷。 萧清璃回首,望进嬷嬷担忧的眼中,勉强弯了弯唇角:“不妨事,我再站一会儿。” 她需要这冷雨浇醒自己,更需要时刻谨记那份刻入骨髓的恨与不甘。 母妃冤死的真相如同暗夜中的烛火,灼烧着她的心,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一定要得到。唯有如此,才能为母妃正名,才能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雨幕中,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太子萧清宸在一众内侍宫人的簇拥下疾步走来,华贵的明黄常服下摆溅满了泥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显然,他刚从御书房挨了训斥回来。 瞥见廊下身形单薄的萧清璃,太子脚步一顿,满腔怒火似找到了宣泄口,语带讥讽:“七妹真是好兴致,这般天气在此赏雨。也是,清闲人有清闲福,不像孤,终日为国事操劳还要遭人非议。” 萧清璃垂首,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辛劳。”声音轻柔,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这般逆来顺受的模样,反而让太子觉得无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跟随的宦官们投来或怜悯或轻蔑的一瞥,很快,廊下又恢复了寂静。 萧清璃缓缓直起身子,望着那一行人消失在雨幕尽头,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封的湖,湖底却燃着幽暗的火。今日朝堂之事,她已知晓大概。 太子那般蠢笨粗暴的治水方略,除了激化民怨,毫无益处。而她,昨夜辗转反侧时,已思得一策:疏通为主,赈济为辅,更可效仿先贤,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筑堤坝,方能化害为利。 只是,这策由何人、以何种方式递上去,还需细细思量。一步错,满盘皆输。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镇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镇国公世子谢珩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指尖划过一份刚呈上的密报,其上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南方水患的严峻与太子的失策。他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目光锐利如刀。 “世子,”心腹侍卫低声禀报,“我们安插在工部的人传来消息,太子一意孤行,怕是……” 谢珩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窗外雨声渐沥,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的上元宫宴。那时他刚随父从边关回京,不喜宴席喧闹,独自离席醒酒,却在御花园的梅林深处,撞见了一个身影。 月光如水,一树白梅下,那位传闻中怯懦无声的七公主,正对月焚香,低声祝祷。她以为四下无人,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抬起,里面盛着的不是惶恐,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坚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那一刻,冷硬如他,心弦竟被无声拨动。 此后三年,他远在边关,却始终留意着京中关于她的零星消息。知她处境不易,知她如履薄冰。如今还朝,他亲眼见她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隐忍求生,那份坚韧与智慧,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备马,”谢珩忽然起身,取过一旁挂着的玄色大氅,“我去见见父亲。” 他心中已有一计。水患策论,或可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既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又能……正大光明走到她身边的契机。 两日后,一份署名“山野散人”的《治水三疏》悄然出现在镇国公的案头。疏中不仅详陈了“疏导、蓄水、固堤”三法并举之策,更提出了颇具远见的“以工代赈”之法,条条切中时弊,字字珠玑。镇国公阅后拍案叫绝,即刻呈报御前。 皇帝正为水患焦头烂额,得此妙策,龙颜大悦,虽追问“山野散人”来历,镇国公却只含糊其辞,称是故交之后,隐逸之人,不便露面。策略很快被采纳施行,效果立竿见影,龙心甚慰,对献策之人更是好奇。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入深宫。萧清璃在锦瑟轩那方小院里,听着小宫女雀跃地讲述朝堂上新策如何得力,如何救了无数灾民性命,她只是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上面几杆翠竹已初具风骨。 无人知晓,那夜她窗前的灯火亮了彻夜,更无人知晓,那精妙三策,正出自这只执绣花针的手。她选择通过一位受过母妃恩惠、如今在宫外隐居的老尚宫,将策略辗转递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珩凭借在军中历练出的敏锐洞察,以及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巧合”安排,隐隐猜到了那“山野散人”的真正身份。他心中震撼之余,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钦佩与……悸动。 这日晌后,雨歇云散,天光微露。皇帝因水患得解,心情舒畅,特在御花园的临湖水榭设小家宴,一众皇子公主皆在列。萧清璃依旧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得仿佛一抹影子。 宴至中途,皇帝目光扫过席间,忽然在萧清璃身上顿了顿,难得和颜悦色道:“清璃近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宫中伺候不尽心?”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萧清璃心中一震,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惶然,起身垂首:“劳父皇挂心,儿臣一切安好。许是前几日贪凉,略有些咳嗽,并无大碍。” 这时,坐在皇帝下首的谢珩,手持酒杯,状似无意地接了一句:“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如今水患得平,万民感念天恩。七公主仁孝,想必亦是为陛下分忧,心系灾民所致。” 他声音平稳,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随口的场面话。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全了皇帝的慈父之心,又不动声色地替萧清璃解了围,更在不动声色间,为她博得一个“仁孝”之名。 皇帝闻言,果然舒展了眉头,看向萧清璃的目光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原来如此,你有此心,甚好。” 萧清璃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飞快地抬眸瞥了谢珩一眼,恰好撞见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那一闪而过的、极难察觉的维护之意。她心中警铃微作,这镇国公世子,为何三番两次示好?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不等她细想,三皇子萧清宇便笑着举杯,将话题引到了别处。席间再度恢复了表面的觥筹交错,只是暗流,已悄然涌动。 宴席散后,萧清璃借口醒酒,独自沿着太液池缓步。秋夜的风已带寒意,吹在脸上,让她愈发清醒。谢珩的举动,超出了寻常臣子对一位失势公主的范畴。是试探,还是……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深邃的眼眸,心绪有些纷乱。 正凝思间,忽闻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蓦然回首,只见月光下,谢珩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公主可是在思量,臣今日为何多嘴?”他开门见山,声音比夜风更低沉。 萧清璃心头一凛,面上却强作镇定:“世子说笑了,清璃不知世子何意。” 谢珩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他目光如炬,凝视着她:“那《治水三疏》,高瞻远瞩,非寻常腐儒所能为。公主以为,这‘山野散人’,能藏到几时?” 萧清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他果然知道了!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以及那双骤然锐利起来的眸子,谢珩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与……心疼。他放缓了语气,几乎是低喃般道:“公主不必惊慌。臣,愿为公主前驱。”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萧清璃耳畔。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的眼神坦荡而坚定,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但她清晰地读到了其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守护之意。 多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受到剧烈冲击。信任他吗?一个手握重权的国公世子,为何要襄助一个毫无根基的公主?可若拒绝……他已然知晓她的秘密,这无疑是授人以柄。 短暂的死寂般的对峙后,萧清璃听到自己冷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世子的话,清璃听不懂。夜色已深,告退。” 她转身离去,步伐看似镇定,袖中指尖却已冰凉。背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直至她消失在宫墙拐角。 谢珩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她就像一只受惊后却强装镇定、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兽,谨慎得让人心疼,也……聪明得让他心折。 他知道,今夜之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翌日,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降下锦瑟轩:陛下感念七公主年已及笄,特恩准其出宫开府,另赐食邑三百户。 这道旨意,在后宫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位默默无闻的公主,突然得此恩宠,难免引人猜测。唯有萧清璃心中明白,这或许是父皇对那“山野散人”的另一种补偿,或许也夹杂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父爱愧疚,更或许……有那双深邃眼眸背后的推波助澜。 开府,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摆脱这四方宫墙的束缚,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和力量。这是她迈向目标的第一步,至关重要的一步。 然而,更重要的选择接踵而至。按照惯例,开府公主可在内务府列出的清单中选择一项产业或闲差作为日后用度来源。清单上,多是京郊的皇庄、收益稳定的铺面,或是宗人府、礼部某些清闲的职司。 众人皆以为七公主会选个实惠的庄子或铺子,她却伸出纤指,点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名字上—— 国子监。 那个如今门庭冷落、几乎被人遗忘的破落衙门。 “儿臣恳请父皇,允准儿臣协理国子监事。”她跪在乾清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声音清晰而坚定,“愿为父皇分忧,为朝廷育才。” 满殿寂然。高坐龙椅上的皇帝愣住了,侍立一旁的宦官宫女们也面面相觑。协理国子监?一位公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此刻,萧清璃低垂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两簇炽热的火焰。国子监,看似破败,却是天下文脉所系,寒门学子汇聚之地。这里,有她需要的“势”,更是她未来蓝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她要在这里,播下第一颗种子。 消息传到宫外,镇国公府书房内,谢珩闻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为更深沉的赞赏。 果然是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 他沉声吩咐门外侍从:“去查,国子监现任官员中,可有一位因言获罪、被贬黜的司业,名叫沈墨言的。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是,世子。” 与此同时,锦瑟轩内,萧清璃摒退左右,独自立于窗前。夜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紫禁城巍峨而压抑的轮廓。 她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质料普通的羊脂玉佩,是母妃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息。 谢珩的突然介入,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与……变数。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通天阶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萧清璃缓缓握紧掌心。明日,当她走出这宫门,面对的将是另一番天地。国子监,将会是她真正的起点。 而那个叫谢珩的男人……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深邃的眼眸。 “同盟么?”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如霜的弧度,“且看你,究竟有几分真心。” 窗外,秋风卷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在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不再平静。 第2章 第 2 章 深秋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萧清璃立在镜前,由着宫女为她整理衣装。今日是她正式接管国子监的第一日,特意选了一身竹青色绣银线缠枝纹的宫装,既不失公主威仪,又显得清雅干练。 “公主,车驾已备好了。”贴身侍女轻声道。 萧清璃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尚且稚嫩却已透出坚毅的容颜。五年了,自母妃含冤而去,她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今日终于要迈出第一步。 国子监坐落京城东南,朱红大门前两尊石狮历经风雨剥蚀,已见斑驳。当公主仪仗抵达时,早已候在门外的官员们纷纷躬身行礼,只是那礼数中,多少带着几分敷衍。 为首的是国子监祭酒周正儒,年过五旬,须发花白,面上带着标准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老臣恭迎公主殿下。”周祭酒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监内一应事务已备好册目,请殿下过目。” 萧清璃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有劳周祭酒。本宫年少学浅,日后还需诸位大人多多指教。” 寒暄间,她已将来人尽收眼底。周祭酒身后站着司业、丞、主簿等一众官员,大多面色倨傲,显然未将她这个“一时兴起”的公主放在眼里。唯有站在末尾的一位青袍官员始终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这位是?”萧清璃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祭酒瞥了一眼,淡淡道:“回殿下,这是司业沈墨言,负责监内典籍整理。” 沈墨言。萧清璃心中一动,这就是谢珩前日密信中提及之人——才华横溢却因直谏被贬,如今在国子监中郁郁不得志。 “沈司业。”萧清璃含笑点头,“听闻你精通经史,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沈墨言这才抬头,与萧清璃目光相接的刹那,两人皆是一怔。他眼中没有预料中的谄媚或轻视,反而是一种探究的锐利,仿佛要透过她温和的表象,看进灵魂深处。 “殿下过誉。”沈墨言拱手,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才疏学浅,不敢当指教二字。” 周祭酒轻咳一声,打断二人对话:“殿下,是否先入内观看?今日恰是旬考,学子们正在明伦堂应试。” 明伦堂内鸦雀无声,百余学子伏案疾书。萧清璃悄然立于廊下,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中有的锦衣华服,显然是权贵子弟;有的则布衣素袍,应是凭真才实学考入的寒门子弟。 “如今监内共有生徒三百二十人,皆是各地选拔的英才。”周祭酒在一旁介绍,语气中不无自豪。 萧清璃却注意到,前排那些衣着光鲜的学子案上,笔墨纸砚皆非凡品,而后排寒门学子的用具则简陋得多。更让她心沉的是,几名巡考官员在经过某些座位时,会刻意停留,甚至以轻咳为号。 “周祭酒,”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官员听得清楚,“本宫听闻先帝时曾严令科举务求公正,凡舞弊者终身禁考,监考官员同罪。不知如今这规矩,可还作数?” 周祭酒面色微变,强笑道:“自然作数。殿下放心,国子监旬考向来严谨,绝无舞弊之事。” “那就好。”萧清璃唇角微扬,目光却冷如秋霜,“若是让本宫发现有人胆敢在圣人门下行苟且之事,定不轻饶。” 一句话掷地有声,满堂皆静。后排一直低着头的寒门学子中,有几人悄悄抬首,眼中闪过惊异与希冀。 便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在周祭酒耳边低语几句。周祭酒脸色顿变,急忙向萧清璃禀报:“殿下,不好了!东斋的学子与西斋的学子为争球场打起来了!” 国子监后院原本宽阔的蹴鞠场,此刻已乱作一团。数十名学子分为两派,推搡争吵,眼见就要动手。东斋为首的是一名锦衣少年,腰佩玉饰,气焰嚣张;西斋这边则多是布衣学子,被逼得步步后退,唯有一人挺身而立,毫不退让。 “徐启文,这球场向来是东西斋轮用,今日轮到西斋,你凭什么强占?”那站出来的布衣学子声音清越,面对权贵子弟竟无半分惧色。 锦衣少年冷笑:“陆明远,你一个乡下出来的穷酸,也配与本公子讲先来后到?告诉你,我叔父是礼部侍郎,这国子监的球场,本公子想何时用,就何时用!” 被称为陆明远的学子毫无退缩之意:“国子监是治学之地,不是徐府别院!便是礼部侍郎亲至,也要讲个理字!” “好个伶牙俐齿!”徐启文恼羞成怒,挥手喝道,“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眼看冲突升级,一声清喝自场边响起:“住手!” 众人回头,见萧清璃在一众官员簇拥下款步而来。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那张尚带稚气的面庞上,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参见公主殿下!”学子们慌忙行礼,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住。 萧清璃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徐启文身上:“徐公子好大的威风。却不知你这威风,是来自腹中学问,还是倚仗族中权势?” 徐启文面色一白,支吾不敢言。 萧清璃又转向陆明远,见他虽衣着简朴,却脊背挺直,目光清正,不由暗暗点头。谢珩的情报果然精准,这陆明远虽出身寒微,却是今年秋试的头名,在寒门学子中威望颇高。 “你叫陆明远?”她语气缓和几分,“方才你据理力争,不畏强权,颇有古士之风。起来回话。” 陆明远抬头,对上公主清澈却深邃的眼眸,心中一震。他早听说七公主接管国子监,只当是皇室千金一时兴起,未料她竟有这般气度。 “学生惭愧。”陆明远恭声道,“只是不愿见同窗受欺,故而争辩几句。” 萧清璃颔首,转而面向众学子,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非一家一姓之私产。自今日起,无论是蹴鞠场还是藏书楼,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寒门子弟,皆依规行事,一视同仁。”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徐启文等权贵子弟:“若有仗势欺人、破坏学规者,勿怪本宫不讲情面。” 一番话如巨石投湖,在学子中激起千层浪。寒门学子们面露激动,而权贵子弟则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处理完球场风波,已近黄昏。萧清璃婉拒了周祭酒设宴的邀请,只说要再看看国子监的典籍收藏。 藏书楼位于监内东北角,是一座三层木构小楼。推门而入, dust粒在斜阳中飞舞,书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国子监门面的光鲜不同,这里显然久未打理,书架积尘,部分典籍已有虫蛀之迹。 沈墨言默默跟在萧清璃身后,见她指尖抚过一本《水经注》残卷,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终于开口:“殿下也爱地理志?” 萧清璃回身,夕阳透过窗棂,为沈墨言清瘦的面庞镀上暖色。此刻卸下官场应对的面具,他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文雅书生。 “沈司业不必多礼。”她微微一笑,“听闻你曾上书言漕运之弊,可是对水利有所研究?” 沈墨言眸光一闪,似未料到深宫公主竟知此事。他沉默片刻,方道:“臣年少时曾游历江淮,亲眼见水患之惨烈。归京后潜心研究,略有心得。” “那依你之见,如今南方水患,当以何策治之?”萧清璃看似随意地问道,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 沈墨言抬眼,直视萧清璃:“殿下已献《治水三疏》,何必再问臣下?” 四目相对,藏书楼内一时寂静。窗外秋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许久,萧清璃轻轻笑了:“沈司业果然慧眼。那策论确出自本宫之手。” “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沈墨言躬身一礼,却话锋一转,“只是殿下可知,为何明明献上良策,陛下却只赏不重用?” 萧清璃挑眉:“愿闻其详。” “因为殿下是公主。”沈墨言语气平静,字字却如刀,“在这朝堂上,女子干政是大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殿下能证明,女子之才,不输男儿;除非殿下手握实权,让人不敢轻视。”沈墨言目光灼灼,“而这实权,或许就从这国子监开始。” 萧清璃心弦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沈司业此言,可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沈墨言撩袍跪地:“臣一介书生,别无长物,唯有一颗忧国之心,满腹经纶之才。若殿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这一刻,萧清璃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火焰——那是蛰伏已久的不甘,是期待变革的渴望。 暮色四合时,萧清璃才离了国子监。马车行至宫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门外。 谢珩今日未着官服,一袭墨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见公主车驾,他快步上前,隔着车窗低声道:“殿下今日在国子监的作为,已传遍朝野。” 萧清璃掀帘,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世子是来道贺,还是来看笑话?” “臣是来送一份礼物。”谢珩从怀中取出一卷册子,“国子监近年来的账目,以及几位重要官员的底细。或许对殿下有用。” 萧清璃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世子为何这般助我?”她终是问出心中疑惑。 谢珩凝视着她,黄昏的柔光中,他的目光格外深邃:“三年前的上元夜,梅林中那个对月立誓的小姑娘,曾说要让这天下换个模样。臣想看看,她能否做到。” 萧清璃心头一震。那个她以为无人知晓的夜晚,那个她压抑太久终于崩溃的时刻,原来竟有旁观者。 她正要开口,谢珩却已退后一步,恢复臣子本分:“夜色已深,殿下请回宫吧。来日方长。” 马车驶入宫门,萧清璃回头望去,见那道身影仍在暮色中伫立,如沉默的青山。她握紧手中册子,心中有什么悄然生根。 这一局棋,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第3章 第 3 章 秋日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国子监的正堂地面上洒下一地碎金。萧清璃端坐主位,手边搁着一盏清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沈墨言侍立一侧,将一叠文书轻轻推至她面前。 “殿下,这是近年来的账册与生徒名录。”他声音平和,却字字千斤,“账面亏空高达三万两,而生徒中,勋贵子弟占七成,寒门不足三成。” 萧清璃指尖划过名录上那些显赫的姓氏,唇角勾起一抹冷峭。这便是大雍未来的栋梁?不过是权贵们互相勾连、稳固权势的又一处围场罢了。 “传令下去,”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内,“即日起,恢复五日一次的策论考课,优者赏,劣者罚。另,开设经世实务课,延请工部、户部能吏讲授水利、算学。” 命令一出,满堂皆惊。侍立在旁的几位博士、学正面面相觑,终究是资历最老的李博士硬着头皮上前:“殿下,此举恐有不妥。策论频密,徒增生员负担,且实务杂学,恐非正道……” “正道?”萧清璃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他,“李博士以为,何为正道?是闭门诵经,空谈性理,还是学以致用,匡时济世?南方水患肆虐,百姓流离,朝廷亟需懂水利、通经济之才,国子监乃育才之地,岂能置身事外?” 她语气并不凌厉,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李博士额角渗出细汗,喏喏不敢再言。 沈墨言垂眸立于一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激赏。这位公主,比他预想的更为果决。 改革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国子监内激起千层浪。寒门学子大多振奋,他们苦无门路久矣,此制若行,便是凭真才实学晋身的阶梯。而勋贵子弟则怨声载道,他们素来倚仗家世,课业疏松,如今陡增压力,岂能甘心? 风波起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课。 那日考的正是新开的实务水利篇。题目是萧清璃亲自所出,结合今岁水患,问疏浚、赈济之策。寒门学子陆明远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而以礼部侍郎侄儿徐启文为首的几位纨绔,却抓耳挠腮,答卷上空空如也,只胡乱涂鸦了几句圣人之言。 卷子呈至萧清璃案头,结果不言而喻。陆明远高居榜首,而徐启文等人不仅榜上无名,更因答卷不敬,被罚停领本月膏火银。 徐启文何曾受过此等折损颜面之事?当下便勃然大怒,领着一群狐朋狗友,在散学途中堵住了陆明远。 “陆明远,你好大的本事!”徐启文一把揪住陆明远的衣襟,满面戾气,“是不是暗中巴结了哪位贵人,得了题目?否则你一介寒门,怎会懂得这些?” 陆明远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徐兄此言差矣。考题皆出自典籍与时务,殿下公开考核,何来泄题之说?自己学识不精,何必迁怒他人?” “你敢讥讽我?”徐启文恼羞成怒,挥拳便打。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寒门学子素日受气,此刻见陆明远被围,多有不平者上前理论,很快便推搡扭打在一起。国子监后院,一时乌烟瘴气。 萧清璃闻讯赶到时,只见陆明远嘴角淤青,衣衫被扯破,却仍死死护着怀中书箧。徐启文等人虽人多,却也未占到大便宜,个个发冠歪斜,模样狼狈。 “成何体统!”萧清璃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冻结。 众人慌忙跪倒一片。徐启文虽也跪下,却梗着脖子抢先道:“殿下明鉴!是陆明远舞弊在先,又出言不逊,学生等气不过才……” “闭嘴。”萧清璃打断他,目光落在陆明远身上,“你说。”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出,不添不减,末了道:“学生虽微寒,亦知读书人风骨。舞弊之事,断不敢为。徐生等人无端挑衅,殴打同窗,请殿下做主。” 萧清璃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她走到徐启文面前,俯视着他:“你口口声声说他舞弊,证据何在?” 徐启文语塞,支吾道:“他……他一寒门学子,怎能答得出那般策论?定是有人泄露……” “呵。”萧清璃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冷得像冰,“答不出,便是舞弊?按此逻辑,你这般蠢钝不堪,能入国子监,莫非是令叔父替你走了门路?” 徐启文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国子监生员名额紧俏,勋贵子弟入监,或多或少都倚仗家世,此乃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如今被萧清璃当众点破,无异于撕破脸皮。 “殿下!”周祭酒闻讯匆匆赶来,见状连忙打圆场,“不过是学子间口角争执,年轻气盛,些许摩擦在所难免,殿下息怒,交由老臣处置便是……” “口角争执?”萧清璃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周祭酒,“聚众斗殴,污蔑同窗,藐视学规,在周大人眼中,只是些许摩擦?莫非往日国子监便是如此和稀泥,才纵得某些人无法无天?” 周祭酒被噎得面红耳赤,呐呐不敢再言。 萧清璃环视在场众人,朗声道:“国子监,乃朝廷育才重地,非是尔等逞凶斗狠、仗势欺人之所!今日之事,本宫看得分明。徐启文,无端挑衅,聚众殴斗,污蔑同窗,数罪并罚,即日起逐出国子监,永不录用!其余参与斗殴者,各记大过一次,停领膏火银三月!” 徐启文如遭雷击,瘫软在地。逐出国子监,意味着他仕途尽毁,家族颜面扫地。 “至于陆明远,”萧清璃语气稍缓,“不畏□□,据理力争,维护学规,赏银二十两,以彰其行。” 处置已下,满场寂然。寒门学子们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而勋贵子弟们则面露惶然,首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国子监的天,真的要变了。 风波平息后,已是黄昏。萧清璃并未立即回宫,而是信步走向藏书楼。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独自一人时,眉宇间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殿下今日之举,可谓雷霆万钧。”沈墨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羊皮灯笼。 “沈司业是觉得本宫太过严苛?”萧清璃没有回头,望着楼外渐沉的暮色。 “非也。”沈墨言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窗外,“积弊已久,非猛药不能去疴。殿下今日不仅是在处置几个顽劣学子,更是在立威,在立规。让所有人看到殿下革新国子监之决心。只是……” “只是此举,亦将本宫推到了风口浪尖,彻底得罪了徐侍郎一党,是么?”萧清璃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 沈墨言颔首:“殿下明鉴。徐侍郎乃内阁次辅心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本宫知道。”萧清璃转过身,灯火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知前方荆棘密布。妥协退让,换不来真正的变革。唯有迎难而上,方能破局。”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沈司业,你可知本宫为何执意要革新这国子监?” 沈墨言微微一顿:“臣愿闻其详。” “因为这不仅仅关乎几个学子的前程,更关乎大雍的国运。”萧清璃的声音低沉下去,“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暮气沉沉。地方官吏,贪墨成风,民生凋敝。若连这培育未来官员的国子监,都成了藏污纳垢、结党营私之地,大雍的未来何在?”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书架上一卷《贞观政要》的书脊,指尖沾了些许尘埃。“母妃去时,我曾恨这宫墙冷漠,人心叵测。后来我明白,与其恨,不如去改变。或许螳臂当车,或许不自量力,但总要有人去做第一个推动巨石的人。” 沈墨言静静听着,心中震动难以言表。他原以为这位公主夺权,或为自保,或为复仇,却未曾想,她胸中竟藏着如此格局。这一刻,他仿佛看到眼前这单薄身躯里,燃烧着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 “殿下……”他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臣,愿效犬马之劳,助殿下……移开这块巨石。” 萧清璃看向他,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炽热与坚定。那是一种找到同路人的确认。 “那么,沈先生,”她第一次用了敬称,“我们便从整理这些蒙尘的典籍开始吧。思想不变,一切变革终是空中楼阁。” 夜色渐浓,藏书楼内灯火通明,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商议革新细则,从课程设置到考核标准,从师资延聘到寒门补助。窗外秋风萧瑟,楼内却因志同道合的谋略而暖意初生。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书房内,谢珩听着心腹侍卫关于国子监今日之事的详细回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徐启文被逐……她倒是干脆利落。”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吩咐道,“徐侍郎那边,必不会甘休。让我们的人盯着点,若有异动,及时来报。另外,”他沉吟片刻,“找个妥当的人,将徐侍郎那位外室所生之子,暗中接入京中安置好。关键时刻,或可有用。” “是,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