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面壁人》 第1章 什么时候结婚 天空灰蒙蒙的,一位大姨打着黑伞,正站在卖萝卜的老爷爷摊位前和旁边的大婶儿聊天,伞上的雨珠一滴、两滴地落在了李半的灰色卫衣上。“姑娘,你去忙你的吧,别帮着捡了”卖萝卜的爷爷说。“嗨,没事儿,张爷爷,天儿不好,阿姨不好下手,看中哪个我帮着捡捡”李半仰着脸看着张大爷,露出了左脸的酒窝。说也怪,这都快入冬了,北方却学起了梅雨季的南方,接连下了好多天雨,雨倒不大,但是一下就是一天,刚刚忙完秋收,等着在市场上小有收获的老人们好几天没法出摊,张大爷属于那性急的,新收的萝卜翠绿翠绿的,真是有翡翠那辣绿的感觉,放在家里不拿出来卖,心里痒痒的,正赶上早上儿子又弄了两筐牡蛎,这牡蛎现在属于刚上市,今年好多人家还没吃头遭呢,拿到市场上不知道多抢手。这么想着,实在在家待不住了,拉着老婆子,开着电动小三轮就来了平时李半她们家常待的小区门口,搭起帐篷,就张罗起买卖了。李半那会儿和爷爷也是刚到小区门口,看见张大爷和张大妈亲切地不得了,张嘴就是“哎呀,你们老两口怎么来了,这天儿还出摊啊”嘴上这么说,赶紧跑过去帮张大爷搬东西,转瞬间棚子搭好了,东西也摆上了。萝卜是一大早老两口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带着泥裹着雨呢,更显翠绿。“哎呀,丫头,歇会儿吧,谢谢你谢谢你”张大妈快70了,满头没剩几根黑发了,但是站的倍儿直,说话中气十足,还不失亲切,布满皱纹的右手给李半递过来一张纸巾。“嗨,这点儿活儿还算活儿啊,张奶奶您小瞧我”李半咧着嘴,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轻轻地接过张大妈递过来的纸巾,擦去了手上的黄泥。 “我说老张啊,你这心有没有底,这天也出来做生意啊”李半的爷爷把抽了一半的烟拿到半空,声音洪亮地和张大爷招呼着。这俩是老相识了,多少年了,都在这个小区门口你拉我扯“嘿,真行,你这天天来的,说起我了”张大爷笑着说“这刚过完节,你们爷俩收获不小吧”。说到这儿,李半的爷爷真是禁不住眉开眼笑,“刚过完节啊,这家家户户那东西确实不少,昨天装了好几车,我是来来回回拉,把李半也累够呛”。听到这儿,李半抬起头,笑着望向爷爷“我还行,天天都这光景就好了,我啊,有使不完的力气”。张大爷忽然声音小了点儿,向李半爷爷挪近半个身子,不无心疼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就舍得让她天天出来和你捡垃圾,收破烂啊”李半爷爷的脸色突然就不好看了,语气里多了几分怒气,“收破烂怎么了,你瞧不起收破烂的啊”“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大爷急忙解释道。“你怎么不让你家李文和你搭伴啊,天天带着李半,她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天天和你干这些活儿,也不是回事儿啊”“李文,李文还没起床呢”李半爷爷头也没抬,似有似无地回应。张大爷知道惹得老李不高兴了,于是不再说下去,又回到摊位上自己带的小凳子前,慢慢坐下来,把装牡蛎的筐子朝身边拉了拉,准备开始取牡蛎。雨开始小了,小区里下楼活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收破烂的,哎,收破烂的”一个大妈在楼上透过打开的窗户朝李半爷爷喊着“等一会儿哈,有东西”李半爷爷抬起头,朝着窗户点点头。“走吧,来活儿了”李半爷爷转过头对着李半说道。“那张爷爷,张奶奶我先忙去了哈”李半拍打着两只手,从张大爷摊儿前站了起来。“忙去吧,闺女”张大爷抬脸看着她说道。祖孙俩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张大爷回头看着张大妈说:“这老李真不知几世修得这么好的福气,有这么个好孙女儿”张大妈也是连连点头,突然又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有那么个孙子,哎,李半这姑娘命苦啊,听她爷爷说,打算今年就给他俩的婚事给办了呢”张大爷并不吃惊“这老李说到底还是个亲疏远近,李半再好,不也是他捡的,这孙子再差,也是自己亲生的,把李半娶回来了,那才真正是他们老李家的人啊。”说到这儿,两个老人情绪都有点儿低落,赶上有人来问萝卜,也不再多聊。 “我说收破烂的,昨天喊你,你怎么就走了,有钱都不挣啊”楼上的大妈拎着一大捆纸壳,气喘吁吁地说着。“嗨,哪有那回事儿,没听见麽”爷爷爽朗地说着。“告诉你哈,我这在楼上可都称好了,别骗我的称哈”爷爷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就按你说的来”给李半使了了眼色,意思不用过称,直接拿车上,按照大妈说的斤数给了钱。“幸好没称,爷爷”李半望着爷爷。“称也没事儿”爷爷狡黠一笑。忙活了大半天,小车已是满满当当。祖孙俩打道回府,“爷爷,不用去市场买点儿菜么”李半问。“买啊,必须买,你文哥昨天就说了,想吃猪头肉”李半听着,别过脸,翻了个白眼,心里默念“吃猪头,我看他早晚变猪头。”“我说李半啊”爷爷突然语气严肃,“你文哥也毕业两年多了,今年都25了,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看你俩这婚事今年赶紧办了吧”李半大气不敢喘,仔细调整情绪、表情,转过头,露出一个酒窝“爷,文哥是25了,我这不刚21么”爷爷表情愈加凝重,“21已经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了,你到底怎么想的”李半头低了下去,不敢说话。爷爷眉头紧蹙,也不看李半,只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李半真不敢说话了,自己的命都是爷爷捡来的,一个收破烂的老人把自己养得这么大,其中多少艰苦可想而知。自己小的时候爷爷就天天在自己耳朵边念叨着:“半儿啊,当年要不是我在垃圾箱发现了你,你啊,怕是要喂流浪猫、流浪狗了”就连自己这个名字,李半,也是因为在爷爷心里,孙女就是半个孙,长大了,嫁给孙子,孙媳更是半个孙。也不枉自己这么些年拉扯这两个小崽子。自己的儿子走得早,媳妇儿在儿子没死之前就天天不着家,儿子一死,孩子扔给自己这个老东西,再也找不着人,李文这个孙子,自己是打他小时候就一直觉得有亏欠,人家孩子都有爹有妈,可是自己的孙子只有自己这么个捡破烂的糟老头子,自己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当成三个人的干,幸亏李半大了点儿以后能帮上一些忙,好不容易把孙子供上了一个三本院校,谁想这大学毕了业,连工作都找不到。刚开始孙子还总说等自己找到好工作以后,要带爷爷环游世界啊,要给爷爷买最好吃的猪头肉,但是现在躺了两年了,不仅不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连话都变少了。每天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整晚整晚不睡觉,还时常情绪不稳定冲着自己和李半大呼小叫,自己呢,总是充分给与理解,年轻人有点儿抱负无处施展,难免心灰意冷。找不到工作也无所谓,找不到工作也不耽误成家,这李半从小捡的现成的媳妇儿,婚事不用愁,工作慢慢找呗。再说男人成了家,有了孩子,责任心越来越重,自然而然就谋出一条生路了。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自己的孙子身上,反倒是在这个从小就被自己捡回来拉扯大的丫头身上,自己这些年也不是全把她当成捡来的孩子,但是自己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怎么能供出两个大学生呢,李半从小成绩就比李文好,甚至好的不能在一起相提并论,李文在班里那总是排在下游的,李半呢,多少年了,直到上初中都一直是全校的前几,直到要升高中了,按成绩是要去县里的重点,但是自己哪有那个条件。何况如果李半不读书了,还能帮衬着自己,这样李文的生活也能更舒适些。于是自己只能狠狠心,在李半要升高中前,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和她谈开了这个问题,“虽然不能让你去上学,但是你这辈子注定是咱们老李家的人了,咱们养着你,谈什么上不上学呢。再说女孩儿啊,念多少书都没用,将来一样是嫁个男人生孩子,你有你文哥,你文哥将来出息了,少不了你的好日子”这么一通话,劈头盖脸落下来,李半只是听着,没什么反应,也没有流泪,只是天快亮的时候说“爷,我明白,我明天就和您一起出去”从那儿以后李半也成了各个小区大爷大妈的熟人,天天和爷爷一边捡,一边收。两个人,确实轻松一些,爷爷也肉眼可见的开心,有时候爷爷也会给她一些零用钱,她却不要“爷,我啥都有呢,你看”指指自己身上昨天才捡的一套黄色运动服,露出左脸的小酒窝。只是有几次夜深人静,爷爷起夜的时候发现,李半在哭,隔着布帘,爷爷也不知道孩子是自己在哭,还是做了噩梦在哭。人家说做梦不能瞎打扰,容易吓出病。所以自己一次也没有掀开布帘看看李半的情况,权当她是做噩梦了。 李半的哭呢,有时候确实也是因为做梦。从李半有记忆以来,有一个梦总是反复来困扰她,梦里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和一面墙壁,梦里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关在冷宫的妃子,转瞬李半又来到一片坟地,拼命地喊:“姐,你在哪儿,姐,我来救你了”只见李半扑倒在一块儿写着骊的墓碑前,双手不停地挖。每次自己正好奇到底有没有把人成功救出来的时候,场景却又转换到一间古代的卧室,一个男人正看着自己,眼神中有无法读懂的悲伤,那男人总是问“你是你,她是她,你非要成为她么”,梦里的李半貌似非常爱这个男人,可是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离开,梦的最后李半总是又回到一开始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所在的房间,回到了那一面墙壁前,然后人就越来越清醒,越想捋清楚梦里的这些场景,却就越糊涂。每次从梦里醒来,李半都发现枕头湿了一片,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这梦太怪了,怪在还没哪个梦像它这样竟然还能反复重复;这梦太怪了,怪在自己好像就是亲历者,在梦里,自己都感受到一股钻心切骨的痛;这梦太怪了,这梦好像总是在指引着李半去找它,把它拼完整。反正,这梦,总是透着一股彻头彻尾,无法捉摸的怪! 但是李半晚上的哭,并不全是因为梦,有时也因为她完全搞不懂自己的人生,她从哪里来,她是谁,她要往何方去。从小爷爷在垃圾桶捡了自己回来,是父母抛弃了自己么,父母为什么要抛弃自己?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又是谁呢?自己是李半?是一个高中都没读的收破烂的女孩儿?是一个天天游走在各个垃圾桶,每天只和垃圾说话的人?自己要往何方去?就真的是二十出头就嫁给那个好吃懒做、只会吹牛、毫无孝道只会吸爷爷血的情场浪子?这个李文书没好好读,上学的时候却不知道交了多少个女朋友,小学就开始让自己帮他递纸条,初中更是因为谈女朋友和别人大打出手搞得全校皆知,还是靠自己去找老师说和,才免了让爷爷来学校受罪。大学就更是数不清了,同时可以和七八个真心女友一起聊天,更可恨的是搞大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肚子,还来找自己借钱,不给就威胁只能找爷爷了。李半怎么忍心让爷爷这么大年纪还给他擦屁股,精神身体上双重受辱。只能自己在晚饭后先后打好几份工,告诉爷爷自己想学一个不知所云的网络课程,其实是补李文的窟窿。难不成就这样给他擦一辈子的屁股么?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每每到了夜晚,李半想好好休息的时候,这些念头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好像瓢泼大雨砸在地上的巨大泡泡,密密麻麻,瞬间破碎。越和自己强调,赶紧睡吧,明天还一堆活儿在等着自己,却又是深陷这些问题里无法自拔,没有一个有答案的。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心疼。有时候泪水就情不自禁流了出来,尽管自己已经尽量控制,不想让爷爷发现。却还是感觉到偶尔爷爷起夜后在自己床边停了一会儿,这种时候李半只能强迫自己立马止住,可是,眼泪,它并不全听你的话。 现在呢,不是夜晚,也不是自己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而是白天,爷爷已经满怀期待并十分笃定地问到自己“什么时候结婚”甚至不是要不要和文哥结婚,而是直接问“什么时候结婚”。自己没有怪过爷爷,爷爷虽然日常有些偏心,但是每个人生下来的时代不同,成长环境不同,受的教育不同,爷爷已经在他自己的价值体系内,对自己这样一个捡来的等着做孙媳妇儿的孩子很好很好了。对爷爷,李半只有感激,可是文哥···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留着寸头,长着圆脸,总戴一幅黑框眼镜,体重还没自己沉,经常被身边朋友叫“蚊子”的文哥,自己对他只有亲人的感情,谈婚论嫁何从谈起,至少此时此刻自己心里真的没办法接受,但是怎么能让爷爷失望呢,爷爷都73了,虽然现在人的寿命较之前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是爷爷这些年这么辛苦,也有不少基础病,上天的安排谁又知道呢?如果不满足爷爷的这个愿望,自己又是个什么人呢?于是,李半自以为巧妙地和爷爷说“爷,要不咱们找个师傅合一合我和文哥的八字吧,看看师傅怎么说,师傅看完了,肯定会说什么时间合适”李半自认为自己和李文根本就是八字不合,但凡稍微靠点儿谱的师傅,测完以后这桩婚事都得黄。爷爷一听却喜笑颜开“好好好,对对对,我怎么忘了应该先合合八字,好!等我问问,找个顶顶好的师傅给你俩看看”李半别过脸,长舒一口气,“老天啊老天,保佑我,让爷爷找到个灵灵的师傅吧” 第2章 你们爱谁去谁去 但是李半突然想到,爷爷根本没有自己准确的八字,怎么合婚呢?“爷,你知道我准确的出生时间么”李半爷爷目视前方,并不看李半,只说了一句“不需要八字”。两人不再言语,三轮车拐去就近的菜市场,李半自己进去买了半斤的猪头肉,她知道爷爷爱吃麻花,就带了一根刚炸好,热乎乎、香喷喷的麻花给爷爷。“爷,你先吃吧,刚出锅的好吃”李半爷爷眼梢炸开了花,拿起麻花咬了一大口“榴莲馅,香啊,还是咱家半儿知道心疼人嘞”。李半脸微微一红,坐回驾驶座,从小区到家很近,电动车也就二十多分钟,可是刚才还是洁净的小区,行驶过一条极其宽阔的柏油马路后,就是村里泥泞的道路。尤其这几天连连落雨,村里的道儿越发难走,李半和三轮车较了好一会儿劲儿,终于将车停到了自家门外。门口用水泥抹的七七八八,电动车停的时候还有一点颠簸,大门的红漆很多地方都已经脱落了,很是斑驳,露出里面已经生了锈的铁。打开门锁,推开大门,院里摞着这几天祖孙俩捡回来、收回来的各种塑料,纸壳和其他的放在了旁边的偏房里。整个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儿,门窗都是木头的,刷着绿漆,那颜色不再是当初明快的绿色,而是被岁月调和成深沉的灰绿,漆皮起翘,卷成一片片干燥的鳞,边缘脆薄,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门框与窗棂的接榫处,已不是严丝合缝的当年。木材干缩,裂开细如发丝的纹路,用手指拂过,能感受到一种粗糙而温存的摩擦。透过布满水渍和划痕的玻璃,李半看见瘫在炕上的李文,像一滩烂泥。被子被他卷成一团,胡乱地压在身下,一条腿粗鲁地伸在外面,脚趾还在微微动着-李半心里默念“你睡得倒是香啊”李文半张着嘴,嘴角甚至有一丝口水的痕迹,随着他的呼吸,胸腔一起一伏,发出令人刺耳的鼾声。李半的视线死死盯住他随意搭在炕沿儿的那只手臂,松弛的肌肉和自然微曲的手指,此刻在李半眼里并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裸的懈怠和自私。每一道从窗户缝隙透进去的光,仿佛都在纵容他的懒惰。破旧的门窗替李文挡住了外面的风雨,也挡住了李半心里无处发泄的怒火。李半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真想让冷风灌进去,或者让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只要能打断他那可憎的、沉酣的睡眠。”李文就这样占据着炕的中心,纹丝不动,用他最彻底的静止,表达着最令李半烦躁的挑衅。 李半没好气地故意用力推门,发出声响。爷爷用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一个眼神,李半就明白了,爷爷是让她小点儿声儿,别把李文吵醒了。但是李半的那声推门声儿,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猛地扎进了李文沉溺的睡眠。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被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眉头死死锁住,仿佛在与整个苏醒的世界为敌。“干什么!”李文怒吼道。爷爷赶紧从中调和“没事儿,没事儿哈,开门,声音大了点儿。时间不早了,起来洗洗吃饭吧,今儿可有你最喜欢的猪头肉!”言语间满是宠溺。李半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仿佛地面瞬间变成了粘稠的胶。一股冰冷的、带着酸涩感的东西从胃里猛地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李半不自觉屏住呼吸,走到灶台前,拿起了挂在门框边上的围裙,准备开始做饭。 不一会儿,炒鸡蛋、醋溜白菜、炒萝卜条、猪头肉、土豆丝汤、三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就端上了桌。李文经过和被子的几番扭打也终于起了床,虽然起床时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但是对猪头肉的渴望还是点燃了他当前为数不多的欢乐。三人坐到桌前,爷爷将装有猪头肉的碟子往李文那边推了推,这才开始动筷。饭桌上的空气有些尴尬,李文只顾吃,对李半和爷爷今天收成如何,辛不辛苦根本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愿。吃了一会儿,爷爷放下汤碗,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目光在李文和李半脸上扫过,语气平常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打算约一下东街的王半仙,下个礼拜天,给你和李半看看相,合合婚。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这事儿定了,我也就安心了。” “哐当--”李文手里的筷子掉在瓷碗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他感觉像被人当胸猛锤了一拳,所有的血液“嗡”地一下全都冲到了头顶,耳边一片轰鸣。他猛地抬头,视线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急速地从对面夹着萝卜条的李半脸上掠过,死死盯住爷爷,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合婚?”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和愤怒,显得有些尖利、变形。“爷爷,您糊涂了吧!我跟她···算怎么回事儿”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爷爷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什么怎么回事儿,李半从小是我养大的,知根知底,乖巧懂事儿,亲上加亲,不好么”“不好!”李文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感觉胃里一阵翻滚,这顿饭变得无比恶心。他用手指着李半,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只能把所有怒火砸在桌面上,“我姓李,她也姓李。她是我妹妹!您让我跟她···这传出去像什么话?简直···简直就是□□!”自始至终,李半只顾夹菜吃饭,没有任何表情。李文猛地推开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出痛苦的尖叫。他豁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看着爷爷和李半“你们爱谁去谁去,我李文,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可能跟她在一起!”说完,他转身就走。 第3章 初访王半仙 李文走后许久,爷爷终于开了口。“下个礼拜天,该合婚合婚。”他的语气强硬,却藏着一丝无法真正强迫孙儿的无奈。这无奈转而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信念。“李文这小子,现在嘴硬。可这人世间的事儿,讲究个缘分天定。”他嘴角牵起一丝近乎顽固的、了然的微笑,“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看事没走过眼,你们俩性格互补,是捆在一起的,他现在不愿意,是还没开窍,没走到那条路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是在宣布一个必将实现的预言:“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明白。我今天的安排,才是对你,对他,对我们这个家,最好的路。李文,一定会点头的。”而风暴的另一端--李半,自始至终夹菜吃饭,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端着碗,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尊严。爷爷的笃定,李文的愤怒,她都听在耳里。她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比李文更甚。这安排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对她身份的再次否定与施舍。可她不能反抗,这个家收养了她,给了她屋檐,她早已失去了说“不”的权利。于是她只能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作为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抵抗。 礼拜天终究是来了。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儿没拧干的抹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文靠在院子外那棵老榆树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心里盘算地清清楚楚,像揣着一把冰凉而精准的算盘。合婚?他压根不信那套老掉牙的玩意儿。他眼前晃动的,是爷爷承诺的那笔钱--合,给十万;不合,也给五万。五万块,足够他离开这个小镇,去南方闯一闯,或者干脆潇洒一段时间。“反正横竖都是赚,”他心里冷笑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讥诮,“陪那老头子演场戏,白赚五万块,这买卖不亏。”至于李半?他压根不考虑她什么感受。 爷爷从屋里走出来,穿着一身难得体面的中山装,脸上混合着期待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了眼孙子,没多说什么,只沉声道:“走吧,王半仙等着呢。”李文无所谓地耸耸肩,跟上爷爷的步伐,脚步甚至有些轻快,仿佛不是去决定一桩婚姻,而是去领一笔注定到手的奖金。 而李半,早已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候,她穿着一套洗的有些发旧的蓝色运动服,飞快地看了爷爷和李文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准备好了,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村子东头,一间孤零零的瓦房缩在几棵老榆树的荫蔽下,外墙的泥灰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暗黄的土坯。木门老旧,若不是本地人,决计想不到这便是“王半仙”的居所。从外看去,其简陋程度与村里堆放杂物的仓库无异,甚至更为破败、低调,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然而推开门扉,跨过那道高高的木门槛,景象豁然一变,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陈旧而肃穆的时空。屋内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是线香燃烧后留下的沉檀气息、老木头的霉味儿,以及一股若有若无、清苦的草药味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不自觉收敛心神的氛围。 屋内四壁被暗红色的木质板壁遮得严严实实,靠墙立着几个顶到房梁的旧书柜,里面塞满了线装的、封面泛黄的旧书,有着被频繁翻动的模样。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正对着门口的墙壁处。设着一方小小的神龛。神龛并非供奉常见的神佛,而是一尊约两尺高的石像。那石像雕琢的是一位女子,线条古朴甚至有些粗犷,因年代久远,表面已被烟火熏得乌黑油亮,五官细节已模糊难辨,却能感受到一种沉静的、非人间的注视。这尊“石女”静静地立于龛中,面前小香炉里插着三柱新燃的香,青烟袅袅,盘绕而上,让那石像的面容更显神秘莫测。神龛前,是一张宽大的老树根雕茶台。台面被摩挲地温润光亮。茶台后,端坐着的,正是王半仙。 王半仙看着与爷爷年纪不相上下,约莫七十左右,但气质迥然。最扎眼的是他的头颅--头顶寸草不生,光滑地如同鹅卵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然而,与此形成诡异对比的是,他下颌却蓄着一部雪白的胡须,梳理地一丝不苟,直垂至胸前,如瀑布,如银丝,带着一种不属于这尘世的洁净与威仪。一副样式老旧的圆片墨镜,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人无从窥探其眼神,只能看到墨镜上反射的微弱光点和镜架后深刻的皱纹。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对襟盘扣褂子,坐姿如钟,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他不言不动时,便如同一尊塑像,与身后的石女、满屋的陈旧器物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沉重而肃穆的气场。直到爷爷引着李半和李文进屋,他才微微抬起头,朝向门口的方向。“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儿磨砂的石头在轻轻摩擦,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屋子里稳稳地落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命运的重量。 第4章 似是故人来 王半仙那低沉的一声“来了”余音未落,他的脸微微转向进门的三人。当爷爷侧身将跟在最后的李半让进屋内时,王半仙那原本如老僧入定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隐藏在墨镜之后的双眼,在触及她面容的瞬间,猛地睁大了。那是一种在漫长黑暗中独行、终于瞥见一缕熟悉微光的激动,他光滑的头颅下意识地向前微倾,仿佛要看得更真切些,那部雪白的长须无风自动,拂动了一下。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瞬间绷紧,似乎想要立刻撑起身来,一个称呼、一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问候,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得如同错觉。他那强大的定力与某种更深的顾忌,立刻将这源自本能的冲动死死压了下去。这份无声的震撼与极致的克制,使得屋内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数分。 就在王半仙那极其微小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发生的一刹那,李半垂着的眼帘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一丝缝隙。她习惯了观察,在这个家里,察言观色是她生存的本能。她看到了--尽管隔着墨镜,她捕捉到了王半仙脸部肌肉那一瞬间的绷紧,看到了他那原本如磐石般稳坐的身躯向前微倾的趋势。这太不寻常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半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甚至有些木然的神情。她将眼帘重新完全垂下,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心思的光芒,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间的目光游移。 王半仙没等爷爷开口说明来意,便用那沙哑的嗓音径直说道:“是为这两个孩子,合婚来的吧。” 不是询问,是陈述。 爷爷连忙点头称是,正要详细介绍。王半仙却微微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他缓缓开口,话语像从古老的井里打捞上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宿命的味道:“不用合了,合不了。” 一句话,如冰水泼入滚油。爷爷脸上的皱纹因惊愕而瞬间绷紧,脱口而出:“半仙,这…这是为何?” 李文先是一愣,随即嘴角难以自抑地微微上扬,一种“果然如此”的轻松感掠过心头。李半则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但嘴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是因为…没有丫头的准确八字吗?”爷爷不甘心地追问,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不能单凭看相……” 王半仙淡然打断他,语气平稳地说道:“凤卜难成,非关八字;鸾俦不缔,自有天机。此乃宿缘所定,非人力可强求。” 爷爷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此事已无可更改。 就在三人准备悻悻离开时,李文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他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冲着王半仙的方向开口:“合不了就算了。那你给我看看,我什么时候能行大运,发大财?这辈子能不能混成个人上人?” 爷爷皱眉,瞪了孙子一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写有孙子八字的红纸递了过去。 王半仙并未伸手去接那张纸,他的脸微微转向李文,墨镜后的双眼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内里。他声音低沉:“前缘种得福满门,今生方饮玉露恩。莫道云深遮望眼,自有星斗照前尘。” 这云山雾罩的批语让李文大失所望,他想要的可是具体日期和成为暴发户的捷径!他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耐与不敬:“切,说了跟没说一样!尽会故弄玄虚!” “李文!”爷爷低声厉喝,枯瘦的手猛地拽了孙子一把,投去一个极其严厉、近乎警告的眼神,示意他立刻闭嘴。屋内,李文的无礼与王半仙深不可测的静默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 方才的一切言语交锋,都如暴雨落在池塘般,在李半心中炸开了花。李半垂首而立,姿态温顺得像一株依附于阴影的藤蔓。她表面沉静如水,仿佛王半仙那石破天惊的“合不了”,李文粗鄙的追问,爷爷无奈的叹息,都未曾在她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后,她的目光却锐利如针,将周遭的一切细节都深深刺入心底——王半仙初见自己时,那墨镜也遮掩不住的、绝非寻常的震动;他斩钉截铁拒绝合婚时,那不容置疑背后似乎隐藏的更深层的缘由;那尊静默无言,却仿佛在与之对视的石女塑像,透着说不清的古怪;还有那句批给陈默,看似平常,实则云山雾罩的“前缘今生”……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她不能问,至少不能在爷爷面前问。爷爷的固执与期望,她比谁都清楚,任何关于此事的追问,都可能打破眼下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她死死囚禁在那看似柔弱的躯壳之内。她只是默默地、更加仔细地将今日所见所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甚至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都如同收集拼图碎片一般,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破土的嫩芽,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在她心中萌生、清晰:她一定要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独自来见这王半仙,一定要揭开这层层迷雾,搞清楚萦绕在心头的所有谜团。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探寻那个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梦境。 第5章 逐渐清晰的石女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成了黏稠的蜂蜜,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未解的谜团。爷爷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失望和方才孙子的无礼而更深了几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上前一步,姿态谦卑,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红封,双手恭敬地递向依旧端坐如山的王半仙。 “半仙,劳您费心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半仙的目光甚至没有扫向那红封,他只是微微抬起手,做了一个轻柔的推拒手势。 “并未为二位小友行合婚之礼,此物,受之有愧。”他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任何情绪。 爷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才讪讪地收了回来。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被更深的无奈取代,只能连连躬身:“这……唉,多谢半仙,多谢半仙指点……” 话语苍白,充满了无力感。 他转过身,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对着仍是一脸不忿的李文和始终沉默的李半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走吧,我们……回去了。” 李文撇撇嘴,率先扭头朝外走去,脚步踏得响亮,似乎要将满腹的牢骚都踩在地上。 李半依言跟上。然而,就在她即将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踏入外面略显刺眼的光线中时,她的目光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再次不由自主地、悄然投向神龛之中那尊静默的石女。 乌黑油亮的石身,模糊难辨的五官,在袅袅余烟的环绕下,散发着古老而幽寂的气息。就在视线交汇的刹那,一股毫无来由的、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李半的鼻尖,直逼眼眶,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与此同时,那个多年来反复纠缠她、醒来后却又总是记不清晰的梦境碎片,如同被这道目光点燃,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那是一片无尽的迷雾,迷雾深处,似乎总有一个类似的、沉默的轮廓,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无力感……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洪流与记忆闪回,让她纤瘦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沉静如水的面具,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裂纹。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端坐于茶台之后的王半仙,墨镜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失态。他那部雪白的长须之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牵起一丝极淡、极隐秘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等待许久的预言终于开始应验的笃定,一种“你终究会感受到”的了然。他依旧沉默,如同那尊石女,静观着命运齿轮的悄然转动。 祖孙三人,带着迥异的心事,终于踏出了这间充满谜团的瓦房。爷爷佝偻的背影满是落寞,李文的步伐显得浮躁而不耐,而李半,则在跨出门槛后,于那片逐渐明朗的天光下,悄悄将掌心掐出更深的印记,将那石女的影子和梦境的碎片,一同死死地摁进了心底最深处,等待着破土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当那祖孙三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最后一丝属于尘世的喧嚣也随之远去。王半仙那始终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扮演。 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静默了片刻,如同在确认访客已真正离开。随后,他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从那张老树根茶台后站起身来。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神龛之前,身形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高大,又带着一丝孤寂。他停下脚步,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那尊静默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石女。接着,他做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他从自己那件深灰色对襟褂子的内襟里,极其小心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符箓,也不是法器,而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纱巾。那纱巾薄如蝉翼,颜色是某种难以形容的、近乎透明的月白,质地细腻得仿佛是由月光织就,与他粗糙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他伸出双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轻柔,将那方纱巾展开,然后,如同拂去绝世珍宝上的尘埃,开始轻轻地、极其细致地拂拭石女像。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隔着纱巾,沿着石像模糊的轮廓游走,从头顶,到肩颈,再到那早已看不清面容的脸庞。那姿态,不像是在打扫一件物品,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祭奠,或是一次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安抚。 香烟袅袅,缠绕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与乌黑的石像之间。 就在这静默的拂拭中,他对着石女,仿佛对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低声开口,那沙哑的声音里浸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句话里,有寻觅太久终得相遇的一丝释然与欣喜,仿佛一块悬在心口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洞悉命运轨迹后,知其不可违的深沉无奈与慨叹,仿佛早已预见前方并非坦途。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尊原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面容模糊、细节难辨的石女像,其脸部仿佛被一束无形无质、却温和清澈的光源从内部悄然点亮。石质的表面似乎变得微微莹润,那些被岁月和香火模糊了的刻痕——眼睑的弧度、鼻梁的线条、唇形的细微起伏——竟如水落石出般,逐渐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逐渐清晰的石女面容,其轮廓与神韵,竟与刚刚离去的李半,有着惊人的、绝非偶然的相似! 王半仙静静凝视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墨镜遮住了他眼中可能翻涌的所有波澜,只有那部雪白的长须,在寂静中无风自动,微微飘拂。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但当预言成为现实,那古老的石像终于显现出它等待的人面容时,空气中弥漫的,依旧是足以撼动命运的、无声的惊雷。 第6章 有条件的五万 回到家后,低矮的堂屋里,弥漫着从王半仙那儿带回的沉檀气息和一种更为沉重的静默。三人各怀心事,爷爷颓然坐在门口的旧板凳上,手指无意识地向兜里摸烟。“今天王半仙这么一说,两个孩子在结婚这件事儿上肯定更要推三阻四,这事儿看来是真急不得” 他看了一眼梗着脖子、一脸不耐烦的孙子,又瞥了一眼默默走向厨房的李半,决定将这桩心事暂且压下,“缓一缓,得先缓一缓。” 而李半,径直走进灶间,动作熟练地舀水、刷锅,仿佛一切如常。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王半仙那儿的一幕幕场景、对话,在心里暗暗谋划如何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单独去问个明白。” 只有李文,心里美得直冒泡。合婚不成正中他下怀,那笔唾手可得的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几乎没怎么耽搁,就凑到爷爷跟前,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语气急切: “爷爷,那王半仙可都说了合不了!这您可都听见了!那之前说好的……嘿嘿,那钱……” 爷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钱,一定给你,按承诺,五万。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得先把拿到钱之后,打算怎么用,一笔一笔,详细列个单子给我。我看了,觉得行,立马就带你去银行取。” 李文一听就炸了毛,跳脚道:“当初谈的时候可没这条件!您这不是临时加码吗?” 爷爷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加重了几分:“这钱,是我和李半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省出来,原本是给你和李半结婚安家用的!现在你要拿去‘创业’,我不管你,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打了水漂!你得让我看看,你这钱打算往哪儿扔,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文看出爷爷态度异常坚决,知道硬碰硬没用。他满腔的兴奋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一股邪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他猛地脱了鞋,一言不发,直接蹿上炕,扯过那床带着汗味的旧棉被,一股脑蒙到头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真他妈的麻烦!” 他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想,“早知道这么啰嗦,还不如不要……可不要又不甘心!” 被窝里空气污浊,加上今天起得早,又在王半仙那里经历了一番情绪起伏,他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算了,今天累死了,睡一觉再说,睡醒了再想那破清单!” 他调整了下姿势,没过多久,被窝里竟真的传出了沉重的、带着怨气的鼾声。 灶间里,李半已经点燃了灶火,跳动的火苗映着她沉静的脸。她知道爷爷和李文在外间的争执,但她无心也无力去管。米在锅里咕嘟着,她利落地洗着角落里几棵有些发蔫的青菜。平时,她和爷爷出去收破烂,午饭都是在外面凑合,馒头、饼子就咸菜。今天既然在家,时间也赶巧,她就想热热乎乎地做一顿饭,至少让爷爷能吃上口舒坦的。心里呢,还盘算着下午的活儿。今天打算去远一点的师范大学周边转转。大学城可是个好地方,学生们手松,经常能捡到“宝贝”——半新的衣物、只是旧了点的小电器、过时但还能用的文具,甚至偶尔还有被丢弃的书籍。更重要的是,师范大学旁边紧挨着一片富人区住宅,那里的垃圾站更是“富矿”。有钱人家淘汰起东西来完全不心疼,品相不错的家具、孩子玩腻了的昂贵玩具、甚至只是过季的名牌衣物,都时常能见到。她得早点去,赶在别的同行之前,挑些值钱的、好出手的整理出来。对她而言,这不是脏活累活,而是维系这个家,以及为自己积攒那微薄但重要的“未来”的途径。锅里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清秀而坚毅的眉眼。 第7章 不想要的机会 日子在悄无声息中如指间沙,一日一日地漏下去。爷爷和李半日复一日地在晨露未干时出门,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三轮车里装着维系这个家的微薄希望。李文呢,沉迷于构思他那份“创业计划清单”。从王半仙那回来后,李半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隐隐的不安掺杂着一丝恐惧,甚至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如就把这回事儿彻底忘了吧”,她的心备受撕扯,每天夜里都为是否有必要再去找王半仙而纠结,终于在一个彻夜未睡的清晨,她下定了决心,“我这样一个连过去都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么看不清的未来?”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里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底的迷茫与怯懦。无论那真相会带来多大的困扰与风浪,她都必须去面对。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就在她刚刚鼓起勇气,准备自己寻觅一个合适时机时,一个她根本不想要的机会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黄昏,李半和爷爷拖着满载废品的三轮车回到院中。院子里静得出奇,李半习惯性地朝炕上瞥了一眼——空的。 这很不寻常。李文虽然游手好闲,但困于囊中羞涩,并不常出门应酬,大多数时候都像一滩泥似的陷在炕上。 爷爷也察觉了,大喊了几声“李文”,都不见答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给李文打个电话。”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半掏出那只屏幕布满裂纹的旧手机,拨通了李文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忙音,一遍,两遍,始终无人接听。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缠上了李半的心。 “这孩子……跑哪儿野去了!”爷爷有些急了,刚想让李半出去找找,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正是李文的号码。 李半连忙接起,刚要开口,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冷静的中年女声: “你好,我们是县第一医院急诊科。请问你是机主的家属吗?” 李半的心猛地一沉,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糟糕的念头——手机被偷了?出车祸了?还是……她强迫自己稳住声线:“是,我是他妹妹。请问……” “机主头部遭受钝器重击,导致急性硬膜下血肿,伴有颅骨骨折,情况非常危急,目前正在抢救。”对方语速平稳专业,但每个字都像重锤,“需要家属立刻赶到医院,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并办理相关缴费手续,手术才能进行。请尽快。” 李半屏住呼吸,用尽全力记住每一个关键信息。“县第一医院,急诊科,抢救室,急性硬膜下血肿……”她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声音发紧地问:“医生,他……有生命危险吗?” “是的,存在生命危险,请你们尽快。” 挂了电话,李半转过身,看到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的询问。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隐瞒,但用尽量和缓的词语,剔除了最血腥的细节:“爷爷,哥……他在县医院。头不小心被东西砸到了,需要马上做个小手术,医生让我们过去签字。” “砸到了?严不严重?怎么砸的?”爷爷连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李半垂下眼睫,避重就轻:“医生说……需要家属到了才能决定下一步。我们得赶紧带钱过去。” “钱……对,钱!”爷爷像是被点醒了,猛地站起身,然而年迈的身体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与起身的猛劲,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晃,直直朝后倒去。 “爷爷!”李半惊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用单薄的身躯死死撑住老人,费力地将他扶坐到板凳上。“爷爷,您别急,别急!您就在家歇着,我带着钱先去,有什么情况我马上打电话给您!” 爷爷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颤抖,他喘着粗气,倔强地摇头:“不……不行!我得去……”他浑浊的眼里是全然的不顾一切。他用手撑着冰冷的灶台边缘,借着力,一点点重新站直了,脚步沉重地走向里屋。 片刻后,他抱着一个洗得发白、印着模糊红字的军绿色帆布包走了出来,那里面,是他积攒了半生、原准备给两个孩子成家的血汗钱。 “走。”爷爷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 李半不再劝阻,默默扶着他,坐上那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引擎发出乏力的轰鸣,载着祖孙二人朝着县城医院的方向颠簸驶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第8章 祸不单行 县第一医院急诊科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重得让人发慌。李半搀扶着脚步虚浮的爷爷,快步走到护士站前。 “护士,您好,”李半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麻烦问一下,有一位叫李文的病人吗?我们是他的家属,刚才接到医院的电话,让过来签手术同意书。” 值班护士迅速在电脑上查询,“李文……对,刚送进手术室。你们是直系亲属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护士简要说明了情况,“病人诊断为急性重型颅脑损伤,硬膜下血肿,情况很危急,需要立即进行开颅血肿清除手术。这是知情同意书,详细说明了手术风险和必要性,请仔细阅读后签字。” 李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阅读了那些令人心惊的条款——可能大出血、感染、神经功能损伤、甚至植物状态……她的手微微颤抖,但还是扶着爷爷的手,在指定位置签下了名字。随后,她又跟着指引去窗口缴清了手术前期费用。 手术室门外的走廊,寂静而漫长。李半扶着爷爷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坐下,老人再也抑制不住,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他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帆布包,声音破碎地念叨:“是我没用啊……对不起他死去的爹……老天爷要收人,怎么不收我这把老骨头……他这么年轻,还没成家,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一天福没享……这刚长大,怎么就……” 李半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揪住,连呼吸都带着痛楚。她只能轻轻拍着爷爷剧烈颤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一位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医生,眼神带着手术后的疲惫。 李半立刻站起身,急切地迎上去,眉眼间满是担忧:“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解下口罩,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却也带着一丝凝重:“手术本身比较顺利,血肿清除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祖孙二人刚想松一口气,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们彻底浇透:“但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病人脑组织在受创时经历了严重的冲击和缺氧,虽然我们清除了血肿,降低了颅内压力,但脑功能的恢复情况,现在无法预估。他能否醒来,什么时候醒来,取决于他自身的恢复能力。如果24到72小时的黄金苏醒期内无法自主清醒,后续陷入长期昏迷,也就是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爷爷原本因哭泣而涨红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灰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原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僵直。 紧接着,李半惊恐地看到,爷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斜,口水无法自抑地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想抬起手,却发现右手臂异常沉重、麻木,根本不听使唤,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的身体也开始向右边不受控制地倾斜。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李半魂飞魄散,一把抱住爷爷即将滑倒的身体,带着哭腔朝医生护士大喊:“医生!快看看我爷爷!他……他这是怎么了!” 医生和护士见状立刻上前检查,迅速做出判断:“可能是急性脑卒中(中风)!快,准备抢救!家属别慌,扶住他!” 刹那间,整个走廊乱成一团。李半看着怀里意识模糊、半边身子无法动弹的爷爷,又望向那扇依然紧闭的手术室大门,里面躺着生死未卜的哥哥。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将她牢牢钉在了这惨白的灯光下,浑身冰冷。 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爷爷被推出了手术室,转入了神经内科的监护病房。主治大夫将李半叫到办公室,面色凝重。 “老人家是急性缺血性脑卒中,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生命,但情况不太乐观。”医生指着颅脑CT的影像片子,语气沉稳而专业,“由于患者年龄较大,本身就有长期未受控制的高血压和动脉硬化基础,这次卒中病灶位于右侧基底节区,这个位置控制着左侧肢体的运动和感觉功能。” 他看向李半,尽可能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所以,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最主要的表现会是左侧肢体偏瘫,也就是左半边身体会没有力气,无法自如活动,尤其是手臂和腿部,未来可能需要长期依赖拐杖甚至轮椅。同时,可能伴有左侧身体的感觉减退或麻木。此外,因为语言中枢也可能受到波及,可能会出现言语不清(构音障碍)的情况,以及吞咽功能受到影响,喝水吃饭容易呛咳,需要特别注意,严重的话可能需要鼻饲饮食来保证营养,防止吸入性肺炎。” 医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忍,但还是必须说明:“脑卒中的恢复是一个漫长过程,后期的康复治疗至关重要,但费用也不低。现在,你需要先去把老人家的手术和监护费用缴清。另外,考虑到你哥哥在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室,两位病人的后续治疗、药物、康复都是一大笔开销……” 医生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 李半静静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谢过医生,走到缴费窗口,看着单据上那一长串数字,心沉到了谷底。爷爷这次抢救和初期治疗,已经花掉了近两万元。哥哥那边的开颅手术和重症监护,每天的费用更是像流水一样。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没有时间崩溃。当务之急,是钱。 去哪儿借?爷爷本就是独苗,老家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即便有,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钱?村里人条件都一般,三五百或许能凑,三五万无异于天方夜谭。村里、乡里?或许能申请一点临时救助,但相对于巨额的医疗费,无疑是杯水车薪。 一个个念头闪过,又被现实无情地击碎。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连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都找不到。然而,想到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李文,和病床上瘫痪的爷爷,她深吸了一口充满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这个家,现在只能靠她了。 第9章 无法预见的相遇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绝望,像一块湿冷的布蒙住了口鼻。李半觉得胸口憋闷,她踉跄着走到医院大门外,无力地蹲在冰凉的台阶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院外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在暮色里一动不动,如同她此刻停滞的心绪。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冲撞,来得太快、太猛,完全不给她任何喘息和接受的余地。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甚至开始恍惚,“这一切,是真的么?” 就在她神思涣散,几乎要溺毙在这不真实的痛苦中时,医院门口熙攘的人流里,一个身影倏然闪过。 李半木然的眼珠动了动,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人影越来越近,当她终于看清那张戴着圆片墨镜、蓄着雪白长须的脸时,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中炸开—— 王半仙!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说之前的变故让她怀疑现实的真实性,那么王半仙此刻的出现,简直像是一根最荒诞的楔子,猛地钉入了她本就混乱的认知里。那一瞬间,她几乎要确信了——这一定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这个与医院、与她的世俗苦难毫不相干的、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才会如此不合时宜地登场。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有微微放大的瞳孔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看着那个本应在村东头屋里休息的人,一步步走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入这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绝望之地。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所有正常的逻辑和认知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半仙在她面前站定,深灰色的衣摆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他隔着那副老旧的圆片墨镜,平静地迎上她充满震惊、怀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的目光,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是那股低沉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医院的嘈杂: “我是来帮你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李半混乱的心湖。帮她?怎么帮?是像那些好心邻居一样,掏出三五百块塞给她?还是……一个更加荒诞,却又在此刻极具诱惑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他真是什么能掐会算、神通广大的……神仙?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王半仙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是微微向前倾身,那部雪白的长须几乎要触到李半的额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问道: “你敢,相信我么?” 李半浑身一颤。 信他?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算命先生?在平时,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可现在呢?李文命悬一线,爷爷瘫痪在床,巨额的医疗费像一座随时会坍塌的大山……她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现在这种情况,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有人帮自然是好的……”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哪怕是鬼火,她也想抓住。 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力地、近乎执拗地,抬起那双盈满了疲惫、恐惧与最后一丝决绝的眼睛,望向墨镜之后那深不可测的所在,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半仙得到了他想要的确认。他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就跟我走。你爷爷,和你那个哥哥,今晚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然后目光如炬地锁定李半,“你现在的问题,过了今晚,就可以解决。”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神秘的笃定,仿佛已窥见了命运的剧本。 第10章 夜行墟坟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稍稍吹散了李半脑中的混沌。 “坐你的车,还是我的车?”王半仙在院外墙边的阴影里停下脚步,平静地问道。 李半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王半仙开的什么车?她那日去村东头的住所,屋外空空荡荡,并未见到任何车辆的影子。无论如何,总不会比自己那辆用来收破烂的电动三轮更差吧? “坐您的车吧。”她低声回答。 王半仙不再多言,转身引着李半走向医院侧墙光线更为昏暗的区域。借着院外路灯零星泼洒过来的微光,李半努力搜寻,却只看到几辆歪倒的共享单车和堆放的杂物,并未见到能载人的汽车。 她正疑惑着,走在前面的王半仙却在一处阴影里停了下来。那里停着一辆……摩托车。一辆极其老旧、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摩托车,车身上布满锈迹和刮痕,红色的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轮胎看上去也磨损得厉害,仿佛刚从废品回收站里推出来。 更让李半目瞪口呆的是,王半仙,这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平日里仙风道骨宛若世外高人的老者,极其利落地一撩那身深灰色对襟褂子的下摆,直接跨上了车。他从车把上取下两个同样陈旧、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安全帽,自己熟练地扣上一个,然后将另一个递向愣在原地的李半。 “上车吧。”他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 李半彻底惊呆了。七旬老人……骑这种狂野的摩托车?像他这种能掐会算的“半仙”,钱财应该不是问题,怎么会是这般……落魄又突兀的交通工具?而且,他居然准备了她的安全帽?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跟他走?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炸开,但此刻的她如同被卷入激流的浮木,已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她压下心头的重重疑问,接过那顶安全帽,笨拙地戴好,然后按照他的示意,小心翼翼地抬腿跨上了那狭窄而坚硬的后座。 “坐稳。”王半仙头也不回地嘱咐了一句,随即拧动了车把。 “轰——噗噗噗——”摩托车发出一种类似患了严重肺痨的轰鸣,猛地窜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李半差点被甩下去,她慌忙中不得不伸手抓住了王半仙腰侧的衣服。 摩托车驶离了县城最后的光源,一头扎进了通往乡间的漆黑土路。路灯彻底消失,如果没有头顶那片闪烁的繁星洒下微弱清辉,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在耳畔呼啸,刮得脸颊生疼。 李半辨认出,这是回村的路。王半仙这是要带自己回他那间神秘的屋子?可是,回那里,怎么就能解决眼下这足以压垮她的巨额医疗费和两个至亲之人的生死难题?难道……他是要带自己回家去取钱?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眼前的现实和呼啸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摩托车发出疲惫的轰鸣,载着两人驶过王半仙那间孤零零的瓦房。李半本以为他会减速停下,然而,摩托车只是稍稍偏转车头,绕过了屋角,速度甚至没有丝毫减缓,径直朝着瓦房后方、那片更深的黑暗驶去。 李半扶着后座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掐进那破旧的皮质座套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王半仙的家已是村子的最东头,再往前,便是人迹罕至的荒野。车轮下的小路越发颠簸坎坷,两侧的杂草渐渐高过人头,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怪响,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试图拉扯他们。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山影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如同一条匍匐沉睡的巨兽。 “这……这好像是村东的墟坟口山脚,” 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窜入脑海,“王半仙要上山?” 她们居住的村子依山傍水,所依的,正是这座墟坟口。关于它的传说,是每个村里孩子从小听到大的梦魇。老辈人讲,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一场抗日恶战的站场,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山坡。战役结束后,原本住在山下的幸存者,都觉得此地怨气冲天,想尽办法陆续搬离。直到建国后,经历了“破四旧”的风潮,又加上当时有风声说要在此处兴建学校,用少年人的蓬勃阳气来压制那些“不肯离去的东西”,才慢慢又有人迁回,形成了如今的村落。 但即便如此,这座山也依旧是村里人默认的禁忌之地。除了作为安葬逝者的天然陵园,平日里,即便是最大胆的人,也绝不敢轻易深入。哪怕山里有再肥美的山珍,再干燥的柴火,也无人去采撷。清明、中元节的祭扫,人们也都是结伴而行,匆匆来去,绝不敢多做停留。 而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王半仙竟然要带着她,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直奔这座坟山而去! 李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冰冷刺骨。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只有那双死死抓着车座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第11章 毫不相干的关心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发出一阵更为吃力的嘶吼后,最终在墟坟口的半山腰彻底熄了火。前方的小径已被纠缠的荆棘和突兀的怪石彻底阻断。 “再往上,这家伙也走不了了,下车吧。”王半仙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里响起,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李半依言下车,双脚踩在松软而冰凉的腐殖质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正茫然地环顾四周令人不安的黑暗,王半仙却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与眼前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声音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这些年,在这里过得开心么?” 这问题来得太突兀,此时此刻,在此地,问这个问题,让李半甚至觉得很诡异。然而,心底深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弥漫开来,仿佛一根冰冷了很久的火柴,被人“嗤”地一声划亮,带来一刹那的灼热与微光。 自己被爷爷收养后,因为是来历不明的孤女,又是捡破烂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除了老师们因为她成绩优异对她不错,同学们简直只把她当个透明的影子,没有人愿意靠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从此日复一日地穿行在废品与尘土之间。虽然收破烂让她和许多街坊大爷大妈混了个脸熟,能聊上几句,但细数这二十一载光阴,她竟然……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也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你开心吗? 王半仙,竟然是第一个。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诡谲山林,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同这山里的“东西”说话。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问题是抛给她的。 “……还好。”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答道,简单得像是在掩盖什么。 “还好,就是不好。”王半仙的声音没有任何评判,只是平静地陈述。 “不算吧,”李半下意识地反驳,仿佛想抓住某种确凿的东西,“不算不好。其实……我过得,很满足。”她斟酌着词语,像是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路径,“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爷爷给了我一个家,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很喜欢这个村子,喜欢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爷爷对我也……蛮好。” “蛮好”这两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一种不愿深究的回避。 “那你喜欢收破烂的工作么?没有继续念书,没有遗憾么?”王半仙继续追问,语气里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继续念书,其实没什么。”这一次,李半回答得顺畅了些,像是触及了她独自经营已久的内心花园,“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是一直有在继续接触。虽然没有老师教,但现在网络很方便,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会慢慢整理出一个头绪,然后在网上、或者去县里的书店,自己找书看,尽量系统地学一学。”她的声音里难得地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当然,这些都只是满足我自己心里的好奇,肯定达不到……大部分人追求的那种,通过学习掌握专业技能,将来找到受人尊敬、收入稳定的工作,支撑起一个家的目的。但是我自己这样,心里就觉得……很满足了。” 黑夜里,王半仙墨镜后的双眼,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认同,以及一种仿佛与故人交谈般的亲切与放松,可惜这一切,李半都无法看见。 “至于收破烂的工作,”她的语气回归了平日的现实,“工作就是工作。收破烂和其他工作没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可以和爷爷一起做。收入虽然不稳定,但覆盖我们的生活,是足够的。” 这句话像是一个句点,却又像一把钥匙,轻易地将她拉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当然……面对今天这样的意外,这份收入,就显得太微薄,太无力了。”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墟坟口阴冷的夜风里。刚刚因回忆而泛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巨大的现实压力碾得粉碎。 “你刚在医院,可是明确表示过相信我的,”王半仙的声音不高,却像鼓槌敲打在李半的心上,“怎么,还为眼下的情境发愁么?” 李半一时语塞。她心里的确没底,那份“相信”更多是绝境中别无选择的孤注一掷。可被王半仙这么直白地点破,她骨子里那股不愿让人失望、甚至可以说有些固执的“信”,反倒被激了出来。她向来如此,只要别人给予一分善意,她便愿意回报十分的信任。若非今日灾祸滔天,一切又诡谲得不真实,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此刻,她只能将那份不确定强行压下,带着几分自我说服的意味,低声说道:“我信你。” “这就够了。”王半仙似乎并不在意她语气里的那丝飘忽,只撂下这四个字,便转身继续向上走去。 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愈发陡峭难行的山路上。四周的黑暗浓重得如同墨汁,只有王半仙那袭灰衣在微弱星辉下成了一个模糊的引路标记。李半全部心神都用在跟上脚步,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王半仙终于在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距离山顶已然不远,一座孤坟突兀地立在眼前。坟冢不大,那方历经风霜的石碑,因材质与周围山石不同,在昏暗中泛着一点惨淡的微光,成了这片区域最显眼的坐标。 “他不会是让我请求坟里的死人帮忙吧?” 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猛地窜入李半脑海,她以前看过的那些关于南洋巫术、请鬼办事的纪录片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王半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仿佛在说:“就这点出息?” “不是让你来看坟的,”王半仙的声音将她从胡思乱想中拉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没看到别的么?” 此刻仍是深夜,视野极其有限,除了这座坟,李半确实没注意到其他。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眯起眼睛,以那座坟为中心,向四周更仔细地搜寻。目光掠过丛生的荒草、嶙峋的怪石……终于,在距离坟茔约莫七八步远的一处山体凹陷处,她发现了一个异常——那并非天然形成的石缝,而是一个洞口。 洞口被几丛茂密的灌木半掩着,十分隐蔽,规模不大,仅容一人通过,且必须弓腰弯背才能进入。 “山洞?”李半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带着一丝惊讶。 王半仙赞许般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示意她跟上,便率先朝着那处幽深莫测的洞口走去。 第12章 无法直视的光 “你想知道你那个哥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被送进了医院么?”王半仙的声音在洞口低徊,像一阵冷风,瞬间让李半恢复清醒。 这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李半用来自我保护的隔离层。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应对“怎么办”上,根本无暇去思考“为什么”。此刻被问起,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抗拒——知道原因又能怎样?能立刻变出钱来吗?能立刻让哥哥和爷爷康复吗? 但紧接着,更现实的念头压过了这丝逃避。如果知道原因,以后是不是就能盯着点李文,避免重蹈覆辙?如果是被人所害,找到真凶,是不是就能索赔,填补这天文数字般的医疗窟窿?王半仙说要帮忙,但人情债总是要还的,若是借钱,更得想办法偿还。弄清缘由,或许本身就是解决问题的一部分。 思绪如电光石火,现实中不过沉默了几秒。她抬起头,看向黑暗中王半仙模糊的轮廓,反问:“您知道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王半仙的回答出人意料,“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寻找这个答案。当然,这会稍微增加一些你解决问题的时间。你愿意么?” 李半彻底懵了。大半夜,荒山野岭,神秘山洞……查案?这一切的荒诞感几乎达到了顶峰,让她再次强烈地怀疑自己是否身处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姑娘,决定下。”王半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决定什么?”李半本能地反问,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 “决定下,到底是先弄清你哥哥半夜送急诊的原因,还是直接解决你现在的问题。”他顿了顿,语气里仿佛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只不过,是多耽误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而已。” 这后半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把。治病要治根,如果不搞清楚这祸事的根源,即便暂时渡过难关,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下一次,她还能这么“幸运”地遇到王半仙吗? 没有时间再多想了。 “先弄清,再解决。”李半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带着林间各种草木味道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果决,“谢谢您。”她在做出这个探寻真相的冒险决定时,依然没有忘记对眼前这位神秘老者保持基本的礼貌。 “好,很好。”王半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无波。“你往前面站站,靠近洞口些。” 李半依言,向前挪了两步,脚尖几乎要触到那幽深洞口边缘潮湿的泥土。王半仙则停留在她身后约两步远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壁。 世界在这一刻被剥夺了所有杂音,陷入了加倍的死寂。她能清晰地听见风穿过枯瘦松枝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呻吟,能听见不知名小虫在腐叶下窸窣爬行的微响,甚至能捕捉到远处似乎有小型兽类急速窜过灌木的窸窣声,以及极高处,或许有夜鸟掠过头顶夜空那几乎不可闻的振翅之音。 时间感在此刻变得模糊。一秒,两秒……或许更久?她全神贯注于倾听这被放大的自然之声,试图理解王半仙的意图。 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眼前猛地爆开一片无法直视的炽烈光亮!那光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涌现,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整个人彻底吞没。她下意识地拼命想睁大眼睛,看清光源,眼皮却沉重如山,根本无法睁开分毫。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灼烧视网膜的纯白。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仿佛所有的感官被瞬间剥离,身体失去了重量,意识像一缕轻烟,从现实的锚点上飘起。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挣扎的沉沦,如同坠入了最深、最无梦的睡眠,连“自我”这个概念都消散于无形。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模糊的意识如同水底的泡沫,缓缓浮升。 李半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慢慢聚焦。她发现自己正趴着,脸颊贴着某种粗糙却干燥的布料,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沉檀香和旧书籍的气味。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向上看去,看到了王半仙那部雪白的长须,以及他低垂着的、被墨镜遮住的脸。 她正趴在王半仙的膝盖上。 猛地撑起身子,她环顾四周,心脏骤然缩紧! 阳光刺眼,人声嘈杂。眼前是一条熟悉的街道,青石板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卖农具的、卖种子的、小餐馆门口冒着热气、电器行的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促销广告……空气中弥漫着油炸糕点的甜腻、牲畜粪便的腥臊、以及尘土飞扬的鲜活气息。 这是镇上大集的那条街!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条街是全镇最繁华热闹所在,旁边紧邻着镇中心小学和唯一的中学。每逢农历带双数的日子开集,四里八乡的人都会涌来。临街店铺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从餐馆超市到服装电器,从种子化肥到兽医店、理发馆、台球厅,一应俱全。她和爷爷经常推着三轮车在这一带转悠,捡拾废品,或者收些旧货。但她们家里人,几乎从不在这里消费——这里诱惑太多,花钱如流水。爷爷虽未明令禁止李文来此,但李文兜比脸干净,自尊心又强,怕遇到熟人问起近况,自己便很少主动来。 可是……自己刚才明明还在黑夜笼罩、鬼气森森的墟坟口山洞前,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白天人来人往的大集上? 这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让她的大脑瞬间过载,心理防线几近崩溃,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醒了啊,姑娘。”头顶传来王半仙淡定的声音,仿佛他们只是逛集市逛累了,在此稍作歇息。 李半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惊恐。 “那你起身活动活动,”王半仙继续说道,语气平常,“我带你去找你那个哥哥。” “找……找李文?”李半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李文不是在医院躺着?我的天……到底……到底怎么一回事?!”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逻辑悖论,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自主意识的提线木偶,只能凭借着王半仙的话语和指引,僵硬地、茫然地,站起身来。 第13章 台球厅里的挑衅 “记住,”王半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李半耳中,“你这次来,是探明原因,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一定不要轻举妄动。”他略作停顿,语气加重,“还有,尽量不要让熟悉的人发现你。” 李半依言,迅速拉起了卫衣的帽子,宽大的帽檐立刻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副洗得发黄、用于抵挡垃圾场异味的棉布口罩,熟练地戴好。伪装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但心里的疑团却越滚越大:为什么一定要避开熟人?为什么只能查明原因,却不能顺手解决问题? “别想那么多,姑娘,容易出乱子。”王半仙头也没回,声音平淡。 李半心中一凛,将翻腾的念头死死压住,低着头,紧跟在王半仙之后,“到底是要去哪儿呢”正想着,王半仙却在这条街上的那家台球厅前停下了脚步。 作为这条街上唯一一家台球厅,它的门面在李半的记忆里早已定格——一块褪色的蓝色招牌,玻璃门上贴着模糊的啤酒广告。这里鱼龙混杂,是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们常聚的据点,听说里面不光能打球,还提供酒水简餐,甚至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和爷爷每次路过,都只是加快脚步,从不敢,也不愿多看一眼。难道李文竟然混到了这里?他来这种地方能做什么? 刚踏进门内,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烟味混合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食物馊味便扑面而来,呛得李半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咳嗽,又强行忍住。厅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人声、球体撞击声、粗鄙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躁动不安的嗡鸣。 这厅子分为上下两层,每层都密密麻麻地摆着十几张旧球桌。一个三十多岁、满脸横肉、脖子挂着条金链子的胖男人正靠在楼梯口剔牙,看见王半仙,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算不上恭敬的笑:“呦,半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来找金老板的?” “不是,我过来找个人,你忙你的。”王半仙语气淡然,脚步未停。 李半心里嘀咕:他光让我隐藏行踪,自己却这么招摇,还跟人打招呼?他这身打扮和气质,难道不会太扎眼? “姑娘,我是我,你是你。我出现在哪儿都不奇怪,你就不同了。”王半仙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解答了她无声的疑问。 他真会读心术?! 李半惊得几乎停下脚步,但王半仙这次没再解释,而是领着她,顺着狭窄且沾满污渍的楼梯,走向更加喧闹的地下室。 地下一层空气更加污浊,光线也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吊在低矮天花板上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这里的喧嚣更甚,打球的吆喝声、棋牌区的叫牌声、角落里不知为何起的争执推搡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王半仙带着她紧贴着冰冷的、充满杂乱划痕的灰黑墙壁移动,像两道无声的影子。远处人群聚集,注意力都被中心的冲突吸引,竟真的没人注意到这突兀闯入的一老一少,一个仙风道骨,一个形同隐形。 随着两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喧闹的中心,李半的心脏猛地一沉——被围在人群中央,正与人激烈撕扯的,竟然是李文! 只见李文双手死死攥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衣领,因用力过猛,指关节绷得发白。他双眼怒睁,布满血丝,嘴角因极致的愤怒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这画面本该充满戾气,却因双方悬殊的体型对比而透着一丝荒诞的滑稽——身高顶多一米六八的李文,必须拼命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对方的衣领,整个人如同挂在了那个目测超过一米八五的壮汉身上,仰视的姿态让他所有的凶狠都显得底气不足,仿佛随时都会被对方像掸灰尘一样轻易甩开。 “你没资格这么说她!”李文从牙缝里挤出怒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那高个男人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完全没把李文的狂怒放在眼里,他甚至悠闲地拍了拍李文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臂:“不是,李大少,你不是很讨厌你那个妹妹么?怎么了这是,为了她和兄弟来这出儿?” “别他妈在这儿放屁!你刚才说的叫人话么?!”对方轻佻的态度如同火上浇油,让李文更加狂躁。 “我说什么啦?”高个男人故意摊开双手,环视着周围越聚越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仿佛在挑战李文的底线,“真好笑,兄弟看你老大不小了,找不到个正经事做,好心带你出来潇洒潇洒。你是白吃白喝,还白摸了我带的妞,这会儿倒冲我发起火来了?”他咧着嘴,言语像一把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李文所剩无几的尊严。 接着,他目光转向周围的人群,声音刻意扬高,充满了恶意的挑衅:“你那妹妹,本来不就是你家的童养媳么?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合婚都合不上,你爷爷硬塞给你的货色。既然你不要,给老子玩玩怎么了?跟着我,不比跟着你们爷俩捡破烂强?”话音刚落,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混混们吹着口哨,尽情享受着这场羞辱人的盛宴。 “李文怎么会惹上这种人!” 李半在心里气得发抖,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真想立刻冲上去,揪住李文的耳朵,连踢带打地把他从这个鬼地方拖走。可王半仙的告诫言犹在耳,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一动就会引爆什么。 此时的李文已被彻底激怒,脸色涨得如同猪肝。他嘶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对方按倒在旁边的台球桌上。可那高个男人如同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反而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徒劳的挣扎。 李半心里又急又恨:“真是废物!打不过就跑啊!非要拿鸡蛋碰石头!” 然而,她内心的斥责还未落音,惊变陡生! 只见那高个男人脸上戾气一闪,顺手从油腻的台球桌上抄起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没有任何预兆,朝着李文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玻璃与头骨撞击的可怕声音。 李文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是第二下!更加凶狠! “不——!”李半几乎要失声尖叫,身体下意识就要往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指,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向后一带。是王半仙。 李半猛地扭头,用几乎喷火的眼神死死盯住王半仙,无声地呐喊:“什么意思?!现在怎么能走?!为什么不救他?!” 王半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墨镜隔绝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看那血腥的场面一眼,只是用坚定到近乎冷酷的力量,牵着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李半,转身,逆着喧闹的人流,径直朝着楼梯口走去,将身后那片混乱与惨剧,决绝地留在了原地。 第14章 命运连结的老朋友 王半仙拉着李半,二人重新回到喧嚣的集市街道上。一脱离台球厅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李半便忍不住开口,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 “请问您刚才为什么一定要拦着我?现在李文他......他的头已经被打成那样,一切不又要回到我们离开医院时的样子了吗?” “你对那人刚才的击打,不也是意料之外?”王半仙不疾不徐地反问,“难道你能在那之前就化解双方的矛盾?还是说,你想变成第二个李文,也挨上那么几下?” 李半一时语塞。此刻她满脑子只想着要立即报警、叫救护车,赶紧回去查看李文的伤势。 “孩子,静下心来。”王半仙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定力,“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是查明原因。你现在是要食言么?” 这话像一盆冷水,让李半稍稍冷静下来。她这才意识到,从被王半仙带离医院起,自己就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叶子,完全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裹挟着,根本无暇思考。 这一切分明是昨天白天发生过的事!难道王半仙真能让时间倒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巨大的希望瞬间淹没了她。 “您是不是能操纵时空?”她脱口而出,焦灼地紧盯王半仙,“您能帮我回到更早的时候么?比如昨天早上!只要回到昨天早上,我想办法不和爷爷出去,在家看住李文,那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王半仙的动作有些微妙,似是摇头,又似是点头。 “你的话只能算有一半对了,而且只能说是个“算”字,我没有操纵时空的能力,但是我的确可以帮你回到更早一点儿的时间。”他声音低沉。 “那求求您,帮我回到昨天早上吧!”李半眼中满是恳求。 “孩子,根源不在昨天早上。”王半仙轻轻摇头,“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做了选择,只是看看你那个哥哥受伤的原因,你以为这就是问题的根本?这不过是你现在能看见、能理解的表象,远不能解决你这个家真正的问题。” “不管什么根源,”李半急切地说,“您不是答应要解决我眼前的问题吗?求您帮帮我,事后我一辈子都会报答您的恩情。” 王半仙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佛像般的悲悯。 “若我说,事情的起因在你身上;真要解决,你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而且结果全然未知,你还愿意尝试么?” “结果未知?”李半心头一紧,“意思是就算试了,也不一定能救活爷爷和哥哥?”她强压着焦虑,委婉问道:“就是说,即便按您说的做,我爷爷和哥哥的性命也不一定能保住,是吗?” “是,也不是。”王半仙的回答依然玄妙。 李半终于按捺不住。时间分秒流逝,她真的没心思再打哑谜了。这一刻,她真想抛开所有理智与克制,将这一天一夜积压的惊恐、委屈全都倾泻出来。但她最终还是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保持着最后的敬意: “王老先生,王大师,请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吧。现在是在赶着救人,您说的、做的都超出了我的理解。我只想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王半仙的话如同沉重的暮鼓,一声声敲在李半心上。 “我已经说了,一切因你而起。”他的声音在喧嚣的市集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晰,“无论是你爷爷,还是你哥哥今日的困境,根源并不在他们自身。你要解决他们的问题,我无法预知结果。我能给你的承诺,是必会倾力照顾他们二人——无论是医药费用,还是其他所需,我都有能力确保他们当下的情况不会恶化。至于其他,连我也看不分明。” 这番话让李半的心情复杂难言。惊喜的是,若没有经历这番“回到过去”的奇遇,王半仙的承诺已是天大的恩情,足以解决燃眉之急;失望的是,既然能回到过去,那就意味着本有可能完全避免这场灾祸,让爷爷和李文免于痛苦,保全健康之身。 人心总是贪求圆满,她终究是个凡人,在窥见过更好的可能性后,便再也难以满足于“相当不错”的结局。 “您说结果未知,”李半斟酌着用词,“是指在您能保证爷爷和哥哥现状不恶化的前提下,我仍有可能...彻底改变这场祸事发生的根源,对吗?” “对。”王半仙肯定道,“甚至可以说,你若尝试,于他们只会有益无害。所谓结果未知,是对你我而言。” 李半彻底困惑了:“这里怎么还有您的事?是因为帮了我,会像老人家说的那样‘逆天改命’,折损您自己吗?” “是,也不是。” 又是这般玄妙的回答!李半急得几乎要跺脚:“怎么又是是也不是?” “确与天、与命有关,”王半仙不疾不徐地说道,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但并非因帮你而折损于我,而是我们二人的命,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李半几乎晕厥。从昨日至今,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颠覆她的认知。“自己和王半仙的命竟然是连在一起的?在合婚之前,我根本没见过他!这二十多年来也从未受过他的恩惠,何来亏欠?难道就因这次相助,命运便纠缠在了一起?”她满腹疑问尚未出口,王半仙却突然说道: “我们认识很久很久了,我的——老朋友。” “老朋友”三字如电流贯穿全身,李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谅我现在还不能说得太多。”王半仙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我们的命运本就相连,或者说...我是促成你们命运的一环?虽然我总是期盼这一切尽快结束,却往往又促成了下一次悲剧的开始。” “你们?”李半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复数称谓,“除了我,还有谁?” “如果你尝试去解决现在的问题,总会遇见他的。”王半仙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望向某个遥远的所在,“为了我们好,请原谅我不能说得更多了。” 李半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却仍强撑着站稳。她怔怔地立在原地,任由市集的喧嚣从耳边流过,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匪夷所思的话语,久久无法回神。 第15章 残破不堪的石头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集市的喧嚣。“走吧,此处不宜久留,先去我那儿。”王半仙说着,拉着神情恍惚的李半坐上了一辆路过的三轮摩托车,朝着村东头驶去。 这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漫长得如同二十多个日夜。李半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刺眼,却又混乱得理不出头绪。然而,有些事实已不容她质疑:王半仙确实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他借助“探查真相”这个由头,向她展示了穿梭时空的奇迹。或许,这个选择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而是王半仙一早布下的局,只为让她更加确信那匪夷所思的后续——她与王半仙是旧识,爷爷与李文的灾祸竟源于她,而改变这一切的关键,也系于她身。在某个她全然未知的时空维度里,还存在着一个与她命运交织的人,无论是那人还是王半仙,似乎都指望着她这次的“尝试”来扭转三人共同的宿命。 想到危在旦夕的两位亲人,想到已欠下的恩情,李半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她突然想到这些年一直纠缠着自己的、迷雾般的梦境……会不会也与此有关?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三轮车已停在了那间熟悉的、孤零零的瓦房前。 两人下车,李半望着那暗黄的土坯墙,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您说的那些,我其实还是不明白……但心底里,却好像早就信了。这些年,我一直被一个梦困扰,不知和您所说的‘命运’,有没有一丝关联?” 王半仙正要推门的手微微一顿,竟有些急切地追问:“什么梦?” 李半没有抬头,跟着他跨过门槛,走入那间依旧弥漫着沉檀气息的堂屋,低声描述起来:“我总是梦见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一堵冰冷的宫墙。梦里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个被囚禁在冷宫里的妃子……转眼间,我又会站在一片荒凉的坟地里,拼命地喊:‘姐,你在哪儿?姐,我来救你了!’然后,会看到一块刻着‘骊’字的墓碑,我跪在碑前,用双手不停地挖着泥土……” 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更低了:“每次,就在我快要挖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场景又会突然切换,变成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一个男人总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悲伤。他总会问:‘你是你,她是她,你非要成为她么?’ 梦里的我,好像深爱着他,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梦的结尾,我总是又回到最初那个冷宫似的房间,面对着那堵墙,然后人就慢慢清醒过来。越想理清,就越糊涂。” 她叙述完毕,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李半惊讶地看到,王半仙那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竟出现了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墨镜遮掩不住他陡然泛红的眼眶,那部雪白的长须也因他极力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原来……你还保留了一丝意识!”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猛地抿紧了嘴唇,将所有后续的话语死死封住。 “保留了一丝意识?是什么意思?”李半急切地追问。 王半仙却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恢复了沉默。 李半明白了,这又属于那“不可言说”的部分。她无意识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熟悉的位置——神龛。然而,那里竟空空如也! “您的那尊石女像呢?”她不禁讶异道。 只见王半仙定了定神,动作缓慢而郑重地将手探入衣领,从贴身之处,掏出了一根穿着细绳的挂坠。那并非美玉,而是一块残破不堪的石头,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与孔洞,仿佛历经了千万年的风霜洗礼。 他竟将这石头递向李半:“给你了,你用得着。” “这……这难道是原来神龛里的那尊石女?”李半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块毫不起眼的碎石。 “是,不完全是。”王半仙的回答依旧带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玄奥。 李半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依言接了过来。石头入手,尚带着老者的体温,她在掌心摩挲着,一股没来由的、深植于灵魂深处的熟悉感竟油然而生。 “务必戴好它,”王半仙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对你,对这次尝试能否成功,都至关重要。” 李半心中一凛,不敢怠慢,立刻将细绳套过脖颈。那残破的石坠垂落,恰好贴在她心口的位置。就在石头触及肌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充盈了她的全身——仿佛有些飘飘然,与此同时,内心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悲喜交加,百感杂陈。一滴温热的泪珠,竟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 “怎么回事?!”李半内心大惊,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块变得灼热的石头,“这到底是什么?” 她猛地抬头,试图从王半仙墨镜后的双眼中寻找答案,然而,老者脸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隔绝了所有探究的静默。 第16章 旧梦里的卧房 “跟我来。”王半仙说着,引她穿过堂屋,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 门开的刹那,一股清雅的花香悄然萦绕而上,不似鲜花盛放时的浓烈,倒像是被时光浸透的干花,在幽闭空间里沉淀出的、一缕悠远而克制的芬芳。 这间卧房,与李半认知中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截然不同。不见北方农家惯有的土炕,亦无现代都市常见的床具。它仿佛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完整切割而来,通体由温润的木质构建,散发着古旧而沉静的气息。 房间的核心,是那张气势恢宏的黄花梨雕花拔步床。它本身便如同一座微缩的殿宇,廊柱、围栏、挂檐一应俱全,形成一个精巧的“房中房”。床檐下,水绿色的软烟罗帐幔如烟似雾,被一对银质缠枝莲纹帐钩优雅地挽起,露出榻上铺设的苏绣百蝶穿花锦被与一枚色泽温润的青玉瓷枕。床架各处,工匠以极高的技艺浮雕着“蝶恋花”的缠绵与“石榴多子”的丰饶,床前的脚踏上,看似随意地放着一双月白缎面绣鞋,鞋尖缀着的浑圆珍珠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靠窗的位置,静立着一张嵌玳瑁牡丹纹镜台。台面上,一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映出朦胧的人影,镜旁是雕红漆的四季花卉妆奁,一旁白瓷净手盆里,盛着清水,仿佛在待人使用。 窗下,则是一张湘妃竹榻,竹纹斑驳,自带风骨。榻上设一矮几,几上散放着几卷蓝布封皮的线装诗书、一方端石砚台与一支小巧的狼毫笔,似是主人日常书画、读书之所。竹榻旁,黑漆描金的多宝格上,不仅陈列着粉彩花鸟瓶、青玉雕山水子等文玩,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刺绣精美的绷架,上面绷着一幅未完成的《芙蓉锦鸡图》,五彩丝线散落一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去。 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刚刚起笔的人物白描,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形轮廓,尚无法分辨其容貌与性别,却已显风骨。墙角的高几上,一盆兰草幽然吐翠,为满室雅致添上一抹生机。 整个房间的色调,以浅紫、水红、月白等柔和清雅的色彩为主,木质家具则透出历经岁月摩挲后的深沉光泽。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位古稀老者的栖身之所。它完完全全,是一位古代大家闺秀的香闺。每一处细节,从帐幔的选料到案头的诗书,从绣架的图样到多宝格的陈设,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位女子所受到的严格教养、其家庭的富足品味,以及家人对其“德言容功,秀外慧中”的深切期许。 这个空间,温柔而固执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土尘,独自沉浸在一片由静谧、柔美与书香编织成的旧梦里。 “这不是您的卧房吧?”李半环视着这过分精致的房间,轻声问道。 王半仙看着她,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像是在斟酌字句,但最终只是简短地回答:“不是。” 他走到那张雕工繁复的拔步床边,俯身从床榻下拖出一只紫檀木衣箱。箱体表面光洁如新,竟不染一丝尘埃。王半仙将其轻轻提起,放到李半面前。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古代贵族女子的服饰,乍一看去,点翠、珠玉缀饰其间,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次你要去的地方,时间上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王半仙解释道,“你需要换上这样的服饰,否则被当地人发现,会显得极为突兀。” “这次……您不和我一起去吗?”李半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慌。 “我不能去,”王半仙摇头,“我还需在此处,看顾你爷爷和哥哥。” 李半闻言,下意识咬了咬下唇,暗怪自己竟忘了这最重要的承诺。 王半仙忽又补充道:“况且,那个时空里,亦有‘我’存在。你此行时日不短,加之你的目的,定然会遇上他。同一片时空,容不得两个相同的我并存。” 李半惊愕不已,沉思片刻,反问道:“那……那个时空里,也有另一个‘我’吗?” 王半仙的目光仿佛穿透墨镜,紧紧锁住她,声音悠远而低沉:“那个时空的你……已被抹去了。” “抹去?”李半如遭雷击,心中骇然。但这显然又属于那“不可言说”的部分,她只得将满腹疑问强行压下。 “先把这套衣衫换上吧。”王半仙将箱中的衣物取出,郑重递与李半,随后便退出了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李半接过这身衣裙,入手颇沉,想必是那些繁复珍珠与金银饰物的重量。这是一套形制完整的古代女子礼服,以粉霞色云纹暗花缎为主料,配以月白色绉纱披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件珍珠衫,以细密网底为衬,其上以金银线穿缀数千颗大小均匀的淡水珍珠,构成缠枝芙蓉图案,覆盖于外衫之上,熠熠生辉。旁边还放着一顶银丝点翠五翟珠冠,冠上不仅嵌有碧玺、玛瑙,垂下的纯银流苏末端亦缀着颗颗小珠,走动间必然环佩叮咚。 穿戴这套复杂的衣冠,着实费了李半一番功夫。待她终于穿戴整齐,走到那面菱花铜镜前打量自己时,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 镜中的她,生就一副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阔面方颌,剑眉浓黑,眼距略宽,配着深邃的欧式双眼皮与细长的眼型,鼻梁高挺,唇形饱满,整体气质宛如一头充满生命力的母狮。这与身上这套精致婉约、代表着汉人文化极致审美的古代贵女华服,形成了难以调和的冲突。 自己这长相、这气质,与这身衣服所代表的时代格格不入。她心中不禁泛起疑虑:“真的能行吗?这样真的不会一出现就被人当作妖怪吗?” “穿好了么?”王半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好了。”李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扬声答道。 第17章 “洞”才是关键 “那我们出发?”王半仙的语气里,那惯有的引导悄然隐去,转而带上了一丝征询的意味。 这细微的变化被李半敏锐地捕捉到。她猛然意识到,这绝非一次寻常的出行,而是将要踏入完全超出认知的领域。对于那个未知的时空、可能遭遇的人与事,她全然没有头绪,甚至连最坏的结果都无法预料。 此刻退缩吗?王半仙是在给她最后反悔的机会吗? 不,不行。人是习惯的奴隶。一旦此刻停下,适应了爷爷和哥哥卧病在床的“新常态”,用不了多久,那份试图改变现状的决心便会被日常的麻木消磨殆尽。许多事禁不起反复权衡,优柔寡断只会耗尽仅存的勇气。 无论内心有多少疑问、犹豫与挣扎,她只能将它们统统打包,一并带上路。 “好。”思忖片刻,李半只回了一个字,清晰而坚定。 王半仙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屋角。不多时,竟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达声——他开着一辆村里常见的“时风”牌农用三轮车出来了。车子在李半面前停稳,车窗降下,王半仙看着她,声音沉稳:“上车。” 车子颠簸着前行,李半很快认出,这是通往墟坟口的路。 “我们这是……又要上山?”她忍不住问道。 “没错。”王半仙目视前方,“你要去的那个时空,通道入口就在你上次见到的那个山洞。只有找到这里的‘门’,才能抵达你该去的地方。” “意思是,只有特定的‘洞口’,才是连接不同时空的通道?可以这样理解吗?” “大致如此。” “那我如果成功抵达,很可能也是在一个山洞之类的地方醒来,是吗?” “很大概率。” 李半忽然想起上次经历:“可我刚才醒来时,是在集市街上,并不是山洞啊?” 王半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你当时过于震惊,未曾细看。我们所在的位置,是集市后身那个废弃的狗洞旁边。” 经他提醒,李半立刻回忆起来——确是在集市背后人迹罕至处,旁边确实有个被杂草半掩的破旧墙洞。 “所以说,‘洞’是关键?”她脱口而出。 “算是吧。”王半仙解释道,“方才那次穿越,你我仍在同一地点,时间也相隔不远。山上的入口如同心脏,我们只是去往最近的一处毛细血管,找到那个邻近的‘末端’即可。但此番你要去的地方,时间久远,空间跨度巨大,故而落点也极可能是一个更为显著的山体洞窟。” 李半感到,王半仙似乎总在不经意间,为她铺垫线索、进行心理建设,大概是想尽量减少她抵达陌生时空时的错愕与不适。一股暖意悄然涌上心头,她由衷地感激起眼前这位老人。无论他所说的“命运相连”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至少在此刻,她感受到的是全然的帮助与关怀。 言语在此刻显得苍白。她透过副驾驶前那面小小的镜子,装作不经意地望向老人,那深深的一瞥,替她说尽了所有感谢。 王半仙虽未转头,却仿佛将一切尽收眼底,嘴角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车内再无言语,却有一种胜过千言万语的默契,在引擎的轰鸣声中静静流淌。 三轮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最终停在了墟坟口山脚下那片熟悉的空地。李半下意识地看向上次停放那辆破旧摩托车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余几丛在晚风中轻颤的野草。 李半心想“应该是因为当前是溯回时空吧,李文发生事故后的时间其实还没有王半仙带她上山这回事”“ “下车吧。”王半仙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唤醒,“接下来的路,你也知道,只能靠我们自己走了。” 他利落地翻身下车,那身深灰褂子在暮色中像一片沉静的云。李半跟着下车,刚迈出两步,便感到强烈的不适——身上这套衣裙远比看上去沉重,珍珠衫上的数千颗珍珠不仅增加了重量,更在行动间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月白绉纱披帛不时会勾到路旁的枝杈,而脚下那双缎面绣鞋底薄而滑,踩在棱角分明的山石上,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她不得不提着裙摆,努力适应这完全陌生的着装,行走间显得笨拙而僵硬。 “原来如此……”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此次不骑摩托——若是穿着这样一身珠光宝气的古装坐在轰鸣的摩托车上,在这乡间小路上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景象。王半仙连这般细节都为她考量周全,这份细腻的体贴让她心头一暖。 因着她的不便,两人的行进速度比夜间那次还要缓慢。李半注意到,与上次不同,王半仙选择了更平缓但绕远的路线,经常时不时停下假装整理衣襟实则是在等她。待他们终于抵达那个被灌木半掩的山洞口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比起第一次在深夜所见,此刻借着最后的天光,能勉强看清洞口黝黑的轮廓,像一只沉默巨兽张开的嘴。 “准备好了么,姑娘?”王半仙在洞口前站定,声音在渐起的山风中显得格外沉静。 李半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心知对于这样的旅程,永远不可能真正“准备好”。但想到医院里的爷爷和哥哥,想到那渺茫却唯一的希望,她将所有的犹豫与恐惧都咽了下去,抬起头,语气坚定: “准备好了。” 第18章 放有棺木的崖洞 王半仙向前一步,走近李半。晚风拂动他雪白的长须,深灰色的衣袂在暮色中微微飘动。他没有多言,只是从对襟褂子的内襟里,取出那方薄如蝉翼的月白纱巾——那方在她离开后,他曾用来拂拭石女的纱巾。 他的动作郑重而缓慢,将纱巾递到李半面前。 “姑娘,记住,”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不管在什么地点,无论在什么时间,我永远由衷地支持你。你不是一个人。” 他的目光透过墨镜,似乎能直抵她的心底:“遇事胆大心细。绝境之中,只要能守住你自己的核心,便总能找到出路,平安度过。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李半听着这朴素却充满力量的话语,鼻子不禁一酸。尽管与这位神秘老者相识时日极短,心底却莫名涌起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熟稔与信任。他在她最无助时出现,给予的不仅仅是匪夷所思的帮助,更有这种她生命中罕有的、如同长辈般的关怀与温暖。 她伸出双手,珍重地接过纱巾。纱巾被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触手温热柔滑,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唯有那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沉檀香气萦绕不散。借着洞口透出的微光,她隐约看见纱巾经纬之间,竟交织着细密的金丝线,暗敛光华。 她小心翼翼地将纱巾对折,然后轻柔地从衣领处放入前襟,让它贴肉收藏。纱巾落下,轻轻覆盖在心口位置,几乎触碰到那枚贴身佩戴的残破石坠。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行动。李半上前一步,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一下老人清瘦的身躯。 “您也要保重,”她声音微哽,“辛苦您……多照看我爷爷和哥哥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都明白,告别的时候到了。 李半转身,面向那幽深如巨兽咽喉的山洞。脚下如同坠了千斤巨石,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与上一次懵懂无知地站在此处截然不同。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前路是福是祸,全然未知。紧张与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然而,在这极致的忐忑之下,竟又隐隐滋生出一丝面对挑战的兴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复杂难言的心绪,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炽烈白光再次毫无预兆地爆发,瞬间吞噬了她的全部视野,攫取了她的所有意识。 如同上一次,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坠入了那最深、最沉的梦境,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当意识缓缓重新漫回脑海时,李半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黑?” 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分析着:“有两种可能:要么此刻本就是黑夜;要么是经历了远距离的时空穿梭,那炽烈的白光过度刺激了眼睛,导致暂时性的暗适应能力下降。” “谨慎些,一定要谨慎。”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再徒劳地瞪视黑暗,而是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让感官慢慢适应这片虚无。 渐渐地,视网膜开始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差异。在正前方的极远处,似乎有极其模糊的光感。她尝试着活动四肢,一阵酸软无力感传来。她咬紧牙关,用尽腰腹的力量,踉跄着试图站起身。双脚虚浮,几乎无法支撑身体。 她不得不向身侧摸索,寻找借力点。手指触碰到的是冰冷、潮湿且粗糙的表面,像是长满了苔藓的岩石,又混合着颗粒感的泥土,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干枯脆弱的草根木屑。 “时空通道的出入口在于‘洞’……”她回想起王半仙的话,“那么我现在,极有可能是在一个山洞里。”这个认知让她对周遭环境的触感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摸到的,很可能就是山洞的石壁。 确定了这一点,她心中稍安。她紧贴着那冰冷潮湿的石壁,像盲人一样,用指尖感受着前方的路径,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微弱光感的方向挪动。 随着她的移动,视线果然越来越清晰。前方确实是一个洞口,轮廓在昏暗中逐渐显现。洞口附近,似乎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深色物体,像是一个大木箱。她想加快脚步看个究竟,奈何双腿依旧不听使唤,只能依靠着石壁,一点一点地向前挪。 距离越来越近,那“木箱”的细节也越发清晰。当它完整的形态终于映入眼帘时,李半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棺材! 她差点惊叫出声,硬生生用手捂住了嘴,将那股骇然堵了回去。一口深色的棺材,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放置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棺木上落了一层薄灰,但看起来并不陈旧,放置在这里的时间,估计最多不超过两三个月。 这突兀而阴森的发现让李半心惊肉跳,以至于她完全没注意到,在洞口边缘靠近崖壁的位置,还垂挂着两根不起眼的的绳索。 她强压着恐惧,终于挪到了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洞外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所在的山洞,位于一座陡峭山峰接近山顶的位置,洞口之外,便是深不见底的渊壑。隐隐约约,能听到从极深处传来的、激流猛烈冲撞岸石的轰隆声。向下俯瞰,一条宽阔的大河如同墨绿色的带子,蜿蜒穿行在两侧险峻的山峰之间,河面宽度目测至少有六七丈。 此刻天光大量,异常刺眼,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光线强度判断,时间应该已接近正午。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让她一阵眩晕。 就在她试图分辨更远处的地形时,一阵模糊的、像是人语交谈的声音,顺着山风隐隐约约飘了上来! 李半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洞内缩回身体,紧紧贴在洞口内侧冰冷的岩壁上,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整个人仿佛要与岩石融为一体。 第19章 悬崖绝壁遇熟人 在确认自己暂时安全后,李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分析着现状: 身处近山顶的洞穴,下临深渊,洞内仅有一口棺材。想要离开,无非几条路——把自己塞进棺材滚下山崖?这念头荒诞又危险,立刻被她否决。凭借这身累赘的衣裙向上攀爬?更是天方夜谭。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刚才听到的人声。 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她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洞外,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魏昭,怎么样?需要歇会儿么?上面就是咱们之前标记的山洞了。”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声音竟然出奇地有些熟悉,距离似乎近了些。 “不用了,大师兄。这儿离山顶已近,还是尽快上去,免得师父和其他人担心。”另一个男声回应道,声音略显低沉,带着沉稳的气息。 “好,那便少说话,留存体力,一鼓作气。”先前那声音答道。 崖壁上的对话清晰起来,人就在附近!李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但必须万分小心——外面的人正在险峻的崖壁上攀爬,任何突兀的动静都可能让他们因受惊而失足。 她看到洞口垂挂的绳索阴影轻微晃动,隐约有人影掠过。不能再犹豫了! 她鼓起勇气,双手用力击掌,发出清脆的响声,试图以此引起对方注意,而非直接用声音惊吓。 “什么东西?!”一声警惕的厉喝立刻传来。 几乎同时,李半感到左小臂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飞速擦过。她下意识用右手一抹,指尖竟沾染了温热的、猩红的液体。 是血! 对方误会了,以为是什么野兽或敌人,竟直接动了手! 李半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疼痛,立刻控制着音量,朝着洞外清晰地说道:“别害怕!只是一个求助的人!我没有恶意!” 她感觉到洞外绳索上的人影似乎停滞住了,不再向上移动。 机会稍纵即逝。她立刻从藏身的岩壁阴影中走出,小心翼翼地挪向洞口光亮处。 当她完全暴露在洞口的天光下时,洞外悬于绳索上的两人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两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着黑白二色的道门常服,头发以发带束起,作半披发式。两人身形略微错开,分别攀附在山洞旁的两根粗绳上,动作矫健,显然是惯于攀援之人。 而当双方的目光终于在空中交汇,足以看清彼此面容的刹那—— 洞内外双方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诧与愕然。 当李半看清那攀在绳索上、身形较为清瘦的年轻道士的面容时,一声惊呼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李文!” 那张脸,竟与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李文一模一样! “什么情况?难道王半仙把李文也送到了这个时空?”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闪过,带来一阵混乱。 她这一声呼唤,让洞口的两位道士同时一惊! “大师兄,她认得你!”旁边那个身形更为健硕的道士讶异道。 被称作大师兄的清瘦道士——李文,眉头微蹙,没有立即回应同伴的话,而是沉声道:“先进洞再说,悬在外面太过耗力。”说罢,他双脚在崖壁上巧妙一蹬,借力一个轻灵的腾挪,便稳稳落入了山洞之中。他那同伴也紧随其后,身手同样矫健。 一落地,那清瘦道士便转向李半,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警惕:“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讳?” 李半被他问得一怔。“他竟然不认得我?难道不是王半仙送他来的?可如果不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什么‘大师兄’?若是王半仙所为,为何我是孤身一人,他却似乎在此地生活已久,还有同伴?”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冲撞,让她头痛欲裂,一时竟忘了回答。 “姑娘,你受伤了。”旁边那高个道士出声提醒,语气带着关切。 李半这才回过神,看向自己左臂,被暗器划伤的地方仍在渗血,带来阵阵刺痛。 “我的镖上淬了对付山间毒虫蛇蚁的药,”那道士解释道,脸上带着歉意,“你快将毒血吸出,免得毒性行开。” “有毒?”李半心里咯噔一下,眼神都有些发直,“难道我什么都还没做,刚到这里就要殒命?怪不得洞里有棺材,莫非就是给我准备的?这就是王半仙所说的……莫测的命运?” 见她脸色发白,那道士连忙宽慰:“姑娘别怕,这药性对常人而言不算猛烈,你及时处理便无大碍。快些将毒血吸出,我再为你包扎。” 李半将信将疑,依言俯身,忍着腥涩,用力吸吮伤口,将泛黑的毒血吐出,嘴唇都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那道士见状,立刻从自己道袍内襟“刺啦”一声扯下一段干净的布条,靠近李半,极为轻柔地将她的手臂托放在自己膝上,手法熟练地开始包扎。 “实在对不住,”他赧然道,“方才在洞外,听得不真切,还以为是遭遇了山里的凶猛活物,情急之下才出了手。” “没……没事。”李半惊魂未定地应道。 直到此刻,她才缓过劲来,注意到那位清瘦的“李文”道士,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怀疑。 “他到底认出我没有?不,如果真是我那个哥哥李文,绝不可能有这般攀岩走壁的身手,说话也不会如此沉稳简练。可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连名字都一样?” 李半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强作镇定。她转向那清瘦道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方才……方才是我唐突了,将道长错认成了一位故人。”这借口实在老套,连她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不知在这个看似古远的时代能否蒙混过关。 却见那“李文”并不接话,只是拉了拉同伴的衣袖,两人退到山洞内侧,背对着她低声交谈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山洞内侧,李文面色凝重,对师弟魏昭低语:“此女,恐非善类,多半是山精妖魅所化。” 魏昭闻言,神色也谨慎了几分。 李文继续分析,条理清晰:“这口悬棺,是吾等三月前亲手安置于此。当时所有仪轨完毕,我二人最后离开,洞中分明空无一物。再看此地,险峻异常,除我辈因法事需至此,寻常采药人亦难攀援。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孤身至此?再看其衣着,虽华美异常,珠光宝气,却绝非寻常闺秀或百姓装扮,更不似能穿着来攀山越岭。还有她的容貌……高鼻深目,迥异于中土人士。最可疑者,她竟能一口叫出我的名讳!魏昭,你想想,这诸多不合常理之处汇聚一身,她不是妖物,是什么?” 魏昭细想之下,也觉得大师兄所言颇有道理,不由得信了七八分,低声反问:“可大师兄,若她真是妖女,方才为何要出声引我们注意?” 李文暗暗掐了他手臂一下,眼神示意他噤声,用更低的气音道:“妖物惑人,吸食阳气,岂会明火执仗?”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那边的李半却等得心焦。“两个大男人,哪来这么多悄悄话?”她心中嘀咕,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尽量用符合这个时代语境的口吻试探道: “两位……两位公子?不,两位道爷……”她斟酌着用词,“不知……能否带我一同离开此地?” 那两人闻声同时转身,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审视,仿佛在看什么山魈鬼怪。 李半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一个来历不明、衣着怪异、出现在绝壁悬棺洞中的女子,确实难以取信于人。“不行,必须离开这里!”她心一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眼前唯一的生机。那个高个道士看起来心肠不坏,或许可以一试。 她快步走向那道士,未等对方反应,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哀婉凄楚,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惊惶: “阿爹阿娘此刻定然心急如焚……小女子也不知在此被困了多久,连此处是何地界都不知晓……若不能尽快出去寻到归家之路,只怕二老要肝肠寸断了……”她一边泣诉,一边悄悄抬眼观察,见那李文仍是一脸不信,但那高个道士眼神中已流露出明显的不忍。 她趁势伸出双手,抱住高个道士的小腿,将脸颊轻轻倚靠上去,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对方道袍的下摆。 “师兄,还是先带她上去吧。”魏昭(高个道士)终于忍不住开口,又凑到李文耳边极轻地说:“若她真是妖邪,欲行不轨,方才你我悬于崖外时,岂不是最佳时机?何必等到现在?” 李文的目光在李半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半晌,他才冷哼一声,对魏昭甩下一句:“你要带她,便自己负责!”说罢,竟不再多看李半一眼,径直走向洞口,抓住绳索,身形矫健地几个起落,便迅速向上攀去,消失在山洞上方。 第20章 高大的懵懂稚童 李半在心里暗暗给了那个酷似李文的道士一个大白眼,“果然,不管是哪个时空的李文,都一样的讨厌!”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偷偷用右手在左臂的伤口处用力一按,剧痛袭来,眼泪顿时涌得更凶。她抬起眼,努力模仿着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那种受惊小鹿般纯良无助的眼神,望向名叫魏昭的高个道士。 “魏……魏道士,不知道这样称呼您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怯生生。 魏昭见状,连忙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语气温和:“叫我魏昭就好。快起来吧,姑娘。”说着,便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助她起身。 “我带你出去。”魏昭说道。 听到这句承诺,李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眼泪却不敢轻易收起——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利用的“武器”。她依旧低垂着眼帘,任由泪珠挂在睫毛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魏昭扶着她走向洞口。随着光线愈发明亮,李半的心绪也稍稍安定,这才有机会定神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决定帮她的人。 他身量很高,体格健硕,肩膀宽阔得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脸型偏方,下颌骨的线条清晰而有力,透着一股坚毅与可靠。眉毛浓密,形状自然;眼睛不算大,是内双,却非常有神,目光清澈坦荡。鼻子高挺,鼻头有肉,在相学上这常被认为是忠厚有福的象征。嘴唇偏厚,唇形分明。他并非那种精致俊美的类型,而是一种混合了粗犷、硬朗与憨厚的复杂气质,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姑娘,”魏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打量,“从此处上去,唯有依靠绳索攀爬。我需带你一同上去,过程中难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要介意。” 李半闻言,脸颊迅速飞起两片红云。她当然明白,自己这身打扮和体力,绝无可能独自攀爬,只能依附于魏昭,由他带着上去。虽是形势所迫,但想到要如此紧密地贴近一个陌生男子,仍不免羞赧。 魏昭用力拽了拽垂下的绳索,确认依旧牢固,然后转向李半:“姑娘,你过来吧。” 李半依言走近,两人瞬间挨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就在这时,魏昭竟动手开始解自己道袍的腰带—— “这是要做什么?” 李半心中猛地一跳,有些惊疑不定。 “姑娘,待会儿你需用双手抱紧我,”魏昭解释道,语气一如既往的诚恳,“为防万一,用腰带再将你我系紧一层,更为稳妥。” 原来如此。李半松了口气,同时开始思考抱姿——双手环住他的肩膀?那势必会影响他双臂发力攀爬。看来,只能环住他的腰了,位置最好靠上一些,给系腰带留出空间。于是,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魏昭的腰身。 “他的腰……好细。” 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与那宽阔的肩膀相比,他的腰身显得劲瘦有力,“想必是平日勤于锻炼的结果。” 李半暗想。 魏昭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专注地用解下的腰带,在两人腰间熟练地缠绕了几圈,最后紧紧打了个结。这一下,两人是真真切切地紧密贴合在了一起,李半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魏昭胸腔里传来的、有些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这道士……心跳得好快。” 她脸颊微热,将头稍稍偏开。 “抱稳了。”魏昭沉声提醒,随即深吸一口气,双手牢牢抓住粗绳,臂膀和腰背同时发力,开始向上攀爬。 所幸此处距离山顶已不算太远,尽管带着一个人颇为吃力,魏昭还是凭借过人的体力和技巧,稳稳地向上移动。绳索摩擦着崖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李半紧闭着眼,将脸埋在魏昭肩侧,感受着身体的每一次上升。 李半的双脚刚在坚实的山顶地面上站稳,还没来得及松开环抱着魏昭的手,便被眼前的情景定在了原地。 山顶平台之上,七八名身着黑白道袍的年轻道士肃立四周,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齐刷刷地缠绕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惊疑、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李半立刻明白了——那个先一步上来的“李文”,定然已经将他在山洞中的所见和疑虑,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同门。 “刚才在崖下,他们确实提到过‘师父’和‘师兄弟’……”李半飞速地扫视着这群大多二三十岁的男子,试图从中找出那位辈分最高的“师父”,却一时难以分辨。 就在这片沉默的审视中,一个清亮却略显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 “仙女姐姐!” 随着这声呼喊,一个身材高大清瘦的年轻道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径直冲向李半。他生得极好——标准的瓜子脸,下颌线清晰利落,从太阳穴到下巴的线条流畅收窄,近乎完美。剑眉浓密英挺,眼型是内双偏窄的双眼皮,形状优美,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孩童般的纯真与惊喜。鼻梁高挺笔直,鼻头精致,唇形薄厚适中,是线条分明的M字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容貌出色的青年,跑到李半面前后,竟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住,嘴里还不停地欢叫着:“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举止神态,全然不似一个成年人,倒像个懵懂稚童。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李半僵在原地,尴尬万分,更是一头雾水。 直到魏昭因解腰带而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腰侧,她才猛地回过神。 “姑娘,得罪了。”魏昭迅速将腰带重新系回自己腰间,脸上带着歉然,随后轻轻牵起那仍抱着李半不放的年轻道士的手,温和却坚定地将他带到一旁。 他转向李半,神色间满是无奈与歉意,低声道:“姑娘莫怪,这是舍弟魏明。他……天生心智有缺,智力始终停留于孩提时期。许是见姑娘衣着不凡,心生好奇,才如此唐突,万望海涵。” 原来如此……李半看着那被魏昭牵着手,依旧用亮晶晶、毫无杂质的眼神望着自己的魏明,心中原本的尴尬瞬间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取代。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也不是浮于表面的怜悯,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为这对兄弟感到的难过。魏昭如此稳重可靠,其弟却……命运弄人。 就在这时,场间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原本姿态各异的道士,几乎是同时神色一凛,迅速整理衣冠,然后默契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垂首肃立,姿态恭敬无比。 一位手持拂尘、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在一派肃穆中,缓步从众人让开的通道后方走来。 当那老者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李半眼帘时,她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滞,心脏狂跳起来—— 那张脸,赫然就是她的爷爷! 但这一次,李半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咽了回去。接连遭遇与“李文”和“爷爷”面容酷似之人,却都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一个,这诡异的经历让她瞬间警醒。 “少说话,多观察。” 她在心里严厉地告诫自己。在这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和认知,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她默默地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江倒海的震惊与疑问,牢牢锁在了心底。 第21章 一波三折的下山 “师父。”魏昭见到老者,立刻松开搀扶李半的手,恭敬地躬身作揖。 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却并未看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半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审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间的古钟,沉稳而疏离: “既然姑娘现已脱险,便请速速归家去吧。” 这话语清晰明了,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各走各路。李半心头一紧,“这个世界的‘爷爷’,竟如此冷漠……” 想到自己那个世界爷爷的慈爱与收留,两相对比,更觉酸楚,也愈发坚定了她必须在此地立足的决心。 眼看这群道士真要抛下自己,李半心念电转,立刻佯装体力不支,脚下一個踉跄,软软地向身旁的魏昭倒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魏昭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伸出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下滑的身躯,语气充满了真切的担忧。 欺骗这份善意让李半心生愧疚,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她的脸颊无力地靠在魏昭坚实的前胸,勉强抬起眼帘,眼神涣散迷离,气若游丝: “魏大哥……我、我头晕……” 话音未落,她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双眼一闭,整个人彻底“晕厥”过去,软瘫在魏昭怀里。 “仙女死啦!仙女死啦!”一旁的魏明见状,立刻拍着手叫嚷起来。 而那老道士与李文,只是远远投来冷淡的一瞥,眼神中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物。 魏昭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师父,那眼神里写满了不忍与祈求——怎能将一个孤身弱女子弃于这荒山野岭? 老道士并未言语,只是将手中的拂尘轻轻一甩,搭在臂弯,随即漠然转身,迈步便走。周围那些原本肃立的弟子们见状,立刻无声地跟上,秩序井然,转眼间,崖顶上便只剩下魏昭、他心智不全的弟弟魏明,以及“昏迷不醒”的李半。 魏昭看着师父决绝的背影,心中已然明了。这沉默的转身,便是师父未说出口的应允——允许他将这女子带回临时落脚之处。当然,事后一番责罚恐怕是免不了的,但至少,眼前这关算是过了。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旁边的魏明,那眼神复杂,并非简单的示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请示。魏明却只是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蹦跳着朝大部队离开的方向追去,嘴里依旧欢快地喊着:“仙女死啦!仙女死啦!”,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魏昭看着弟弟跑远的背影,不再犹豫,小心地蹲下身,调整好姿势,将背上的李半往上托了托,确保她不会滑落。所幸他身形健硕,常年习武使得他气力悠长,即便背负一人,步履依旧沉稳。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便迈开步子,沿着山间小径,追赶前方已然消失在葱郁山林间的同门队伍。 为求逼真,李半将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魏昭背上。每前行一步,她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背脊的温热,这温度仿佛能透过衣衫,熨帖在她心口,却也让她心中的愧疚随之加深一分。她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在发力时的绷紧与放松,听到他因负重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偶尔偷眼觑去,更能瞥见他额角渗出、正缓缓滑落的汗珠。 “好心人,等我度过难关,一定报答你。” 她在心底默默立誓。 从自己的世界莫名来到此地,加之先前山洞中的惊魂未定、攀岩时的紧张,以及佯装晕倒耗费的心神,早已让李半精疲力竭。此刻趴在魏昭温热而稳实的背上,随着他有节奏的步伐微微晃动,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所有心防,沉沉睡去。 这一路,魏昭始终沉默,只是迈着稳健的步伐,紧紧跟随着前方师父与同门的队伍。 当李半再次睁开眼时,暮色已悄然浸染天际。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油的咸鸭蛋黄,悬在西山之上,将融融的金光洒向层峦叠嶂,为整座山体披上了一层梦幻的金纱。山脚下,一条溪流蜿蜒而过,水质清澈见底,水面反射着夕晖,漾开片片粼粼波光,宛如将漫天碎星揽入了怀中。 “真美啊……” 李半在心中无声赞叹。她悄悄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魏昭侧脸,他依旧步伐沉稳,面容坚毅,仿佛背负着她行走这许久山路,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是不是该‘醒’了?让他歇一歇……” 她正犹豫着是否该结束这场表演,却敏锐地察觉到前方的大部队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像是在等待魏昭。李半立刻重新闭紧双眼,继续“昏迷”。 “魏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酷似李文的道士,“要不让魏明替你背一会儿?他只是心思单纯,功夫底子可不弱。你背了这许久,身子也该麻了吧?” 李半心中微动,没想到这个“李文”对师弟倒是存着几分关切。她自己也确实有些不忍,希望魏昭能借此歇息片刻。 “无妨,我不累。”魏昭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疲惫。 “唉,这人……” 李半心里不知是该埋怨他的固执,还是心疼他的逞强。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只冰冷的手触碰了一下。 “我要背仙女姐姐!我要背仙女姐姐!”是魏明那带着稚气的嗓音响起。 李半感到魏昭行进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小心地放下,然后被一双异常冰冷的手接了过去,转移到了另一个背上。与魏昭温热宽厚的背脊截然不同,这具身体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寒凉,接触的瞬间,几乎让她打了个寒颤。 “这人怎么回事?走了这么久的山路,身上怎么还这么冰?” 她心中惊疑不定。 这还不算,当魏明背着她试图站直身体时,脚下明显一个踉跄,身形摇晃不定。 “嗯,看魏明背得多稳当。”那边,“李文”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意味。 李半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念头:“这个李文,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虽觉自己这般揣测或许有些刻薄,但疑虑既生,便难以压下。“魏昭这个弟弟,从见面起就言语颠倒,如今连走路都脚步虚浮。心智有缺,难道连带着四肢协调也受影响?” 她这念头还未转完,变故陡生!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溪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整个人连同背着他的魏明,竟一齐栽进了路旁的溪水之中! 第22章 突然发光的石头 “这下不醒也得醒了!”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李半心头,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李文,你分明是借魏明之手故意整我!” 她的双拳在冰凉的溪水中死死攥紧, “真想吼出来” 可目光触及魏明那张不谙世事、纯粹快乐的脸庞,想到魏昭从绝壁山洞将她救出,又一路艰辛背负下山的恩情,再思及自己迫不得已的欺骗……所有的怒火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她不能发作。 还没等她从溪水中站直身子,魏明已欢快地用手捧起清水,双臂一扬,晶莹的水花朝她泼来。“打水仗咯!哥哥,你快来啊!”他的声音清澈明亮,充满了孩童般的雀跃。 李半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心底反复默念:“控制,控制,再控制……” 她只是抬起未受伤的右臂,徒劳地遮挡着不断泼来的水花。左臂伤口处的布条已被浸湿,渗出缕缕殷红,在清澈的溪水中慢慢晕开。时近傍晚,山溪的水寒冷刺骨,李半单薄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如同风中瑟缩的落叶。 魏昭见状,立刻快步踏入溪中,首先关切地扶起弟弟魏明,连声问道:“冷不冷?”他双手用力搓着魏明冰凉的手,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满满的担忧:“快,先上岸去。” 他拉着魏明,又转向水中的李半,满脸歉意:“真对不住,姑娘,舍弟他是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我代他向你赔……” 话未说完,魏昭的眼神骤然定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紧紧锁在李半被溪水浸透的前襟处。 李半被他这突兀的反应弄得一怔,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这一看,她自己也愣住了。 她那湿透的衣襟之下,紧贴胸口的位置,竟透出点点微光!那光晕幽淡,如同夏夜徘徊的萤火虫,在渐浓的暮色与水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 岸上的人看不真切水中细节,只是纳闷这三人为何迟迟不上岸。李文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喂,魏昭!还不快把你弟弟带上来?天色已晚,仔细着了风寒!” 魏昭猛地回神,强压下眼中的惊疑,对李半急声道:“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赶回落脚之处,你好将这身湿衣换下,以免染上寒疾。” 他说完,便拉着魏明率先上岸,又赶紧帮弟弟拧着湿透的道袍下摆。 而李半仍怔在水中,思绪全都系在了胸前的微光上。她借着水声和暮色的掩护,微微侧身,悄悄拨开湿漉的衣领向内看去——竟是王半仙赠予她的那块残破石头在散发着柔和而奇异的光晕!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剧震,“王半仙将此石交给我时那般郑重,叮嘱务必贴身戴好,它必然与我此行目的息息相关……可它为何此刻发光?是到了特定时辰便会如此,还是因为触碰到这溪水,或是……遇到了特定的人或环境?” 无数猜测在她脑中飞速旋转,让她一时竟忘了自己还半浸在冰冷的溪水里。 “姑娘?姑娘!”直到魏昭再三呼唤,她才猛地惊醒,用尽力气,拖着那身浸水后沉重如铁的衣裙,艰难地从溪水中跋涉而出。 “你自己可以走吗?”魏昭的眼神充满关切,语气极尽轻柔。 “没……没问题。”尽管冷得手臂上泛起层层鸡皮疙瘩,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李半还是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地回答。她不能再给魏昭增添负担了。 为了照顾步履蹒跚的李半,魏昭刻意放慢了速度,与前方师兄弟的队伍渐渐拉开了距离。他默默走在李半身前一两步远的地方,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挡住傍晚山间愈见寒凉的晚风。 李半感受到这份无声的体贴,心中暖流涌动。尽管脚下那双绣花鞋早已被溪水和泥泞浸透,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走得极为艰难,每一下都硌得生疼,她依旧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步伐,不让魏昭察觉自己的窘迫与痛苦。 第23章 瘟疫横行的村落 离开山脚,穿过一条幽深的林间小径后,远处影影绰绰地现出一些房舍的轮廓。李半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总算快到落脚的地方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能脱下这身湿透沉重的累赘衣裙。 然而,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李半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此刻已是傍晚,按理正是炊烟袅袅之时,可视线所及的房屋,竟无一丝烟火气。更诡异的是,这一路行来,除了他们这一行道士,竟未遇见半个行人。山间的草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与人迹的冷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眼下正值春夏之交,本该是渔夫、樵夫、采药人往来频繁的季节,怎会如此死寂? 她正想开口询问魏昭,目光却被路尽头一块歪斜的木碑吸引,上面刻着三个模糊的字——冯家村。 “魏大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为何这一路上……都未见人烟呢?” 魏昭闻言,放缓了脚步,回过头来。他脸上的神情不复之前的温和坦然,反而透出一种沉重的严肃:“姑娘,此事本应早些告知于你。这附近……实是瘟疫流行之地。” “瘟疫”二字如同冰水泼面,李半瞬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先前所在的那个山洞,连同那整面崖壁,”魏昭的声音低沉,带着悲悯,“如今……几乎已葬满了周遭因疫病故去之人。”他面色沉痛,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生命哀悼。 “这……或许也是师父与大师兄不愿你与我等同行的一个缘由。”他继续解释道,语气复杂,“我等落脚之处,正是眼下疫情最盛的核心区域。我们此行,既是为救治生者,也是为那些不幸离世之人……尽力指引通往彼岸之路。” 李半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有道士们强健的体魄,更不懂什么功夫术法,深入疫区,岂不是自寻死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吗?他们身上会不会已经携带了病气?自己之前紧紧抱住魏昭,让他背负良久,还与魏明一同跌落溪水!天啊!还有那个山洞——整面崖壁都快葬满了疫死者!难道自己一来到这个时空,就已经暴露在瘟疫之中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眩晕,手脚冰凉。 “姑娘?姑娘!”魏昭见她脸色煞白,连忙唤道,语气带着宽慰,“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惧。这数月来,师父反复精研药方,此地疫情已略见控制。我等平日皆饮用师父配制的符水,与病患接触时亦佩戴面纱。数月下来,师兄弟中并无一人染病。” 他顿了顿,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前面便是冯家村了。这附近……也确实没有其他可以投宿的地方。姑娘你看,是随我们一同进村,还是……?” 他虽然如此问,心中却已明了——这姑娘恐怕无处可去,否则先前在山顶也不会佯装晕倒。他习武多年,耳目聪敏,岂会分辨不出真晕假晕?不过是顾全她的颜面,也给师父一个顺势应允的台阶,让这落难女子能暂时有个栖身之所。 李半心中天人交战。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但理智告诉她,魏昭的话不无道理,而且,她确实别无选择。 “我……我还是跟着魏大哥你们吧。”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慌,声音虽轻,却带着决断。魏昭方才的话确实起到了安抚作用。若不跟着他们,在这荒山野岭独自过夜,恐怕难逃野兽之口。跟着他们,疫情或许还有感染与不感染两种可能。何况这些道士本就是来救人的,手中尚有药方。待安顿下来,先向魏昭讨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服下,总好过曝尸荒野。 “活着从山洞出来,绝不能死着被抬回去!” 她眼神一凛,暗自攥紧了湿冷的衣袖,“我必须活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没弄清楚,许多事没做!” 一股求生的狠劲,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李半脑海中升起,如同黑暗中潜行的蛇: “若是在这个时空死了,会怎样?会自动回到原来的世界吗?是不是只要找到那个山洞,就能穿越回去?” 一丝懊悔浮现——“临走时,怎么就忘了问王半仙该如何回去!” 但随即,她又感到一丝异样。“不对……王半仙心思何等缜密,叮嘱了我石坠、纱巾,甚至提到了命运相连的第三人,却唯独没有提及归途。这不合理……” 她的思绪飞速运转,试图抓住那若隐若现的线索。“石坠、纱巾,还有一个与我和王半仙命运紧密相连的人……找到那个人,是否就能逐步解开这些谜团,进而达成我此行的目的?可……我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是为救爷爷和李文而来,但来到这个遥远的时空,具体要做什么才能救他们?王半仙始终讳莫如深,只道‘不可说’……” 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泥潭中摸索出路。“看来,当下的关键,就在于必须找到那个‘他’——另一个与我命运相连人。只有找到他,一切或许才能豁然开朗。” 她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如此专注,以至于精神仿佛脱离了沉重的躯壳,漂浮于半空,周遭的一切——湿冷的衣物、疲惫的身体、未知的危险——都被暂时隔绝在外。她拼命地梳理着这团乱麻,试图揪出那个能指引她下一步行动的核心。 “姑娘,我们到了。”魏昭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半毫无反应,依旧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魏昭见状,只得伸出手,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稍稍提高了音量:“姑娘,我们到了。” 李半猛地回神,视线聚焦于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是一条空无一人的土街,路面尘土堆积,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街道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了无生气,一些院门外赫然悬挂着刺目的白布条,在暮色中无声地诉说着哀恸。几只破旧的箩筐被遗弃在街道中央,不知是主人仓促离去时忘了带走,还是被人绝望地扔出了门外。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男人的嚎哭声与女人的低泣,声音断断续续,却不见半个人影,更添几分诡异。一种难以言状的阴森与死寂如同无形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村落。 魏昭引着她拐进一个没有院门的残破不堪的院子。院内景象与外面的死寂截然不同,虽简陋却透着一种有序的忙碌感——几口大铁锅支在灶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五六张用木板临时搭起的桌子擦得干净,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洗刷一新的碗筷。稍靠后的位置,设立着一座做法事的法坛,坛前香炉里插着的线香正燃着细弱的青烟,旁边还备着一束束未曾动用过的新香。 法坛后方,依稀可见一座厅堂的轮廓。此刻,李文正带着早已返回的魏明及其他几位师弟,在里面默默地擦拭着桌椅。而那位面容酷似爷爷的老道长,则端坐于厅堂上首,似乎正在对李文低声吩咐着什么,神情肃穆。 第24章 奇怪的轻微响动 “姑娘,我先带你去把湿透的衣物换下吧。”魏昭体贴地说道,目光礼貌地避开她狼狈的模样。 “好的,有劳魏大哥了。”李半脸颊微热,带着几分窘迫应道。她心里却下意识地想:“从那么脏的溪水里出来,不知道沾了多少细菌病毒,光换衣服怕是不够,得用流动水和肥皂彻底清洗才行……” 可放眼望去,这古代村落哪来的自来水和水龙头?一股属于现代人的卫生焦虑悄然滋生。 她跟着魏昭来到一间厢房。屋子不大,陈设极为简单,仅有两张木床、一张书桌,一个铜盆置于角落的木架之上。然而屋内收拾得异常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竟与王半仙屋里的气息有几分相似。“许是修道之人常伴香火,连衣衫屋舍都浸透了这味道。” 李半暗自思忖。 “这是我与舍弟暂居之处,姑娘可在此稍作歇息。我去为你打盆清水,再寻套干净衣物来。”魏昭语气平和地说着,并未多看李半,拿起铜盆便转身出去了。 “他生得这般高大魁梧,心思却如此细腻。是这个时代的男子都这般儒雅守礼,还是修道之人格外注重涵养?” 李半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 不多时,魏昭便端着一盆清水回来,腋下还夹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灰色道袍。“这是我们每日煮开、专门备下的洁净清水,” 他特意解释道,“我替你放了些许师尊配置的玲香丹化在水中,此丹有驱疫辟秽、活血暖身之效,姑娘可以放心使用。” 他顿了顿,继续道:“观中皆是男子,只有道服可换。我与魏明的衣衫于你而言过于宽大,这是……大师兄的衣物,虽浆洗洁净,还望姑娘莫要嫌弃,暂且将就。”他放下东西,语速稍快地说完,便又匆匆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他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全……” 李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份因陌生环境和不洁担忧而产生的焦虑,被这细致入微的关怀稍稍抚平。她拿起魏昭放好的道服,“李文的衣服?” 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但形势比人强,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小心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缝,确认院中道士们都在各自忙碌,无人留意这边,才回身将门闩好。 她开始费力地脱下那身湿透沉坠的华服。“咦?这石头……怎么又不亮了?” 她捏起胸前那块变得黯淡无光的石坠,心中疑窦丛生。她拿起布巾,小心翼翼地用那盆加入了药丹的清水擦拭身体,虽然仍怀念现代的沐浴方式,但此刻这已是能得到的最大安心。动作间,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块时而发光、时而沉寂的古怪石头。 忽然,她似乎听到门外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响动,立刻警觉地抬眼四顾。侧耳细听片刻,却再无动静。“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听错了。” 她自嘲地摇摇头,却也不敢再耽搁,她拿起那套灰布道袍,展开时才发现,这交领右衽的穿法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颇为陌生。她笨拙地比划着,下意识地想将右襟压向左腋下(左衽),试了几次都觉得别扭,系带也弄得松松垮垮,勉强不至于散开。“这古代衣服,穿起来还真是个技术活。” 她无奈地想,只得按照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新调整,将左襟压向右腋下,才算勉强穿对,但系带依旧显得潦草。没有镜子可供整理,她只能凭感觉,模仿着魏昭他们的样式,将长发尽力束起,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她将自己的湿衣和那方月白纱巾,仔细搭在房内的书桌和木架边缘。外面都是男子,将这些私密物品拿出去晾晒未免尴尬,暂放在魏昭房中显然更为妥当。 “还得尽快找魏昭讨碗符水喝下,方能安心。” 打定主意,她整理了一下这身怎么穿都觉得不得劲的道袍,推门走了出去。 就在李半离开后不久,房屋的拐角阴影处,悄然转出一个人影——正是魏昭那“心智不全”的弟弟,魏明。此刻,他脸上全无平日的懵懂天真,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静静注视着李半离去的方向。原来,方才那声微响并非李半的错觉,魏明确曾悄无声息地贴近门缝,向内窥视了片刻,而李半对此却浑然未觉。 李半走到院中,看见魏昭正在几口架起的大锅前忙碌。她注意到,魏昭在从一处挂着“净区”木牌的门帘后走出来时,并非直接接触食物和药罐,而是先在一个燃着艾草的铜盆上方仔细熏蒸了双手、袖口甚至鞋底,随后又用一旁备好的、散发着药草气味的清水净手,然后才继续工作。这套看似简单却严谨的防疫流程,让李半稍微安心了些——这些道士并非毫无防护,他们的方法在这个时代已属难能可贵。 “魏大哥,”她走上前,露出一个带着恳求的微笑,“可以……给我一碗符水吗?” 魏昭闻声抬头,看见一身道袍却穿着明显别扭、衣领微乱、系带松垮的李半,眼神不由得凝滞了一瞬。他立刻看出她初始竟想穿成左衽(这是逝者或蛮夷的穿法),虽然后来改了过来,但依旧不甚规整。他体贴地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应道:“可以,自然可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轻声补了一句:“你……穿着这身,很合适。” 说着,他自然地走上前,借着递过一碗深褐色符水的动作,巧妙地用手指在她交领处轻轻一带,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整理手势,低声道:“领口这样交叠,系带从这里绕过,会更妥帖牢靠。” 李半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唰”地红了,既是因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与指导,也是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羞赧。她连忙低头,手忙脚乱地按照他的示意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声道:“大小倒是正好。” “我说的并非尺寸,”魏昭的目光落在她重新整理过的衣领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你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先前那身珠玉锦衣,反倒不如这朴素道袍,更能衬出你的风采。” 李半的脸更红了。她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更何况是出自魏昭这样一位气度不凡、心细如发的青年男子之口。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李文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他刚从挂着“秽区”牌子的方向走来,正站在艾草盆前严格按照流程熏蒸手臂、拂尘甚至道袍下摆,语气严肃:“诸位动作再快些!分发符水与晚膳的时辰将至,乡亲们已苦等一日,多耽搁一刻,于他们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话音一落,院内劈柴的、熬粥的、煎药的道士们,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整个院子在一种有序而紧迫的气氛中运转起来。 天色将暮未暮,夕阳的余晖仍在西天执着地留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蓝青交织的幕布。而东边的天际,一弯淡白的月牙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身影,静默地俯瞰着这座被疫病、死亡与人间不屈的微光同时笼罩的村庄。 第25章 面红耳赤的李文 院门口开始影影绰绰地聚集起人影,在暮色中如同游魂般无声移动。道士们迅速点亮院内悬挂的灯笼与松明火把,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撕开一道口子,却更显出周遭无边的死寂。 几口大锅下的柴火被刻意控制在最微弱的状态,仅能维持粥药不凉——在这疫病横行的时节,连柴火都显得珍贵。蒸腾的水汽混合着艾草、苍术等药材的苦涩气息,在灯火映照下缭绕不散。 道士们早已两人一组,肃立于各口锅灶之后。他们不仅口鼻覆着浸过药汁的面纱,更有几人头戴五岳冠,额前贴着朱砂绘制的辟疫符箓,神情庄重如临法坛。这不仅是布施,更是一场庄严的禳灾科仪。 村民们开始鱼贯而入,出奇地井然有序。无论男女老少,面上都覆着各式粗布面巾,手中紧紧攥着自家的陶碗、木碗。除了至亲相互搀扶外,人与人之间严格保持着一丈有余的距离——这是用无数性命换来的教训。长长的队伍在沉默中缓慢前行,如同一道流淌着绝望的河。压抑的咳嗽声、碗勺轻碰声、疲惫的脚步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伴奏。那一双双裸露在外的眼睛里,盛满了枯槁、惊惧、麻木,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对生的执念。 魏昭与李文搭档负责最外侧的粥棚。魏昭手持长柄药勺,从翻滚的汤药锅中精准舀取;李文则负责分发浓稠的米粥。他们配合娴熟,对青壮施以足量,给老者稍减三分,予幼童则只取半勺——在这饥馑与疫病并行的年月,既要救人,也要让有限的粮药惠及更多人。 李半站在一旁,看着魏昭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心下难安:“魏大哥,你今日背我下山已够辛苦,让我替你一会儿吧?” 魏昭抬头,面纱上方露出温和的眼纹:“姑娘有心了。我自幼修习导引之术,这些不算什么。倒是这施药须得望闻问切,观其面色、听其声息,方能斟酌投剂,你初来不懂其中关窍。” “呵,”旁边的李文头也不抬地嗤笑,“既然她有心,你便让她试试。我在旁看着,总出不了大错。” 李半心中火起,“让你指点?只怕又要变着法子作弄我!” 当即捂住额头,往魏昭身后缩了缩:“被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些头晕,许是白日里溪水寒凉……” 李文岂会信她,故意扬声道:“哟!这症状……莫不是染了时气?”眼中讥诮几乎要溢出来。 李半气得暗咬牙根,“真想捂上他的嘴!” “师兄!”魏昭沉声喝止,“慎言!”李文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望着不见首尾的队伍,李半喃喃:“这村子竟有这许多人?” “不全是本村人。”魏昭边舀药边低语,“疫气蔓延,邻近三乡十村皆不能免。我们在此驻守四月有余,周边幸存的乡民,每日都会赶来。”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李半觉得奇怪,周边几个村都要到这里来,难道县衙没人组织施粥给药么,为什么要靠一群道士救助?既然疫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那这粮和药必定都是紧缺品,不靠着朝廷赈灾救济,这群道士哪里有钱购买这些东西。她很想问魏昭,可是又觉得不方便当着这些村民的面问。 正说话间,一位身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绕开队伍,径直走向李文。她脸上的布巾污浊不堪,额间深壑般的皱纹里嵌满了尘垢。 “李、李道长,”老妇人嗓音沙哑,带着刻意的哀戚,“您行行好……我家种子今日瘫在床上动不得,为了拽她起来,我们娘仨都误了时辰……娃饿得直抽抽,求您先赏口稀的润润嗓子?”她抬起一双浑浊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 那哀求声里,却透着一丝精心算计的虚浮。 “白大娘,这不合规矩。”李文面露难色,语气却缓,“大家都提早就来候着了,今日破例,明日就难办了。” 老妇人眼神一暗,脸上交织着羞惭与怨怼。她凑近半步,压着嗓子道:“你不看老身薄面,不顾种子死活……难道连瑾儿此刻正心急如焚也不管了?” “瑾儿”二字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李半清楚地看见李文的耳根瞬间烧得通红,执勺的手明显一滞。他飞快地侧首,在老妇耳边急促低语数句。 老妇布满皱纹的眼角骤然挤作一团,转身蹒跚而去时,步子竟比来时轻快许多。 “种子?瑾儿?” 李半的好奇被彻底勾起,“看来这个‘瑾儿’与李文关系匪浅……” 她的目光追随着老妇佝偻的背影,想要寻找那让李文面红耳赤的瑾儿,却只看到老妇消失在院门外的黑暗里。 待她收回视线,再看向粥棚时,心头猛地一跳——方才还在施粥的李文,竟已不见踪影! 第26章 面容可怖的病汉 李文这一不见,倒让李半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与魏昭并肩站在了粥棚之后。魏昭耐心地指点着她,何时该添柴,何时该搅动锅底,对不同的人该舀多少粥、配多少药。李半学得认真,做得起劲,竟全然不觉得疲惫。与魏昭这般近距离地协作,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温声的指引,她心中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隐秘的欢欣。她只将这归因于行善积德带来的慰藉,却未曾深究那份欢欣的出处。 待到院内最后一位乡民的身影蹒跚离去,灯火阑珊,李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举了许久的右臂阵阵酸麻,想必今夜会更加难熬。但她不愿让魏昭看出丝毫疲态,反而扬起一个元气满满的笑脸,问道:“魏大哥,人都散了,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收拾?” 魏昭看着她明明疲惫却强打精神的模样,眼底泛起温和的笑意:“姑娘不必操劳,这些粗活我们师兄弟片刻便能料理停当。你快去歇息吧,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 最后那句“辛苦你了”,语气轻柔得如同晚风拂过。 “不辛苦,不辛苦!”李半连忙摆手,心头那股暖流涌动得更急了,“我也没做什么,让我帮你吧!” 见她坚持,魏昭便不再推拒。两人便开始一同清洗锅勺,整理灶台。其他道士也各自忙碌,清扫院落,归置桌椅。残粥与药渣的气味混合着夜露的微凉,在空气中弥漫。 还未完全收拾妥当,院门外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院内昏黄的光晕中。那是个身形颇为高大,却瘦削得如同风中枯竹的男人。他竟未佩戴任何面罩,脸庞暴露在空气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待他更走近些,借着跳跃的火光,李半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下骇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男人面色蜡黄中透着一股死寂的青灰,最骇人的是左眼处一道狰狞的疤痕,如同蜈蚣般从眼角直劈而下,直至鼻翼,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怖。他粗重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待挣扎到魏昭与李半面前的粥锅旁时,终于力竭,“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魏昭立刻上前欲扶,李半却本能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感受到他臂膀传来的温热与坚实,她才惊觉此举不妥,慌忙松手,凑近他耳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惧与担忧:“魏大哥,这人……看着凶恶,而且病得不轻,会不会……已经染上了时疫?” “无妨,我看看。”魏昭转头看向她,目光沉静而坚定,那眼神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不再多言,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男子搀扶起来,靠坐在一旁的木柱上。“兄台?兄台?可能言语?” 那男子只是含糊地呻吟着,无法成句。 “姑娘,劳烦取碗米汤来,再拿个木匙。”魏昭吩咐道。 李半依言,用长柄勺小心地从锅底舀了半碗澄澈的米汤,又放入一把干净的汤匙,递了过去。魏昭用臂弯轻轻托起那男子的头,用木匙舀了少许温热的米汤,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润入他干裂的唇间。 如此反复多次,那男子混沌的眼神终于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阵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从他喉间挤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药……给我药!” 这语气让人极不舒服,配合他那凶悍的相貌,更显得来者不善。 魏昭却未见半分愠色,依旧耐心十足。他又让李半按他的指示,盛了半碗温热的药汤过来,小心地喂那男子服下。随后,魏昭用右手架起男子的右臂,将其大半重量揽到自己肩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这具高大却已形销骨立的身躯,步履沉稳地朝着后院走去。 李半站在原地,心中交织着对魏昭安危的担忧与对那陌生男子的强烈好奇。略一迟疑,她还是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李半对这院落的布局尚不熟悉,此刻更是记不清从院中到魏昭卧房的具体路径。她看着魏昭费力地搀扶着那高大却虚弱的汉子,心中暗忖:“他该不会要将这人带回自己房中吧?” 这念头让她隐隐不安。 然而,随着他们前行,李半渐渐发觉,这应该并非她之前出来寻找魏昭时走过的那条路。周遭愈发僻静,最终,魏昭在一间房檐低矮、门缝中透出微弱而摇曳光影的屋子前停住了脚步。 “许是师兄在内里准备晚间的饭食,”魏昭侧头对李半解释道,声音压得很低,随即礼貌地请求,“可否劳烦姑娘,帮我推开这扇门?” 李半没有多问,依言上前,伸手推向那扇看似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当门内的景象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李半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放大。 屋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让她不喜的“大师兄”李文,以及傍晚施粥时与他低声交谈的那个白姓老妇。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老妇身旁的一位年轻女子,以及女子手中牵着的那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 那年轻女子身量与自己相仿,一头青丝利落地盘在脑后,仅额前垂下几缕碎发,更添几分随性。她的眉毛平直英气,眼睛略圆,是内双,眼神却透着一股韧劲。山根不算高挺,鼻翼略宽,但搭配上那饱满丰润、极具生命张力的嘴唇,竟奇异地组合成一种野性而健康的美。她的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略高的颧骨撑起了面部的轮廓,带着些许肉感,小麦色的肌肤在油灯的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整个人仿佛山野间蓬勃生长的植株,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吸引力。 “这……想必就是那个让李文耳根泛红的‘瑾儿’了。” 李半心中立刻有了判断。 她的目光随即被瑾儿牵着的小女孩吸引。那孩子生着一双星星般扑闪灵动的大眼睛,脸型简直就是身旁女子的微缩翻版,精致得如同玉琢。然而她的肤色却白皙如雪,莹润似凝脂,与女子的小麦色形成鲜明对比。一张心形的小嘴微微抿着,那模样纯真无邪,看得人心都要融化。 李半的目光还流连在那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身上,一声如同炮竹被瞬间点燃的呵斥便猛地炸响,充满了措手不及的惊怒: “你进来作甚?!” 发声的正是李文。他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李半身上,那怒意几乎不加掩饰。 第27章 厨房里的暧昧气氛 “师兄,莫要误会,是我请这位姑娘相助开门。”魏昭在李半身后急忙解释,同时费力地搀扶着那气息奄奄的大汉迈过门槛。 “哼,自己行事鬼祟被我撞破,倒冲我发起火来。” 李半心头火起,暗自腹诽。“莫非这竟是李文在此地的妻女?可道士也能娶妻生子么?” 她心中疑窦丛生。 “这位壮士身体违和,方才在院中施粥时晕厥,”魏昭转向李文,语气恳切,“劳烦师兄取一盆燃着的艾草来,我先为他熏燎驱秽。” 那白姓老妇人一见魏昭扶进来的大汉,额间皱纹骤然深陷如沟壑,慌忙对李文道:“李道长,这晚膳……老身与瑾儿已帮您备妥,不便多扰,我们娘仨这就告退了。”说罢,急切地拉扯那年轻女子的衣袖,欲要离开。 被称作瑾儿的女子望向李文,眼波流转间,既有几分赧然,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她声音极轻,如同耳语:“李道长,此番……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你这里有客,我们不便久留,明日……明日我再来相助。” 李文的脸“腾”地一下红透,神情竟比未出阁的姑娘还要窘促羞赧:“不、不……今日实在有劳你们,忙了整晚,烹制了这许多膳食,却连一口都未曾……”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碍于魏昭与李半在场,终是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余满眼局促。 “哦,原来并非他的妻女,看来是郎有情……” 李半恍然,随即又觉自己过于关注这讨厌之人的私事。对于这个与兄长李文容貌无二的男子,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其牵动情绪,时而气恼,时而又忍不住探究,这份复杂心绪,此刻的她尚不自知。 那白大娘未等李文与瑾儿话别,便已急不可耐地拽着那一大一小两名女子闪身出门,步履匆忙,仿佛在躲避什么灾厄。 李文的目光再次扫向李半,带着未消的余怒。李半虽眼角余光瞥见,却只作不知,转而看向魏昭。只见他已将那大汉轻轻安置在靠近灶台、较为温暖之处,接过李文递来的艾草盆,仔细地将烟雾缭绕的艾草在那汉子周身缓缓移动,进行熏蒸禳解。 待那汉子身子稍稍回暖,不再冰冷彻骨,魏昭才轻轻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诊。片刻,他眉头渐渐锁紧,低声道:“确是染了时气(时疫)。” 李半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可曾喂过药了?”李文急忙追问。 “嗯,在院中已施过一剂汤药。”魏昭答道,“我扶他时,察觉他四肢厥冷,寒气入骨,便想着先带来厨下,借灶火余温与艾草之力为他驱寒辟秽。师兄,我看今夜还需将柴房稍作打理,让这位壮士暂且安置,便于后续诊治。” 李文闻言,目光再次落在那大汉脸上,沉默地审视了许久,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却一言不发,转身径直离开了。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怎的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李半满心疑惑,急忙问道。 “师兄是去收拾柴房了。”魏昭语气沉稳地解释。 李半将信将疑。方才李文盯着那大汉看了那么久,分明也和自己起初一样,对此人的来历心存警惕,怎会问也不问,就轻易答应安置? 魏昭看出她的疑虑,只淡淡说了一句:“师兄他……心性仁善。” 李半听了,反倒有些赧然,觉得自己不该在心中妄加揣度他人,无论那人是谁。 “姑娘忙碌这许久,尚未用晚膳吧?”魏昭转而关切道,“看这厨下情形,饭菜应已备好,送至前厅了。你快去用些饭食吧。” 李半确是饥肠辘辘,但一想到要独自去那陌生的饭厅,面对那位威严的“师尊”和一众陌生的道士,该如何自处、如何进食,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尴尬万分。 魏昭仿佛能看穿她心中踌躇,温言道:“姑娘若是不急,且稍待片刻。待大师兄将柴房收拾妥当,我将这位兄台安置好,我们一同前去用饭可好?” 李半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长舒了口气,对魏昭这份无处不在的体贴周到,充满了感激。 第28章 破解尴尬的对话 李文收拾柴房迟迟未归,灶间只剩下魏昭与李半,以及那昏睡的大汉。柴火在灶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得四下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忙碌这许久,还未知姑娘芳名?”魏昭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李半正自窘迫,闻声稍缓,脱口道:“我叫李……”话到嘴边,她猛地警醒——在此陌生时空,直言本名恐生枝节,那个“半”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急中生智道:“……畔。我叫李畔。”说罢,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掩饰方才的迟疑。 “哪个‘畔’字?”魏昭认真问道。 “大明湖畔的畔。”李半下意识解释,随即暗悔,“这时代哪有什么大明湖畔的梗……” 不料魏昭却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欣赏:“女儿家取这个字的倒是不多,不过……清雅别致,甚好。” 李半听着这真诚的赞许,脸颊微微发热,心中既羞且喜,忙岔开话题,压低声音问道:“魏大哥,这位壮士形貌凶悍,来历不明,看着不似善类。你……你便这般救他,难道丝毫不担心后果么?” “担心何事?”魏昭目光沉静,反问道。 李半看着他坦然的神情,反倒有些难以启齿自己的疑虑,斟酌片刻,还是说道:“譬如……他若本是恶人,你救了他,他反来伤你与诸位道长?又或者,他此番无恙,日后却去害了更多无辜之人?那该如何是好?” 魏昭神色未变,只是目光更显沉凝,缓声道:“这位兄台踏入院门之时,便只是一名身染时气、亟待援手之人。我等在此设棚施药,本为济困扶危。他的过往,我无需知晓;他的将来,亦非我能卜算。在那当下,他仅是一个求助者,而我,恰有些许微末之力,可略尽绵薄罢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沉稳的磬音,敲在李半心上。 与魏昭相识虽短,李半只觉他良善可靠,却未料他的胸襟与见识远超常人想象。他回答时并无丝毫说教或自诩,只是平静陈述本心,既不求他人认同,亦不畏旁人非议,只是循心而行,做其认为当为之事。 “可是……我们当真能毫无保留地去帮助一个世俗标准下的‘恶人’吗?我这般揣测,是否本身也是一种‘恶’呢?” 李半心绪翻涌,陷入沉思。 恰在此时,李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柴房已收拾妥当,将他移过去吧。” “李姑娘,”魏昭转向李半,“劳你在此稍候。待我与师兄安置好这位兄台,便来寻你,一同去前厅用膳。” “好。”李半应道,看着李文与魏昭一同架起那大汉,向旁边的柴房挪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魏昭方才那句“师兄他……心性仁善”再次浮现脑海。 “是啊……” 李半心中暗叹,“李文的心,自然是软的。” 不仅是对这染疫的病汉,还有她自己——她何尝不也是另一个来历不明、易惹猜疑的“麻烦”?莫名出现在悬棺洞中,身着奇装异服。若李文心无仁念,岂会默许魏昭施救?若他不够良善,又怎容她留在此地?自己方才还在揣度那病汉,可细想来,自己与那病汉,在“来历不明”这一点上,又有何本质区别?这群道士,不也一样对她伸出了援手? 她正想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魏昭的呼唤。只见他已借着一根燃着的松明,点亮了一盏羊角提灯,又仔细将灶膛里的明火用灰土掩埋妥当。 “李姑娘,我们走吧。”魏昭手持提灯,昏黄的光晕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暖意。两人遂一同出门,与候在门外的李文会合,三人默然向着前厅灯火通明处行去。 第29章 半真半假的回答 三人行至前厅时,那位容貌酷似爷爷的老道长及其余道士皆已用过晚膳,各自散去忙碌了。饭桌上尚有几碟用碗盘仔细扣住的菜肴与一盆稀粥,显然是留给李文与魏昭的。“这分量看着刚够两人,怕是未曾预备我的……” 李半心下思忖。 三人落座,将倒扣的碗盘一一掀起,露出的皆是些清炒的时蔬,菜量确是不多。“疫疠已持续数月,波及数乡,当下能得见这般青翠的蔬菜,实属不易。” 想到此,李半不由得又生疑惑:一群道士,维持这般规模的施药施粥,粮、药、菜蔬花费一定很大,钱财从何而来?难道是受官府邀请,得了资助? “李姑娘,请用。”魏昭温言道。看着桌上不多的菜蔬,李半真心希望魏昭能多吃些,便只端过一碗稀粥,小口啜饮。 “李姑娘?”李文忽而开口,带着探究,“你也姓李?” 念及方才李文为那病汉收拾柴房,又协助魏昭安置,李半心头那点别扭之气消散不少,爽快应道:“道长唤我李畔便好。” 李文显然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略显诧异。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语气带着审慎的玩味:“李姑娘,你为何会出现在那悬棺洞中?那些洞窟,即便我等专司安置悬棺之人,进出亦颇费周章。山势险峻,上下唯赖绳索,你是如何进去的?”他目光灼灼,满是质疑。 “这该怎么作答?我对这个时空的事一无所知,胡诌恐漏洞百出……” 李半垂首望着碗中清粥,心念电转,“不如……就半真半假,说能说的部分。” “我不知道。”她抬起头,目光坦然,“我醒来时,便已在那个山洞之中。至于为何会在那里,我全然不知。” 李文与魏昭闻言,脸上皆浮现疑惑,这回答显然未能消解他们的疑问。 “那李姑娘,”李文追问不休,语速加快,“你从何处来?籍贯何方?既不知如何到的山洞,那之前发生了何事,你可还记得?” 李半并不慌乱,徐徐道来:“我家在北方,家中唯有爷爷与兄长。出事前,爷爷请了一位仙长为我合婚……” 她提及“合婚”二字时,留意到李文脸上顿时写满好奇与探听的神色,而魏昭虽依旧温和,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合婚结果不甚如意。那仙长言道需设法化解,便带我至一处山间,那里有个被灌木遮掩的洞口。接着,我突被强光笼罩,再醒来时,便已在你们发现我的山洞之中了。”她这番说辞掐头去尾,隐去与现代相关的信息,却字字属实,故而讲来流畅自然,情真意切。李文脸上的质疑渐渐褪去,转而露出听奇闻轶事般的好奇。 “合婚?你已许了人家?”李文抓住这点问道。 闻听此言,李半不由自主瞥向魏昭,竟捕捉到他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是……不不不,不是。”李半先是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看得李文一头雾水。 “究竟是,还是不是?”李文追问。 “是爷爷希望我嫁与对方,想看看合婚结果如何。我自己……并无此意。”李半自己也未料到,竟会如此急于澄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文仿佛化身县官断案,语气笃定,“你既言家中唯有祖父与兄长,那你的婚事自然由祖父做主。他既属意对方,你这便算是已许配人家了。” 李半心中一急,一时竟语塞。 只听魏昭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师兄,菜快凉了,多用些,免得伤了脾胃。”就此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李半悄悄观察魏昭神色,依旧平静无波,瞧不出多余情绪。 恰在此时,一名年岁稍轻的道士快步走入前厅,对李文、魏昭禀道:“大师兄,魏昭师兄,师父有要事相商,请二位速往内院经堂。” 李文、魏昭即刻放下碗筷。魏昭对李半道:“李姑娘,你且慢用。用毕将碗筷留于桌上即可,稍后我自会收拾。院中房舍实在有限,我已嘱咐魏明将我辈卧房稍作调整。今夜……只好委屈姑娘,暂在那间厢房歇息,明日再思量其他法子。” 李半听得有些困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晚要和魏昭、魏明同宿一室?古人竟如此不拘礼法?还是修道之人不重这些世俗规矩?” 心下却对魏昭的周到安排感激不已,在这急务缠身时,仍不忘顾及她的安顿。 “怪不得一直未见魏明,原是去整理房间了。他背我都能跌入溪水,想来整理房间也需费不少工夫……” 她感念道:“魏大哥,你们快去忙吧,我晓得了,会自行安排。” 魏昭微微颔首,便与李文及那传话的小道士转身匆匆离去。 李半将碗中稀粥饮尽,把剩余的菜蔬并作一处,端着碗碟回到厨下。她用丝瓜瓤蘸着草木灰,就着瓦缸中蓄存的清水,将碗盘一一洗净沥干。随后,她开始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返回魏昭房间的路。在几次误叩了其他师兄的房门,经一位好心的小道士指引后,她终于站在了那间厢房门外。 “有劳道长了,扰了你清修,还劳你引路,实在过意不去。”李半歉然道。那小道士只是腼腆一笑,说了句“姑娘早些安歇”,便转身离去。 “这些道长,当真都是良善之人。” 李半心中暗赞。时值春夏之交,夜风微拂,带来几分惬意。她正欲推门,忽想:“魏明应在里面,还是叩门为宜。” 遂抬手,在门板上轻叩三下。 屋内一片漆黑,寂然无声。 “莫非魏明不在?” 她心下疑惑,轻轻推开房门。 就在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踏入那片黑暗的刹那,一具冰凉的身躯猛地贴近,一双臂膀将她紧紧环住! “仙女姐姐,我抓住你啦!”魏明充满欢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脆响亮。 第30章 时疫下的未雨绸缪 此时,魏昭与李文已随引路的小道士来到师尊设于此地的简易书房。屋内灯火摇曳,将人影投在窗纸上,隐约有低语声传来。小道士在门外站定,轻叩门扉:“师尊,大师兄与魏昭师兄到了。” “进来。”老者的声音从内传出,沉稳如古寺钟鸣。 小道士轻轻推开门,侧身让二人入内,待他们迈进屋内,便从外将门扉无声合拢,自行离去。 书房内除却师尊,尚有一位女子。那女子身着一袭紫衣,最外罩着一层轻如烟霞的绡纱,纱上用略深于底色的丝线绣着丛丛竹叶,在灯下流转着含蓄的光华。她青丝绾成繁复而精致的发髻,髻间斜插一支檀木扇簪,形制清雅,虽无金玉之耀,却透出浓浓书卷清气,愈发衬得她气质出尘。一束乌黑的长发编作一股,自左肩垂落,光可鉴人。额前几缕碎发微卷,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风致。她生就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肤光胜雪,唇若点朱,一双盈盈杏眼仿佛蕴着千般情绪,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其上两弯柳叶眉纤细宛转,将女子的柔媚刻画入骨。任谁见了,心下都要赞一声:“世间竟有如此殊色。” 李文与魏昭见那女子在场,并无讶异,齐齐躬身执礼。李文、魏昭语气恭敬:“弟子李文、魏昭恭问师尊圣安。向瑞香姑姑问安。” 老者与那名唤瑞香的女子皆微微颔首还礼。 “坐下说话。”老者示意。二人依言在下首的蒲团上跪坐。 “那女子……安置妥当了?”老者问道,目光扫过二人。一旁的瑞香闻言,神色平静无波,想来在李、魏二人到来前,师尊已与她谈及今日山中救回李半之事。 “回师父,已安置妥当。”李文正色答道,姿态谨肃,“观中房舍紧缺,魏昭已让魏明将他们那间厢房稍作调整,让那位李姑娘暂且歇下,明日再另作打算。”他略作停顿,续道:“另有一事,晚间歇粥时,有一壮汉晕倒院中,经魏昭诊脉,确系感染时疫。我二人已依师父所授之法施救,并将柴房收拾出来,令其暂居将养,待明日他神智清明些,再行安置。请师父示下。” 对于救治疫病汉子之事,老者并未多言,转而再问李半:“那女子的来历,可曾问明?” 李文遂将晚膳时李半所述——北方家乡、祖父兄长、合婚不顺、仙长指引、强光之后现身悬棺洞等情由,一一禀明。老者听罢,面上不动声色,眼中探究之色却未减分毫,只是不再追问。他转向瑞香,语气缓和下来,似闲谈,又似禀告: “瑞香姑娘此番前来,是为运送药材之事。这数月来,周边时疫已渐受控。依眼下情势,若未来一月内,染病者逐日减少,再无新症,这场时疫,便可算是过去了。”他望向瑞香的目光中,带着不言而喻的感激。 瑞香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自然明白老者未竟之语。 老者目光再次落回李文与魏昭身上,语气转为凝重:“然则,观中所余粮药,恐不足支撑一月之需。再者,时疫耽搁农时,殃及周边田亩。疫病之后,百姓恐将面临饥馑之困。若不及早筹措,后果不堪设想。” “瑞香姑娘已与临县谈妥粮药采买之事,并备足了银钱。”老者声音沉稳,目光扫过李文与魏昭,“对方允诺派遣车马运送,然此番数量颇巨,需我等多派几位稳妥之人,按约定时日地点完成交割,沿途监运,确保万无一失。待粮药全数运抵,方能与对方结算尾款。” 他稍作停顿,与瑞香交换了一个眼神,续道:“老夫与瑞香姑娘几经斟酌,你二人前次押运颇为得力,平日行事机警,武艺在众弟子中亦属翘楚。此番重任,交付你二人最为相宜,不知可愿前往?” 李文与魏昭未假思索,齐声应道:“弟子谨遵师命。” 老者微微颔首,面露欣慰。这时,始终静坐一旁的瑞香轻启朱唇,嗓音温润如水:“只是……此行若无女眷同行,恐多有不便之处。”她此言一出,在座三人皆露恍然之色,显然都意识到这个疏漏。 “上次携瑾儿姑娘同去,她一路劳顿,又心系家中老幼,归来后便大病一场,此番实在不好再劳烦她……” 李文心念电转,忽然灵光一现,拱手禀道:“师尊,弟子以为,或可请那位李姑娘同行。” 老者闻言,眉峰微蹙,面露疑色。魏昭在一旁默然不语,神色间却透出几分凝重。 李文继续陈情:“这位李姑娘来历未明,正可借此行稍作试探。若她果真如其所言,是因故流落至此,急于寻亲,此行沿途或可打探消息,寻觅归途。”他言辞恳切,句句在理。 听到这里,魏昭神色稍霁,暗忖:“如此也好。若能在路上助李姑娘寻得归家之路,早日与亲人团聚,确是善举。” 便保持沉默,未置可否。 李文、魏昭与瑞香三人目光齐齐投向老者,静候决断。 老者沉吟良久,指节轻叩案几,最终看向魏昭:“你稍后回房,先与这位李姑娘商议此事,看她意愿如何。若她应允,明日再议具体事宜。” 四人又就粮药采买的路线、交接细节、银钱保管等事细致商讨良久。直至月上中天,清辉洒落窗棂,瑞香方才起身:“时辰不早,恕不能再留。紫樱与驴儿还在外间等候,今日便先告辞。待明日人员定下,道长遣人至朗月阁知会一声即可,明晚我再来详谈。”言罢,向老者及李、魏二人敛衽施礼。李文立即起身相送。 老者对魏昭嘱咐道:“今日辛苦,早些歇息。寻个合适的时机,与那位李姑娘说明白。”语毕,转身向后厢房走去。 魏昭独自立在原处,身影在灯下拉得修长。他静默良久,仿佛在权衡什么,最终才举步离开,踏着满地月华,向厢房走去。 第31章 狭小卧室内的独处 在老者与李文等人于书房商议运粮要事的同一时刻,魏昭与魏明那间狭小的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李半僵立在门内,魏明的手臂如冰凉的藤蔓紧紧环着她。那寒意异于常人,穿透她单薄的夏衣,直刺肌骨,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仙女姐姐,我抓住你了!”魏明的声音依旧欢快清亮,带着孩童般的得意,与他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李半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没有贸然挣脱,而是慢慢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触感坚硬而冰冷。 “魏明,”她尽量让声音平稳温和,如同安抚稚子,“你先松开我,好不好?我有些透不过气了。”她边说边用两手轻轻摸索着,试图将那冰冷的手指掰开。魏明倒是顺从地松开了环抱,却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向屋内走去。 李半刚从外面尚有微光的天井进来,双目一时无法适应屋内的漆黑,只能任由魏明牵引着,在局促的空间里小心挪步。约莫行了几步,感觉绕过了某种障碍物(似是屋中的方桌),魏明便按着她坐了下来。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应是床铺。 魏明松开了手,接着,黑暗中传来“嚓”的一声轻响,一簇火苗亮起,点燃了置于那张简陋书桌上的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骤然驱散黑暗,给李半的双眼带来一丝刺痛,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才缓缓睁开。 借着这摇曳的灯火,她终于能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与她傍晚离开时相比,陈设确实有了变化——原本并排放置的两张简易木榻,其中一张被挪到了靠墙的角落,另一张则占据了相对宽敞的位置,两者之间,拉起了一道洗得发白的粗布帘子,算是勉强隔出一点私密的空间。虽极为简陋,却显然是用心调整过的。 “是魏昭嘱咐他这么做的……为了让我能稍得体面些安身……” 李半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对魏昭的感激更深了一层。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灯旁的魏明。这是她第一次在相对安静的光线下,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个魏大哥口中“心智不全”的弟弟。山间初遇时,只觉他容貌俊秀,此刻细看,才发现那份俊秀中并非没有男子的棱角。他的眸子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异常明亮,甚至给人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错觉。白日里觉得是纯然无辜的眼神,在此刻幽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李半几乎难以相信,刚才那声充满童稚欢愉的“仙女姐姐”是从这样一张沉静(甚至可说是冷峻)的脸上发出的。 她一时语塞,只是呆坐在床沿。半晌,才赧然开口:“多谢你,魏明。听你哥哥说,是你帮忙布置的屋子。今夜……实在要打扰你和你哥哥了,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话音未落,她似乎瞥见魏明嘴角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但刹那之间,他便恢复了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快得让她以为是灯火晃动造成的错觉。然而,那一瞬的异样已如冰锥,在她心底刺了一下。 “方才那神色……绝非痴傻之人能有。可魏大哥亲口所言,岂会有假?定是我多心了。” 她按下疑虑,暗自告诫自己莫要胡乱猜度。 “仙女姐姐,你喜欢么?”魏明那带着孩童特有的脆弱与依赖的嗓音飘入耳中,瞬间打消了李半刚升起的疑虑。 “他是在问是否喜欢这布置吧。” 李半心想,口中温言道:“很喜欢,真的辛苦你了。” 魏明闻言,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竟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开心地蹦跳起来,拍着手道:“哦!仙女姐姐喜欢!仙女姐姐喜欢我!” 李半表情一滞,既心疼又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分明是说喜欢这安排,他却理解成了喜欢他这个人。转念一想,又不禁感慨:“魏大哥这些年,定是极为不易。他那份超乎常人的耐心与细心,恐怕正是在这长年累月照顾弟弟的过程中,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如此一想,她看向魏明的目光便愈发温柔。 “嗯,”她顺着他的理解,柔声补充道,“也非常喜欢魏明。” 谁知这句话出口,魏明蹦跳的身影猛地一顿。他倏地转头,目光直直锁定在李半脸上,那眼神深处竟闪过一丝极快的研判与质疑,仿佛在判断她这句话是出于敷衍,还是发自真心。但这异样仅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便又恢复了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一下子扑倒在她的床铺上,用手拍打着床沿,兴奋地嚷道:“仙女姐姐,你躺啊!你躺下试试!” 李半看着他纯粹开心的样子,既不忍扫他的兴,却也无法真的依言躺下。今夜迫于无奈与魏氏兄弟同处一室,已是于礼不合,若再当着他的面躺下,即便他心性如孩童,自己也万万做不出来。魏明的神智或许停留在幼时,但他的身躯已是挺拔的少年,与魏昭身高相仿,只是更为清瘦些。 她只得生硬地岔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总叫我仙女姐姐呢?”目光落在赖在她床上的魏明身上。 魏明一下子坐起身,嘴角扬起一个干净的弧度,笃定地说:“因为你就是仙女姐姐!” 李半看着他这模样,心中轻叹一声,爱怜之意涌起,不自觉地伸出手,极轻地在他发顶抚了两下。 魏明却如触电般,身子猛地向后一缩,耳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这孩子真是奇怪……方才抱我、拉手都那般自然,怎么轻轻抚摸一下头顶,反应却如此之大?” 李半心下诧异。她本有许多疑问想探知,可见魏明如此情状,又怕追问会惊扰到他,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坐着,目光在屋内有限的几件物什上游移。而魏明自被她抚摸过后,也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垂首不语。 斗室之内,霎时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唯有桌上那盏油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的身影。 第32章 隐秘角落里的夜谈 李半起初只是借着昏黄的灯光,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卧房,试图驱散心中的尴尬与不安。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那两张勉强用布帘隔开的木榻,一张粗木书桌,以及墙角的行李包裹。忽然,她心下一紧,想起王半仙郑重交给她的那身华服。傍晚时分,她分明将那身浸湿的衣裙仔细搭在了这屋内的桌椅之上,此刻却不见踪影。 “莫非是魏明收走了?还是……丢弃了?” 一阵慌乱袭上心头。那身衣裙虽穿着不便,但其上缀饰的珠玉绝非俗物,王半仙既特意备下,或许别有深意。更何况,自己初来此世,身无长物,那套华服说不定日后还能应急变卖,换取生计。想到此,她越发焦急。 她强自镇定,转向依旧笑嘻嘻看着她的魏明,尽量放缓语气,柔声问道:“魏明,你可曾看见我今日穿来的那身衣衫?就是……看起来有些繁复,缀着些珠子的那套。” 魏明眨着明亮的眼睛,欢快地答道:“那衣服,湿漉漉的滴着水呢!我拿到后院,搭在竹竿上晾着啦!” 听闻此言,李半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轻轻舒了口气。“春夏夜风清爽,一夜应当能干透了。魏明虽心性如童,做事却颇有章法,竟和他哥哥一般细心周到。” 她不由心生感激,温言道:“真是多谢你了。自己忙着收拾屋子,还记挂着帮我晾晒衣物。” 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贴身小衣也一并混在那华服之中,若是魏明亲手晾晒……脸上不禁微微发烫。旋即又自嘲:“他心志纯然如赤子,我这般胡思乱想,反倒是着相了。” “仙女姐姐,那衣服真好看!”魏明从床沿站起,拎起自己身上略显宽大的道袍衣角,笨拙地比划着,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爱,模样天真可爱。 李半被他逗笑,颊边现出浅浅的梨涡:“嗯,是很好看。只可惜……我穿着它,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了。”这话是她的真心感慨,说完又觉魏明未必能懂其中意味。 不料魏明立刻抢着说,语气斩钉截铁:“谁说的!仙女姐姐穿什么都最美!” 这般稚气的赞美让李半脸颊微热,心中却只当是孩童戏言,并未当真。两人便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多是魏明说些天真烂漫的话语,李半耐心应和。不知过了多久,疲惫、惊吓与此刻屋中昏暖的光线交织在一起,阵阵困意如潮水般涌上。她原本只是倚着床柱,后来意识渐渐模糊,竟就那样靠着床边,在魏明絮絮叨叨的稚语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魏明注视着李半倚在床柱边沉睡的侧颜,那双总是盈着天真笑意的眼眸渐渐沉淀,化作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他唇角惯常挂着的纯真弧度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这张少年面容极不相符的沉静。 他动作极轻,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李半的身子扶正,让她安稳地躺卧在床榻之上,又仔细为她掖好那床略显单薄的粗麻布被衾。做完这一切,他并未走向屋内另一张靠墙的床铺,甚至未曾多看那布帘隔出的、本属于他的角落一眼。 他静立榻前,身影在如豆的灯火下拉长,最后回望了一眼沉睡中的李半,随即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房门。手指轻巧地拨开门闩,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屋内一盏孤灯,与床上安睡的女子,以及那份骤然降临的、更深沉的寂静。 魏明并未走远,只在离厢房数步之遥的一处墙角阴影里停住脚步。此处恰是屋宇转角,一丛半枯的竹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恰好掩去身形。他俯身蹲下,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若非刻意倾听,几不可闻。是魏昭来了。 “师尊有要事?商谈竟至此刻。”魏明站起身,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冰冷而沉静,全无白日里的半分稚气。 “嗯。”魏昭应道,声音低沉,“此前筹措的粮药已难支撑一月之需。为应对后续,此番需大量采买。师尊之意,是让我与李文师兄负责此次交易与监运。”他顿了顿,语气略显迟疑,“此外……还有那位李畔姑娘。师尊吩咐,先探问其意愿,邀她同行协助押运,亦可沿途……助她寻访家人,早日团聚。” 魏明周身气息骤然一冷。“你可知今日所为,何等冒险?”他语带责问,却又极力克制。 魏昭半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解释道:“那李姑娘孤身困于悬棺洞中,若不相助,只怕凶多吉少……” “你便不曾想过,她或许是旁人精心布下的棋子?”魏明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如重锤,“你我隐忍多年,历经劫波方有今日,难道要因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陷你我于万劫不复之境?”他的眼神在夜色中锐利如冰锥,直刺向魏昭。 “我……实在不忍……”魏昭面露惭色。 “此女若非当真纯良无辜,便是直取你我性命的利刃!”魏明步步紧逼,“此女周身透着古怪,你与她接触这些时辰,可曾探出什么?” 魏昭遂将李半协助施粥、在厨下及晚膳时的言谈举止细细说了一遍。魏明听罢,神色并未缓和。 “一派胡言!你竟信她?”他语带讥讽,“什么合婚、仙人、白光?这世道,你我只见人弄鬼,何曾见过真神伸手?她所言种种,无非掩饰!” 魏昭默然不语,神色恭谨却沉重。 “我翻查过她的衣物。”魏明此言一出,魏昭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气恼与不赞同,又迅速敛去。“你可知她衣上珠翠价值几何?恐倾数州之财也难购置。这便罢了,她随身尚有一方纱巾,薄如蝉翼,宛如月华织就。我触之竟如遭雷击。还有她在溪水中发亮的前襟,那光非是衣物反射,倒似从体内透出!此女连同她所携之物,处处透着诡异,你竟敢轻易接近?魏昭,你究竟作何想?”他竟未唤兄长,直呼其名。 “我……只是观她面容亲和,施药时亦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许是真遭了意外……”魏昭试图辩解。 魏明未容他说完,猛地抬手示意噤声。原是夜间巡守的师兄弟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即刻屏息,隐于暗处,直至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消失。 待周遭重归寂静,魏明才续道,声音更冷:“既然师尊有意令此女协理运粮,也罢。若她果真良善,便助她归家。如若不然……”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便送她早登黄泉。” 魏昭将脸侧向一边,眉宇间满是忧虑与不认同。 “时辰不早,那女子既已睡下,你我先回房。明日,若她自愿同往最好。若是不愿……”魏明目光沉沉地看向魏昭,“你需设法,令她不得不去。” 说罢,他再次谨慎地环视四周,确认无人窥伺,方借着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厢房移去。魏昭望着魏明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终是举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如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间点亮着一盏孤灯的厢房。 第33章 露出马脚的提问 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亮堂。李半悠悠转醒,意识尚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又是那面望不到尽头的宫墙,无声地矗立在迷雾中。她费力地想要看清更多,却如同以往每一次,徒劳无功。 眼皮沉重地抬起,适应着室内的光线。看这日头的强度,怕是已近午时。屋内静悄悄的,似乎只剩她一人。“竟睡得这般沉,连魏大哥他们何时起身离去都未察觉。” 她撑着身子坐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浮感包裹着她。自踏入王半仙那间旧屋起,所经历的一切都透着不真实——时空转换、深山古洞、瘟疫横行,还有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容。直到想起昨日伏在魏昭背上时,那透过衣料传来的坚实暖意,才让这一切有了些许落地的实感。 “接下来该如何?” 她凝神思索。为何初来此世,便遇见了与爷爷和李文容貌相同之人?是王半仙早已算定?若真如此,紧跟此世的“爷爷”与“李文”,是否就能循着线索,找到那个与自己命运相连之人?思绪及此,魏昭那张温厚沉稳的面容蓦然浮现心头,竟让她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 “会是他吗?若真是魏大哥,找到之后,又当如何?” 她轻叹一声,过度的思虑令额角隐隐作痛。“且先找到魏大哥,设法了解此世‘爷爷’、‘李文’,尤其是魏大哥的境况,或能理出些头绪。” 她掀被欲起,才发现身上盖着薄被,昨夜自己分明是倚着床柱睡去的。“定是魏大哥回来,见我那般睡着,细心为我盖上的。” 念及此,心中不由一暖。目光转向屋角木架,见一铜盆清水早已备好,旁边搭着洁净的布巾。“他竟连盥洗之水都为我备下了……” 她起身,就着那盆微凉的清水净了面,用布巾拭干。将睡得有些蓬松的长发重新梳理整齐,用手指勉强理了理袍子的褶皱,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太过狼狈。随后,她将床铺仔细整理平整,这才端起用过的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后院中,一名年轻道士正执着长柄扫帚,不疾不徐地清扫院落。李半端着铜盆,略一迟疑,上前轻声问道:“道长,叨扰了。这用过的水,该倾于何处?” 那道士闻声停下,将扫帚暂且靠于墙边,走上前来,和气地说:“姑娘交给贫道便是。” 李半忙道:“这如何敢劳烦道长,只需告知方位,我自己去倒便是。总不能日日都麻烦诸位。” 道士却摇了摇头,解释道:“非是麻烦。姑娘有所不知,将这水泼洒于地将要清扫之处,可压住浮尘,扫起来更为净爽,反是省了力气。” “原来还有这般讲究。” 李半心下恍然,不再推辞,双手将铜盆递过。道士接过,手腕一扬,盆中水“哗”地一声均匀洒落于方才清扫的地面,水珠溅开,迅速□□涸的泥土吸纳。望着那瞬间消失的水痕,李半脑中莫名闪过一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旋即自觉这念头来得突兀,有些莫名。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再请问道长,可知魏昭师兄现在何处?” “魏昭师兄一早便带着魏明上山采药去了,算算时辰,也快回了。姑娘可去前院等候。”道士抬手指了个方向,语气友善。 李半谢过对方,依着所指,缓步朝前院行去。 在通往前院的屋角处,李半与正往后厢房快步走去的李文迎面遇上。李半正欲简单见礼,李文却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他惯有的急促: “呦,你醒了?正要去寻你。” “寻我?” 李半心下微诧,“李文寻我能有何事?” 面上仍维持着平和,应道:“李道长寻我,不知有何见教?” “昨夜便该与你分说,怎奈魏昭回去时你已睡下,不便搅扰。今晨你起身又晚,他急着上山采药,未能与你言明。”李文语速颇快,如同竹筒倒豆。 “与我言明……何事?”李半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且寻个僻静处。”李文说着,引李半转向后院,在天井处一方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 待两人坐定,李文方开口道:“是这样,李姑娘。我与魏昭需为周边乡民采买后续所需的粮米药材,此番行程,需得一位女眷同行。想着姑娘你恰好也要寻访家人,若得方便,可与我等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打听消息。” 李半听得一怔,疑惑浮上心头,不由问道:“采买粮药……为何定需女子同行?” 李文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她。那眼神锐利如刀,让李半脊背发凉。 "这个问题有何不妥?" 她心下飞快思索,"古时女子本就深居简出,采买这等抛头露面的事,为何非要女眷同行?难不成带着家眷显得更可靠,便于议价?" 她稳住心神,坦然迎上李文的目光。 半晌,李文才缓缓开口,目光仍紧锁着她,身子前倾,瞬间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当朝女皇君临天下,各地多有女官、女将、女兵。不带女眷同行,路上自然多有不便。"他说这话时,始终死死盯着李半,似要从她脸上读出什么。 "女皇"二字如惊雷炸响,李半心头一震。"糟了,这里竟是女尊时代!我太大意了......" 她暗自懊恼,面上却立即露出被识破的窘态——这倒不用假装,她此刻确实慌了神。 "李道长......"她支吾着,"我、我原是有些懒怠,不想出门,这才故意反问......没想到你这般较真。"她试图用偷懒来搪塞过去。 李文冷笑:"是么?昨日施粥给药时,倒不见你怕吃苦,还要接替魏昭帮忙。方才问话的语气。。。可不像是推托之词。"他目光如炬,直刺李半双眸。 想起王半仙"胆大心细"的叮嘱,李半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实在是昨日只忙了几个时辰,今晨便睡到这般时候,浑身疲乏得紧。一听要出远门办这等大事,本能地就......还望道长莫怪。"说着微微欠身。 李文笑意更冷:"这么说,姑娘是不急着寻亲了?流落在外,不知身在何处,不挂念家人寻你寻得心急?"他眼神玩味,带着几分讥诮。 "道长说的是。"李半迎上他的目光,"是我考虑不周,多谢道长在重任之下还记挂着帮我。" 两人目光交锋,似在无声过招。李文忽然松懈下来,语气一转:"姑娘不必客气。既然觉得这安排妥当,我这就去回禀师尊,今日便把细节定下,也好......早日启程。"最后四字他说得极慢,尾音拖得老长,满是讥讽与得意。 李半心中火起,却不敢表露,只暗自警醒:"谨言慎行!" 李文起身离去,留李半独坐石凳上。"我还没想清楚下一步,他倒替我安排好了。" 她越想越气,"难道真要去不成?" 第34章 身不由己的妥协 李半眉头微蹙,垂首沉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那李文只说运粮,却未言明去向、章程与风险。除了路上能与魏大哥、李文多些接触,于我的正事并无助益,何苦蹚这浑水?她唇瓣微动,不自觉地低语出声:“还是先寻魏大哥商议……” 正欲起身,忽见廊角转出两道人影,正是魏昭与魏明背着药篓归来。李半眼底不由漾开笑意,脱口唤道:“魏大哥!”随即觉察失态,声气缓了下来,“你们回来了。” 魏昭念及昨夜魏明那番冷语,心下踌躇,神色间便带出几分刻意的疏淡,只微微颔首:“嗯。” 李半顿觉一阵尴尬。魏大哥今日怎如此冷淡?莫非因我贪睡误了时辰,惹他不快?她忙解释道:“昨日实在乏得很,不知怎的就睡沉了……今晨醒来时,二位已出门采药去了。”语声渐低,带着些许赧然,“还未及谢过魏大哥昨夜替我掩被备水之恩。” 听到此话魏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魏昭仍不抬眼,她又轻声问道:“今日采药可还顺利?” “尚可。”魏昭依旧垂眸整理药篓系带,声线平淡。 一股凉意漫上心头。李半微微低头,沉默片刻,方鼓起勇气轻声道:“魏大哥……我有些事想请教,不知可否方便一叙?”语声柔婉,似春风拂过柳梢。 魏昭闻得这般恳切语气,心肠霎时软了三分。他余光扫过身旁——魏明仍是那副天真笑貌,眼底却凝着寒霜。 “待我与魏明将药材归置妥当,再寻姑娘细谈。”魏昭终是应道。 这简短的回应犹如暗室微光,李半立即展颜,颊边梨涡浅现:“好,我在此等候。” 望着魏氏兄弟背着药篓转入通往后厨的月洞门,李半轻轻舒了口气。而在那影壁之后,魏明忽地驻足,声线沉冷如铁: “昨夜之言,望兄谨记。运粮之事,务必让她同行。” 魏昭默然不语,只将药篓的系带又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 待魏昭与魏明安置好药材转回天井,三人在石桌旁重新落座。李半目光在魏明身上稍作停留,又望向魏昭,欲言又止。魏昭会意,温言道:"姑娘但说无妨。舍弟虽常伴左右,许多事他未必听得明白。" 李半略感歉然,遂将上午李文邀约同往采买之事细细道出,末了轻声询问:"魏大哥以为如何?" 魏昭神色端凝,语速平缓:"不瞒姑娘,此前采运粮药,因各地物资尚丰,就近筹措即可。量少路近,风险自然不大。然此番情形大不相同——时疫蔓延数月,周边郡县皆受波及,饥荒已现端倪。此次采买数量庞大,路途遥远,且眼下世道不宁,途中极易生变。"他略顿,目光恳切,"虽有我与大师兄同行,亦不敢说能护得姑娘万全。此事……还望姑娘三思。" 李半听得心头发紧,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全神贯注于魏昭的告诫,全然未察觉身旁魏明投向兄长的目光——那眼神锐利如冰刃,透着无声的责备与威压。 魏昭佯作未见,继续劝道:"姑娘若能在此地寻得故旧相助,还是早日归家更为稳妥。" "我在此处……并无可以倚仗之人。"李半语声低涩,带着几分无助。 "仙女姐姐,我帮你呀!"魏明忽然欢快地插话,伸手拽住李半的袖角轻轻摇晃,"我们一起去,帮你找家人!" 魏昭眼神微变,欲要制止,终究默然。正当李半沉吟之际,李文的声音自月洞门处传来:"原来都在此处。正好,李姑娘,我已禀过师尊,也遣人知会了瑞香姑姑。"他转向魏昭,"戌时正,你带李姑娘到师父书房共同商议细则。" 魏昭正要开口说明李半尚未应允,却被魏明抢了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李文直截回绝:"魏明,此行你不便参与。好生留在师尊身边等候。" 这番干脆的拒绝让李半更觉此行凶险。她刚要开口,魏明又抢先嚷道:"不嘛!我就要跟着哥哥和仙女姐姐!"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李文瞥向魏昭:"这可不干我事,你自己安抚。"语毕不等二人回应,转身便走。 魏昭起身欲追,却被魏明死死扯住衣袖。少年哭得满脸是泪,抽噎着连声哀求:"哥哥带我去……带我去嘛……" 魏昭闻言面色微沉,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李半看在眼里,只道他仍在为自己忧心,又念及李文既已回禀师尊,自己方才询问魏昭意见,倒让他夹在中间为难。再想到魏昭先前劝她寻亲归家之言——可我如今除了倚仗这群道长,还能去往何处? 她抬眸望向魏昭,眼中带着小鹿般的恳切与全然信赖,轻声道:"魏大哥,事已至此,我便随你们同去。有你在一旁照应,想必……不会有事。"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眸中清辉流转,尽是托付之意。 这般毫无保留的信任,反让魏昭心头如坠重石。他目光转向仍在抽噎的魏明,眼神复杂难辨——这般结果,你可满意了? 李半见他望着魏明,只当他是心疼幼弟,便柔声劝道:"若是方便,不如让魏明一同前去?路上我也可帮着照看一二。" 此言一出,魏昭更是心绪翻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魏明却立时止了哭声,欢欢喜喜地蹦跳起来,拉着李半的衣袖雀跃道:"仙女姐姐最好了!"眼角泪痕未干,笑容却已明媚如初阳。 时近黄昏,还需晾晒新采的药材,预备晚间施药事宜。三人略坐片刻,便一同往后厨去了。夕阳余晖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青石板上,随着步履轻轻晃动。 第35章 渐入佳境的相处 去往后厨的碎石小径上,魏昭忽而低声开口,似在询问李半,又似自语:"不知昨日那病汉可曾转醒。" "我今日还不曾去柴房看过。"李半闻言,心下微感惭愧。魏大哥时刻心系他人疾苦,而自己醒来后只顾思量自身处境,实在不该。 "不如此刻去探望一番?"她轻声提议。 "也好。"魏昭颔首,转向魏明道,"你先去厨下准备药材,我稍后便来。" 魏明此刻格外乖巧,应了声"阿哥放心",便独自朝厨房方向去了。 二人行至柴房门外,魏昭抬手轻叩门板,屋内寂然无声。他轻轻推开木门,见那汉子仍卧在草堆上,面色却比昨日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些。 "谁?"汉子警觉地发声,嗓音粗粝沙哑。 "惊扰兄台了。"魏昭温声道,"昨日见你晕倒院中,因院中房舍紧缺,只得暂将此处收拾出来供你养病。今日可觉好些?眼下将至晚膳时分,可需用些粥食?" 那汉子挣扎欲起,却乏力难支。魏昭忙上前扶他靠坐在草堆旁,动作轻缓。汉子气息微促,低声道:"好……好些了,多谢恩公搭救之恩。" "昨日为兄台诊脉,确是染了时疫。"魏昭语声平和,"不知兄台家中可还有亲人?若需汤药,我可为你备些药材,告知煎服之法……" 汉子闻言神色一黯,良久方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家人。" 魏昭察觉他语中凄楚,随即温言道:"若兄台暂无去处,不妨在此静养,待身子痊愈再作打算。" 汉子眼中闪过惊诧与感激,忍不住问道:"恩公就不问问我的来历?" 魏昭淡然一笑:"来此之人,无非染疾或避疫,想来兄台也不例外。" 汉子闻言也露了笑意,却因疼痛倒吸凉气。魏昭忙道:"兄台莫急。观你气色已较昨日好转,按时服用师尊配制的汤药符水,不出七日当可痊愈。" "早前听闻此病无药可医,"汉子叹道,"不成想道长的药竟如此灵验" "师尊历经多番诊察,才定下如今这方子。"魏昭见他仍显虚弱,便道,"稍后施粥时,我为你送些过来。兄台好生歇息。" 说罢携李半退出柴房,轻轻合上门扉。 屋内,汉子望着微微颤动的门板,喃喃自语:"这世上……竟还有这般人物。" 李半随着魏昭与一众道士忙忙碌碌,直至戌初,院中前来领粥药的乡民才渐渐散去。众人将器具收拾停当,又去井边打了水,一一清洗归位,方才往前厅用晚膳。今日,道士们待她极为自然,仿佛她本就是他们中一员。李半心下思忖:“不知是师尊早有吩咐,还是李文特意叮嘱过,方能得此善待。” 前厅内,老道长已端坐于上首。众道士整齐稽首,口称“师尊”,老者含笑摆手,众人方依次落座。李半习惯性地要向魏昭身旁走去,却听老道长温言道:“李姑娘,请至这边坐。”他指了指自己右侧的席位。李半看向魏昭,见他微微颔首,便依言上前,敛衽端坐,心中不免忐忑:“道家礼仪繁复,我全然不知,还需谨言慎行,多看多学才是。” “姑娘连日辛劳,协助施药布粥,多有辛苦。请多用些斋饭,莫要拘礼。”老道长话音未落,已执起碗筷。李半见众道士皆安静进食,姿态端正,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只小口进食,姿态极为克制。 老道长缓缓道:“听李文言道,姑娘深明大义,愿助乡里采买粮药,贫道感佩。愿姑娘此行能早日寻得亲人,骨肉团聚。” 李半心下微赧,欠身答曰:“蒙道长与诸位收留相助,感激不尽。能略尽绵力,是晚辈之幸,亦盼沿途能探得家人音讯。” 老者将目光转向她,神色恳切:“李文曾提及,姑娘得遇异人,以奇法至此。不知那位仙乡何处,尊姓大名?可曾向姑娘解说此法玄机?” 李半心下一凛,面上仍从容应道:“是家祖父旧识,乡里称为王半仙。当时只依其所嘱步骤行事,其中奥妙,并未深讲。” 老者沉吟片刻,方道:“贫道孤陋,未曾闻此高人。然听姑娘所言,此法确有玄妙。若姑娘此行有缘再见这位先生,贫道愿虚席以待,请教玄机。”此言如明灯乍亮,李半恍然记起王半仙当日所言——此间亦有其人存在。若能寻得此界的王半仙,或许真能解开诸多迷障。她忙应道:“若有机缘得见,定当恳请前来拜会道长。” 众人用斋毕,已是戌正时分。老道长起身道:“时辰将至,有劳姑娘移步书房,商议采买细则。”又看向李文、魏昭,“瑞香姑娘想必已到了。”李半这才想起今日李文确曾提过此人,当时未及细问,此刻不禁心生好奇,不知这位瑞香姑娘是何等人物。她默默随在老者身后,李文、魏昭紧随其后,一同向书房行去。 第36章 朗月阁的主人 待到书房门被老者轻轻推开,李半的目光便不由被端坐于案旁的女子所吸引。名唤瑞香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绫缎长衣,外罩金线绣兰草薄纱大氅,青丝尽数绾作云髻,仅以一支素木长簪固定。烛光映照下,但见其眉目如画,气度清雅不俗。 “世间竟有这般人物。”李半暗自称奇,“艳若朝霞初升,威似皓月当空。李文曾说此间是女尊世界,莫非这位是本地女官?可若是朝廷命官,道长为何不称其官职?莫非是故交至友,方以名相称?” 正思忖间,老者已引众人入内,立于案前温声道:“容贫道引见。这位是瑞香姑娘,时疫初起时便暗中资助乡邻。我等亦是受故人所托,得瑞香姑娘相邀前来施救。” 瑞香闻言起身,双手叠在腰间,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动作从容娴雅,衣袂轻扬间自有端方气度。 “这位是李畔姑娘。”老者转向李半引见,“昨日在悬棺山洞偶遇。李姑娘因故流落至此,正在寻访亲人,暂在院中栖身。此番愿随李文、魏昭同往采买,沿途探访家人下落。” 李半忙学着方才瑞香的姿态还礼。她生疏地将右手轻搭左手,微微屈膝,动作虽显稚拙,却也得体。瑞香含笑颔首回礼,眸光温润。 待众人落座,瑞香柔声道:“李姑娘深明大义,冯家村上下必感念于心。若此番未能寻得亲人,待时疫平息,瑞香愿尽绵薄之力相助。”其声清越如玉石相击,又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温存,令人闻之心悦。 李半赧然垂首:“实在担不起这般夸赞。此行本就有私心在,岂敢再劳烦姑娘。” 二人叙礼毕,众人便转入正题,细细商议起采买押运事宜。 瑞香展开一卷舆图,纤指轻点:"时下冯家村周边五六个村落皆见疫情。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农耕已受影响。虽眼下疫情稍缓,却须备足三个月的口粮,药材亦要一月之量。按每村约七十五户计,六村共需支应四百五十户。依常例,每人月耗粮四斗,三月便是一石二斗。统共需粮约五百四十石。" 她指尖轻移,继续道:"若用载重十石的小车,需五十四驾;若用十五石的大车,则可减至三十六驾。药材虽轻,但算上车马,总需四十驾上下。具体车数,还待诸位至淄县实地探看过再定。" "淄县距此一百里,方圆二十里尚未受疫。我已托人在那边筹措粮药,只是如今时局紧张,能购得多少尚难预料。"她语气转沉,"如今各产粮县皆设卡封锁,严禁物资外流。虽已打点关系,诸位仍须乔装前往。交易既定后,当地车队只能送至封锁线,我自会另遣车队在界外接应。但请务必提前来信,写明车驾人数、汇合时辰,切莫延误。" 烛影摇曳间,她指尖在三条路线间游移:"往淄县有三条路:官道平稳却绕远;乡间小径快捷却难行;山路最近却险峻非常。若运粮药,走山路反倒费时,更兼..."她顿了顿,"近来山匪猖獗,无论携银前往还是运粮归来,皆风险重重,还望慎重抉择。" 李半凝神静听,暗自称奇:这瑞香姑娘看似娇柔,思虑竟如此周详。只见她取出一叠银票,双手奉与老道长:"这是一万两银票,请道长收妥。与对方约定,采买时先付七成,余下三成待粮药运抵后结清。届时对方会遣可靠之人随行。" 李文肃然道:"观中所存粮药已支撑不过一月,此行最迟须在一月内返回。" "时辰不早,瑞香不便久留。"她起身施礼,"后续事宜,有劳诸位道长费心。待定下启程吉时,瑞香再来相送。"说罢由李文陪着款步离去。 直至此时,李半方觉此事千钧之重。春耕受阻,道路封锁,匪患丛生...这一万两银钱背后,不知瑞香已打点多少关节。想到押运途中种种险阻,她只觉寒意彻骨,不由怀念起从前与爷爷拾荒度日的简单时光。那时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复,虽然有些无聊,却不似如今这般,时时在生死间徘徊。 “瑞香姑娘已交代清楚,余下细节还需你们三人仔细斟酌。夜色已深,魏昭,你且先送李姑娘回房歇息。明日一早便与李文将诸事规划妥当,需尽早启程,以免误了时辰。”虽长谈至深夜,老道长仍精神矍铄,话音中气十足。 “是,师尊。”魏昭躬身领命,随即引着李半退出书房。 一出房门,身边只剩魏昭一人,李半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与院中众人日渐熟稔,她仍觉拘谨,唯有与魏昭独处时,那颗悬着的心方能真正安定下来。 二人踏着月色走入廊道。待确定离书房已远,李半方压低声音,小心问道:“魏大哥,这位瑞香姑娘,可是本地的女官?” “不是。”魏昭的声音低沉,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练。 李半心中好奇更甚:“既非父母官,却能如此劳心费力,调度这般关系与银钱……莫非是此地名门望族的千金?”她心下思忖,嘴上便问了出来。 魏昭的脚步倏然停住。此刻二人正行至通往后院的拐角,四下寂静无人。他转回头,声音平稳低沉,几乎融进了夜色里:“不是。她是朗月阁的主人。” “朗月阁?”李半一怔,这显然是个她毫无概念的词。她本能地追问:“那是什么地方?” 魏昭望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和,语气温和却清晰:“是楚馆。” 楚馆?李半心念急转,这定是这个时空的特定称谓了,若再追问下去,恐怕会暴露自己。纵使心中困惑,她也只好按下不表,打算日后寻机会再婉转打听,面上只装作恍然,轻轻应了一声:“哦。” 不料,她这平静的反应,反倒让魏昭眼中掠过一丝迟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掺杂着惊异,又仿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李半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疑惑道:“怎么了,魏大哥?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魏昭闻言,倏然展颜,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消散,只余下温和的笑意:“没有。” 言罢,他重新举步,引着李半继续向厢房行去。 第37章 初访瑾儿家 屋内晨光渐透窗纸,李半这一夜睡得极浅,瑞香姑娘的音容总在梦与醒之间徘徊。那清丽的眉眼,温软的语调,连同昨夜商议采买的每字每句,都在朦胧中反复浮现。她一时因着瑞香的美善心生欢喜,一时又为采买之行的艰险忐忑难安。 “李姑娘,李姑娘——”魏昭的声音隔着粗布帘传来。晨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帘上,那轮廓让李半没来由地感到心安。 李半掀帘坐起,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魏大哥。” 魏昭立在帘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凝重:“听你梦中不安,可是身子不适?此去路途艰险,若你尚未准备妥当……”话到此处微微一顿。 这时魏明端着水盆蹦跳着进来,抢着道:“仙女姐姐定是要去的!”他放下水盆,扯着李半的衣袖摇晃,“仙女姐姐,你说是不是?” 李半正要答话,魏昭已沉声道:“魏明,此非儿戏。山路险峻,匪患未平,李姑娘初次远行,恐难应付。” 魏明却不依不饶:“可是大师兄都说了,此行需有女眷同行。仙女姐姐既已应下,哪有反悔之理?”他仰头看着魏昭,眼中闪动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持。 用过早膳,四人聚在厅中商议行程。魏明今日格外安静,只乖巧地立在魏昭身侧。李文见状挑眉:“稀奇,这小子今日怎的这般规矩?” 魏昭神色凝重:“大师兄,此行凶险,我思量着还是……” “哥哥!”魏明急急打断,紧接着转向李文,稚声道:“大师兄,我会好生照看仙女姐姐的。” 魏昭眉头微蹙,却未再言语。 李文指着地图道:“按瑞香姑娘所示,此行先取道齐家村,回程再走官道。” 李半忧心道:“可山匪……” 李文朗声一笑:“若真遇上匪徒,留下你和魏明便是。” 李半一时怔住。魏昭适时开口:“大师兄说笑了。”他转向李半,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深意,“不过李姑娘若是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魏明忙扯了扯李半的衣袖,小声道:“仙女姐姐莫怕,有魏明护着你!。” 李半福了一礼:“李道长,不知上回是哪位姑娘随行?我想去讨教一二。” “是瑾儿。”李文语气平淡,“不过此番情势不同,她怕是帮不上什么。” 魏昭沉吟道:“既然李姑娘执意要去,不如请瑾儿姑娘稍作指点?” 李文神色微动,摆手道:“既如此,你们先去备些粥药,我在院里等候。” 退出房门,李半忍不住抿唇轻笑。魏昭侧首:“李姑娘因何发笑?” 她以袖掩口,低声道:“我瞧李道长提及瑾儿姑娘时,神色颇不寻常。” 魏昭但笑不语。魏明跟在身后,面上仍是天真模样,心里却暗忖:这女子看似单纯,观察倒细致。只不过如若真是别人用心安插的棋子,怎会有这闲情逸致去管他人闲事。 三人收拾妥当,来到院中与李文会合。李文眉宇间洋溢着几日来未曾有过的喜色,“这恐怕是这些天见他最高兴的模样了。”李半暗自思忖。见魏昭等人提着陶罐温粥,纸袋包着草药,李文快步迎上前,以指轻触罐壁,掀盖细看,目光在粥药间流连:“甚好,米粥稠厚,尚带温热。”他眼中尽是满意之色,“待到了瑾儿家,该问则问,不该问的……”李文转向李半,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李半忙躬身应道:“明白,道长放心。” 四人出了院门,李文在前引路,其余三人紧随其后。街道依旧如李半初来时所见,冷清无人烟。途经冯家村宗祠,又穿过两条街巷,在距公共水井二十步开外的巷口,李文放缓了脚步。“前面就要到了。”他再度望向李半,眼中警告之意更甚。“何须如此紧张?究竟有何可惧?”李半心底嘀咕,面上仍报以浅笑,示意李文宽心。 李文自然地接过魏昭手中的陶罐揽入怀中:“还是我拿着妥当。”随即对魏昭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魏昭只是微微颔首。 这巷内屋舍皆显简朴,清一色坐北朝南的格局,院门多是粗木扎成的栅栏,几间正房合围成小院。“观那瑾儿姑娘容貌秀丽,衣着虽素净却齐整,想来家中应当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这巷里屋宇看着都这般寻常,她当真住在此处?”李半暗自思量。 “白大娘——”李文在一处木栅栏前驻足,朗声唤道。“瑾儿姑娘可在家?”他脸颊竟悄然泛起红晕。这院落与巷中其他宅院并无二致,低矮的木栅栏将院内景致尽收眼底: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侧用木栏围出畜圈,西边搭着简陋农具棚,粮仓与晒场紧相依傍。 白大娘闻声立即从正房探身出来,双手在粗布衣襟上抹了两把:“哎哟,李道长您怎么来了?”老妇人见是李文,顿时笑逐颜开,忙朝屋里吆喝:“瑾儿、种子,快出来,李道长来了!”待她跨过门槛往前迎了几步,瞥见李文身后还跟着个陌生姑娘,脸色当即沉了沉,旋即又堆起笑容,快步来到院门前。 老妇人拉开栅门,李文忙举了举陶罐:“白大娘,给您捎了些米粥。”老妇人双手接过,罐口微倾朝里瞅了瞅:“还热乎着呢!您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我们日日都去院内领粥药,怎好劳您亲自送来?”嘴上虽推辞,眼角却不住往罐里瞟,似在掂量粥米厚薄。 “不碍事。”李文赧然道,“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要麻烦瑾儿姑娘。” 老妇人忙将众人往院里让,待李半经过时,她目光如梳子般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眼中不自觉透出几分戒备。这眼神扎得李半浑身不自在:“初次见面何来这般敌意?莫非李文曾在她跟前说道过我?”心下疑窦丛生,面上仍恭敬施礼:“叨扰白大娘了。” 老妇人佯装热络,语气却透着生硬:“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快屋里坐。”说着引众人往正房走去。 瑾儿与种子早已候在门前。今日瑾儿穿着绿布裙衫,青丝尽数挽在脑后,用同色布巾包裹着。“那夜见她只觉得生机勃勃,有种压抑不住的鲜烈。不想白日里细看,竟添了几分婉约风流。”李半暗自赞叹。 行至瑾儿面前,李文耳根烧得通红,目光既想停留又似顾忌,只低低唤了声“瑾儿姑娘”,便蹲下身与小女孩说话:“种子今日可乖?”声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小女孩仰起粉雕玉琢的脸蛋,满眼骄傲:“种子今天可乖啦!”这般明艳张扬的鲜活,恰与瑾儿含蓄的蓬勃相映成趣。 “这孩子见着您才这般乖巧。”瑾儿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清凌凌的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存。“莫说李文,连我这心都不自觉揪紧了。”李半在心底轻叹。 第38章 暗流涌动的情愫 进到院内,李半才真切瞧清这户人家的窘迫。畜圈里不见牲口踪影,农具棚空荡荡的,粮仓敞着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饥荒。冯家村这场时疫,当真把百姓逼到了绝境。 正房兼作堂屋与灶间,进门便见角落里用石块垒起的地灶,灶上架着口生锈铁锅,旁边整齐摆着几只洗刷得发亮的陶碗和竹筷。柴火堆旁立着半人高的水缸,缸后土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质地较粗的棉布、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一个无底、带栏杆的方形木框。屋正中摆着个矮木墩,四周散放着几把旧竹凳,虽已磨得发亮,却都擦得干干净净。 堂屋与里屋仅一门之隔,望进去只见木板搭在条凳上算是床铺,干草从破单子的窟窿里探出头来。右侧原是卧房,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一副上下两扇的石磨盘。 “实在对不住,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瑾儿局促地绞着衣角。 李文连忙接话:“哪里的话,屋里收拾得这般齐整。” 老妇人用袖口抹着眼角:“都是这天杀的时疫……本来日子好好儿的,盘算着开春扩猪圈,再起个后院……谁承想……连永庆都……”话到此处突然哽咽。瑾儿递去个制止的眼神,带着几分埋怨。 老妇人擤了把鼻涕,声音发颤:“瞧我尽说这些……那些杀千刀的倒好,一走了之,留我们娘仨在世上受苦。” 李文搓着手,满脸焦急却不知如何劝慰。李半与魏明立在门边,更是不知所措。 “大娘莫要太过伤心,仔细伤了身子。”魏昭温声劝道。 瑾儿脸上挂不住,正要开口,那灵秀的小丫头却哇地哭嚷起来:“种子想爹爹!种子要爹爹!” 瑾儿抬手在女儿屁股上拍了一记,低声呵斥:“不许哭!客人在此,成何体统!”小丫头噙着泪花,吓得噤声,小嘴瘪着,满眼委屈。 这一下,屋里空气凝住了。半晌,李半才轻声道:“瑾儿姑娘,今日贸然登门,实在打扰了。我们前来,实有要事请教……” 李文急忙接过话头:“上次采买的粮药将尽,院里打算再派人出去。李姑娘自愿同往,想请教瑾儿姑娘些经验。” 话音刚落,老妇人眼中骤起怒火,哑着嗓子质问:“这位李姑娘陪你去?” 李半心下诧异:“这老妇人为何如此动怒?” “是……啊,不……不是……”李文被她一问,慌了神,偷眼去瞧瑾儿,见她面色凝重,忙道,“不是单陪我,我们四人同行。您老也晓得,路上没个女眷诸多不便。” 老妇人冷哼一声:“这回是要换个新媳妇了?” 李半听得云里雾里。魏昭凑近她耳畔低语:“为行路方便,同行女子多假作亲眷。上回瑾儿姑娘一路皆以大师兄夫人身份随行。” 李半恍然,顿时明白老妇人怒火何来——李文显然对瑾儿有意,老妇人亦乐见其成,自己险些坏了事。 “自然不是!”李文额角沁汗,目光在魏昭魏明间游移。李半见他这般急于撇清,心头微恼。虽知伪装家眷是为行程便宜,可他这般不打商量就把自己推给旁人,实在令人气闷。 当下她展颜笑道:“我与魏大哥更相熟些。”又亲热地执起瑾儿的手,“今日特来向瑾儿姐姐取经的。” 这话一出,老妇人同瑾儿面色稍霁。李文松了口气,活泛起来:“对了,此番魏明同去,遮掩起来更方便。咱们可假称作伴魏明求医,你权当是他的家眷,这身份再妥当不过。”他咧嘴笑着。 李半蹙眉:“我替你解围,你倒……”心下不悦。未等她开口,魏明已扯住她衣袖,眼巴巴问:“仙女姐姐,做我的女眷是何意?” 他眼神澄澈如孩童,李半看得心软,将推拒之言咽了回去。她抬眼望魏昭,见他面露无奈,欲言又止。 李文笑得更深:“魏明啊,你仙女姐姐要给你当媳妇了!” 魏明一听,拽着李半袖子欢欣摇晃:“仙女姐姐当媳妇咯!当媳妇咯!” 老妇人与瑾儿皆讶然看他。小丫头破涕为笑,扯扯瑾儿衣角:“娘,这哥哥真有趣。” 瑾儿低斥:“种子,休要胡言!”小丫头立刻垂首噤声。 日头渐西,几人在瑾儿家中谈到未正时分,念及傍晚还需施粥施药,只得起身告辞。这后半时辰,多是瑾儿与李半在里间细谈。瑾儿将往日经验细细梳理,压低声音道:“女儿家行远路,首要是言行周全。既扮作人妇,发髻、衣着须得改换,行走坐卧皆要合礼数。”她取来木梳,边为李半示范挽髻,边轻声道,“路上若遇盘查,切记垂首敛目,答话由夫君应对。若逢女吏查验,需行万福礼,称一声‘娘子’……” 见李半听得专注,她又取出包袱布:“贴身衣物须用素色细布,备些姜片桂圆以防不适。银钱分作三处收存,胭脂水粉反倒不必多带。”又向李半说了几味草药,叮嘱道,“这些随身带着,若遇水土不服,煎服便好。” 李半凝神细听,将每处要点默记心间。 外间,魏昭替老妇人将水缸挑满,又修缮了松动的灶石;魏明持帚清扫院落,连畜圈角落也打理得干干净净。李文则陪着种子嬉戏,里间不时传来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瑾儿闻声,面颊微红:“这丫头愈发没个姑娘样了。”李半含笑:“孩童天性最是真挚,这般活泼最是可爱。”瑾儿闻言,眼角也漾开淡淡笑意。手上却不停,依旧利落地演示着如何将细软收束得既隐蔽又齐整。 临别时,李半向老妇人与瑾儿郑重道谢。李文立在门边,目光流连。瑾儿送客至院门,老妇人带着种子在灶前热粥未曾出来。 “多谢李道长赐粥,今日我们便不去院里了。”瑾儿微微垂首,声音轻柔。 李文手足无措,言语间带着些许慌乱:“不、不必客气……原是我们叨扰。若明日得空,让李半再送些过来……” 李半闻言暗笑:“这李文,自己想见人家,偏要拿我作由头。” 她转首见魏昭与魏明静立道旁,魏昭更是侧身望着远树,显然是在避嫌,便轻步上前:“魏大哥,我们先行一步可好?” 三人默契地悄然离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那对欲语还休的人。 第39章 临行前的准备 李文回到院中时,暮色已悄然漫过屋檐。只见三人正在施粥备药的摊前忙碌着,药香与米香在院中氤氲成一片温暖的雾霭。他佯装不悦,对魏昭道:“你们倒好,回来也不叫我一声。” 魏昭将理好的药草轻轻放下,从容一揖:“大师兄见谅,我等急于筹备庶务,一时疏忽,未能留意师兄是否跟上。”李半正在分拣陶碗,闻言抿嘴一笑:“是呢,我们什么也没瞧见。”话中带着几分俏皮,惹得李文耳根微热。 她顺势将话题一转,语气真诚:“瑾儿姐姐当真细心,万事都想得周全。为我讲解时那般耐心,一遍遍演示,丝毫不急不躁。”李文听着,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得意,李半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继续道:“只是我终究未出阁,有些事虽经她细细讲解,仍似懂非懂。”她转向魏昭,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如今是女皇临朝,女子地位不同往日。可瑾儿姐姐仍再三叮嘱,路上若遇盘查,须垂首敛目,答话皆由夫君应对。这是为何?” 此言一出,魏明脸色刹那间极不自然,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只不过此时大家都专注于李半的问题,无人察觉到他的变化。 魏昭将手中的药草轻轻放下,神色沉静:“自圣主临朝,女子确比前朝多了几分自在。市井街巷可见女子营生,家中事务也多由女子主张。”他略作停顿,声音平和,“若论出行,妻随夫行,并非只是默默相随。家境尚可的,妻子常要打理仆从、照看行李、安排歇宿,必要时还需代为应酬周旋。妻子的贤能,原是丈夫的体面,也是家宅顺遂的根基。” 他语气微沉,添了几分凝重:“然则礼教大防仍在,纲常伦理终究是根本。女子处境虽有改善,却未脱‘三从’之义。这般提升,终究是‘相对’而非‘绝对’。” 李半静静听着,心下思忖:原来这所谓女尊之世,女子的自在仍是在礼教框架之内,且并非人人可得。不过是有些女子凭家世、才智得以施展,而世人对她们的期许,终究难脱“贤内助”的本分。她还想再问,又恐言多必失,只将疑问咽了回去。 李文却似抓住了什么要紧处,语气顿时活络起来:“说起这个,瑾儿便是极能干的!上回同行,一应事务都是她周全打点,我只需专心交易押运,食宿皆不用操心。”他眉眼舒展,整个人都浸润在柔软的回忆里,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魏明原本在旁安静听着,此时忽然开口,眼中闪着雀跃的光:“那这次,仙女姐姐也会这般照料我么?”他神情纯真如稚子,教李半不由想起瑾儿家那个名唤种子的小丫头。她左颊梨涡不经意一现,又悄悄隐去。 魏昭立于一旁,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目光在魏明脸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向渐沉的暮色。 在李文的带领下,一行人向老道长详细禀明了方案。老道长略作指点,众人又稍加修改,最终议定三日后启程。 启程之日既已确定,众人便开始打点行装,力求轻简。唯李半颇感为难——按照瑾儿的提点,此行她需假作魏明的夫人,可无论是她来时那身异世衣衫,还是魏明暂借的道袍,都不合宜。她需要一套寻常妇人的衣裳。 思及此,她回到厢房,从床底取出魏明替她晾晒收好的衣物,狠心从上边拽下几颗翠玉珍珠。她寻到魏昭,问道:“魏大哥,不知附近可还有开着的当铺?” 魏昭闻言微讶:“李姑娘有何急用?怎的突然要找当铺?” 李半便将顾虑细细道来:“此行既以魏明夫人身份示人,总该有身相称的衣裳。再者,远行路上用钱之处必多,瑞香姑娘给的是购粮买药的专款,不便私用。我想着换些银钱,路上也方便些。” 魏昭听罢,目光温润地看向她:“这些李姑娘不必费心,魏某已备下了。” 李半一怔,随即赧然推拒:“这如何使得?怎能用魏大哥的银钱?观中清贫,想来你也不宽裕。”说着将掌中翠玉珍珠递与他看,“你瞧,这些应当能换些银两。我还想着路上若见着合适物件,也好给观中诸位、瑞香姑娘和瑾儿一家捎带些心意。” 魏昭见那珍珠成色上佳,先是一惊,继而动容:“这是你衣裳上的饰物吧?”声音里透着怜惜。 李半脸颊微红,轻轻点头。 “姑娘快收好,仔细缝回去。”魏昭语气温和却坚定,“你所说的这些,魏某早有准备,只是还未得空交与你。姑娘莫急。” “这怎么好意思……”李半还要推辞,魏昭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晚间回房时,我自会拿来给你。”说罢转身往柴房行去。 因要远行,而那位病汉尚在将养,魏昭特去辞别。轻叩柴门,内里传来已渐洪亮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见那汉子正要撑身起来相迎,魏昭忙道:“兄台切勿劳动,好生静养才是。”汉子歉然一笑,依言坐回榻上。 “魏某特来辞行。”魏昭将来意说明,又细细嘱咐调养要点,宽慰他即便痊愈后若无去处,仍可在院中安居,师兄弟们皆会照应。 汉子听得眼眶微红,强忍激动抱拳道:“恩公大德,没齿难忘!日后江湖再见,定要请恩公痛饮。若有驱策,万死不辞!”语声哽咽,偏过头去。 “相逢即是有缘,兄台言重了。”魏昭声音沉稳。二人又叙话片刻,魏昭方起身告辞。掩门时,见那汉子犹自拭泪,神情满是感激。 瑞香得知行程后,依旧在黄昏时分前来饯行。当晚众人以茶代酒,言笑甚欢。瑞香举杯祝祷此行顺利,并许诺待众人归来,当亲自为诸位抚琴一曲。李半凝望瑞香神采,想起日前向魏昭打听她来历的情形,心中暗忖:“归来时若能去朗月阁一游,当真再好不过。” 宴散后,魏昭、魏明与李半同返厢房。魏明自去备水,魏昭请李半在书案前坐下,从自己床榻下取出一个青布包裹。 “李姑娘,这是先前说的备办之物。女装是托瑞香姑娘置办的,虽非农妇样式,倒也素雅得体。另有些贴身衣物,瑞香姑娘单独包好了,魏某未曾过目。” 李半接过包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魏昭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天蓝色锦缎小包,形似长盒,入手微沉。 “此行山高水远,险阻难料,姑娘需有个防身的物件。”说着将锦缎包递来。 李半赧然推却:“魏大哥已为我费心许多,怎好再收……” 魏昭浅笑:“此物或许最合你用,收下吧。” 李半在他的坚持下接过,正欲打开,恰逢魏明端水进来。瞥见那锦缎包裹,魏明眼神倏然锐利如刀,旋即收敛,笑唤道:“仙女姐姐,净面了!” 第40章 贵物相赠惹气恼 李半闻言,忙将锦缎包妥帖地收到桌角,起身道谢。魏明转向魏昭道:“哥哥,方才打水时遇见大师兄,说瑞香姑娘带了不少物什来,要交代什么……”他顿了顿,作势苦思,随即急切地拉住魏昭的衣袖,“总之让你即刻过去瞧瞧。”魏昭只得由着他半推半拉地带出门去。 李半用魏明打来的清水盥洗毕,这才得空细看魏昭所赠之物。她的目光最先落在那天蓝色锦缎包上。“魏大哥说此物最合我用,不知究竟是何物?”她心下思忖,双手轻轻展开锦缎。 一抹华贵金辉倏然映入眼帘——竟是柄九寸五分的缠枝莲纹银错金灵芝首环匕。匕首重约四百五十克,形制典雅非常:柄首雕作灵芝状,嵌一颗醒目的红玛瑙;格挡两侧饰以精细的缠枝纹错金雕花,间缀宝石;刀柄以象牙为芯,外包錾刻错金纹饰的银片,工艺精湛绝伦。 李半心中一震。魏大哥怎会将如此贵重之物相赠?她细观匕首形制,绝非凡品,一个清修道人如何会有这般奢华之物?她小心翼翼地用锦缎重新包好,决意待魏氏兄弟回来便立即归还。 再看那青布包裹,她恐其中再有贵重物件,忙解开检视。只见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麻布短衣叠得齐整,旁侧是打着补丁的灰褶长裙。一条靛蓝粗布头巾卷在一旁,底下压着双崭新的麻鞋。最珍重的是一支收在布囊里的木簪——簪身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唯簪头还依稀可辨半朵梅花刻痕。 李半这才松了口气:“这衣物倒是寻常,想来是魏大哥与瑞香姑娘深思过,为免路上惹眼特意挑选的。”虽都是旧物,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鞋子更是特意备了新的。她拈起木簪细看,竟隐隐透出淡雅木质香。 她走到门边张望,院中寂无人声,便想先试穿这身衣裳。刚拿起麻布短衣,一张银票从中飘落。拾起细看,竟是五百两面额! 李半惊疑不定:“是魏大哥所放,还是瑞香姑娘所赠?”回想那日与魏昭谈及当铺时他的从容应答,那般沉稳地让她收起珍珠,说一切已备妥——想必是魏大哥的手笔。可一个清修道人,何来这许多银两?还有那柄华贵非常的匕首…… 思及此,李半的眉头不由深深蹙起。烛火摇曳中,她凝视着桌上这两样价值悬殊的赠礼,心中疑云渐浓。 另一侧,魏明将魏昭拉至院中,四下环顾,引他至后院一处僻静角落。魏昭心中以为并无大师兄传唤之事,只静待魏明开口。 魏明确认周遭无人,强压着怒气,低声道:“你怎能将那匕首予她?那是先帝亲赐丈人之物,象征何等意义,你岂会不知?竟如此轻易交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眼中几欲喷火。 魏昭神色不变,从容应道:“此行艰险,李姑娘并无防身之物,此匕暂借于她傍身,你无需过于激动。” 魏明听他这般解释,怒意更盛:“自我上次提醒你后,你非但未加防备,反倒愈发信她!你我相伴多少年月,你与她相识才几日?她有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魏昭将双手轻按于魏明肩上,温声道:“何必如此紧张?自你上回提醒,我亦细察其行,见她心性纯良,平日做事亦尽心尽力,未见异常。你方才之言过重了——你我相依多年,你在我心中,始终是第一位。” 魏明闻此,怒气稍缓,语气也软了几分:“短短几日相处,又能看出什么?有些人即便相伴半生,也未必能看清真心。”他说到此处,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寒光,更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悲凉。 魏昭手仍搭在他肩上,劝慰道:“并非人人皆会负你。”略顿,又道:“我自会留心。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令任何人伤你分毫。”手下微微使力,传递出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 魏明轻叹一声,侧过脸道:“但愿事情不至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稍停,又道:“方才我确遇李文,瑞香姑娘携来诸多行路所需之物,另有上等马匹若干,马车两驾。” 他转回头,看向魏昭:“若论疾行,自是人皆骑马为佳。然以我身份,骑马易露行迹,何况那李畔未必善骑。我与她乘马车较为稳妥,只是行程难免拖长,若遇险情,脱身亦难。” 魏昭沉吟片刻,问道:“瑞香姑娘所携之物,尚有其它?” “她虑事周详,依我等行程,托关系备下两份事由不同的过所,列明人员,连李畔之名亦在其中。返程过所尚留空白,便于途中补填。” 魏昭颔首:“瑞香姑娘果然交游广阔,手段非常。” 魏明续道:“另有常用药材:艾草、苍术,可供熏燃净气;葛根、柴胡疗发热之症;藿香、陈皮用以化湿和中。每人佩戴的药囊,内装雄黄、朱砂、麝香等;衣物可洒的紫金锭药水。另备面巾、澡豆、炊饮器具如锅、碗、火镰、水囊等。干粮则有饼饵、肉脯、盐菜,自用被褥、席子亦齐全。还备有石灰,若途遇时疫之人,可处置秽物,或掩埋不幸病故者。” 魏昭神色凝重:“难怪备下两驾马车。若依时疫之需,确需一辆专载物资。”他眸光微转,思忖片刻,道:“我等仍须尽量精简。所需药品之前打包时已从师尊处求取了些现成丹药与符水,可以省去部分。炊具寝具按最低之需配置,干粮亦可酌减,待走出疫区,沿途应有歇脚之处。” “那便先去与大师兄会合,今夜漏夜整理,莫误明日启程。”魏明道。 二人遂一同往李文处,协力打点行装。 第41章 欲语还休别情浓 李半在房中坐立难安,那锦缎包裹与银票犹如千斤重担,压得她心绪不宁。夜色渐深,却迟迟不见魏氏兄弟归来。她强撑着眼皮,几度起身至门前张望。院中月色清冷,万籁俱寂。一只脚方踏出门槛,又迟疑地收回——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待天明再还不迟。 待魏昭与魏明推门而入,已是子正时分。李半本就心事重重,闻声即刻起身:"魏大哥,魏明,你们回来了。" "姑娘还未歇息?"魏昭温声问道。 李半抬手掀开粗布隔帘,就着书桌上的油灯点亮一豆灯火。昏黄光晕中,她轻声道:"正要歇下。李文师兄寻你们所为何事?" 魏昭将瑞香备物、三人精简行装之事娓娓道来。魏明已是疲惫不堪,已无力在李半面前再加掩饰,草草洗漱后便径自走向靠墙的床榻,和衣而卧,不再言语。 "真是辛苦你们了。"李半望着魏明背影轻叹。 "无妨,今夜打点妥当,明日方能安心启程。" 李半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羞怯。她取过书桌上的蓝色锦缎包裹,双手奉与魏昭:"魏大哥,此物太过贵重,我实在受之有愧。" 魏昭神色从容,并未接取:"不过是暂借姑娘防身之用,姑娘不必挂怀。" "可这匕首这般珍贵,我拿着总觉不安。况且给了我,魏大哥用什么防身?" "我自有佩剑。姑娘只当它是寻常兵器便是,莫执于相。"魏昭语气平和。 "莫执于相?"李半暗自琢磨这话中禅机,却不好追问。见魏昭欲要离去,她情急之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魏昭高大的身形顿住,缓缓回身,神色依旧温润:"姑娘还有何事?" "那...这匕首我便暂且借用。只是这银票断不能收。"李半自包裹中取出银票递上,"这般数额,我拿着实在难以心安。" 魏昭并未接手,唇角微扬:"这些银两与姑娘的珍珠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这是我入观时家中给的盘缠,在观中并无用武之地。此番正好派上用场。"他见李半仍要推辞,又温声道:"姑娘若不介意,不妨暂代我等掌管银钱。路上若有需要,自会向姑娘支取。剩余的便权当是酬劳了。" 李半面染绯红:"这...这怎么合适..." "姑娘好生收着便是。"魏昭顿了顿,"莫要忘了瑾儿姑娘的叮嘱。" 待魏昭转身洗漱,李半捧着未能归还的锦缎包裹与银票,只觉掌心滚烫。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关怀,让她既感动又不安。她忽然醒悟——魏昭待人,从来只问本心,不计得失。这般想着,脸颊愈发烫了起来。 灯花爆响,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小心翼翼地将两样物什收进行囊,指尖拂过冰凉匕首,心头却泛起一丝暖意。这一夜,注定难眠。 时近卯初,晨光未透,观中已人影绰绰。李半换上了魏昭所赠的布裙,青灰短衣配灰褶长裙,发髻用木簪松松绾就,俨然一副远行妇人的模样。 魏昭头戴乌色软脚幞头,身着青灰窄袖缺骻袍,腰间革带紧束,悬着水囊火石等物,背上斜负行囊、佩剑,腿缚行縢,足蹬革靴,一身利落。魏明则裹靛青麻布幞头,穿洗得发白的苍色圆领袍,肘部缀着同色补丁,腰间双股麻绦左侧悬药瓶,右侧挂竹筒,内盛过所文书。 李文装扮最是惹眼——头戴篾丝笠子,压着半旧皂色幞头,身着赭褐缺骻戎服,右肩特意缀着双层麻布补丁。腰间牛皮鞶带上别着绞皮鞭鞘、竹罐与砺石,膝前围着青毡骻褶,足下乌皮**靴用桐油仔细涂过,俨然一副经验老道的车夫模样。 "李道长这般打扮,这车马怕是只听你使唤了。"李半忍俊不禁。李文佯咳两声,故作严肃:"你与魏明的性命可都系在我这双手上了。"说罢还作势扬了扬马鞭。"不敢不敢,全仗李车郎多多照应。"李半含笑打趣。李文正要再说,魏昭沉稳的声音传来:"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观中道士皆已起身相助,连老道长也亲至院门相送。卯正时分,行李俱已装车妥当:最终还是决定魏昭独乘一骑,李文驾双马车,车内魏明扮作病患,李半以夫人身份随行照料。 临行前,李文整衣正冠,与魏昭、魏明一同行至老道长面前,肃然长揖及地,继而缓缓跪拜,三叩首。额触冷地,每一次起身,目光愈发坚定。"弟子拜别师尊。"李文声音清朗,"红尘炼心,不敢忘本;慈悲济世,即是修行。" 老道长目露欣慰,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去吧。" 魏明先行登车,背对车厢踏乘石、踩辐条,略显吃力地入内坐定。魏昭随即上前,以臂为凭,扶李半登车。她手扶魏昭手臂,踏石而上,举止端庄地坐在魏明侧后,整理裙裾,姿态娴静。 魏昭返身至马侧,左手执缰按鞍,左脚踏镫,腰腹发力纵身而起。但见他如鹞翻空,右腿划弧越鞍,稳稳落座,右脚已精准踏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瞬息之间。 李文正待登车,忽见街角转出几道熟悉身影—— 只见街角转出的,竟是白大娘携着瑾儿与种子匆匆赶来。瑾儿望见李文已将登车,素手微抬终又垂下,眸中清泪盈盈,在晨光下尤为动人。 那老妇人急唤道:“李道长!且慢一步!” 李文面颊倏地涨红,偷眼觑向师尊。见老道长并无愠色,这才整襟正色道:“师父,弟子……” 不待他说完,老道长已含笑挥手,示意他自去。李文如蒙恩赦,转身向街角疾步而去,额角竟已沁出细汗。 瑾儿见他奔来,眉间忧色顿化喜意。待李文至身前,她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白大娘会意,牵着种子退开两步。 瑾儿从怀中取出一枚香囊,声若蚊蚋:“道长远行,山野多瘴疠。此囊盛着妾身亲采的艾草,或可驱避蚊蚁。”说罢已是满面飞红。 李文双手恭谨接过,如捧珍宝。这香囊以素麻为底,缘边用本色棉线细细锁缝,形如满月,恰可盈握。收口处别着一枚竹制扣针,整体透着洗练清气。囊面一面绣着两片交叠竹叶,一面绣着祥云托举灵芝,针脚虽稚拙,却显尽心思。内中所填俱是山野寻常药草,却因采撷者的心意而弥足珍贵。 这般欲语还休的牵念,比千言万语更令人动容。李文眼底泛起水光:“瑾儿姑娘……” 瑾儿偏过头去,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时辰不早,道长……珍重。”说罢敛衽一礼,携着老妇人和种子转身离去,青衫渐隐在晨雾之中。 李文伫立良久,将香囊郑重收入怀中,方转身归队。指尖触及囊上细密针脚时,步履愈发坚定。 第42章 秩序崩颓暴力生 车马既备,四人启程。李文执辔驱车,动作娴熟,怀中香囊犹带余温,念及瑾儿临别情态,不觉胸中暖意流转,只盼早日归返,手中缰绳便催得急了些。 但闻一声“驾”,车驾倏然加速。车内李半本坐于魏明侧后,这般疾驰之下,魏明身形不稳,几欲倾入李半怀中。少年面泛赧红,目光初时闪避,旋即作委屈状,扯着李半衣袖嗔道:“仙女姐姐,这般颠簸,硌得骨头生疼……” 李半会意,探身向前,执车厢备用的止响木,轻叩前壁木框,仿着古代妇人的腔调,有些调侃地说道:“李车郎何以驱车若波涛行舟?且慢些!这般颠簸,实在受不住。。” 李文正值情思萦怀,闻言不耐:“行程紧迫,岂容缓步?” 此时魏昭控缰徐行,将车速稳在适宜之度,温声劝解:“千里之行,贵在持重。若这般疾驰伤及马匹,反误大事。” 李文闻此,顿觉有理,遂轻收缰绳,长“吁”一声令车速渐缓。虽依言缓行,仍朝车内睨去一眼,暗自悻悻。 李半心中已隐约猜到李文急躁的缘由,思忖着方才或许伤了他的颜面,便存了三分赔礼、七分解惑的心思,主动将声音放柔了些:“李道长,有一事我始终不解。冯家村遭此大疫,为何是瑞香姑娘在奔走施救?村里的里正…”她略作停顿,在记忆里搜寻着合适的称谓,“还有县衙的官员,朝廷不曾开仓赈灾么?” “里正?”李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满是讥诮,“疫症初起时如燎原之火,他自家也折了妻儿。眼见无力回天,这厮便卷了细软连夜遁走,如今早不知去向。”他袖袍一甩,指节捏得发白。 李半心头一凛。她仿佛看见仓廪空虚、胥吏横行的那番景象——纵使官仓尚有积谷,在这法度崩颓之时,早成了豪强囊中私物,哪会落到升斗小民手中?她不由倾身追问:“那州府上官总该…” “州县皆闭门自守,官牒堆积如山。”李文截断她的话,眼底结着寒霜,“或者说——”他忽然压低嗓音,像锋刃擦过冰面,“长安城里的贵人,根本不愿听见这里的丧钟。” 这话让李半脊背发凉。她攥紧袖口追问:“此言何意?” “女儿家莫问这些。”李文别过脸去,下颌绷成冷硬的线条。 李半被这话刺得蹙眉:“瑞香姑娘不也是女子?她为百姓殚精竭虑时,道长可曾说过这话?” “你怎配与瑞香姑姑相较?”李文猛然转头,眼中怒意如星火迸溅。这话出口太重,连他自己都怔了怔。李半却捕捉到他称呼里的关窍——那声“姑姑”叫得格外郑重,可瑞香瞧来不过三十许人。 “她当真是你姑姑?”李半放缓了声气。 李文闻言竟嗤笑出声:“那是敬称!朗月阁上下皆尊她一声姑姑,连我师尊对她也很是佩服。”他语气里倏然涌起的崇敬,如香炉里升起的青烟。 李半忆起魏昭提过的“楚馆”二字,趁机试探:“待此事了结,能否请道长带我去朗月阁见见世面?” 风忽然静止在两人之间。李文久久凝视着道旁枯死的槐树,喉结滚动数次,最终从齿缝里漏出句模棱两可的话:“且看…姑姑是否得闲。”那尾音飘在暮色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车马将至界碑处,忽闻前方喧哗大作。金铁交击声与凄厉哀嚎混杂传来,惊得魏昭猛勒缰绳。李文当即刹住马车,青帷车厢随之剧烈一晃。 李半将湘妃竹帘掀起半角,但见尘土飞扬处,两拨人马正在械斗。一边是十五六个手持齐眉棍的彪形大汉,另一边则是**个面黄肌瘦的乡民,握着耒耜锄耙勉力招架。那些补丁摞补丁的布衣早已被棍风扫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哀嚎阵阵传来。 “魏大哥,前面是…”李半探出半张脸,纤指不自觉攥紧了帘穗。 “定是铁鹞子张元春的爪牙又在逞凶!”李文咬牙冷笑,手中马鞭几乎捏断。 魏昭翻身下马,青灰色缺骻袍掠过马身:“车外凶险,为万全计,烦请李姑娘携魏明于此暂避。我去去便回。”“同去。”李文利落地卸下辕马,给牲口扣好绊腿索,反手从车底抽出一把剑。魏昭则将坐骑系在道旁古槐下,佩剑铿然出鞘三寸。 李半提着裙裾欲下马车:“我们能否…” “胡闹!”李文剑眉倒竖,“刀剑无眼,你带着魏明往前凑什么热闹?”他瞥见魏明紧紧攥着李半的衣袖,语气稍缓,“车上物资也需人看守。” 魏昭温声接话:“大师兄所言极是。这阵仗不比往日,若惊了马匹反倒不妙。” 李半垂眸轻叹,绢帕在指间缠绕成结。魏明将脸埋在她袖间,带着哭音喃喃:“仙女姐姐别去…” 待两个身影没入烟尘,车辕上只余风过青帷的微响,混着远处愈发凄厉的哀鸣。 二人趋近时,械斗正酣,竟无人察觉他们的到来。李文振袖怒喝:“住手!”这一声清啸如金石相击,激斗双方俱是一震。 村民中有人曾在道观施粥处见过这两位道长,此刻见他们未着道袍,一时不敢相认,只面面相觑。那伙彪形大汉的头目见来者不过是两个布衣男子,当即横棍上前:“哪里来的野汉,也敢管爷爷的闲事!” 话音未落,但见青光一闪。李文腰间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尖堪堪掠过壮汉额际,几缕断发飘然落地。那壮汉僵在原地,半晌才觉额角沁出冷汗,嗓音发颤:“二、二位究竟是……” “光天化日,欺凌乡民,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李文剑锋微颤,怒意未消。 魏昭适时上前半步,袖袍轻按李文腕间,对众人温言道:“我等途经此地,闻得械斗之声特来查看。不知诸位因何争执?” 方才那一剑早已镇住全场。村民中忽有人喊道:“他们强占咱的地,断我等生路!”那头目急赤白脸地反驳:“放屁!这分明是张老爷的田,有地契为凭!” 第43章 仗剑执信平纷争 魏昭面色沉静如水,声调平稳如常:“不知诸位口中的张老爷是哪一位?既然双方各执一词,可都有田契凭证?”李文在旁嗤笑,将“张老爷”三字咬得极轻极慢:“莫不是那个靠着祖上余荫,养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的铁鹞子张元春?不过是个吸食民脂的钱虱,也配称老爷?” 那头目面皮霎时涨得紫红,欲要发作却又忌惮李文方才那一剑,只得强压怒火,声音却尖利起来:“郎君慎言!张老爷祖上曾任州府参军,本人更是朝廷册封的通议大夫。您方才这番话,已犯十恶之‘大不敬’之条,按律当斩,还要累及亲族!” 握着耒耜的村民们闻言俱是一颤。他们连日靠道观施粥度日,本就饥肠辘辘,此刻更有人双腿发软。李文还要争辩,魏昭递过一个警示的眼神,转而温声对村民道:“既然各执一词,又涉及刑名,在下与润州使君、录事参军尚有些交情。诸位可拟就状纸,魏某愿代为转呈。若有书写不便,亦可代笔。” 头目满脸不信——这二人布衣素服,岂会与州府要员相交?他强撑场面嗤笑:“照这般说,某还认得当朝太子呢!” 魏昭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将落款处在他眼前一展。但见“愚弟道济拜”五个清峻行书,旁钤一枚“一日三省”闲章。头目浑身剧震——他虽不识笔迹,却知润州刺史表字道济;不用官印而用私章,分明是至交密函! 他心下飞快盘算:张老爷那些田契,或是贿赂胥吏假造文书,或是趁疫强占绝户田产,更有不少是通债夺地,哪里经得起州府查验?若此人当真与刺史交厚…… 思及此,他倏然堆起笑脸:“某惯爱说笑,郎君莫怪。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村民们见头目气焰顿消,立时群情激愤。有个衣衫破碎的汉子哭喊:“时疫夺了我全家老小,若再失了这田地,叫我们怎么活!”说罢举起锄头便要拼命,众人纷纷响应。 魏昭急忙抬手制止:“乡亲们且听我一言!”待声浪稍平,他扬声道:“永业田非特殊情况不得买卖,口分田更属朝廷严禁交易。若有强占胁迫之情——”他目光扫过头目惊惶的脸,“诸位可联名作保,魏某定将诉状直呈州府!” 头目慌忙打躬作揖:“都是误会!某这便回禀张老爷,定给乡亲们交代!”李文长剑倏然出鞘,剑尖直抵其喉:“若再欺凌乡里,我这剑可不认人!” “他们毁了刚下种的粟豆芜菁!”老农捶胸顿足,“叫我们哪还有种子力气!” 李文剑锋微颤:“可是实情?”头目冷汗涔涔:“是…是风吹散了…” 眼见李文怒意更盛,魏昭轻抬剑格阻住攻势,转而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助乡亲重整田地。你们人多,一两个时辰应当足矣。” 头目如蒙大赦,连声应承,急唤手下速取种子。魏昭见不少村民带伤饥渴,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取药食——青灰衣袂掠过倒伏的野草,惊起三两只惶惶的麻雀。 李半透过摇曳的车帷,瞥见魏昭返身归来,心下顿喜,当即就要下车相迎。可身形方动,却又陡然僵住——先前虽曾向瑾儿请教礼仪,然瑾儿只道这些是闺阁中人人皆知的常事,未曾详述。她不由暗自苦笑:“我终究是个现代人,哪晓得这个时空女子下车的规矩……幸而车上只有魏明,即便瞧出什么不妥,应当也不会深究。” 她只得硬着头皮掀起青绸帷幔,正要动作,却听身后传来魏明那稚嫩的嗓音:“仙女姐姐要往何处去?” “魏大哥回来了,我下去看看。”李半话音未落,已探身而出。素手扶定朱漆车辕,绣履轻点,罗裙翩跹间竟纵身跃下。这一落虽稳,却全无闺秀风范,倒似林间小鹿般灵动不羁。 魏明静坐车中,眸色渐冷。他心中暗忖:“观她下山洞初现时所着服饰,当是贵家千金。纵是假扮,也断无这般行止。”这疑虑并非无由——当世女子上下车轿,必先端坐整襟,继而背转娇躯,由侍儿搀扶,侧身款款而下。其间务求仪态端方,不露形骸。可李半方才这一跃,非但全不合礼法,简直悖逆常轨。魏明愈思愈疑,目光如凝寒霜。 他从容整了整头上软脚幞头,轻拂袍袖,这才不疾不徐地探身出辕。左手轻扶门框,右掌在车辕上一按,身形轻灵落地,双足踏尘不惊。立定后犹自抬手,将衣襟褶皱细细抚平。 那厢魏昭见李半提裙奔来,心弦莫名一紧。待她喘吁吁立定跟前,额间细汗莹莹,他不自觉放柔了嗓音:“李姑娘何事如此匆忙?” “见你们久去未归……”李半以袖轻拭香汗,气息未平,“在车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实在放心不下。” 魏昭引着她缓步徐行,将方才田头纷争娓娓道来,却只字不提自家周旋,单说李文如何仗剑慑服豪奴。李半听得眸中粲然生光:“李道长这般侠义心肠,当真令人刮目相看。”话方出口自觉失言,玉颊倏地飞红。 “大师兄向来古道热肠。”魏昭温声应和间,见魏明已款步近前。少年仰首时仍是那般澄澈神情:“哥哥方才去做什么了?” “不过些许琐事。”魏昭轻拍他肩头,“你且好生看顾李姑娘。” 李半正暗自嘀咕“这到底是谁看顾谁”,却见魏昭已从车中取来金疮药并食水要往回走。她急急扯住他袖角:“我随你同去可好?” 魏昭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却坚定地说道“姑娘与舍弟在此稍候便是。”他顿了顿,又说“待监督那些壮汉将田地料理妥当,我们还需赶在日落前抵达芝麻岭。”李半拉着魏昭衣角的手不禁默默收回。 始终静立一旁的魏明忽然开口:“我陪哥哥去。” 魏昭眸光微沉,虽不知魏明此番用意,却也晓得这少年心思难阻。想来此地距村落未远,当无匪患之虞,留李半独守车驾应无大碍。他视线在二人间稍作徘徊,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且随我来。” 他将水囊系在腰间绦带上,魏明已默契地接过金疮药与干粮。两人衣袂拂过道旁零星的野菜,一前一后朝那片喧嚣的田畴行去。 第44章 混世魔王戏姝子 魏明脚步放缓,声音压得极低:“此女来历绝非寻常。”随即将李半方才下车时种种不合礼法之处细细道来。魏昭听罢垂眸沉吟,耳廓却不由自主泛起薄红:“许是……心急失仪罢了。” 见魏昭这般回护,魏明倏然驻足。魏昭走出几步方觉有异,回身正对上少年凝霜的眸光——那眼里分明噙着七分忧切,三分愠恼。魏昭自知理亏,唇角牵起温浅弧度:“我省得了,自当谨记。” “你啊……”魏明长叹一声,“自幼便是这般菩萨心肠。如今既入道门,更将慈悲二字刻进骨子里。可莫要忘了你我身在何处。”他忽将声音又压低三分,“温柔乡里最易埋骨,兄长慎之。” “温柔乡”三字咬得格外绵长,惊得魏昭颊侧飞红,只无奈辩解道:“肩上重担犹恐不堪负荷,何来余暇念及风月?” “望兄长永记此言。”魏明深深看他一眼,二人这才举步向前。 田垄间已是另一番光景。取种之人匆匆归来,十余壮汉分作两班:一班挥锄破土,犁开新春湿润的泥浪;一班弯腰点种,指缝间粟米如金砂洒落。魏昭将金疮药递与李文,见他正为受伤乡民查验伤势,便与魏明将怀中饼饵分予众人。 “诸位父老晚间歇了工,还请往道观施药处走一遭。”魏昭扶起一位额角带伤的老农,声音清润如初融雪水,“让道长们再细细诊视,带些粥药回去将养。” 村民们闻言,个个面露感激之色,不少年长者更是热泪盈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颤巍巍上前,一把攥住魏昭的双手,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今日若不是诸位道长仗义相助,我们这些乡野之人,怕是都要毙命于此了!” 原来先前混乱之中,村民们虽得援手,却因魏昭及李文的穿着打扮而不敢断定他们的身份。直到此刻听得“道观施粥赠药”一语,才恍然惊觉——眼前这些身手不凡的义士,正是平日里在观中施医赠药、救苦济难的道长们。这个认知在人群中迅速传开,顿时激起一片唏嘘感叹。几个年轻后生更是扑通跪地,朝着魏昭等人连连叩首。 那头目虽佯装俯身播种,耳中却将对话听得分明,心下嗤笑:“原是群野道士多管闲事。”三角眼里闪过阴鸷,他早前遣人取种时已暗通消息。张老爷年迈昏聩,近年全仗侄郎君执掌家业,他这等部曲帅不过掌管家兵,岂敢真做主张?方才假意顺从,不过忌惮龙泉寒芒与那封密信。此刻既知对方根底,恶念愈炽,只待张家郎君驾临定夺。 这厢魏昭三人正抚慰乡民,听他们泣诉疫中惨状。原来时疫初起时,旬日间便见“阖门尽殁”,稼穑荒废,市廛断绝。里正勾结豪强囤积居奇,幸存者不得不借贷“倍称之息”,竟要借豪强之钱购豪强之货。更闻病患皆被囚于宗祠,任其自生自灭,后竟连疑似者亦不得幸免。 “那祠中日夜尽是哀嚎……”一中年农夫忽哽住咽喉,指甲深掐入土,“后来…后来竟传出烹人肉的焦臭……”语未尽,周遭已哭倒一片。直至里正举家逃遁,道观仙长们方如甘霖天降。 魏昭轻抚老丈佝偻的背脊,温声劝解:“逝者已矣,生者当替他们看这盛世重临。”他目视阡陌间新播的种籽,“观中丹药已能克制疫疾,粮秣亦足,曙光在前。” 然他心知肚明:疫疠可祛,而后患难消。多少户田产抵尽,多少人心魂俱碎,这轻飘飘的慰语,如何载得动血海沉冤?正暗自喟叹,忽觉肩头一暖——魏明悄然近前,掌心轻按他肩井穴,气息拂过耳畔:“苍生虽苦,吾道不孤。” 日头渐西,新耕的泥土气息混着金疮药味,将呜咽声卷向远山。田垄那端,部曲帅偷眼望着官道尽头,唇边狞笑如毒藤蔓生。 李半在颠簸的马车中坐立难安,她将身子紧贴车窗,极力向田垄间张望。远处人影绰绰,隐约有啼哭声随风传来,却如隔纱帘,既看不真切,也听不分明。 "若是此刻能与魏大哥他们在一处就好了。"她攥紧了衣角,心下暗忖。 正思虑间,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如骤雨击石。李半忙探身出窗,但见尘土飞扬处,一骑白马踏烟而来。马上是个身着绯色圆领袍的年轻郎君,头戴乌纱高幞头,腰间蹀躞带悬着弓袋箭囊,一柄嵌玉短刀在日头下熠熠生辉。两名粗胸露怀的豪奴跟在马后跑得气喘如牛,还有个青衣小厮费力地拽着条龇牙低吼的波斯犬。 不知何故,李半见这阵仗心头突突直跳,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但闻一声尖锐的"吁——",马蹄声戛然而止,那骑白马恰好停在她的车驾旁。两名豪奴的脚步声还未歇止,便见寒光一闪,一柄短刀猝然刺穿车窗绢纱,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她慌忙在袖中、腰间摸索魏昭相赠的那把匕首,可越是心急,越是记不起将它收在了何处。 正慌乱时,那短刀忽地向上一挑,车窗的帘子应声掀起,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堵在窗口。但见这人眼如细缝,眉毛稀稀拉拉只长到一半,鼻梁虽高却歪斜得突兀,厚嘴唇上还沾着些许油腥,活似刚撂下碗筷就匆匆赶来。 他睨着车内嗤笑:"我当是什么天仙,原来姿色平平。"说着侧过脸,用另一只手遥指田垄间的魏昭等人,"那几个破衣烂衫的,与你是一路的?" 李半明知他意指魏昭,却强自镇定,故作惶惑:"阁下所言何人?阁下是?" 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截断:"就凭你,也配问爷的名号?!装什么糊涂!就那几个穿得叫花子似的蠢货!" "小女子实在不明白什么破衣烂衫,什么蠢货......"李半话音未落,那胖子勃然变色,猛地一拍马鞍:"给脸不要脸!"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两名豪奴此时已喘着粗气追至车前,听闻主人怒喝,那条被小厮紧拽的波斯犬愈发狂躁,呲出的尖牙挂着黏涎,喉间发出阵阵低吼,叫声凄厉得如同要撕碎活人。李半被这骇人声势与逼仄的恐惧团团围住,几乎透不过气。她强压住几欲冲出喉咙的惊叫,心底一遍遍默念着王半仙的临别赠言:“胆大心细,胆大心细,千万别自乱阵脚!” 念头未落,一只粗黑大手猛地探入车帘,“刺啦”一声,整片车帘被硬生扯落,车厢内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一名豪奴毫不迟疑,探身进来,一把攥住李半纤细的胳膊就往外拖拽。 “放手!”李半失声惊呼,全身力气都凝聚在抵住车厢壁的那只手上,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木缝,指节绷得发白,整个身子拼命向后使力,试图抗衡那巨大的拖拽。 “呦嗬,没瞧出来,劲儿还挺足!”马上的胖脸男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半截残眉戏谑地一挑,厚嘴唇歪斜着向上扯起,露出一个混杂着戏弄与贪婪的猥琐笑容,“小丫头,你越是这样挣扎,大爷我瞧着……反倒越发心痒难耐!”他边说边扯动缰绳,座下白马向前踱了两步,恰好停在车帘洞开之处。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手腕只是微微一抖,那柄一直在他指间把玩的嵌玉短刀便化作一道寒光,疾射入车厢内!“噗”的一声轻响,是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声。 “啊——!”李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短刀不偏不倚,正扎在她抵住车厢的手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猛地缩回身子。一直在外拖拽的豪奴只觉得阻力一空,趁势发力,像拖一袋谷物般,毫不费力地将李半整个从车厢里拽了出来,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李半那声凄厉的惨叫撕裂了田间的平静,如同一道寒光,瞬间刺穿了远处的喧嚣。魏昭心头猛地一沉,循声望去,正撞见两名豪奴利落地将李半捆绑起来,绳索的另一端,赫然递到了那胖脸男子的手中。 “糟了!”魏昭失声惊呼,脸色骤变。身旁的魏明与李文亦是大惊失色。李文急忙转身,对围观的村民匆匆拱手:“诸位乡邻,事发紧急,我等不得不先行告辞,万望见谅!” 话音未落,三人已如离弦之箭,朝着车马处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那胖脸男子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狞笑,他猛地一抖缰绳,手中马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在马臀上。白马吃痛,长嘶一声,如一道闪电般骤然窜出! 系在李半身上的绳索瞬间绷得笔直,巨大的力量将她孱弱的身躯猛地拽倒在地。下一刻,她整个人便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拖着,在坑洼不平的田地上急速滑行。马蹄翻飞,扬起滚滚黄尘,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只有那一声声断续、痛苦的哀嚎,混杂在马蹄与尘土中,凄厉地回荡在田野上空,听得远处的村民们个个面色发白,心惊肉跳。 部曲帅远远望见车马处的动静,嘴角刚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待眯眼细看时,那笑意却骤然僵在脸上——尘土飞扬中,那策马之人的身形轮廓,分明不是平日持重的张家侄郎君,倒像是那个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的三郎张猛!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坏了!” 部曲帅暗叫不好,这位三郎君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做事全无章法,只图一时痛快,从不顾及后果。今日让他撞见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他慌忙将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摜,周遭的壮汉见首领如此,也纷纷丢下工具,面面相觑。部曲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取种子的汉子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厉声问道:“混账!我分明让你去别庄请侄郎君主持大局,怎会将三郎这尊煞神给招来了?” 那汉子见他面目铁青,吓得冷汗涔涔,舌头都打了结:“头…头儿,小的确确实实是去了别庄,里里外外问了一圈,小厮们都说没见着侄郎君的影儿。后来…后来碰巧遇着了主事,小人不敢隐瞒,就把这边的大致情形禀报了…我、我是真不知道,来的怎么会是三郎啊!” 部曲帅听得此言,只觉得眼前一黑,重重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即又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那汉子的鼻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个蠢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再也顾不得田间的乱局,撩起衣摆,朝着张元春庄园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第45章 闲置碾硙助残暴 张三郎勒住缰绳,回望马后那片扬尘。只见李半如同断线傀儡般在田埂间拖行,早已痛晕过去。他咧着嘴笑了一阵,却觉得这般玩法终究不够尽兴——且拖着个人疾驰,马蹄也沉重了许多。 正思忖间,忽见三道身影如鹞子穿林般在田间疾掠而来,正是魏昭等人。张三郎眼底顿时迸出狂热的光,抚掌大笑:"妙极!妙极!这才有趣!" 他倏地收缰驻马,朝身后厉声喝道:"把这婢子抬上马来!"两个豪奴慌忙赶上,其中一人探指试了试李半鼻息,回禀道:"三郎,尚有余息。"二人当即合力将李半抬起,张三郎略向后挪出些许位置。但见他们将李半面朝下横搭在马鞍前桥,取来先前捆缚的长绳,自她腋下穿过,在雕花马鞍上绕了三匝,牢牢系紧。那绳结正勒在少女单薄的背脊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李半背部的衣衫早已在拖行中破碎不堪,裸露的肌肤上交错着深可见骨的伤痕,殷红的血迹正从破布缝隙中不断渗出。 张三郎伸出戴着玉韘的手指,缓缓抚过少女血肉模糊的背脊。指尖沾染的鲜血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他竟将手指凑到唇边,舌尖轻舔血渍,脸上浮现出癫狂的陶醉之色。 “既然诸位这般惦记这小娘子...”他抬眼望向愈来愈近的魏昭三人,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便陪她好生耍耍!” 说罢猛地一抖缰绳,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声中,白马四蹄腾空,裹挟着漫天尘土朝着官道疾驰而去。马鞍上李半的身子随着奔马的节奏不住颠簸,破碎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魏昭三人疾步赶回车马停驻处,正撞见张三郎将李半缚于马鞍的最后一截绳索收紧。魏昭眸光骤沉,当即解下拴在老槐树上的缰绳,纵身跃上马背,对二人沉声道:“大师兄,魏明,我且先行一步,你等循着蹄印速速跟上!” 话音未落,他已猛夹马腹,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尘土飞扬间,但见那一人一马的身影在田埂间起伏,转眼已冲出数十丈远。 李文望着远去的身影,眉头紧锁:“马车笨重,终究难及单骑之速...但愿魏昭能及时追上。”转头却见魏明面色惨白,双唇微颤,竟是惊得失了魂一般。 “快上车!”李文厉声喝道,一把将魏明推上马车。自己则利落地解开车辕处早前扣好的绊腿索,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驾!” 马车顿时辘辘前行,沿着魏昭坐骑在黄土路上留下的新鲜蹄印,向着官道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道上碎石,发出急促的轧轧声,与远处渐渐消散的马蹄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韵律。 张三郎纵马在官道上疾驰约六里许,忽地拨转马头,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田间小径。魏昭在后方看得分明,心头不由一紧——他这一路快马加鞭,因对方驮着个人,马蹄终究沉重些,原本已将距离追至四里之内。可一旦转入这阡陌纵横的小道,不仅视线受阻,若那贼人将李半藏于荒草丛中,再要寻觅便如大海捞针。 想到此处,魏昭虽怜惜坐骑,却仍将马鞭一扬,骏马长嘶声中,蹄声愈发急促。 那张三郎转入小径不久,但见前方河湾处现出一座水碾房,正是他家建的碾硙。因时疫蔓延,这碾硙已闲置多时,只留两三个小厮在此看守。引水渠入口处的闸板早已落下,将湍急水流生生截断。失了水势推动,那巨樟雕就的水轮静静浮在河面上,倒映着天光云影,竟显出几分处子般的娴静。 张三郎瞥了眼那静止的水轮,又低头看向横卧马前的李半,见她苍白的脸上沾着血污,不由抚掌狞笑:“小娘子莫急,好戏这才要开场。”说罢又是一阵恣意狂笑,惊得芦苇丛中数只水鸟扑棱飞起,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掠过田间。 那几个看守碾硙的小厮原本正倚在草堆里打盹,被疾驰的马蹄声骤然惊醒。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揉着眼睛骂道:“直娘贼!哪个不长眼的搅人清梦......”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但见张三郎勒马停在碾房前,绯色袍襟在烈日下翻飞如血。 “来人!”张猛一声暴喝,惊起河滩上几只白鹭。 众小厮认出是他,顿时面如土色。有两个年纪小的竟腿软得险些跪倒,还是年长的管事强自镇定,小步快跑上前,声音发颤:“三、三郎君有何吩咐......” 张猛利落地解开缚绳,随手将李半推落马下。少女重重跌在尘土中,发出一声闷响,惊得小厮们齐齐一颤。 “把这娘们绑到水轮上去!”张猛原本盘算着要将她四肢分开缚成大字,转念又恐魏昭他们将追至此,便改口喝道:“用最快的法子,拿绳子吊上去!” 众小厮不敢怠慢,慌忙取来麻绳。两人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半,另一人将绳索绕过她腋下,打了个死结。几人合力拉扯,将她悬空吊起,缓缓升至巨大的水轮前。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衣衫,双臂被扯得几乎脱臼。李半在剧痛中恢复了些许意识,只觉得身子悬空摇曳,眼前却仍是白茫茫一片——先前在田垄间的拖行早已耗尽她的气力,此刻就连痛呼都发不出声,唯有苍白的唇瓣微微颤动。 张猛负手而立,眯着眼端详水轮上那道随风轻晃的身影,突然抚掌大笑,连喝三声:“妙!妙!妙!”转头对那管事的喝道:“给爷搬把交椅来!” 他在河滩上来回踱了几步,最后选定一处高坡站定,用马鞭往地上一指:“就这儿。”管事的忙不迭将榆木交椅摆好,抬眼偷觑张猛神色,见他唇角下撇,顿时汗出如浆。眼珠急转间忽然福至心灵,忙用袖口拼命擦拭椅面,直到乌木泛起亮光,这才佝着腰露出讨好的笑。 张猛这才颔首,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管事的听得浑身剧震,双眼圆睁,颤声道:“三、三郎君,这、这恐怕要出人命啊”话未说完,张猛反手一记耳光掴在他脸上,直打得他踉跄倒地,唇角渗出血丝。 “狗奴才,也敢置喙?”张猛冷笑,靴尖轻轻踢了踢他肩头,“还不快去!” 管事的连滚带爬地退下后,其余小厮个个面如死灰。有个机灵的壮着胆子上前躬身:“郎君还有什么吩咐?”张猛勾勾手指,待他凑近又耳语片刻。那小厮听得脸色发白,却不敢丝毫怠慢,立即带着众人往张猛来时的小径上奔去。河风掠过荒草,将张猛腰间玉佩吹得叮当作响。 第46章 寒光斩绳落激流 魏昭追至小径岔口,已不见张猛人马踪影。他勒住缰绳凝神四顾,目光最终落在河湾处那座水碾房上。"莫非那贼人将李半掳至碾房?"他心念电转,却未贸然前行,而是翻身下马,俯身细察小径上的蹄印。 但见新踏的马蹄印深浅有致,翻起的泥土尚带湿气,显是刚经过不久。魏昭当即上马,循着蹄印缓辔而行,一面留神观察四周情状。待行至距碾硙百余步处,他忽然眸光一凝——前方地面上竟横着一道几不可见的银光。 "好个奸诈之徒,竟设下绊马索。"魏昭心念电转,指间寒芒乍现。只听破空之声掠过,那绳索应声而断。草丛中顿时传来两声痛呼,两个埋伏的小厮跌作一团。 不待二人起身,又是两道银光分射左右。左侧飞镖擦着小厮面门而过,右侧则划开了另一人的衣襟。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窜出草丛,跪地连连叩首:"侠士饶命!我等也是受人所迫......" 魏昭厉声喝问:"何人指使尔等行此卑劣之举?" 小厮颤声答道:"是张三郎命我等在此设伏。他、他将那位姑娘吊在水轮上,还说......"话至此处已是语无伦次。 魏昭听闻李半被悬于水轮之上,心头猛地一沉。他扬鞭指向二人:"今日姑且饶尔等性命,往后若再助纣为虐,定不轻饶!"说罢一抖缰绳,骏马长嘶着朝水碾房疾驰而去,只余下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厮瘫坐在地。 张猛听得远处马蹄声渐近,脸上狞笑愈盛。他顺手提起碾房旁的柏木水桶,踱到悬吊的水轮下,仰头端详着神智昏沉的李半。 "小娘子,头还晕着吧,爷爷这就帮你清醒清醒"他歪着嘴笑,弯腰将木桶沉入渠中。待提起满桶清水,猛地朝上一泼——冰凉河水当头浇下,激得李半浑身剧颤。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遇水后如遭火炙,刺骨的寒意却让她神智骤然清明。 她费力抬首,双臂被缚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令她不自觉倒抽冷气。时值暮春,单薄的青布短衫经水浸透,领口松散滑落,隐约露出本在前襟处的那枚石坠。 "妙啊!"张猛负手踱至水轮前,凝睇着李半被冷水勾勒出的玲珑曲线,水珠顺着衣缘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他歪着头细细打量,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怪不得那几个穷酸这般护着你..."话音未落,他忽又沉下脸来:"这般闷声不响,实在无趣。" 说罢取过马鞭凌空一甩,鞭梢破风而至,"嗤"的一声将李半肩头的衣衫撕裂。湿透的白绢内衬下,石榴红的诃子若隐若现。李半齿陷朱唇,殷红的血珠自咬破处缓缓渗出。肩头衣衫绽裂的刹那,她清晰感受到某种比鞭痛更刺骨的伤害——那是作为人最珍视的尊严被生生撕裂的痛楚。然而她始终紧咬牙关,将几欲冲喉而出的痛呼硬生生咽回腹中。 她看得分明,眼前这纨绔子弟眼中闪烁的,正是以欺凌弱者为乐的癫狂。他渴求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屈服,而是要在摧折他人意志的过程中,验证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势。每一声哀嚎于他都是助兴的乐章,每一下挣扎于他都是取乐的戏码。 “偏不教你如愿。”李半在心底冷笑,任由冷汗浸透鬓发。她将全副精神凝聚在紧握的双拳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无声的抗争比任何哭喊都更难忍受,仿佛在两人之间展开一场无形的角力——她以沉默为盾,以忍耐为刃,誓要在这绝境中守住最后的气节。 张猛见她这般隐忍,胸中戾气翻涌,厉声喝道:“为何不叫?!”扬手正要再挥鞭,忽闻破空之声骤起,一道寒光闪过,飞镖精准地钉入他拇指指根。剧痛钻心,他惨叫一声,马鞭应声落地。 魏昭已策马冲至碾房前,缰绳一勒翻身下鞍。张猛按住鲜血淋漓的右手,暗骂:“该死!这手如何开弓!”急朝水闸方向高喊:“开闸!开闸!” 只听“嘎吱——”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生锈的闸门被艰难提起。原来张猛早先吩咐管事的,闻声即开闸放水。魏昭见状神色骤变,疾步奔向水轮。张猛本打算趁他们救人时放箭,此刻右手重伤,只得狞笑:“且让你亲眼看着她被水轮碾碎!” 魏昭无暇他顾,全神贯注于救人。只见浑浊的山泉正从闸口渗入干涸的水渠,如毒蛇般蜿蜒前行。他心念电转:“水轮启动时的冲击足以震碎五脏六腑……”当即右手一扬,飞镖割断吊绳大半。李半应声坠落,后背在粗糙的水轮上擦出深痕。 千钧一发之际,魏昭纵身接住坠落的少女,两人齐齐跌入渠中。恰在此时,积蓄的山洪如惊雷般轰然而至,裹挟着断木碎石狠狠撞在魏昭背上。他闷哼一声撞上石砌渠壁,李半则被激流卷得双足离地。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春衫,魏昭死死抱住怀中人,两人转眼便被奔腾的洪流吞噬,消失在浑浊的浪涛之中。 张猛踉跄扑至渠边,浑浊的浪涛间忽见一缕绯色漫开——似是方才李半背上伤口渗出的血水,经水轮搅动,在激流中绽开一抹妖异的红。那血色初时明艳,转瞬便被奔涌的浊流吞没,只余几缕青布残片缠在轮轴上,随着转动飘摇不定,如祭幡般凄凉。 他勃然暴怒,染血的拳头狠狠砸向泥地:“竖子安敢!”指节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震起几点混着血丝的尘土。抬眼望向滔滔渠水,但见山洪愈发汹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挂在轮轴上的碎布猎猎作响,仿佛在嘲弄他的失算。 “三郎……”先前开闸的管事故着胆子凑近,却被张猛反手一记肘击撞开。其余小厮赶来后俱皆垂首屏息,不敢稍动。张猛望着水轮上飘荡的布条,忽地发出一声冷笑,对管事低吼道:“传话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47章 公子无双甘为奴 李文驱车循迹,正要转入荒草间的小径,忽闻身后马蹄如雷。侧身回望,但见尘烟起处四五骑飞驰而来,其中竟有方才田间所遇的部曲帅。 “不妙!”李文心头一紧,“这贼首竟搬来救兵。若让他们抢先,魏昭与李畔危矣!” 念及此,他轻扯缰绳微调方向,朝车内疾呼:“魏明,抓稳了!”随即一声断喝:“吁——!”双臂运力后拽,腰背顺势后沉,双足蹬紧车板,马车应声横挡在小径入口。 后方追兵立时响起一片勒马之声。但见众骑手齐向后仰,缰绳在掌中绷如满月,马镫前蹬之势稳如山岳。数匹骏马人立而起,终是收住奔势。 那部曲帅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李文将缰绳往车辕一搭,单手轻按厢板,衣袂翻飞间已飘然落地。部曲帅认出这人正是先前威吓自己的道士,顿时面色发白,急忙凑近为首青年耳边低语。 李文方才在车上颠簸,未及细看。此刻踏实地面,方将这行骑客瞧得真切。四匹青骢马中,为首那位郎君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生得极为俊朗。但见他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一张小长脸因着那对颧骨至下颌的流畅线条,平添三分英气。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目若朗星,虽非重睑,却因那内双薄褶更显神光内蕴。眼尾微垂时恰似新月悬天,顾盼间清辉流转。鼻如悬胆,唇若施朱,下唇略丰更添温润。纵是风尘仆仆,那通身气度仍似昆山片玉,既见文人雅士的儒雅,又不失武家郎君的挺拔。 “大师兄,怎么了”魏明将头探出车窗,用充满童稚的声音问道,他目光一转,便落在了那卓尔不群的青年身上。 魏明凝目细观,心下暗忖:“不想这钱虱子府上,竟养得如此人物。”但见那青年虽作寻常管事打扮,一身织锦胡服却难掩其出众气质。腰间佩着一柄乌木横刀,刀鞘是上好的乌檀木所制,打磨得温润生光,没有任何金银俗物的镶嵌。唯一的装饰是鞘口与鞘尾的黄铜装具,它们被刻意做成了素面哑光的质感,上面以极精炼的刀工,阴刻了几缕卷草纹,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这种低调的奢华,需要懂行的人才能品味。 他不由暗叹:“这般器宇轩昂的郎君,若在边镇,当可建功立业;若在朝堂,亦能匡扶社稷。奈何明珠暗投,竟甘为豪强鹰犬...”想到此处,喉间似堵了块石子。眼见那青年执辔时指节分明的手掌——正是常年握弓习剑之相,更觉胸中郁结。 那青年不待李文答话,已在马上执手为礼:“道长莫要误会。在下张震朗,忝为叔父料理家事。”他侧身示意部曲帅,“这位是家中部曲帅刘庆。适才舍弟无状,多有得罪,震朗在此代为赔礼。 原来方才刘庆在田间认出张猛时,便知要出祸事。这张三郎向来横行乡里,今日若真伤了道士,传到官府必生事端。于是他扔下农具,领着两个手下急匆匆赶往别庄求援。 恰在庄门石阶前,正遇着张震朗带着一名亲信、两名仆从骑马归来。但见这位侄郎君虽风尘仆仆,眉宇间仍保持着惯常的沉静。刘庆忙不迭连滚带爬,将道士们仗剑执信威迫自己一行人为乡民播种、张猛如何强掳道士同行女伴等事一一禀明。 "糊涂!"张震朗听罢面色骤变,手中马鞭险些折断,"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是要让张家沦为众矢之的吗?"他当即调转马头,厉声喝道:"速速带路!若真闹出人命,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刘庆急忙令一个随从让出坐骑,自己翻身上马。四骑卷起尘土,朝着田埂疾驰而去。待赶到时,但见田垄间只余狼藉,人影全无。张震朗利落下马,俯身细察泥地上的车辙马蹄,手指轻量轮印深浅,片刻即判明方向:"往前方官道去了,追!" 一行人向前追行,渐渐逼近李文的马车,见那马车将要拐入小径,张震朗心中暗叫不妙。他深知前方正是张家私设的碾硙——去岁朝廷才下诏整顿地方豪强擅建水力碾磑之事,若张猛在此时此地闹出强掳民女的丑事,无异于授人以柄。届时莫说铜匦告密,便是寻常百姓诣阙上书,也足以让张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当即催马欲超至车前,不料李文突然调转车头,将马车横亘在小径入口。刘庆一番耳语,张震朗方知驾车之人,原是那田间仗剑的道人,亦为被掳少女之同行者。张震朗心知今日之事本是张家理亏,张猛的恶行更是错上加错。他此来正是要化解干戈,免得事态扩大难以收拾。眼见马车拦路,他强压下心中焦灼,先是在马上拱手道歉,继而说道: “诸位道长,前方乃是寒舍碾硙。依某揣测,三郎必是将女眷带往彼处。当务之急,还请允某同往,速速解救受惊之人。” 他言语恳切,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小径深处。握住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显是心中忧急如焚。这位本可建功立业的才俊,如今却要为自己不成器的堂弟收拾残局,眉宇间尽是隐忍之色。 魏明冷眼相看,但见此人虽处境尴尬,却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范,应对间不失分寸,不由暗叹其处境之难。 张震朗话音未落,李文神色骤变,当即撤身回撤,利落地跃上马车。“坐稳!”他对魏明喊道,随即扬鞭催马。马车猛地向前冲去,张震朗一行人也急忙策马跟上。一时间,寂静的小径上蹄声杂沓,瞬间将小径的宁静撕碎,只留下漫天尘土,如同一道黄龙,扑向前方的碾硙。 第48章 罪臣孽子护魔王 李文身形低俯,双目如电直视前路,一声长啸破空而起,与雷鸣般的马蹄声、滚雷似的车轮声交织成片。他双手控缰如抚琴弦,既纵马驰骋又时作微调,缰绳在指间游走仿佛在拨弄命运的丝线。及至最后一里处,但见他手腕轻抖,长鞭在空中炸开三响,马儿闻声奋蹄,鬃毛逆风狂舞,八只铁蹄踏得黄土飞扬,轻车如离弦之矢直射张家碾硙。 张震朗纵马紧随其后,目光却如梳篦般扫过道旁荒草。忽见他勒缰半刻,但见河滩芦苇丛中隐现数道人影,当即回身唤道:“齐衡,且去河畔察看,问明那些人的来历。”那亲信在马上抱拳应诺,当即拨转马头,但见坐骑四蹄腾空,纵身跃过道旁荒草,抄近路越过马车,直往河岸疾驰而去。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显是久经训练的骑术好手。 众人冲入碾场,直奔仓廪而去。越往深处行去,车道愈见狭窄。李文只得勒住缰绳,将马车稳稳停驻,唤魏明一同下车。李文与魏明疾步穿过碾硙院廊,但见原粮仓前空寂无人,唯有一匹青骢马拴在石桩上,正不安地刨着前蹄——正是魏昭所乘的坐骑。 “哥哥的马!”魏明失声低呼,小手紧紧攥住李文的衣袖。 李文眸光骤寒,按剑四顾,沉声道:“坐骑在此,人必不远。”他箭步上前以指探试马鞍,触手犹带余温,当即凛然,“鞍鞯未冷,当在左近!” 粮仓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叮当之声尽数被水轮轰鸣吞没。张震朗耳廓微动,忽觉有异——时疫肆虐期间,这碾硙本该寂静无声,此刻水轮怎会隆隆作响? 他环视四周,但见廊庑间杳无人迹,连平日在此轮值的工匠也全无踪影,心下顿时雪亮:“必是三郎将众人遣散!”灵光乍现间,河畔那些鬼祟人影在脑中浮现,当即厉声喝道:“速随我来!往水轮室去!” 话音未落已率先疾步而出,腰间乌木横刀与玉佩相击,在轰鸣水声中迸发出清越锐响。众人见状急忙紧随,脚步声在空寂的碾硙院落中激起阵阵回响。 进到水轮室,但见张猛正端坐在管事搬来的胡床上,专注地包扎右手拇指创伤。水轮室的巨轮在暗处隆隆作响,激溅的水花在斜照的日光中泛起虹彩。 张震朗快步上前,在张猛五步外站定,沉声道:"三郎,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张猛缓缓抬头,斜睨着他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是看家犬闻着味儿来了。" 这话音甫落,随行的部曲帅刘庆与另一仆从俱是色变。刘庆暗忖:“三郎君当着众人如此折辱侄郎君,只怕日后...”思及此,不由后退两步,佯装整理腰间佩刀。那仆从见状,也悄然退至廊柱之后。 魏明与李文闻言相顾愕然。魏明暗思:“张震朗气度俨然,纵是张家部属,何至受此恶言?” 张震朗面对如此辱骂,面色依旧沉静如水,只是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那女子,究竟在何处?" 张猛却连眼皮都未抬,只顾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上伤处,仿佛眼前空无一人。 "铮——" 李文长剑骤然出鞘,剑锋如电直取张猛咽喉。就在剑尖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张震朗腰间的乌木横刀应声出鞘三寸,刀背精准地格住剑锋。两刃相击,迸出一串火星,在昏暗的水轮室内格外刺目。 魏明在侧暗惊:"这张三郎屡出恶言,张震朗何故仍要维护?"李文怒道:"此等狂徒,何必相护!"腕上力道又加重三分。 张震朗持刀的手臂稳如磐石,将剑锋缓缓推开寸许:"道长息怒,有话好说。"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张猛的嗤笑:"休要在此作态,这儿可没有骨头赏你。" 张震朗倏然转身,衣袂带风。他俯身逼近张猛,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其肩井穴,右掌看似随意地搭上对方包扎伤处的拇指。 "三郎今日这般行事,"他压低的嗓音里淬着寒冰,"莫说这碾硙难保,便是叔父震怒之下,你当真承受得起?" 张猛眉峰骤然锁紧,随即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嗤笑:"巡视碾硙何时成了罪过?某替家严整顿产业,莫非还要向你禀报不成?"他猛地振袖欲起,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电光火石间,张震朗五指骤然发力,正正掐进他拇指伤处。但听"咔"的一声轻响,张猛顿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整张脸痛得扭曲变形。 "田埂上众多村民皆可作证,"张震朗贴在他耳畔低语,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你当能堵住这悠悠众口?"说罢振臂一甩,将那只伤手狠狠掼回张猛胸前。 张猛抱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双目赤红如困兽,嘶声咆哮:"你这罪臣孽子!安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他猛地将染血的布帛掷在地上,齿缝间迸出恶咒:"戴罪之身,乞食门庭,还不速速滚出张家!" 魏明正佯作瑟缩躲在李文身后,闻得"罪臣孽子"四字,稚嫩面容上仍是那副懵懂神情,袖中指尖却倏地收紧了。他暗忖:原是这般!难怪此人气度卓然,竟是簪缨之后。观其眉宇间隐有郁色,想必家道中落非其所愿…… 他佯装被吼声惊吓,将半张脸躲到李文背后,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张震朗。但见他在辱骂声中依旧挺立如松,唯有紧握刀柄的指节透出几分隐忍。 魏明心思电转:却不知他父亲是何人,曾担任何职?身犯何罪?今朝中风波诡谲,莫非与宫中那位有关? 魏明喉间溢出几声幼兽般的呜咽,身子却借着颤抖之势,将张震朗此刻的神情看得更真切些——那双星目中掠过的岂止是屈辱,分明还藏着淬火般的坚毅。 魏明心中暗叹:可惜了这般人物…… 他慌忙垂下眼睑,将万千思量尽数掩在长睫之下,只余袖中微颤的指尖,泄露了心底惊涛。 正当张震朗眉峰微蹙,李文已按捺不住怒火喝道:"与这厮多言无益!"手中长剑再起寒光。忽见齐衡疾步入内,单膝跪地抱拳急禀:"郎君,适才在河岸发现..." 张震朗俯身细听耳语,面色骤然一沉。他猛地瞪向张猛,眼中厉色如电,随即转身对李文二人抱拳:"适才得报,恐有二人落水,一男一女。"他喉结微动,声音沉痛,"当下最要紧的,是速沿河岸搜寻,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魏明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急忙以袖掩唇,那双总是带着懵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惊惶。李文早已怒不可遏,剑锋直指张猛:"今日李某便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祸害!" 剑光乍起之时,张震朗倏然探手,铁钳般扣住李文持剑的手腕:"道长三思!"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今日之事,张家难辞其咎。可若在此闹出人命..."他目光扫过身后的部曲帅和仆从,"只怕我等都要困死在这碾硙之中。令友此刻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是速往救援。" 魏明虽心系魏昭安危,却也不由暗叹:这张震朗方才受尽折辱,此刻竟还能如此冷静周旋。他悄悄扯住李文衣角,带着哭腔道:"大师兄,明儿害怕...快去找哥哥和仙女姐姐罢..." 张震朗凝视李文双目,字字恳切:"救人如救火,道长以为如何?" 李文将头侧转,长叹一声,终是收剑入鞘。他拽着魏明的手腕疾步而出,赭褐缺骻戎服在门廊处翻卷如云。 张震朗目送二人离去,回身冷眼扫过张猛。他唇间逸出的语句轻若飞絮,却字字千钧:“三郎,望你好自为之。”随即振袖扬声道:“众人听令!放弃碾硙近岸搜索,悉数往下游分散寻觅。但凡见落水之人,立即以鸣镝为号!” 张猛闻言纵声长笑,染血的右手重重拍在胡床扶手上:“妙极!这场戏越发有趣了!”他扭曲的笑容在昏暗水光中显得格外狰狞,癫狂的笑声在碾硙间久久回荡。 第49章 石光再现借柳还 李文挥鞭策马,马车沿着河岸向下游疾驰。魏明跪坐在车厢中,双手紧抓窗棂,脸部紧贴纱帘。但见高处渠水如银龙出闸,顺着石砌渠道奔腾而下,在陡坡处撞得粉碎,激起漫天水雾。 "魏昭..."魏明在心中千呼万唤,指甲深深掐进窗棂木缝中。他忽见河心似有青布衣料翻涌,急忙拍打车壁。李文勒缰回首,却只见几片残破芦花在漩涡中打转。 "魏昭——李畔——"李文立在车辕上纵声长呼,嗓音渐渐嘶哑,"你们在何处——"最后一声呼唤竟带着几分哽咽,随风散在湍急水声里。后方尘土起处,张震朗率众策马赶来。 行至下游,但见河面渐宽,水流不复上游湍急,水面泛着细碎波纹,唯有几处暗涌暗示着水下的凶险。 张震朗勒马河畔,目光如炬地扫视河面。但见白色碎浪在河心拖出蜿蜒泡沫线,他低声自语:"水势虽缓,然河床经此冲刷,恐已面目全非。"他注意到几处水面出现不自然的漩涡,"此处必是形成了深坑,且淤泥沉积,最易陷足。" 正当他凝神观察时,忽闻下游处传来小厮惊呼。但见那少年从浑浊河水中捞起一顶乌色软脚幞头,那幞头被水浸得透湿,软垂如败叶,右侧却依稀可见以青线绣着的云纹。 李文猛勒缰绳,马车尚未停稳便纵身跃下。他接过那顶湿漉漉的幞头,指尖抚过云纹处,声音发颤:"这...这是魏昭的幞头..." 魏明踉跄扑来,右手紧紧攥住幞头破损的边缘。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单薄肩头在剧烈颤抖。那双总是带着懵懂的眼眸此刻盈满水光,倒映着险况丛生的河水,仿佛要将那顶浸透的幞头望穿。 张震朗快步近前,接过幞头细看其断裂的系带,沉声道:"系带乃被利石割断,并非自然脱落。"他抬眸望向河面,"既是顺流漂来,落水处当在上游。" 河风骤起,吹得魏明手中幞头猎猎作响。那抹玄色在苍茫天地间,恍若一声无声的悲鸣。 张震朗眉头紧锁,目光倏地定在河湾处——一截断枝上缠着一缕绯红衣料,在灰蒙蒙的河岸间格外刺目。 他当即纵马驰近,俯身细看:"这是葛布料子..."话音未落已翻身下马,指尖轻抚布料边缘,"看这撕裂痕迹,很有可能是布料破损后被残枝刮落。" 齐衡早已蹲在泥滩前,以手丈量足迹:"郎君请看,这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步履踉跄。"他指向草丛倒伏的方向,"往东去了,其中一人怕是负了伤。" 张震朗振臂高呼:"以断枝为界,分三路搜寻!刘庆带人往左翼,齐衡往右翼,其余人随我来!"众人应声而动,李文当即扶魏明登车,自己跃上辕座猛抖缰绳。青骢马扬蹄疾驰,车轮在泥泞河岸划出深深辙痕。 原来当魏昭纵身跃起接住李半时,二人坠落之处恰在水轮边缘。但见那巨大的樟木轮叶带着千钧之势从他们身侧隆隆碾过,激起的浪花劈头盖脸浇了二人满身。 开闸的洪水如脱缰野马奔涌而至,第一波浪头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二人径直推过轮缘。巨大的冲力将李半身上那件青布短衫彻底撕裂,残片如秋叶般顺流飘散。素绢内衬自她肩头滑落,露出半截莹白臂膀,裙裾更被激流卷起,缠作一团贴在腿间。唯有那件石榴红诃子还紧贴着玲珑身躯,在浑黄浊浪中灼灼如红莲初绽,又似血痕点染的宣纸。魏昭正勉力支撑着两人重量,忽见水面泛起奇异清辉。原是李半颈间那枚石坠不知何时自诃子前襟滑出,此刻正违反常理地漂浮在水面之上。那原本破烂不堪的石坠竟在浊浪中发出灼灼光芒,映得周围波涛都透出几分莹澈。 他心下惊疑——这石坠质地分明重于常物,此刻却如萍浮水;更奇的是光芒流转间,竟将缠在二人腿脚间的水草照得纤毫毕现。魏昭无暇多想,在激流中勉力将李半护在胸前,青灰缺骻袍与灰褶长裙在水中交缠翻卷。湍流裹挟着他们堪堪擦过转动的轮叶,但听"刺啦"一声,魏昭的衣袖被轮轴上的铁钉撕开一道裂口。 二人如离弦之箭般被抛向下游,在昏暗中接连撞上几根支撑水轮的立柱。魏昭强忍剧痛翻身将李半护在上方,后背重重擦过布满青苔的石砌渠壁。待到冲出碾硙阴影时,二人早已被激流冲出百余步远。 魏昭在激流中猛然收紧臂膀,将李半牢牢锁在怀中。浑浊的浪头接连击打在他面门上,呛得他双目赤红。正当气息将尽之际,忽见下游河湾处一株老柳斜卧水面,虬曲的枝干如巨蟒探入河中。 "抓紧!"他在浊浪轰鸣中嘶声大喝,左臂如闪电般疾探而出,五指深深扣进柳枝与主干交接处。枯枝立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树皮迸裂如雨,却终究承住了二人下坠之势。 魏昭指节已泛青白,臂上青筋暴起如蚺。老柳的枯枝仍在簌簌断裂,每声脆响都惊得李半长睫轻颤。水珠顺着她散乱的青丝滑落,滴在魏昭紧绷的手腕上,冰凉刺骨。 魏昭借着柳枝将李半往怀中又揽紧几分,双腿奋力蹬水,一寸寸向岸边挪移。柳枝在他掌心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每移动分毫都要耗尽全身气力。待终于触及岸边的淤泥,他猛地将李半托上河滩,自己却因脱力重重跪倒在浅滩中,咳出大股浑水。 春晖透过垂柳的纤柔枝条,斑驳地洒落在李半的背脊之上,映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痕。湿透的素绢内衬紧贴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将那枚奇异的石坠勾勒出朦胧轮廓。玉石表面流转的华光渐次暗淡,宛若夏夜流萤尾灯明灭,终只余几缕游丝般的微芒,在素绢上若隐若现,恰似碎琼乱玉散落人间。 魏昭见李半气息微弱,立即将她翻身置于膝上,运掌于其背心穴位轻按。几股浑水自她唇间涌出,伴着剧烈的呛咳。待她终于睁开双眼,用游丝般的声音唤出“魏大哥”三字,魏昭紧绷的心弦才稍得舒缓。 “我在。”他声音放得极轻,指尖拂开黏在她额前的湿发,“莫要多言,留存元气。” 第50章 性命攸关忧匕首,心思缜密掩足迹 说话间已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触手只觉她浑身冰凉如浸寒玉,唯有背上伤口渗出的鲜血尚带余温。 “春水刺骨,湿衣缠身,若不及时取暖恐生不测。”他环视四周,决然道:“须寻个向阳避风的所在。” 正要俯身将她抱起,却闻她痛楚的抽气声。魏昭心头一紧,知是触动了背上创伤。见她瘫软如絮,只得俯首在她耳畔温言:“且忍片刻。”李半勉力颔首,齿间咬紧一缕青丝。 他小心翼翼托起她的身子,顺势将卷至腿根的裙裾轻轻捋顺。那单薄的诃子紧贴在起伏的胸臆间,宛若风雨中最后一瓣海棠。行走间但见她面色惨白如纸,魏昭只觉喉间哽咽,竟连这般素日沉稳持重的男儿也禁不住眼底发热——若当时不曾留她独守车驾,若魏明能在旁照应…… 这念头如毒蛇啮心,令他揽着她的手臂又收紧几分。柳荫下斑驳的阳光掠过她轻颤的睫毛,在那张失了血色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影。 魏昭在河岸边寻得一处茂密的草丛,此处背风向阳,正是避寒的佳所。他小心翼翼地将李半安置在厚实的草甸上,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素绢,唇色泛青,周身不住地剧烈颤抖,已然是失温之兆。 “李姑娘?”他连唤数声,却只闻她齿关相击的咯咯声响。魏昭倏然解下青灰外衫与湿透的中衣,十指运劲绞拧,水珠淅沥落如急雨。随即俯身将李半轻轻扶起,让她虚弱的脊背贴靠在自己精壮的胸膛上,用尚存余温的衣物将二人层层裹紧。少女冰凉的身子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起初如抱寒玉,渐渐地,那具瑟瑟发抖的身子终于开始回暖,指尖也渐渐有了些许温度。魏昭感受到怀中的变化,这才稍稍安心,李半在温暖的包裹中悠悠转醒,周身寒意尽去,只觉似偎在暖炉旁。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帘,朦胧间先望见魏昭那张坚毅可靠的脸,继而察觉自己竟倚在他怀中。"多谢魏大哥......又救了我。"她声若浮丝,唇边却绽开浅浅笑纹。忽然,李半神色一紧,苍白的唇瓣微颤似要言语,却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魏昭急忙以掌轻抚其背,温声问道:"李姑娘可是有何要紧事?" 但闻李半断断续续道:"匕首...你赠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 魏昭连忙宽慰:"不过身外之物,不必挂怀。"却见他外衣覆盖之下,李半固执地用手在腰间细细摸索。素手所及之处,诃子葛布窸窣作响,指尖因虚弱而不住轻颤。 "莫要再寻了。"魏昭话音未落,却见她眸中忽然泛起欣慰的光彩。原来那夜她得此匕首后,恐路途有失,特地在诃子内里以青线密缝暗袋,仅留寸许开口。适才张猛拦车时仓促难寻,正是为此。 此刻她颤巍巍地从暗袋中取出匕首,素手轻扬,将犹带体温的短刃呈于魏昭眼前。唇边绽开一抹浅笑,恍若雨后初绽的玉兰。 魏昭见状心神俱震,喉间微哽。万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她竟仍心心念念着这件信物。他俯身将外衣又拢紧几分,声线低沉:"收好便是,且莫再多言。"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心头倏地一紧。 这一日的惊涛骇浪早已耗尽李半全部心力,此刻在令人安心的暖意中,寻回匕首的欣慰让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她长睫轻颤如倦蝶栖枝,不由自主地沉入黑甜乡里。 魏昭但觉怀中人儿气息渐匀,相贴的肌肤传来融融暖意。。那温度自她背心透衣而来,似春溪润泽冻土,渐次浸入他胸膛。他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经脉流通之兆,抑或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魏昭环顾四野,心中暗忖:"若那厮贼心不死,循迹追来,只怕难以周全。"目光落在不远处山坡的荒草丛处,那处虽可藏身,却太过显眼,追兵必先往彼处搜寻。 他垂眸望向怀中安睡的李半,虽万般不忍,仍轻唤:"李姑娘。"见她沉睡不醒,只得将裹覆二人的衣物轻轻安置,自行穿好内衫,复将外袍仔细为她裹紧。 魏昭折取带叶柳枝,俯身将倒伏的草丛逆向轻拂。手法仿若春风过境,令草茎徐徐复位,不露人工痕迹。又取周遭落叶断枝,信手抛洒,宛若自然飘零。每行数步便回首审视,务使痕迹与周遭荒草浑然一体。 待河岸痕迹尽数抹去,他负起备好的粗枝,特意踏着深重步子往山坡行去。至预定处略作布置,旋即折返。此番行走极为谨慎,以柳枝轻扫足迹,身形没入草丛,最后一点痕迹恰被晚风吹散的落叶覆盖。 魏昭处理完痕迹回到草丛时,但见李半正强撑着坐起身子,苍白的脸颊稍恢复了些血色。她纤指抵着地面微微发颤,声音微弱:"魏大哥方才去往何处?" "莫要妄动。"魏昭疾步上前扶住她肩头,眉间凝着忧色,"适才去掩了我们来时的踪迹。"他望向渐暗的田间,语气沉肃:"但愿先寻来的会是李文魏明他们。" 李半闻言眸光一颤,立时明白他担忧张猛那纨绔子不肯罢休。忆起日间被强行拖拽的种种,她单薄的身子不禁瑟瑟发抖。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飞向天际。魏昭当即展臂将她揽入怀中,外袍内外传来彼此急促的心跳。魏昭侧耳细听,透过草丛的缝隙向外观察,但见田间小径尘土渐起,隐约可见数骑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第51章 劫后再见心生喜 魏昭凝目远眺,但见暮霭中有一驾青篷马车缀在骑队之后,只是相隔甚远难以辨清细节。那行人正在河滩处细细查勘,他心下暗凛:"柳枝断裂的痕迹终究难以尽掩。"只盼众人会先循着他布下的假迹往山坡去,好歹能多争得片刻余地。 不料竟见来人兵分三路,呈扇形自断枝处散开搜索。魏昭暗叫不妙,这般缜密的搜寻阵势,不需半柱香功夫必会发现这处藏身之所。李半在他怀中气息几近凝滞,微微侧首望去,但见魏昭剑眉深锁,下颌紧绷如铁,抵在压倒的草丛上的指节已然发白。 "定是那恶徒追来了..."李半在心下暗忖,齿尖不觉陷入苍白的下唇。她勉力抬臂轻触魏昭手腕,指尖的微颤却泄露了强自压抑的惊惶。暮风掠过荒草,送来渐近的脚步声与佩刀撞击鞍鞯的铿锵声响。 张震朗率众沿着魏昭留下的足迹而行,行至一半,忽勒缰驻马。他凝目审视前方地势,眉峰渐蹙:"此处置身向阳固然合宜,然地势太过显露。若真是那二人在此,见我等前来岂会避而不见?既存戒心,又怎会择此显眼处藏身?" 他翻身下马,俯身以指尖捻起足迹中的泥土,就着暮色细观。但见土粒干爽松散,全无湿身之人踩过应有的湿润。又以指节丈量足印深浅,眸光倏然一凛:"这足迹如此新鲜,似是刚刚行过,且比河滩断枝处的浅了三分。如此错落有致,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转身对李文道:"令友心有顾虑,这些足迹恐怕是故布疑阵。他们应当并未往此方向来。"魏明在车中闻言暗惊,不想此人观察竟如此入微。 李文急得攥紧缰绳:"那他们究竟在何处?"张震朗四下张望,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就要倚仗二位了" 李文会意,立即勒住马车,起身立于车辕之上,扬声呼唤:"魏昭!李畔!尔等在何处?"张震朗眸光一闪, "魏昭、李畔... "他微微点头。 草丛中李半闻声,苍白的脸上顿时绽出光彩。她纤指轻拨草叶,从缝隙间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轻扯魏昭衣袖。魏昭凝目细看,认出了李文。眉头却随之锁紧,他沉默地审视着那群陌生的随行者,心生警惕。 李半转头时笑靥如花,左颊泛起浅浅梨涡:"魏大哥,是李文无疑!魏明定也在车中。"她气息仍弱,语声中却满含欣喜。 魏昭的目光在马车车窗处停留一阵,车窗处确有人影闪动。魏昭心下暗想:"若魏明同在,以他素日谨慎,这些随从应当无碍。"他强忍小心扶起李半,朝车队方向挥臂高呼:"李文!魏明!我们在此!" 李文与车内的魏明见二人安然站立,又闻魏昭声音中气尚足,皆大喜过望。李文当即拨转马头,青骢马扬蹄奔向草丛。张震朗见状轻振缰绳,率仆从紧随其后,其余两路人马见主力已动,也即刻拨转马头,从侧翼包抄而去。 李文不及待马车停稳便纵身跃下,魏明也紧跟着跳下车辕。李文举拳在魏昭肩头轻轻一捶,喉间微哽:"好你个魏昭!我险些要为你诵《度人经》了!"随即强作戏谑道,"莫非是想把魏明甩给我照料不成?" 魏昭虽浑身伤痕累累,见着二人却是真心欢喜,疲乏的脸上绽出笑意:"若再迟半刻,只怕真要劳烦大师兄为我超度了。" 那厢李半裹着魏昭的外衫,见着故人亦显出动容之色,双颊竟泛起些许红晕。魏明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童音里带着哽咽:"仙女姐姐可还安好?"说着竟落下泪来。魏昭在旁冷眼瞧着,一时竟分辨不出这次魏明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作戏。 李半强撑起一抹浅笑,柔声应道:"姐姐无碍的。" 正当此时,张震朗自人群间稳步而出,执手行礼道:"在下张震朗,忝为张元春之侄。今日舍弟莽撞,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他姿态从容不迫,唯有一双明眸不着痕迹地在魏昭与李半面上掠过。 李半听得"张元春"三字,心头蓦地一紧——这不正是日前在田间冲突时,李文叱骂的那个地方豪强?再闻"舍弟多有得罪",立时想起那纨绔子拍掌叫好的嚣张模样。她垂眸暗忖:"蛇鼠一窝,这样人家的亲属能有什么好货色?"偷眼打量张震朗时,但见其玉树临风之姿,不由在心底冷笑:"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魏昭凝目审视来人,面色沉静如水,久久不曾言语。李文见状忙上前打圆场,将途中巧遇张震朗、其人如何制住张猛、又率众沿河搜寻等事细细道来。魏昭听罢方微微颔首,执手行礼道:"多谢张兄施以援手。" 张震朗急忙还礼,织锦胡服在暮色中轻扬:"魏兄言重了。今日祸端皆因舍弟而起,张某实在惭愧。"他转目望向李半,见她面色苍白地裹着魏昭的外衫,温声道:"齐衡方才查验河滩足迹,说二位中必有人带伤。观姑娘气色,想必受创不轻。寒舍别庄就在左近,恳请诸位移步稍歇,更衣治伤。" 魏昭与魏明闻言俱是神色一凛。魏明佯作懵懂地揪住兄长衣角,稚声稚气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坏人家吗?"那双澄澈的眸子却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光。 魏昭按住魏明肩头,目光如电直射张震朗:"张兄美意本不该辞,然则..."他话音微顿,余光扫过李半染血的肩背,"令叔在乡里的作为,想必张兄比某更清楚。" 张震朗坦然迎上他的审视,和缓地说道:"魏兄所虑极是。然别庄虽属张府,实为震朗独居之所。"他抬手遥指暮霭中隐约的楼阁,"叔父平日并不过问。若存歹意——"忽然解下腰间乌木横刀连鞘捧上,"此刀可交由魏兄保管。"他言语恳切,目光清明,倒让李半微微怔住。 李文见状急忙上前:"方才在碾硙,张兄为护我等,不惜与族弟剑拔弩张。"他指向远处正在布置护卫的齐衡,"若非张兄当机立断,此刻只怕还在与那张猛周旋。" 暮色渐浓,李半忽然轻咳几声,素手不自觉揪住撕裂的衣襟。魏昭见她唇色发白,便与魏明交换了个眼神,见魏明微微颔首,这才应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张兄了。" 张震朗展颜一笑,执手行礼道:“诸位肯移玉步,已是给了张某天大的颜面。”随即转身扬袖,向手下众人朗声吩咐:“速回别院准备热水伤药,开启东厢客房。” 第52章 饰伪邀誉难捉摸 但见齐衡在马上抱拳领命,率先引着两骑绝尘而去。魏昭与魏明小心搀扶李半登车,见她落座时疼得蹙眉,魏昭动作便更加轻柔。张震朗翻身上马,他刻意缓辔行在马车侧畔,既不失礼数,又保持恰当距离。其他人散作扇形随行,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残阳余晖。李文在车辕上轻抖缰绳,青骢马迈着沉稳的步子前行。他侧首对车内低语:“且安心,我瞧着这位张郎君倒是个明白人。”话音未落,远处别院方向忽然升起三盏灯笼,在渐浓的暮色中明明灭灭。 张震朗见状唇角微扬,转头温声道:“诸位请看,厢房已准备妥当了。” 暮色四合中,车马渐近别院。但见六亩见方的庄园依势而建,一丈五尺高的夯土墙在夕照下泛着赭色光泽——正是掺了糯米浆的痕迹。墙头灰瓦如鳞,檐下悬着铜铃,夜风过处清响不绝。 魏昭透过车窗细观,见四角望楼皆以青砖砌就,二层箭窗内隐约可见守夜人的身影。那"张氏别业"的匾额悬于坞壁式大门之上,乌木门扇包着三指宽的熟铁,门楣两侧还刻着驱邪的八卦纹。 车马在别院门前停稳,但见齐衡并未入内安排,反倒肃立门侧。张震朗甫一下马,他立即趋步上前附耳密报。张震朗闻言面色骤沉,眉间沟壑深锁,沉吟片刻方走向马车。 "此处便是寒舍别院。"他执礼时袖口微颤,声线略显滞涩,"只是...眼下有一事需向诸位说明。" 魏昭眸光倏凛,魏明不自觉地攥紧李半的衣袖。唯有李文犹自朗笑:"张兄但说无妨。" 张震朗赧然垂目:"家叔与舍弟此刻正在院内...说是要亲自迎候诸位。"他避开魏昭审视的目光,"今日之事想必已惊动家叔..." 李文当即蹙眉:"阁下先前不是声称别院乃独居之所?" "事发突然..."张震朗语带艰涩,"震朗亦未料及..." 魏昭环视周遭夯土高墙与望楼箭窗,心知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他轻按李半渗血的肩背,淡然颔首:"既蒙盛情,敢不从命?"旋即扶李半缓步下车。 张震朗向齐衡低声交代了几句,齐衡便会意,立刻召来几名手下,无声地将车马引走。李文见状,凑近魏昭,压低声音道:“莫非是请君入瓮??”魏昭目光扫过前方幽深的廊庑,声线平稳却清晰:“纵是龙潭虎穴,此刻也唯有见机行事。”一旁的魏明则佯作天真四顾,却将院内仆从站位尽收眼底——但见往来侍从婢女皆低眉顺目,并无刀兵肃杀之气。 张震朗执灯在前引路,方跨过前院门槛,张猛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便映入眼帘。李半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眸中掠过一丝惊惧,随即强自镇定,将视线淡淡移开。 张猛身侧立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体态丰腴与他如出一辙。魏昭心下了然——这必是张元春无疑。但见他站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头顶玄色软脚幞头已洇出汗渍,想是来得匆忙。身着绛紫色团花绫圆领袍,腰间九环蹀躞带勒得微凸的腹部愈发明显,铜銙上密刻的鹭鸟纹随着他挪步叮当作响。 这般装束恰似其人——既要显摆豪富,又难脱乡土之气。那绛紫虽非明黄,却也是庶民慎用的颜色,团花纹样更是逾制。他双手交叠腹前,拇指上的玉韘与腰间算袋相击,发出细碎声响,一双三角眼正将来客细细打量。 张猛右颊的横肉微微抽动,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闪着得意的精光。只见张元春堆起满脸笑意迎上前来,伸出肥厚的双手欲执李文之腕。肥硕的身躯微微前倾,双眼却似鹰隼般掠过李半肩头——但见那件男子外衫下,破碎的素绢内衬隐约透出血痕。张元春这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张猛瞳孔骤然一缩,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魏昭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恰好挡住张元春窥探的视线。夜风穿过廊庑,吹得张元春绛紫袍袖翻飞,露出内里织金襕边的一角。眼前的纹样竟敢如此僭越!魏昭心头一震,一段蒙尘的记忆随之浮现:多年前,一封弹劾豪强私用御制图样的奏章,此刻正跃然眼前。 李文身形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这虚情假意的亲近,徒留那双戴满玉韘的手悬在半空。张猛见状面色骤沉,鼻翼不住翕动。 "容某引见。"张震朗适时上前,衣袖轻拂间已隔开双方,"此乃家叔元春公,乡中耆老。家叔素来雅好经史,尤精《汉书》,常以''治家如治国''为训。晚辈常承家叔训诲,受益匪浅。"他语速平稳,目光却微不可察地扫过众人的表情。 李文闻言几欲作呕,冷眼斜睨张震朗。但见这位方才还言辞恳切的郎君,此刻竟能面不改色地为虎作伥,不由在心底冷笑——果真是蛇鼠一窝。 魏明垂首侍立在一旁,脸上仍挂着佯装稚嫩的懵懂神情,心中却已转过万千思绪:“这张郎君心思缜密,行事果决,此刻却对这鄙俗叔父如此恭顺,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莫非是因他那‘罪臣之后’的身份,不得不仰人鼻息?” 张元春未等众人应答,便抢先拱手,声若洪钟:“贵客远来,寒舍蓬荜生辉!犬子孟浪,老夫特来请罪。” 张猛闻言,面色陡然一变,气恼之余,心底竟也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惧意。 魏昭强定心神将自己从记忆中唤回,从容执手为礼,虽只着中衣,举止仍见风仪:“晚生魏昭,拜见张公。” 张元春抚掌朗笑,声震屋瓦:"阁下真乃龙章凤姿,令人心折!"遂展臂引客入内。但见厅堂三楹开阔,青砖墁地,四壁悬着桑柘硬弓并几张斑斓虎皮。北墙设一尺高榻,置着独坐胡床,后立六曲屏风,其上墨虎作势欲扑。 魏昭忽执手道:"恕某失礼,同行女伴今日不慎带伤..."他眼风如刃扫过张猛,"若不及早诊治,恐生变数。还请张公行个方便,容我等先行为她诊治?" 张元春目光落在李半身上,见她身披男子外袍仍止不住轻颤,当即恍然似的以掌击额,满面歉容:“哎呀!瞧老夫这眼力,真是疏忽至极了!” 他旋即侧身,语气转为郑重:“震朗,速去将府内备着的上品金疮药取来,亲自引贵客前往东厢静室更衣疗伤,务必要安排周全!” 张震朗深施一礼,恭声称是。随即微一躬身,引着魏昭几人退出了厅堂,前往厢房。 第53章 深谋远虑布弃子 待魏昭等人的脚步声渐远,张猛脸上立刻泛起得意之色,暗忖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凑近张元春压低声音:“爹,何故对这几个野道人如此客气?他们今日分明......” 话未说完,张元春反手一记掌掴已至。但听清脆声响在厅堂回荡,张猛左颊顿时显出五道鲜红指印。火辣辣的痛感如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他的得意,只剩下灼热的屈辱。 张猛捂脸怒视父亲,眼中愤恨与畏惧交织,嘴角不住颤动,却终是不敢出声。 张元春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九环蹀躞带上的铜銙随之叮咚作响。他猛地揪住张猛的前襟,将那张犹带掌印的脸扯到近前,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竖子!当真以为老夫看不出你做的勾当?" 原来这张猛在碾硙受制后,当即遣了心腹豪奴快马回府。那奴仆匍匐在张元春面前时,将田间之事尽数颠倒——只字不提张猛强掳民女之行,反说道士们阻挠张家整顿田产,更将张震朗制住张猛的情形大肆渲染:"侄郎君竟按着少主的伤处逼迫,生生折断了拇指..." 张元春初时只是捻着胡须不语,待听到"那道士取出润州刺史私信"时,手中把玩的玉貔貅骤然一顿。他眯起三角眼,想起去岁那桩旧案:几个佃户竟敢联名状告他强占永业田,润州刺史朱持不顾多方请托,执意要将案卷呈报按察使。虽最终借朝中关系压了下来,却白白耗费了几百金打点。 "朱道济..."张元春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指间的羊脂玉貔貅几乎要嵌进肉里。这个油盐不进的刺史,屡次三番与他作对,早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他猛地起身,九环蹀躞带上的铜銙激烈碰撞:"备车!速往别庄!"绛紫袍袖拂过案几时,带翻了还未饮尽的茶汤,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张元春在来路上反复思量豪奴所言,指尖不住摩挲腰间玉带。他素知嫡子顽劣成性,而侄儿张震朗虽处境艰难,行事却向来持重。这般想来,那奴仆的说辞必是漏洞百出。 "再快些!"他第三次掀帘催促车夫,包铁车轮在官道上碾出纷乱辙痕。暮色中别院的轮廓渐显,他焦躁地捻着胡须——那封刺史手书若当真存在,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恐怕远比刁奴禀报的要复杂得多。 马蹄声碎,踏碎他心头层层盘算。此刻他只盼能赶在事态失控前,亲耳听张震朗道明原委。 张元春一到别院,张猛已在此等候。二人甫在别院坐定,尚未及饮茶歇息,便见齐衡步履匆忙地引着两人归来。齐衡见着张元春父子,急忙趋前施礼,额间汗珠在灯火下闪着微光。 张猛见状忙问:"何事如此仓促?" 齐衡垂首禀报:"侄郎君携几位道长归来,其中一位女伴身负有伤。" 张元春闻言眸光骤利,如鹰隼般扫向张猛。但见其子目光闪躲,心下顿时雪亮——这孽障定是又逞凶伤人了。待他亲眼见到魏昭仅着中衣、那女子身披男子外袍血迹斑斑的模样,更印证了猜测。三个儿子中,他最疼幼子,却个个都令他失望。长子被寄予厚望,走科举正途,偏是扶不起的阿斗,终日流连烟花柳巷;次子被安排结交武官,掌一地武装,怎料性情木讷,屡屡得罪于人,总要他这老父出面收拾残局,心力交瘁;幼子倒是天生聪颖,却尽耗在飞扬跋扈、刚愎贪乐之上,半分不肯踏实。纵有三子,竟无一人可依。 直至其长兄——那位曾与他割袍断义、视若仇寇之人——遭人构陷,以谋逆罪罢官流放,最终郁郁而终。如今回首,命运吊诡之处莫过于此:当年那场令他颜面尽失的决裂,如今看来,反倒成了自家的护身符,使之免于池鱼之殃。而后,兄之子孤苦无依,重返冯家村,反倒成了他可用的资产。张元春视此变故为天赐良机,正中下怀,遂欣然接纳,对张震朗百般抚慰。张震朗天资聪颖,勤勉好学,少时随父居长安,见识广博,志向高远,本非池中物。奈何受其父牵累,竟被革去科考资格,此生仕途尽毁。张元春正需此臂助,亦望借张震朗以激励幼子奋发。何况时局波谲云诡,朝秦暮楚亦是寻常。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他所行之事,皆恐遭日后清算,故早早将张震朗栽培为代罪之躯,实为未雨绸缪之必需。怎奈幼子张猛顽劣,非但不解其苦心,反事事与张震朗相争,平添无数事端。张元春既无法与之明言,对张震朗亦只得表面推心置腹,暗中多加权衡——若令不善伪装的张猛知晓内情,必败其大计。思及此处,他心中苦涩万分,时而扼腕:何以张震朗,非己亲生。 他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将目光从儿子身上收回,眸中的光彩骤然冷却,只余一片沉寂的失望,最终唯有一句:“你啊……” 满室静默,落针可闻。张元春的目光骤然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缓缓问道:“你此前回报,提及那道人身怀润州刺史私信……此事,千真万确?” 张猛虽还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却也不敢怠慢,忙点头道:"千真万确,是部曲帅刘庆亲眼所见。孩儿今日原是因手痒难耐去田间行猎,在别院歇脚时恰遇刘庆差人回报,其中细节..."他声音渐低,"不如唤刘庆前来细说?" 张元春不再多言,右掌如惊堂木般朝榻沿死寂一拍——“砰”!茶盏震动的余音里,他目光已化作实质的鞭子抽在张猛脸上。张猛心惊肉跳,朝门外暴喝:“速传刘庆!叫他跑步前来!迟了半步,仔细你们的皮!” 那仆从吓得连声应诺,几乎提着衣摆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张元春焦躁地捻着胡须,指节因用力而掐得发白,目光如钩,频频甩向门外。张猛窥见父亲这般情状,屏息垂首,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廊下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粗重的喘息声。 第54章 刨根问底心生计 刘庆连滚带爬地扑进前院,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得生疼。他跪行至张元春父子跟前,带着哭腔叩首:"老爷明鉴!今日全是奴才办事不力,连累少主受辱,求老爷重责!" 张元春面无表情地摆手:"休要聒噪。将日间之事细细道来,特别是那封书信——"他声音陡然转厉,"连半个字都不许遗漏!" "是是是..."刘庆忙不迭应声,用袖口擦了把冷汗,"那青灰袍道人从前襟取出信函时,特意折起大半,只露落款处。奴才看得分明,写着''愚弟道济拜''..."他偷眼觑了觑张元春铁青的脸色,声音越发微弱,"旁边还钤着一方''一日三省''的闲章...可、可奴才实在辨不出笔迹真伪..." 张元春指间的玉韘越捏越紧,沉声道:"继续说。" "奴才想着...万一是真...怕给老爷惹来麻烦..."刘庆的声音带着颤,"只得暂且顺着那些道人..." 檐下铜铃忽被夜风惊动,清脆的声响惊得刘庆浑身一颤。张元春眯起三角眼,目光如针般刺在他佝偻的背脊上。 张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多半是伪造的!区区游方道士,岂会与润州刺史有旧?" 张元春抬手止住儿子话头,指间玉韘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出门行脚之人,岂会专门随身携带伪造的刺史私信?"他捻着胡须沉吟,"观那道人气度不凡,这道士身份...恐怕另有玄机。" 他倏然转向刘庆,目光如电:"可曾查证他们来历?" 刘庆吓得伏地叩首,额角渗出冷汗:"还、还未及查实...奴才随着侄少爷..."他支支吾吾不敢提及张猛强掳民女之事,声音愈发微弱。 张元春眼底怒意翻涌,正要发作,却听张猛接话:"孩儿已遣人去查了。" 这倒让张元春颇感意外,眼中掠过一丝欣慰:"去了多久?" "与报信人同时出发的,"张猛答道,"约莫也该回来了。" 窗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院门前。张元春指节轻叩案几,目光扫向帘外晃动的灯影。 张猛派出的豪奴急匆匆赶回,满头大汗地奔进前院。见到张元春也在场,他吓得一个趔趄,慌忙跪地叩首。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张猛压低声音问道。 那奴仆抹了把汗,颤声回禀:"少主,都打听清楚了。这几人确是几月前来此救治时疫的道士,乡民们都说他们仁心仁术..." 张元春闻言轻叹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张猛见状立即厉声打断:"说重点!他们今日为何出村?那女子又是何人?" "听、听说..."奴仆咽了咽口水,"那道观中有一对兄弟,弟弟天生痴傻,此番是为寻医问药才出的村。那女子..."他偷眼看了看张猛脸色,"是前些时日道士们在山中救下的,如今暂居观中。" 檐下灯火摇曳,映得张元春面色阴晴不定。张元春双眉紧锁,连连摇头,心中已下了断语:“无稽之谈!” 这些道人个个精通岐黄之术,若真要医治痴症,何须外出求医?他忆起方才场景,那几人中确有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男子,可是否痴傻尚难断定。那女子更是蹊跷,既非亲眷,为何要带着同行求医?想到此处,他怒从心起,厉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张猛忽然击掌道:"爹!那对男女绝非寻常人物!"他眼底闪着异样的光芒,"今日他们落水时,河中突然迸出耀眼光芒,宛若蛟龙吐珠!可惜转瞬就被激流卷走..." 张元春闻言先是骇然变色,而后目光锐利如刀地投向张猛,怒问到:"落水?他们如何会落水?"见张猛目光闪烁不敢应答,他顿时了然。 张元春一掌击在案上,震得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汤在青砖地面蜿蜒漫开。"说!"他声如寒铁,目眦欲裂。 张猛战战兢兢地将今日恶行和盘托出——如何强掳李半至碾硙,如何命人开启水闸欲置二人于死地。张元春听着儿子这番供述,身子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右手已高高扬起。 张猛吓得闭眼缩颈,但那记耳光终究没有落下。张元春的手臂在空中僵持片刻,最终无力垂落。他踉跄后退两步,扶住身旁的兵器架才勉强站稳,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疲惫:"孽障...你让为父...让为父..."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瞬间苍老的面容明暗不定。张猛始终垂首盯着地上流淌的茶汤,连大气都不敢出。窗外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庭中落叶拍打在窗棂上,仿佛在为这场父子对峙奏响哀音。 张元春忽敛怒容,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三下,眼中精光流转。他挥手屏退左右,待厅中只剩父子二人时,低声道:"近前来。" 张猛忙凑耳上前,但见父亲以指蘸了残茶,在案上勾画:"那道士若真与朱刺史有旧——"茶渍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便是天赐的登天梯。" 他指尖重重一点,水痕四溅,声音渐低如耳语,烛影在他脸上摇曳出诡谲的轮廓。 张猛初时瞠目,继而嘴角渐渐扬起狞笑。窗外夜枭啼鸣,惊起满庭落叶纷飞。 第55章 身在乡野心存庙堂 行至月洞门前,张震朗敛衽止步,回身施礼间广袖轻扬:“寒舍简陋,还望诸位不弃。” 言罢,他信手推开虚掩的梨木门,一缕芸草清芬混着沉檀烟色袅袅而出,厅堂景致随之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但见厅内梁架巍然(露明造),乌木椽檩如苍龙筋骨,盘踞穹顶。直棂窗格将暮色裁成数道金练,正落在花梨木直背椅上。魏明随众人绕过檀木螺钿山水屏风,迎面是一幅怀素狂草,墨迹如惊蛇走虺。他仰首细观,察觉这客房梁架虽承古法,家具却取新式,一旁青瓷冰裂纹瓶中斜插几枝残荷——这般陈设,恰似主人身在乡野而心存庙堂。 绕过主屏风,但见后方另以两扇碧纱小屏相隔,数间客卧次第展开。青衣侍婢垂首静立两侧。铜盆盛着热水,氤氲水汽漫过榻前药箱,一旁是早已备好的洁净衣物,柔软无声,静待取用。张震朗执手作别:"厨下已备薄膳,诸位先请更衣疗伤。"言罢缓步退出,梨木门合拢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魏昭几人相视无言,李文正欲开口,却见魏昭目光微转瞥向侍立的婢女,当即会意噤声。魏昭扶李半在胡床坐下,三指轻搭其腕间寸关尺。李文便领着魏明退至外间,甫踏入厅堂便瘫进花梨木直背椅中,脖颈后仰长叹:"今日这番折腾,真教人筋骨俱散。"魏明却无暇落座,只在厅中负手踱步,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时而指尖轻触屏风螺钿,时而以指轻抚架间古玩,眸中光彩流转,俨然个见猎心喜的少年。李文瘫坐于椅,扶额叹道:“且暂歇片时……终日驱驰,宁不疲耶?” 魏明好似没听到似的,转身蹦跳着凑到窗边,拍手笑道:“大师兄你看!这儿好好玩呀!要是我们能一直一直住在这儿,该多好呀!”话音未落,他又踱至那青瓷冰裂纹瓶前,魏明背身执起瓶中残荷,面上天真神色倏然褪去。他凝视枯荷脉络,眼底泛起与年龄不符的忧思:"张震朗此人...究竟是何来历?"指腹摩挲着干枯叶柄,"若说与张元春合谋,碾硙对峙时何必与族弟剑拔弩张?可方才前院那般恭顺姿态..." 李文起初尚能听见些许絮语,旋即意识涣散,再难支撑,不过片刻,竟歪在椅中双眸渐阖,呼吸也变得沉缓匀停。 里间烛影摇红,魏昭缓缓收回诊脉的手指,昏黄的光晕在他微蹙的眉宇间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他未多言语,只转身执起笔——那笔墨早已被张震朗体贴地备妥在床头矮几上。 “李姑娘脉象细软,如春蚕吐丝,”魏昭边写方子边温言道,“此乃卫气不固、营血稍亏之象。今日落水,寒湿之邪侵于肌表;兼之后背受创,致局部气血瘀滞。”他蘸墨时笔尖在砚台轻旋三周,继续道:“虽未见发热、厥逆等险症,然《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待我开一剂桂枝加附子汤加减,先固表祛湿,再议后续调理。” 李半虚弱地倚着隐囊,苍白的脸上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窗外忽传来巡夜梆声,魏昭笔势微顿,复又落纸如飞:“李姑娘且宽心,此症尚在表浅。只是……”他抬眼看向她失血的唇,“今后七日切忌沾惹生冷,待我另配些活血生肌的膏药。” 写罢,他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侍女:“劳烦按方煎药,若缺哪味药材,但说无妨。”侍女细看笺上字迹,轻声道:“这些皆是府中常备,婢子这便去煎煮。”说罢躬身退下。 魏昭开启张震朗备下的药匣,指尖掠过琳琅瓷瓶,终取出一罐金疮药。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另一侍女嘱咐:“请用煮沸的艾草水为姑娘清洗创口。”目光转向李半时不自觉放柔,“须得反复涤净,再以此药外敷。”侍女恭敬接过药罐。 魏昭朝李半微微颔首:“李姑娘且安心疗伤,某在外间等候。”语毕,他取过一套洁净衣物与布巾,端起房中早已备好的铜盆热水,转身时将屏风仔细掩好,悄然退出内室。 魏明见魏昭从内室转出,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地扫视四周。见李文在椅上酣睡,堂内再无旁人,便悄然移至厅角。魏明接过魏昭手中的衣物、铜盆。魏昭解开半干的中衣,执布巾蘸着热水擦拭身上伤痕,水珠沿着脊背沟壑蜿蜒而下。 "你意下如何?"魏明声若蚊蚋,下颌微抬示意窗外。 "权宜之计,不得不从"魏昭拧干布巾,水流声掩住低语。 魏明心下明了——李半伤势沉重,荒郊野外确难妥善医治。魏明垂首绞着衣带,想起若不是自己执意要与魏昭同去发放粮药,李半或许不至重伤。虽心中歉疚,却知即便当时在场,也断不会为救她暴露真实情况。这般思量着,稚嫩面容掠过阴霾。 "只怕是,入彀易,脱彀难。"魏明说道 "静观其变。"魏昭从容擦拭肋间瘀伤,水汽氤氲中伤痕更显狰狞。 "那张震朗……你怎么看?"魏明问道 魏昭动作微顿,略作沉吟,方悠悠道:“非池中之物。” "他与张元春当真同心?"魏明谨慎地看向魏昭 魏昭系衣带的手稍滞:"尚难断言。"新换的青绸直裰明显窄了几分,肩线紧绷,昭示着原主人清瘦的骨架。 魏明正要再言,忽闻门上响起三记轻叩,如雨打芭蕉。二人立即敛容,魏昭拂袖展襟,魏明已蹦跳着去够案上果脯,俨然又是那副天真模样。 “贵客,您吩咐的药已煎好了,请您查验。”门外传来婢女清越的嗓音。李文被这声响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坐直身子。 “有劳。”魏昭温声应道。 但见门扉轻启,一名垂髫小童推门而入,那婢女这才捧着螺钿木盘款款进来。盘中两盏邢窑白瓷碗宛如初雪凝脂,釉面流转着温润光华,衬得汤色愈发醇厚。碗边各置一柄银匙,匙柄镂着缠枝莲纹。 婢女敛衽躬身,莲步轻移时将裙裾拂得簌簌作响。她将托盘稳置于案几时,连碗中药汤都未曾晃动分毫。“贵客方才落水受惊,主人特命厨房煎了上好的姜葱饮”她声若碎玉,“请您趁热服下,驱散寒气,最是有效。”语毕垂首退至门边,连衣带垂坠的角度都纹丝不乱。 魏明静观婢女举止,心下暗凛:“这张郎君处事竟缜密如发,府中规矩更似京华世族。”赞叹之余,一股寒意悄然漫上脊梁——这般滴水不漏的做派,恰似幽潭难测其深。他不由攥紧袖中衣角,将稚童应有的懵懂神情又描浓三分。 魏昭执起银匙,先观汤色——浅黄者澄澈如琥珀,深褐者浓酽似琼浆。他俯身以掌轻扇药气,细辨其中桂枝的辛香与附子的醇厚。又以匙拨察药渣,但见切片厚薄均匀,炮制得法。 他分别浅尝汤药,舌尖掠过浅黄药汤时微微颔首,尝至深褐药汁则眉峰稍聚——此方中当归分量颇重,应是专为女子调经所设。遂对婢女温言道:“火候恰到好处,药材配伍亦见功力。” 言罢将浅色汤药徐徐饮尽,执起深色药碗行至屏风前,屈指轻叩:“李姑娘,药已煎妥,可否容某送入?”声如春风拂过竹帘,既守礼数又不失关切。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衣料窸窣声,似是李半正勉力整理仪容。 第56章 热情相邀共赏物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两记轻叩,如露珠滴落竹叶。一个清秀僮仆隔着门扉细声禀报:"我家郎君将至,未知尊客可得闲否?" 魏昭转首望向门廊,但见李文已整肃衣冠,扬声道:"但请无妨。"屏风后照料李半的侍女闻声而出,恭敬接过魏昭手中药碗,侧身引着他往内室行去。 张震朗步履从容地踏入客房庭院,甫入门便向李文、魏明二人执手行礼。随着他衣袖翻动,一缕清苦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魏明鼻尖微动,眼底掠过一丝疑影。 "寒舍简陋,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张震朗语声清越。 李文立刻起身,身体微向前倾,以低于张震朗拱手的高度,恭敬地还礼。李文笑着摆手“郎君何出此言!招待过于周至,我等唯恐叨扰过甚,心下不安了。” "李姑娘与魏兄可还安好?"张震朗眉间凝着关切。 "李畔与魏昭现已更衣,正在用府上送来的汤药,精神已定,应无大碍。"李文再度躬身,"今日若无郎君鼎力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张震朗急忙托住他双臂,指尖微凉:"此事本是张家之过,李兄这般客套,倒让震朗无地自容。"他目光扫过内室方向,"诸位但有所需,尽管吩咐下人,某必当尽心安排。" 檐下铜铃轻响,将他衣袖间的药香又送远几分。魏明垂首把玩着衣带,将那缕若有似无的苦味悄悄记在心底。恰逢张震朗目光扫来,魏明当即绽开烂漫笑颜,小手连点向架上陈设:“这里当真有趣,尽是些未曾见过的宝贝!”声如雀鸣,满溢天真。 张震朗转而对李文温言道:“李兄,小弟书房中尚有几件新奇之物。日前偶得一只‘铁皮蝈蝈’,鸣声清越,宛若金石相击,堪称妙品。”言毕,他目光慈和地落回魏明身上:“某观魏小郎君灵秀慧黠,定是知趣之人。不知可否赏光,随我去书房一赏此物?片刻即回,还望李兄允准。” 李文目含深意地看向魏明,微微摇首。魏明心下暗忖:“独邀我一人前往,所图为何?”转念一想,正好借机一探虚实,便故作雀跃,拍手欢声道:“张哥哥快带我去!我最爱听蝈蝈叫啦!” 李文闻言,眉峰微蹙,向张震朗深深一揖,神色间既有感激亦有难色,言辞恳切: “张郎君厚意,我等心领,实是铭感五内。”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沉:“只是……我这师弟心性未定,素来跳脱。往日在家时,连师父珍若拱璧的紫砂壶也曾失手碰落。张兄书房中尽是雅玩珍器,若他一时忘形,稍有损毁,纵万死亦难辞其咎。” 他抬目直视张震朗,言辞愈发郑重:“不若让他留在此处,由我亲自看顾,既免扰张兄清赏,亦全我等为客之礼,方为稳妥。” 张震朗朗声一笑,上前轻拍李文手臂,意态从容: “李兄何须过虑!” “区区玩物,不过尘泥俗品,怎及令师弟展眉一笑?他既唤我一声‘张哥哥’,我若因惜物而令他扫兴,岂有为兄之道?” “莫说碰翻一二,纵是拆了那书房,能换他片刻欢颜,亦不足惜!李兄若再推却,便是见外了。” 话已至此,李文退无可退。他本欲随行,又念及魏昭正为李半疗伤,外间需人策应。“魏明身手尚可,张震朗当不至于为难一个‘稚子’。”心念电转间,他再度揖礼: “张兄赤诚相待,若再推辞,实是不识抬举了!” 随即转身执住魏明手腕,肃容叮嘱: “魏明,张兄带你赏玩,乃是你莫大福分。务必紧随左右,‘目观手勿动’,此为铁律!若有半分逾矩,我们立时便走,永世不再登门。你可记清了?” 魏明连连颔首。张震朗含笑上前,轻携其臂: “妙极!魏小郎君,请随我来。” 二人遂并肩而出。 内室之中,李半已由侍女服侍着清理了创处。婢女手持素绢,蘸取煮沸的艾草水为她细细涤净伤口,而后敷上金疮药粉,并为她换上了早已备好的洁净服饰。 因方才盥洗,她满头青丝犹带湿意。婢女跪坐身后,以松江棉布轻缓绞干水珠,随后取来一顶蹙金绣鸾鸟纹的锦绣巾帼,将她未干的长发妥帖拢入其中。 李半强撑着坐直身子,魏昭随侍女转入内室时,目光触及她身影的刹那不禁微怔。李半虽精神不济,仍察觉他神色有异,轻声问道:"魏大哥,可有不妥?" 魏昭转向侍女:"有劳姑娘,此处交由我便好。"待侍女奉上药碗退出,他指尖轻触碗壁试过温度,"药汤尚温,姑娘请用。" 李半接过白瓷碗时,指尖在碗沿留下细微颤痕。她缓缓饮尽汤药,苍白的唇色总算染上些许暖意。 魏昭望着她的侧脸,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愧意:“今日连累你受苦了。”他顿了顿,“当时,不该独留你在车中。” 李半勉力牵起一丝笑意,宽慰道:“事发突然,魏大哥何必自责。”她缓了口气,声音虽弱却沉稳,“即便魏明在场,也不过是多一人涉险。” 魏昭默然。他明白李半所言在理——以魏明之机敏,或能周旋片刻,但终究不会为此暴露底细。然而想归想,那份“倘若当时”的念头,仍如细刺般扎在心头。 却听李半又轻声道:“我本就想随诸位相助乡民,如今虽形式不同,也算有份参与了。” 李半唇边凝着浅淡的笑意。魏昭听她这般宽解,心下反倒更添了几分沉重,喉间微涩,一时无言。 见他神色黯然,李半轻声转开了话头:“魏大哥方才进来时,神色似有一怔……可是有何不妥?” 魏昭闻言,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她身上的衣衫,沉吟道:“并无不妥。只是这衣裳……样式” 李半这才低头细看。先前更衣时周身乏力,全由侍女打理,直至此刻,她方真正留意到这身很是别致的装扮。 李半欲要起身,魏昭温声劝道:“今日劳顿,还是好生歇息为是。”李半浅笑摇首:“我想亲眼瞧瞧这身衣裳。”魏昭知她性子,只得伸手相扶。二人缓步移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华美衣装令李半微微一怔。 最先夺目的便是那一袭泥金赤色长裙。灯火流转间,裙摆迤逦,不闻环佩之声,唯见金泥细细勾勒的卷草忍冬纹在深红罗地上漾开层层流光,恍若暗夜里无声涌动的熔金,又似夕照下被风拂乱的霞波。其上配着浅碧吴绫襦衫,领口微敞,恰到好处地衬出一段莹润颈项。绫罗暗纹隐现,须得转侧特定角度方能窥见,别具含蓄之雅。肩头一条轻容纱披帛,轻若烟雾,几无实质,唯见金线绣花在飘拂间倏忽一闪,宛若夜昙乍现。披帛绕臂,一垂一曳,使她每番转身皆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暗香。 李半微怔,不由轻声道:“这……莫非是张郎君夫人的衣物?”魏昭摇首:“若是夫人常服,形制当更为端谨。而这套,未免太过……”他欲言又止。 李半追问:“太过什么?”魏昭移开视线,只道:“太过冶艳。”李半心思敏锐,暗忖魏昭素来言辞委婉,这“冶艳”二字背后,必有深意。她复又细观所穿之衣,忽有所悟,倏然抬首:“这衣饰形制,倒似……风尘中人所用?”她目含探询望向魏昭。魏昭神色凝重:“某亦作此想。”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思虑。李半暗忖:张震朗府中为何藏有此等衣物?既无女眷常服,赐以婢女服饰亦无不可,何故偏以此装示客?思绪纷乱间,她只觉额间隐隐作痛,不由得抬手轻抚。魏昭见状立即搀扶:“李姑娘?”李半勉力一笑:“无妨,只是有些乏了。”魏昭遂扶她回榻,温言道:“莫再多思,好生安歇。”为她掖好被角,目中忧色未散。 第57章 暗度陈仓惊稚童 张震朗引着魏明穿过月洞门,但见曲廊回环处假山叠翠,竹影扫阶。一缕清冽的瑞龙脑香自书房飘来,魏明嗅之顿觉灵台清明。 入得书房,张震朗并不急于示宝,而是先请魏明欣赏墙上的新得字画、案头的一块奇石,并亲自为魏明点上一炉新茶。书房内陈设清雅,但物件无一不精,低调地展示着财力与品位。魏明心下凛然:"世人皆视我作懵懂稚子,何故与我品鉴这些?"面上却拍手嬉笑:"蝈蝈何在?明儿要听它唱歌!" 张震朗唇角微扬,示意书童自内间请出一只象牙镂雕蝈蝈笼。那笼子通体透雕云雷纹,本身已是一件精工之作。“这张震朗的见识做派,哪似乡野豪强,分明是长安世家公气象。”魏明凝视笼中,心中迷雾渐浓。 张震朗将蝈蝈笼轻置于锦垫之上,魏明当即屏息凝神。在万籁俱寂中,但闻一声清越鸣响破空而来,其声铮铮若金戈相击,又似玉磬轻叩,在夜色中荡开层层清漪。 魏明心下暗惊:“这鸣声清越不凡,竟似乐书所载‘金声玉振’。”面上却拍手雀跃:“这虫儿叫得真响!比村里货郎的拨浪鼓还热闹!” 张震朗执起越窑茶盏,盏中茶汤正泛起蟹眼细沫:“小郎君有所不知,此虫饮风餐露,得天地清气,故能作金石之声。”他指尖轻叩案面,合着鸣声节拍,“听这‘聒聒’之音,短促处如羯鼓急点,悠长时似洞箫穿云。” 张震朗言毕,向书童略一颔首。书童会意,当即奉上整套文房:一方歙砚,半锭松烟,数管湖笔连同青玉笔山,再并一叠素纸与白玉镇尺,而后垂首退至门边侍立。 "前日偶得友人惠赠剡溪藤纸半卷,"张震朗抚纸含笑,"此纸温润绵韧,唯恐拙笔难称其质。今日既得魏小郎君在此,震朗愿献丑一试,也算不负良纸。" 说罢亲自研墨,待墨渖浓淡得宜,方将藤纸徐徐铺展,取白玉螭纹镇纸徐徐压定。随即从紫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支宣州紫毫——象牙笔杆泛着温润光泽,笔锋紧束如笋。他执笔向魏明浅笑道:"此乃中山兔毫所制,最宜楷书。" 魏明凝神细观,暗自称奇。这张府虽富,置办这些珍品不足为奇,难得的是张震朗择物之精、用器之雅。更兼其举止从容,谈吐间既见谦逊又不失风骨,果然印证了魏昭"非等闲之辈"的评断。 张震朗凝神静立,目光如古井无波。他执笔的手腕微沉,紫毫在剡溪纸上划过一道利落的斜锋——但见墨迹淋漓处,竟是"刻不容缓"四字破空而出!魏明瞳孔骤缩,看着那银钩铁画继续游走:"今夜即行,行装已备。车驻槐阴,夜服置轩..." 这分明是一封密信! 魏明心头剧震:“他此举……岂非已识破我行藏?否则何以避开李文,独召我一人?”魏明心里思忖着,面上仍不忘记保持自己稚童的纯真模样。张震朗忽扬声道:"小郎君看某临的《雁塔圣教序》可还入眼?"话音未落,指尖在"丑时易防"的"防"字尾笔轻轻一顿,墨迹顿时洇开些许。 魏明闻声立即拍手嬉笑:"张哥哥这笔划比村里塾师还厉害!"蹦跳间衣袖拂过案几,看似无意地将镇纸挪了三寸。四目相对间,张震朗眼含探询,魏明睫羽轻颤——瞬息之间,密信内容已了然于心。 张震朗倏然从袖中又取出一卷画轴,含笑道:“魏小郎君,且再赏我这卷《秦府十八学士图》摹本。”画卷徐徐展开,竟是一幅张府别院详图! 魏明心头骤紧,却见张震朗神色凝重,低声道:“近前些。”案头蝈蝈鸣声愈急,恰掩人声。魏明倾身相就,但见张震朗以指蘸茶,在图上轻点: “此处望楼,视野可覆东园;巡更每半炷香过此竹径。”指尖游移,掠过厨灶、茅廨、仓廪诸地,“此间人迹杂沓,守备常疏。”复指向西墙水榭:“夜半水声淙淙,可掩行迹;老松遇风簌簌,亦堪借势。” 语至紧要处,声若蚊蚋:“戌时三刻、丑时之交,守卒换防,此隙可乘。”言罢倏然收卷,朗笑如常:“魏小郎君可还入眼?” 魏明会意,抚掌欢声道:“真好看!比蝈蝈还有趣!”眼波交汇间,已将此图牢牢铭刻。 二人又饮半盏茶,张震朗起身道:“厨下应已备妥膳馔,令兄与李姑娘想必也已歇足,不如同往延请?”魏明面上诺诺,心中却已掀起万丈波澜。张震朗方才种种举动,分明已识破自己伪装,却偏要借赏玩之名暗通消息,其心机之深沉,当真深不可测。 他暗自思忖:“究竟何处露了破绽?此人既已窥破真相,为何不直言相告,反要这般曲折隐晦?是忌惮张元春耳目,还是与那叔侄二人合演的一出好戏?”思绪纷乱如麻,不觉已沁出薄汗。“今夜即行……究竟是雪中送炭的援手,还是请君入瓮的罗网?” 此刻他唯能佯作懵懂,颔首应承。待张震朗转身引路,便恨不能立时寻见魏昭——书房中这番惊心动魄,须得即刻商议对策。 张震朗与魏明缓步来到客房院中,魏明仍沉浸在方才书房的惊心动魄中,只怔怔地随行。灯火摇曳间,但见魏昭与李文正在明间叙话的身影。张震朗停步门前,执礼相邀:"适才与魏小郎君在书房偶得拙作,笔墨犹酣。叔父特备薄酒于水阁,聊慰诸位今日辛劳,还望赏光。" 李文与魏昭闻声相视,魏昭微一颔首,李文遂开门笑道:"怎敢劳动张兄亲临?既蒙盛情,敢不从命?"魏昭转向内室:"且容某唤李姑娘同往。" 行至屏风前轻叩两声,李半已整装而出。李文与魏明乍见李半身着华服,俱是一怔。李文目光微滞,耳根竟泛起薄红,忙垂眸敛袖以掩失态。魏明虽强作镇定,眼底却掠过一丝惊异。李半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下雪亮:此衣确系风尘之物无疑。复又凝神观察张震朗。但见他唇角先是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旋即从容拱手:"姑娘可大安了?"连方外修道的李文都面现窘态,张震朗却笑意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李半心念电转——此人特意备下这等衣裳,究竟存了何等心思? 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婉声应道:"蒙郎君挂心,已无大碍。" 众人寒暄间向水阁行去,魏明悄扯魏昭衣袖落在最后。暮色渐合,廊下初悬的灯笼将二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恰似此刻明暗交错的心绪。 张震朗在前引路,特意避开通衢,择了条蜿蜒穿过园景的曲径。他侧身含笑对众人道:"从此径往水阁虽稍迂回,然荷风竹影最是清心,正可助诸位开胃。" 李文拊掌称妙:"客随主便,正要领略主人园中雅趣。"魏明暗忖这张震朗莫非刻意制造时机,趁其向李文等人介绍园景时,悄声对魏昭道:"此人恐已识破我的伪装。" 魏昭闻言面色微凝,旋即恢复如常。魏明简略述罢书房奇遇,魏昭虽面色沉静,心下已是波澜起伏。"可信否?"魏明假意拨弄竹枝,声若蚊蚋。 "宴席间再作计较。"魏昭拽回弟弟衣袖,借整理衣冠低语。 此时众人行至翠篁深处,凉风拂面,送来庖厨隐约香气。魏明故作天真深嗅:"哥哥快闻,似是炙肉香里带着蜜甜!" 张震朗回首莞尔:"小郎君好灵的鼻识!正是庄厨在用百花蜜煨炙鹿脯。"李半以袖掩口,学着众人说话的形式、语气,轻声笑道:"未睹佳肴先闻其香,张郎君这般''先声夺人'',倒教我等愈发期待了。" 行至水畔,但见柳丝拂波处,一座三面开窗的水阁凌波而立。阁中灯影与水面浮光交相辉映,僮仆们正捧着食案悄声穿梭。晚风掠过荷塘,将阁檐下的铜铃吹得叮咚作响,恍若为这场夜宴奏响清音。 第58章 豪门珍馐民无粮 张元春踞坐于水阁主位,身后六曲屏风绘着青绿山水,身前食案已陈设着"看席"。但见错金高足盘中盛着雕梅、蜜渍银杏、琥珀核桃等干果,白玉碟里摆着玉露团、金银夹花平截等精巧茶食。他手持一枚越窑青瓷杯徐徐啜饮温茶,绛紫圆领袍在灯下泛着流光。 张猛侍坐于东侧席位,罕见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不时扫向阁外曲廊。四名青衣仆役垂手侍立在蟠龙柱旁,连衣带褶皱都保持着相同弧度。 当廊下传来脚步声时,张元春将茶杯轻轻放回嵌螺钿的案几,袖口露出的玉韘在烛光下闪过一道温润的光泽。张猛立即整了整蹀躞带,方才那份刻意维持的恭谨里,隐约透出几分狩猎前的紧张。 当张震朗引着众人出现在水阁入口时,张猛倏然起身,双手迅速理平袍袖褶皱,脸上堆起热络笑容。这般前倨后恭的作态,令李半暗自心惊——这纨绔子如何这般做派? 张元春缓缓起身,唇角噙着长辈特有的温煦笑意,目光掠过众人时却在李半身上骤然定格。 但见烛影摇红间,那袭泥金赤裙流光溢彩,轻容纱帔子笼着少女玲珑身姿。张猛眼底迸出惊艳火光,肆无忌惮的打量在触及父亲视线时慌忙收敛,只余嘴角残留的轻佻弧度。 张元春先是瞳孔微张,继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最后竟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微妙神色。这番变化虽如白驹过隙,却未逃过魏昭锐目。 "叔父,"张震朗适时躬身,"贵客俱已请到。" 张元春含笑捻动指间玉韘,目光越过侄儿肩头:"诸位光临寒舍,山野无以待客,唯有村醪野蔌,还望勿嫌简慢。" 李文侧首避其视线,魏明却笑逐颜开地四下张望,俨然天真少年。李半初临此境,又兼体虚神疲,唯恐言行有失,只得缄默垂眸。魏昭见无人应答,只得执礼代答:"张公盛情,得蒙款待,已是三生之幸。" 张元春抚掌朗笑,忽作关切状:“不知小侄可曾怠慢贵客?若有疏漏之处,老夫定当责其疏失。”魏昭眼风微扫张震朗,见其神色从容如常,便执礼对曰:“张公过谦了。令侄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处处周全,令我等感佩不已。” 此言方落,但见张猛面色骤沉,眉宇间腾起一股戾气,望向张震朗的眼神如淬寒冰,指节已在袖中捏得青白。只见他强按心中怒火,适时上前执礼,声音刻意放得温厚:"家父一早便在此备下佳酿,恭候诸位多时。"李文闻言几欲作呕,强自按捺着转向窗外。李半冷眼瞧着张猛这般作态,心下冷笑:白日里那般凶戾张狂,入夜倒扮起温良恭俭了。莫非在自家父亲面前,便要作出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张元春展臂相邀,亲自指引座次。但见李文被让至左首首席,魏昭居右次席,张震朗竟被安排在魏昭下首的陪席。最奇的是李半的座位——设在李文左侧,以六曲屏风略作遮掩,既保全礼数,又暗合女眷不宜直面外男的规矩。 令人诧异的是,张猛竟被置于末席。论家族内部的亲疏和尊卑,本应是张震朗居此位。这般安排,引得席间诸人皆暗自称奇。张猛脸色霎时铁青,指节捏得白玉酒杯咯咯作响。 "叔父,"张震朗起身揖让,"不若使侄儿与三郎易座?侄儿素来执宴,末席更便宜照应。" 张元春却正色道:“不必。也该让猛儿习学待客之礼,岂可总劳烦于你。”张震朗遂不再多言,从容落座。张猛手中银匙“铮”然撞上青瓷碟缘,碎响刺破满室寂静。张元春眼风如刃扫去,他只得悻悻垂首。烛火摇曳间,魏昭恰见张震朗低眉时唇角逸出一缕转瞬即逝的冷诮。满堂侍从屏息弓背,连窗外潺湲流水都似骤然凝滞。 张元春从容拂袖落座,仿佛方才的暗涌从未发生。眼风向旁侧管家微微一扫。管家会意,抬手做个隐秘手势,廊下侍立的仆役便如牵线木偶般依序上前,布菜斟酒,进退井然。 魏明冷眼旁观,心下疑云渐起:“张震朗分明说过此间是他独居别业,怎地这些管事仆从对张元春如此熟稔,令行禁止竟如臂使指?” 待到最后一名手捧银壶的婢女,悄无声息地为所有客人的酒杯斟满本地产的金陵黄酒,而后垂首敛目,与其余仆役一同退至水阁四角的阴影中侍立时,整个宴席的舞台便已铺设完毕。 每人面前的紫檀木食案,已按分食制摆得满满当当,却又井然有序。器皿多以越窑的青瓷为主,温润如玉,间或配有邢窑的白瓷,类银似雪,在灯下交相辉映。 前菜与点心: 一碟玲珑牡丹虾鲙,将鲜虾细切,拼成牡丹花形,旁配翠绿的芥末酱与姜醋。 一盏金银夹花平截,是黄白两色米糕夹着果仁蒸制后冷切,精致如棋。 一碟摺枝雕梅,是蜜饯雕花,巧夺天工。 主菜与羹汤: 主菜是一道蜜炙鹿脯,盛在宽大的瓷盘中,鹿肉被烤得枣红油亮,表面挂着晶莹的蜜汁,香气浓郁。 一道葱醋鸭,鸭子蒸得极烂,淋上香葱与陈醋调和的汁水,开胃解腻。 一条清蒸的太湖白鱼,仅以姜丝、豉汁调味,凸显其本味之鲜。 每人面前还有一小盅羊肚玉羹,以羊肚菌、鸡蓉、豆腐细丁同煨,汤色清澈,滋味却极为醇厚。 时蔬与饭食: 一碟清炒的葵菜,碧绿生青。 主食是一碗雕胡饭,菰米颗颗分明,泛着独特的青灰色光泽。 甜品与酒水: 甜品是冷蟾儿羹,实乃冷却的桂花莲子羹,甘甜清润。 酒水除了金陵黄酒,还有一壶蔗浆,供不擅饮酒的客人选择。 李半凝视着眼前雕梁画栋的水阁与琳琅满目的珍馐,恍惚间竟生出几分时空错置之感。夜风拂过廊下悬挂的鎏金灯盏,在琉璃盏中漾开细碎光晕,映得青玉盘中的清蒸太湖白鱼晶莹剔透。李半忽然想起,自己难得下厨为爷爷和李文做的那顿三菜一汤,爷爷当时吃得赞不绝口。此刻看着眼前的奢华景象,她心里一酸:要是爷爷也能在这里,亲身体验一下该多好啊。转念间她又想起了和魏昭他们施粥时的场景,那粥只能勉强叫做粥,道士们每天都得按照仓内余粮和大致会前来的人数细细配比,那粟米总是沉在碗底,可是时疫中的百姓接过那一碗稀粥时,虽带着面罩还是难掩兴奋之情。为了喝上这一碗稀粥,多少人中午可能就到院门口开始排队。还有那在田间和张府部曲扭打起来的村民,不也是为了时疫过后能喝上一口稀粥?而自己此刻,面前竟有这么精致、稀有、稀奇的菜品。同一片天空下,人与人的生活,竟有着云泥之别。”这样想着,李半握着象牙箸的指节微微发白,忽然觉得盘中汤汁映出的烛光,刺得眼睛生疼。 李文早已饥肠辘辘,面对珍馐如同面对寻常饭食,只待大快朵颐。魏昭与魏明交换眼神时,皆在彼此眸中看见压抑的怒火——时疫肆虐之际,张家竟能备齐这般筵席,却对城外哀鸿视若无睹。想起田间老农哭诉的“张家放债、高价沽粮”的勾当,二人只觉喉间如堵滚炭。一个须强扮稚子懵懂,另一个则要装出诚挚感激。 张元春端坐主位,目光徐徐掠过满案珍馐与席间众人,唇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其子张猛似有所感,当即挺直脊梁,眉宇间难掩矜傲之色——这般盛宴,恰是张家权势的最佳印证。 一旁的张震朗却凝神垂目,借着烛光打量众人神色。他像一杆绷紧的秤,时刻衡量着席间每分微妙的变化。 空气中,食物的热香、黄酒的醇香、水阁外传来的荷叶清香,以及炉中沉香的冷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宴席独一无二的氛围。 张元春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他缓缓举起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玉杯,杯中酒液晃动,映照着阁内的灯火与窗外的夜色。 “诸位,”他声音洪亮,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乃野人之幸。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谨以为敬,共此良宵!请!” 说罢,他举杯向所有客人致意。 这一声“请”,如同大幕拉开的信号,宣告着这场暗流涌动的夜宴,正式开始了。 第59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魏昭与魏明自踏入水阁便屏息凝神。魏明眼观六路,已将门窗方位、仆役站位默记于心,暗忖退路;魏昭则紧盯张元春等人举箸动向,观察其是否同盘而食、同壶而饮——若见回避某肴某酒,便是警兆。 此刻张元春举杯相邀,李文勉力举起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半犹疑不定:“今天几番折腾,身上如此多伤口,怎么能喝酒呢?何况这张家的人看起来没一个好东西,到处透着诡异,这酒菜岂能安然下咽??”正踌躇间,忽见魏昭持空杯环揖,面含愧色道: "张公盛情,本不当辞。然某与李姑娘新创未愈,医经有云''金疮饮酒,热毒攻心''。"他言辞恳切,指尖轻触肩头伤处,"只得暂以蔗浆代酒,万望海涵。" 李半闻言心下既喜又惊,喜的是魏昭巧妙借着伤口推脱了喝酒,惊的是这张家人肯定都是喝的酒,这样只有她和魏昭两人是喝这蔗浆,怎么能确保这蔗浆是安全的呢?忽见张猛急道:“诶,酒乃百药之长,少饮一些,或可活血化瘀,于伤处有益呢?”观其情状,李半暗忖:看这张猛如此急于劝酒,看来蔗浆的问题应该不大。转而又担心这张猛虽是个脾气暴躁,不善掩饰的,可是那张元春始终含笑不语,恰似深潭潜鳞,令人难测其意。 魏昭苦笑拱手:“少主人美意,恐成穿肠毒药。不若以此酒奉祭案前,某闻香致意,情谊不减分毫。”遂将酒盏恭敬陈案,连尽三杯蔗浆。张猛面浮愠色,指节攥得青白,张元春却仍从容含笑,眼波未见半分涟漪。 张元春抚掌作恍然状:"瞧老夫这记性!魏郎与李娘子身上带伤,确实不宜沾酒,此乃大事,万万不可勉强。"当即转向侍从温声吩咐:"速取上等蔗浆温上,再问厨下可有炖好的虫草乳鸽汤,盛两盅来与贵客暖身。" 转首看向李文、魏明二人时,面上已绽开豪迈笑容:"二位都听见了!魏郎需静养元气,此乃天意要让我等见识真海量。"目光灼灼投向李文:"李道长,魏郎这杯遗憾,少不得要你担待了。这第一巡,你我共饮此杯如何?" 李文正把玩酒盏,闻言蹙眉欲拒,却见魏昭微微颔首。他心下暗恼:"难不成真要陪这铜臭之辈?"终是双掌虚按杯沿,仰首饮尽。张元春拊掌称善时,张猛已举杯朝向魏明:"小郎君气血方刚,李娘子这杯便由你代劳。今日共饮,一则为伤者祈福,二则不负良辰美景!" 李半暗觉荒唐:"你替我祈福?没有你,我还需要康复?这人真可惜生错了时代,要是在现代,怕是早都拿了奥斯卡影帝"魏明佯作懵懂要去抓取鹿肉,魏昭轻斥:"明儿,少主人敬酒,还不起身?"琥珀色眸子映着烛光,魏明撅起嫣红嘴唇:"明儿不会饮酒。"张猛眼底掠过精光:"小郎君若饮此杯,令兄与李娘子便能早日康复。"魏明闻言雀跃,仰颈饮尽杯中物。 李文指节发白,愤然道:"魏明不善饮,我来陪张公子!"却见魏明捂住杯口:"大师兄,明儿要喝!要哥哥和仙女姐姐快快好起来!"说话间又尽一杯。张氏父子交换眼神,唇角同时勾起微妙弧度。 张元春轻叩桌面,笑音清越:"诸君且慢举杯!"待满座侧目,他执箸指点席面:"酒是侠客,菜为名士。岂可令侠客独舞,冷落满座高贤?"银箸轻点琥珀色鹿脯,"此乃『蜜炙昆仑觞』,取今日新猎幼鹿,以百花蜜浸渍三个时辰,最是补中益气。"又转向玉盘中的牡丹虾鲙,"此物贵在鲜字当头,此刻食之正当其时。" 本该在末席照应宾客的张猛,却只顾埋头大嚼。连张元春递来的眼色都未曾察觉,只顾时不时向李文、魏明举杯劝酒。倒是张震朗始终从容周旋,虽未亲自布菜,却时时留意各人案上餐碟。见哪位宾客骨碟将满,便示意侍从及时更换;察觉某人箸尖迟疑,即刻低声提示菜肴特性。其行事如春风拂槛,不着痕迹却处处妥帖。 宴至中巡,酒意渐浓,席间话题已从珍馐转至朝野风云。张元春执盏轻叹:"方才闻李郎君纵论天下,真令老夫茅塞顿开。惜乎僻居乡野,于朝堂动向实是闭塞。"忽而倾身压低嗓音,"尤对润州父母官朱刺史之风评,渴慕与闻久矣。" 银箸轻叩盏沿,他目光灼灼望向魏昭:"今日偶闻魏郎与朱使君竟有尺素往来?"魏明指节倏然收紧,李文醉眼微睁却精准捕捉此问,李半心中疑云骤起——“什么私信,魏大哥怎么会和朝廷官员有往来,就算有,这张家父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待魏昭应答,张元春已抚掌赞叹:"以魏郎之才,得使君青眼实属当然!"言辞忽转恳切,声气微颤:"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一观墨宝?绝非窥探**,实欲从字里行间揣摩封疆大吏之胸襟。"随即又体贴补充:"若涉机要,万万不必为难!" 魏昭与魏明对视一眼,心中豁然明朗——难怪张元春父子会现身于此,原来皆为那封刺史手书。魏昭从容搁下茶盏,神色澹泊如叙闲常: "此事不过一段尘外因缘。去岁随师云游润州,恰逢朱使君府中设坛祈福。法事既毕,使君邀贫道于松下清谈,所论不过自然之道、无为之理。所谓神交,止于玄谈,未涉俗务。" 他语锋微转,声若流云:"至于那封手书,不过临别赠言。然今日急流之中,身外之物岂得周全?早已随波化去,归於自然。万物有始有终,此信缘起于道,终归于水,正是其本来面目。"李半闻言,暗生惭意。“魏昭虽轻描淡写,然将此信随身携带,足见珍视。若非为救她性命,此物岂会毁于波涛?究其缘由,竟是在我。” 张元春凝神细听魏昭所述,字字推敲却难觅破绽,正暗忖需查证刺史府法事真伪,忽作恍然惊觉之态。但见他身形微颤,转向魏昭深深一揖及地,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震颤: "莫...莫非竟是因这孽子之过?!" 他猛然抬首,痛心疾首道:"罪过!天大的罪过!魏郎有所不知,老夫全然未料这逆子竟闯下如此大祸!"话音未落已转向张猛,目色骤然凌厉如刀,厉声喝道: "孽障!还不速来谢罪!" 这一声断喝震得席间烛火摇曳,张猛在父亲凛冽目光逼视下,只得佯作惶恐地趋前跪地。张元春袖中五指紧握,指节泛白,面上却仍维持着痛心疾首的神情。 张元春扬掌欲掴,厉声斥道:"行事孟浪致贵客落水,此为一罪;毁损朱使君手泽,此为二罪!此等雅物岂是金银可衡?万死难赎!" 他余光扫见魏昭仍从容执箸,心下正自惊疑,却见张震朗倏然离席,广袖拂动间已跪挡在张猛身前。张震朗仰首急声道:"叔父三思!皆是侄儿疏于管教所致,愿代堂弟受罚!" 李半垂眸掩去唇角讥诮,暗叹这出戏码比现代剧场更要精彩。 张震朗声转沉凝:"贵客在堂,若当场责打少主,恐落得治家无方之名。岂非因小过而损累世清誉?"语至末处,恰让魏昭等人听得真切。 张元春举掌悬空,眼底精光一闪而逝——这般机变,当真可惜不是亲生。他佯怒道:"休要顶罪!" "非是顶罪,实为陈情。"张震朗叩首及地,"责罚易施,清名难护。求叔父三思。" 魏昭适时轻振茶盏,声澈如泉:"贤侄所言暗合道要。《道德》有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令郎既已知悔,过求反失中和。" 张元春就势收掌长叹:"唉!若非震朗与魏郎求情,定不轻饶!"话音未落,张猛已悻悻起身,投向堂兄的目光如淬寒刃,哪存半分感激。 第60章 将计就计巧取衣 魏明适时抓住机会,佯装醉意朦胧,扬声喊道:“哥哥,明儿要去解手。” 张元春闻声,朝刚刚受了一番责难的张猛递去一个眼神,微微颔首。张猛面上虽闪过一丝不情愿,却仍立即躬身领命。 张元春随即转向魏明,语气温和:“猛儿,你为贵客引路。外面地滑,仔细照看。” 张猛从仆人手中接过一盏小灯笼,引着魏明缓步走出水阁。 待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张猛眼底寒光一闪,唇角无声扬起,暗想:“父亲疑此子痴愚有假,此事悬而不决,恐成他日祸源,殃及吾家大计!眼下廊暗人稀,正是良机。待我亲自出手,一探真伪!” 行至东廊尽头,灯火最为幽暗之处,张猛刻意将灯笼往外偏了偏,脚下也悄然放慢速度。待魏明将近身侧,他忽然不着痕迹地将右脚向外一勾—— 魏明跟在他身后,一边留心观察沿途地形与人员布置,一边也未曾放松对张猛举止的警惕。张猛那自以为隐蔽的试探,早已被他尽收眼底。 魏明心下冷笑:“老狐狸果然是派这竖子前来相试。也罢,我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魏明佯作不觉,仍如常前行,就在即将被张猛伸出的右脚绊倒的刹那,他倏然收步回腿,左脚不偏不倚,正踏中张猛设绊的右脚。只听张猛“哎哟”一声痛呼,魏明也顺势跌坐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水阁中众人闻声,纷纷朝东廊望去。灯火幽微,人影模糊,李半语带焦灼:“似是魏明在哭?莫不是跌了?”张元春亦作关切状,方欲开口,魏昭却抬手一摆,神色淡然:“无妨,明儿自幼畏黑,稍离灯火便要啼哭,诸位尽兴便是。”言罢,举杯向张元春致意。 张元春心下了然,分毫不觉意外。他借着魏昭敬酒,从容饮罢,便浑若无事般另引一题,与席间众人畅谈起来,将方才插曲轻轻掩过。 魏明这一脚踩得着实狠重,张猛捧足揉搓,痛入骨髓,恨不得立时掴这痴儿几掌,又恐留下痕迹,只得强压怒火。魏明倒地不起,哭声不绝,张猛只得假意上前搀扶,问道:“小郎君怎么如此不小心?可摔着了?”魏明举着擦伤的右手,呜咽道:“明儿疼,好疼……”张猛嘴角一扯,见他这副怯懦模样,心下暗嗤:“空长了好大身量,原来真是废物。” 当下不再多言,提起灯笼,引着他往净室行去。 行至净室数步外,张猛驻足道:"小郎君请自便。"话音未落,魏明已提着袍角奔向茅厕,衣袂翻飞间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夜风卷着落叶在廊下打旋,张猛久候不见人影,焦躁地捻着腰间蹀躞带。"这痴儿解手何以半晌未返?莫非……父亲之疑果真不假,其痴愚是诈,此刻已潜往他处?"他心头骤紧,疾步冲向净室,却见门前青苔地上水光潋滟。 "小郎君?"他强压怒气轻唤,回应他的只有穿堂风声。正欲掀帘入内,忽有温热液体劈面泼来,但闻魏明在暗处嬉笑:"天热难耐,明儿给墙壁消暑呢!" 张猛信手一揩,那汁液竟顺势渗入唇齿之间——“怎是这般滋味?!”他陡然色变,一股陌生的腥咸骤涌喉头,“这…这莫非是…?”想至此张猛顿时目眦欲裂,右手已抬至半空。不待他发作,魏明已嚎哭着扑出:"大哥哥打人!"那记掌风堪堪掠过魏明脊背,将苍色圆领袍扯出裂帛之声。魏明假意踉跄,跌撞冲向水阁。 张猛心头怒火翻涌,几乎咬碎银牙:“这天杀的痴儿,竟敢如此戏弄于我!”此刻他浑身湿透,腥臊难当,只得强压怒火,先行折返卧房盥洗更衣。 待张猛脚步声远去,魏明倏然敛去痴态,唇角泛起冷峭弧度。他如夜猫般潜回净室,“既然你执意要演这出戏,我必周全到底,定叫你尽兴而归。” 原来张震朗在剡溪藤纸上留下的“夜服置轩”四字,他早已铭记于心。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张震朗提前备好的夜行服,魏明苦思良久,终得一计。赴宴前,他特意在怀中藏了一只水囊——不论今夜是谁陪他来此,都注定要受这一浇。 方才张猛未至时,他已将净室细细搜寻,却未见任何包裹。以张震朗之缜密,定然不会将东西放在明处。“既要隐蔽,又须便于取用,究竟在何处?” 他凝神四顾,目光掠过遮蔽净室的那排翠竹,最终定格在一株高大的樟树上。此树种在净室周边本为驱虫,其树干下部的枝桠已被尽数削去,以防盗贼攀爬,非身手敏捷者难以登临。 魏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最安全处,亦是最危险处。 他步履轻盈如猫,踏地无声。樟树下泥土平整,未见翻动痕迹。仰首望去,但见树冠如墨融于夜色,枝叶葳蕤,在昏暗中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 他静立树下,深深吐纳。丹田内息如春溪破冰,倏然流转周身。只见他足尖轻点,在粗糙树皮上连环三踏,身形已如夜枭展翅,倏忽拔起丈余。五指如铁钩扣入枝干裂隙,臂膀微曲即伸,人已悄无声息翻上横枝。 夜露沾衣,寒意沁骨。他却在枝桠间如壁虎游墙,足尖总能精准寻得枝叶间隙,竟未惊落半片枯叶。 隐于浓荫深处,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卡在枝桠交错的隐秘处——一团用黑布紧紧捆扎的包裹,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只见魏明如鹞子翻身,左足勾住枝干倒悬而下,右手并指如剑点向包裹系扣。那黑布包裹应声坠落时,他腰间忽地弹出一段银索——正是用天蚕丝混编金银线的束带,索头小钩精准衔住包裹。 他凌空翻身落地,迅速解下外袍,就着净室内的水打湿衣物。又将发髻散开数缕沾湿,把夜行包裹掩在臂弯,覆上湿衣作遮掩。一路呜咽着奔回客房:"大哥哥欺负人!明儿的衣裳都破了!" 途经巡夜仆役时,他故意将湿衣抖得水珠四溅,那裂开的外袍在灯下格外刺目。回到卧房魏明立即将包裹塞进榻板暗格,反手把湿衣掷在明间胡床上,只着素绢中衣便冲出水阁。 "明儿没有衣裳换了!"他奔过曲廊,哭声惊起宿鸟。算准张猛此刻应还在别院盥洗——更衣、熏香、重整蹀躞,至少需两炷香工夫。魏明虽步履仓促,眸光却如寒潭映月,将沿途景况尽收眼底。但见水阁东廊第三根楹柱后的暗哨,库房檐角新悬的铜铃警哨,乃至庖厨后门堆积的柴薪高度,皆与张震朗所示舆图丝毫无差。 他假意踉跄扑向假山石,袖中指尖已丈量过石隙宽度——正合舆图标注的七寸之数。途经马厩时故作惊慌躲闪,实则默数了槽间战马的数量,连那匹额生白星的突厥骏马,都在张震朗早前提示的“西厩二柱”位置。 当巡夜梆声自更楼传来,魏明在心底暗赞:三慢两急,时序与图上备注的戌时三刻分毫不差。这般严丝合缝的印证,令他终将那份舆图暗记于心。夜风拂过少年湿透的中衣,他望向水阁方向的眼神里,已褪去三分疑虑,添了七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