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六日》 第1章 坠落 梧桐叶穿透江离的身体落在石阶上时,挂在教学楼顶的铜铃开始嘶鸣。 这是江离第二次看见同样的,刺眼的日光。 江离握紧走廊尽头的消防斧,潮湿的霉斑顺着斧柄爬上掌心,上轮回被活活烧死的记忆还在胃里翻腾。抬腕看表——12:00,距离火灾发生还有一个小时。 一个晴朗又带着微风的下午。 青岚高中新校区四楼的音乐教室内,同学们坐在一起上音乐课。 音乐老师沉静地坐在钢琴前,指尖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跳跃,轻柔的音符缓缓流淌,伴着学生稚嫩的轻声和唱。 窗边,一盆兰花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幽香,江离端坐在桌前,认真地唱着词曲。一头乌黑的短发恰好与她的肩齐平,发丝细软,像是被夜色浸染过,微微泛着光泽。发尾刚好及肩,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风拂过湖面荡起的涟漪。 额前的刘海修剪得整齐,偶尔被风吹乱,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神干净得像初春的溪水,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倔强与灵动。 她的歌声很清澈,像山涧里的清泉,叮叮咚咚,奔流而出,融入天地万物之中。 江离正学得出神,忽然感觉她的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 她侧眸看向身边的人,她的同桌,沈昭明。 他肩线平直,像一株挺拔的松,带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眉骨略高,眉色如墨,斜飞入鬓,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眼尾微微上挑,藏着未尽的锋芒。黑发随意垂落,发梢微卷。此刻,他玻璃似的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眉头微蹙。 江离压低声音,轻轻地说:“什么事?” 沈昭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闻言,江离吸了吸鼻子,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没有啊,你怎么了?” 沈昭明不自在地摸了摸脖颈间的玉佩,瞄了几眼江离,“……那可能是我闻错了吧。” 江离默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出声唱歌,而是静静地听着曲子弹完。 在歌曲即将接近尾声时,沈昭明似是忍受不了什么,捏住了鼻子。 “滋滋……滋滋滋……” 非常非常细小轻微的声音,在江离耳边响起,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那好像是火焰跳动的声音。 “沈昭明。”江离陡然出声,低头凑到他耳边说,“我好像知道你在说什么了……我听到有火焰在燃烧……噼噼啪啪的……” 沈昭明猛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咳咳……我知道你耳力很好,但没想到这么好,我都没有听到,只是闻到了烟味。” “那就是我们的感觉没有错。好像发生火灾了?为什么学校没有拉警报?”江离向窗外看去,只见一股黑色的浓烟缓缓飘了进来。 “不好,起火了,大家快跑!”江离一把拉住沈昭明的袖子,指着窗外大声呼喊着。 教室里瞬间混乱成一锅粥,学生们都惊叫起身,打算往门外跑去。 这时,一道刺耳的音符划破长空,江离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音乐老师早已七窍流血,指甲深深地扣进黑白琴键中。 老师的头颅僵硬地转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走、不、掉、的、” 下一秒,老师似是没有痛觉般,陡然抽出染血的指甲,抓向离他最近的一位学生。可怜的学生的脖子瞬间被割下,一颗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跑!”江离大喝一声,不知何时一脚踹开了音乐教室的大门,和沈昭明拉着尽量多的同学一起跑。 一出教室,这才发现发现外面早已被火海吞没,更加糟糕的是,火海之中似有和刚刚变异的老师,差不多的身影…… “咳咳!咳咳咳!这是什么情况?”沈昭明不自觉地拉紧江离的袖子。 “不知道!好像有东西追过来了!”江离让沈昭明跟紧自己,挑火势还没那么大的地方,在走廊上狂奔。 好几名同学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成为了那些怪物眼中的香饽饽,几个黑影在他们身后紧跟不舍。 火海将一切吞没,有几处木质的架子塌倒下来,压住了几名学生,他们嘴里发出痛苦的惨叫。 就在又一处架子即将压倒一名女生,江离眼疾手快,一把拉过了她。 “谢……谢谢!”女生眼底映出水汽,哭腔颤抖。 江离指着旁边一条走廊,“我们分头跑吧,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吸引那些怪物的注意。跑出去,叫警察。” 女生犹豫了一下,狠咬下牙,“同学,保重!”女生带着几位要好的同学,消失在另外的走廊尽头。 江离,沈昭明和两位同学继续奔跑着,不断寻找着可能的出路。 “咳咳……怎么办?每处下楼的楼梯都被火封死了。这火好像是从楼下开始烧起来的,只有楼上稍微好些。”沈昭明紧盯着楼梯口跳动的火焰,“这么大的火势,根本出不去。” “那就去楼上,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拖一会是一会儿,或许我们可以等到救援到来。”江离感受着炙热的温度,就算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面上依然尽量维持着镇定。 一定要活下去! 几人不断地寻找着出路,不时还要躲避来自怪物的追杀,好不狼狈。 最终,他们被逼到了天台上。沈昭明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沈昭明!你没事吧!”江离身上亦挂了彩,校服被烧了好几个洞。 “咳咳……我的鼻子……”沈昭明紧紧地捂住鼻子,指尖有殷红地鲜血流出。 江离心下一惊,还未有什么动作,只听见天台门砰砰作响,那些东西还是跟过来了! “砰!砰砰!”平时纹丝不动的铁门,此时像残破的落叶,似乎马上就要折断。隐隐可见,门中央似乎有带血的指甲捅了进来…… 在身旁同学的惊呼声与哭泣声中,江离猛地站起身,朝天台边缘看去。在墙壁的边缘,有一水管顺着顶楼向下延伸,旁边是每一层楼的空调外机。 “这里有一条水管,我们可以顺着水管爬下去。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了。”江离指着墙外的铁管,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另外两名同学面露难色,猛地摇了摇头,“这……还是不了吧,你要下去你下去,我们可不想被摔死。” 江离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昭明握住了手,“江离,我们走。” 江离眸光微动。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另外两位同学点点头,和沈昭明翻身坐在了天台边缘上。 “我先下去,每层楼都有空调外机,可以用来借力。万事小心。” 沈昭明还欲说些什么,江离便已经翻身抓住了水管,向下慢慢爬着。 江离的手心微微冒汗。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呢?这是她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爬水管。可是她想要活着,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砰!”铁门终于还是经受不住摧残,被怪物从外面破开。江离听到了那两位同学的惨叫声,心猛地一紧,手中差点一个不稳摔下去。好在她及时地扶住了旁边的空调外机,才得以稳住身形。 “江离,你没事吧!”沈昭明焦急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我没事……”江离抬头,却看见一个面容丑陋的怪物站在天台边缘,向下望着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个。 “不好!沈昭明你小心!” 经过江离的提醒,沈昭明一抬头便发现怪物已经顺着水管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缓慢却以比他们要快的速度朝他们爬来。 怪物张着血盆大口,长长的舌头耷拢在嘴巴外,已经看不出人形。沈昭明感到怪物的口水似乎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感到一阵恶寒。 “还有四层楼!爬快一点!”江离焦急地呼喊着,眼看着怪物离他们越来越近。明明还有几层楼就到了!可恶!这个高度直接跳下去肯定会摔死的! 眼见着怪物就要抓向沈昭明的喉咙,江离灵机一动,一把抓住沈昭明的脚踝,将他拉向旁边的空调外机。自己却一个身形不稳,眼见着就要坠落。 江离瞳孔紧缩成一个针眼,眼里倒映着沈昭明惊恐的神情,感觉自己身体轻盈,失去重力。 四楼……肯定会摔死的吧……江离闭上了眼。她没有办法看着沈昭明在自己的眼前死掉。 就在她以为会被摔成肉泥时,突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极速坠落中天旋地转,江离痛得发出一声闷哼。 她缓缓睁开眼,却发现,本该在空调外机上安全待着的沈昭明正被自己压在身下,眼珠突出,胸腔凹陷,脑后已成血泊。 他为了救自己,当了自己的肉垫……死了……?! 第2章 梦 沈昭明……死了?! 江离不可置信,想要伸出手摇晃他让他醒醒,可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在害怕,他会因为她的触碰碎得更加彻底。 江离感到自己的喉间一阵甜腥,猛得吐出一口鲜血。 失血过多造成的眩晕,让江离眼前的世界出现幻觉,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万花筒中,烟雾弥漫的校园,丑陋可怖的怪物,在她眼前通通撕裂成血色的碎片,硬生生挤进她的眼眶,让她终于流下了眼泪。 水汽蒙住了她的眼,但她依旧能感觉到怪物的利刃已然划到眼前,将要她朦胧的世界撕开一个口子。 江离下意识地护住了躺在地上重伤的沈昭明,就在这时,一阵劲风贴着她的右耳划过。 “砰!”还没等江离没反应过来,子弹已经正中眼前怪物的眉心,怪物在她半米的地方倒了下去。 “你没事吧!快来救援!这里有幸存者!”警察收了枪,快步跑过去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江离。 江离紧紧地握住警察的胳膊,满脸泪水地乞求:“求求你……救救他……”话音刚落,江离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黑暗包裹了一切,周围静得出奇。 江离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在这样黑的环境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说不害怕不孤单那是假的,她绝望地奔跑着,希望能找到一丝光亮。 她的脚底渗出了鲜血,红色逐渐将黑暗的世界浸染。她看到一个长发女性站在远处,静默地背对着她。 那个女人的脸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江离情不自禁地流泪。 “姐姐……姐姐……!别离开我!”江离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心痛的无以复加。 可女人像是听不见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往更远、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江离拼尽全身的力气追赶,终于在女人彻底消失之前摸到了她的肩膀。 江离迫不及待地将她转过来,却愕然发现眼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沈昭明。 少年眉眼弯弯,眼中倒映着星河和满满的她,偏生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吐出的话令人毛骨悚然,“江离……我好疼啊……好疼啊……” 眼前的沈昭明眼睛和嘴角开始渐渐流血,变得愈发像死前的模样。 江离却没害怕,反而更进一步,手颤抖地帮“沈昭明”抹去脸上的血迹,哭着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沈昭明”似乎是因为没吓到江离而失去了兴致,祂嫌弃地甩开了江离的手,“谁让你擦了?”说罢,往江离额头上弹了一下,江离立马就昏了过去。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被从半开的窗户渗入的晨风冲淡了些。淡青色的天光透过纱帘,在雪白的被单上投下朦胧的网格状阴影。点滴瓶里的液体无声坠落,在透明管子里泛起细小的气泡,像被按了静音键的计时器。 原本昏迷不醒的江离猛地睁开眼睛,似受到了极度惊吓,大口大口的喘气。 原本坐在床边江母见到江离醒来,惊喜地站了起来,急忙上前,满眼含泪:“我的女儿啊,你终于醒了!” “妈……我这是……沈昭明还活着吗?学校怎么样了!” 江母给江离端过来一杯热水,有些踟蹰地说:“小离,这次的火灾形势严重,只有你一个人逃了出来……警方说是一场意外。” 江离很努力地用双手握紧杯子,才没让杯子从手中滑落。 她不可置信,明明昨天一切都好好的,怎么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夺去无数鲜活的生命。 “意外?可是明明是有怪物展开大规模杀戮!” “什么怪物?小离你不会吓傻了吧!我知道这对你打击很大,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怪物?而且警方都已经确定了!” “咚咚咚。” 就在此时,有人敲响了门:“你好,我们是警察,听说江离已经醒了,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她。” “请进。”江母将门打开。 “江离你好,我们来是想问你一些有关于青岚高中火灾一案的相关事项。请问你是否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江离手紧紧抓住被子:“学校里出现了会杀人的怪物,就是因为它们的一路追杀,我和我同学才会被逼得无路可退。你们也看到的吧!我记得当时我差一点就被杀了,有个警员及时开枪才将我救下。” 为首的年长警官从后面招了招手:“小林,过来一下。” 名叫小林的年轻警员从后面走了过来,年长警官指了指他:“他就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小林,你说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林注视着江离,神色平静:“我赶到教学楼的时候,江小姐已经昏迷了。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超自然现象,更没有什么怪物。” 江离瞪大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年长警官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孩子,冷静一些,你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导致出现幻觉了。” “幻觉?呵……”江离双手抱住头,她记得,她全部都记得,吃人的火海、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还有为她惨死的沈昭明……对啊,沈昭明! 江离抬起头,声音微微颤抖:“那林警官,你有看到沈昭明吗?就是和我一起坠楼的那个男孩子。” 沉默在空气中漫延,林警官缓缓摇了摇头,江离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 连尸体都没有吗?连给个机会让她自己为他安葬都不行吗?江离心口止不住地疼痛,晶莹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入看不见的阴影。 年长警官见江离这模样,转头吩咐:“去查查这个叫沈昭明的人。” “是。” 在警察离开后,江离失神地靠在枕头上,透过窗户看着灰色的天空。她遇事一向坚强,认为不管什么坎坷都可以跨过去。可是这次……她真得无法接受。 江离轻轻地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江离并没有受太重的伤,疗养了一个月之后就出院了。这段时间,警方也在全力调查,可奇怪的是,最终结果都指向——意外。有些学生同样幸存下来了,可不约而同都失去了火灾前的记忆。 除了江离。 此次案件影响甚广,各方媒体争相报道,江离不可避免地被推到风口浪尖。在医院的这一个月就有各路记者前来采访,试图拿到第一手情报,可他们全部都被江离拒之门外。 与此同时,警方还告知她,他们并没有查到名叫沈昭明的男生,母亲和同学们也都表示不记得有这个人。 可怕的记忆,不存在的沈昭明,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可她知道自己没有。为什么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忘了呢? 她想讨个公道,既然警察调查不清楚,那就她自己来查。可是……她好累,也同样迷茫。想要调查,就必须返回案发地点。但现在的她已经对那座学校产生了巨大的阴影,午夜梦回,昔日的同学被火海吞噬的画面挥之不去,这些已经成为了她的心魔。一个胆小鬼,怎么去查明真相? 江离第一次这么恨自己懦弱。 一直守着江离的江母也看出来女儿的抑郁,于是等江离出院后,便带着她搬回乡下老家居住,远离城市的喧嚣。 阳光透过茂密的榆树叶,在泥土地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小车穿过村庄的土路,被晒得发白,留下一串轻烟似的尘土。 母女二人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婆好。” 回来之前,江母早已和外婆打过招呼要住一段时间。倚在堂屋门框上的外婆,像一株老树感知到风,整个身影都微微颤动起来。她的眼睛望着虚空,没有焦点,但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瞬间漾开了光。她没应声,只是扶着门框,急切地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老茧的手,在空中摸索着。 江母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外婆在空中探寻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哽咽着:“妈,是我,回来了。还把您外孙女也带回来了。” 江父在江离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江离是由母亲与外婆共同抚养长大。后因江母工作调动和江离的学业,母女二人才搬到了城市,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座老屋。 江离拉着小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房间的门口——这是她的房间,也是她姐姐江雪的房间。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沉默地站了很久,黑色眸子沉沉的。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一阵熟悉的、带着淡淡樟脑丸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又被猛地拉回眼前。 “姐,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声。 因为这是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 一切仿佛还是老样子。靠窗的两张并排的单人床,铺着同样印着淡紫色小花的床单,只是属于她的那一张,此刻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我回来了,你却不在。 你何时能回来?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第3章 日记 江离的姐姐,江雪,比江离年长五岁,自幼时起便与其共同长大。姐妹二人,形影不离,知根知底。 江雪人如其名,冰雪聪明,考入了知名师范大学,毕业后前往a市教书。 江离还记得江雪离开的那天,乌云密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仿佛大声说话都会震碎什么。 15岁的江离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一面之后,想再见一面就很难、很难了。 江雪像往常一样,伸手理了理江离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她的目光在江离脸上停留了很久,那双和雪一样干净澄澈的眼睛里,翻涌着一些江离当时还看不懂的、关于未来的复杂情绪。 “我走了。”她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落在江离的心上却有千斤重。 江雪拉起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门口。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一如现在一般。 人们总说,你越不想发生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在姐姐离开后三个月,她失去了联系。据调查,她最后出现在青岚高中的附近。到现在,依然生死未卜。 江离闭了闭眼,仰躺在自己的床上,思绪杂乱。她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姐姐的离奇失踪和沈昭明的抹去有某种关联。 想着想着,江离又想起来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她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她的世界已经被海水完全的蒙住了。色彩、声音、甚至空气,传到她那里都会变得隔膜而迟钝。只有拼了命挣扎,才能从名为回忆的死亡之海里冒出头来,贪得一口氧气。 至少现在,她只想把自己养好。 三年后。 江离认为,在老家,没有一件事物是焦急的。云按照自己的节奏飘,稻子按照自己的节律生长,溪水叮咚地流,却从不催促。它们让她慢下来,停下来。就在这清晨的露珠里,在这泥土的呼吸里,紧绷的心也得以舒展。 江离没有再去上学,而是留在家里帮外婆干活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还算轻松平常。 这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黄昏,江离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看着夕阳为远处的天空镀上温暖的琥珀色,融入瑰丽的晚霞。 江母在厨房忙碌,外婆在一旁坐着,方便江母照看。 外婆喊了江离的名字,叫她过来。她用她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递给江离一碗刚煮好的、最简单的红薯粥。 “谢谢外婆!我进去吃!”江离乐呵呵地捧着碗往里走。 在老家的这段日子,江离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些血腥的,残忍的梦不会再出现在她的脑中,那积郁在胸中、冰封已久的块垒,在升腾的烟火气中,一点点松动、融化。 江离坐在桌前,将滚烫的粥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一具沉重的躯壳,而是可以重新去自由呼吸。 刷完碗,江离回到了卧房。要说还有什么梗在心头,那就只有姐姐和沈昭明。过去的这段日子,她和母亲没有放弃寻找江雪,可一直没有进展。 以及关于沈昭明,她后续又打电话询问沈昭明的父母,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根本没有孩子。沈昭明生活的痕迹好像被抹去了,众人的遗忘赐给年轻的男孩二次死亡。 江离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审视着自己的脸庞。她抬起手,镜中的她也抬起手,指尖隔着冰凉的镜面相遇。 三年过去,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她的脸不再浑圆,轮廓更加清晰,颧骨有了微妙的起伏,下颌线利落地收拢,墨色的眼褪去了少女时代雾蒙蒙的羞怯与迷茫,沉淀下一些初具雏形的坚定,和迎向未来的、柔软的勇气。 如果沈昭明还活着,应该也会和自己一样长开、长高吧? 有时候江离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可能沈昭明真得不存在,一切只是她对青春爱恋的臆想,沈昭明只是一个情感寄托。 江离摇了摇头——不,沈昭明一定存在过,不然她不可能活下来,所以,她一定不能忘记他,就算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记得他,她也不能忘记他。 恍然间,江离觉得镜中的自己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张脸的轮廓更分明了,下颌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利落。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那双眼睛——是她熟悉的,眼神深处映出了她的朝思暮想的、温柔的眼睛。 江离猛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无意识地说:“昭明。” 镜中的“沈昭明”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她该害怕的。 可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平静,缓缓降临。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死死地盯着镜子。怒火像一锅被逐渐烧沸的油,在江离的眼中窜上来,无法言说的委屈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无力感涌上她的心头。 “够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变成他的样子!”江离闭上眼大喊出声,下一个秒,身体先于意识采取了行动。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镜中那张脸狠狠砸了过去。 “砰——哗啦!” 一声尖锐刺耳、近乎破碎的轰鸣在空气中炸开。冰冷的镜面应声而裂,无数道狰狞的裂纹从撞击点辐射开来,像一张瞬间织就的蛛网,将“沈昭明”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照出“沈昭明”扭曲的、变形的面容,和他死前痛苦的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几片细小的碎玻璃从框架上脱落,叮叮当当地掉在洗手台上,发出清脆又残忍的余音。 等江离回过神来,发现镜子映照出来的内容已经恢复正常。 拳头传来一阵迟来的、钻心的刺痛。她低头看去,指关节处被划开了几道细口,鲜红的血珠正缓慢地渗出来,像悲伤的眼泪。 江离逐渐平静下来,她怔怔地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接着她突然发现,镜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江离不顾手上的疼痛,轻轻剥开破碎的镜面。 随着碎掉的镜子被慢慢剥开,江离愕然发现,镜子后面居然是空的!而在镜子后面,赫然躺着一本陈旧的红色日记本。 江离一眼就认出,这是姐姐江雪的日记本。 她和江雪曾经有段时间互换过日记本,分享日常,直至江雪离开。江离一直以为江雪把日记本带在身边,却没想到,这本日记会被藏在镜子后面。 看来,日记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 江离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其拿出,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接着去清理包扎了右手的伤口,以防伤口流出的血污染了日记的内容。 做完这些,江离坐在桌前,郑重地打开了日记本。 内页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带着潮湿的触感。江离的目光掠过她曾看过的内容,直到翻到后面的某一页,指尖蓦地停住。 江雪的字如其人,优雅秀丽,但写到这一页,笔触忽然变得急促潦草,仿佛执笔人的心跳正透过纸背传来,上面的内容也是江离从未看过的。 那一页没有日期,只有几行字被用力地、几乎是刻印在纸上: “青岚高中午夜十二点的旧校区,钟声响起时,时空夹缝的通道将会开启。” “穿过镜子,当心藤蔓。亲爱的妹妹,这是姐姐这次要和你交换的日记。” 字句在这里戛然而止,这就是江雪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江离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空中漂浮的声音,可这几行字,却像带着嘶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尖叫起来。 旧校区,那个被铁丝网围起、荒废了十几年、几乎没有人会靠近的地方。 一回想起青岚高中,痛苦的记忆就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包裹着江离。她猛地合上日记,心脏怦怦直跳。窗外的月光照在日记本上,似乎也冷了几分。 这本日记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被她不经意地,撬开了一道名为真相的缝隙。 一个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江离的脑海中轰然作响:她一定要去旧校区一趟! 恐惧吗? 当然,但她不想再等待了。无论是姐姐还是沈昭明,她都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找到一个答案,想得到解脱。 江离缓缓站起身,走到衣柜旁,从最深处拿出一沓钱——这是她这几年积攒的积蓄,她打算全部留给家人。 她在纸条上写下告别的话语,告诉家人不必担心,自己只是去旅游了。 江离拉上背包拉链,背着包偷偷溜了出去。她望向沉沉的夜幕,目光穿透黑暗,直指向城市边缘。 旧校区,我来了。 第4章 两面 午夜,城市还在沉睡。江离披着夜色,来到了旧校区的铁丝网前。三年前,青岚高中被彻底查封,连带着这附近也变得萧条起来,毕竟没有人愿意和一个邪门的学校住那么近。 铁丝网年久失修,锈迹斑斑,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怪物嶙峋的肋骨。风穿过破洞,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江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湿土和植物**的气味,冰冷地灌入肺腑。 她将背包先甩过网去,背包落在对面的荒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接着,她戴上手套,抓住冰冷粗糙的铁丝,脚踩在网格的缝隙间,开始向上攀爬。 铁丝网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在最顶端,是尖锐的倒钩,她必须极其小心地、几乎是贴着身子翻过去。江离能感觉到锈刺刮擦着衣裤,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的声音。随着她整个身体的重心转移—— “嗤啦——” 衣角被钩住,撕裂了一道口子,但她已经朝着网内的黑暗坠落。 短暂的失重后,江离的双脚重重地踏在松软、潮湿的土地上。她尽力稳住身形,用膝盖承受冲击,微微弯曲。 进来了。 她拾起背包,背在身上。前方,废弃教学楼庞大的轮廓在模糊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窗口像一只只挖去了眼珠的黑洞,正无声地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江离不知道的是,从她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了一个必然的因果,再也无回头之路。 江离记得,日记本上写到“钟声响起时”,这应该说的是旧校区的钟楼。 在上学时,同学之间就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旧校区的传闻,于是在每一届学生的窃窃私语中,这个传说不断地被添加上新的细节。 但无论怎么添油加醋,其内容核心并未改变,那就是在午夜前往钟楼顶层,会听见弹奏钢琴的声音。 这悠远的钢琴声只会在午夜零点前后出现,没有人见过弹琴的人是谁。听说,只要你没有及时捂住耳朵,就会永远迷失在琴声中,成为下一个钢琴的弹奏者。 起初江离听其他同学谈论这个传说时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当作娱乐消遣的小故事听,没想到成为了一条线索。所以她打算去钟楼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钟楼底层那扇朽坏不堪的木门早已朽坏不堪,江离轻而易举就推开了它。随着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杂着厚重尘埃和陈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盘旋而上的阶梯在手电光柱下向前延伸,像在沉默地邀请来访者向上而去。 纵使江离知道钟楼里不可能有其他人,但还是不自觉地放缓脚步。她顺着阶梯向上走,脚步声在楼里里产生空洞的回响,与心脏擂鼓般的声音撞在一起。 楼梯很长……很长,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要知道,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也会觉得身后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尾随而上,保持着固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距离。 简称,自己吓自己。 江离咽了咽喉咙,尽量保持冷静。她既然决定来到这里,就意味着无论是人是鬼,她都要来会一会! 终于,江离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钟楼的顶层。 这里是一个圆形的广阔空间,远比从楼下仰望时感觉的要庞大。南边是巨大的拱形窗洞,没有玻璃,仿若空洞的眼眶,任由凄冷的夜风呼啸而来。头顶上方,是钟楼复杂的、静止的机械结构,在上空织成一片庞大的蛛网。 水银般的惨淡月光从拱窗洒入,江离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在这片已经荒废的空间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架东西。 一开始,江离以为那只是一堆被遗弃的旧家具,但当她将手电光稳稳地打过去时,她的呼吸,连同时间一起,骤然停止了。 那是一架钢琴。 一架老式的、乌木材质的立式钢琴。它奇迹般地矗立在那里,琴身没有蒙上预想中厚重的灰尘,而是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种如同湖面般平静的光泽。它与此地所有破败腐朽的意象都格格不入,洁净完整得诡异,仿佛被谁一直精心擦拭保养着,正等待着一位演奏者的到来。 难道,传说是真的!? 可细想下来,江离又觉得不对,她刚刚从走上来的过程中并没有听到钢琴声,现在站在钢琴前,它也没有自己弹奏,又怎么用琴声让人迷失心智? 不过,在废弃已久的旧校区钟楼出现一架保养良好的钢琴,已经够让人起疑了。 江离这么想着,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没什么用的杂物,根本没有人。而她刚一路走上来,也没有发现给人住的房间。 好像陷入了僵局。 江离再次望向那架钢琴,这架钢琴,绝不是普通的物品,也许……这上面会有什么线索。 她一步步走近,谨慎观察着。这架钢琴在月光下像一个优雅的棺椁,散发着不容抗拒的诱惑。 江离伸出因紧张而发凉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闭合的乌木琴盖,接着,缓慢地掀开了琴盖。 象牙白的琴键露了出来,除了很干净并没有什么异常。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随便乱弹吗?还是需要弹指定的曲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指尖轻轻按在了一个中音区的琴键上。 江离会弹一点钢琴,和沈昭明有关。曾经学校举办元旦晚会 ,他们两个打算搭档合作表演节目,她唱歌,沈昭明弹琴。没想到的是,中途沈昭明受了手伤没法继续弹钢琴。原本沈昭明都打算放弃了,她却不想两个人的努力白费,于是自请学习弹奏。 如果沈昭明唱歌算能听,那么她对弹琴是一窍不通。好在沈昭明是个好老师,她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地弹完了,至于总体效果…… 反正沈昭明挺高兴的。(虽然不知道拿了最后一名成为大爆冷有啥好高兴的!) “噔——!” 一个又一个孤单的音符跳了出来,像一颗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激起层层涟漪。就算声音在这空旷的钟楼里显得异常刺耳,但这是江离唯一会弹的曲子。 这突兀的琴音,像一个信号,无意间打破了这个空间安静的平衡。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破旧的箱子后面躺着一面脏兮兮的镜子。那镜子原本只平静地映照着天花板,但当琴声响起时,镜面仿佛活了过来,内部不再是反射的影像,而是散发着只需看一眼就令人想尖叫着逃离的血腥红光。 紧接着,一条带着尖锐棘刺的暗绿色藤蔓,如同水蛇般悄无声息地从镜面中滑出! 藤蔓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带着寒意精准地缠绕上江离的左脚踝。 “嘶!”江离惊叫出声。 那藤蔓像是在捕食一般,带着要将她骨骼碾碎的蛮力猛地收紧,剧痛瞬间从脚踝传来,锋利的棘刺轻易地刺透了江离的裤袜,深深扎入皮肉之中。 江离死死抓住凳子试图挣脱,但那藤蔓纹丝不动,反而将她向镜子的方向拖拽了一小段距离。钢琴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但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第一条藤蔓之后,镜面如同沸腾一般,又探出了第二条、第三条……它们扭曲着,蠕动着,贪婪地朝着她的方向延伸而来。 江离双拳难敌藤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拉向镜子。在自己的脚快触碰到镜面时,她神奇地发现,自己的脚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镜面,接下来是大腿,腰部,肩膀…… 在江离快要被完全地拉入镜面时,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架钢琴。琴键上,被按下的音符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而琴盖,正缓缓放下…… “铛——!”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嘶鸣,时空夹缝的通道已然开启,是重写结局,还是深陷泥潭? …… 江离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一片毫无重量的叶子被卷入狂暴的漩涡。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碎裂开来,紧接着,是极致寒冷穿透骨髓。 原来……镜子里的世界这么冷吗? 短暂的黑暗与失重感过后,她重重地摔落在地。 江离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睁开眼。当她的视野逐渐清晰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寒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红。 放眼望去,全部都是令人疯狂的血色。 这里应该没有像太阳一样的光源,但被一种来自空间本身无处不在的血红光辉所照亮,因此一切清晰可见。 江离回头,那面将她拖拽进来的镜子已经不见踪影,缠在她脚踝上的藤蔓松开了。 江离有点茫然地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好像有点熟悉。 除了天空和空气都是红色的,她脚下的这栋建筑,应该正是新校区综合楼的天台——也就是三年前火灾发生时,她最后来到的那个天台。 不过这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寂静,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汩汩声。 “噗通……噗通……” 江离心跳如擂鼓,因为她注意到,好像有一个身影从血雾中凝聚,再缓缓显现。 修长的身形,干净的白衬衫,还有……熟悉的脸。 沈昭明……? 但头发,为什么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