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 第1章 第一回 景和二十一年,冬。 长安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晚,临近正月才洋洋洒洒地落了第一场雪。这场雪来的又大又急,顷刻间便将整座长安覆盖,月色朦胧中一切都是安逸又美好的模样。整个长安被藏于白雪之下,且纯且白。 已至深夜,薛府里一片沉静。其时早已熄灯,唯余屋檐下几盏大红灯笼高照,红光落在雪地上倒也不显寂寥。几个守夜的下人蹲坐在门口打着瞌睡,有人脸上带笑似是做了场美梦,有人从梦中冻醒捂紧身上薄袄复又睡去,还有人静悄悄地走在偏僻小道上,留下一串雪白足迹。 若英在这皑皑白雪里走了片刻,来到一扇门前。她轻敲两下,门应声而开,露出后头一张苍老面容来。这老妪年过半百,面容慈祥,温声道:“若英来啦,快进去吧。姑娘在里头饿了一下午,此刻怕是等急了。” 若英一笑:“王嬷嬷,多谢您啦。”她四下一看,确定并无旁人,遂小心翼翼地进了门。 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祠堂槛窗上,梁间漏下几缕月光,薛芸望着随月光游移的阴影,恍惚看见自己映在香炉上的脸——炉身里嵌着的香灰扑簌簌落下来,倒像给她蒙了层青灰的面纱。东窗下瓷瓶内插着的梅枝早已枯死,投影在墙上随北风摇晃成张牙舞爪的精怪。 更漏声从门外飘来,暖光先于人影漫过门槛。 “咚咚。”后门传来一声清响,随即门被推开露出一条缝隙。若英蹑手蹑脚地进来,快步走到薛芸身旁,打开食盒将里头东西拿出来,轻声道:“姑娘,这祠堂好生昏暗。夏日便罢了,冬日里天暗的早,寒气又重,在这待上一晚人都要昏了去,大人竟也忍心这样罚您!亏得今儿是王嬷嬷值守,否则我怕是难得进来。” 薛芸正坐在蒲团上,整个人缩在一件小小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眉目如画,实在生得一副好模样。在祠堂跪了一下午水米未进,倒更显她脸色苍白,瞧着叫人怜惜。她道:“这世上有爱女如命的爹,自然也有如弃敝屣的爹。”薛芸顿了顿,平静道:“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若英一时哽住,不知说些什么。她解下薛芸身上的单薄披风,看着薛芸一阵瑟缩,她轻叹一声,随即拿出另一件更厚实些的披风给薛芸系上,又将原先那件披风铺在蒲团上:“姑娘,您再试试,可暖和些了?” 薛芸慢慢站起身来,一个姿势坐得久了,血液不畅,双腿有些麻木。她揉了揉腿,又再坐到蒲团上,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似乎寒意都被隔得远了。她笑道:“不错,暖和多了。” “姑娘,马上便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可要许个愿吗?比如……”若英看着自家可怜的姑娘,想找个轻松话题好叫她高兴些。 “比如什么?”薛芸低头吃着包子,随口问道。从今日下午到现在,她已有大半日未曾吃过一口东西,实是饿得很了,胃里翻江倒海以示抗议。好在若英手艺不错,豆沙内馅磨得极细,甜味也是恰到好处。 若英倒是兴致勃勃,眼里明亮:“比如,来年寻一良人!” “你这丫头,忘了我今日怎么进这祠堂里来的吗,又编排起我了。看来是我往日对你太好,欠收拾。”薛芸挑了个眉,顺手在若英头上弹了一下算是说错话的惩戒。 若英一阵哑然:“姑娘……是若英不好,提起您伤心事了。可您真没什么对来年的期望吗?” “无甚可许。”薛芸摇了摇头,一丝一丝掰扯着手中包子,随后朝若英笑道:“夜深了,快回去睡吧。过几日我便出来了,带你去玩啊。” “那您且歇着,奴婢告退。”若英收起食盒,再将她进来的痕迹打扫干净方才一步三回首地出了门。 随着灯火暖光消失,偌大祠堂里只剩薛芸一人。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恍惚间又想起今日午时,她爹站在祠堂门口,面容冷漠:“你且在这祠堂里慢慢想,想好再出来。” 想什么? 啊……原是将主意打到自己婚事头上来了。 望见文澜来时,薛芸眉头便狠狠跳了两下。 揽月小院正屋里珠帘微卷,软烟罗下斜斜漏进一缕雪色。香炉里浮起一线青桂香,袅袅绕上绣着蝴蝶的软烟罗帐。靠南摆了张月牙案,薛芸正坐在桌案旁同若英剪着窗花玩。 若英手巧,几剪刀下去便是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图案。二人嬉闹说着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一方天地内满是欢声笑语。 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薛芸抬眼一看,竟是周兰蕙身旁的嬷嬷文澜。 文澜见了她微微俯身,道:“姑娘,夫人请您去一趟猗兰阁。” 薛芸听罢道声知晓,又叫文澜暂候片刻,待她简单梳妆。 菱花铜镜支在楠木镜台上,左侧妆奁半启,里头散着羊脂玉手镯、明珠耳珰、蝴蝶发簪等首饰,另一个小盒里盛着新调的胭脂,纹样雕成盛放的海棠。若英站在薛芸身后,拿起一把木梳细细梳理她长发。若英望着镜中人的面容,不由担忧道:“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夫人突然传您去她院子里,也不知何事。” 薛芸看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自己,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到底一个也没说出口,只笑道:“近日书读得不错,出口成章啊。” “姑娘——!”若英忧心忡忡,不曾想当事人还有闲情逸致来笑她一句。然她确实手巧,嘴上说话、心里烦忧,也不碍她三两下就给薛芸挽起发髻,再插上几朵珠花便大功告成。 薛芸随手挑了对月白耳珰戴上,心想她生母早逝,薛晟后又再娶,新夫人便是周兰蕙。这么多年周兰蕙待她虽不亲近,倒也算是相安无事。今日为何忽然唤她一见? 她瞧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眉若柳叶,眼如秋水,面容姣好。难道……?薛芸忽道:“若英,你便不要去了,等我回来。” 若英疑惑道:“为何?” “你方才不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夫人忽然找我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你且等着,发生变故总还有人照应我一二。若无事,我去去便回。”薛芸摆摆手,转头便出了院子。 猗兰阁离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薛芸迈进猗兰阁正屋时瞧见她爹薛晟也在,周兰蕙坐在侧座翻看着本薄册。见薛芸来了,薛晟道:“你已年近十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瞧了瞧,李家三公子是个不错人选。你准备着,若无意外年后便着意办了。” 薛芸闻言一惊,李家?哪个李家?三公子又是何人?她什么都不清楚,如何能这样糊里糊涂地嫁过去。她压下心头的惊悸,上前一步,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爹,这李家三公子是何许人也?” “靖阳侯家的李三公子,你嫁过去自然晓得。”薛晟无意多说,挥挥手示意薛芸可以离去了。 薛芸哪里能同意,这人将自己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而她又要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将终身托付?若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嫁了,往后日子指不定怎样难过。 她强撑出一副笑容,道:“爹,请听我一言,虽自古以来儿女婚事皆由父母做主,但我们府里一向疼爱儿女,也断然干不出盲婚哑嫁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您且与我说说这李三公子,我心里明白,自然也就晓得爹与夫人待我的好意。” 薛晟瞪她一眼:“你说什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薛芸微微低头,并不与其对视:“爹同我讲清楚,自然就没有不明不白这回事。” 薛晟甚少被人这样顶撞,或者说他压根也不曾和薛芸有过多少交流,不知这女儿竟养成了这般顶撞性子。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愿意同女儿说两句已是极为开明,哪容她置喙? 他冷笑:“这些年,我倒是养出来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女儿并非有意顶撞,只是想多了解未来夫婿一些。何况……”薛芸抬起头,直直看向薛晟:“若我娘尚在,我又何须这般?” 薛晟一愣,他看着薛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人。 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愿意的。 看她眼空蓄泪,千万啼痕。 ——臣妇遵旨。 薛晟忽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眼中燃起怒火:“那你便去祠堂跪几日,叫你娘讲与你听!” 祠堂里几只残烛在寒风中招摇,看着随时都会熄灭、十足轻贱的模样。薛芸坐在蒲团上将午时发生的事想了一遭,又想,这世道,谁的命不轻贱呢? 于是她轻轻笑起来,一笑竟似哭。 反正不是我这个没娘的落魄姑娘。 哪还敢有什么期望。 第2章 第二回 虽已至寒冬,朱雀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常。晨光如碎金般斜斜铺在青石板上,将昨夜的薄霜照得晶莹。巷口卖花担子的梅花还带着露水,香气被寒风一吹,丝丝缕缕地散开。往来人群纷来沓至,直叫人在这数九寒天里也生出一丝暖气来。 薛芸拢了拢身上天水碧斗篷,风帽边缘一圈银狐软毛蹭得脸颊微痒。她里头穿着一件粉蓝绫缎小袄,领口密密绣着缠枝玉兰,在曦微中流转着水波似的纹路。底下是月白综裙,行动间裙摆如静水微澜。发间一支银丝累珠蝴蝶簪,翅翼薄如蝉翼,其上缀着的淡蓝宝石碎光流转,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入这晨光里。 “姑娘,就这样溜出来不要紧吗?若被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因着天冷,若英整个人都裹在厚袄子里,脸皱成一团。 薛芸摇头,道:“无妨,她今日受邀赴宴不在府中。我们早些回去便不会被她发现了。”她眨了眨眼,笑道:“若英,过来些。” 若英依言照做,下一瞬便被捧住脸,整个人被冰到惊声:“姑娘——!” 薛芸这才笑着作罢:“好,不逗你了。饿了吗?前头好似有家馄饨,去看看。” 离着摊子尚有几步路便有香味扑鼻而来,薛芸来了兴致:“看来我们运气不错!”随即她加快脚步,拣了张掉漆的长凳坐下,掏出几枚铜钱来,朗声道:“老人家,来两碗馄饨。” 那老翁瞧着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寒冬里也只穿着一件单薄袄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个笑。他颤巍巍地从木桶里捞出馄饨,馄饨皮薄如蝉翼,透出里头粉嫩的馅料,在翻涌的骨汤里一滚便微微鼓起,像初春河塘里苏醒的小鱼。 他端来两碗馄饨,道:“姑娘尝尝小老儿这手艺,非是我自夸,这条街上数我家的馄饨最好吃!”然他瞧见薛芸递过来的铜钱,又露出一点难色:“姑娘……一碗馄饨十文钱。如今盐税涨了三成,炭税翻了一番,连这挑子占的寸许地方,也要收地皮钱。小老儿若不加价,只怕连这糊口的营生也做不下去了。” 薛芸一愣,面上现出一点薄红来:“对不住,我不常出门,对这些不甚清楚。”随即又从荷包里找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 热汤入喉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喉管淌下去,直落到胃里,将那盘踞了一夜的寒气都驱散了些许。面皮虽厚,却在唇齿间嚼出几分踏实的麦香;馅料虽瘦,却因着那老翁舍得撒的一小撮胡椒,竟也泛起些辛辣的鲜香。汤底是久熬的骨头汤,浮着几点油星,咸淡恰好,暖融融地熨帖着五脏庙。 薛芸正低头吹散汤匙边的热气,邻座一瘦削书生粗嘎的嗓音便硬生生撞进耳膜:“这天当真是愈发冷了,今早上这风一吹,冻得人是通体生寒啊。” “可不是。不过长安的冷还算不得什么,喝碗热汤倒也暖和了。听说北地那头才真真叫一个冷字——出去走一圈人都要冻成冰雕哩!”另一胖书生将醋壶顿在桌上,他袖口沾着油渍,声音却洪亮得盖过了锅灶的沸腾。 瘦书生急忙咽下口中食物:“正因如此近来与北狄的战事才有所停歇,那镇北将军陆家也要回来述职。要我说这陆家实在平庸得很,驻守边塞这么多年竟无甚建树。” “原先的主将陆大人一年前战亡了,如今主持大局的是他那尚未及冠的二儿子,虽说打了几场胜仗,但毕竟年少,如何能肩负起戍边大任?”胖书生颔首道。 听了这番话,馄饨的暖意霎时凝在喉间。薛芸看见老翁默默往炉后缩了缩,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若英不安地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我说,朝廷就该发兵直捣黄龙!区区北狄,何足挂齿?”胖书生将碗沿敲得叮当响,唾沫星子溅在油腻的桌面上,“派去的那几万将士,分明是畏首畏尾……” 他对面的瘦削书生忙不迭附和:“正是!若让我等执掌兵符,不出三月必能……” 薛芸的汤碗逐渐见底,那书生二人也愈发兴奋,说到“用火攻最妙,管他军民牲畜”时,薛芸突然放下陶匙,瓷器相击的脆响截断了激昂论调。 “姑娘?”若英轻声唤她。 她起身,斗篷在寒风里划出一道弧度。这两书生叫她想起自己那说比唱好听、正事却一件做不成的爹,看来都是一路人。“这馄饨味道不错。希望下次再来,”薛芸撇了一眼旁边两书生,“莫遇见扫兴的人。” 雪光刺得人眼底发疼,那些关于边关的妄语仍在身后翻涌,却很快被风吹散,碎成天地间无用的尘埃。 朱雀大街上各类小摊、店铺星罗云布,薛芸主仆二人沿途边走边看,拐了又拐,走过好几条街道方在一间书画铺子前停住。此处远离主街道,却是入城的必经之路。 百川轩。 这是一座飞檐翘角的二层小楼,檐角悬着两串铜铃,风过时便与门前流水合奏。推开黑漆木门,一股松烟墨香扑面而来。这是她娘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嫁妆铺子,表面上卖些书画,实则探听消息。虽这般说,可薛芸不过一个深宅里的姑娘,又无多少人脉,不过寻到些表面内容,好叫她不必两眼一抹黑。 步入店内,一楼大堂以青砖铺地,四壁皆作月洞式壁龛。正东主墙上悬着丈二长的《千里江山图》,靛青石绿层层皴染,远峰隐在烟云里,近处渔舟桅杆上栖着白鹭。两侧壁龛分置卷轴,轴头垂着丝绦,标注着“文同墨竹”等签牌。 中央长案上,天青釉笔洗盛了半池清水,旁边摞着册页,最上一张画着墨兰,题字“空谷幽芳”。柜台后立着个穿靛蓝直裰的伙计,正用麈尾拂去多宝格上的浮尘,见人进来也不急招呼,笑指着墙边乌木架,那里错落摆了些山水折扇,近来很受文人墨客的喜欢。 薛芸问:“我上次来寻的画卷如今可有?” 伙计点头笑道:“有的,姑娘请随我这边来。” 薛芸点头,回首对若英道:“你便在此等我。” 沿楼梯而上,二楼三面开窗,日光透过绿纱窗落进来,正照着屏风上金碧山水。南面整墙用湘竹帘隔成十二格,每格悬一幅小品:墨梅横斜、没骨芍药、四月芳菲等等。东边茶室摆了张香几,供着插有白梅的花瓶,墙角的青铜雀炉正吐着缕缕篆烟,这便是掌柜与贵客品茗论画之处了。 墙上挂着一幅《雪岭孤松图》,笔力遒劲,气象森然,落款是“栖云居士”——这是她在书画圈里的名号,京中不少文人雅士都追捧她的画作,却无人知晓竟是深闺女子的手笔。 当薛芸提笔蘸墨,她便不再是薛家大小姐,亦不是待嫁棋子,她只是“栖云居士”。 这世道于她,是薛府高墙内无形规矩,是未来深宅里重重束缚。 唯有在铺开宣纸前,在笔墨纵横间,她才是自由的。 她的画不拘一格,全凭心性。 她画市井百态,勾勒茶楼酒肆里喧闹众生、贩夫走卒脸上烟火尘色。 ——那是多叫人心生向往的鲜活人间。 她画山鬼夜行,幽林深处,精怪披萝带荔,于月下狂舞,墨色淋漓。 ——那是对礼法和规范的挑衅与背离。 她也画云海观日,山川壮丽,云涛翻涌,红日喷薄而出,气象万千。 ——那是内心不为人知的豪情与辽阔。 她笔下既有工笔花鸟的极致精微,也有泼墨山水的放达不羁;既有文人雅士推崇的淡远意境,偶尔也会出现一些被视为不入流的、充满野趣甚至戾气的题材。 那些追捧栖云居士的人,试图从画风中揣测她的年龄、经历,认定她是位胸有丘壑、遍历山河的隐逸名士。无人想到,这变化莫测、不拘一格的笔墨,竟出自一位年轻女子之手。 对薛芸而言,作画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维持什么才名。不过是一种本能,是她在这囚笼般的规矩体统中,为自己开辟的唯一一处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在这里,她不必遵循任何规则。她笔画她心,想到什么,便画什么。 方寸宣纸之上,她即是主宰。每一笔落下,都是对现实无声的反抗。 唯有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完整而真实地活着。 楼下铜铃轻响,掌柜赵伯言自雅集归来,怀中还抱着新裱的册页。上楼时窗边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过,将墨香搅散在满室浮动的光影里。 “姑娘,”赵伯言递上一杯热茶,声音压得很低:“您要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薛芸捧着茶杯,指尖微微发凉。自日前薛晟同她说过成亲一事,薛芸实难安心。她对所谓的夫婿一无所知,如何敢这样一无所知地嫁过去。 因而,今日出门真正目的实是探听对方消息。 赵伯言接着道:“靖阳侯家有两房,这李三公子是二房的长子,名唤李仲禄。大房的李将军手握兵符权利不小,但二房长辈早已离世,只余李三公子和他姐姐。李三公子如今住在李将军府中,他姐姐则入了宫,不过品阶不高。” 是个和她一样,没有爹娘疼爱的啊。 不过对方是天人永隔,她……只当聊胜于无罢。 薛芸垂下眼帘,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梗,问道:“他人如何?” “听闻李三公子年方十七,性情温和,熟读诗书,也有些功夫在身。他写得一手好字,做文章亦是不错,大抵明年便会参加科举。” 薛芸放下茶杯,目光掠过壁上悬挂的几幅时兴画作,最终落在一幅气象苍茫的《寒江独钓》上:“包上这幅吧。总要有个由头,才好交代今日出门的事。” 赵伯言会意,利落将画取下。这画卷纸色微黄,墨色沉郁,的确像是值得专程出门求购的藏品。他用素锦将画卷好,放入楠木匣中,动作轻缓仔细。 薛芸接过沉甸甸的画匣,指尖传来楠木微凉的触感,笑道:“多谢掌柜,这便是我要的。辛苦您费心去寻了。” 赵伯言忙道:“不敢当,姑娘满意即可。” “告辞。” “姑娘慢走。” 第3章 第三回 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街巷。薛芸带着若英刚步出百川轩,清冷空气里带着早市渐起的烟火气。青石板上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微凉的风拂过面颊,让她从方才的思绪中稍稍抽离。 “姑娘,这画匣让我抱着吧。”若英接过那只楠木匣,稳稳抱在怀中。 薛芸颔首,刚拐过街角,一个矮小身影猛地从旁边窜出,结结实实撞在她身上。薛芸措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若非若英及时空出一只手扶住,几乎要摔倒。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衣衫褴褛,看上去不过**岁,一头撞在她腰间,力道却不小。他撞了人也不停,反而如泥鳅般灵活地钻入人群。 这一霎那间,薛芸只觉腰间一轻,下意识伸手一摸——系在腰带上的荷包已不翼而飞。前方那奔跑的孩子手里,赫然攥着一抹熟悉的颜色。 她瞬间明了。 “站住!”清冽的喝声脱口而出。那孩子闻声跑得更快,瘦小身子在稀疏的行人间灵活穿梭。 薛芸二人顾不得许多,提裙追去。 那孩子对街巷极为熟悉,三拐两绕就要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薛芸心下焦急,正待呼喊,街角却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如疾雷。 下一刻,一道青色骑影如风卷至。 二人还未看清,只听得“嗖”地一道破空锐响,一道莹白流光自马背上那人手中疾射而出,“啪”地一声,精准无比地击打在狂奔小偷的腿窝处。 “哎哟!”那孩子惨叫一声,腿上剧痛,下盘一软,当即向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偷来的荷包也脱手滚出老远。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薛芸快步上前,气息微乱。只见一匹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稳稳停在她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男子端坐其上,身姿挺拔如松,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男子眉头似是皱起,神情微冷——但他实在生得很是好看。 这时,那枚击倒小偷的“暗器”也滴溜溜地滚到了薛芸脚边——竟是一枚上好的青玉蟠螭佩,螭龙盘绕,雕工古雅,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暖光,与方才那凌厉攻势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子轻勒马缰停下,他一身青色劲装,面若美玉,目似朗星,身上有种难得一见的清隽少年气:“常言道不问自取是为偷。若再遇着你偷东西,打的可就不是腿了。”声音清越,恍若泉水叩石。 男子看向薛芸,正欲说话,身后骑马的另一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状若无奈般点点头,道:“姑娘下次可要小心点,莫再被贼人偷了东西。”说罢策马扬长而去。 风乍起。 目送那人背影逐渐远去,薛芸方才回过神来,瞧见地上遗落的那块玉佩,小小一个澄净透亮。她俯身拾起,将那枚玉佩握在掌心。玉质温润,却仿佛还带着方才破空而来的凌厉。 “姑娘,这玉佩……”若英迟疑道。 “暂且收着。”薛芸将玉佩小心纳入袖中,“总有机会……物归原主。” 若英本不是个好脾气,被偷了东西心中更是气愤难当。她原想好好教训这孩子一顿,叫他晓得偷鸡摸狗的下场。然而在看清那孩子面容的时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孩子面有菜色,骨瘦如柴,身上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缩着,实在可怜得紧。 薛芸轻叹一声,原本想说的话又悉数咽回肚中。她和若英一齐将那孩子扶起身。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敢抬头看她,只低声道:“对、对不住。” 薛芸笑了笑,将荷包里的碎银悉数倒出来:“给你了,本也没几个钱。拿去买点吃的填填肚子,下次可不能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她故作严肃道:“会进官府的哦。” 小孩不可置信地抬头,结结巴巴地道了声谢便转身一蹶一拐地跑开了,一副生怕薛芸反悔的模样。 薛芸看着他,心中却想,看来方才那下打得不轻啊。力道虽重,落在地上的玉佩却是完璧——那位公子倒是好功夫。 若英问道:“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分文不剩了,还有哪儿可去,打道回府。” “姑娘你慢些,等我一等!” 回府自然不能走大门,她们可是偷溜出来的。 薛府后门的青石板小径被晨露润得湿滑,二人沿着墙根悄步走近。若英抱着画匣,紧张地四下张望,薛芸倒是面色沉静得很。 眼看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就在眼前,薛芸抬手轻轻一推,现了条门缝。她原想先瞧瞧内里情形再进去,没成想门竟大开,露出后面的人来。 一个穿着藏青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从门后转出,正是周兰蕙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嬷嬷文澜。 登时两人视线相撞,文澜微微俯身,面色冷凝:“姑娘,夫人请您去一趟。” 薛芸心下一凛,却也心知避无可避,遂沉默着同文澜一道走了。她心中不解,此去不过一个时辰,周兰蕙出府赴宴怎回得如此之早以至于恰好将她们逮了个正着? 到猗兰阁后薛芸抬眼一瞧,周兰蕙脸色微白,神情阴晴不定。她一时间也不明白发生何事,便静静站在一旁,想瞧瞧周兰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可晓得自己犯了何错?”周兰蕙问道。 薛芸低着头,平静道:“出府前不曾同夫人打过招呼,自是有错,还望夫人谅解。薛芸不过是在府里待着闷的狠了,想出门逛上一逛,寻两卷画作而已。” “哦?给我瞧瞧。” 薛芸朝若英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将画卷呈上。周兰蕙接过随意看了看:“既知错,便回你房中好生闭门思过吧。”说罢,她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薛芸晓得这便是叫她离开的意思,道声告退转身离去。 望着薛芸出了门,周兰蕙长叹一声,道:“幸亏晚了一步。”而后去了前院。 回到揽月小院,薛芸屏退了其他仆妇,只留若英在身边。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鲜活的气息。 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晨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室内投下斑驳光影。 “若英,”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你可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若英将画匣小心放好,闻言也蹙起眉:“姑娘是指……夫人这次的反应?” 薛芸微微颔首:“大夫人向来视我如无物,只要我不出大错,碍不着她,她乐得清静。往日我偶尔出门,她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为何今日偏偏大动干戈,特意叫文澜在后门堵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英想了想,低声道:“莫非是因为与靖阳侯府的婚事近了?夫人怕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连累薛家名声?” “若是担心名声,更该维持表面和睦,悄无声息地敲打便是,何必明晃晃地禁足?这岂不是更惹人注目?她甚至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直接禁足了事。”薛芸摇头,眸中思绪流转。她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近来府里可有别的动静?或是父亲朝中有什么事?” 若英努力回想:“朝中的事,奴婢不知。不过……前几日仿佛听前院的小厮提过一嘴,说夫人娘家的兄长周舅老爷,好像补了京畿卫的一个实缺?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周家势力渐长?这与周兰蕙突然针对她有何关联?难道与她和靖阳侯府的婚事有关? 这些零碎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时间似乎难以串联。但薛芸敏锐地感觉到,周兰蕙今日的举动,绝不仅仅是因为她清晨出门这件小事。这背后似乎有一张她尚未看清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禁足表面上是对她不守规矩的惩戒,实际上,或许是想将她牢牢按在这方小院里,不让她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不让她看到、听到某些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与薛府有关?与她的婚事有关?还是与靖阳侯府有关?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却抓不住头绪。周兰蕙此举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可她想知道,这墙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周兰蕙想将她困在这里,她却偏要弄清楚这迷雾之后的真相。 “若英,”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沉静,“既然夫人让我们‘安心’待在院里,那便如她所愿。” 薛芸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去悄悄打听一下,近日府中可有特别的拜帖或消息,尤其是……与靖阳侯府,或是与京畿卫相关的。” 既然明路已断,那便从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囚笼里自寻出路。 这突如其来的禁足,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究的信号——有些事,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第4章 第四回 暮色如墨,沉沉压下来,将薛府笼罩在一片昏暗里。周兰蕙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薛晟正伏案写些什么,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并未说话。 “老爷,”周兰蕙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声音放得柔顺,“我已将大姑娘禁足。一时半会她不会知道李家下狱的消息。幸好尚未送去庚帖,这才免于和李家扯上关系。” 薛晟颔首道:“那便好。” 周兰蕙看他神情平静,既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亲事未成的失望。她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斟酌着开口:“可我不解,李家亲事不成,为何要禁足大姑娘?” 薛晟向后靠在椅背,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北狄前些日子吃了败仗,折了个王子,内部很是不稳。” 周兰蕙愣住,这与薛芸有何关系? 莫非…… 薛晟莫非忍心……?! “朝廷如今吵得不可开交。”薛晟声音低沉,带着丝算计,“主战派欲乘胜追击,永绝后患。主和派则认为国力不堪连年征战,应以安抚为主……李尚书便是主和派的中坚。” 薛晟目光转向周兰蕙,烛光下,他眼神锐利得让她心头发寒:“李尚书今日私下寻我,言及北狄为表诚意,愿迎娶一位天朝贵女,以结秦晋之好。他觉得我儿薛芸品貌端庄、身份适宜,是上佳之选。” 周兰蕙手中的帕子骤然攥紧,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老爷的意思是……要让大姑娘去和亲?” “李尚书亲自开口,这是薛家的荣耀。”薛晟抿了一口茶,语气依旧平静,“边关是苦寒了些,但总好过嫁入侯府,终日困在后宅之中。这也是为她寻个更好的归宿。” 周兰蕙愣住:“可北狄新败,其心必异。将那孩子嫁过去,岂非送入狼窝?那苦寒之地,茹毛饮血,她如何受得住?这、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 分明是送死!后面这几个字,她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糊涂!”薛晟低斥一声,眼神骤然变得冷硬,“正因北狄新败,才更需要这门亲事来稳住他们,此乃安邦定国之策!何况这背后,”他顿了顿,“……是太子的意思。薛家能否更上一层楼,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至于薛芸……” 他略一停顿,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一件物品:“她是薛家的女儿,享受了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如今为家族、为朝廷尽一份力,是她的本分,也是她的荣耀。” 周兰蕙怔怔地看着薛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十余载的男人。她早知自己夫君是个薄情郎,前妻病亡后不多时便娶了自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虎毒尚且不食子,薛晟却狠心推自己女儿入虎口! 这比任何后宅的阴私手段都更狠绝百倍。 周兰蕙不由地退了半步,薛晟却浑然不觉,他早已沉浸在即将飞黄腾达的美梦里。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那一刻,周兰蕙竟恍惚看到了多年前,同样被送入这深宅大院、身不由己的自己。 周兰蕙看着眼前的枕边人,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嫁进薛府。 她笑起来,男人都一样,烂得很。 周兰蕙望向揽月小院,为尚且不知道自己悲惨命运的薛芸叹了口气。她虽对这个继女没什么感情,两人也并不亲近,却从未想过要薛芸死。可叹她碧玉年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和亲未必会死,拒绝和亲却一定是死路一条。 薛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他的美梦,而皇家也决不允许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威严。 走出书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周兰蕙扶着冰凉的廊柱,望着庭院中摇曳树影,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薛府倒比边关的朔风还要冷上三分。 那个她一向冷淡以待的继女,那个她以为会或许会困在后宅争斗中的少女,竟要被推向那样残酷的命运。 而她自己,这个看似风光的薛府主母,又何尝不是被困在另一个牢笼之中? 禁足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薛芸被困在揽月小院内,每日除了对着窗外的四方天空出神,便是听着若英从各处小心翼翼打听来的、近乎千篇一律的消息。 “小姐,夫人那边没什么特别动静,就是寻常打理家务。” “前院说老爷近日忙于公务,甚少回府。” “靖阳侯府……也没什么新的拜帖传来。” 一切正常得过分,正常得几乎令人心慌。那日清晨在后门被文澜堵个正着的刻意、周兰蕙不容置喙的禁足令,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激起涟漪,随后便沉入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再无声息。 薛芸试图将线索串联——周兰蕙突如其来的严厉、薛晟繁忙的公务、靖阳侯府……可这些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困惑。 她原先还觉着是不是薛晟决意逼嫁,索性将她关起来以免惹事。后来看这院子实在落魄又寂寥,既无人打理,也无人来同她讲成亲事项。就算她是个不受宠的姑娘,就算敷衍搪塞了这门亲事,可她到底是府中嫡女,最基本的礼节跟颜面总是要的,否则便不叫结亲,而是结仇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若只是寻常的规矩惩戒何至于此?可若真有大事发生,为何府中上下滴水不漏? 这种悬而不决、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明确的责罚更令人煎熬。 就在薛芸几乎要以为这只是周兰蕙一时兴起、或不过是她多心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悄然而至。 文澜领着两个手捧朱漆托盘的丫鬟,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 “姑娘。”文澜微微屈膝,她示意丫鬟将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并非饮食或书卷,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裙,以及相配的首饰头面。 当那件衣裳被轻轻展开——竟是海棠红的浮光锦,似浸染了最浓烈的霞光,在暮色中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裙上用金线密密绣了大朵大朵的海棠,裙摆上还镶嵌着圆润饱满的珍珠,在渐暗的室内流转着一种低调而毋庸置疑的华彩。 这衣裳步料、绣工、制式具是上乘,甚至超越了寻常官家宴饮的规格,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仪式感。 薛芸眸光一凝,心头骤紧。 来了。 “夫人吩咐,”文澜声音平稳无波,“明日巳时正,二公主府设宴,为殿下长女贺满月礼。请姑娘明日穿着此身衣裙赴宴,首饰头面也已备妥。”她略顿一下,补充道,“夫人特意交代,此乃皇家喜宴,关乎薛家颜面,请姑娘谨慎对待,务必……光彩照人。” 薛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骤然踏空了一步。所有零碎的线索——突如其来的禁足、薛晟繁忙的公务、周兰蕙反常的严厉,以及此刻这身指向明确的衣裳——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为何偏偏是现在?在她被禁足多日、几乎与外界隔绝之后? 为何偏偏是这场宫宴? 又为何,周兰蕙要特意指定她穿着如此打眼、几乎不似她平日风格的衣裙赴宴? 这绝不仅仅是一场普通宴会,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舞台,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被安排好了角色,只待明日帷幕拉开。 可一件衣裳又能做什么文章呢?薛芸想不通。 文澜并没给薛芸多作思索的时间,她微微俯身道:“姑娘,明日辰时夫人与您一同赴宴。您且穿上这条裙子,看着庄重些。” 薛芸轻抚衣裙,问:“倘若我不穿呢?” 文澜只笑:“姑娘,您知道夫人总有法子的,何必多吃些苦头呢?您是聪明人,该晓得怎样做。” 薛芸有心再打探些什么,但文澜到底是周兰蕙身旁的人,嘴紧得很,说罢便告退了。 文澜传完话便离开了,留下满室沉寂和那件无声胜有声的衣裙。 薛芸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微凉的晚风吹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那真是相当漫长的一夜。 薛芸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晚间得知的消息、那件过于华丽的红衣、周兰蕙与薛晟难以捉摸的意图,所有思绪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恍惚睁眼,薛芸抬手掀起眼前大红头纱。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 薛芸正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榻边,头顶的赤金凤冠沉甸甸压着鬓发,绣满云纹的嫁衣层层叠叠裹着,几乎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耳畔依稀还回荡着黄昏时喧天的锣鼓与宾客的贺喜,可此刻房内却静得骇人。 她怔了片刻,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安。她抬眼四顾,竟觉出几分异样——床帐似是旧了些,边缘绣的并蒂莲颜色发暗,像是浸过水;窗下那张本该摆着合欢盆景的紫檀小几空荡荡的,反倒多了一盏从未见过的青铜雁足灯,灯焰幽绿,跳动着一点冷光。 烛台淌下的蜡泪凝成珊瑚状,薛芸借着烛光起身,却险些被繁复的嫁衣绊倒。幸而慌乱间抬手扶住书案,方才站稳。她一眼瞧见合卺杯沿的胭脂痕晕得格外艳红,顺着杯壁渗入酒液。 酒不像酒,反而更像是血。 薛芸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她强按下心中不安,迫使自己想些旁的。 比如,她的夫君呢? 还有,今日大婚,外头怎如此安静? 这般想着,薛芸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