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等风也等你》 第1章 学生证 八月的最后一天,天空是水洗过的蓝,飘着几丝云絮,路边的树依旧是盛夏的浓绿。 从陆宁开往南江的高铁,座无虚席。 正值开学季,这趟列车里,基本上都是去大学报道的新生和随行的家长,孤身赴校的少之又少,杜青青是其中一个。 她坐在F座,靠着窗边,清亮的双眼里含着与生俱来的愁绪,又新添了些无奈。 旁边的D座是一位阿姨,五十岁左右,宽松的暗色碎花短袖,遮不住朴实的小麦色皮肤,此刻正微微侧身和她说话,目光在她那白润的右手小臂上瞟了又瞟。 杜青青的小臂内侧,有一条几近白色的细长伤疤,从手腕内侧脉搏跳动的地方,一直向上延伸了十几厘米,伤口虽然愈合了,可是却留了表浅性疤痕。 她的皮肤很白,第一眼往往看不出来,如果稍加留意,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伤疤的形状。 那双蜡黄色的手紧紧地攥着杜青青的手,裹着厚茧的掌心在粉白的手背上擦过,实实在在的糙感,不疼,微痒。 “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看看这手,又白又嫩。” 阿姨直愣愣地盯着那条伤疤,咽了咽口水,想问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改为:“你也是去上学吗,读的哪个大学啊?学的什么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吗?” 杜青青被接连而来的几个问题问得一时语塞,她不喜欢跟陌生人聊太多私人信息,所以没立刻接话,只是安静着不吭声。 前排的女孩垂头看手机,听的有些不耐烦了,回头扔下一句,“妈,你好奇心也太重了,别老揪着人家问东问西的,多打扰啊。” 杜青青趁机悄悄往回抽手,却被阿姨握得紧紧的,她稍微用力,抽了出来。 阿姨没在意,说话的语气放低了些,视线仍然死死地黏在杜青青的右手臂上,“我不是看这姑娘招人喜欢吗,多聊两句怎么了?你又嫌妈妈唠叨,到了学校,可不能这样和同学们说话……” 女孩冲杜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妈就这样,自来熟,你别介意。” 杜青青硬弯了下嘴角,“没关系。” 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蓝牙耳机,想用音乐堵上耳朵,耳机刚挂上耳朵,手臂又被按了下来。 阿姨实在是忍得难受,把她的右胳膊拉过来看了两眼,惊讶:“哎呦,闺女,你这怎么有个伤疤,是磕着了还是划着了,怎么没好好处理啊?” 前排的女孩也回头看,视线跟着落在了她小臂内侧的长条伤疤上。 杜青青平静地拽回手臂,指腹蹭过疤痕的瞬间,记忆也被带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是蝉鸣声正盛的七月,晚上的风依旧裹着白天没散尽的余热。 杜青青站在陆宁市云河岸边的高台上,望着河对面的光景。 桥灯照水,万家灯明。 那是另一种繁华与市井的结合。 空气里混着湿润的气息,带着云河独有的清凉,含着泪的苦涩。 一个多月前,七中校门口的那场风波,至今历历在目。 她不知道,要如何去习惯这片黑暗。 仅仅是自责与愧疚,就已经压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抬手蹭掉脸颊上的泪,耳边跟着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小姑娘,你还年轻,可不要想不开……” “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别拿生命开玩笑啊,再难的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 ……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很轻,像是被刻意放低,很柔,似乎是怕惊到什么人,却在她的耳边越来越清楚。 杜青青的眼神晃了下,一双泪眼又颓丧了些。 故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没想到还是被打扰了。 她回过头,动作带着轻微的烦躁。 但转瞬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暗中,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弓着脊背,迈着小步伐,一步一挪地向她靠近,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架势,就像一个蓄势捕食的豹子。 她心口一惊,呼吸都变得有些滞重,嗫嚅了半天,才指着那人说:“你……你别过来。” 那男人像是没听见一般,在她话音刚落地的瞬间,张开手臂,猛地向前一扑。 杜青青吓坏了,她本能地侧身,并往边上挪了一步,情急之下的动作,利落又干脆。 “噗通!” 男人擦过她的身体,直直地跌进水里,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周围崩开一片模糊的水花。 杜青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见男人的头在水面上沉了浮,浮了沉,两只胳膊胡乱地扑腾。 “救……救命,救命啊……” 来不及思考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救人要紧。 她抹掉脸上的泪,大声呼喊了几声“救命”,可周围安静得看不到人影。那男人还在水里扑腾,她将肩上的包往地上一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 杜青青在初中的时候上过游泳班,基础的游泳技能都会,日常游泳不成问题。 下水的一瞬间,温冷的清爽将她包裹住,并顺着皮肤的毛孔钻进身体,可黑沉沉的水面却让她的心脏像是被石头重重压住了一样。 她忘记了自己怕黑。 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后,她往男人身边游去,在一片挣扎中,顺利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却没想,那男人把她当成了死亡绝境中的唯一浮木,像是失去了理智似的,反过来攥着她的衣服,拼命地将她往水下按。 杜青青的力气比不过他,被男人按着,呛了几口水,尖锐的刺痛蔓延在鼻腔和喉咙里,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了,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 那一刻,杜青青以为,自己的命恐怕就这么到头了。 她的生活里虽然没什么开心事,可她依旧很努力地活着,从没想过死亡,更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不甘心! 意识沉迷中,杜青青的腋下出现了一道稳稳的托力,支撑住了她乱晃的身体,手腕也被紧紧抓住。 那力量很强,朝着一个方向,拽得她骨头疼。 这样的力量一直持续着,直到她的身体不在水面虚空。 阴湿的青草叶子蹭着她身体的同时,胳膊被一道尖锐又锋利的异物划过,她止不住疼,喊了一声。 不知是谁把她拖上了岸。 她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救她的人半蹲在旁边,扶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 一切与呼吸有关的地方,都是针扎一样的疼,耳朵嗡嗡的,喉咙里还残留着河水的腥涩味道。 抬头时,她看到刚才落水的男人,坐在她的不远处,胸口一抽一抽地起伏。 男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人,扶着膝盖,弯腰大口喘气,在模糊的光线下,看不清长相,不过可以猜到,他应该也是刚才见义勇为的人。 落水的男人也看见了杜青青,咳嗽了几声后,硬从嗓子里挤出话。 “小姑……姑娘,好好的,为什么要轻生……啊?” 艰难地吐完最后一个字后,又有几声咳嗽声传来。 杜青青怔住了,谁说她要轻生的…… 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脑袋里回想着自己站在河边时,听到的那小心翼翼的话。 她好像明白了。 ……他以为她要轻生,所以过来救她? 可,她之所以站在河边,是因为怕黑……她想试着让自己慢慢习惯黑暗。 话到嘴边又卡住,这样的原因,在别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可笑吧。 沉默了一会儿,杜青青随便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理由,“我只是想在河边吹吹风……” “吹风?”男人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杜青青,不相信一个女生会在漆黑的夜里独自站在河边吹风。 几秒钟后,又哭笑不得地抬手拍拍额头,“唉……你吹个风,我差点把命搭进去了。” 男人挣扎着起来,起身的瞬间,还踉跄了一下。 杜青青感觉很抱歉,软着声音说:“谢谢你,大叔。” 话音刚落,救她的好心人也从她旁边站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似乎是对她的话无语,又或者是觉得好笑。 杜青青抿紧了唇角,看着好心人双手扯扯衣襟后,又抓住衣角,用力拧了两下,水珠顺着他的指缝砸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啪嗒”声。 他侧对着她,看不清脸。 “叫哥吧,我才24岁。”男人说。 杜青青从好心人那里收回视线,赶紧改口,“谢谢你,大哥。” 男人摆摆手,向救他的人道了谢,离开之前,又对杜青青刻意强调:“记住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杜青青:“……” 真的是误会啊。 周围只剩下三个人,杜青青,和两个见义勇为的好心人。 “刚才……谢谢你们。”杜青青说。 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尴尬。 杜青青的脸色僵硬了一秒,她搅着手指,只当他们没听见,视线在两个男生之间转了转,声音提高了些,“明天……我请你们吃饭吧,就当感谢你们了。” “不用。” 低沉的冷磁声响起,回答得很干脆,是刚刚救她的人说的。 听声音,年龄应该不大,只是性格上,可能有些高冷。 杜青青觉得,这人好像在生气,他的气场太强大,黑暗都挡不住,声音太冷,她忍不住想打个哆嗦。 “你没轻生,怎么会在水里?”另一个男生问。 杜青青轻拍了一下脑袋,还好脑子没有进水,“我看他扑过来,以为是坏人,就往旁边躲,没想到他没抓到我,自己反而掉水里了,我只好下水救人。” “救人……”离他最近的高冷男生重复了一句,紧接便是一阵嗤笑声。 ……两个人都在笑。 好笑? 杜青青无语了。 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起来的瞬间恍惚了一下,高冷男向前一步扶住,一股温热的力量在她的手臂上蔓延开来。 待她站稳,高冷男松开手,又来一句,“没事的话,就赶紧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 脸颊上一阵燥热,可杜青青却觉得更冷了。 高冷男的视线往杜青青的身上瞥了下,却好像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他搭着另一个男生的肩,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将背影留给了杜青青。 杜青青立在原地,看着两个男生越走越远,经过路灯底下的时候,他们的身影模糊成一团。 她也该回去了。 杜青青刚抬步,鞋面上的什么东西被甩在了一旁。 直觉告诉她,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猫腰摸黑找了半天,在一米多远的草丛边,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开本。 根据踢的时候的脚感、声音、方向,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它了。 她走到有路灯的地方打开。 那是一本学生证,摸在手上湿漉漉的,翻开后,几张内页软塌塌地贴在一起,有些字迹被水晕染开来,变得模糊。 她扫了一眼上面的信息,立马捕捉到最有用的一条:南江市第一中学 2016级(3)班江澈 外地的学生? 还是和她同级…… 应该是救她的人在刚才扶她的时候掉出来的。 她顺着两个男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空荡荡的,早已经看不见人影。 捏着学生证的手垂了下来,她感觉手臂一阵撕扯的疼痛。 借着灯光,手臂贴近手腕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此刻,正渗出点点血迹。 回忆到这里,杜青青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不小心划伤的。” 阿姨见她小小年纪竟然叹出了历经世事沧桑的怅惘,忍不住开口:“这孩子,心里装了不少事啊。” 闻言,杜青青尴尬地看了眼这个陌生、又带着善意的阿姨,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转过头,目光落向窗外。 昨晚没睡好,早上浑浑噩噩地上了高铁,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才过了二十多分钟。 窗外的树、山、田地、房子,在她的眼前留下一个片段,又迅速消失,快得让她的眼睛泛起了倦意,胃里也闷闷的。 旁边的阿姨还在碎碎念,对象换成了她女儿。 杜青青将耳机塞进耳朵,趴在小桌板上,眼睛闭着。 虽然困,却睡不踏实,梦是断断续续的,混杂着零碎的现实。 列车缓缓驶进车站,惯性使得杜青青的身子,在睡梦中也跟着往前一跌。 她半睁开惺忪的睡眼,直起身子,看到隔壁座位已经空掉了,这才摘下一只蓝牙耳机,耳边顿时响起嘈杂的人声,她皱了皱眉,又把耳机戴上了。 困意依旧很浓,杜青青揉了揉眼皮,正要趴下。 隐约中,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近,挨着她缓缓落座。 第2章 熟人 “哥?” 杜青青猛地直起身子,心脏毫无征兆地乱跳了几下。 可转念一想,哥哥远在外地读书,怎么会出现在这趟列车里? 她又摘掉耳机,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勉强看清眼前男生的相貌: 男生留有一头清爽的短碎发,修长的桃花眼藏在镜片底下,像是一位斯文的学生。可偏偏穿着纯白的POLO衫,动作间流露出的沉稳儒雅的气质,又显得他成熟不少。 盯着男生看了一会儿之后,杜青青才发现,他只不过是气质上和哥哥有些相似罢了。尤其是那副半黑框金属眼镜,款式和哥哥的几乎一致,才让自己在恍惚下认错。 而男生,忽然之间多了个妹妹,对着她愣了一会儿,镜片底下的双眸带着明晃晃的错愕。 面前的女生,双眼迷离,脸上带着沉沉的睡意,额前散下的发丝被汗水浸透,胡乱地粘在额头上,一道清晰的红色压痕,从眉骨一直蔓延到了脸颊底部。 软乎乎的松散模样,让男生止不住地笑了下。 这一笑,杜青青的耳根子开始发红,她揉着枕得有些发麻的小臂,嘴角扯出一抹带着歉意的浅笑。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男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开口,“没关系。” 他的声音偏缓,给人一种清润的感觉,和他的脸很搭。 杜青青看着男生放下小桌板,从包里拿出水杯,和手机一起放在上面,然后起身,抬起胳膊轻轻一送,包便被放在了行李架上,他又将包往里推了后,才拉拉衣角坐下。 她往边上侧了侧身,和男生的距离拉开些,又转头看向窗外。 困意没剩多少了,可心里反倒是多了一股空落落的难受劲儿。 她和哥哥,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她的哥哥杜青禹比她年长三岁。三年前,去了另一座城市上大学,现在正全身心投入考研,这个暑假,忙着在学校备考,连家都没回,所以,并没有机会来送她到大学报道。 或许是心里失落的情绪作祟,加上昨晚没睡好,又是一大早出门,没来得及吃早饭,原本被睡意压下去的那股不适感又来了,比沸腾的热水还要难控制,反复在胃里翻来倒去。 杜青青努力压着喉咙,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这种感觉也随着列车与学校距离的逐渐拉近而变得更强烈。 恐怕连她都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在平稳的高铁上“晕车”。 她闭紧了眼睛,努力吞咽口水,试图缓解。 “4车厢,6F,是这个吧……让我进去下……” 一位走错车厢的乘客,捏着车票,嘴巴里自言自语,在杜青青前排坐下,坐下的瞬间,一股浓腻的韭菜馅味道扑散开来。 ……谁在吃韭菜馅饼? 杜青青欲哭无泪,咽口水的动作也用力了不少,却好像没什么用了。 “糟糕!” 她腾地起身,大有下一秒就要从身旁人腿上踩过去的架势。身体因不适而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防止嗓子里的固液混合物喷涌而出。 男生被杜青青这突兀的举动惊到了。 为了避免祸及到自己,他善解人意地起身让路,愣愣地看着这个柳弱花娇般的女生,跌跌撞撞地冲往卫生间的方向后,才不可思议地坐下来。 杜青青一进卫生间,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大吐特吐。 这一阵呕吐,好像把积攒了一路的不适都一股脑地吐了出去,胃里松快了很多,头却是晕乎乎的。 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后,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撑着扶手站起来。 原地缓了会儿,她拧开水龙头,接起一捧水含在嘴里又吐掉,反复了几次,直到嘴巴里的味道淡去些,又一捧清水扑到脸上。 冰凉的润感在脸上扑散开来,有感觉清醒些,但效果不大。 杜青青颤巍巍地直起身,身体软绵绵的,好像失去了支撑。湿润的脸颊像是滴着汗,她顾不得擦,顺着狭窄过道,慢慢往回走。 男生见她回来,赶忙站起来给她让了路。 杜青青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谢谢,往里迈步的一瞬间,被椅子边沿拌了腿,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直往下倒去。 男生眼疾手快,伸出胳膊,稳稳将她扶住。 这猝不及防的触碰,比清水管用,杜青青彻底清醒,心脏擂起了小鼓。 她挣扎着推开男生,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座位。 心跳平稳了一会儿后,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 “不客气。” 四目相对,杜青青又发现,眼前的男生,这微微带笑的样子,竟然比自己的哥哥更多了些“斯文败类式”的隐忍感。 她一时间移不开眼,与此同时,兄妹俩曾经的美好时光,被一帧一帧地扯了出来, 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以一本离婚证书还了对方自由。 杜青青和母亲生活,哥哥和父亲生活,虽然还在一个城市,可她却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在离婚后性情变得冷厉,导致母女二人的关系有微妙,几乎到了相顾无言的程度,只有哥哥,经常来看她,关心她,几乎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她的眼睛望着男生,半天没动,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自己毫无察觉。 男生一直被盯着看,也疑惑地回看了几秒,又见她脸色苍白,泪水如珠,出于邻座的礼貌,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怎么样,还好吗?” 杜青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接过纸巾后擦掉了泪,摇摇头说:“没事。” 她别过头,掩藏自己的窘态,她还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流眼泪。 残留的泪水沾湿了眼眶,让她那原本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几根几根地黏在一起,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 男生有些发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你应该是大一新生吧?第一次离开家,舍不得父母,这也很正常。” 杜青青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可能是自己的装扮过于学生化了,高马尾,浅蓝牛仔裤,纯色白t恤,小白鞋,完全是一套标准又朴素的学生搭配,也难怪让他猜了出来。 杜青青抬眼扫了他一下,点点头,目光又回到窗外。 男生反而来了兴趣,嘴角勾起,开口:“认识一下吧,我叫张铭然,南江大学的新生。” 杜青青再次惊愣,这个让她错认成哥哥的人,竟然还是自己的校友? 但,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却想不起来。 杜青青笑了下,依旧保持着理性的距离,“杜青青,也是南江大学的新生。” 她又忍不住去看这张带着熟悉气息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到哥哥的影子。 张铭然反而有一种意外之喜。 暑假时,他和许多学生一样,加了大学新生校友群,方便了解学校情况,也能提前认识新同学。 他对群里每一位同专业的同学都格外留意。 杜青青,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 眼前的女生,正是他的同专业同学。 不过,从杜青青的种种表现来看,显然,她并没有认出张铭然。 惊喜之余,张铭然发现杜青青盯着自己看,出于好奇,他逗趣道:“看来你对我很感兴趣?”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杜青青仓促地移开目光,一时语塞,许久,才吐出一句:“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得……” 对于他神似自己哥哥的事情,杜青青有点说不出口。 这种话,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故意拉近距离。 “你……很像一个熟人。” 这话一说出来,杜青青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别的借口,只能故作淡定地说出这句被看作套近乎的常用话。 张铭然扑哧一笑,他能够感觉到女生话里的敷衍,反而觉得很有趣,“我是不是和你哥哥长得很像?” 杜青青匪夷所思地看向张铭然。 张铭然解释:“不用惊讶,因为你刚才叫我……哥。” 这个“哥”字,他故意扬了尾音来强调。 杜青青只觉得自己现在脸红脑袋空,懊悔不已,为什么不等看清楚再认人,平白无故给陌生人一个戏谑自己的机会。 她没在面上表现出这种情绪,只是点头默认,平静道:“还好吧,只是乍看有几分像。” 张铭然打趣,“看来我这张脸还是很有用处的,还没到学校,就先多了一个妹妹。” 杜青青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口误而已,不要当真。” “无妨,谁让我这张脸,天生就带着让人眼熟的魅力。” “……” 杜青青轻咳一声,虽然张铭然长得确实不错,可这话从本人嘴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的自恋。 她皱紧眉头,委婉回怼:“可不是嘛,循环播放的歌曲,听多了,耳熟,学校门口的保安,见多了,眼熟,都是一样的道理。” 张铭然听出来话里的嘲讽,脸上的笑更浓了,故意自嘲:“看来我这张大众脸,天生就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让人误以为在哪都见过。不过,你真的对我没有一点印象吗?” 杜青青的眉头皱得更紧,看来是绕不开这个话题了,“没有。” 两个字落地,杜青青便露出她那招牌的礼貌性微笑,转头趴在窗台上,假装睡觉去了。 见杜青青没有起来的意思,张铭然也没再多问,而是轻轻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后仰,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高铁带着轻微的震颤,以平均每小时200多公里的速度驶过山地和平原,每停靠一站,车厢里便又会换些新面孔。 “南江站到了……”利落又亲切的报站女声悠悠响起。 杜青青趴下后没多久就睡着了,在到站的那一刻,还沉浸在美梦里。 梦里,有人正轻轻推她的胳膊。 她不情愿地从梦里抽身。 环顾四周,朦胧的视线下,过道站了不少乘客。杜青青看了眼时间,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到南江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座位。 张铭然正不紧不慢地收拾背包,看到杜青青醒了,还不忘吐出一句:“终于睡醒了啊,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我喊你喊得有多卖力了。” 杜青青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她手脚麻利地将东西装进背包,往肩上一挂,起身时,张铭然给她让了路。 车门已经打开,过道上的人慢慢往门口挪动。 她踮起脚,从行李架上够到了行李箱,稍微用力,就将箱子从架子上拿到了脚边,没有任何拖沓,动作快的,张铭然想帮忙,都找不到间隙。 “等我一下,咱们是一个学校的,一起走吧。”张铭然说。 “算了,我习惯一个人。”杜青青拎起行李箱拉杆,冷冰冰地丢下这样一个借口。 反正往后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又何必多认识一个人,徒增烦扰呢。 张铭然嘴角轻抿,向上推了推那副金属镜框,动作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优雅和淡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杜青青露出一抹荒谬的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想着:“南江大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再见面,恐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第3章 买花 从嘈杂沉闷的车厢里出来,杜青青感觉全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彻底清醒,甚至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对她来说,这可是一种全新的味道。 她乘地铁在南江大学站下车。 这两天,南江大学的门口呈现出一年一度的热闹景象。为了迎接大一新生,学校在正门口拉起了彩虹门,挂起的横幅随着吝啬的微风轻轻舞动,热烈鲜活。 “南江大学!” 杜青青刚从地铁口出来,便被气派宏伟的学校大门吸引住了。 作为双一流的重点大学,南江大学自然是少不了亮眼的外观,大门是简约大气的现代风格,银灰色的拱形门,两侧各有多个立柱支撑着,中间的门楣上方,蓝色的“南江大学”几个字清新雅致。门前是宽阔的小广场,穿过广场,便是马路。 她静静地望着大门上的学校名字,嘴角抿成一道淡淡的粉弧,心里万般感慨。 回想起高中三年,熬过的日日夜夜,刷过的试卷堆起来不知道比自己高了多少。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看来,全都值得。 她握紧箱子拉杆,跟着人群往里走。 进了校门,正对着的是环绕着喷泉的巨大草坪。 向左拐过去,在“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后面,一把把红色的大遮阳伞像盛开的蘑菇,在银杏树荫下整齐排列,这是各个学院设置的迎新点,一个接一个,分布在学校辅路的同一侧。 迎新路上人多,她拉着箱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按照季节,南江市已经入秋,可按照气温,南江的夏天还没有走。白花花的太阳下,她的额头也挂了汗,走了近一半,隐约看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横幅上写着外国语学院的字样。 杜青青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先在路边的一棵银杏树荫下停住,从包里拿了张纸巾擦汗。 擦汗的时候,她发现周围有一些看似无意的目光瞥过来。 她穿着普通,也没有化妆,加上体型偏瘦,本来应该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新同学里并不耀眼。 不过,她的长相很有特点,三分英气七分温婉。尤其是那一双偏细长的挑杏眼,清冷中带着坚韧,沉静中透着忧郁,气质在人群里格外出众。 这种目光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无端被陌生人盯着看,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又将背包往肩上提了下。 手搭上行李箱拉杆的瞬间,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从身后传来。 她本能地向边上靠了靠,尽可能多让出一点路来。 一个穿着白衫的男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旁路过,带来一阵微风。 那风里裹着一股清透的淡香,毫无防备地涌进了鼻腔里。在灼灼秋日里,像是雪峰融化的冰水浸润过的玉石般纯净、清凉。 杜青青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又看到一捧向日葵花,跌在自己脚边。虽然有褐色牛皮纸的保护,那金黄的花瓣还是散掉了几颗。 花出现的意外,她一时没看清,到底是车里掉下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飞过来的。 但潜意识让她认定了前者。 杜青青弯腰捡起花,对着骑车的背影喊:“你的花掉了……” 迎新路的学生比较多,男生车速不快,所以在听见身后声音的时候,只骑了一小段距离。 他瞥了眼车把,才发现挂在上面的向日葵不翼而飞,这才慢慢收住脚,左脚稳稳落在地面,撑住车身,回过头来。 杜青青有轻微的近视,又倔强地不肯戴眼镜,她只看到男生的轮廓,面部五官模模糊糊,更看不到男生微顿的眼神,以及向上提起的嘴角。 她整理了下花的包装纸,正要将花送过去,风吹得男生额前的刘海动了动,并把他的声音带了过来。 “送给你了。” 随着清透冷磁的声音消散在空中,男生的身影也没入了前方的人潮里。 这是……不要了? 杜青青怔怔地立在原地,口中嘟囔着:“莫名其妙。” 附近有看到这一幕的学生,对着这个场景,津津乐道地说个不停。 “这不是昨天来报道的那小子吗?” “还是现在的学弟会玩,撩妹都这么多新花样了。” “唉,现在的学弟学妹们有多灵活,咱们自己当年就有多笨拙……” …… 法学院桌前,黄衣女生挑眉嗤笑一声,盯着杜青青的身影,若有所思了几秒,而后对着身边几人,慢悠悠开口,“我去逗逗她。” 杜青青拿着向日葵往前走了不远,就看到一个垃圾桶,她正准备将向日葵丢进去时,又瞥见两朵花之间夹着一张手掌大小的奶白色卡片。 出于好奇,她轻轻将卡片抽出来。 卡片上用彩铅勾勒出了几朵向日葵花,橙黄与明黄的花色晕染的恰到好处。 她翻过卡片,本来绷紧的嘴角,没忍住,弯起了浅浅的弧度。 背面写了几句话,笔画杂乱无章。 “向日葵会追着太阳,而我在追着你……” 杜青青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后面写的什么。 她又看署名。 应该是汪影。 汪影,他叫汪影? 不过,这名字很女生…… 杜青青把卡片插回花里,心想:花掉了都不要,看样子是在女生那里碰壁了。 只是,这字迹,比鸡爪在纸上扒拉出来的鬼画符好不了多少,任谁看起来都吃力,毫无诚意可言,难怪会被退回来。 她轻笑了声,替男生惋惜。 花碰上垃圾桶边沿的瞬间,黄衣女生堵在她面前,浑身透露着傲慢的拽拽气质,语气像是在质问,“你那个花是哪来的?” 杜青青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说:“捡的。” “捡的?”女生摸着下巴,不信。 “嗯。” “他把这花给你了?” 杜青青晃神片刻,好像确实算是他给的,“他掉的,不要了。” 从黄衣女生的语气来判断,杜青青觉得,她应该是很在乎这束花,于是打消了之前的猜测。 这个花,可能是面前这个女生送给他的…… 而这个女生,才是汪影。 她又看见女生的胳膊上带着志愿者字样的红袖标,认为女生可能是高年级学姐,于是说话的语气更客气了些。 “这是你的吗,还给你。”她把花递给女生。 黄衣女生上下打量着杜青青,却并不去接花。 杜青青有些愕然,路过的人都要朝这边看一眼,她忽然觉得怪怪的。 再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站在女生面前,手里举着一束花,而女生看着她,不为所动。 这架势,在别人看来,倒有点像是在表白。 杜青青的脸色冷了些,举花的手垂下来,“你不要吗?” 黄衣女生抬起目光,故作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傲慢地扔下一句“不要”,趾高气昂地走了。 路过的人,看热闹似的,还在源源不断地投送目光。 杜青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明不白的东西果然不能捡,这不,平白无故地卷进一场麻烦。 都是向日葵惹的祸。 她像甩掉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似的,将向日葵往垃圾桶里一丢。 “学妹,可以啊,勇气可嘉。” 杜青青转头,一个憨厚圆脸的男生在她身边停下,满脸堆笑的,还不忘抬手竖了个大拇指。 她微顿了一下,眉心稍稍收紧,视线落在男生胳膊上那和刚才女生一样的红袖标上。 想起女生不善的态度和语气,她对这个男生也没有什么好感,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收回视线,拉着箱子往外国语学院的迎新点走。 圆脸男生懵在原地,瞥了眼自己的红袖标,又看看杜青青的背影,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现在的新生都这么高傲的吗?” 法学院迎新点的桌子后面,坐着个长相英挺周正的男生,圆脸男生走过去,点了几下桌子,问:“明远,我戴这袖标很奇怪吗?” 刚才的场景,明远都看在眼里,可还没等他说话,黄衣女生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听到这话,替明远回了,“可能就是单纯不想跟你聊。” 明远扬起嘴角,紧跟着安慰,“问题在她不在你,你纯属被‘误伤’的倒霉蛋。” 话落,明远又冲前方骑自行车回来的男生喊:“江澈,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澈捏了刹车放缓车速,应道:“买花。”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他本来已经拐进了主路,并骑了一半的路程,要不是小姨夫打电话问他送花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还沉浸在女生抱花站在路边的景致里。 南江大学的主路两边,都是两人抱粗的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遮住了两边的建筑,同时也形成了巨大的遮阳伞,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影。 挂断电话后,江澈在光影里调转车身,原路返回。 路过刚才落花的位置,他刻意往人群里多看了几眼。 各学院的桌前围着人,有人填信息、有人举院牌、有人解疑惑、有人看热闹。 唯独没有他想找的那个身影。 他收回目光,鼻息里溢出一声浅笑。 没想到,当年,他从河里救起来的那个女生,竟然会在两年后,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与他不期而遇。 那束向日葵,虽然不是他刻意丢下的,却好像缘分使然,由它作为信使,引导他们见面。 这时再见,她与那时又有些不同,沉淀了许多。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能够引得人移不开眼,只是淡静地站在路边,周围的人就只能做她的陪衬。 只是,她的眼里似乎缺少了那么一束光,透着点难以化开的郁。 所以,在回头的瞬间,他的目光有滞了一瞬。 学校门口的花店里。 老板从花桶里挑出几支开得正好的向日葵,熟练地用牛皮纸包好,又从桌面上拿了一张卡片,唰唰几秒钟后停笔,“署名?” 江澈单手插兜站在花店门口,视线落在校门口来往的学生身上,光将他的身体分成明暗两部分,半柔,半冷。 “江景川。” 老板刚要落笔,闻言顿了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对着眼前男生扫了一眼,“哪三个字?” “江水的江,风景的景,山川的川。” 老板写好卡片,插在花束间,又在外面套了个透明防水袋,递给江澈的瞬间,目光很自然地扫过他的脸。 江澈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对着花打量了一番,“谢谢。” 二十分钟后,这束花出现在了周韵慈的办公桌上。 江澈去的时候,周韵慈并不在,他放下花后就离开了,出门时给周韵慈打了个电话。 “小姨,你家那位托我带的花,放你桌上了,记得看。” “臭小子,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