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难》 第1章 第 1 章 叶若死死攥着方向盘,指间冰凉。他的目光试图穿透车前窗那堵厚重的灰白色雾墙,但一切都是徒劳。雾气黏稠得如同活物,缠绕着车身,吞噬了所有光线和方向感。 “这雾……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低声喃喃,下意识地瞥向副驾驶座。 桑超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试图显得轻松,但那抹强装的笑意在接触到叶若紧绷的侧脸时,也淡了下去。他在座椅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一段团雾,开过去就好了。”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叶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仪表盘幽蓝的光映在叶若清秀但此刻毫无血色的脸上,他柔软的黑发耷拉在额前,更添了几分惶惑。时间在浓雾中失去了意义,每一分钟都漫长如一个世纪。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压抑,仿佛他们正行驶在一条永无尽头的灰色隧道里。 就在叶若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时,前方的浓雾毫无征兆地变薄、消散。刺眼的光骤然洒满车厢,晃得他眯起了眼。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桑超猛地坐直身体,兴奋地拍打着车窗边框,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进座椅里。 叶若却微微蹙起了眉头,清俊的脸上不见欣喜,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他抿紧了薄唇,没有回应桑超的欢呼,只是下意识地松了松油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骤然清晰的世界。太突然了,这转变快得让人心慌。 “哇!你看前面!快看!”桑超突然拔高了声音,激动地指着风挡玻璃之外,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叶若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所及,是一片漫山遍野、泼洒到天边的明黄。那是盛放到极致的油菜花田,金黄的颜色浓郁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花田层层叠叠,顺着舒缓的山坡起伏。在花海深处,静谧地卧着一个小村落,白墙黑瓦,错落有致,袅袅炊烟从几处房顶缓缓升起。 眼前的一切,完美契合了叶若曾经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的世外桃源,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恬静、更加绝美,就像一幅精心渲染的古典水墨画,带着不真实的完美感。 “这……这是哪儿?”叶若喃喃自语,心底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这美景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叶若驾驶着车辆,缓缓驶向那座静谧的村落。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车轮下的柏油路面黝黑发亮,与两旁漫无边际、热烈盛放的明黄色油菜花田形成鲜明对比。那纯粹而蓬勃的金色,本是叶若极爱的景致,此刻却因这过分安静的天地和诡异的心绪,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车子接近村口,叶若猛地踩下刹车。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正弯腰在田边采撷野花的背影。 “我去问个路。”叶若的声音有些干涩,这话像是说给桑超听,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他熄了火,引擎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好啊,”桑超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这儿真漂亮,安静得像画儿一样,不就是你常说的世外桃源吗?” “嗯。”叶若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他身上那件黑色冲锋衣,在阴沉天光下更衬得他面容苍白,身形单薄。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油菜花浓郁的生腥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背影走去。 “嗨,你好。”叶若开口。 那采花的动作顿住了。背影的主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那是个男人,短发有些蓬松凌乱,下颌带着青黑胡茬,却丝毫无损他五官的深刻,眼眶深邃,眼瞳明亮,鼻梁高挺,是极具冲击力的浓颜。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站在金黄的花田边,身形挺拔。 叶若的呼吸骤然一紧。心脏毫无预兆地加速狂跳,撞得胸口发闷,眼底甚至泛起一丝莫名的酸胀。他迅速在记忆里搜寻,却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这种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让他不知所措。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稳的语调问道:“你好,我叫叶若。请问……这里是哪里?”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低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叶若脸上,那眼神复杂,带着某种难以辨明的审视。“陈游,”他回答道,声音低沉,“这里是原溪村。”他顿了顿,追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叶若刚开口。 “叶若,怎么样啦?”桑超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亲昵。他快步走到叶若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叶若的肩膀。 叶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的视线仍无法从陈游脸上移开,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对桑超那句“男朋友”的强烈厌烦,甚至是一丝羞耻。他下意识地,不想在这个名叫陈游的陌生人面前,被贴上这样的标签。 桑超却没察觉,笑着对陈游说:“嗨,你好!我和我男朋友迷路了,本想找个清静小镇休息一两个月的。” 陈游的目光终于从叶若脸上移开,落回桑超揽着叶若肩膀的手上,眼睫低垂,眸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沉了下去,深不见底。但仅仅一瞬,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挂起了浅淡的笑意。他长相周正,浓眉深目,这笑容竟奇异地冲淡了些许他身上的疏离感,显得诚恳起来。 “哦,这样啊,”陈游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你们是误打误撞开进来的吧。每年这时候,村子外围总会起一阵怪雾,伸手不见五指,很容易出事故。你们既然是出来玩的,不如先在村里住几天?等这阵雾彻底散了再走也不迟。我们这儿虽然偏僻,但偶尔也有外面的人来歇脚。” 桑超一听,倒是无可无不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陪着叶若,顺便找机会拉近关系。小半年了,叶若始终若即若离,最多让他牵牵手,他早已心痒难耐。只要能单独相处,在哪儿他并不太在意。 可叶若心里却警铃大作。他不想停留,眼前这个叫陈游的男人让他心慌意乱——那不是面对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微妙、更不受控制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被触动了,带着隐秘的渴望和一丝的不安。 “不了,”叶若抢在桑超答应前开口,“我们还得赶去别的地方。沿着这条路慢点开,应该能出去吧?” 就在叶若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像从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里剥离出来似的,带着引擎疲惫的喘息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晃晃悠悠地驶来,“吱呀”一声,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们轿车的正后方,堵住了退路。 车门上似乎还沾着泥点,车窗被一只粗糙的手摇下,露出一张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那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角堆着深深的皱纹,身上套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条纹衫。他探出头,眉头紧锁,嗓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显而易见的焦躁:“小陈啊!这邪门儿的雾!忒大了,根本出不去!白茫茫一片,车灯打上去像被吞了,我心里头发毛,没敢再往前拱。” 陈游闻言,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他向前踱了两步,语气平和地问:“平叔,您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儿,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 被称为平叔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嗨,说急也不算忒急。就是寻思着,这鬼雾一来就得闹上俩月,地里没啥活计,想去城里打两个月零工,贴补补贴家用。真是活见鬼了,往年都得下个月才起雾,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招呼也不打一个!” 陈游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若苍白的脸,然后重新落回平叔身上:“雾来得早,散得也必然早。这都是老天的安排,强求不得。平叔,您就安心在家待几天,等雾散了再说。安全要紧。” 平叔又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认命似的点了点头:“哎,说得也是,这鬼天气,硬要出去怕是得出事儿。罢了罢了,那我先回了。”他悻悻地摇上车窗,面包车笨拙地掉了个头,沿着来路,慢吞吞地消失在了村口的拐角,引擎的噪音渐行渐远。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油菜花田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那无处不在、仿佛在缓慢流动的潮湿雾气。 陈游这才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叶若和桑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陈述:“你们都听到了。这雾邪性,村里的老把式都不敢冒险。”他顿了顿,视线在叶若紧抿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抬手指向前方那条穿过村庄、蜿蜒伸向未知远处的柏油路,“我不强留你们。如果执意要走,就顺着这条路,慢慢开。理论上,一直往前,就能出村。” 叶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退路被证实已断,前路虽被指明,却弥漫着未知的浓雾。陈游此刻的态度转变,更让他觉得像是一脚踩空,失落和更深的惶恐交织着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嗯,谢谢。” 叶若启动引擎,双手紧握方向盘,车子再次沿着蜿蜒的柏油路向前驶去,将那片金黄花田和白墙黑瓦的村落渐渐甩在身后。 车内一片沉寂,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叶若眉头紧锁,目光直视前方,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村口的画面。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细节,他问道:“桑超,我们刚才开车进来的时候……你在路上,有看到过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吗?” 桑超正低头划拉着手机,试图寻找微弱的信号,闻言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几秒钟后,他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吧?我当时……好像一直在看手机导航,没太注意路况。怎么突然问这个?” 叶若没有再回答,只是抿紧了薄唇,一种冰冷的疑虑悄悄涌上心头。如果那辆面包车是从村子唯一入口方向开过来的,他们来时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除非……那条路本身就有问题。 车子继续前行了约莫半小时,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先是淡淡的灰纱般的雾气缠绕过来,紧接着,浓度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转眼间,窗外再次变成了那片令人绝望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浑浊世界。浓厚的白雾如同实体,疯狂地扑打在挡风玻璃上,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参照物。 “妈的!这鬼雾又来了!”桑超失声叫道,下意识地抓紧了头顶的扶手。 叶若立刻减速,同时开启了远光灯。然而,那两道原本应该刺破黑暗的光柱,此刻却像是射进了无边无际的棉花堆里,光线被浓雾彻底吞噬、分散,不仅无法照亮前路,反而被漫射回来,形成一片令人晕眩的白茫茫光晕,视野反而变得更加恶劣。他只能凭着感觉和对路面残存的一丝印象,以爬行般的速度艰难前行。 冷汗渐渐浸湿了叶若的后背。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辨认方向时,车轮似乎压到了什么松软的东西,车身微微一顿。 “吱——嘎!!!” 叶若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本能,一脚将刹车狠狠踩死!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卧槽!!”桑超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刹狠狠掼向前方,安全带瞬间勒紧,胸口一阵闷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叶若!怎么回事?!” 惊魂未定间,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山风呼啸而过,竟短暂地将车头前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吹散了一小块。就是这一刹那的清晰,让车内的两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们的车头,距离悬崖边缘,仅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崖下是深不见底被浓雾填充的虚空。只要再晚上一秒,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秒,他们就将连人带车冲下这万丈深渊! 死一般的寂静在车内蔓延。两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声。桑超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好半天,才带着颤音开口道:“叶……叶若……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回那个村子……等雾散了再走……反正、反正我们也没定目的地……那个村……看着、看着还挺安静的……” 叶若同样惊出了一身冷汗,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那片几乎吞噬了他们的悬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极其缓慢地将车一点点向后倒。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让他神经紧绷,生怕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好在他们陷入雾气不算太深,后退了十几米后,车身终于再次冲破了浓雾的边界,重新回到了相对清晰的视野中。 叶若挂上停车挡,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只见那厚重的白色雾气,在他们离开后,又缓缓地重新合拢,翻滚着,淹没了刚才那条致命的悬崖小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和那片浓雾带来的诡异窒息感,却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心底。 当叶若驾驶着车辆,缓缓驶回那座被阴云笼罩的村落时,远远地,他便看到了那个坐在村口的身影。 陈游背对着来路,屈膝坐在一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他身前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黑色长襟布衣,衣摆直坠到膝盖,下面露出一双尖头的黑布鞋,样式古旧得像是从旧画里走出来的。陈游正微微低着头,手臂轻柔地一起一落,指尖捏着一根细针,娴熟地在那孩子衣襟上穿梭,仿佛在缝补着什么。 叶若将车在石子路边停稳,熄了火。引擎声消失的刹那,一种过分的寂静包裹了上来。 桑超动作更快,几乎是小跑着凑了过去,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夸张:“嗨,哥们!真让你说中了,那雾太邪门了!根本没法走!” 陈游闻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去而复返的两人,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像是他们的折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身前那个小男孩也猛地转过头来。那孩子脸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酡红,像是被人用粗糙的胭脂狠狠抹了两团。他看到叶若和桑超,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异常僵硬的笑容,嘴角几乎扯到耳根,但那双眼睛却漆黑空洞,没有半分孩童的天真。下一秒,他又猛地用双手捂住嘴,发出“嘻嘻”的、如同风吹过破窗纸般的笑声,转身蹦跳着消失在旁边狭窄的巷道里,那身宽大的黑衣在跑动中像一片飘忽的阴影。 叶若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直到陈游低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我们这地方偏,常年被雾气围着,没什么游客会来。”陈游不紧不慢地将针别回自己的衣领上,“能进到这儿的,大多都是像你们一样,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他摇了摇头,“没有民宿,也没有酒店。” 桑超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愁容满面:“那……那怎么办?我们刚才差点连人带车栽下悬崖!总不能睡在车里熬一个星期吧?”他搓着手,显得焦虑不安。 叶若走上前几步,与陈游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他忽略掉心底那股因那孩子和陈游的淡定而升起的不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问题,“这雾……到底要多久才能散?” 陈游抬起眼,目光掠过叶若略显苍白的脸,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快的话,遇到难得的好天气,或许能散开一阵子。”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叶若眼中,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但这儿的天气,说不准。听老人讲,这雾一旦起来,没个把星期,是绝不会彻底散干净的。” “难道连个招待所都没有吗?只要能住人就行。”叶若仍抱着一丝希望追问。 陈游依旧摇头,打破了他们最后的侥幸:“没有。” 桑超几乎要哀嚎出来,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陈游提出了一个方案:“要不,去我那儿凑合几天?我一个人住。” 叶若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追问:“你一个人住?你的家人呢?”他无法理解,在这个看似封闭的村庄里,为何会有一个独居的年轻男人。 陈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寻常地回答:“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母都在城里打工。我也就是偶尔回来看看老屋和祖上留下的几分地。”他轻轻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灰尘,继续说道,“本来算着日子,没想到今年这雾来得这么早,把我也困在这儿了。” “那真是太好了!”桑超如释重负,脸上瞬间阴转晴,忙不迭地自我介绍,“忘了说,我叫桑超,这是我男朋友,叶若。” 陈游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目光在桑超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平静,却让桑超莫名感到一丝寒意。“陈游。”他简短的回应。 “可是……”叶若本能地想要拒绝。与这个初次见面就让他心绪不宁的陌生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念头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身上。桑超是疑惑和不耐,而陈游的目光则深沉难辨。 叶若看着四周越来越浓的暮色,以及远处那片吞噬一切的迷雾,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垂下眼帘,低声道:“……好吧。” “车就停这儿吧,前面都是台阶小路。”陈游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指向村子上方,“我家在村子中间那段,得走上一阵子。” “没问题!我经常健身,小意思!”桑超立刻表现起来,主动跑到车后,利落地打开后备箱,拿出了两人的行李——两个大号行李箱,一个登机箱,还有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自顾自地背起背包,拖起自己的那个大行李箱,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石阶入口。入口旁,矗立着一棵极其粗壮的老槐树,树干恐怕要五人才能合抱,枝桠虬结,像一只鬼爪伸向灰暗的天空。 “是往这儿上去吗?”桑超站在老槐树下,仰头喊道。 “对,顺着石阶一直往上,走到一块平坦的坝子,差不多就到了。”陈游在下面回应。 “OK!”桑超说完,竟真的一手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沿着石阶向上走去,丝毫没有等叶若的意思。 叶若看着剩下的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登机箱,深吸一口气,准备费力地提起来。 “我来吧。”陈游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过来。 “不用,我自己能行。”叶若下意识地拒绝,不想欠下人情。 “别逞强了,”陈游的语温但眼神坚持,“上面的路陡,不好走。”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伸手。 叶若还想坚持:“那……这个小的给你。”他把登机箱推过去。 陈游却笑了笑,没有接行李箱,反而将刚才一直放在石头旁的那束野花拿了起来,递到叶若面前。那是一些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在暮色中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吗?”他看着叶若的眼睛问道。 叶若一愣,下意识地接过花束:“啊……行。” 就在他接过花的瞬间,陈游已经利落地拎起了那个沉重的登机箱,然后一弯腰,将那个最大的行李箱直接扛在了宽阔的肩头上,动作轻松得像那只是空箱子。“走吧。” “你……你把小的给我也行啊!别都自己拿!”叶若看着他扛着所有重物,心里过意不去,伸手想去拿回登机箱。 陈游侧过身,避开他的手,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消散在风里:“说过不会让你累着的。” 叶若蓦地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正想开口询问,陈游却已转过身,扛着行李,踏上了石阶,走向那棵巨大的老槐树。 叶若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束带着山野气息的蓝色小花,看着陈游挺拔的背影融入苍茫的暮色与古树的阴影里,困惑、不安和一丝奇异悸动的情绪,再次悄然蔓延开来。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第2章 第 2 章 蜿蜒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石缝间点缀着湿润的青苔,透出岁月的痕迹。叶若几次三番开口,声音因喘息而带着些许断续:“陈游……真的,小的那个给我吧……太麻烦你了……” 走在前方的陈游脚步稳健,甚至连呼吸都未见明显紊乱。他侧过头,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不麻烦,快到了。”他目光在叶若因吃力而泛红的脸上短暂停留。 叶若空着手都已走得气喘吁吁,自己若是执意要拿行李,只怕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歇息。可他与陈游素昧平生,承受对方如此照顾,心里那份过意不去沉甸甸地压着。他暗自思忖,等到了地方,一定要多给些钱,既是住宿费,也算是一点心意。 拾级而上,目光所及,桑超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迂回曲折的石阶尽头。叶若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四周。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蜿蜒深入村落。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民居,白墙或许因年久日深而染上些许斑驳的雨渍,却更添风韵,黛瓦层层叠叠,如同墨染。偶尔有窄小的巷弄分支出去,幽深静谧,不知通向何方。晚风拂过,带来草木湿润的清新气息。这里的确美得如同画卷,是叶若一向钟爱的那种宁静古朴、远离尘嚣的调调,若不是心头萦绕着那驱不散的诡异迷雾和桑超的漠不关心,此情此景本该更令人心旷神怡。 “你们这地方……真的很漂亮。” 陈游闻声,放缓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让他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幽深。“还行吧,小时候待惯了,没觉得。后来去城里待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才真正觉出它的好。”他顿了顿,抬手指向村落更深处的山峦方向,“村后面有片老桃花林,春天开花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好看,漫山遍野的,像是落了一大片粉色的云霞。” “这里真像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叶若轻声说,这确实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尽管这“桃源”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陈游继续迈步向上,肩上的行李似乎轻若无物。“地方是好地方,”他的声音顺着山风飘下来,“就是养不活人。村里的年轻人,像箭一样,都往外头射出去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有本事的,把孩子也接走了。人,是越来越少了。” “要是没有那场古怪的大雾,这里完全可以开发成很棒的旅游小镇。”叶若惋惜道。 “你呢?”陈游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语气看似随意,“和你……男朋友一起出来,原本打算去哪里?” 叶若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陈游的后背,落在路旁墙壁的斑驳痕迹上。“没什么特定的计划,”他低声回答,带着点自嘲,“就是随便开,开到哪儿是哪儿。要是有计划,大概也不会误打误撞闯进这里了。” “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目的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其实也挺舒服的。虽然简陋,但图个清静。” “……嗯。”叶若应了一声。疲惫感一阵阵袭来,小腿肚已经开始发酸,但他看着前方那个承担了所有重负却依旧从容的背影,怎么也不好意思喊累。 然而,他明显感觉到,陈游的步伐似乎在不经意间又放慢了些许。叶若抓住机会,再次开口,这次带上了更明显的恳切:“真的,陈游,把小的箱子给我吧,你已经拿了这么远的路了……” “前面拐个弯就到了,”陈游头也不回,“我拿东西走习惯了。” 叶若不再坚持,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束陈游递给他的蓝色野花,花瓣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色泽,幽微的香气若有若无。他看着陈游宽阔的肩膀和稳健的步伐,感激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楚情绪,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对比眼前这个陌生人的细心体贴,那个名义上最亲密的男友桑超,此刻又在哪里?这股心酸来得突然而汹涌,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他默默跟在陈游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身影被拉长,融入了古村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陈游所说的“快到了”确实不假。他领着叶若穿过一户人家低矮的门檐,从其侧面一条更为狭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阶继续向上。仅仅几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还算平整的水泥坝子出现在眼前,像是山腰上硬生生开辟出来的一处落脚点。 桑超正蹲在平坝的边缘,手里捏着一个一次性纸杯,有滋有味地啜饮着。他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出现,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叶若!你绝对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有卖咖啡的!味道还挺正宗,你要不要来一杯?”他完全没注意到叶若略显苍白的脸色。 叶若看着桑超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再对比一路扛着行李、气息却依旧平稳的陈游,心头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猛地窜起。他眉头紧蹙,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还喝什么咖啡,你没看到陈游帮我拿了这么久的行李吗?你就不能过来接一下?” 桑超这才像是刚注意到陈游肩上扛着的大箱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作势要往下走。“哎呀,哥们辛苦了,我来我来……” “不用,就这几步路了。”陈游几步踏上平坝,将肩上的行李箱稳稳放在水泥地上。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桑超手中的纸杯,解释道:“天气不错的时候,偶尔会有徒步的队伍经过,会在这里歇脚。所以这边有人会顺带卖点咖啡、零食。” 叶若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片平坝。坝子周围散落着几栋老旧的房屋,白墙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惨淡。一些老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屋外的小凳上,有一桌人正沉默地打着一种样式古朴的长牌,牌面磨损得厉害。旁边站着两个观看的老人,双手背在身后,眼神空洞地望着牌桌,整个过程几乎听不到什么交谈声,只有纸牌落在小木桌上轻微的“啪嗒”声。 更令人注意的是几个在平坝上追跑打闹的小孩。他们的衣着打扮差异极大,像是从不同的时空剪裁拼凑而来。叶若一眼就看到了村口那个穿黑色长襟布衣的小男孩,他正蹲在坝子角落,用手指划拉着地面。还有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哪吒似的发髻,用的是那种九十年代常见带着淡黄色花边的头花,身上穿着一套大红色带白色圆点的厚衣,脸蛋上也涂着两团极不自然的、过分鲜艳的腮红。另外两个男孩则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打扮得像旧时学堂里的学生,同样面颊绯红。 这些孩子奔跑嬉笑,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失真的感觉。他们的笑声似乎被蒙在一层薄膜里,动作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感,那个红衣小女孩突然转过头,看向叶若,嘴角咧开一个笑容,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眼神却直勾勾的,没有任何光彩。 一阵山风吹过,带着傍晚的寒意,叶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朝陈游身边靠近了一步。这片看似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坝,处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陈游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侧过头,低声问:“怎么了?” 叶若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些孩子和老人身上移开,心底那股不安的寒意,越来越浓。 叶若缓步踏上平整的水泥坝子,他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桑超就端着那个刺眼的白色纸杯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一种与周遭诡异氛围格格不入的轻松。 “叶若,真挺好喝的!你确定不来一杯?我去给你买!” 一股莫名的烦闷绕上叶若的心头。他凝视着桑超那张英俊的脸,一个疑问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男朋友吗?为什么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叶若从心底排斥的体味,都让他感到如此不适?尽管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叶若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温和,只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他已处在不悦的边缘。 “不用了,你自己喝吧。” 桑超脸上闪过一丝讪讪之色,摸了摸鼻子,有些无趣地退开一步。“好吧。” 叶若转身,想询问陈游接下来的路。刚侧过身子,一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却已然递到了他的眼前。陈游的手很稳,指节分明,握着纸杯的样子莫名给人一种可靠感。 “尝尝看,徐洋的独家秘方,别的地方可喝不到。” 叶若本能地想要婉拒,话未出口,陈游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试试看吧,买都买了。不喜欢的话,给我就行。” 话已至此,叶若只好接过那杯温热的咖啡,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陈游的手,那触感有些微凉。“……谢谢。”他低声道。 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从陈游身后传来:“游哥,你朋友?免费续杯哦,管够!”说话的是那个移动咖啡车的老板,一个名叫徐洋的年轻人。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秀,笑容阳光。然而,在这初夏微凉的天气里,他头上却严严实实地戴着一顶线帽,帽子的颜色红得发黑,像是凝固的血液,将整个头顶包裹得密不透风,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嗯,”陈游应了一声,言简意赅,“雾太大,出不去,暂时住下。” “那可得住上一阵子了,”徐洋笑眯眯地说,眼神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若苍白的脸,“这雾啊,说来就来,说走才走,没个准信。有空常来坐坐。” 叶若依言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坚果巧克力和某种独特香料的气息瞬间充盈口腔,顺滑醇厚,确实远超预期。“这咖啡……很香。”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诚实地评价道。 徐洋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真的啊?我调试了很久的配方!” 叶若又喝了一口,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好喝。” “那说好了,常来!既然是游哥的朋友,免费续杯!”徐洋拍着胸脯保证。 叶若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和陈游并非朋友,可话到嘴边,看着陈游沉静的侧脸,想到他一路上默默的帮助,这种撇清关系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于是,在这诡异的村庄平坝上,陈游就这样成了他“默认”的朋友。 一旁的桑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他环顾着被暮色笼罩、白墙黛瓦的村落,语气带着艺术家发现素材的兴奋:“陈游,这村子真他妈的漂亮!藏在雾里的时候,简直就像海市蜃楼,亦真亦幻!幸好我带足了画笔和画纸,这下可派上大用场了!” 陈游闻言,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低沉:“呵呵,你也可以当做是南柯一梦。毕竟,这地方……在外面任何地图上,可都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越看越喜欢!”桑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赞叹道,“真是误入了叶若心心念念的桃花源了。” “怎么样,休息好了吗?”陈游将目光转向叶若,眼神深邃,“再往上走两户就到我家了。要不先去把行李放好?” “好啊!”桑超抢着回答,已然有些迫不及待。 叶若点了点头,将纸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浓郁的香气暂时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快走几步,将空纸投进面包车旁的垃圾桶,转身想自己去拿行李箱,却发现陈游已经再次扛起了他那沉重的大箱子,正和桑超前一后地踏上平坝尽头另一段向上的石阶。 “陈游!我自己拿一个!”叶若急忙追上去。 陈游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前面真的就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桑超已经登上了台阶顶端,发出一声夸张的赞叹:“嚯!陈游,你家这宅子,真不赖啊!” 叶若紧走几步跟上,抬眼望去,心头也是一动。只见一栋古朴大气的二层宅院静静伫立在几级石阶之上。白墙斑驳,浸染着岁月的痕迹,黛瓦如鳞,整齐地覆盖着倾斜的屋顶,檐角微微起翘。宅子两旁也各有邻舍,但似乎都比它稍逊一筹。最引人注目的是宅院门前那一片开阔的庭院,没有围墙隔阂,只用低矮的石块随意圈出边界。庭院里并非寻常花草,而是错落有致地种植着许多兰草,翠绿的叶片修长挺拔,有些还开着淡雅的小花,幽静的香气随风隐隐飘来,显然是主人从山中精心寻来栽种的,为这古朴的宅院平添了几分清雅出尘的隐逸之气。在这诡异迷离的村庄深处,竟藏着这样一座恬静雅致的居所,强烈的反差感让叶若一时有些恍惚。 “家家户户的屋子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式,没什么稀奇。”陈游语气淡淡,伸手推开了那扇未曾上锁的陈旧木门。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一股清幽冷冽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比在院外闻到的要清晰浓郁得多。 叶若踏入小院,目光立刻被墙角、石边那些恣意生长的兰草吸引。它们并非温室里的娇贵品种,带着山野特有的洒脱与韧劲,翠绿的叶片挺拔舒展。“你这种的……都是兰花?” 陈游点了点头,随手拂过一株兰草的叶片:“嗯,都是从前在山里转悠时顺手移回来的。好在还算适应,花能断断续续开上好几个月。” “叶若,这趟可真没白来!”桑超转向陈游,“他可是个兰花迷,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可惜啊,手气不行,再好的花到了他手里,都活不过三个月,简直是个兰花杀手。”他哈哈笑着,像是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趣事。 叶若的眉头蹙了一下。 陈游的目光掠过叶若微微抿起的嘴唇,淡然道:“兰花是有些娇气,水多水少、光强光弱都讲究。不过,也并非什么稀世珍宝,开花时赏玩一阵,枯萎了再换便是,不必太过挂心。”他话锋一转,视线在叶若和桑超之间扫过,语气如常地问道,“对了,住宿怎么安排?你们是住一间,还是需要两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叶若脸上。 “我们可以住……”桑超立刻接过话头,脸上堆起笑容。 “两间。”叶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如果房间够的话,我们分开住。” 陈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房间倒是有两间,不过一间在楼上,一间在楼下。” “没关系的,楼上楼下都可以。”叶若立刻表态。 “那行,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房间,你们自己决定。”陈游说着,拉起叶若的行李箱,引着他们向屋内走去。 推开正门,室内的景象让叶若微微一怔。与外表的古朴截然不同,屋内是极简现代的装修风格。宽大的落地窗将天光充分引入,映照着原木色的家具,线条利落,工艺精良,恍若一间格调高雅的精品民宿。右手边是围着米白色沙发的休闲区,旁边还有一个舒适的摇摇椅。左边是茶台茶具齐全的品茗区。而居中的一张大桌上,竟摆放着一台专业的意式咖啡机,桌后的置物架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饮料和酒水。 “哇哦!陈游,你家这弄得……太有感觉了!简直是把城市里的精致生活搬回山里了啊!”桑超再次发出夸张的赞叹,东摸摸西看看。 “自己住的地方,总归要弄得舒心些。” 叶若环视着这个空间,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这布局,这格调,甚至那种光线充盈的感觉,都与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远离尘嚣的隐居之所惊人地相似。怎么会……这么像? “走吧,去看看房间。”陈游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陈游先带着他们走向沙发区后方,那里有一段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踏上楼梯,陈游推开了正对楼梯口的一间房门,侧身让开:“看看这间谁住。” 桑超第一个挤了进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呼:“我去!妥妥的高配电竞房啊!这炫酷的灯光,这曲面屏,这人体工学椅……哥们,你这装备也太专业了吧!这房间必须我住啊,叶若他对游戏一窍不通!”他兴奋地抚摸着冰冷的设备,眼睛发光。 “嗯,以前也爱玩,现在忙,很少碰了,房间就一直空着。”陈游解释道。 “叶若,你看这房间多棒!要不……你就跟我一块儿住这间得了?”桑超转向叶若,语气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期待,他不愿放弃这个“同住”的机会。 叶若站在门口,甚至没有完全踏进去:“还是分开住吧。你玩起来不分昼夜,会影响我休息。” “我保证!你睡我就睡,绝对不吵你,行不行?”桑超试图妥协,脸上带着恳求。 “我还是习惯一个人住。”叶若的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桑超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满和委屈:“叶若,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住一起?你都好了半年了,你总是这样……” “桑超!”叶若猛地低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脸色难看至极。他实在受不了桑超在这种时候、在陈游这个外人面前讨论这种私密的问题。 桑超被他的反应噎住,愤愤地别过脸,低声嘟囔了一句,满脸的憋屈和不爽。 “那我带你去楼上看看另一间。”陈游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语气到是听不出什么波澜。 “你们去吧!我就住这间了!”桑超赌气似的说道,一屁股坐在那张电竞椅上,显然不打算再动了。 叶若没再看他,沉默地跟着陈游走出房间,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木楼梯。二楼同样是木质结构,但铺设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相框。叶若的目光被那些照片吸引——很奇怪,所有的照片里都只有陈游一个人,或站或坐,或笑或沉思。但更奇怪的是,陈游在照片中的姿势和眼神,总是偏向一侧,空出身边的位置,仿佛那里本该站着另一个人,正与他一起分享着镜头前的时光。 陈游推开走廊右侧的一扇门:“就是这间。我住你斜对面。走廊尽头是卫生间和浴室,洗衣机什么的也都在那边的阳台上。” 叶若迟疑地走上前,向房间里望去。仅仅一眼,他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一滞。 眼前的房间,远不止是“喜欢”或“舒适”能形容。它简直像是从他内心深处最私密的幻想中直接拓印出来的——贴地的矮床铺着素雅的床品,米白色带着隐约印花图案的墙纸柔和温馨,床侧是通顶的移门衣柜,床前是舒适的米白色单人沙发,沙发前甚至贴心地放着一个装满零食的小推车,对面是宽大的液晶屏幕。最让他惊喜的是窗边那片宽阔的榻榻米区域,两个蒲团,简单的茶几,光线透过窗户洒在上面,温暖而宁静。整个房间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光脚踩上去一定非常舒服。 这已经不是巧合了。楼下客厅的风格或许还能用“审美相近”来解释,但这间卧室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击中了他从未对外人言说的偏好。 “怎么了?不喜欢?”陈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若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有些发干:“不,不是……很喜欢。非常喜欢。”他几乎不敢看陈游的眼睛。 “那就好。”陈游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不像之前那般平淡或难以捉摸,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暖意。 看着陈游的这个笑容,叶若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耳根也隐隐发烫。 第3章 第 3 章 叶若心不在焉地将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并未将所有物品都取出。他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或许这场诡异的雾散得会很快,他就能立刻带着桑超离开这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地方。每次看到陈游,他的心跳总会先漏掉半拍,随即变得沉重而压抑,仿佛胸口压着块石头。 收拾停当,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去找陈游。萍水相逢,借住在人家家里,或许还要叨扰伙食,于情于理都该表示一下。他拉开房门,走廊里静悄悄的。陈游的房门在他斜对面,此刻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 叶若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陈游背对着门口,**着上半身坐在床沿。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正用力按揉着另一侧的肩膀,正是刚才替叶若扛行李箱的那边肩膀,皮肤上明显泛着一片红痕。 叶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这个人……真是…… 他看见陈游拿起床头柜上一瓶深色的药油,往掌心倒了少许,然后有些吃力地反手涂抹在红肿的肩胛处,揉按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 叶若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 陈游闻声转过头来,脸上并无讶异,只是平静地问:“怎么了?” “那个……”叶若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片刺眼的红痕上,“我想跟你算算住宿的费用,总不能白白麻烦你。” “房间空着也是空着,走的时候,帮忙收拾干净就行。” “我……我来帮你涂药吧。”叶若脱口而出,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挪,“你的肩膀是因为帮我……” “不用麻烦,”陈游微微侧身,似乎想避开他的视线,“这药油气味重,别沾你一身。” “没关系!都怪我,如果我自己拿箱子就不会这样了。我说过我可以的……” 陈游沉默了片刻,极轻地低语了一句“我可不舍得。”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 “什么?”叶若下意识地追问。 陈游却抬起眼,将手中的药瓶递向他,唇角牵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那就……麻烦你了。” 叶若接过那瓶药油,倒了一些在自己掌心。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走到陈游身后,犹豫了一下,才将微微颤抖的手掌覆上那片紧绷而滚烫的皮肤。叶若屏住呼吸,开始用掌心缓慢而用力地揉按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陈游身材的优越性展露无遗。肩背宽阔,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即使坐着,腹肌的轮廓也清晰可见,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叶若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他依稀记得桑超裸露上半身的模样,有些微胖,腹部软绵绵的,腹肌是全然没有的。自己怎么会…… 正心乱如麻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覆上了他正在揉按的手背,将他的动作按停。叶若猛地回神,对上陈游转过头来的目光。那目光深沉灼热,像是暗夜里的篝火,烫得他心尖一颤。 “怎么了?”叶若的声音有些发虚。 “你走神了。”陈游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我说……可以了。” 叶若猛地将手缩了回来,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灼热和药油的黏腻感。“抱歉……”他讷讷地道,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陈游站起身。他本就比叶若高一个头,此刻站起来,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叶若完全笼罩。叶若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陈游不紧不慢地拿过搭在床边的白色短袖T恤,利落地套上,布料掩盖了那片诱人的风景,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存在感。 他穿好衣服,目光重新落回叶若脸上,眸色深沉:“谢谢。” 叶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再次道谢,或许是坚持要给钱,可所有的话都在对上陈游那双眼睛时,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复杂,太深邃,里面翻涌着一种他不敢深究的情绪,像是隐忍的渴望,又像是无声的叹息。叶若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那片幽深的漩涡里,动弹不得。 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中,陈游缓缓靠近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然后,一个吻落了下来……更可怕的是,他丝毫没有感到厌恶,甚至……微微张开了唇瓣准备接纳。 “叶若?叶若?” 陈游带着疑惑的呼唤将他从那个惊世骇俗的幻想中猛地拽回现实。叶若悚然一惊,发现自己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掌甚至仍按在陈游的肩膀上,而陈游依旧**着上身坐在床边,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你怎么了?”陈游微微蹙眉。 “没……没什么!”叶若猛地后退一步,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我……我去洗一下手!”他不等陈游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冲出房间,直奔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仓惶转身的刹那,坐在床边的陈游,极快地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自己的下唇,眼中闪过难以捕捉的幽光。 “砰”的一声,叶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他根本无暇打量这间洗手间的陈设,跌跌撞撞地扑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接起一捧又一捧冰冷的自来水,不断泼洒在滚烫的脸上。 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下了脸颊的热度,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刚刚是怎么了?居然……居然会对着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产生那样不堪的幻想!他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并不存在的吻带来的悸动。而和桑超……那个他名义上的男朋友,就连最简单的嘴唇相触,都会让他因对方的气息而心生排斥,更从未有过任何深入的念头。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台面上,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潮红、眼神慌乱、发梢还在滴水的自己,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和迷茫。桑超才是他的男朋友,陈游不过是一个迷雾中偶然遇见的陌生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对陈游产生如此强烈而反常的吸引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没事吧?”门口传来陈游低沉的嗓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朦胧。 叶若猛地回头,确认门锁已经落下,才勉强平复呼吸答道:“没、没事。” “那就好。晚饭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准备。” “我都行,不挑食,麻烦你了。”叶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调恢复正常。 “好,那大概六点半开饭。” “嗯,知道了。” 门外脚步声并未响起,二楼铺着厚实的地毯,一切声响都被吸收殆尽。叶若无从判断陈游是否离开。他抬起头,望向镜中的自己: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底藏着慌乱,发梢还滴着水珠,眉头不自觉地紧锁着。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甚至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陈游下巴上那些青黑的胡茬,非但不显邋遢,反而有种颓废的性感,莫名地撩动着他的心弦。是的,从第一眼看到陈游起,那种心跳失序的感觉就挥之不去。这让他充满负罪感,无论如何,他现在名义上还是桑超的男朋友。尽管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多少对桑超的爱意,或许……只是自己遗忘了那份感觉? 叶若在洗手间里又待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到那面挂满照片的墙前,仔细端详。每一张都只有陈游一人,但他的姿态、眼神,总望向身旁空荡的位置,仿佛那里本该站着另一个人。照片里的陈游发型利落,面庞光洁,笑容阳光,与眼前这个略带沧桑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收回目光,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梯,来到桑超的房门口,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门。 门“咔哒”一声被拉开,桑超站在门后,脸上带着未消的余怒:“怎么了?”语气硬邦邦的。 “我们在商量一下,是不是该给陈游一些住宿和伙食费?总不能白吃白住。”叶若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你看着办呗,该给多少给多少。”桑超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神却瞟向屋内的电脑屏幕。 “桑超。”叶若感到一阵无力。无论旁人如何描述他们曾经的甜蜜,他始终觉得,两人像是被硬凑在一起的拼图,处处透着别扭。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如何能维系多年。 “嗯?”桑超心不在焉地应着。 “……算了,没什么。”叶若把话咽了回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提分手,万一闹起来,场面只会更难堪。 “那你正好帮我收拾下衣服吧?既然要住几天,帮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挂进衣柜整理一下。”桑超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却又习惯性地使唤叶若。 叶若默默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进房间。桑超随手关上了门。 屋内,叶若开始埋头整理桑超那只摊开的行李箱,将皱巴巴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挂进空荡的衣柜。桑超则饶有兴致地翻看书架上的游戏光碟,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 门外,一缕若有似无的黑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缓缓从门缝下渗入,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叶若正专注地抚平一件衬衫的褶皱,桑超举着几张游戏盘转过身,脸上带着兴奋:“嘿,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这地方其实挺不赖,你这随便乱开还真开对地方了!” “以后还是定好目的地再出发吧,”叶若头也不抬,声音沉闷,“这种误打误撞的风险太大了。” “我又没怪你。”桑超放下游戏盘,朝叶若走去。叶若恰好收拾完最后一件衣服,刚一转身,差点撞进不知何时贴近的桑超怀里。 “你干什么?”叶若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衣柜门,语气带着惊悸和抗拒。 桑超委屈地撇了撇嘴:“你是我男朋友啊,我想和你亲近亲近都不行吗?这半年里,你推开我多少次了?” 叶若心里涌起一阵愧疚。的确,从理智上讲,桑超的要求合情合理。可是,他的身体、他的本能,都在尖叫着拒绝。即使失去记忆,那种根植于潜意识的排斥感却如此真实而强烈。 “对不起,桑超,”叶若偏过头,避开对方灼热的视线,“等我们离开这里,出去之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桑超似乎将这话当成了某种默许,突然张开手臂,将叶若紧紧搂进怀里。叶若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 “你这样,我真的很难受……”桑超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叶若,我是真的喜欢你。”说着,他在叶若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叶若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喜欢?或许吧。但如果没有爱,这样的“喜欢”又能支撑多久?或许,他之所以“遗忘”,正是因为这感情本身早已千疮百孔? 感受到叶若没有激烈反抗,桑超得寸进尺,开始亲吻他的脸颊、脖颈。然而,当那带着桑超独特体味的嘴唇即将碰到他嘴角时,叶若胃里一阵翻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 “你……!”桑超猝不及防,踉跄了一步,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恼怒。 叶若一言不发,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闪身出去,又“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恶心感——他终究,还是无法忍受桑超的靠近和他身上的气味。 门内,桑超盯着紧闭的房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咒骂:“妈的,真是烦死了!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他泄愤似的踹了一脚旁边的椅子,开始盘算离开这个鬼地方后,要去找谁好好“放松”一下。叶若这张脸是没得挑,可看得见吃不着,又有什么用? 第4章 第 4 章 叶若平复了一下心绪,朝着厨房方向走去。穿过茶室时,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便钻入鼻尖,伴随着热油与食材相遇时发出的滋啦声响,他不由自主地被这声音和气味吸引,脚步加快了些。 厨房的移动玻璃门透出里面忙碌的身影。陈游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灶台前,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专注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肴。他动作娴熟,手臂肌肉随着翻炒的节奏起伏。旁边的岛台上,已经摆好了两盘色香味俱佳的成品菜。 叶若轻轻推开移门,走了进去,站在陈游身后不远处,声音放得轻柔:“那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游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肩膀猛地一抖,锅铲都差点脱手。“哎呦我操!”他低呼一声,倏地回过头,看到是叶若,紧绷的神情才松弛下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是你啊,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叶若尴尬地抿了抿嘴,“没想到会吓着你。”他看着陈游围着素色围裙、手持锅铲的样子,与他之前那副略带颓废不羁的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反差,竟有种别样的魅力。锅里传来的香气更是勾人食欲。 “没事,”陈游转回头,继续翻炒,“不用帮忙,你赶紧出去吧,这里油烟大,别熏着你。冰箱里有饮料,你看看喜欢喝什么自己拿,我这儿马上就好。” “我可以盛饭,或者端端菜。”叶若坚持道,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纯粹的客人。 “你别动,”陈游头也没回,“饭菜都烫,小心烫着手。” 这话语里的自然和保护意味,让叶若耳根莫名一热,心里泛起一丝异样感。这人……怎么说话语气像在哄小孩子似的?他并未看见,背对着他的陈游,嘴角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苦涩弧度。 锅里的青菜很快炒好,陈游利落地端起锅,将翠绿的菜肴盛进盘子里。叶若觉得这端菜的活儿总没问题了,便上前一步,伸手想去端那盘刚出锅的青菜。几乎同时,放下锅铲的陈游也伸手过来。叶若手快一些,陈游的大手便不偏不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叶若指尖一颤,下意识想缩回手,陈游却握着没动。那短暂的几秒接触,仿佛被无限拉长,叶若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略带薄茧的触感。几秒后,陈游才缓缓松开了手。 “真是……”陈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饱含深情的叹息,“小祖宗,这些事我来就好。你的手这么漂亮,别沾了油污。” “你……你说什么?”叶若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向陈游。那声“小祖宗”和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轻佻或暧昧,反而充满了某种沉淀已久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这让他心头一震。 陈游却已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幻觉。“我说,端菜烫手,我来。你去餐桌等着就好。”他端起那盘青菜,连同岛台上的其他菜肴,一起往外面的餐桌走去,不再给叶若追问的机会。 叶若怔在原地,心头上涌上困惑和一种莫名熟悉感。陈游的态度有些怪怪的,可为什么……又觉得他本该如此?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道菜:嫩滑的小白花炖蛋、清炒南瓜丝、香气扑鼻的野生菌炒肉,以及色泽诱人的辣炒排骨。简单的家常菜,却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锅气。 叶若叫来了还在沉迷游戏的桑超。三人落座,陈游坐在长桌的一侧,叶若和桑超并排坐在他对面。 “来,随便做了几个菜,都是些山里的普通食材,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陈游招呼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总落在叶若身上。 “看着就香!”桑超拿起筷子,注意力似乎还在游戏上,“陈游,你那些绝版游戏盘真是绝了!我看我这几天是没心思出门写生了,得好好过把瘾!” “山里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玩玩歇歇正好。”陈游应和着。 叶若默默夹了一筷子野生菌炒肉送入口中。菌菇独特的鲜香混合着肉汁的醇厚瞬间在味蕾上炸开,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直冲头顶。毫无预兆地,一阵强烈的酸楚涌上鼻腔,眼眶立刻不受控制地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 桑超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游戏攻略,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叶若的异常。 “你怎么了?”陈游却第一时间敏锐地捕捉到了叶若情绪的波动,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担忧地看着叶若低垂的头和微微发红的眼眶,“是……太辣了吗?” 叶若用力吸了吸鼻子,死死低着头,不敢让对面两人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没……没事,不辣,就是……不小心呛了一下。” “我去给你倒杯水。”陈游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厨房。 “你慢点吃嘛,又没人跟你抢。”桑超这才注意到叶若的样子,随口说了一句,便又继续大快朵颐。 叶若的指尖微微颤抖,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这个味道……为什么这么熟悉?熟悉到仿佛他曾吃过千百遍,熟悉到让他的心臟阵阵抽痛。可他拼命回想,记忆却像蒙着浓雾,一片空白。 陈游很快端着一杯冰水回来,轻轻放在叶若面前,声音放缓:“喝点水,顺一顺。” 叶若始终没有抬头,低声道:“……谢谢。” “陈游,你手艺可以啊!这菜做得真不错!”桑超一边咀嚼一边称赞,筷子在各个盘子间飞舞。 “还行,凑合能吃。”陈游谦虚道,目光却始终关切地停留在叶若身上。 “你这手艺哪儿学的?专门拜师学过?”桑超边吃边闲聊。 “自学的。”陈游的声音平静,“以前有个小朋友,嘴巴特别挑,为了让他能多吃两口,就只能看各种视频琢磨,慢慢也就会了。”他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呢?会做饭吗?” “我?我可不行!”桑超摆摆手,“打开手机APP什么都能点到,方便得很。叶若也不会,不过他比我挑,有时候宁肯吃泡面,外卖也常常嫌这嫌那。” “要不,我教你几道简单的?”陈游提议道,视线扫过叶若,“总不能老是吃外卖泡面。” “别别别!”桑超连连摇头,“你要教还是教叶若吧,我吃什么都行,他可不行。不过想想买菜、洗菜、切菜、炒菜……太麻烦了,我可没那耐心。叶若,要不你学学?”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一直沉默的叶若。 叶若这才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眶,飞快地瞥了桑超一眼,声音低哑:“……以后再说吧。” 桑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叶若突如其来的心绪,又兴致勃勃地转向陈游,开始讨论起刚才看到的某款经典游戏的关卡设计和隐藏剧情,嘴里塞着食物,说得眉飞色舞。陈游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像温柔的蛛网,始终悄然笼罩在沉默不语的叶若身上。餐桌上的气氛,在桑超的高谈阔论和陈游沉默的注视中,透着一种古怪的平衡。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 饭后,桑超第一个撂下筷子,像是先吃完的不用洗碗一样,含糊地丢下一句“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屋了”,便迫不及待地溜回了他的电竞房,留下半桌残羹。 叶若默默收敛起方才因那熟悉滋味而翻涌的情绪,站起身:“我帮你一起收拾吧。”他看着陈游,试图从那张胡子拉碴却难掩俊朗的脸上找出些许线索。那菜肴的味道,熟悉到令他心尖发颤。这个陈游,他们是否真的在哪里见过? “不用,”陈游头也没抬,利落地叠起碗盘,“冰箱里有酸奶,助消化。” 叶若闻言,眉头倏地蹙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为什么?为什么陈游随口一句话,都能如此精准地戳中他的习惯?饭后喝杯酸奶,是他保持了多年的小癖好,连桑超都时常忘记。若非记忆里确实寻不到陈游的半片影子,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人是否与他相识多年。 “不……不用了。”叶若下意识地拒绝。 陈游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只是端着碗筷转身进了厨房。 叶若心烦意乱,想透透气,便信步走到小院中。外面天色已彻底黑透,浓稠的夜色裹挟着湿冷的雾气,将整个村庄吞没。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远处影影绰绰地亮着,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衬得这夜更加深邃孤寂。 他回到客厅时,陈游正拿着抹布擦拭餐桌。叶若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这村子……真是安静得吓人。” 话音未落,远处竟真的传来了几声零落的狗吠,嘶哑短促,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村里都是熟面孔,没什么生人。天一黑,大家就都待在家里了。”陈游头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手下擦拭的动作未停。 叶若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心头那股莫名的压抑感却挥之不去。他转身,快步走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在他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同时,陈游手中那块普通的抹布,瞬间化作几缕扭曲的黑气,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陈游缓缓直起身,目光深沉地望向叶若离开的方向,眼瞳在刹那间变得纯黑,不见一丝眼白,脸色也青白得像是浸过寒冰。 叶若回到房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房间的布置,每一处都契合他的想象,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只是陈游的品味恰好与他相似?他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打开随身的小型行李箱,里面整齐摆放着他的摄影器材。这个村庄虽然诡异,但景致确实独特,既来之则安之,或许可以拍些照片。然而,他翻遍了箱子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常用的定焦镜头。仔细回想,进村前他曾在路边拍过一组雾景,换下镜头后,似乎随手放在了车里的后坐上了。 叶若走到窗边,望向楼下。浓雾在夜色中更显粘稠,将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取回来。这么大的雾气,万一车内也受潮就麻烦了。 他套上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深吸一口气,走到桑超房门口,敲响了门。 “叶若?怎么了?”桑超拉开一条门缝,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电脑屏幕的光在他眼镜片上反着光。 “你能陪我去车里拿个镜头吗?”叶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请求意味。在这完全陌生、透着古怪的地方,他一个人实在有些发怵。 “就这么点路,你自己去拿一下不就行了?”桑超的注意力显然还在游戏上,语气敷衍,“我这儿刚开一局!要不你叫陈游陪你去,他对这儿熟。” “你……”叶若一口气堵在胸口。 “哎行了行了,真走不开,你自己小心点啊!”桑超不等他说完,匆匆撂下话,“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屋内立刻传来激烈的键盘敲击声。 叶若看着紧闭的房门,心底一片冰凉。 经过客厅时,里面空无一人,陈游不知去了哪里。即便他在,叶若也不好意思再开口麻烦这个才认识一天、却已让他心绪不宁的男人。他硬着头皮推开院门,踏入那片被浓雾和夜色统治的世界。 记忆中来时的路在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月亮不知是隐没了还是根本穿不透这厚重的雾障,四周是一种诡异的、非纯粹的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浓雾吸收、扭曲,只剩下一种弥漫死气沉沉的灰蒙。空气湿冷,吸入肺中都带着寒意。叶若打开手机手电筒,那束光在粘稠的雾气中显得异常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光线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他握紧手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鼓噪着。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石板路上空洞地回响。 置身于这般死寂而陌生的环境中,纵使叶若努力保持镇定,心底仍不免阵阵发毛。四周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就在他全神贯注盯着脚下那方被手机电筒照亮的、湿滑的石板时,一道稳定而明亮的光束突然从他身后投射过来,清晰地照亮了他前方的路。 叶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惊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光束后方,陈游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你怎么出来了?”叶若惊魂未定,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音。 “我刚收拾完厨房,从窗户那儿瞧见你一个人摸黑往外走。”陈游几步走到他身边,“这乌漆嘛黑的,路又滑,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万一摔着了怎么办?”他手中的强光手电稳稳地照着叶若脚下的路,驱散了一小片令人不安的黑暗。 “我……我有个摄影镜头好像落在车里了,想去拿上来。”叶若老实地回答,在陈游出现的那一刻,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些。 “就不能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拿?这黑灯瞎火的,多危险。”陈游的眉头蹙了起来。 “雾太大了,我担心水汽重,放一晚上对镜头不好。” 陈游看着他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妥协道:“那我陪你去拿。这路你不熟,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手中的光柱始终落在叶若的脚下,未曾偏离半分。 “其实……都快到平坝了,我记得车子停得不远。”叶若低声说。很奇怪,陈游一出现,那种独自面对未知黑暗的恐惧感便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安。他并没有拒绝陈游的陪同,此刻,他确实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走吧,我跟你一起下去。”陈游很自然地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调整步伐,配合着叶若的速度。 “谢谢。”叶若轻声说道,这次的道谢带着更多的真诚。 两人并肩沿着下坡的青石板路慢慢走着。陈游手中的强光手电像一盏小灯,始终聚焦在叶若下一步将要落足的地方,将他周身的黑暗与不确定感驱散了不少。路旁,零星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线。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走过一户亮着灯的人家时,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板上,缓缓“探”出了几个小脑袋,正是傍晚在平坝上见过的那几个穿着各异古旧衣服的孩子。他们的下半身仿佛还嵌在门板里,只有上半身诡异地悬浮在门外,脸上挂着笑容,无声地注视着路过的两人。 走在前侧半步的陈游,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背在身后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挥动了一下。那几个探出门外的小鬼头,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门板之内,仿佛从未出现过。一切发生得极快,寂静无声,走在一旁正低头注意脚下的叶若,对此毫无察觉。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带来了陈游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兰花香气。叶若轻轻吸了吸鼻子,这气味很好闻,带着山间的清冽,与他心目中陈游那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始终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被照亮的路面,因此完全没有看到,走在他身侧的陈游,在偶尔侧头看向他时,那深邃眼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浓烈的深沉爱意与复杂痛楚。那目光,温柔而隐忍,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再次落在这个失而复得的人身上。 第5章 第 5 章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时,叶若隐约看见他们停车的地方,似乎晃动着一些影影绰绰、极不真切的影子,像隔着毛玻璃观看皮影戏,轮廓模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等一下。”陈游突然停下脚步,伸手虚拦了一下叶若。 “嗯?怎么了?”叶若下意识地停住,抬起头,眼中带着纯粹的疑惑,之前对陈游那份若有若无的戒备,在此刻黑暗和不安的催化下,竟奇异地消失了。 陈游低头看着他全然信赖的眼神,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同于之前的平淡或苦涩,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明亮,竟让叶若恍惚了一下,透过那满脸的胡茬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光彩。 “这地方偏僻,很少见到生面孔,”陈游笑着解释,“老话说了,穷山恶水……难免有些不好相与的。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帮你拿镜头,你就站在这儿,千万别动。”他似乎很满意叶若此刻卸下心防的模样。 天色黑得极不正常,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墨黑。叶若使劲眯起眼,能察觉到那些影子在晃动,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们的具体形貌,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 叶若犹豫了一下,嘴唇微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你……你一个人过去,没关系吗?” “别担心,交给我。”他朝叶若伸出手掌,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钥匙给我。” 叶若不再犹豫,将冰冷的车钥匙轻轻放在他的掌心里。 “就在这里等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动,不要过来。”陈游注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嘱咐道。 “嗯。”叶若用力点头,补充道,“镜头应该就在后座的那个黑色背包旁边。” 陈游握紧钥匙,转身,迈步越过了那棵如同界碑般的古老槐树。就在他踏过槐树阴影范围的一刹那,叶若的瞳孔猛地一缩,不知是不是光线错觉,陈游的背影仿佛瞬间被一层流动如有实质的黑色雾气包裹,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要融入这深沉的夜色里。 叶若没有看错。当陈游的脚步彻底离开老槐树庇护范围的瞬间,浓稠如墨的黑气便从他周身翻涌而出,将他紧紧缠绕。在叶若无法看见的正面,陈游的双眼已然变得猩红如血,眼底深处燃烧着非人的光芒。他原本英挺的面容上,浮现出蛛网般密集、扭曲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使得他的脸颊看上去仿佛随时会龟裂开来,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恐怖气息。 而停车坪上的那些“影子”,在陈游踏入其范围的刹那,骤然变得清晰可辨。 那根本不是活人!只见一个穿着民国时期破烂长衫的男人,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露出森白的颈骨,眼眶是两个空洞,不断渗出黑血;旁边一个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蓝布工装的女人,腹部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腐烂的内脏隐约可见,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浑身青紫、不会哭泣的婴孩;更远处,一个身形肿胀、皮肤被水泡得发白溃烂的“人”,每走一步,身上就往下滴落浑浊的泥水,散发着一股河底的腥臭;还有一个穿着现代服装、却少了半颗头颅的年轻人,脑组织混着血污暴露在外,正漫无目的地徘徊…… 它们形态各异,死状凄惨,共同点是脸上都带着怨毒、贪婪或是麻木的神情,在停车坪附近飘荡、蠕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或呜咽,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这些,都是被禁锢于此、无法离去的恶灵! 陈游,这个被黑气与诡异纹路笼罩的男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群狰狞的恶鬼中心。 陈游拿着车钥匙,步履沉稳地朝着黑暗中的车辆走去。他甫一踏入那片区域,周围那些影影绰绰、形态可怖的影子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他聚拢过来,将他围在了中心。 站在老槐树阴影边缘的叶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只能透过翻涌的黑雾,隐约看到车的尾灯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熄灭。不过一分钟左右,车灯又闪烁了一次,应该是陈游找到镜头了。然而,此刻,所有的鬼影似乎都更加躁动,层层叠叠地围住了那辆车。 黑雾之中,陈游对那个半个脑袋耷拉在脖子上的恶鬼视若无睹,径直往回走。当他快要接近老槐树笼罩范围的台阶时,周身那浓稠的黑雾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脸上那些狰狞的黑色纹路也渐渐隐去,猩红的眼眸重新变回深邃的黑色。 就在他一只脚踏上第一节石阶,准备迈上第二步,彻底回归“正常”区域时,异变陡生!陈游的身形猛地一顿,那只抬起的脚竟像是被无形的枷锁锁住,僵在了半空。他霍然回头,只见一个腰部以下空空如也、腐烂的肠子拖曳在地的恶灵,正用它那双只剩下白骨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与此同时,周围其他的鬼影也像是受到了鼓舞,纷纷伸出它们扭曲、腐烂或是只剩白骨的手臂。有浑身湿透、皮肤泡得浮肿苍白的淹死鬼,有脖颈缠绕着锈蚀铁索的吊死鬼,有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的凶死鬼……它们发出无声的嘶嚎,密密麻麻的手臂如同鬼魅的森林,朝着陈游抓挠而来,想要将他重新拖回那片绝望的黑暗之地! 叶若看到陈游突然停下,回头,又被那些恐怖的影子团团围住,不知为何,心慌瞬间漫上心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他猛地向前冲去,瞬间就站到了那棵古老槐树的旁边,只需再迈出一步,就会踏入那片鬼影幢幢的区域。 他这一动,所有原本聚焦在陈游身上的恐怖鬼影,刹那间齐刷刷地扭过头,无数双空洞、流血或充满怨毒的眼睛,同时锁定了叶若! 陈游也在这一刻猛地转向叶若的方向,他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焦急、慌乱,甚至是一丝恐惧!他张着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叶若那只脚即将踏出界限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彻骨、却异常白皙纤柔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触感冰凉如玉,却让叶若猛地打了个寒颤,动作硬生生顿住。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清冷如玉磬、带着某种旧时韵味的女子嗓音便从他身后传来:“陈游,还不上来。”声音清冷,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死寂。 “别动。”那声音又对叶若说了一句。 随即,一道身影缓缓从叶若身侧走上前来。那是一位穿着白底青瓷色竹叶纹旗袍的女子,身段窈窕合度,一头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复古的发髻,纹丝不乱。她提着一盏古旧的提灯,玻璃灯罩内,跳跃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那光芒并不明亮,却能驱散周围的黑雾。她面容清丽,柳叶眉细长入鬓,一双凤眼沉静如水,眸光流转间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淡然。她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并非惊艳的明媚,而是一种大气、和善的端庄,仿佛旧画中走出的大家闺秀,气质清冷孤高,与这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镇住了场面。 她提着那盏幽蓝的灯,一步步向前走去。灯光所及之处,那些狰狞的鬼影发出无声的尖啸,畏惧地向后退缩,让开了一条通路。 “还不上来。”女子再次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被围困的陈游。 抓住陈游脚踝的那只鬼手,像是被蓝色火焰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连带那个无下半身的恶灵也发出凄厉的呜咽,迅速退入黑暗。其他蠢蠢欲动的鬼影也忌惮地看着那盏灯,不敢再上前。 陈游见状,立刻快步踏上台阶,走到了安全区域。他先是迅速看了叶若一眼,确认他无恙,然后才转向那旗袍女子,脸上露出了带着敬意的笑容:“君澜姐,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君澜的女子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秀华说她瞧见你带人下来了,我正好无事,便过来看看。”她的目光也扫过叶若,打量了一瞬。 陈游松了口气,连忙为双方介绍:“君澜姐,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叶若。”他看向叶若,眼神柔和了下来,接着对叶若说:“叶若,这位是宁君澜,你跟着我叫君澜姐就好。” 叶若这才从这一连串的惊变中彻底回过神来,连忙依言恭敬地喊道:“君、君澜姐。”他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女子的容貌,那是一种跨越了时光的典雅之美,沉稳而大气,让人莫名地感到心安,却又隐隐察觉到她身上那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宁君澜闻言,朝叶若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带着旧式大家闺秀的仪态。“走吧。”她声音清泠如玉,提着那盏跳动着幽蓝火焰的提灯,转身走在前面。灯光虽幽暗,却能划开浓稠的夜色与迷雾,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路。叶若和陈游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叶若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轻轻搓了搓。 “冷了?”陈游的注意力立刻从刚才的惊险中转移,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语气里满是关切。 “没,不冷。”叶若连忙否认。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如果他说冷,陈游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而他不想再欠下更多这种带着体温的人情。“刚刚那些人不是这里的吗?” 走在前面的宁君澜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解答了叶若之前的疑问:“他们呀,都是困在村子外围的,出不去。此地一旦起雾,难免会有些不好的念头,聚拢过来。你需当心些,莫要独自靠近村口。待雾散了,让陈游尽快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雾实在太奇怪了,”叶若忍不住再次提出疑惑,“刚才离得那么近,我竟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的具体模样,只觉得影影绰绰,寒意逼人。” 宁君澜的脚步依旧不疾不徐,旗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若非这雾气作祟,此地又何至于人烟稀少至此,几成荒村。” “谢谢你啊,陈游,”叶若转向身旁的男人,心底泛起愧疚,“其实那个镜头……没那么重要的。”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陈游因为帮他拿东西而出事,他该如何自处。 “不要紧,”陈游侧头看他,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你想做什么,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叶若只觉得耳根猛地一热,幸好夜色深沉,掩盖了他瞬间泛红的耳廓。但他低估了陈游对他的了解,那几乎是刻入骨子里的熟悉。陈游只需微微低头,瞥见他下意识蜷缩的手指和微微偏开的视线,便知道他又在害羞了。一抹无声的笑意染上陈游的唇角,那笑意温柔得能融化夜色里的寒冰。 “我到了,后面这段路你们自己回去便好。”宁君澜在一户有着精致雕花木门的宅院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们。这里正是之前那几个小鬼探头探脑的地方,此刻却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好,谢谢君澜姐。”陈游郑重道谢,眼神里传递着更深的感激——感谢她的及时出现,避免了叶若踏入险境,也避免了叶若看到他方才那非人的模样。 宁君澜了然地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宛若清荷初绽的笑意:“无事,回吧。”她的目光在叶若脸上短暂停留。 “君澜姐,再见。”叶若也连忙说道。 “嗯,去吧。”宁君澜不再多言,优雅地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走了进去,身影融入门内的黑暗中,唯有那盏提灯的幽蓝光芒在门缝间一闪,随即消失。 叶若和陈游继续沿着石板路往平坝走去。 “那个……君澜姐,看着好像比你还年轻些,怎么要喊她姐呢?”叶若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陈游笑了笑,解释道:“按我们这儿的辈分算,她的辈分极高,我喊她太奶奶都不过分。只是如今不兴老一套了,她又不喜欢被叫得太老,所以大家都随和着喊她一声‘君澜姐’。” “啊?她的辈分这么高?”叶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想象那样清丽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高的辈分。 “哦,对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陈游像是刚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相机镜头递给叶若。 叶若接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陈游的手心,带来一丝微麻的触感。“是这个,谢谢!真是……差点还连累你出事。” “这不是没事么。”陈游语气轻松,试图驱散他的不安,“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山里晚上没什么娱乐,就是睡觉。” “其实这样挺好,”叶若抬头望了望被迷雾遮蔽的、看不到星辰的天空,“这种万籁俱寂的感觉,在城市里很难得。我平时经常熬到两三点才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都快昼夜颠倒了。到是有人说过‘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陈游的脚步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死后……也许只是□□长眠,灵魂依旧在某个层面活动着呢?”他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陈述。 叶若想了想,坦诚道:“我其实不太相信鬼神之说,但有时候,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又觉得宁可信其有。我是不是很矛盾?” “不会,”陈游的声音很温和,“人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奇怪,信或不信,存乎一心而已。”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我希望我死后,能直接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为什么?”陈游侧目看他,“难道不想有下辈子吗?不想……再遇见这辈子放不下的人?” 叶若摇了摇头:“人无法预测下一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辈子就算和爱人约定了来生,谁喝了那碗孟婆汤后还能记得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如果我真的很爱一个人,我会希望他死在我前面。” “为什么?”陈游的声音有些发紧。 “然后……让他的灵魂来带走我。”叶若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苦涩,“有时候想想,死后的路,从来没走过,独自去闯,还是有点怕的。” “那你……怕死本身吗?”陈游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 “不,不怕。”叶若回答得很快,很肯定,“我能接受任何意外的死亡,最好是瞬间就失去意识的那种,千万别拖拖拉拉地受罪。但我绝不会自杀,”他语气坚定,“总觉得自杀是件很愚蠢的事情,是对生命最大的不敬……阿嚏!”话未说完,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鼻子痒痒的。 “看,着凉了吧!还说没事!”陈游的语气立刻带上了责备,更多的是担忧,“快把衣服穿上!”他说着就要脱自己的外套。 “真不用!真不用!”叶若连忙摆手,快步往前走,“这都到平坝了,上去就到家了!” “叶若!”陈游几步追上他,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在这里感冒可不是小事!这村子偏僻,没有诊所,也没有药店,生病了会很麻烦!”他的眉头紧锁,是真的在着急。 叶若看着陈游突然板起的脸,不知为何,心里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有些新奇,甚至脱口而出:“你板起脸的样子……还蛮帅的嘛。”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感觉……好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对谁这样说过?一个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陈游见他突然愣神,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叶若甩开那奇怪的熟悉感,加快脚步往平坝上的台阶走去,“走吧,回去了。”他心里有些乱,怎么会对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说出这么多连对桑超都未曾吐露的心里话? 两人很快回到了那栋白墙黛瓦的房子。陈游走在后面,仔细地将院门闩好,又将堂屋的大门关上,插上门栓。“去洗个热水澡吧,别真冻着了。山里的夜寒,比城里厉害。”他叮嘱道,转身似乎要往厨房方向去。 “陈游。”叶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叫住他。 陈游闻声停下,转过身,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带着询问。 “……没事。”叶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叫住他。 陈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温和地应道:“好。”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那边的阴影里。 叶若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走到桑超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门没锁。”里面传来桑超心不在焉的声音,伴随着激烈的键盘敲击声。 叶若推开门,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桑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差不多该去洗澡了,你的换洗衣服和牙具我都给你放在桌上了。”叶若说道。 “嗯嗯,知道了,这把打完就去!”桑超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屏幕,随口应道。 叶若看着他那副沉浸其中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替他把门关好。在门板合拢,隔绝了屋内游戏音效和光线的那一瞬间,叶若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陈游那张胡子拉碴、却眼神深邃的脸庞。 第6章 第 6 章 叶若刚洗完澡,发梢还滴着水珠,湿漉漉的毛巾搭在肩上,还没来得及擦拭,就听见桑超在楼下扯着嗓子连声喊他。 “叶若!叶若!叶若!” 叶若叹了口气,匆匆套上衣服,快步走下一楼。只见桑超也只穿了件T恤和短裤,头发湿漉漉的,正用毛巾胡乱擦着,见他下来,便指了指浴室方向:“那个,我换下来的衣服扔浴室里了,你帮我洗一下吧。” 叶若下意识地看向后院阳台,那里分明放着一台半新的洗衣机。“楼下不是有洗衣机吗?” “有啊,”桑超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反正也要洗衣服,顺手一起洗了呗。谢了啊!”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等叶若回应,已经转身溜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叶若站在原地,心里泛起一阵无力感。他有个说不上是好是坏的习惯,或者说,是性格里的软肋,他总是不太好意思拒绝别人的请求,尤其当对方是桑超,这个他名义上的“男朋友”。这小半年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桑超这样使唤,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质疑:自己当初,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伴侣?那张脸尚可,却远不及……远不及陈游那种带着颓废和深沉的帅气。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惊得叶若心头一跳,脸上莫名发热。他慌忙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一楼的浴室,仿佛要甩掉那不该有的比较。浴室里,桑超的脏衣服果然被随意扔在地上,团成一团。叶若认命地弯腰拾起,走到后院。 院子里,几盆兰花在夜色中静静开放,幽香浮动。叶若看着手里团在一起的衣物,特别是那条内裤和袜子,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不想分开手洗这些贴身的、带着别人气息的东西。最终,他带着点赌气似的,将T恤和内裤一股脑儿塞进了洗衣机,倒入洗衣液,按下了十五分钟快洗键。 机器开始嗡嗡作响。叶若深深吸了口气,晚风中夹杂的兰花冷香稍稍抚平了他心头的褶皱。他蹲下身,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光,仔细看着那些姿态优雅的兰草,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此刻二楼的阳台边缘,陈游正静静地伫立在阴影里,灯光巧妙地避开了他的身形。他沉默地注视着楼下那个蹲在花丛边的单薄背影。 “滴滴滴”洗衣机的提示音将叶若从短暂的放空中唤醒。他起身,取出洗好的衣物,用衣架撑开,挂到晾衣杆上。接着,又把剩下的裤子和袜子放进洗衣机,开始了新一轮清洗。 这时他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换洗衣物还放在二楼的浴室里,他急忙转身往楼上跑。 推开二楼浴室的门,凳子上空空如也,他之前放在那里的衣服不见了。阳台方向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叶若心中疑惑,推开阳台的移门。 只见灯光下,陈游正背对着他,站在洗手池前,微微弓着腰,手里搓洗的……赫然是叶若那条浅色的内裤。 叶若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那、那个……我……我可以自己洗的!” 陈游闻声转过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没关系,我正好也要洗,顺手就洗了。”他的目光在叶若绯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觉得他这羞窘的模样格外生动。 “你放着,真的,我来就行!”叶若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拿。 “已经冲洗干净了。”陈游却不给他机会,利落地拧干水,然后在叶若越来越红、几乎要冒热气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那条内裤抖开,稳稳地挂上了晾衣架。 叶若只觉得脸上烫得能煎鸡蛋。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怎么能……虽然都是男人,可他明明知道自己和桑超的关系……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自己太小题大做、心思龌龊了? 陈游像是根本没察觉他内心的天人交战,又将洗好的袜子也晾了起来。然后,他转过身,朝叶若走来。陈游本就比叶若高大半个头,此刻走近,带着一股刚洗漱过的清新气息和水汽,瞬间拉近的距离让叶若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叶若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他想干什么?为什么靠这么近? 陈游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随意地站定,甚至又若无其事地向前挪了极小的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你……”叶若刚鼓起勇气想开口。 “滴滴滴”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洗衣机发出了工作完成的提示音。 陈游的目光越过叶若的肩头,伸出手,从叶若身侧探过去,按掉了洗衣机的开关。“怎么了?”他收回手,低头看着叶若,语气如常地问道。 叶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好挡住了洗衣机操作面板的位置。一瞬间,尴尬和羞愧席卷了他,原来又是自己多想了。“没、没什么……”他慌忙侧身让开,脸上红晕未退,反而更添了几分窘迫。 叶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陈游会俯身吻下来——这个念头让他恐慌,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期待。“我、我楼下衣服还没洗完,先下去了!”他语无伦次,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呼吸紊乱、心跳失序的狭小空间。陈游太危险了,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侵蚀,悄无声息,却足以瓦解他所有的防备。 看着叶若仓惶逃离、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陈游死死咬住了后槽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将那人狠狠揉进怀里、吻上那双唇的冲动。从第一眼在村口见到叶若起,汹涌的情绪就从满腹的恨意与怨毒,瞬间坍缩成了无尽的心疼,仅仅用了一秒。小叶子啊小叶子……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带着苦涩的嘲弄,我才不在了多久,你就找了这么个货色?你可真够狠心的,真的……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此同时,一楼的电竞房内。桑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打着打着,一股难以抗拒的的困意毫无预兆地袭来。他使劲摇了摇头,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妈的……怎么这么困……”他嘟囔着,勉强从电竞椅上站起来,踉跄几步扑到床上,几乎头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深度沉睡,对外界彻底失去了感知。 他刚躺下,房间的温度便骤然降低。之前那几个在村口和平坝出现过的孩童鬼影,烟雾般悄无声息地从紧闭的门缝下渗了进来。穿着对襟长褂的男孩,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仍在汩汩渗出暗红的血液;扎着哪吒头的小女孩,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被重物反复碾压后的扁平状,扭曲得不成人形;另外两个穿着旧式白衬衫黑长裤的男孩,面色是病死的青灰,眼神空洞。此刻,他们全都褪去了偶尔伪装的正常,彻底显露出狰狞的鬼娃娃本相,脸上挂着诡异而统一的笑容,阴森森地朝着床上毫无知觉的桑超飘去。 他们轻飘飘地落在桑超的身上,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蹦跳起来。 “咯咯咯……”脖颈断裂男孩发出的漏风声。 “嘻嘻嘻……”扁平女孩尖锐的笑声。 “嘿嘿嘿……”病态男孩甲低沉的笑。 “嗬嗬嗬……”病态男孩乙沙哑的喉音。 四个小鬼在桑超的胸口、腹部弹跳踩踏,而桑超只是深陷梦魇,毫无反应。 而此刻,二楼叶若的房间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陈游悄无声息地立在叶若的床前,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带着胡茬、略显颓废却英俊的男人形态。周身翻涌着浓稠如墨的黑气,脸色是死人的青白,皮肤上布满了蛛网般龟裂的黑色纹路。他的眼瞳纯黑,不见一丝眼白,散发着非人的恐怖气息。更骇人的是,他的身体轮廓极不自然,多处骨骼以诡异的角度刺破衣衫的束缚,支棱出来,清晰揭示着他生前曾遭受过极其惨烈、非自然的死亡。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蹲下身,僵硬的关节和错位的骨头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凝视着叶若熟睡中恬静的侧脸,那双纯黑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比复杂的情绪,爱恨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小叶子……你过得好吗?真的……快乐吗?” 他就这样久久地、贪婪地注视着。突然,叶若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浅梦。明知道对方不会醒来,陈游还是瞬间收敛了所有异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他苦笑一声:“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我的小叶子。” 最终,所有的克制在绝对的思念面前土崩瓦解。陈游俯下身,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唇,还是轻轻印上了叶若温热柔软的嘴唇。起初只是小心翼翼的触碰,随即,他像是无法自控般,温柔却坚定地撬开了叶若的唇齿,舌尖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渴求,深入其中,缠绵地勾缠着沉睡之人的舌。怎么能不想?这是他爱了那么多年、宠了那么多年的人啊……哪怕他的死亡与叶若脱不开干系,哪怕叶若在他死后真的将他彻底遗忘,还找了桑超这样一个替代品……可他陈游,终究还是舍不得动他一根头发。 在他动情亲吻的瞬间,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雾气如同活物般翻涌,将整个原溪村彻底吞没。 许久,陈游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叶若的唇瓣,指腹轻轻抚过那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柔软,眼神里充满了病态的占有和深沉的悲哀:“还好……还好你们没有睡在一起。至少在这里,在我的地盘上,不要……小叶子,我会受不了的。”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却带着偏执,“我爱你,爱得发疯……所以,求你别做出任何刺激我的事,我不想……伤害你。我真的不想。” 黎明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逐渐变淡的雾气,天色依旧昏暗,但新的一天终究是来了。在叶若床边守了一整夜、凝视了他一整夜的陈游,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消散在微弱的晨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房间里,只剩下叶若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唇上残留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触感。 第7章 第 7 章 一夜无梦,叶若睡得格外沉实。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纯粹的睡眠了。以往,他总是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梦里总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拼命想看清,却始终隔像隔着雾。 醒来时,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上午十点。他有些诧异,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去卫生间洗漱。经过陈游房间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天气依旧阴沉,窗外远处的雾气并未散去,只是比夜晚淡了些,像一层灰白的纱幔笼罩着村庄。叶若走过二楼的走廊通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墙上那些照片吸引。照片里的陈游大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文俊秀,书卷气十足。而现实中不戴眼镜的陈游,那双眼睛则深邃得像不见底,帅得极具攻击性,只是那略显凌乱的头发和青黑的胡茬,又为他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柔和。 “在看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叶若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陈游正站在楼梯口,似乎刚从下面上来。“看看这些照片,”叶若指了指墙壁,“你以前戴眼镜?” “嗯,以前近视很严重。”陈游拾级而上,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目光落在叶若脸上。 “现在呢?戴隐形眼镜了?” “没,去年做了激光手术,不用戴了。”陈游迈上最后一步,站到叶若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不再睡一会儿?” “不了,”叶若摇摇头,“从医院出来后,就习惯了早睡早起,虽然……今天算是破例了。” “医院?”陈游的眼神倏地一凝,变得幽深,“之前生病了?” “嗯,出了一场挺严重的车祸,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出院后,作息就被强行掰过来了。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夜晚,那种万籁俱寂的感觉。说不定哪天,我又会变回那个昼夜颠倒的颓废样子。”他自嘲地笑了笑。 “车祸……”陈游的声音有些发紧,“是一个人?” “我家人说,是我一个人开车出去时发生的事故,”叶若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带着一丝困惑说道,“但其实……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陈游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 “嗯,”叶若坦然承认,“我完全没有关于那场车祸发生前后的任何记忆。” “是……所有的记忆都没有了?” “那倒不是,”叶若解释道,“只是失去了和桑超相关的所有记忆。他们说我和桑超已经交往好几年了,但医生推测,可能我的大脑在潜意识里想要保护那段感情,或者回避某些创伤,所以启动了保护机制,选择性地遗忘了所有和桑超有关的事情。”他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深深的迷茫,“可是你知道吗?后来我重新认识桑超,和他接触下来,心里充满了疑惑。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的大脑究竟在保护什么?那段感情……真的值得这样被珍藏,乃至需要彻底遗忘来保护吗?” “原来……是这样。”陈游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你不是故意要忘记我,不是狠心抛弃我们的过去,只是你的记忆,在那一场变故中,无奈地选择将我封存。 “啊!嘶……阿西吧!好疼!浑身都疼!”楼下突然传来桑超夸张的哀嚎声。 然而,楼梯口的两人谁都没有动。叶若完全被陈游此刻的眼神吸引住了。那深邃的眼眸里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庆幸,有心疼,还有一种深情。叶若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陈游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哀伤气息,这目光让他心慌意乱。 “叶若?”楼下又传来桑超的喊声。 叶若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深沉的凝视中被唤醒。“……怎么了?”他应了一声,有些慌乱地从陈游身边快步走过,下楼去了。陈游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楼下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一觉醒来,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哪儿哪儿都疼!” “身上有伤吗?看看有没有淤青或者伤口?你是不是摔下床了?” “没有啊!什么痕迹都没有!我也没掉下床啊!就是莫名其妙的疼!哎哟……叶若,你帮我按按呗,疼死我了!” “嗯……先进房间吧,你躺到床上去。” 陈游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楼下那扇未关严的房门,眼神深邃难测。 记忆或许会被时光磨损,被意外抹去,不留痕迹。但真正深刻的爱,早已超越了记忆的范畴,它镌刻在灵魂的脉络里,流淌在血液的温度中。即使大脑忘记了所有细节,心脏仍会为那个特定的频率而震颤,身体仍会记住那份独一无二的契合。遗忘,有时并非背叛,而是最深层的保护;而爱,即便被遗忘,也依然会在某个转角,以宿命的方式,重新认出彼此。 午饭的香气弥漫在堂屋里。陈游将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竹笋炒肉端上桌,擦了擦手,去叫两人吃饭。 叶若揉着又酸又胀的胳膊从桑超房间走出来,刚才那一通按摩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桑超则一脸餍足,大大咧咧地率先走到餐桌旁,一屁股拉开椅子坐下。 “哎,叶若给我按了这么半天,总算松快点了!”桑超活动着肩膀。 陈游的目光落在正轻轻揉着自己小臂的叶若身上,眼底瞬间结了一层寒冰,心底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压制不住,他的小叶子,他曾经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人,现在居然像个佣人一样被这个蠢货使唤!他强压下把桑超撕碎的念头,暗自决定今晚绝不能再让那几个小鬼去折腾桑超了,否则最后受累的还是叶若。 “叶若,先吃饭吧。”陈游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对叶若说道。 桑超的注意力已经被满桌的菜肴吸引,啧啧称赞:“嚯!今天这伙食够丰盛啊!炖鸡、竹笋炒肉、板栗饭,还有清炒土豆丝!陈游,你这手艺真是绝了,天天换花样!” “嗯,你昨天已经夸过了。”陈游淡淡地应了一句,自顾自盛饭。 桑超扒拉了两口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带着点意有所指的腔调开口:“叶若,你说……人是不是都会变?会不会为了某个人,去改变自己?” 叶若正低头夹菜,闻言动作一顿,眉头微蹙:“为什么要变?做自己不好吗?” “人活着总不能只想着自己吧?总得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尤其是……伴侣的感受,不是吗?”桑超的语气开始有些发沉。 “想着自己,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叶若抬起头,直视桑超,眼神清亮,却带着疏离。 桑超被他这话一噎,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可我们是情侣!是男朋友!你问问陈游,天底下哪对正常的情侣像我们这样分房睡的?我是成年人!莪洧囸瑺哋泩理濡浗!莪濡婹啝莪哋柈佀腄茬①起,濡婹儭滵帹触,濡婹莋!!这有错吗?!”他终于把积压的不满当众吼了出来,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叶若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不是害羞,而是尴尬和恼怒交织。“桑超!”他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带着厉色,“我们能不能私下谈这个问题?陈游,对不起……”他转向陈游,脸上满是窘迫。 陈游慢条斯理地嚼着饭,仿佛置身事外,甚至还点评了一句:“啊,没事,你们聊你们的。不过这板栗饭火候确实不错,是吧?”然而,并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桑超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不顾:“有什么不能当别人面说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像个合租的室友?!” “我们……我们之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叶若试图辩解,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一直?难道就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桑超的怨气几乎要实体化,比陈游身上的阴气还要浓重,“从你出院恢复到现在,我们他妈的上过床吗?一次都没有!” 陈游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两人的争吵,当听到“一次都没有”这几个字时,他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眼底深处掠过近乎满意的神色。假货就是假货,他的小叶子,从身体到灵魂,都在本能地排斥这个冒牌货。 “你的脑子里就只想着这一件事吗?”叶若感到一阵无力,“我想的是很多事,比如我们能不能好好相处,未来能不能走下去……可一段关系如果只建立在……那种事上,不是更可悲吗?” “走下去?无性的关系怎么走下去?!”桑超几乎是在咆哮,“我要天天靠着看片子自己解决吗?那跟我他妈单身有什么区别!叶若,你告诉我,这正常吗?!” 饭桌上只剩下桑超激动的质问声在回荡,炖鸡也变的不香了。叶若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陈游则依旧平静地吃着饭,只是他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叶若的脸色由红转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游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子笋片,他咀嚼了几下,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面红耳赤的桑超,最后落在叶若苍白的脸上。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确实不好评判。”他这话看似中立,却巧妙地将自己摘了出去,更像是在暗示桑超的咄咄逼人毫无道理。“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事,或许急不来。” “急不来?”桑超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向陈游,怒气找到了新的宣泄口,“陈游哥们,你说得轻巧!换了你,守着一个碰都不让碰的男朋友半年,你急不急?这正常吗?!这他妈根本就不正常!” 叶若被这声响惊得肩膀一颤。陈游的眼神冷了一分,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正不正常,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或许,叶若需要更多时间。” “时间?他失忆都大半年了!我还要等多久?等到他彻底想起来,还是等到我他妈自己憋出毛病来?!”桑超口不择言,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叶若,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了?或者说,你压根儿就不喜欢男人了?你看着我!” “啪!” 叶若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够了,桑超!”说完,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堂屋,穿过院子,径直朝着屋外那条通往山野的小路走去。 “哎,我去看看他。”陈游见状,立刻放下碗筷站起身。 “别管他!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桑超还在气头上,愤愤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越想越觉得叶若当众拒绝他、不给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你吃你的吧,我去看看。这山里岔路多,他不熟悉,容易走岔了。”说完便跟了出去。 桑超冷哼一声,没再抬头,也没接话,只是把碗筷弄得叮当响。 陈游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叶若略显单薄的背影,正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土路往山里走。路两旁是村民们的菜地,种着这个季节常见的蔬菜,绿意盎然。陈游快步跟上,看着前方那个带着倔强和落寞的背影,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微的叹息。未来……他的小叶子的未来该怎么办?他不可能永远将这个人禁锢在这片被迷雾笼罩的村庄里。 “叶若。”陈游在身后不远处唤了一声。 叶若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愠怒和委屈:“你怎么来了?” “怕你不认识路,在山里迷了方向。”陈游走到他面前,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叶若闻言,忽然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能记不住来时的路?” “那就一起走走吧。” “……好。”叶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沿着蜿蜒的土路缓缓前行,谁也没有再提起刚才饭桌上那场不堪的争吵。 “都中午了,这太阳还是不肯露脸。”叶若抬起头,望着头顶那片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这地方就是这样,阳光很难穿透这些终年不散的雾气照进来。” “但这些花和菜,倒是长得挺好。”叶若指了指路旁生机勃勃的作物。 “能在这种环境下生长得好,是因为它们早已适应了这里的阴湿和寡照。”陈游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田地,话语里似乎藏着更深的含义,“生存,有时候就是一场无奈的适应。” 就在这时,叶若心不在焉,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他低呼一声,重心不稳。 “当心!”几乎是同时,陈游反应极快,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稳住了他险些摔倒的身形。“怎么样?有没有崴到脚?”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焦急,眉头紧锁。 “没、没事。”叶若站稳,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你别动,活动一下脚腕,看看疼不疼?”陈游不放心地蹲下身,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右脚踝,那份关切溢于言表。 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叶若心里那点郁闷忽然散了些,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触动:“真没事。陈游……你总是这样吗?”他轻声问道。 “什么样?”陈游蹲在地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望向叶若,这个角度让他深邃的眼睛显得格外专注。 “总是……对别人这么关心吗?” 陈游明显愣了一下,他维持着蹲姿,目光直直地撞进叶若眼里,反问道:“你觉得呢?” 又是这种仿佛能吸走人灵魂的深邃目光!叶若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又急速擂动起来。“哎,真的没事……”他话音未落,陈游已经不由分说地轻轻抬起他的脚踝检查。叶若一时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陈游宽阔坚实的肩膀上,寻求支撑。 陈游小心翼翼地转动着他的脚腕:“这样痛吗?这样呢?” “不疼,真的不疼,就是绊了一下,没崴着。”叶若连忙解释。 “那就好。”陈游这才松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脚放回地面,站起身,“以后走路多看看脚下,山里路不平。” “陈游。”叶若看着他,突然又叫了一声。 “嗯?”陈游应道,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你……总是这么好吗?” 陈游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转过头,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看对谁。你看,我就没理他,来找你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总是不一样的。”接着,他侧过头问,“需要我扶着你走吗?” “不,不用了。”叶若连忙摇头。陈游那句“总是不一样的”,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掠过他的心头。那感觉很轻,却久久不散。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外的山林边缘,驻足回望。整个村落静静地卧在山坳里,被乳白色的浓雾温柔又诡异包裹着,白墙黛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美得像一幅精心渲染却极不真实的水墨画。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山风中,裤脚早已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冰凉的湿意渗入布料。 叶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微凉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都涤荡了出去,整个人清明了不少。他原本计划独自出行散心,家人不放心,才让桑超陪同。可这一路上,桑超几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自己。叶若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车祸失忆,大脑选择“保护”的,究竟是怎样一段感情?如果桑超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模样,那这段关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价值? 陈游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奇怪,怎么感觉不到风?”叶若望着静止的树叶,有些疑惑。 “就快来了。”陈游话音刚落,一阵山风便恰到好处地拂过,吹动了叶若的额发。 “真神了啊陈游!”叶若惊喜地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陈游。 “在山里待久了,耳朵灵些,能听见风从哪个方向过来。”陈游淡淡地解释。 “真是可惜了,”叶若望着被迷雾笼罩的美丽山谷,轻声感叹,“这么好的地方……” 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只穿着单薄衣衫的叶若不禁打了个寒颤。 “起风了,回去吧,当心着凉。”陈游的目光落在他微微瑟缩的肩头。 “好吧。” 下山的路因露水而有些湿滑,两人的鞋边都沾上了泥泞。 “把手给我。”陈游停下脚步,朝叶若摊开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路滑,拉着我借点力,好走些。” 叶若看着那只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那条小路似乎少有人行,青苔湿滑。陈游紧紧握着他的手,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让叶若感到莫名的安心。直到走到山下平坦的菜地边,陈游才自然地松开了手。 叶若下意识地将那只被握过的手微微攥成拳,指尖轻轻摩挲着残留的温度,低声道:“谢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 两人回到屋前。在门口,陈游说道:“你等一下。”他先脱掉沾满泥泞的鞋,赤脚踩在干净的地板上走进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双拖鞋走出来,放在叶若脚边。“换上吧,鞋脏了。” 叶若换上干净的拖鞋走进客厅,桌上的饭菜原样未动,已经凉透,桑超却不见踪影。 “还吃吗?要吃的话,我去热一下。”陈游问道。 “不吃了,没胃口。”叶若摇了摇头。 “好,那我收拾了。” 叶若想找桑超,推开他房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或许出去了。叶若回到自己房间,换下被露水打湿的裤脚。 走到窗边,他看见桑超正坐在平坝上徐洋的咖啡车旁,端着咖啡,望着远处发呆。叶若想了想,决定下去找他。有些话,终究不能在陈游面前谈。 第8章 第 8 章 下楼时没看见陈游,叶若走到玄关,准备换鞋出门时,却愣住了,他那双沾满泥污的鞋,此刻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鞋尖整齐地朝外摆放着。这个细微的举动,莫名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和一种恍惚的归属感。 他穿上干净的鞋,回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屋内,依然没看到陈游的身影,这才出门向平坝走去。 今天的平坝和昨日并无不同,几位老人依旧围坐在一起,慢悠悠地打着长牌,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不前。 “嗨,叶若!”徐洋热情地招呼道。 “嗨,给我也来一杯咖啡吧。”叶若走过去。 “好嘞!”徐洋笑着应道,开始熟练地操作起来。 叶若走到桑超旁边,在他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桑超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咖啡,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依旧望着远方,没有转头。 叶若今年才二十六岁,桑超比他大四岁,可很多时候,桑超的行为举止却显得比叶若更不成熟,有些懒散,更不懂得如何体贴照顾别人。叶若在家也是被父母兄姐宠爱着长大的,但他并不娇气,甚至比实际年龄显得更沉稳些。 “对不起。”桑超闷闷的声音突然传来,他依旧没有转头。 “什么?”叶若看向他线条紧绷的侧脸。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桑超终于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懊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像鬼迷心窍一样,就……就口不择言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我只是心里难受,真的。叶若,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是只谈什么柏拉图式的恋爱。你……你能不能试着想想我?想想我们的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带着脆弱和恳求的道歉,叶若一时语塞。他总不能直接说,失忆之后,连带着对桑超的感情也仿佛被清零了吧?那样的话,未免太过残忍。他看着桑超眼中罕见的恳切,心中一片混乱。 桑超见叶若沉默不语,他放下咖啡杯,身体转向叶若,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被理解的痛苦,声音也拔高了些:“叶若,你知不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的?你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天天守在外面,生怕你有个好歹!医生说你失忆了,可能永远想不起我了,我当时……我当时感觉天都塌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的塑料桌面:“可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记忆没了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我耐心等着你出院,陪着你做康复,一点点告诉你我们过去的事……我做得还不够吗?” 桑超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怜和控诉:“是,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懒了点,没那么细心。可我是个男人啊!我有正常的需求!你是我男朋友,我想跟你亲近,这有错吗?可你呢?你从出院到现在,连手都不让我多牵一下!睡一个房间你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他猛地凑近叶若,眼眶有些发红,压低声音却更加咄咄逼人:“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吗?他们觉得我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男朋友都搞不定!我他妈都快成笑话了!” 叶若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向后靠了靠,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距离。桑超话语里的委屈是真实的,那份付出和等待也似乎情有可原,可叶若听着,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沉闷,窒息,生不出一丝感动,反而有种被道德绑架的感觉。 他看着桑超近乎扭曲的脸,试图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能触动心弦的东西,却只感到一片空白和疏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迷茫:“桑超,我……我很感谢你在我生病期间的照顾。真的。”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尽量避免刺激对方,“但是……‘重新创造记忆’,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它需要……感觉。而我现在,对你……没有那种感觉。”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看到桑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不是讨厌你,也不是故意要推开你。只是……我的身体,我的心,它们好像……不认识你了。你明白吗?那种亲密,我做不到。强行去做,只会让我们都更痛苦。” 叶若的目光越过桑超,望向远处那片永恒的迷雾:“至于别人怎么看……一段关系的好坏,难道是由别人来定义的吗?如果我们自己都觉得别扭、痛苦,维持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 桑超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从委屈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受伤。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叶若的决绝,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叶若……你真是……够狠的。”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留下叶若一个人坐在原地,面前那杯咖啡,早已凉透。 徐洋在咖啡车后默默擦拭着杯子,假装没有听见这场争执。平坝上打牌的老人依旧慢条斯理。只有叶若,清晰地感觉到,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桑超离开的瞬间,似乎“啪”地一声,断了。 叶若终究没能狠下心对桑超说出最决绝的话,结果只能将所有的烦闷都憋回心里,独自郁郁寡欢。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无力地趴在床上,将脸埋进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枕头里。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 叶若撑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过去打开门。陈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水灵灵的果蔬,红润的桃子、饱满的西红柿、还有顶花带刺的嫩黄瓜。 “看你中午没吃什么,这些都是刚从地里摘的,很新鲜。”陈游将盘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谢谢。”叶若接过盘子,触手冰凉,但他此刻实在没什么胃口。 “觉得无聊了?”陈游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道。陈游自己也换了身衣服,一件简单的深蓝色T恤,一条宽松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显得随性又居家。 “有一点。”叶若老实承认。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游提议道。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去吗?” 叶若现在确实不想再纠结于和桑超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他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没有走向平坝,而是拐进了另一条穿梭在民居之间、更为幽静的小路。 刚走到陈游家前面那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大姐正坐在门槛上摘菜,看见他们便亲切地打招呼:“小游?” “嗯,刘姐,您在家呢。”陈游停下脚步,笑着回应。 “唉,这周围巴掌大的地方,哪儿没去过啊,不就是慢慢熬日子呗。”被称作刘姐的女人抬起头,她面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皱纹很浅,但一头头发却已大半花白,显得格外刺眼。 陈游笑了笑:“总归是跟外面不能比的。” “那是啊,”刘姐的目光在叶若和陈游身上转了转,带着几分惋惜,“你们俩还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俊,哎,真是可惜了……” “刘姐,我们先往下面走走。”陈游适时地结束了寒暄。 “哎,好,去吧去吧。”刘姐摆摆手,又低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 走过那户人家,两人继续沿着窄窄的青石板路前行。两旁是斑驳的白墙和层叠的黛瓦,偶尔有绿色的藤蔓从墙头垂落,四周异常安静,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布谷鸟鸣。 “陈游。”叶若轻声唤道。 “嗯?”陈游侧过头看他。 “你是个很好的人。”叶若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很认真地说。 “也许……我是装出来的呢?”陈游的脚步未停,语气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不要那么轻易就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不,”叶若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我的感觉不会错。” 陈游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些许复杂:“我也是看人的。并不是对谁都好。在你眼里我或许是个好人,但在另一些人看来,我可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我只会相信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别人的视角,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陈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不是出过很严重的车祸吗?怎么还敢自己开车出来乱跑?通常经历过重大车祸的人,都会对驾驶产生长时间的恐惧。” “醒来之后,关于车祸的具体细节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叶若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神有些放空,“所以……对车本身反而没什么恐惧感。”他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只是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那种感觉非常不踏实,空落落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必须出来走这一趟不可。” 陈游也停了下来,站在他身边,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深沉地落在叶若带着困惑和失落的侧脸上,声音低沉:“有时候,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叶若猛地摇头,“那种感觉糟糕透了!我讨厌这种心里缺了一块、无所依凭的感觉!就好像……弄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却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想起来了,带来的伤痛会比遗忘更难以承受呢。”陈游的目光投向远处雾霭沉沉的山峦。 “那也是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啊,”叶若的语气异常坚定,“人总不能切割掉一部分自己,残缺地活下去。那样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哪怕那段记忆是不美好的、甚至是痛苦的,它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游,带着一种近乎直觉的肯定:“你知道吗,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失去的那部分重要记忆,可能……根本就和桑超没什么关系。” 陈游的心脏微微一缩,他当然知道真相。但他只是微微挑眉,故作好奇地问:“哦?为什么这么觉得?” “感觉。”叶若回答到,随即自己也笑了,“听起来很玄乎是吧?没什么道理,就是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听到这个答案,陈游忽然就笑了起来,不是刚才那种带着苦涩的笑,而是真正开怀的、眉眼都舒展开的笑意。“好一个感觉。”他赞赏地点点头,“有时候,最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往往最接近真相。比任何逻辑推理都更直指核心。” 看到他笑,叶若的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不少,他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很相信直觉?” “分情况。”陈游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悠闲地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我愿意相信那种没来由的感觉。因为它往往源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共鸣,骗不了人。”他话里有话,目光温柔地落在叶若身上。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气氛变得轻松融洽。叶若难得地暂时抛开了烦恼,开始欣赏起路旁恣意生长的野花和古朴的民居。陈游则始终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他对某处景致表现出兴趣时,会适时地补充一两句当地的趣闻或植物的习性,既不过分热情,又满足了叶若的好奇心。 “你看那户人家的墙头,”叶若指着一处开满蔷薇的院墙,“花开得真热闹,和这白墙黑瓦配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嗯,”陈游点点头,“这家的阿婆特别会种花,她说这些花是替她看世界的眼睛。她腿脚不便,很少出门,但每年春天,墙头都热热闹闹的。” “真有意思。”叶若感叹道,“用一种方式弥补另一种遗憾。” “是啊,”陈游意味深长地接话,“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重要的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现有的风景。” 叶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发现和陈游聊天很舒服,这个人既能理解他飘忽的情绪,又能在关键处给出沉稳而富有智慧的见解,不会一味附和,也不会强势说教。 走着走着,小路前方出现了一棵极为高大的古树,枝繁叶茂,树干需数人合抱。叶若仰头看着,惊叹于它的生命力。 陈游站在他身侧,也仰头望着树冠,声音平和而悠远地说:“这棵树在这里站了有几百年了,见过无数人来人往。其实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也像遇见一棵树。”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叶若,缓缓说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固然美好纯粹,但更难得的,是历经风雨变幻、甚至遗忘迷失之后,依然能循着心底那份最本真的感觉,再次认出彼此。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初见。”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叶若怔怔地看着陈游,那一刻,周遭的雾气、古老的村落、甚至时间本身,都仿佛悄然远去,只剩下陈游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看透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的话。 第9章 第 9 章 叶若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扇带有精致雕花木门的宅院,不禁有些诧异:“这不是……君澜姐的家吗?” “嗯。”陈游在他身侧站定,应了一声。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叶若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陈游。 “晚上在她家吃饭。” “这……合适吗?”叶若微微蹙眉,心里有些打鼓。他与宁君澜不过一面之缘,几乎算是陌生人,贸然登门赴宴,总觉唐突。 “别担心,”陈游看出他的顾虑,安抚道,“是君澜姐特意让我带你过来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她挺喜欢你的。” 叶若闻言,心里稍安,但随即又想到桑超:“那……桑超呢?”尽管下午闹得不愉快,以叶若的性格,终究无法完全置之不理。 “你给他发个信息问问看要不要一起来?”陈游提议道,只是他心底清楚,桑超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叶若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我告诉他一声让他自己解决晚饭就好。他那么大个人,饿不着。而且……君澜姐应该没有邀请他吧?”他看向陈游,寻求确认。 陈游点了点头:“确实没有。” 叶若拿出手机,给桑超发了条简短的信息,告知他自己晚上在外面吃饭。消息发出后,没有得到回复。叶若收起手机,心想反正已经通知到了,便也不再纠结。 陈游抬手,握住门环上那个冰凉的铁质圆环,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扉。 很快,院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啦”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应道。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旧式浅蓝布褂、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打扮得像旧时小说里的丫鬟,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古典韵味。她看到陈游,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陈先生来啦!”目光转到叶若身上,也礼貌地点头微笑,“这位就是叶先生吧?快请进,小姐正等着呢。” 叶若被这声“叶先生”叫得有些恍惚。他道了声“谢谢”,跟着陈游迈过门槛,走进了宁君澜的宅院。 两人跟着那年轻女子绕过门口的石屏风,眼前豁然开朗。前院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青石板铺地,缝隙间生出茸茸青苔。墙角植着一丛细竹,随风轻摇,发出沙沙声响。右侧靠墙砌有一座小巧的假山,山石嶙峋,缝隙间有清浅水流潺潺而下,汇入下方一口养着几尾锦鲤的石缸。整个院落清幽静谧。 叶若忍不住凑近陈游,压低声音惊叹:“这……怎么跟一下子穿越到古代似的?” 陈游面色如常,低声解释:“她们有时候……喜欢,嗯,cosplay。”他找了个现代词汇,试图让这诡异的情景显得合理些。 “哦,这样啊,”叶若恍然,好奇地四下打量,“那还挺有意思的,这么讲究。” “毕竟在这里,也没什么别的娱乐方式。” 引路的女子小萍,带着他们穿过前院,走进一侧的书房,轻声禀报:“小姐,陈先生和叶先生到了。” “嗯,请他们进来。”宁君澜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叶若随着陈游步入书房。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线装古籍和一些瓷瓶摆件。临窗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案,上面铺着宣纸,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气息。令人意外的是,下午在平坝上见过的那几个小娃娃也在,正围在书案旁。 “来了,先请坐吧。小萍,上茶。”宁君澜从书案后抬起头,她今日穿着一袭剪裁宽松的黑色暗纹旗袍,更衬得肌肤胜雪。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耳垂上坠着一对圆润的珍珠耳环,左手腕则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翠绿翡翠镯子,整个人显得既清冷又贵气。“我得先督促他们把这几个字写完。” “陈游哥哥好!叶哥哥好!”孩子们齐声问好,声音清脆。他们倒是都换上了普通的T恤和短裤,与现代孩子无异,只是那份过分的乖巧和齐整,仍透着一丝不寻常。 “你们好。”叶若笑着回应,又转向宁君澜,“君澜姐,打扰了。” 宁君澜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回到孩子们的字上:“稍坐片刻。”她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专注而宁静。 小萍很快端来了茶,青瓷盖碗里茶汤清亮,香气袅袅。叶若和陈游便安静地坐在那对厚重的紫檀木扶手椅上,谁也没有出声打扰。 宁君澜教几个娃娃写字时神情专注而耐心,孩子们也学得极为认真,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握着毛笔的小手稳稳当当。书房里只听得见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宁君澜俯身时,用极轻的声音纠正某个笔画或间架结构的低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宁君澜直起身,淡淡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话音落下,几个孩子立刻规规矩矩地将自己写好的字纸叠放整齐,又将毛笔在笔洗里轻轻涮净,搁在笔山上。随后,他们齐刷刷地转向宁君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动作整齐划一。 宁君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孩子们脸上紧绷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眼睛里立刻恢复了属于孩童的活泼光彩。 “陈游哥哥!”那个之前穿着对襟长褂、名叫钱书衡的男孩率先跑到陈游面前,仰着小脸,充满期待地问,“今晚我们还能去你家玩吗?” 陈游微微弯下腰,平视着男孩亮晶晶的眼睛,温和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哦,书衡。” “那好吧……”钱书衡的小脸垮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转身招呼其他小伙伴,“秀华,田锦,田鑫!我们去找刘婆婆吃梅花糕吧!” “好呀!” “好!” “走咯!” 另外三个孩子欢快地应和着,四个小小的身影立刻像雀儿般叽叽喳喳地涌出了书房,清脆的童音和脚步声渐行渐远。 “叶若,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宁君澜在叶若旁边的另一张紫檀木椅上优雅落座,端起小萍新沏的茶,轻轻拨弄着茶盖,语气就像闲话家常,目光却沉静如水。 “习惯的,”叶若点点头,“这里……很安静,让人心里也跟着静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总是雾蒙蒙的,但奇怪的是,心情倒不觉得压抑。”他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游,似乎这份安心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 宁君澜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陈游一眼:“心静,则外界纷扰自然不入。看来这地方的气场,与你倒是相合。”她轻呷了一口茶,话锋微转,像是随口提起,“之前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叶若提到自己的专业,眼神亮了些,“主要是拍些风景和人文纪实类的。” “哦?”宁君澜似乎有了点兴趣,放下茶盏,指向靠墙书架旁一个博古架上摆放的一台老式木质相机,“那台老爷机,你还认得是什么型号吗?家父生前留下的,我偶尔还会拿出来擦拭一下。” 叶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台保养得极好的双反相机,黄铜部件闪着温润的光泽。“是禄来双反吧?看款式,应该是上世纪中期的经典款了,保存得真好。” “眼力不错。”宁君澜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是真心喜欢这一行。我们这村子,虽然偏僻,但晨昏之时,雾气缭绕,白墙黛瓦掩映其间,倒是别有一番韵味,或许能入你的镜头。”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叶若被说中了心思,笑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村里人。” “无妨,”宁君澜语气淡然,“村民们习惯了安静,但对你这样的生面孔带着善意的好奇,你随意走走看看,只要不惊扰便好。说不定……还能拍到些意想不到的‘景致’。”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有些轻,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深意。 这时,她的目光掠过书案上孩子们刚才写字的宣纸,上面墨迹未干,是几个结构工整的“安”、“静”、“家”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听陈游提起,你前阵子出了点意外,身体都恢复好了吗?” “嗯,都好了,谢谢君澜姐关心。”叶若答道,对于失忆的事,他不想多谈。 宁君澜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那几张字上,指尖轻轻拂过“家”字的最后一笔,声音悠远:“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有时候以为走远了,回过头却发现,最重要的东西,或许一直就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着。能让人心安之处,便是家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像是感慨,又像是某种暗示。叶若听得微微一怔,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看向陈游,只见陈游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杯中有无穷奥秘,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孩子们远去的嬉笑声,和室内若有若无的檀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 几人又闲聊了片刻,多是围绕着村中景致和叶若的摄影爱好。正说着,小萍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声音清脆:“小姐,晚膳已备好了,请问何时摆饭?” “好,这就摆上吧,我们这就过去。”宁君澜放下茶盏。 “是,小姐。”小萍应声退下。 叶若看着这主仆二人一问一答,那自然而然的仪态和规矩,简直像极了他在某些精良的年代剧里看到的场景,真实得让他有些恍惚。 宁君澜站起身,理了理并不存在的旗袍褶皱:“走吧,尝尝我们这山野人家的粗茶淡饭。” 叶若和陈游也随之起身,跟着宁君澜走出书房,再次穿过那个清幽的前院,来到另一间厢房。屋内陈设简洁,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圆桌和几I把同材质的圆凳,显然是一间专门的饭厅。叶若心中暗叹,这宁家果然处处透着旧式大户人家的讲究。 “入座吧。”宁君澜率先在主位优雅落座。 叶若注意到圆桌上只整齐地摆放着三副碗筷。他下意识地看向陈游,眼神带着询问。陈游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无妨。两人便分别坐在了宁君澜的左右两侧。 “那小萍和……那些孩子们呢?”叶若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们另有安排,不与我们同席。”宁君澜的语气寻常,没有过多解释。 叶若心中更是惊讶,这分餐而食的规矩,在现代社会已极为少见。但他不便多问,只是将目光投向桌面。只见每人面前是一套细腻温润的白瓷碗碟,边缘描着淡雅的青花缠枝纹。筷子是乌木包银头的,摆放得一丝不苟。桌中央已先上了几碟开胃小菜:一碟色泽油亮的酱黄瓜,一碟嫩黄的笋尖拌香干,还有一碟碧绿的凉拌马兰头,清爽宜人。 “山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时令小菜,随意用些。”宁君澜说道,语气里带着主人家的谦和,却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用餐期间,宁君澜几乎秉承了“食不言”的古训。她用餐的动作极其文雅,筷子起落无声,细嚼慢咽,连汤匙碰到碗边都几乎不发出声响。偶尔,她会用公筷为叶若布菜,声音轻柔:“尝尝这个笋尖,是今早后山刚挖的,很鲜嫩。”或者“这鸡汤炖了许久,你气色稍弱,多喝一碗。” 叶若自家吃饭也算讲究规矩的,但见到宁君澜这般仪态,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刻在骨子里的教养”。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自然而然的优雅,与刻意为之的礼节完全不同。他不由得也放轻了动作,学着细嚼慢咽起来,席间只偶尔与陈游交换一个眼神,空气中流动着一种静谧而略显奇异的和谐。 当宁君澜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筷,叶若和陈游也几乎同时停下了动作,将碗筷规整地置于桌上。用餐结束的仪轨,自然而然地透着一种默契。 小萍适时地再次出现,为三人各奉上一盏清茶。叶若学着宁君澜和陈游的样子,用温热的茶水轻轻漱了漱口,清除了口中的余味。 宁君澜将茶盏放在桌面。她抬起眼,目光柔和地看向陈游和叶若:“饭后无事,要去后院看看孩子们吗?他们这会儿应该正闹腾着。” “好啊。”陈游应道。 宁君澜便起身,引着两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宅院的后院。与前院的清幽雅致不同,后院更显开阔,也更富有生活气息。角落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叶繁茂,虽未到结果时节,但绿荫如盖。树下随意放着几个小木马和秋千。另一侧开辟了一小片菜畦,种着些时令蔬菜,长势喜人。檐下已早早挂起了几盏古朴的风灯,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勾勒出温暖而静谧的轮廓。 刚踏入后院,孩子们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便扑面而来。 双胞胎里的田鑫眼尖,最先看到他们,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跑了过来,仰着小脸喊道:“姨姨!” “嗯,”宁君澜微微颔首,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眼神柔和了几分,“在玩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们在踢毽子呢!”田鑫兴奋地比划着,又转向陈游,充满期待地问,“陈游哥哥,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呀?” 陈游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拒绝:“你们玩吧,哥哥看着就好。” 田鑫也不纠缠,笑嘻嘻地又跑回了小伙伴中间。 宁君澜望着孩子们追逐毽子的活泼身影,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怜惜:“这些孩子……生逢乱世,命途多舛,如今能在这方寸之地无忧无虑地嬉戏,已是难得的福分。只是终究……囿于此地,不见天日。” 叶若站在一旁,将宁君澜的话听在耳中,虽不完全明白“囿于此地”的深意,但那份对孩子们的关爱之情却真切地打动了他。他看着孩子们反复玩着踢毽子这类简单的游戏,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转向宁君澜:“君澜姐,我看孩子们玩的游戏比较单一。我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小朋友玩过不少有趣的集体游戏,要不……我去教教他们?” 宁君澜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叶若,眼中有光芒微微闪动。她沉吟片刻:“你有这份心,很好。去吧,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她的目光随之也投向那群天真烂漫的身影,低语道,“是该……有些新的活气儿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山间的雾气开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缓缓笼罩四周。然而,宁君澜这方小小的后院,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护佑着,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明。檐下的风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将院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宁君澜和陈游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目光都落在院子中央。叶若正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他张开手臂扮演护着小鸡的“母鸡”,脸上洋溢着笑容,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活力,孩子们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躲闪,笑声清脆悦耳。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在灯光和欢笑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生动夺目。 “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宁君澜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的问题直接而平静。陈游为何滞留于此,她是最清楚的见证者。“还怨吗?” 陈游的目光落在叶若身上,看着他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缓缓摇了摇头:“从未怨过。从一开始,就没有。只是……放心不下,也舍不得,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他走这一遭。” “因爱生恨,因恨生怖。我原本还担心你执念太深,反受其苦。” “执念?”陈游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又温柔的弧度,“是,我对他有执念。但这执念,从来不是恨。我只是……只是怕他遇到不好的人,怕他受委屈。他从小被家人保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什么风雨,性子虽然偶尔有点小任性,但心底比谁都干净、都善良。我怎么能放心……” 宁君澜沉默片刻,凤眸微转,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即便……是因他而死,也不恨?” 陈游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叶若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宁君澜。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任何怨怼、不甘或悔恨,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和深邃如海的爱意。他摇了摇头:“我的死,与他无关。那是一场意外,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情感压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与他有关……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能护他周全,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再次飘向那个欢快的身影,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来:“看到他还能这样笑,还能这样毫无负担地奔跑,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我唯一的执念,就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平安喜乐,哪怕这喜乐里……再也没有我。” 山间的雾气愈发浓重,将远山和近树都吞噬在乳白色的混沌里。 宁君澜和陈游依旧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目光却都追随着院中那个带着孩子们嬉戏的身影。 “他于此地,最多只能停留十日。时辰一到,雾散路通,他必须离开。届时……你可舍得?” 陈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依旧黏在叶若身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舍不得……是自然的。”他微微攥紧了放在石桌上的手,“但我不能……那么自私地将他强留在这里。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这……或许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他不必背负着愧疚和痛苦活下去。” “好事?”宁君澜轻轻哼了一声,带着难得调侃,“我可是亲眼见过你刚来时,那副痛苦到几乎魂体溃散、难以自持的模样。那也叫……好事?”她回想起陈游初到此地时,因思念和执念而日夜煎熬,几乎要被自身浓烈的怨气与悲伤吞噬的景象。 陈游闻言,脸上露出窘迫又释然的神情,他抬手摸了摸鼻梁,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啊……那个啊。”他低声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苦涩与自嘲,“实在是……太过想念了。感觉每一寸魂魄都在叫嚣着要见他一面。”他收敛了笑意,转向宁君澜,眼神变得无比郑重和感激,“君澜姐,真的……谢谢您。若不是您当时出手稳住我的心神,又允我在此栖身,我恐怕……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宁君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悠远:“我在此地守了上百年,形形色色的魂灵见过无数,像你这般执拗又……痴情的,倒是头一遭见到。” 陈游沉默了一下,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疑问:“那……您自己呢?百年时光流转,按说早已过了轮回之期,您为何……始终不愿离开?”他虽然亡故不久,但对这死后世界的规则,也已隐约知晓几分。 宁君澜端起石桌上微凉的茶,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嬉笑玩闹的孩童身影,最终落回自己纤细却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手上。“我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有一天会去吧。只是……我若走了,这些懵懂的小鬼又该怎么办?这村子好不容易才与外界那些充满怨戾的孤魂野鬼隔绝开来,维持住这一方难得的清净。我早已成了此地的缚地灵,与这一草一木气息相连。我怕我一离开,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此处……又将不得安宁了。” 陈游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宁君澜:“君澜姐,如果您信得过我……等我送走叶若,了无牵挂之后,我愿意留下来,接替您守护这个地方。” 宁君澜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却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的目光再次飘向远处正弯腰帮沈秀华捡起毽子的叶若。 “也许……吧。”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仿佛一切尚在未定之天,留给了未来无限的可能与变数。 夜色渐浓,檐下的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院中嬉戏的欢笑声渐渐平息。 叶若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裤腿,笑容却无比轻松畅快。陈游和宁君澜也从石凳上站起身。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陈游对宁君澜说道。 宁君澜微微颔首:“山路湿滑,回去小心些。” 这时,孩子们都围拢了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叶若,刚才的欢快气氛里顿时掺入了一丝浓浓的失落和不舍。 最活泼的钱书衡第一个冲上来,一把拉住叶若的衣角,声音带着急切:“叶哥哥!你明天还会来陪我们玩吗?我们还想玩老鹰捉小鸡!” 那个叫沈秀华的小女孩,也怯生生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期待:“叶哥哥……下次来,能不能教我们丢手绢呀?” 双胞胎田锦和田鑫更是挤到前面,一左一右地仰着头,叽叽喳喳地抢着说: “叶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对呀对呀,你来的话,我们把刘婆婆给的桂花糖分给你吃!”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挽留和询问,让叶若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酸涩。他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温柔:“当然会再来呀!只要哥哥还在这里,一定抽空来找你们玩。到时候不光教你们丢手绢,还有好多好多有趣的游戏呢!”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钱书衡的头发,又对秀华鼓励地笑了笑:“秀华想学丢手绢,没问题,包在哥哥身上。” 得到他的承诺,孩子们的脸上立刻重新绽放出光彩,虽然依旧不舍,却多了几分盼头。 “好了,孩子们,”宁君澜开口,“叶哥哥和陈哥哥该回去了。天色已晚,不可任性。” 孩子们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松开了手,乖乖地站到宁君澜身后,只是那一双双眼睛依旧像粘在叶若身上一样,跟着他的移动而转动。 “君澜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晚叨扰了。”叶若站起身,恭敬地对宁君澜说道。 “无妨,欢迎常来。”宁君澜淡淡一笑,目光在叶若和陈游之间流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陈游也对宁君澜点头致意,然后轻轻碰了碰叶若的手臂:“走吧。” 叶若最后回头,对着孩子们用力挥了挥手:“再见啦!下次见!” “叶哥哥再见!” “一定要来啊!” “说话算话!” “小萍,送客。”宁君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般清冷。 “是,小姐。”小萍恭敬地应声,随即对陈游和叶若微微躬身,“陈先生,叶先生,这边请。” 小萍提着那盏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提灯,走在前面引路。灯光在浓雾中开辟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板。三人沉默地穿过寂静无声的前院,来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小萍拉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外的雾气如同活物般,立刻翻滚着涌向门口,却被门内某种无形的力量阻隔,形成一道模糊的边界。 “山路湿滑,雾气又重,两位路上请千万当心。”小萍站在门内,提着灯,微微欠身,脸上带着微笑。 叶若和陈游对她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便迈步跨出了门槛,踏入那片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之中。 门口,小萍依然站在那里,手里提着那盏幽蓝的灯。但灯光映照下的,哪里还是那个面容清秀、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子? 那分明是一个用粗糙白纸糊成的纸人!纸张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脸颊上用简陋的胭脂涂抹着两团僵硬的圆形腮红,嘴唇则是一抹鲜红得刺目的弯钩。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只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里面什么都没有。夜风吹过,纸人单薄的身体发出“哗啦啦”的轻微响声,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架。它脸上那抹笑容,在幽□□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僵硬而恐怖。 陈游默默走在他身侧,没有说话,只是在那段湿滑的下坡路上,再次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叶若的手臂。这一次,叶若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别扭。 虽然山路漆黑,万籁俱寂,浓雾几乎吞噬了一切声音和光线,但走在陈游身边,叶若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半分害怕,反而有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君澜姐的气质,真像是旧时画本里走出来的名门闺秀。”叶若的声音因之前的奔跑还有些低哑。 “嗯,”陈游应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家祖上确实是本地极有声望的望族,诗礼传家。” 两人说着,已快走到平坝下方的石阶。叶若无意间抬起头,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哎,陈游,你看!有星星!”只见浓雾之上,漆黑的天幕中,竟有几颗寒星顽强地透出微弱的光芒,这在连日阴霾的天气里实属罕见。 然而,陈游的眉心却骤然紧锁。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片被诡异力量笼罩、常年雾气不散的地界,突然出现的星空绝非吉兆,反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或是……强大邪祟出巡的征兆! 叶若见陈游没有回应,反而脸色凝重,不由得偏过头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陈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的穿透了眼前阻碍常人的浓雾,望向山路的更深处。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见从山坳的阴影里,正缓缓走出一支队伍!那绝非活人的迎亲队伍! 是山鬼娶亲! 叶若是生魂,阳气微弱,一旦被这支阴邪的队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此刻绝不能往回跑,目标太大,也来不及躲回宁君澜的宅子了。电光火石间,陈游一把抓住叶若的手腕,猛地将他拽向旁边一户人家紧闭的院门旁,那看似坚实的砖石墙壁在陈游触及的瞬间,竟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两人瞬间没入了墙体的阴影之中,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这是鬼蜮之中,厉鬼才有的穿墙遁形之能。 叶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惊愕万分:“陈游?!到底怎么了?” 陈游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在叶若惊诧的目光中,他猛地张开双臂,将叶若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将他完全遮挡住。他的下巴抵在叶若的颈窝,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丝的颤抖:“嘘……别说话,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可以吗?” 叶若完全懵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拥抱让他无所适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游环抱着他的手臂绷得极紧,甚至能感受到陈游胸膛下传来冰冷而急促的震动。陈游在害怕?不,更像是一种极度紧张,叶若虽然不明所以,但那份强烈的担忧压过了羞涩和困惑,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回抱住陈游,一只手安抚性地、一下下轻拍着陈游微微颤抖的脊背,低声道:“好……我不动。”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浓稠、阴寒,仿佛要凝结成冰。叶若莫名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看不见的是,紧紧拥抱着他的陈游,双眼已然变得一片血红,周身散发出浓烈如墨的黑气,这黑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将两人紧紧包裹,形成一个隔绝气息的屏障,与墙壁的阴影完美融合。 娶亲的队伍,近了。 浓雾中,先传来的是飘忽不定的唢呐声,调子诡异而喜庆,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队影影绰绰的身影显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六个提着红色灯笼的女人,她们穿着血红色的衣服,面上惨白,嘴唇血红。接着是四个穿着猩红寿衣、面色青白的男人,它们动作僵硬地抬着一顶同样是大红色的轿子。那轿子不像寻常花轿披红挂彩,而是通体暗红,像极了干涸的血液,轿帘上绣着巨大的、扭曲的黑色“囍”字。 轿子后面,跟着两排穿着色彩艳丽却破旧不堪的古代服饰的“人”,它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和腮红,嘴唇鲜红如血,嘴角裂开到了耳根露出黑色的锯齿般的牙齿,迈着整齐却僵硬的步子。队伍沉默地前行,除了那诡异的唢呐声,竟没有一丝脚步声,仿佛它们并非踏在地上,而是飘浮而过。 阴风阵阵,吹得轿帘微微晃动,隐约似乎能瞥见轿内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一动不动。整个队伍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和阴煞之气,所过之处,连雾气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 叶若虽看不见这恐怖的景象,但那彻骨的寒意、诡异的乐声和空气中骤然加重的压抑感,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大的恐惧,他将脸更深地埋进陈游的肩窝,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陈游将他抱得更紧,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缓慢经过的队伍,周身黑气翻涌,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拼死一搏。万幸,那支诡异的娶亲队伍似乎并未察觉墙边阴影处的异常,只是沿着山路,沉默地、缓缓地消失在了浓雾的深处。 直到那令人牙酸的唢呐声彻底消失,周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陈游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下来,但抱着叶若的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 第11章 第 11 章 “陈游?”叶若的声音在陈游怀中闷闷地响起。 “嗯,”陈游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沙哑几分,“……谢谢。”他并没有立刻松开手臂,而是静静地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态,直到周身翻涌的煞气彻底收敛,那双骇人的血红眼眸也恢复成深邃的黑色,他才缓缓放开了叶若。 叶若因为是生魂,感知受限,加上食用了此地的特殊食物,方才只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冷刺骨,并未听见那诡异的唢呐声,因此对陈游刚才如临大敌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 “抱歉,”陈游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无法解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刚才……情况有点特殊,我只能那么做。” “没事,”叶若摇了摇头,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他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不就是抱了一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内心却有些忐忑。他是个同性I恋者,深知与男性保持适当距离的重要性,尤其不想让陈游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两人仍站在那面冰冷的墙壁阴影下。听到叶若这般轻描淡写的回应,陈游心底莫名窜起一丝不悦。什么叫“不就是抱了一下”?难道他对谁都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拥抱吗?这种想法让他有些不爽。 “叶若,”陈游向前逼近半步,目光灼灼地锁住他的眼睛,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和谁……都可以这样吗?” 叶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才低声回答:“不……不是。” “嗯,不是就好。”陈游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没再追问,而是直接伸手,温热的手掌坚定地握住了叶若微凉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了这个角落。几步踏上平坝,陈游依然没有松开手,天空中刚刚透出的一点星光已被重新聚拢的浓雾彻底吞噬。陈游眉头微蹙,心中那股不安仍未散去,只想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家中。 直到两人快步走到院门前,叶若才轻轻拉了一下陈游的手臂:“陈游。” 陈游停下脚步,回头用眼神询问他。 叶若示意性地动了动被紧紧握住的手腕。陈游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人家,连忙松开手,随口找了个借口:“抱歉,只想快点到家。我……有点冷。”他穿着单薄的T恤,在阴寒的雾气里,体温确实低得异乎寻常。 “嗯,没事。”叶若嘴上应着,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桑超还在屋里,自己却和另一个男人牵着手回来……这感觉太奇怪了。然而,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对陈游的接触,从心底里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进去吧。”陈游推开院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他又仔细地将院门和堂屋的门依次关好。 “那我先上去洗澡了。”叶若说着,朝楼梯走去。 陈游点了点头,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路过桑超房间时,里面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和桑超专注的嘟囔声。叶若的脚步停顿了几秒,听着里面的动静,最终还是没有抬手敲门,径直上了楼。 叶若洗完澡,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将换下的衣物拿到外面阳台清洗。又将昨天陈游帮他晾晒、已经干透的衣服仔细叠好,送回房间。他一边整理,一边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太过敏感和扭捏。自从明确自己的性向後,他在与男性的日常接触中总是格外注意分寸,连公共浴室都尽量避开没有隔帘的,性格使然,他习惯了温和与保持距离。 可是……陈游刚才为什么会突然那样抱住自己?那个拥抱充满了保护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安慰。叶若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 估摸着洗衣机里的衣服该洗好了,叶若推开房门,走向二楼的阳台。刚走到浴室门口,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陈游光着上身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过线条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最终没入腰间松垮系着的一条黑色运动短裤边缘。他身上还蒸腾着热水带来的热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紧实匀称,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 “嗯?你要用卫生间?”陈游看到门口的叶若,随口问道。 叶若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对方结实的胸膛和腹肌,心里暗叫一声“真是要命”,面上却强装镇定:“不是,我去阳台晾衣服。”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陈游的脸上,暗自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可这身材……也太有冲击力了,很难控制眼睛不瞟第二眼。 既然看了,索性坦荡一点。叶若清了清嗓子,用尽量自然的语气夸赞道:“你……身材练得不错。” 水珠从他发梢滴落,沿着锁骨滑下,划过胸肌的沟壑……叶若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热。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陈游闻言,挑眉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戏谑:“是吗?光看多没意思,要摸摸看吗?手感……应该还行。” “那就不必了!”叶若立刻拒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分,脸上有些挂不住。 “哦,那好吧。”陈游见好就收,耸了耸肩,“谢谢夸奖。” “我……我去晾衣服了。”叶若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侧身从陈游旁边快速走过,鼻腔里萦绕着对方身上刚沐浴过的、清爽又带着一丝凛冽的气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依旧很快,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这让他有些懊恼,却又无法控制。 叶若将洗衣机里甩干的衣物一件件取出,仔细地抖开、抚平,再挂上晾衣绳。他站在二楼的阳台边,望着被浓雾彻底吞噬、不见星月的夜空,心里有些恍惚。才来到这个诡异村庄第二天,与陈游的相处却有种自来熟稔,仿佛认识了很久。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有时真是玄妙得难以捉摸。 他仍在出神地想着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陈游为什么会那样?是看到反常的星空,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比如……想念母亲了?叶若自行脑补了一个合理的、带着伤感色彩的答案,心里那点异样的悸动被悄然压下,转而升起一丝同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洗漱后的清新气息。叶若下意识地回头。 陈游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就站在阳台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件柔软的灰色短袖T恤,面料妥帖地勾勒出肩臂流畅的线条。他似乎刚匆匆刷完牙,唇边还带着一点未擦净的湿润,手里拿着几件待洗的衣物。他的头发依旧微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些居家的随意。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叶若的心跳漏了一拍。陈游的眼神很深,像蒙着水汽的深潭,在阳台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无声地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叶若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捏住了晾衣架上还在滴水的衣角,水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假装专注地整理着已经挂好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捻平衬衫领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陈游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进一步靠近,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依旧停留在叶若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截白皙的后颈上。他看得很坦然,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叶若感到被冒犯,但那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 叶若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像温暖的阳光,又像轻柔的羽毛,扫过他的侧脸、脖颈、手臂……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陈游终于动了动,却不是走向他,而是将手里的衣物放进了阳台角落的洗衣机里,按下了启动键。 “晚上风凉,别站太久。” “嗯,马上就弄好了。”叶若应着,依旧没有回头。 陈游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依旧倚在门边,仿佛在欣赏夜色,又仿佛只是在陪着他。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没有触碰,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名为暖昧的电流却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包裹着阳台上这对身影。 叶若晾完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终于不得不再次对上陈游的视线。那双眼睛里的深沉似乎比夜色更浓,带着温柔和耐心。 “我……我先回房了。”叶若移开目光,低声说。 “好,晚安。”陈游的回应很轻,带着笑意。 叶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陈游身边走过,穿过那道门,将阳台和那个目光灼灼的男人留在身后。直到走进走廊,他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脸颊烫得厉害。而陈游,直到叶若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嘴角勾起一个却心满意足的弧度。 叶若在米白色的被子里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白天的疲惫和心绪的起伏终于将他带入深沉的梦乡。陈游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再次凝聚在床边。他缓缓蹲下身,姿态近乎虔诚,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枕上那张熟睡的容颜。 闭上眼睛的叶若,褪去了清醒时的所有防备和疏离,显得格外安宁纯净。他的脸颊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婴儿肥,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鼻梁秀挺,嘴唇微微嘟着,整张脸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童真感,与陈游轮廓分明、带着岁月和故事痕迹的成熟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像需要被精心呵护的瓷娃娃,一个则像历经风霜、沉默守护的磐石。 陈游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连眨眼都舍不得。对于活人而言,睡眠是休憩,是梦境的舞台,可以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中暂时逃离现实。可对于滞留世间的鬼魂而言,没有睡眠,没有梦境,只有无边无际清醒的永恒。 他的“生”,在死亡那一刻便已定格;而他的“存在”,则变成了一场漫长而孤寂的守望。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迟钝,唯有记忆是鲜活的,却也成了最残酷的刑罚。他只能在反复咀嚼的回忆里,触摸早已消逝的温度,重温再也听不见的笑语。每一次回想,都像是用灵魂去摩擦粗糙的砂纸,带来痛楚和深刻的烙印,而这,竟成了他漫长鬼生中唯一的“食粮”。 轮回转世,对大多数亡魂而言是解脱,是新的开始。可对他而言,却意味着与眼前之人彻底的、不可逆转的诀别。一旦踏入轮回,前尘尽忘,所有的爱恨痴缠都将化为乌有。他宁愿守着这蚀骨的孤寂,守着这哪怕只是虚幻的陪伴,也要多看几眼,多留一刻。因为这凝固的时光,是他用永恒的死寂换来的,唯一能靠近他的机会。 夜色浓稠,窗外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吝啬给予。房间里,只有叶若平稳的呼吸声,和陈游无声的凝视。他缓缓抬起近乎透明的手,虚虚地悬在叶若脸颊上方,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生命力,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便是他的鬼生。在爱与执念铸成的牢笼里,甘之如饴地承受着永恒的孤寂,只为换取这片刻偷来的靠近。直到……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天到来。 第12章 第 12 章 叶若在昏沉中感觉到一丝凉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正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陈游?”他的声音虚弱沙哑,“你怎么……在这里?”他勉强聚焦,看到陈游蹲在床边,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担忧。 陈游见他醒来,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分:“早上叫你吃饭你没应声,眼看快中午了,想问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敲门半天也没动静。我担心,就推门进来看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有些着凉了。”他脸上常见的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生魂本就脆弱,如今被阴邪之气侵扰,动荡不稳,他真怕叶若回去后会伤了根本,甚至……变成痴傻。这一切,都源于自己那该死的执念,非要见他这一面…… “唔……还好,”叶若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就是有点晕乎乎的,没力气。”他此刻若能看到镜中的自己,定会吓一跳,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周围一圈浓重的青黑,活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你躺着别动,等我一会儿,好吗?”陈游的声音放得极轻,“我很快回来。”他必须立刻去找宁君澜,这里只有她有办法。 叶若微弱地点了点头,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匮乏,只能顺从地闭上眼睛。 陈游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快步下楼,脚步急促却尽量不发出声响。经过桑超房门时,他猛地停住,用力敲响了门。 咚咚咚! 门从里面被拉开,桑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鼻梁上架着那副黑框眼镜,打着大大的哈欠:“陈游?怎么了?” “叶若病了,着凉发烧,这里没有医生。”陈游语速很快,“我得赶紧去找人问问怎么办。你是他男朋友,先去照顾他一下,我尽快回来。”若非万不得已,他一秒也不愿离开叶若身边。 “哦,知道了。”桑超揉了揉眼睛,反应有些迟钝,“我去洗把脸就去。” 见桑超应下,陈游只匆匆“嗯”了一声,便如一阵风般疾步冲出院子,身影快得几乎化作一道残影,直奔宁君澜的宅子。 而桑超,则慢悠悠地晃进洗手间,慢条斯理地拧开水龙头,开始刷牙洗脸,动作不紧不慢。 陈游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宁家门前,强压下直接穿门而入的冲动,克制的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被小萍打开,她看到门外气息微乱的陈游,有些惊讶:“陈先生?您怎么来了?” “君澜姐在吗?我有急事!”陈游的语带急切。 “在的,您跟我来。”小萍看出他的焦急,不敢耽搁,立刻引着他穿过庭院走向书房。 “小姐,陈先生来了,说有急事。”小萍在书房门口通报。 宁君澜今日穿着一身宽松的银白色暗纹旗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仅用一枚精致的钻石发卡别在耳侧,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翻阅一本泛黄的线装札记。闻声,她抬起头,看到陈游脸上罕见的慌乱,放下书卷:“出了何事,如此匆忙?” “叶若病了,”陈游直奔主题,“生魂很不稳定,非常虚弱。” 宁君澜闻言,神色未变,只是微微颔首,安抚道:“莫要过于担忧,既有症状,便有应对之法。他可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即使听到有办法,陈游紧绷的神经也未见放松,他深吸一口气:“昨晚回去路上,撞见了山鬼娶亲的队伍。当时情况紧急,离得太近,躲避不及……” “原来如此,阴煞冲体。”宁君澜了然,优雅地站起身,“你随我来。”她引着陈游穿过曲折的回廊,向后院走去,边走边沉稳地说道:“生魂误入此间虽不常见,但我在此地上百年,也遇到过几例。自有对症的药方,药材也常年备着。你取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服用三次便可稳固魂体,驱散阴寒。”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间僻静的厢房前,未进门便能闻到一股浓郁而沉静的草药香气。宁君澜推开门,里面俨然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中药房,一整面墙都是密密麻麻标注着药名的紫檀木药柜,另一侧则摆放着捣药罐、小秤等物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君澜姐,您当真是……无所不能啊。”陈游看着这齐全的配备,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心底的焦虑因这专业的场景而稍缓。 宁君澜已径直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熟练地抓取药材。“呵,”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历经漫长时光的淡然与寂寥,“这漫漫无期的光阴,若不自寻些事做,岂非太过难熬?读些杂书,辨些药草,权当是……消磨这凝滞的岁月罢了。” 她手脚利落,很快将几味药材配好,用黄纸包得整整齐齐,递给陈游:“拿去吧,看把你急的。记住,文火慢煎,心浮气躁可煎不出好药效。” 陈游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药包,郑重道:“多谢君澜姐!” “快回去吧。”宁君澜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陈游匆忙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廊道尽头。她独自站在药香弥漫的房间里,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药柜,眼中掠过复杂的思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游心急如焚,脚下生风,来回宁君澜宅邸这一趟,竟只用了短短十来分钟。他冲进家门时,却见桑超正优哉游哉地站在客厅的饮水机前接水,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模样。 桑超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是他,脸上露出惊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游没理会他的问题,直接问道:“叶若怎么样了?你去看过了吗?” 桑超被问得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支吾道:“我……我刚洗完脸,正想喝口水就上去看看。” “他不是你男朋友吗?!”陈游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声音陡然拔高,“你就这么不上心?他病得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慢悠悠地喝水?!”看着桑超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陈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这找的是什么替身?有半点像他吗?无论如何,必须让这个人从叶若身边消失!他的小叶子以后要是跟了这种人,往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想到这里,陈游气得拳头都攥紧了。 桑超被陈游这劈头盖脸的质问的语气弄得十分不爽。虽然寄人篱下,但他也受不了对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立刻梗着脖子怼了回去:“是啊,他是我男朋友!我该怎么照顾他,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吧?倒是你,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外人,这么着急上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他正牌男友呢!” 陈游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嘲弄:“我是不是他男朋友,暂且不论。但你是不是他男朋友……你自己心里,难道没点逼数吗?” 桑超心里猛地一咯噔,脸色瞬间变了:“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陈游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一种迫人的低压,再也不屑于伪装,“我的意思很简单,等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自己识相点,从他身边滚蛋。听明白了吗?” “你……你到底是谁?”桑超彻底懵了,他是受叶若兄姐所托,拿着钱来假扮叶若男朋友的,之前的所有“共同回忆”都是叶家人提供剧本,他再转述给失忆的叶若听。这个叫陈游的陌生人,怎么会知道真相?难道……他认识真正的叶若? “我是谁,不重要。”陈游懒得跟他废话,也无意探究叶家为何会找这么个人来,“等雾散了,我会送你们离开。出去之后,你自己消失。至于你这几天,”他冷冷地瞥了桑超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最好安分点,少在他面前晃悠,别给他添堵。” 桑超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想争辩什么,或许是想抬出叶家来压人。 陈游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语气森然,带着**裸的威胁:“这个地方,诡异得很。你要是现在就想走,我绝不拦着。不过,后果自负,你自己想清楚。”他话中的寒意让桑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说完,陈游不再看他那副惊疑不定的蠢样,转身径直走向厨房,开始忙碌地准备煎药。他必须争分夺秒,叶若还在楼上难受地躺着。 桑超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确实是拿了钱来演戏的,也知道叶家人为了不让叶若想起过去,把之前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叶若刚出院,心思单纯,也没深究过。他本以为这出戏至少能安稳地演上一阵子,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鬼地方,被一个叶若自己都不认识的“外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抬头望向窗外,天色阴沉得可怕,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真他妈晦气!现在走又不敢走,留下又憋屈,这算什么事儿?!桑超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陈游在厨房里忙碌着,将肉糜粥熬得软烂喷香,又悄然融入一丝自身精纯的阴气,以温和滋养叶若虚弱的生魂。同时,他将从宁君澜那里取回的药材放入另一只陶罐,仔细地煎煮起来。 待粥熬好,他仔细地将粥盛入碗中,端着热气微散,实则是阴气凝聚的寒意的粥碗,快步走上二楼。经过客厅时,桑超早已不见踪影,陈游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懒得分神去想他去了哪里。 卧室里,叶若依旧蜷缩在厚重的棉被下,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气息微弱,整个人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陈游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脏是阵阵抽痛。他轻手轻脚地将温凉的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蒙在叶若脸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的那张脸毫无血色,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脆弱得令人心惊。 “小叶子,”陈游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我们先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一会儿还要喝药。”那语气,像是在哄一个生病闹别扭的孩子,充满了无限的耐心和怜爱。 “唔……不想吃……”叶若迷迷糊糊地哼唧着,声音气若游丝,“头晕……没力气……” 陈游的心揪得更紧了,但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更加放软了声音哄道:“乖,就吃一点点,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对抗病气。我喂你,你不用动,好不好?”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却强压着,不愿逼迫他半分。 叶若昏沉得厉害,几乎无法思考,身体的本能抗拒着任何动作,但耳边那温柔到极致的哄劝,让他难以狠心拒绝。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陈游见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穿过叶若的颈下,将他虚弱无力的身体轻轻托起,让他能舒适地靠在自己的肩头。然后他拿过粥碗,用白瓷勺舀起一小口温度对生魂而言是舒适微凉的肉糜粥,缓缓送到叶若唇边。 “味道还可以吗?咽得下去吗?”每喂一口,陈游都会低声询问,目光紧紧追随着叶若的反应。 叶若闭着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嗯……” 得到这微弱的回应,陈游便安心下来,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将整碗粥都喂叶若吃了下去。 吃完最后一口,陈游用指腹轻轻擦去叶若唇边并不存在的残渍,关切地问:“感觉有没有好一点?舒服些了吗?” 叶若靠在他肩上,似乎积聚起了一点力气,又轻轻“嗯”了一声,虽然依旧虚弱,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陈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拿过柔软的纸巾,替他仔细擦了擦嘴角。“你再睡一会儿,好好休息。我下去看着药,煎好了就给你送上来。” 他扶着叶若重新躺好,仔细掖好被角。或许是那碗融合了陈游阴气的粥起了作用,也或许是短暂的进食补充了少许精力,叶若脸上的死灰之气似乎真的淡去了一点点,呼吸也显得平稳了一些。陈游守在床边,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久久没有离开。 第13章 第 13 章 桑超回到自己那间电竞房,闷了一下午。只要陈游不刻意喊他吃饭,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感。他越想越憋屈,陈游显然认识叶若,可进村时两人却形同陌路。如果只是叶若失忆,陈游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钱已到手,这段戏迟早要完,不如找陈游问个明白。 他晃到厨房门口时,陈游正守着灶上咕嘟作响的药罐,幽蓝色的火苗舔着罐底,那是第二次给叶若煎的药了。中午陈游好不容易哄着叶若喝完药,便一直守在床边,直到看见叶若眼下的青黑渐渐淡去,呼吸变得平稳,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桑超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喂,陈游,你既然早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为什么不当场拆穿我?” 陈游的目光依旧凝在跳跃的蓝色火焰上,头也没回:“重要吗?” “那你跟叶若到底什么关系?”桑超索性把话挑明,“他看着压根不记得你。他家里人说他忘光了和前男友有关的一切,听说那男的死了。你是……那位的朋友?”他卸下伪装,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粗鲁。 陈游依旧没回头,反问道:“你又是怎么冒充上他男朋友的?” “我?”桑超嗤笑一声,耸了耸肩,“如果你不想叶若伤心呢,我答应你,出去就找个借口跟他分手。你也看出来了吧,他对我……压根没那意思,真他妈伤自尊。”他顿了顿,带着点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你要是想现在就告诉他真相,我也无所谓。反正最后难受的又不是我。”他干脆和盘托出,“是他哥哥姐姐找上我的。为啥?怕他想起那个死掉的男朋友,承受不住呗。” 陈游沉默着,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忘了就忘了,何必找这么个货色来替代?即便要找,也该找个真心待他好的,这找的是什么玩意儿! “嗯?我都坦白了,你总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吧?”桑超见他不语,追问道。 “朋友,”陈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他那位……去世男友的朋友。” “哼,我就说嘛!”桑超像是找到了答案,话匣子打开了,“他家里人跟我说,他出了场大车祸,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后又休养了三个月。这才刚好点没多久,就非要自己跑出来散心,真是闲的!” 陈游猛地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冰锥般刺骨,桑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那什么,兄弟,”桑超赶紧换上一副商量的口吻,“我都跟你交底了。等出去,我肯定找个由头跟他掰了,他家人那边我也得交代过去不是?”他真正担心的是,如果叶若提前知情,回去跟他哥姐闹起来,自己这趟差事可就白干了,尾款也别想要了。 “行,”陈游转回身,语气淡漠,“那你管好自己就行。” “哎,不是,兄弟,”桑超舔着脸凑近一步,“那你不能不管我吃饭啊!我保证尽量不在你们眼前晃悠,但饭总得管吧?”他其实并不太需要进食,但作为活人的习惯还在。 “知道了,”陈游懒得跟他纠缠,“叶若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OK!够意思!”桑超达成目的,心情稍缓,“要是你们出去溜达,记得给我留点吃的就行。” “别出村子,”陈游头也不回地警告,声音严肃,“晚上尤其别出去。出了事,我概不负责。” “知道了知道了!”桑超连连摆手,嘟囔着往外走,“这村子白天看着还行,晚上阴森得跟乱葬岗似的,谁他妈乐意出去啊……”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厨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药罐里汤汁翻滚的细微声响。陈游凝视着那簇幽蓝的火焰,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灶上的药,快要煎好了。 药煎好了,深褐色的汤汁在碗中微微晃动,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陈游小心地端着药碗走上楼,脚步放得极轻。 叶若还在睡,但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惨白,呼吸也平稳绵长。陈游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叶子,醒醒,该喝药了。” 叶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但看到陈游时,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虚弱又依赖的微笑。“陈游……”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嗯,我在。”陈游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端过药碗。“把药喝了,再睡一觉,明天就能好多了。” 药汁虽凉,入口却极苦,叶若皱紧了眉头,但还是顺从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陈游看着他忍耐的样子,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有满足感——他的小叶子,无论记不记得他,骨子里的那份坚韧和乖巧都没变。 喝完药,叶若的眉头都快打成结了。陈游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糖,塞进他嘴里。“含着,去去苦味。” 糖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冲淡了浓郁的苦涩,叶若惊讶地看向陈游,眼里带着点被看穿心思的羞赧和感激。“你……怎么还备着这个?” “猜到你怕苦。”陈游笑了笑,没有多说。他扶着他重新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或许是药力发作,也或许是陈游在身边带来的安心感,叶若很快又沉沉睡去。陈游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像是黏在了叶若脸上。 与此同时,一楼客房里。 桑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陈游那句“他去世男友的朋友”和那个冰冷的眼神,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朋友?”桑超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骗鬼呢?哪门子朋友会用那种眼神看人?”那眼神里的占有欲和深沉的情感,根本超出了朋友的界限。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陈游和叶若之间,绝对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 “还有这鬼地方……”桑超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环顾着这间古朴却透着一股子陈腐气息的房间,“白天看着还行,晚上简直不是人待的。”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而且总感觉暗处有东西在盯着他。他想起陈游的警告,心里一阵发毛,赶紧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了头。 夜,深了。 陈游依旧守在叶若床边,屋外的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了,无声地流动着,像是有生命一般。偶尔,极远处似乎传来一些细微的、难以分辨的声响,像是呜咽,又像是窃窃私语,但都被厚重的雾气吞噬、扭曲,最终归于沉寂。 陈游的指尖轻轻拂过叶若露在被子外的手背,触感微凉。 宁君澜的药确实很有效,昨晚上半夜,陈游又给叶若喝了最后一次,他慌的要死,急的要死,就怕叶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就造了大孽,叶若还有那么大把的时光,给他害死了算个什么事。 陈游几乎整夜未合眼,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叶若沉睡的容颜。直到天光微熹,透过浓雾洒下些许朦胧的光线,他看到叶若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似乎即将醒来,他才缓缓闭上了眼睛,做出浅眠的姿态。 叶若是在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包围感中逐渐清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手臂上传来的沉甸甸的触感和温度。他迷迷糊糊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紧紧抱着陈游的一条胳膊,脸颊甚至还无意识地贴在上面!而陈游,就靠坐在床边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灰色的短袖T恤,头发微乱,眼下带着淡淡的疲惫阴影,显然是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守了他一整夜。 叶若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骤然加速。他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又怕动作太大惊醒对方,一时间僵在那里,进退两难。陈游……竟然这样照顾了他一夜。他们才认识几天?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早已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甚至比他那名义上的“男朋友”桑超要上心千百倍。为什么?他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思绪纷乱间,叶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陈游近在咫尺的脸上。也许是心境不同,也许是晨光柔和了线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端详陈游的眉眼。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每一处轮廓都透着一股沉稳又略带沧桑的男人味。 就在他凝神注视的刹那,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极其模糊、却又带着强烈熟悉感的画面碎片——记忆里,似乎也有一个人,曾这样靠近他,用臂弯紧紧拥抱着他,在他耳边用一种带着宠溺和担忧的低沉嗓音,一遍遍地唤着…… “小叶子……” 那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竟与耳边陈游哄他喝药时的语调……惊人地重合了! 叶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他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再次看向陈游沉睡的脸。那个在车祸后丢失的记忆黑洞里,始终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温暖轮廓和关切声音的影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太过震撼,他死死盯着陈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更多与记忆中那个虚幻影子重合的证据,心跳如擂鼓,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陈游似乎被他的动静“惊醒”了,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蒙,但在对上叶若震惊、探究、又带着一丝慌乱的目光时,瞬间恢复了清明,仿佛刚才只是寻常醒来。 “醒了?”陈游的声音带着沙哑,自然地将手臂从叶若的怀抱中抽了出来,没有丝毫尴尬,“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他伸手,探向叶若的额头。 额头上传来的微凉触感让叶若猛地回神,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避开了那只手,心跳依旧紊乱,耳根红得厉害。“没……没事了,好多了。”他声音干涩,不敢再看陈游的眼睛,慌乱地垂下眼帘,“谢谢你……照顾我一晚上。” 陈游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仿佛留恋那片刻的温度,最终还是缓缓收回,垂在身侧。 “没事就好。”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微微倾身,替叶若掖了掖有些滑落的被角,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叶若的下巴,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没有引起叶若丝毫反感,反而有种……理所当然的熟悉感。 “饿了吗?”陈游又问,视线依旧锁着叶若有些慌乱躲闪的眼睛,“我去准备点吃的。”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马上动身,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说,舍不得离开这刚刚苏醒、带着依赖气息的温存时刻。 叶若的心跳得厉害,陈游的靠近没有让他不适,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他闻到了陈游身上淡淡的兰花香,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过,很遥远,却很安心。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陈游的眼睛。 陈游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探向额头,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背拂开叶若额前的一缕碎发。 “再躺一会儿,”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吃的好了我叫你。” 说完,他终于直起身,转身向门口走去,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再次扫过床上怔怔望着他背影的叶若,眼神深邃,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凝视,然后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门合上的轻响让叶若猛地回神。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刚才陈游拂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和……亲昵。房间里还萦绕着陈游的气息。 他对陈游,从一开始的戒备,到莫名的信任,再到此刻……这种依赖和亲近,发展得太快,太不寻常。他应该警惕的,可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在说:没关系,他是陈游。 那种感觉,不是突如其来的心动,更像是……一种沉睡的本能被唤醒。就像身体记住了某种习惯,心脏认出了某个频率。他信任陈游,依赖陈游,甚至……贪恋陈游带给他的这种安稳感。这绝不仅仅是对照顾者的感激。 桑超作为他名义上的男友,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而陈游,一个“陌生人”,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叶若将脸埋进还带着陈游气息的枕头里,心脏被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填满。他爱上陈游了吗?他不知道。记忆是空白的,但身体和灵魂深处留下的印记,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是的,你爱他。你只是……忘记了他。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疼痛和茫然。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窗外,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第14章 第 14 章 叶若沿着楼梯缓步而下,脚步虽还有些虚软,但面色已恢复了许多,不再有昨日那种吓人的惨白。他走到客厅时,正遇见陈游端着一碗温凉的粥准备上楼。 “你怎么下来了?”陈游见状,立刻快走几步到餐桌旁,将粥碗轻轻放下,“感觉怎么样?”他的目光迅速在叶若脸上扫过,像是要确认他是否真的无恙。 “真的好多了,头不晕,身上也有力气了。”叶若摇摇头,语气尽量轻松,“躺得太久,反而觉得浑身发僵,想下来活动活动。”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客厅和紧闭的房门,没有看到桑超的身影。这个时间点,或许还没起床。只是回想昨天一整天,他似乎也未曾见过桑超露面。叶若并非矫情之人,不会因生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男朋友必须寸步不离地照顾。以往两人相处,也是各住各家,偶尔约会时,桑超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做派,他也能包容。但此刻,若真站在恋人的立场去想,心底不免掠过凉意。 他话音刚落,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掌便已轻柔地覆上了他的额头。 叶若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闪了一下,耳根有些发热:“真的没事了。” “嗯。”陈游这才收回手,“那就好。先喝点粥。”他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粥碗。 叶若看到只有一碗,问道:“你的呢?你吃过了吗?” “在厨房锅里温着,我等下再吃。” 叶若在餐桌旁坐下,端起那碗熬得软糯喷香的肉糜粥,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微凉,他却觉得很合适。 陈游没有离开,而是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去端自己的粥,而是双臂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地看着叶若用餐,那眼神深邃得像一潭幽泉,藏着太多读不懂的情绪。 叶若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是沾了饭粒吗?” 陈游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神里漾开浅浅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柔和:“没有。只是觉得,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像只认真储藏粮食的小仓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小叶子,你吃饭像小仓鼠一样,咕叽咕叽的,真是太可爱了。” 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猛地撞进叶若的脑海!那语调、那带着宠溺的揶揄……和陈游此刻的声音何其相似!却又绝不是桑超的嗓音! 叶若的眉头瞬间蹙紧,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僵。这个声音到底是谁?为什么总会在他放松警惕时突兀地闪现?他遗忘了很多事,尤其是和桑超相识相关的人和事,但陈游和桑超明明毫无交集。那个总在记忆碎片里呼唤他“小叶子”的人,究竟是谁? “怎么了?”陈游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和骤然蹙起的眉头,立刻收敛了笑意,身体关切地向前倾得更近,原本交叠的手臂也放了下来,似乎随时准备起身,“是粥的味道不对?还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不是,”叶若猛地回过神,连忙摇头,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掩饰般地强调,“粥很好喝,很舒服。我只是……只是突然想到点别的事。”他垂下眼睑,不敢再看陈游那双眼睛,心跳却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和眼前人重叠的身影而再次失序狂跳起来。心底那个空落落的角落,似乎又因此松动了几分,某种被深深掩埋的情感,正悄然苏醒。 叶若说完“只是想到点别的事”,便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喝粥,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深邃的目光依旧流连在自己身上。 陈游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叶若以为他要离开去厨房,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然而,陈游并没有走开,而是绕到了叶若身边。一股清冽中带着草药气息的味道悄然靠近。 “别动,”陈游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而柔和,“头发有点乱。”说着,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叶若的额角,将一缕不听话的翘起的碎发理了理。 叶若整个人僵住了,握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呼吸都屏住了。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甚至房东与客人之间的界限。理智在脑中尖锐地鸣响,警告他应该立刻避开,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贪恋着那片刻的触碰,甚至……希望它停留得更久一些。 “好……好了吗?”叶若的声音有些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嗯,好了。”陈游应道,却没有立刻收回手,他的指尖甚至若有似无地蹭过叶若的耳廓边缘。那敏感的皮肤瞬间泛起一阵细密的麻痒,直冲头顶。 叶若猛地缩了一下脖子,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慌乱地低下头,大口扒着碗里的粥,试图用食物掩盖自己的失态。“谢……谢谢。” 陈游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和慌乱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笑意和满足。他没有再进一步逼迫,而是顺势拉开了叶若旁边的椅子坐下,距离比刚才对面时近了很多,手臂几乎能碰到一起。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陈游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他单手支着下巴,侧头看着叶若,目光像温暖的蛛网,细细密密地将人缠绕,“看你吃得香,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叶若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出胸腔。他不敢抬头,只能含糊地应着:“嗯……粥很好喝。” “喜欢就好,以后......。” “以后……”叶若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一阵酸涩。哪里还有什么以后?雾散了,他就要离开了。他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问,想问陈游到底是谁,想问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是不是与他有关。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的沉默和瞬间低落的情绪被陈游注意到。陈游的目光黯了黯,但很快又重新漾开温柔。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叶若,而是轻轻敲了敲桌面,吸引他的注意力。 “小叶子,”他唤道,这个称呼再次让叶若心头剧震,“看着我。” 叶若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了陈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疏离或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和一种……浓烈的深情。 “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会好好照顾你。”陈游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别想太多,嗯?”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抚平了叶若心中的不安和纠结。叶若怔怔地看着他,理智仍在拉扯,警告他这不对劲,这不正常,可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朝着陈游的方向狂奔。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陈游,无法抗拒这种被珍视、被深刻关注的感觉。 “我……”叶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游笑了笑,没有再逼他,只是伸手,用指节轻轻擦去他唇角沾到的一点粥渍。这一次,叶若没有躲闪,只是颤了颤睫毛,感受着那轻柔的触感,心跳如擂鼓。 “乖,先把粥喝完。”陈游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深情和暧昧只是幻觉。 叶若低下头,继续喝粥,却感觉每一口都带着陈游的气息,甜暖中夹杂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他知道自己正在危险的边缘徘徊,却可耻地发现,他一点也不想退回去。 叶若喝完最后一口粥,粥碗见了底。他站起身,拿起空碗,对陈游说:“我去把碗洗了。”语气尽量自然,仿佛只是想找点事做,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陈游没有阻止,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也跟着站起身:“好。” 叶若端着碗走向厨房,能感觉到陈游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那存在感强烈得让他后背都有些发烫。厨房里还残留着熬粥和煎药的淡淡气息。 他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下来。他正要将碗伸过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旁伸了过来,轻轻覆在了他握着碗的手上。 叶若的动作瞬间僵住。 陈游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他微凉的手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柔。水流声在耳边哗哗作响,但叶若仿佛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手,陈游却稍稍收紧了些力道,没有让他挣脱。 “我来洗吧。”陈游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得仿佛耳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叶若的耳廓。 叶若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陈游就站在他身后,靠得非常近,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近到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灼热。他的后背几乎要贴上陈游的胸膛。 “不……不用,一个碗而已。”叶若的声音有些慌乱,他试图保持镇定,但身体的僵硬和加速的心跳出卖了他。 陈游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另一只空着的手也伸了过来,轻轻扶住了叶若另一侧的水槽边缘。这个动作,几乎是将叶若圈在了他和水槽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而又充满压迫感的空间。 叶若被困在这个怀抱与水槽之间,进退不得。他能闻到陈游身上那股清冽又带着草药气息的味道,此刻混着厨房里食物的暖香,变得格外蛊惑人心。 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头,想要看向陈游。这一转头,他的脸颊几乎擦过陈游的下颌。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距离太近了。 近到叶若能清晰地看到陈游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慌乱的样子,近到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轻轻喷洒在自己的唇边。 陈游的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温度,牢牢锁住他,他的视线缓缓从叶若的眼睛,移到他微微张开的、带着水光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 空气仿佛凝固了。水流声变得遥远,世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气息和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叶若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在尖叫着让他推开,可身体却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发干,一种莫名的、带着悸动的期待感,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靠近,甚至……隐隐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又靠近了一点点,鼻尖几乎要碰到叶若的鼻尖。他的目光依旧紧紧缠绕着叶若,像是在无声地询问,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叶若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窒息,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声的投降。 然而,预想中的亲吻并没有落下。 陈游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克制力,将那股几乎要失控的冲动硬生生压了回去。他松开了覆在叶若手背上的手,也退开了半步,拉开了那令人心跳停止的距离。 “还是我来吧,”陈游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很重的压抑,“你病刚好,别碰凉水。”他接过叶若手里的碗,转身面向水槽,开始冲洗,仿佛刚才那极度暧昧、一触即发的瞬间从未发生过。 叶若愣在原地,后背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唇边仿佛还萦绕着对方的气息。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陈游挺拔而略显紧绷的背影,心里涌上细细的失落和……莫名的空虚。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还带着刚才紧张时咬出的细微齿痕。脸上一阵滚烫。他悄悄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紊乱的心跳和呼吸,却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陈游刚才那双近在咫尺饱含深情的眼睛。 陈游不紧不慢地将碗冲洗干净,沥干水,放进碗柜。他转过身,发现叶若还站在原地,但神情已与方才的迷乱截然不同。他脸上的红潮已然褪去,眼神恢复了清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游。 陈游心底微微一顿,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试探着问:“怎么了?” 叶若摇了摇头:“没什么。”他的目光在陈游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很深,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离开了厨房。 他的脚步很稳,背影挺直,没有丝毫的慌乱或留恋,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感,那姿态决绝。 陈游看着他那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深沉复杂。 这个转身……太像了。 就像当年,他对那个阳光下笑得灿烂的青年表白后,叶若也是像这样,在短暂的震惊和沉默后,用一种异常冷静的目光看了他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决绝地转身离开。没有愤怒,没有羞涩,只是一种需要独自厘清思绪的坚决。 历史果然有它顽固的重复性。陈游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无奈的弧度,低语道:“还是老样子……逼得太紧,就会立刻缩回壳里,用理智筑起高墙。” 刚才厨房里那场几乎失控的暧昧,已经触到了叶若潜意识里的某个警报器。他的小叶子,骨子里还是那个对感情极度认真、厌恶模糊不清和被动拉扯的人。要么清晰明确地向前,要么就彻底退回到安全距离。这种欲擒故纵的暧昧游戏,恰恰是他最反感的。 陈游靠在洗碗池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台面。看来,他得换一种策略了。逼得太急,只会把他推得更远。剩下的几天……他需要更有耐心,也更坦诚。 而走上楼的叶若,在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后,背靠着门板,才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他的心跳依旧有些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讨厌那种感觉。讨厌被牵着鼻子走,讨厌情绪不受控制地被人搅乱,更讨厌对方那种看似深情却又点到即止、不给出明确态度的试探。陈游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他真的与自己的过去有牵连,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他只是……一时兴起? 叶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需要冷静,也需要一个答案。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种被动而混乱的境地。 他的离开,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清晰的表态。 第15章 第 15 章 桑超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他拉开房门,先是鬼鬼祟祟地朝二楼方向张望了几眼,侧耳倾听,楼上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这才晃晃悠悠地挪去卫生间洗漱。 磨蹭了半天,他趿拉着拖鞋晃到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他东瞅瞅,西瞧瞧,眼神最后透过客厅的玻璃门,瞟见了院子里那个高大的身影,陈游正背对着他,蹲在花圃边,似乎在侍弄那些在浓雾里依旧开得诡异的兰花。 桑超犹豫了一下,还是溜达到客厅门口,扬声问道:“喂,陈游!他……叶若怎么样了?”要是没被拆穿,他于情于理还得上去装模作样关心一下,现在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他也懒得再费那个劲演戏了。 陈游闻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过身来。“没事了,烧退了。” “哦,那就好。”桑超点点头,又朝楼梯方向努了努嘴,“他人呢?在楼上休息?我刚没听见动静啊。” “出去了。”陈游言简意赅地回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通往村子的那条小路。他确实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叶若的动向,但叶若刚才离开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冷静和疏离,让他明白,此刻追上去并非明智之举。 “出去了?”桑超有点意外,这鬼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但他也没多问,眼下有更实际的问题,“那……有午饭吗?肚子饿了。”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在这地方,似乎只有陈游准备食物时,他才会产生饥饿感。 “厨房锅里还有粥,自己盛。” “得嘞!谢了!”桑超转身就朝厨房窜去。对他而言,现在的情况简单多了,不用再绞尽脑汁扮演深情男友,只要安安分分混到雾散离开,然后拿钱走人。至于陈游和叶若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氛,他才懒得深究,保命……啊不,是顺利拿到尾款要紧! 他冲进厨房,揭开锅盖,看到里面温着的确实还是粥,虽然有点嘀咕“怎么又是粥”,但还是麻利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端到客厅,他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粥,一边忍不住透过玻璃门,偷偷观察院子里继续摆弄花草的陈游。 桑超嚼着粥里的肉糜,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嘀咕:这陈游,对叶若也未免太上心了点吧?真的只是……朋友的朋友那么简单? 他甩甩头,决定不再多想。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吃饱,躲清静,然后……等着离开这个见鬼的村子。 叶若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仿佛永远也干不透。沿途遇到的,多是些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坐在屋檐下,眼神浑浊地望着雾气,时光在这里是停滞的。他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与陈游初遇的那一刻。从第一眼见到那个胡子拉碴、眼神深邃的男人起,他的心弦就被莫名拨动。陈游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照顾,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信步走到村口的石桥上,桥下的河水异常清澈,却诡异地看不出流动的痕迹,像一块凝固的碧玉。他俯身凭栏,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那倒影竟渐渐模糊、扭曲,幻化成了陈游的模样。水中的“陈游”眉眼依旧英俊,但那双总是深沉难辨的眼睛里,此却满是哀伤,眉宇间拧着的皱褶,让叶若的心尖猛地一揪,竟生出一种想要伸手去抚平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叶若真的朝着水中那虚幻的倒影,微微伸出了手,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腰身弯下,仿佛真的要探入那冰冷的河水中去触碰那个令他心绪不宁的人。 “叶若。” 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古寺钟声,瞬间击碎了魔障。 叶若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已探出了桥栏,险些失足坠下!他慌忙稳住身形。 他倏然回头,看见宁君澜正静立在几步开外,依旧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仿佛只是恰好途经此地。“君澜姐。” 在叶若回头的那一刹那间,河里那还有陈游的影子,只见一个穿着惨白袍子、黑色长发覆面的诡异倒影,正缓缓沉入河底,唯一能看清的,是水中那张脸上咧开着诡异的嘴角。 “嗯,”宁君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透透气。”叶若勉强笑了笑。 “身子可好些了?”宁君澜走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站在桥边,望向那诡异的河水。 “好多了,谢谢君澜姐关心。” 宁君澜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清冷中透着惊心动魄的美。“你这一病,可是把陈游急坏了。” 叶若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道:“……是吗。”这两个字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在意和甜涩。 “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 “那去我那里坐坐吧,用些点心。这个时辰还未用饭,该饿了吧。” 叶若此刻确实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想立刻回去面对那种莫名的尴尬气氛,他摇了摇头:“还不饿,早饭吃得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君澜姐,你觉得……陈游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君澜的目光落在叶若那张精致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他呀……”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叶若明显愣了一下,他设想过很多形容词,却独独没想到这个。 “是啊,固执得……有些可怜。”宁君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走吧,去家里坐下慢慢聊,如何?站在这儿,河风凉。” 叶若点了点头:“好。”他确实需要一个人,或许能帮他理清这团乱麻。两人并肩离开了石桥,将那条藏着诡异倒影的河水抛在身后。 叶若跟着宁君澜穿过幽静的庭院,来到一方小巧的锦鲤池旁。天光透过稀薄的雾气,勉强洒在池面上,映得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鳞片斑斓。两人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小萍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清茶和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随即又悄然退下。 宁君澜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用指尖捻了些许碎末,悠然洒入池中,立刻引得群鱼争相抢食,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陈游他啊,”她看着争食的鱼儿,缓缓开口,“固执是固执,但他的那份固执,似乎也只用在了特定的人身上。” 叶若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为了一点食物便激烈追逐的鱼儿身上,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自嘲的弧度:“是吗?我倒觉得……他有时候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呵呵……”宁君澜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越动人,“混蛋么?偶尔……倒也没说错。他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着恼?”她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叶若。 叶若想起上午在厨房里,陈游那近乎挑逗又戛然而止的靠近,想起自己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心跳和后来的狼狈,心里一阵烦闷。可说混蛋,陈游偏偏又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可说不是混蛋,那若即若离、搅乱一池春水又抽身而退的行径,实在可恨。他最终只是烦躁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什么。” 宁君澜没有追问,她优雅地也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是否觉得,茫茫人海中,难得遇到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你觉得……身心都不由自主地变轻了?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找到了某种依靠?” 叶若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宁君澜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自己也尚未厘清的感觉。和陈游在一起时,那种莫名的安心和熟悉感,那种即使周遭诡异也能放松心神的奇异状态……他迟疑地看向宁君澜:“君澜姐认为……那是什么?” 宁君澜迎上他困惑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柔而神秘的微笑,她轻轻将茶杯放回石桌。“这种感觉是什么……”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就像这池中的鱼,它为何追逐食饵,是本能,是需求,还是……单纯的欢喜?答案,从来不在投饵的人那里,而在鱼自己的感知里。这只有问你自己才知道。你的心,为何因他而乱?你的目光,为何总不由自主追随他?是感激,是好奇,还是……某种连你自己都尚未察觉更深层的东西?” 叶若被她问得怔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犀利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是不是自从遇见陈游,他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真正聚焦于他人他物?是不是这个诡异的世界虽然未变,却因为陈游的存在,而在他感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倾斜?是不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思绪的角落里,总盘踞着那个沉默又无处不在的身影? 宁君澜将他的沉默和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她不急不缓地又拈起一块点心,碾碎,指尖轻弹,看着碎屑引来又一轮锦鲤的争抢。“你看这些鱼儿,为了这一点香甜,便能忘却水寒,争得头破血流。你说,是这点心太诱人,还是它们……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叶若的目光随着那些涌动的水波漂移,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君澜也不期待他的答案,她轻轻拍掉指尖的碎屑,端起茶杯,目光悠远地望向庭院一角那棵姿态虬结的古树。“陈游那孩子,有时候是像个闷葫芦,又倔得像头驴,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语气……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无奈与怜爱,“可他对放在心上的人,那点细心和执着,也是旁人比不了的。” “人心啊,有时候比这池水还深,还看不透。”宁君澜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叶若身上,那目光清澈洞明,“但感觉这东西,骗不了人。是依恋,是愧疚,是心动,还是……别的什么,时间久了,自然会水落石出。何必急着非要此刻就辨个分明呢?”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有包容,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雾总有散的时候,路,也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叶若抬起头,望向庭院上空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心中的纷乱似乎因宁君澜这番话而奇异地沉淀下来一些。是啊,急什么呢?至少此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有个人,让他觉得……并非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叶若终于低声开口,像是回答宁君澜,又像是告诉自己,“但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宁君澜含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优雅地品着茶,将空间留给他独自沉思。庭院里,只剩下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和两个各怀心事之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静谧。 第16章 第 16 章 叶若在宁君澜那方清幽的宅院里,不知不觉便待到了日影西斜。窗外那永恒不散的浓雾,也仿佛被暮色染上了一层深灰的色调。檐下的风灯早早被小萍点亮,晕开一团团昏黄温暖的光晕,将庭院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正当庭院里最为安宁的时刻,外面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是那四个小鬼头野回来了。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原本还打打闹闹,一眼瞧见坐在廊下与宁君澜喝茶的叶若,顿时眼睛一亮,欢呼着围了上来。 “叶哥哥!你还在呀!” “叶哥哥你好点了吗?” “我们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小脸上满是兴奋和亲近。 宁君澜放下茶盏,语气故作严肃地轻斥道:“好了,莫要喧哗。叶哥哥身子才刚好些,经不起你们这般闹腾。”她目光扫过几个孩子,带着无声的告诫,“安生些,别缠着叶哥哥太紧。” 叶若看着孩子们瞬间耷拉下的小脑袋,忍不住笑了。经过一下午的静养和宁君澜似有若无的开解,他确实感觉松快了许多,那股萦绕不去的虚弱感已然散去。“没事的,君澜姐,我感觉好多了,陪他们玩一会儿不碍事。” 孩子们闻言,立刻又雀跃起来,眼巴巴地望向宁君澜,直到见她微微颔首,才欢呼着拉起叶若的手,缠着他讲外面的故事,或是玩些简单的小游戏。叶若也由着他们,耐心地陪着说笑玩闹,院子里一时间充满了孩童清脆的笑语声。 玩闹了约莫半个时辰,孩子们被小萍领着去洗漱用饭,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暮色渐深,廊下的灯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宁君澜看向叶若,开口道:“折腾这一阵,也该饿了。晚上便在这里用饭吧,我也一人用餐,添副碗筷便是。” 叶若略一迟疑,便点头应下:“那就叨扰君澜姐了。” 晚膳设在小花厅里,依旧是精致却清淡的几样小菜,符合宁君澜一贯的品味。桌上果然只有他们两人,小萍布好菜后便悄声退下,将空间留给他们。 厅内烛光融融,映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永不消散的雾霭。两人安静地用着餐,一时间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宁君澜吃得不多,动作优雅,她放下银箸,用绢帕拭了拭嘴角,才看向叶若,似闲聊般提起:“看你气色好了许多,我也就放心了。陈游若是知道,也该安心了。” 叶若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宁君澜也不深究,转而道:“这村子虽小,白日里你若觉得闷,也可随处走走。只是切记,莫要靠近村口,日落之后,更不要独自在外逗留。” “我记下了,谢谢君澜姐提醒。”叶若点头应承。 用罢晚饭,又饮了半盏清茶,叶若见窗外夜色已浓如墨染,便起身准备告辞。“君澜姐,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今晚多谢款待。” 宁君澜却并未起身相送,只是优雅地放下茶盏,目光望向外面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雾:“不急。雾愈发大了,陈游……应该快到了。” “他?”叶若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惊讶,甚至有一丝慌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语气戛然而止。 宁君澜抬眸看他,眼神深邃:“莫要着恼。他见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特意嘱咐我们这些老邻居多看顾你几分。”她微微停顿,观察着叶若细微的表情变化,才继续缓缓道,“他心思细,怕是也察觉出你眼下……不太愿意见他。所以,他没贸然前来打扰,只是这入夜的雾气邪性,路又湿滑难行,他终究放心不下,我才让他晚饭后过来接你一程。” 叶若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唤:“君澜姐,他……”后面的话,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是质问?是抱怨?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 宁君澜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站起身,走到叶若面前,目光沉静而温和地注视着他:“叶若,听我一句。有些事,像这院里的雾气,看似弥漫四周,实则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是冷是暖;有些感情,更像心底的烙印,是深是浅,是痛是甜,唯有你自己才能真切感知。旁人……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只能猜测,无从替你感受,更无法……替你抉择何去何从。” 她的话像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了叶若心头的团团迷雾,却又将更深的抉择权,沉甸甸地放回了他的掌心。叶若怔在原地,一时无言。院外,浓雾深处,似乎传来了极轻微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小萍提着灯笼,引着陈游穿过庭院,来到花厅门口。“小姐,陈先生来了。”她轻声禀报。 陈游站在廊下光影交界处,先是对宁君澜微微颔首:“君澜姐,我来接叶若。”他目光一转,落在叶若身上时,那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而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已模糊,只剩下叶若的身影。 宁君澜端坐如初,淡淡应了一声:“嗯。”她看向叶若,“叶若,时候不早,跟陈游回去吧。” 叶若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宁君澜道:“那,君澜姐,我先告辞了,再见。” “去吧。”宁君澜微微颔首。 陈游再次对宁君澜致意,随后与叶若并肩朝外走去。小萍依旧提着灯笼,将两人送至宅院大门外,便欠身退回,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刹那间,两人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与寒雾彻底包裹。陈游手中的手电筒亮起,一道昏黄的光柱破开黑暗,却固执地只照亮叶若脚下那一小片湿滑的石板路。 叶若沉默地走在前面,陈游落后半步,沉默地守护着。夜雾冰寒,但叶若的心却像被架在文火上灼烤。他无法再欺骗自己,无论理智如何抗拒、警告,他的心,早已为身后这个沉默而深情的男人失控地悸动。那种吸引力,强烈得像一种宿命。 走到一段相对平坦的小路,叶若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来! 陈游正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两人瞬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手电筒的光束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晃动着,最终定格在两人之间。叶若就那样仰着头,目光直直地撞进陈游眼底。 陈游的呼吸一滞,完全无法抗拒这样的目光。眼前的叶若,褪去了病弱的苍白,在夜色和光晕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偏偏那双眼睛又燃着灼人的火焰。他几乎是本能地,被那股力量牵引着,朝着那近在咫尺微微开启的唇瓣靠近……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叶若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这个即将发生的吻。 陈游的动作僵在半空,眼神一暗。 “陈游,你喜欢我吗?”他问得直接,目光灼灼,不容许任何含糊其辞。 陈游深深地看着他:“是。我喜欢你。” 叶若的心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冷静:“我和桑超……还没有结束。在我理清那边的关系之前,我们……不能这样开始。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一种不清不楚。” 陈游沉默了片刻,有理解,有心痛,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奈。他最终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明白你的顾虑。可是小叶子,此刻说不能开始,对我们这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听着他唤出“小叶子”,叶若的心尖猛地一颤,那股熟悉的酸涩感再次涌上眼眶。他强忍着,别开脸:“……总之,不行。” 尽管被拒绝,陈游看着叶若这副强装镇定却耳根通红、眼神闪烁的模样,他的小叶子啊……哪怕遗忘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剔除了所有过往的甜蜜与痛苦,却依旧会在全新的相遇中,不可抗拒地再次对他心动。 心脏或许会遗忘往事,但灵魂深处烙印的爱的本能,却像是深埋地底的种子,只要遇到对的阳光雨露,便会不顾一切地破土重生。 陈游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将手电筒的光束重新稳稳地照在叶若前方的路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好,听你的。路滑,我们慢慢走回去。”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守护在一旁。叶若抿紧嘴唇,转身继续前行,心湖却已被彻底搅乱,再也无法平静。浓雾依旧,前路朦胧,但某些东西,已经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两人沉默地走到陈游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前,门内一片寂静,站定在门口,叶若深吸了一口冰冷却能让他头脑清醒的夜气,转头对陈游说:“我……我现在就去找桑超,把话说清楚。” 陈游闻言,却没有立刻赞同,他微微蹙眉:“现在就去说?小叶子,你想过没有,如果现在摊牌,接下来的几天,你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该如何相处?更何况是在我这里。我怕他若闹起来,难堪的是你,我也不愿你受这份委屈。” 叶若怔住了,陈游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一时的冲动。他确实没想那么远,只想着快刀斩乱麻。经陈游一提,他才意识到其中的麻烦,原本桑超对他就已经心生不满了,若是知道他和陈游......在这人生地不熟、诡异莫测的地方,会做出什么反应?大吵大闹都是轻的,万一……他不敢想下去,尤其是在陈游的家里闹起来,怕是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看着叶若脸上闪过的犹豫和为难,他忽然抬手,轻轻关掉了手电筒。四周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和雾气吞噬,只有彼此模糊的轮廓。 在黑暗中,陈游的指尖带着微凉的寒意,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叶若的脸颊。他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委屈巴巴的语调,听起来可怜又隐忍:“没关系的,小叶子……我真的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离开这里,等到你处理好所有事情。”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可那语气、那在叶若脸颊上流连忘返的微颤指尖,无一不在诉说着相反的讯息,他在意得要命,他嫉妒得发狂,却又因为爱而不得不选择忍耐和等待。 这带着脆弱和依赖的示弱,让叶若卸下了所有的心防。黑暗中,他看不清陈游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滚烫到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感,和那份因为爱而变得卑微的委屈。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理智的权衡和顾虑,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当陈游再次缓缓靠近,温凉的呼吸拂过他的唇瓣时,叶若没有再闪躲。 陈游的吻温柔却坚定地覆上了他的唇。叶若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便在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缠绵的触感中放松下来,甚至小心翼翼地开始回应。 这个吻,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在寂静无人的院门前,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仿佛要将错过的时光、遗忘的记忆、以及所有无法言说的深情都倾注其中。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缓缓分开,额头相抵,在黑暗中无声地喘息着。 心或许会忘记往事,但唇齿相触时灵魂的战栗,却像穿越了遗忘的深渊,精准地叩响了爱的回音。 第18章 第 18 章 今晚的疲累并未让叶若陷入沉睡,反而像是开启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各种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梦境。 场景是一间温暖明亮的客厅,窗外似乎飘着雪。叶若窝在柔软的沙发里,身上裹着毛毯,略带撒娇地嘟囔:“今晚是平安夜诶,都没吃到苹果。” 一个低沉含笑的男声立刻响起,带着十足的宠溺:“放心,肯定让你吃到!我的小叶子,每一天都必须平平安安的。”随着话音,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在他脸颊上。接着,身边的人似乎站了起来。 叶若下意识地伸手,声音带着依赖:“你去哪儿?”他抬头望去,那人的背影逆着光,轮廓熟悉,面容却模糊不清。 “乖,在家等着,我给你找苹果去。”那人的声音很是温柔。 “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梦中的叶若惊讶地提高声音。 “放心吧宝贝儿,我很快回来,保证让你在睡前吃上。”那个声音渐行渐远。 梦里的叶若,最终记得那个苹果格外香甜,脆生生的,汁水充盈,一直甜到了心里。那份被惦记、被满足的幸福感,如此真切。 画面陡然切换。熙熙攘攘的机场出口,叶若刚拖着行李箱走出来,一个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行李。梦中的叶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公司今天有急事走不开吗?” 那个熟悉的身影发出爽朗的笑声,带着点小得意:“哈哈,我的宝贝儿今天回来,天大的事也得靠边站!放心吧,都搞定了。走,回家,给你炖了最爱的红烧肉,路上就一直小火煨着呢!” 转眼到了家门口。叶若掏出钥匙打开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玄关、客厅、甚至能看到卧室和卫生间的门口,目光所及之处,地上、桌上、浴缸边缘……都铺满了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花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你……你这是……”叶若的声音有些哽咽,鼻尖发酸,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身影蹲下身,帮他换上柔软的居家拖鞋,一边抬头笑着,语气带着歉意和宠溺:“抱歉啊宝贝儿,这次准备得有点仓促,只能先这样委屈你一下了。下次,一定给你更好的。” 梦境开始快速闪回那些被爱意包裹的日常瞬间: 厨房里,那个身影系着围裙,正在炒菜,油烟机嗡嗡作响。他回头看见叶若探头,立刻皱眉挥手:“小叶子,厨房油烟大,你别站这儿,快出去等着,马上就好!” 洗衣篮旁,叶若刚拿起自己的脏衣服,那人就快步走过来接过去:“放着放着,我来洗!你这手别沾这些。” 餐桌上,那人献宝似的推过来一盒精致的点心,,眼睛亮晶晶的:“宝贝儿,快尝尝,你最爱的那家郊区点心店的,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哦。” 家里什么东西坏了,叶若刚想看看,那人已经拿着工具蹲下身:“宝贝,没事,有我在呢,我来修就好,你别动手,小心划着。” 发工资的日子,那人笑嘻嘻地把工资卡塞到叶若手里:“宝贝儿,钱可全都上交了啊!以后咱家你管账,你可得对我负责到底,不能不要我啊,嘿嘿。” 遇到任何麻烦事,那个声音总是第一时间响起,沉稳可靠:“宝贝儿,别担心,交给我,我来解决。” 那一句句“宝贝儿”,那桩桩件件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他曾被一个人如此深刻、如此具体地爱着、宠着、珍惜着。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却又被浓得化不开的爱意浸泡着。 睡梦中,叶若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幸福而安宁的弧度,仿佛沉浸在最甜美的回忆里。 陈游一直没睡,他就侧卧在叶若身边,在朦胧的夜色里,贪婪地凝视着这张睡颜。当他看到叶若脸上绽放出那毫无防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时,陈游自己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眼神柔软得像一池春水。他伸出食指,极轻极轻地拂过叶若带笑的唇角,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无尽的爱怜:“梦见什么了,嗯?笑得这么开心……那梦里……有我吗?” 陈游就这样看着,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笑容刻进永恒,半点也舍不得移开视线,更舍不得闭上眼睛。长夜漫漫,而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这张睡梦中带笑的脸。 叶若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磨蹭着他的腿间。他猛的清醒过来:“陈游!” 陈游将他从背后抱在怀里:"醒了,宝贝儿?"陈游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鼻尖蹭过他后颈。叶若轻轻嗯了一声,向后靠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布料窸窣作响间,他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变化,耳根微微发热。 叶若愣住了,这声音,和他昨晚梦境中的声音是何其的相似,“你可以在叫一声吗?” “嗯,宝贝儿。”陈游的一声更加温柔缱绻了。 叶若心头一颤,太像了太像了。 陈游却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时间,他那炙热的东西,太明显,太让人发颤了。 “宝贝儿,想~想要你,想进去。”陈游的动作愈发大胆了。陈游的手掌缓缓上移,停在肋骨位置,像丈量什么珍贵瓷器:"可以吗?"他的询问落在叶若耳廓。 “这,白日宣淫,成何体统。”叶若,不喜欢吗?不,是喜欢的,那是来自灵魂的契合,那是身体的每一寸都要渴求着他的触碰,这个仅仅认识几天的人,却像是早已占据了他是全部身心。 陈游在叶若耳边低低的笑出了声:“那学咬文嚼字,嗯。小叶子,我打算爱你很久,很久。” 叶若闷哼一声:“啊~” 两道身影在被下起伏成连绵的山脉。陈游的亲吻落在叶若颤抖的眼睑,当身体最终契合时,窗外惊起一群白羽山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恰好盖住叶若喉间溢出的呜咽。 陈游的动作始终保持着某种节制的温柔,像是怕惊扰这场易碎的晨梦。直到叶若的指甲无意间在他脊背留下红痕,才听见压抑的喘息骤然加重。晨光逐渐明亮,将交织的剪影投在墙面。 最后时刻叶若仰起脖颈,看见陈游垂落的额发间,那目光里竟泛着水光。当震动平息,两人汗湿的额头相抵,陈游忽然轻笑:"你心跳好快。"叶若把发烫的脸埋进他颈窝,仿佛闻到了昨晚梦里那个平安夜,雪花混着苹果的清甜气息。 晨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在浴室瓷砖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陈游细致地帮叶若冲净发梢最后一点泡沫,水流声淅淅沥沥,像春日的细雨。他取过软毛巾,轻轻包裹住叶若湿漉漉的黑发。 "叶若,"陈游的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格外柔软,"我教你做些简单的菜吧。" 叶若正仰着脸任他擦拭,闻言眨了眨被水雾浸润的眼睛:"嗯?怎么突然想教我这个?"他想起梦中那个总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涩意,"我好像...从来都没进过厨房。" 陈游的指尖微微一顿,继续轻柔地擦拭着他的发丝,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这样你想吃什么都能够自己动手,不用将就。"他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叶若的额发,"我调的酱汁可是一绝,就算沾皮鞋都好吃。" "真的假的?"叶若被他的话逗笑,伸手抚上陈游的脸颊。"我好像...在梦里也听过类似的话。"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陈游的眉眼。 陈游握住他的手,将脸颊更深地埋进那片微凉的掌心,像只渴望温暖的小兽般蹭了蹭。"我出现在你的梦里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眼底漾开细碎的光,"小叶子,这让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往楼下走的时候,叶若不经意间瞥见墙上的照片,脚步微微一顿——那些原本只有陈游独影的照片里,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陈游的身旁隐约多了一抹模糊的衣角轮廓,像是曾经有个人站在那儿,又被时光悄悄擦去了痕迹。 陈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柔软得像融化的春雪。"饿不饿?"他自然地牵起叶若的手,"今天先教你煎荷包蛋?" 叶若点了点头,任由陈游牵着自己往厨房走去。经过照片墙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抹衣角的轮廓仿佛更清晰了些,就像记忆正在一点点挣脱迷雾的束缚。 陈游教得极其认真,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清清楚楚。他凝视着叶若专注的侧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弥漫开无边无际的惆怅。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再也无法陪伴在这个人身边了。一想到叶若将来不知会与怎样的人共度余生,一种尖锐的刺痛便啃噬着他的心脏。他能做的,竟只剩下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争分夺秒地多教他一些简单易学、足以傍身的东西。 这爱意太过汹涌,浓烈到连死亡都无法将其割断,浓烈到让他几乎生出一种疯狂的念头,恨不得将他一同带走,免得留他一人在那世间,承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委屈。 “陈游?”客厅里传来桑超的喊声。 “怎么了?”陈游扬声回应,视线却未曾从叶若脸上移开。 叶若闻声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惊慌,在桑超还是他名义上男友的当下,这种偷偷摸摸的亲密总让他心弦紧绷。 陈游见状,手臂一伸,径直揽住叶若的腰肢,将他更紧地带向自己。 叶若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急得用手抵住陈游的胸膛,气音又轻又急:“别……他会看见的!”他害怕桑超突然闯入,害怕随之而来的争吵甚至更激烈的冲突。 “哦,没事,我就问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吃饭?”桑超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并未朝厨房走来。 “快了,再等一会儿就好。”陈游一边扬声回答,一边竟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吻上叶若的唇角。 “陈游!!”叶若又急又慌,偏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能在他耳边用气声警告。 陈游却低笑一声,非但没停,反而变本加厉,舌尖霸道地撬开他的唇齿,加深了这个吻。叶若被吻得浑身发软,大脑一片空白,他从未见过陈游展现出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一面。 “唔……”细微的呜咽被吞没在纠缠的唇齿间。 直到桑超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行,那我去洗漱一下。”陈游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叶若。叶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唇瓣被吻得嫣红水润,眼中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桑超洗漱回来,看到叶若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叶若的皮肤本就白皙,此刻两颊却染着异常鲜艳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你脸怎么这么红?感冒还没全好吗?”桑超说着,伸出手,想探探叶若额头的温度。 就在这时,陈游正好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冽,紧紧盯着桑超即将触碰到叶若的那只手,眼神阴郁得几乎能凝结出冰碴,仿佛那只手再往前一寸,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断。 叶若察觉到陈游的视线,心里一紧,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旁边一偏,大幅度地避开了桑超的手。 “没、没事了,已经好了。”叶若趁桑超不注意,他飞快地、带着些许嗔怪地瞪了陈游一眼。都怪这个坏心眼的家伙,刚才在厨房那样胡来,害得他现在坐下时都有些不自在。 陈游接收到他的眼神,不仅不恼,反而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得意弧度,脸上的表情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他将菜盘轻轻放在桌子中央:“来,尝尝看,今天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小炒。” 午餐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进行。餐桌上,大部分时间只有桑超和陈游在进行着表面客套的交谈。 “陈游,说真的,你这厨艺真不是盖的,不开个餐馆真是可惜了。”桑超嚼着菜,由衷地赞叹。 “我没那个打算,”陈游语气平淡,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安静扒饭的叶若,“能做给特定的人吃,让他满意,我就知足了。” “哟,那将来谁要是跟你在一起,可真有口福了。”桑超笑着打趣。 “是吗?”陈游轻轻反问,这一次,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叶若泛红的耳尖上。 叶若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头垂得更低了,脸颊上的热意有增无减。只因在餐桌之下,某个“坏家伙”的脚正不安分地、带着挑逗的意味,轻轻蹭着他的小腿。这种隐秘的亲昵与餐桌上的平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叶若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冒汗,只能死死盯着眼前的碗筷,假装一切如常。 第19章 第 19 章 午后的光线透过稀薄的雾气,勉强洒在前院,叶若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株兰草细长的叶片,眼底漾着纯粹的喜爱。他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自己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家里一盆也没有? 就在这时,桑超趿拉着步子,溜溜达达地走进了院子。 “叶若,”他扬声招呼,“走去喝咖啡不?徐洋那小子弄的咖啡,味道还真不赖。” 叶若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他并不想和桑超单独相处,他嘴唇微动,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另一个声音就插了进来。 “去吧。”陈游从堂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擦手的布,看样子是刚收拾完厨房。他目光平静地掠过桑超,最后落在叶若略显犹豫的脸上,“昨天碰到徐洋,他还跟我念叨,说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叶若抬眸看向陈游,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他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那…好吧。” “得嘞,走着!”桑超浑然未觉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兴致勃勃地转身走在前面。 陈游走到叶若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跟在桑超身后。趁着桑超没回头,陈游的手悄悄探过去,握住了叶若微凉的手指,轻轻攥了一下。 叶若心头一跳,迅速偏过头瞪了陈游一眼。眼神里带着嗔怪和慌乱——明明是这个人不让现在就和桑超挑明分手,偏偏又要在暗地里做这些亲昵的小动作,这简直……太不讲道理了!他脸颊微热,猛地抽回手,快走两步,超过了陈游,故意走到了前面,只留给他一个带着点儿小脾气的背影。 陈游看着他那近乎落荒而逃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宠溺和苦涩的笑意。 三人走到村里那块相对平坦的小坝子时,徐洋那辆颇具特色的移动咖啡车已经支棱起来了。徐洋正忙着擦拭器具,抬头看见他们,立刻扬起笑容招呼:“游哥,超哥,叶若!来来来,正好!” 桑超来过几次,也算半生不熟,大剌剌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简易的折叠椅上:“徐洋,今天有啥好货?一天不喝你这口,还怪惦记的。” “巧了不是,我刚调试了一款新的豆子,味道挺特别,几位哥给尝尝,提提意见?”徐洋乐呵呵地回应,头上那顶红得发黑的旧线帽依旧醒目。 叶若和陈游也缓步走了过去。叶若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被远处依旧浓厚的雾墙吸引,不由自主地走到平坝边缘,眺望着那漫山遍野、仿佛永恒不散的灰白色帷幕。他微微蹙起眉头,低声喃喃:“这雾……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已经是被困在这个诡异村落的第六天了。仅仅六天,他稳固的世界就好像被彻底颠覆,他即将与家人口中的“男友”桑超分手,而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才相识六天的男人——陈游。这一切,荒诞得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却又真实得刻骨铭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陈游。陈游也正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大雾,侧脸线条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深处是无可奈何与深深的不舍。雾散之时,便是叶若必须离开之刻。他是滞留此地的亡魂,而叶若是生魂,这偷来的十日相伴,已是命运的额外施舍。能再次拥抱他,与他朝夕相对,自己……或许真的该知足了。 “快了,快散了。”陈游声音很轻,很无奈。 “真的?” “嗯。”陈游收回目光,看向叶若,将所有的眷恋都藏进眼底深处,只余下平静的温柔。 “哎,游哥,叶若,别在那儿站着了,过来坐啊,咖啡马上好!”徐洋的声音再次传来。 “来了。”陈游应了一声,转向叶若,“过去吧。” “陈游。”叶若却叫住了他。 “怎么了?”陈游停下脚步,回身耐心地看着他。 叶若抿了抿唇,眼神瞟向刚才来的方向,那个种满兰花的小院:“你院子里的兰花……可以送我两盆吗?”他还清晰地记得昨晚桑超索要兰花时,陈游那干脆利落的拒绝。此刻问出,心里竟有些微的忐忑。 陈游看着他带着些许期盼又有些怯怯的眼神,心头一软,面上却故意板起:“不送。” 叶若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轻轻“哦”了一声,难掩失望之情。 看着他这副模样,陈游只觉得心尖都被揪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无尽宠溺的语调说道:“送什么送,都是你的。” “啊?”叶若猛地抬起头,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游凝视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所有的兰花,都是你的。” 说完,他也不等叶若回过神来,便转身走向咖啡车,从徐洋手中接过了那杯热气袅袅的咖啡。 叶若愣在原地,消化着这句话的含义。几秒之后,他再也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一个傻乎乎、甜滋滋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驱散了之前的失落和阴霾,连周遭黏稠的雾气,似乎都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平坝的侧面,几户人家的屋檐下,稀稀落落地聚着些老人家。他们动作极为缓慢,像是老旧电影里被刻意放慢的镜头。有人穿着针脚细密的黑色布鞋,鞋头尖尖,有人则是圆口皂鞋,样式古朴得近乎诡异。他们身上的衣物也多是深色,细看才能辨出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的、若隐若现的“福”字暗纹——那是他们离去时,亲人为他们换上的寿衣,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印记。 叶若和桑超初来乍到时,心神不宁,并未仔细留意过这些细节。这些天,他们食用着这里的食物,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身体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这片被浓雾隔绝的土地。他们甚至很少想起口袋里的手机,更不曾深究为何手机始终没有信号,也无人焦急地寻找他们。 “徐洋啊”一个看着约莫四十出头、面色略显青白的中年男人,朝咖啡车这边拖长了调子喊道,“给我们这边来几杯,解解乏。” “哎,好嘞!叔你们稍等,马上就好!”徐洋手脚麻利地应着,又转头对陈游他们笑道,“游哥,超哥,叶若,你们坐着喝,今天我请客,免费续杯!” 叶若依言走到陈游身边的空位坐下。陈游将自己那杯还没动过的咖啡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先喝。 桑超像是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哎,陈游,说起来……你在外面是做什么工作的?在哪个城市高就啊?” “我?之前在一家私募公司。” “私募?搞投资的?那可是高薪行业啊!”桑超来了点兴趣,追问道。 “嗯,算是吧。”陈游低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那本该是意气风发、在资本市场挥斥方遒的年纪,却终结于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过往的辉煌与生命,都成了镜花水月。 “游哥,咖啡好了,能麻烦帮忙端一下吗?”徐洋问道。 “来了。”陈游应声起身。 “需要我帮忙吗?”叶若也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来。 “不用,几杯咖啡而已。”陈游的语气温和。 “我来我来!正好我去看看他们打的是什么牌,那长条条的牌子我还真没见过!”桑超倒是兴致勃勃,抢先一步站起身,主动揽过了跑腿的活儿。 这一次,陈游没再说不必。他对叶若那是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珍视,恨不得所有粗活累活都替他挡了,但对桑超或是其他人,这份“体贴”便荡然无存,区别对待得明目张胆。 于是,三人各自端着两杯咖啡,朝着侧面老人们聚集打牌的地方走去。叶若被陈游这种毫不掩饰的偏爱弄得心头微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微微侧头,目光不经意地转向了平坝的另一侧。 这一看,他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住,整个人瞬间僵直! 只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院坝里,一个穿着鲜艳粉色戏服的身影正在旋转。那戏服是正统的京剧花旦装扮,绣着繁复的莺莺燕燕,水袖长得惊人,随着它的动作飘飞。它踮着脚,以一种极其轻盈又异常诡异的姿态在院中旋转,长长的水袖挥洒出柔美又阴森的弧线。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移动方式——它不像是在走,而像是画面跳帧,倏忽间就出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再一闪,又近了些!它就那样跳着、转着,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朝着叶若所在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移过来。 叶若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窒住。他拼命想看清那戏服下的脸,可视野里只有那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粉红身影,以及那挥之不去非人的移动方式。它突然背对着叶若停了下来,距离近得仿佛只要它一回头,叶若就能看清它的一切。 叶若瞪大了眼睛,心脏狂跳到了嗓子眼,恐惧攫住了他全部的神经。就在那穿着戏服的东西缓缓转过头来的一刹那——一双微凉干燥的手,及时地从后面覆盖上了他的眼睛,隔绝了那即将映入眼帘的景象。 “看什么呢?咖啡要凉了。”陈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依旧平稳,温柔。但若叶若能看见,便会发现陈游此刻的眼神冰冷锐利如刀锋,瞳孔深处泛起骇人的血红,正死死地盯着那个穿戏服的鬼影,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凛冽的杀意。 那花旦鬼似乎察觉到了陈游的视线,它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不屑地瞥了陈游一眼,青白色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讽刺和挑衅的弧度。它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长长的水袖,姿态妖娆却透着森森鬼气,又飘回去了。 “他……那个人……”眼睛被蒙住,叶若的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锐,他能感觉到陈游手掌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前方那股阴冷的气息并未散去。他声音发颤,急忙将陈游的手拉下来。他看到了那个戏服背影,正姿态曼妙地甩着水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他……”叶若惊魂未定,舌头都有些打结,他抓住陈游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是在飘啊!!!我看见了!他突然出现,又突然靠近!” “没飘,”陈游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声音沉稳得令人安心,眼中的血红早已褪去,恢复了平时的深潭模样,“他是个唱了很多年戏的花旦,功底很深。他们有一种独特的步法,叫鬼步,或者也叫云步,脚底下移动得又快又碎,身子却要稳,看上去就像脚不沾地在飘一样。其实还是在走的,只是技巧高超。” “可是他……他真的是突然就出现在前面的!”叶若依旧沉浸在震惊和恐惧中,无法轻易被说服。 “你说那个人啊,”徐洋端着剩下的咖啡走了过来,恰好听到他们的对话,他顺着叶若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个已经自顾自在院子里继续甩袖旋转的花旦,“他这儿,”徐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你懂的”表情,“有点不清醒,总以为自己还在台上。疯疯癫癫的,就爱吓唬新来的,你别搭理他就行了。”桑超留在那边看老人打牌,并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那人仿佛背后生了眼睛,感觉到了他们投去的视线。只见他水袖猛地一收,随即推开那扇雕着简单花纹的旧木门,身影一闪,便隐入了门后的昏暗之中。 叶若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就在这时,他猛然察觉自己的手还被陈游紧紧地包裹在掌心里。而一旁的徐洋,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瞅着他们交握的手。 若是他和陈游的关系光明正大,他或许会坦然甚至眷恋这份公开的亲昵。可眼下,桑超——那个名义上的“男朋友”就在不远处看人打牌,这偷偷摸摸的牵手便让他如坐针毡,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叶若脸颊发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自己的手从陈游掌心抽了出来。 “哎呀!”徐洋立刻夸张地抬起双手捂住眼睛,指缝却漏得老大,故意大声打着哈哈,“我啥也没看见!真的!今天这天气……嗯,虽然看不太清太阳在哪儿,但这雾气蒙蒙的,也别有一番风味嘛,不错,真不错啊!哈哈,哈哈……”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反而让气氛更加尴尬。 叶若的脸颊顿时红得像熟透的虾子,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在那儿贫,”陈游倒是神色自若,带着几分无奈又宠溺的笑意瞥了徐洋一眼,随即目光温柔地落在叶若低垂泛红的脖颈上,“他逗你玩呢,别理他。”他的小叶子,还是这么容易害羞,一举一动都纯真得让他心头发软。 被徐洋这么一插科打诨,刚才因那诡异花旦而起的惊惧感,倒是被冲散了不少。叶若心头的悸动渐渐平复,只是脸颊的热度一时半会儿还退不下去。 两人重新在简陋的小桌旁坐下,端起微凉的咖啡,浅浅啜饮。尽管天空始终被铅灰色的浓雾笼罩,不见天日,但这座被困在迷雾深处的诡异村庄,此刻似乎也因为身边有陈游的存在,而褪去了一些阴森可怖的色彩,反而显出一种异样与世隔绝的宁静。只要陈游在身边,叶若就觉得无比安心。 “叶若,”陈游放下咖啡杯,目光投向远处翻滚的雾墙,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记住,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也尽量不要独自走不熟悉的路。” “嗯?”叶若转过头,疑惑地看向陈游线条分明的侧脸,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语气还如此郑重。 “这世上……人心叵测,坏人总是防不胜防。”陈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所以,不管要去哪里,记得提前告诉家人朋友,让他们知道你的行踪。手机、钱包这些要紧的东西,一定要贴身收好,财不露白的道理,到哪里都适用。”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叮嘱,可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无法言说的担忧和不舍。只要一想到往后的漫长岁月,他再也不能陪伴在叶若身边,不能在他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出现,不能在他委屈时给他一个拥抱,陈游就感觉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只能趁着这最后的时间,把这些琐碎的、却关乎安全的话语,一遍遍重复,恨不能将自己所有的牵挂和守护之心,都刻进叶若的脑海里。他的下叶子,心肠那么软,又那么善良,他真怕他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吃亏、受委屈。 叶若听着他这如同老父亲般事无巨细的嘱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戏谑看向陈游:“陈游,你突然说这些……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他纯属无心地开着玩笑,全然不知这句话像一根的针,精准地刺中了陈游心中最痛、最无法言说的秘密。 陈游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试图掩盖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 “后事吗……”他极轻地重复了一句,声音低沉得仿佛只是唇齿间的一次叹息,带着苦涩。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却像透过浓雾的阳光,虚弱而勉强。“我只是……只是希望你以后都能平平安安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叶若脸上。 “不光是这些,”陈游继续说着,语调放缓,“晚上如果加班晚了,不要为了省事就去走那些黑漆漆的小巷子,宁愿多绕几步路,也要挑灯光明亮、人多的大路走。” 他顿了顿,视线微微移开,仿佛在透过眼前的雾气,看向某个遥远的、叶若即将独自面对的未来。“还有,天气变凉的时候,别仗着年轻就贪凉,记得自己添件外套。你……你以前就总容易感冒,一换季就咳嗽。”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抿紧了唇,像是在懊恼自己的失言。 叶若听着他这些细致入微、甚至有些婆妈的叮嘱,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强。最初的玩笑心态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慌。陈游的语气太沉重了,沉重得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关怀,那里面浸透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 “陈游……”叶若忍不住轻声唤他,眉头微微蹙起,“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陈游避开了他探询的目光,转而望向远处那些影影绰绰、动作缓慢的“老人”,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更显苍凉:“没什么,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性子软,容易相信人,心地又善良……我只是怕……怕万一以后……”他哽住了,“万一”之后的话语,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怕万一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怕你一个人承受委屈怎么办?怕这世间所有的风雨,都会淋在你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换上一种更轻松些的语气,尽管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总之,以后要多长个心眼,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一点,别总是委屈自己迁就别人。要是……要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或者解决不了的麻烦,别总是一个人硬扛着,记得……记得要告诉值得信赖的人。”他终究没能说出“告诉我”这三个字,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已经失去聆听的资格。 叶若怔怔地看着他,心脏感觉又酸又胀。陈游的眼神,他语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悲伤,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叶若明明不明白这哀伤的根源,却也跟着难过起来。他不再觉得这是玩笑了,他伸出手,这次坚定地覆上了陈游微凉的手背。 “陈游,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游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触感,那是他渴望至极却再也无法长久拥有的温度。他反手将叶若的手握在掌心,深深地望进叶若清澈的眼眸,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没事,”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妥协,“可能就是这雾……让人有点多愁善感了。只要你以后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20章 第 20 章 叶若还沉浸在陈游那些浸满哀伤、像是永别赠言般的话语里,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理不出个头绪。就在这时,身后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宁君澜正袅袅娜娜地从坡上走来。今日她穿了一身墨绿色锦缎旗袍,旗袍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雅致的缠枝莲纹,光泽流转间,衬得她肤白如雪。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平添几分温婉风韵。她步履从容,仪态万方,仿佛不是走在雾气弥漫的乡间石阶上,而是踏在旧时公馆光洁的木地板上。 “都在这里呢。”宁君澜走近,声音柔和。 “君澜姐。” “君澜姐。” “君澜姐。” 陈游、叶若和徐洋几乎同时开口打招呼,语气里都带着自然而然的敬重。 “嗯,”宁君澜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徐洋,“徐洋,劳烦也给我做一杯吧。” “好勒!君澜姐您先坐,马上就好!”徐洋忙不迭地应下,手脚更加麻利起来。他是被宁君澜接引到此地的,对她始终怀着一份感激。 宁君澜优雅地走到陈游和叶若旁边空着的位置坐下,她只消一眼,便察觉到两人之间涌动的、与周遭平和氛围格格不入的暗流。陈游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而叶若则是满脸的困惑和不安。 “这是怎么了?”宁君澜轻轻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柔声问道,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 “没事儿,”陈游抢在叶若前面开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轻描淡写,“就是……就是忍不住唠叨他几句,怕他年纪小,心思单纯,以后在外面会吃亏。” 宁君澜闻言,了然地笑了笑。陈游对叶若有多在意,她再清楚不过。那是一场死亡都无法阻隔的执念,是这份强烈到逆天的执念,才生生将叶若的生魂引到了这个本不该踏足的界限。这样的深情,又怎会轻易放下?她温声道:“操心是难免的。但雏鸟总要离巢,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陈游,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叶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直视着陈游,试图从他眼中找出答案。不知怎的,陈游那些话,配上他此刻隐忍悲伤的神情,莫名地让叶若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联想——就像一个得到了对方,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负责、急于交代后事的……渣男。 “我……我就是担心你……”陈游有口难言,苦涩在舌尖蔓延,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苍白的解释。 “他这是太在意你了,”宁君澜适时接过话头,声音像潺潺溪流,缓和着紧绷的气氛,“正是因为将你放在了心尖上,才会患得患失,恨不能为你扫平前路一切荆棘,才会如此担忧你往后的岁月。” “是……这样吗?”叶若看向陈游 “是啊,”陈游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那笑容比哭还令人心酸,“我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对不对?我的小叶子,总要学会自己长大的。” “我的小叶子啊,永远都不需要长大。” 一个模糊却异常温柔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紧紧拥抱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叶若的脑海!那怀抱的温度,那话语里的宠溺,如此熟悉,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让他看不清说话人的脸。 叶若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身后的凳子。他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混乱。 “怎么了?叶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游几乎是弹跳起来的,瞬间伸手扶住了叶若的胳膊,眼中的满满的担忧,叶若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都足以牵动他全部的神经。 看着陈游眼中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爱意和担忧,叶若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份感情的重量。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双深情的眼眸深处,会藏着那样浓烈的哀伤。 “你别恼,”陈游见他脸色不好,立刻放软了声音,几乎是带着乞求的意味妥协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别生气……” 宁君澜在一旁看着,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尤其是这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痴缠。 “哎,这位是?”就在这时,看完打牌的桑超溜溜达达地回来了,看到多了个气质出众的大美女,眼睛一亮。 陈游迅速收敛好外泄的情绪,介绍道:“这位是宁君澜,君澜姐。” “哇!君澜姐?”桑超夸张地笑道,“我看着比我们还显小呢,该叫妹妹才对吧!君澜姐姐,你这一身打扮,这气质,简直像是从那些泛黄的老画报里走出来的电影明星啊!”他这话倒不算完全奉承。宁君澜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尤其是一举一动间那种浸润到骨子里的古典风韵,确实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美得惊心动魄。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美人,温润,易碎,带着旧时光的烙印。 宁君澜对于桑超略显冒失的赞美并未动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你好。” “你好你好!我叫桑超,我是……”桑超话到嘴边,突然卡壳了。他想起陈游是知道他和叶若之间“男朋友”身份真相的,临时改口道,“我是和叶若不小心迷路,误入这里的。” 一旁的叶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桑超口无遮拦说出那个虚假的身份。若是在宁君澜这样通透的人面前被揭穿,而自己又刚刚与陈游……他简直无地自容。 “嗯,我知道。”宁君澜淡淡应道,目光并未在桑超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转向陈游,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为他解围,“陈游,今晚上你那儿用晚饭,可行?” 陈游立刻领会了她的好意,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啊,当然欢迎。” “游哥!君澜姐!那我也可以去蹭饭吗?”正在忙活的徐洋也兴奋地探过头来问道。 “当然可以,人多热闹。”陈游温和地应允。 陈游领着几人踏着青石板路,回到了他那处被兰花簇拥的小院。刚迈进院门,宁君澜的目光便被满院兰草吸引,她缓步走近:“还是你种的这般好,我院里那些,我悉心照料,却总是不及你这般有精神,蔫蔫的,像是也沾染了这地方的暮气。” “君澜姐客气了,回头我过去给您瞧瞧。”陈游温和地应道,言语间是自然而然的敬重。 “君澜姐,你会玩游戏吗?”桑超在一旁插话。 宁君澜闻言,略显茫然地微微侧首,随即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耳垂上那对小小的珍珠耳坠随之轻轻晃动:“不曾玩过,你们说的这些,我听着倒是新鲜。” “那可惜了,不然还能一起开黑。”桑超有些遗憾地耸耸肩。 “君澜姐,您先进屋坐,喝点茶歇歇脚,我来准备晚饭。”陈游说着,引客人往客厅方向走。 “我来帮你。”叶若几乎是立刻接口道。 若是往常,陈游定然舍不得让叶若沾半点油烟,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但一想到那迫近且无法抗拒的别离,想着能多教他一点,能多一刻相处,都是偷来的时光。他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叶若心头微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好。” 宁君澜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的了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情丝缠绕,剪不断,理还乱,她又何必多言。“君澜姐,那我们喝茶去,让他们忙。”桑超倒是热情地招呼着。 “那君澜姐,桑超,你们先聊着,我们去厨房。”陈游说完,便与叶若一同走向了厨房。 桑超和宁君澜在茶桌旁坐下,桑超是个闲不住的话匣子,天南海北地说着外面的新鲜事,宁君澜则安静地听着,姿态优雅地斟茶、品茗,偶尔露出一个浅淡而得体的微笑。 厨房里。 “咔哒”一声,移动玻璃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几乎就在门关上的瞬间,陈游猛地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将叶若紧紧地、用力地拥进怀里。他的手臂箍得那样紧,身躯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对不起……”陈游将脸深深埋进叶若的颈窝,呼吸间满是叶若身上清浅的气息,这让他贪恋又绝望的气息。“对不起,说了那些让你不开心的话……”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倘若亡灵也能流泪,此刻他必然早已泪流成河,天知道他有多么不舍,多么不甘! 叶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道歉弄得怔住,原本心底残留的那一丝因那些“嘱咐”而产生的别扭,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抬起手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住了陈游的腰,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不生气了……你说的对,我总不能……永远依赖别人,总会有需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小叶子……”陈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这样深沉到近乎悲戚的爱语,让叶若的心尖剧烈地颤抖起来。陈游的爱,给他的感觉,不是刚刚开始,而是……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成了习惯,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你……”叶若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第一眼。”陈游没有丝毫犹豫,答案脱口而出,笃定得令人心惊。“见到你的第一眼。” 第一眼?叶若心念电转,是指……他刚刚跟着桑超,懵懂地闯入这个迷雾村庄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他就…… “所以那个时候你……”叶若试图理清这过于迅猛的情感。 “我只想对你好,没有其他任何企图。”陈游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奈和认命。他甚至绝望地想,如果桑超是真心实意对待叶若,能够给予叶若安稳幸福的未来,他或许……或许会逼迫自己放手,会祈祷有人能代替他陪伴叶若走下去。可只要一想到叶若会将曾经属于他的笑容、他的依赖、他的一切都交给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叶若的过去一无所知,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 有些爱,穿越生死,不是执念,而是本能。而世间最痛,并非死别,而是我站在你面前,灵魂还记得相爱的痕迹,你却已叫不出我的名字。 陈游闭上眼,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 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和食材原本的香气。陈游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牵着叶若的手,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哗哗流下。他拿起一把翠绿的青菜,将叶子一片片掰开,动作轻柔而细致。 “小叶子,你看,洗这种叶菜,不能只是随便冲一下。”陈游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他握着叶若的手腕,引导着他的手指拂过菜叶的背面,“褶皱的地方最容易藏泥沙,要像这样,用手指轻轻搓洗,每一片都要照顾到。” 叶若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陈游指尖微凉的温度,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清洗。水珠溅湿了他的袖口,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游的指导和两人交叠的手上。 洗好菜,陈游又拿出土豆,递给他一把削皮刀。“削皮的时候,刀要斜着拿,这样不容易伤到手。”他站在叶若身后,近乎是一个环抱的姿势,下巴几乎要抵在叶若的发顶,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廓。他握住叶若拿刀的手,带着他一下一下地削着土豆皮。“力度要轻,顺着皮的方向……对,就是这样。” 叶若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这不像是在学做饭,更像是一种亲密无间的仪式。 准备就绪,陈游点燃了灶火,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炒菜,火候最关键。”他一边往锅里倒油,一边解说,目光专注地看着逐渐升腾起细微油烟的铁锅,“油热了,但不能冒大烟,看到油面有微微的波纹了吗?这个时候下蒜末最香。” 他将切好的蒜末倒入锅中,“刺啦”一声,浓郁的蒜香瞬间爆发出来,充斥在小小的厨房里。陈游用手虚挡在叶若身前,防止热油溅到他,这个保护性的小动作做得无比自然。 “现在放青菜,”陈游将沥干水的青菜递到叶若手里,鼓励地看着他,“别怕,快速放进去,然后马上翻炒。” 叶若有些紧张地将青菜倒入锅中,又是一阵更响的“滋啦”声,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陈游立刻接过他手里的锅铲,手腕灵活地翻动,让每一片菜叶都均匀受热,同时不忘讲解:“要快,让热气锁住菜的水分,这样才爽脆。” 炒了一会儿,菜叶开始变软变绿。陈游拿起盐罐,“现在放盐,要沿着锅边撒下去,更均匀。”他顿了顿,又拿起糖罐,“再加一点点糖,不是为了甜,是为了提鲜,让味道更有层次。记住,糖要在盐之后放。” 他每一个步骤都讲解得事无巨细,什么时候该加大火,什么时候该转小火,什么样的颜色代表菜已经熟了七八分……他不仅是在教叶若做一道菜,更像是在急迫地、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所有能让他未来生活得更妥帖一点的经验,都塞进叶若的脑子里。 叶若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靠近灶火而微微泛红的脖颈,听着他低沉而耐心的嗓音,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陈游的教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认真,仿佛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后的、也是最实际的守护。 一道简单的清炒青菜终于出锅,装盘,翠绿欲滴,香气扑鼻。 陈游关掉火,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叶若,眼里有未散尽的专注,更有深不见底的温柔和……一种叶若看不懂的哀戚。 “学会了吗?”陈游轻声问,“以后……如果想吃,可以试着自己做。很简单的,记住了吗?” 叶若看着那盘菜,又看向陈游,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仅记住了洗菜、切菜、炒菜的步骤,更深刻地记住了一种感觉——一种被一个人,小心安放、妥帖珍藏的感觉。 陈游接着又手把手地教叶若做其他几道菜。每一道,都是叶若曾经最爱吃的,那些被遗忘的味觉记忆,似乎正通过陈游的手,一点点重新唤醒。 土豆炖牛腩,陈游仔细教他如何将牛腩切得大小均匀,如何“焯水”去腥,耐心解释“炒糖色”的火候把握是关键,深了会苦,浅了则不够香浓。“要炖到土豆酥烂,牛肉软糯,汤汁收得浓稠才好。”他握着叶若的手腕,感受着锅铲在砂锅里缓慢搅动的力道,时间在咕嘟咕嘟的炖煮声中仿佛被拉长。 上汤娃娃菜叶若最喜欢的汤,陈游特意准备了高汤,告诉他这道菜的精华在于汤底。“娃娃菜要煮得透,但又不能烂,要留住那股清甜。” “蛋液里加一点点温水,炒出来会更嫩。”陈游演示着如何将鸡蛋炒得金黄蓬松,然后盛出备用。“番茄要炒出红油,味道才足。”他让叶若尝了尝调味,仔细询问:“酸不酸?甜味够不够?要刚刚好。” 他教叶若如何将腊肉煸炒出透明的油脂和焦香,“蒜薹要炒得断生,但还得保持脆爽,时间短了有生味,长了就软塌了。” 陈游教得极其专注,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从食材处理到下锅顺序,从火候掌控到调味时机,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叶若也学得认真,但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陈游不像是在教他做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细致的告别预演,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生活技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毫无保留地烙印进他的生命里。 当最后一道菜出锅,小小的厨房已经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丰盛得不像只有几个人吃饭。陈游看着这一桌凝聚了他无尽牵挂的饭菜,又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叶若心头一紧。 第21章 第 21 章 其他诸如端菜、盛饭之类的杂事,陈游再不肯让叶若动手。他独自利落地将碗筷摆放整齐,当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菜被稳稳端上桌时,徐洋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院门口,时机巧得像是算准了点儿。 “哟呵!徐洋,你这鼻子可真够灵的!我们这菜刚上桌,香味儿还没飘远呢,你就踩着饭点儿来了!”桑超立刻笑着打趣道。 徐洋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举起手里提着的一个玻璃酒瓶,“我…我带了瓶酒来,算是添个彩头。”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挠挠后脑勺,指尖刚碰到那顶红得发暗的旧线帽,便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缩了回来,不自然地垂下手臂,指尖在裤缝上悄悄搓了搓,想将刚才无意间触碰到帽沿下某些不该被触碰已然干涸的痕迹搓得更淡一些。 “君澜姐,游哥。”徐洋走进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宁君澜已经优雅地坐在了上首位置,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她坐姿端庄,与这乡村旧屋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又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来就来,还带什么酒,太客气了。快坐,别站着,我去把饭端来。”陈游招呼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哎,谢谢游哥!”徐洋应着,在陈游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叶若则依旧和桑超坐在了同一边。 晚餐开始。叶若默默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那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是土豆炖牛腩,牛肉软烂,土豆吸饱了浓郁的肉香,正是他最喜欢的火候和咸淡。他又尝了尝上汤娃娃菜,清甜爽口;番茄炒蛋,酸甜适中,鸡蛋嫩滑;蒜薹炒腊肉,咸香下饭……每一道,都精准地击中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酸楚涌上鼻腔,眼眶阵阵发热。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想哭,可偏偏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曾与这味道有过如此深刻的联结。他只能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借咀嚼的动作压下喉头的哽咽。 席间的气氛主要由桑超和徐洋带动。桑超兴致勃勃地讲着外面世界的趣闻和网络上的新鲜事,徐洋则配合地应和着,时不时插科打诨,说起自己摆咖啡车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宁君澜用餐姿态极其优雅,动作轻缓,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话题间歇时,用绢帕轻轻擦拭嘴角,露出一个浅淡而得体的微笑。陈游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吃着饭,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低着头的叶若。只有当桑超或徐洋直接问到他时,他才会简短地附和一两句。 推杯换盏间,徐洋带来的那瓶不知年岁的红酒,倒也慢慢见了底。窗外,夜色渐浓,雾气似乎更重了,将这小院紧紧包裹,屋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却也透着一丝与世隔绝的虚幻感。 酒足饭饱,徐洋已经有些微醺,脸颊泛着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含糊道:“我…我去趟厕所。”陈游指了指屋子侧面:“走廊尽头就是。” 徐洋脚步虚浮地走到卫生间,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其他的灯没开,只开了盏昏黄的灯,光线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酒意上涌,只觉得头皮发痒,大概是那旧线帽戴久了不舒服。他晕乎乎地走到洗手池前,望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像,傻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有些费力地将那顶紧紧箍在头上的红色线帽摘了下来。 帽子摘下的瞬间,镜中的影像骤然扭曲、变质! 那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带着点羞涩、总是乐呵呵的年轻咖啡师。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后脑勺明显凹陷、破裂的头颅,暗红发黑的血渍和已经干涸发黄的脑浆黏连在残存的头发和头皮上,形成一个狰狞可怖的创伤面。从正面看,他的脸也失去了活人的生气,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色,眼眶周围布满深色的淤痕,瞳孔有些涣散,嘴角却还残留着刚才喝酒时无意识咧开的、僵硬的弧度,组合成一张非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脸。这是他死亡瞬间定格的模样,酒精让他放松了维持表象的意念,露出了本质。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把手“咔哒”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吃得肚皮滚圆的桑超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嘟囔:“徐洋你好了没,我也急……”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越过徐洋的肩膀,直直地撞上了镜子里那张恐怖绝伦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桑超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顷刻间冻结!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极度恐惧扼住的、嗬嗬的倒气声,随即,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冲破了他的喉咙: “我操!!!鬼啊!!!”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客厅里的陈游、叶若和宁君澜脸色齐齐一变!陈游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向卫生间方向。宁君澜也立刻起身,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丝毫不慢。叶若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被桑超那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跟上。 卫生间里,徐洋也被桑超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残存的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将手中的线帽胡乱地、死死地按回头上,迅速戴好。就在帽子重新遮盖住那可怖伤痕的瞬间,镜中的影像如同水波荡漾般迅速恢复正常,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普通年轻人徐洋。只是他此刻的眼神充满了惊慌和懊恼,手足无措地看着门口瘫软在地、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桑超。 陈游第一个冲到,一眼就看到瘫在地上、指着徐洋语无伦次、只会“鬼…鬼…镜子里…”嚎叫的桑超,以及站在洗手池前、帽子戴得有点歪、脸色煞白、满脸愧色的徐洋。他立刻明白了**分。 宁君澜紧随其后,她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徐洋匆忙戴好的帽子上短暂停留,心中已然明了。 “怎么了?桑超!你喊什么?”陈游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严厉和不解,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桑超和徐洋之间,也阻隔了桑超看向镜子的视线。 “鬼!他是鬼!镜子里…他的头…他的头碎了!!”桑超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死死抓住陈游的裤脚。 “胡说八道什么!”陈游皱眉,“你喝多了吧?眼花看错了!徐洋不好好站在这儿吗?”他说着,还伸手扶了徐洋胳膊一下,示意他说话。 徐洋赶紧结结巴巴地附和:“超、超哥…你、你是不是眼花了?我、我刚刚就是有点喝多了,头晕,扶着水池站了会儿…哪、哪有什么鬼啊…” 宁君澜也走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柔:“桑超,定定神。想是晚间光线昏暗,你又多用了几杯酒,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你看,徐洋不是好端端的?”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徐洋,“徐洋,扶桑超去外面透透气,定定惊。” 徐洋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想搀扶桑超。桑超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惊恐地往后缩,嘴里依旧喃喃着“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陈游叹了口气,蹲下身,目光直视桑超惊恐未定的双眼,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坚定:“桑超,看着我。你冷静点,真的是你看花眼了。这里没有什么鬼,只有我们。” 叶若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寒意。桑超的恐惧不似作伪,可陈游和宁君澜的否定又是如此斩钉截铁……他看向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的徐洋,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桑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被浓雾笼罩的村庄,以及身边的这些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 桑超瘫坐在地上,手指依旧颤巍巍地指着徐洋,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不可能!我没看错!他的头……他的后脑勺是碎的!血……还有……脑……脑浆!我看见了!清清楚楚!他从来就不摘那顶破帽子!肯定有问题!” 徐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陈游,眼神里写满了惊慌和无措。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掩盖那致命的伤痕。陈游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可以用强硬的语气否定,但面对桑超如此具体、如此坚定的指认,简单的否认显得苍白无力。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圆这个场,气氛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宁君澜缓缓上前一步。她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的气度:“既然你如此坚持,认定徐洋头上有问题,而他坚持说没有。”她目光转向桑超,“争执无益。不如,就让徐洋把帽子摘下来,让你看个分明。” 此言一出,不仅桑超愣住了,连徐洋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宁君澜,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解——摘下帽子,那可怕的伤口就会暴露无遗啊!陈游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宁君澜却给了徐洋一个极轻的眼神,她继续对桑超说道:“但是,桑超,若摘下帽子,徐洋头上并无你所说的可怖景象……”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你需要为你的鲁莽和惊吓到徐洋,郑重道歉。你可同意?” 桑超被宁君澜的气势镇住,但对自己亲眼所见深信不疑,他梗着脖子,咬牙道:“好!摘!要是没有,我……我给他道歉!”他心里认定了自己绝不会看错。 “徐洋。”宁君澜转向身体僵硬的徐洋,“既然桑超心存疑虑,为了解除误会,你就让他看看吧。” 徐洋看着宁君澜深邃的眼眸,他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颤抖着手,再次伸向了自己头上的那顶红色线帽。这一次,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叶若屏住了呼吸,陈游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帽子,被缓缓摘了下来。 桑超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徐洋的后脑勺,准备再次迎接那恐怖的冲击。 然而,没有碎裂的头骨,没有暗红的血迹,没有黄白的脑浆。 在卫生间昏黄的灯光下,徐洋的后脑勺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略显苍白、看起来像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区域,那里寸草不生,与周围浓密的头发形成对比。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常。那疤痕虽然显眼,但绝不属于“恐怖”的范畴,顶多算是……有些碍眼。 “这……这怎么可能?!”桑超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猛地向后跌坐下去,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迷茫,“我明明……我刚刚明明看到……”他语无伦次,开始剧烈地怀疑起自己。难道真的是酒喝多了,加上光线不好,产生了如此逼真、如此骇人的幻觉? 宁君澜淡淡开口:“看来,确实是你看花了眼。不过是一块旧疤而已,或许是小时候受伤留下的。现在,你可看清楚了?” 徐洋自己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却在半途硬生生忍住。他感觉到那里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冰凉的“薄膜”,将那狰狞的真相完美地遮掩了起来,幻化成了这块普通的疤痕。是君澜姐……他感激地看了宁君澜一眼。 陈游立刻反应过来,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也恢复了镇定,带着几分责备:“桑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早告诉你喝多了眼花,偏不信!看把徐洋吓的!” 桑超张了张嘴,看着徐洋那颗只有一块秃疤的后脑勺,又回想刚才那血淋淋的画面,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在脑海中打架,最终,眼前“真实”的景象和众人的否定,开始压过那短暂而恐怖的记忆。强烈的后怕和羞愧涌上心头,他颓然地低下头,声音沙哑:“对……对不起……徐洋……我……我可能真是喝多了,眼花了……对不起……” 一场险些无法收场的危机,在宁君澜莫测的手段下,被暂时化解。但怀疑的种子,和那瞬间的极致恐惧,已经深深刻入了桑超的心底,也让一旁的叶若,心中的迷雾更加浓重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虽然被宁君澜用莫测的手段暂时压下,但那股诡异和紧张感却久久不散。徐洋惊魂未定,加上酒精和惊吓的后劲,脸色依旧苍白,他匆匆将帽子戴得严严实实,低声道:“游哥,君澜姐,叶若,超哥……对不住,搅了大家的兴致……我、我先回去了。” 陈游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别多想,路上小心点。” 徐洋感激又愧疚地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与雾气里。 宁君澜也款款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她目光扫过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桑超,又落在眉头深锁的陈游脸上。 陈游连忙道:“我送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来到兰花簇拥的小院里。院门外,雾气更浓,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景物。 宁君澜在院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看着陈游写满忧虑和疲惫的侧脸。她轻轻叹了口气:“陈游,送到这里便好。” 陈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宁君澜何等通透,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她放柔了声音,如同一位看尽世事的长姐,温言劝慰道:“莫要太过忧心了。叶若那孩子,看着纯善,却并非脆弱无能之辈。他既已长大成人,自有其路要走。你如今这般……事无巨细,恨不能将他往后岁月一一铺排妥当,这份心是好的,可有时,过度的呵护,反成负累。” 她的话语像清冷的泉水,轻轻浇在陈游焦灼的心上,却未能熄灭那团火焰。“我知道……君澜姐,我知道……”陈游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可我……我就是放心不下!一想到他以后一个人……我怕他吃亏,怕他受委屈,怕他……”怕他忘了我,怕他身边最终站着别人。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世间万般路,终需亲身行。”宁君澜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迷雾,看到更遥远的因果,“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更何况……”她顿了顿,“你我之流,早已失了护佑生人的资格。强求,只会徒增孽障,于他、于你,皆非善果。不若……学着放手,信他一次。” 陈游猛地攥紧了拳,放手?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比魂飞魄散更令人痛苦。他如何能放手? 宁君澜见他如此,知他执念已深,非三言两语可化解,便不再多言,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留下一句:“保重。雾散之前,好自为之。”说罢,她转身,袅娜的身影缓缓融入浓雾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陈游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夜雾里,望着宁君澜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屋内透出的、温暖却短暂的灯光,灯光下,是让他牵挂到骨子里的人。悲伤和无力感如同这漫天的浓雾,将他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他知道宁君澜说得对,可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凝固在雾中的悲伤雕像。 第22章 第 22 章 桑超还瘫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眼神发直,显然还没从刚才那惊魂一幕中彻底回过神来。他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镜中那张恐怖非人的脸,即使后来看到的只是块疤痕,那最初的冲击也实在太强烈了。 叶若准备上楼休息,刚踏上楼梯,桑超就带着点哀求的语气叫住了他:“叶若,你……你能不能陪陪我?就一会儿……” 叶若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桑超惊魂未定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陈游和君澜姐不都说了是你眼花看错了吗?怎么还自己吓自己。”其实,他下午也看到了那个诡异的花旦,但他选择将那份恐惧压下去,当作无事发生,因为陈游在身边,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我知道……可是,那一瞬间太真了!”桑超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可怕的影像,恐惧感确实比刚才淡了些,理智也逐渐回笼,他开始倾向于接受“眼花”这个解释了,“可能……可能真是我喝多了,加上灯光暗……” “你平时玩那些恐怖3D游戏,丧尸追着脸啃也没见你怂成这样。” “那能一样吗?那些都是在屏幕里!隔着一层呢!刚才……刚才那可是就在眼前,就在镜子里!” “要不,你回房间重新温习下《咒怨》或者《贞子》,以毒攻毒?”叶若继续打趣他。 “你要是怕,我倒是可以陪你打打游戏,转移下注意力。”陈游送走宁君澜,关好院门和堂屋的大门,走了回来,接过话头。 桑超这会儿倒是来了点精神,有人陪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强:“哥们儿你要是能陪我打通宵游戏,那也行啊!” 陈游笑了笑:“那可真不行,我习惯早睡早起了,养生。”他看了一眼楼梯方向,“我要去休息了,你们呢?” “得嘞得嘞,我也回房间打游戏去了,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睡,”桑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生间的方向,缩了缩脖子,“反正今晚我是不打算去洗澡了。”看来浴室镜子的阴影一时半会儿是消不掉了。 看着桑超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陈游和叶若才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一踏上二楼相对私密的空间,陈游就立刻黏了上来,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叶若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叶若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回头看他。 “我怕你害怕。”陈游答得理所当然,目光灼灼地落在叶若脸上。 “我害怕什么?”叶若故意反问,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我又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还是说……陈游,你这房子里,真的‘不干净’?” 陈游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起叶若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低头,逼近叶若,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眼神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有啊,我就是那个最大的‘鬼’,缠上你了,你怕不怕?” 叶若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却强作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说:“那我也认了。” 他低低地笑了,笑容里带着满足,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也变得暧昧起来。“那……一起洗澡?”他得寸进尺地提议,手指轻轻搔刮着叶若的掌心。 叶若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梯口,压低声音拒绝:“别闹……万一他待会儿上来了呢?” “好,听你的,那你先洗。”陈游从善如流,但他一点也不担心桑超会不识趣地跑上来打扰,在这栋房子里,他还是能掌控局面的。 叶若转身回自己房间拿换洗衣物,陈游就像条大型忠犬似的,依旧跟在他身后。叶若拿好睡衣,一转身差点撞进他怀里。 “你怎么还跟着?”叶若哭笑不得,“怕我跑了啊?” “嗯,”陈游竟然直接承认了,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将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就是想多看看你,多待一会儿。”他随时随地都能将深情的话说得如此自然。 “你……”叶若被他这直白又黏人的劲儿弄得没脾气,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细密的痒意,“你怎么像个没断奶的小孩儿似的。” “在你面前,我愿意展现所有最真实的样子,幼稚的,黏人的,霸道的……都是因为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若手中的衣物上,“你去洗吧,洗完把换下来的衣服给我,我来洗。”那眼神,巴巴地望着他,像极了等待投喂的大型犬。 “不用……”叶若下意识想拒绝。 “用。”陈游却异常坚持,“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任何事都好。” 面对陈游这种带着点固执的温柔和显而易见的渴望亲近,叶若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陈游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了片刻,他微微侧过脸,耳根通红,声音细若蚊蚋:“那……那你一起进来洗吧。” 陈游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喜和渴望几乎要溢出来:“真的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确认,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叶若被他看得更加不好意思,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掩饰性地推开浴室的门:“不洗就算了!”说着,自己先快步走了进去。 陈游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像得到准许的大型犬,跟了进去,反手“咔哒”一声轻巧地关上了门。 很快,浴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温热的水汽开始弥漫,模糊了磨砂玻璃门上的景象。水声中,隐约夹杂着叶若压低声音的嗔怪:“陈游!你做什么……” 接着是陈游带着笑意、更低哑模糊的回应,似乎还夹杂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叶若的声音带上了点急促和慌乱:“啊……你别……” “你会喜欢的,小叶子……”陈游的声音像带着蛊惑的魔咒,低沉而性感。 “嗯~别……”叶若的抗拒声渐渐变成了细碎而压抑的呜咽,然后是逐渐急促、带着难耐意味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水流的冲刷,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交织出令人面红耳赤的旋律。 这一室的氤氲水汽,蒸腾着的,是久别重逢后无法抑制的渴望,是明知禁忌却甘愿沉沦的缠绵,是亡魂与生者之间,偷来的、炽热而悲伤的温存。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还在无声地流动。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蒸腾的水气裹挟着沐浴液的清香涌出。陈游用宽大柔软的浴巾将叶若仔细包裹好,打横抱在怀里,走了出来。叶若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脸颊还带着情动后的潮红,眼尾更是晕开一片秾丽的绯色,他累极了,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只能任由陈游抱着,酸软得像是被拆解重组过一遍。 陈游的动作极尽温柔,他低头,珍重地吻了吻叶若汗湿的额头,那吻带着无尽的怜爱和贪恋。他稳步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将叶若放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 叶若一沾到柔软的床铺,便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喟叹,但随即想起方才在浴室的荒唐,忍不住睁开疲惫的眼睛,瞪向那个罪魁祸首,声音沙哑绵软,毫无威慑力,反倒像小猫撒娇:“你太流氓了,陈游……太恶劣了……坏东西……”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这几个贫乏的词汇来控诉。 陈游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他俯下身,额头亲昵地抵着叶若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没办法,太喜欢了……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把你一口吃掉,让你彻彻底底成为我的一部分,再也不分开。” 叶若被他这直白又带着点病态占有欲的情话弄得耳根发热,迷迷糊糊地小声反驳:“……你把我吃掉……我也不会变成你的一部分……我只会变成一坨……那个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重的睡意,软糯得一塌糊涂。 “哈哈……”陈游被他这清奇又可爱的脑回路彻底逗笑,低沉的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满满的宠溺。他看着叶若连抱怨都如此可爱的模样,心头软成一片,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之心,贴在他耳边,用气音暧昧地低语:“刚刚在浴室……我吃的应该不会……” 话未说完,叶若瞬间领悟,羞得浑身都泛起了粉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手捂住了陈游的嘴,羞恼地低吼:“闭嘴!不许说!” 陈游从善如流,立刻收声,却就着他捂嘴的动作,轻轻吻了吻他柔软的手心,舌尖若有似无地划过掌纹,带来一阵酥麻。叶若迅速缩回手,心跳失序。 “好好好,不说了,都听你的。”陈游从喉咙里溢出低沉的笑,带着满足的喟叹。至于换下来的衣物?他此刻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叶若身边,那些装模作样的家务事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顺势在叶若身侧躺下,长臂一伸,将人严丝合缝地捞进自己怀里,从背后紧紧抱住,下巴抵在叶若柔软的发顶。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小灯,光线朦胧。叶若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眼睛因为刚才的激情和此刻的温暖而显得湿漉漉、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睡吧,”陈游的大手在他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很晚了。”他不需要睡眠,但怀里的叶若是需要休息来恢复精力。 叶若也确实累极了,身体的欢愉和精神的放松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在陈游令人安心的怀抱和规律的轻拍中,他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确认叶若已经熟睡,陈游才稍稍放松了手臂的力道,却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他就这样,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过去每一个夜晚一样,近乎贪婪地、不知疲倦地凝视着叶若沉睡的容颜。从纤长微颤的睫毛,到挺翘的鼻尖,再到微微张开的、略显红肿的唇瓣……每一处轮廓,他都用目光细细临摹,仿佛要将这容颜刻进自己永恒寂灭的灵魂深处。 寂静的夜里,只有窗外那永恒不变无声流动的浓雾。温暖与冰冷,生息与死寂,在这一刻诡异地交融。陈游眼中盛满了无边无际的爱意和悲伤,这样的夜晚,偷来的温存,过一刻,便少一刻了。 叶若沉入梦境深处——是大学校园,初秋,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带着桂花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正抱着一摞刚领的新书,有些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宿舍楼路口,显然是迷了路。 梦中的小叶试图看清路牌,却心不在焉,差点撞到一个人。“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抬起头。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面前,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浑身散发着一种阳光干净的气息。但奇怪的是,他努力想看清对方的脸,那张脸却像笼罩在一层柔光里,五官模糊,唯有对方嘴角扬起的那抹带着善意的笑容,格外清晰和温暖。这就是梦中那个一直存在却看不清样子的人! “没事儿,”男生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笑意,“新生?找哪栋宿舍楼呢?这地方我刚来的时候也绕晕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报出宿舍楼号。 “巧了,就在前面那栋,我带你过去吧,顺路。”男生很热情,伸手就想很自然地帮小叶拿几本书。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真的没抱稳,就在对方接过一部分书的时候,叶若手一滑,怀里剩下的书“哗啦”一下全散落在地上,最上面一本崭新的《高等数学》还砸中了对方的脚背。 “啊!对不起!学长对不起!”叶若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那模糊了面容的学长却丝毫没在意,反而被他这慌里慌张的样子逗笑了,不是嘲笑,而是觉得很有趣的那种开朗笑声。他也立刻蹲下来,动作利落地帮着他一起捡,还打趣道:“同学,你这见面礼挺别致啊,《高等数学》,是暗示我以后要给你补课吗?” 叶若头都快埋到书里去了,甚至不好意思再看对方那张模糊却感觉笑容灿烂的脸。 书捡完了,对方坚持帮他拿了一大半,边走边自然地和他聊天,介绍着校园里的建筑,哪里食堂好吃,哪个老师的课有意思。对方的开朗健谈很快缓解了他的尴尬和初来乍到的生疏。他听着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看着对方模糊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有活力的姿态,心里莫名地觉得安心和温暖,一种熟悉感萦绕心头,可他拼命去想,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对上号。 走到宿舍楼下,叶若再次郑重道谢:“真的太谢谢你了,学长。” “不客气,举手之劳。”对方把书递还给他。小叶感觉到那道模糊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对方顿了顿,语气依旧轻松带着笑意问:“对了,我叫……,大四经管学院的。学弟,加个联系方式吗?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问我。” 叶若愣了一下,虽然连对方名字都没听清,但对这个帮了自己又很友善的学长充满好感,他点了点头,小声说:“我叫叶若……嗯,好。” 加上联系方式后,对方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灿烂了,即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那种愉悦,他挥挥手:“那行,你先去收拾吧,回头聊!”转身离开时,脚步都带着点轻快。 梦中,叶若看着那个模糊却充满阳光气息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有种淡淡的、奇异的悸动,轻轻舒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而梦境外,沉睡中的叶若,唇角也勾起了一抹温柔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仿佛身体还记得那份初遇时的心动。 这个梦充满了阳光和青春的气息,与现实中阴霾笼罩的村庄形成残酷对比。那个开朗温柔的模糊学长,和他身边这个深情到近乎悲怆的陈游,在叶若沉睡的意识里,仿佛是割裂的两个世界。熟悉的温暖感觉如此真实,可那张脸和那个名字,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捂住,无法窥见,无法记起。梦境深处传来细微的锁链声,那是记忆仍在沉重禁锢中挣扎的声响。 第23章 第 23 章 晨光无法穿透厚重的雾霭,只能将房间里的昏暗染成一种灰蒙蒙的色调。叶若是在一种紧密的包裹感中醒来的。陈游的手臂从他颈下穿过,另一条手臂则牢牢圈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禁锢在怀里,力道大得让他微微一动就感到束缚。 他刚动了动睫毛,头顶就传来陈游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却丝毫没有睡意:“醒了?”同时,那圈在他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嗯……”叶若含糊地应了一声,试图转过身面对他,却被抱得更紧,陈游的下巴抵在他发顶,轻轻蹭了蹭。 “别动,再抱一会儿。”陈游的声音闷闷的。 叶若被他弄得有些痒,心里泛起甜意,却也隐隐觉得这种紧密到了几乎令人窒息的程度。他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陈游自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缓缓松开手臂,支起身子看他。 在昏暗的光线下,陈游的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几乎要将人溺毙。他伸手,指尖轻轻拂开叶若额前的碎发。“睡得好吗?”他问,目光细细描摹着叶若刚醒时慵懒的眉眼。 “还好……”叶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就是……你抱得太紧了。” 陈游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漾开更浓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深处。“紧吗?”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叶若的鼻尖,“我怕一松手,你就不见了。”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带着一种叶若无法理解的沉重。 叶若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反驳:“我能去哪……” “是啊,你能去哪呢。”陈游重复着,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利落地起身,却不忘将叶若也轻轻拉起来,“来,起床了。” 接下来的洗漱过程,完全在陈游的“掌控”之下。他挤好牙膏,将牙刷塞进叶若手里,然后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刷牙。叶若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含着泡沫含糊道:“你……你看什么?” “看你。”陈游答得理所当然,眼神专注,“你刷牙的样子很好看。” 叶若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加快了动作。洗完脸,他刚拿起毛巾,陈游却先他一步,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水珠,动作轻柔。叶若想说自己来,但对上陈游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只能任由他伺候。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叶若心里暖融融的,却又像被一层柔软的丝线缠绕,甜蜜,却也不安。他隐隐觉得,陈游像是在急于完成某种仪式,或者说,在拼命地填补着什么。 到了穿衣环节,陈游更是亲自上手。他拿起叶若的衬衫,示意他抬手。叶若有些无奈:“陈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会穿。” “我知道,”陈游坚持将衬衫披在他肩上,“但我想帮你穿。” 他一颗一颗地为叶若系着纽扣,动作缓慢而细致,指尖偶尔碰到叶若胸前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当系到最下面一颗扣子时,陈游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缓缓蹲下身,仰起头看着叶若。这个角度让他显得异常顺从甚至有些脆弱。他拿起袜子,小心地托起叶若的脚踝,为他穿袜,穿鞋,然后系鞋带。他的手指灵活地穿梭,打了一个工整的结。 就在那个工整的蝴蝶结即将成型的前一瞬,叶若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炸开了一幅鲜明的画面—— 炽热的阳光,塑胶跑道上蒸腾的热浪,周围是嘈杂的欢呼声。他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上,一只脚的鞋带散了。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浑身散发着蓬勃热气和阳光味道的模糊身影,喘着气跑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爽朗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身影二话不说,利落地单膝点地蹲下,一边嘴里嚷嚷着“马上就好,等我赢了这场请你喝冰可乐!”,一边手指飞快地帮他重新系好了鞋带。那个动作,和眼前陈游这沉稳到近乎虔诚的动作,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那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细节,唯有那种被阳光烘烤的温暖感觉和系鞋带这个动作本身,清晰地烙印在感知里。 叶若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撞得心神一荡,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和探寻:“你以前……也这样吗?”他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个系鞋带的场景,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片段,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陈游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彻底僵住!系鞋带的手指停在半空。 几乎是在下一秒,陈游猛地抬起头! 叶若对上了一双眼睛——那里面刚才还盈满的温柔溺毙之情,在百分之一秒内被难以置信的悲伤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欣喜所取代,各种激烈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眼底疯狂搅动,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 没有回答。 陈游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叶若紧紧箍进怀里,然后不由分说地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毫无温柔可言,充满了掠夺、确认,他的嘴唇冰凉,舌尖霸道地撬开叶若的牙关,纠缠咬吸,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叶若的存在,又像是在拼命堵住那些可能引发更多回忆的话语。叶若被他吻得措手不及,几乎窒息,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被动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良久,直到叶若感觉肺部空气都快被抽干,陈游才稍稍退开一点点,但额头依旧紧紧抵着叶若的额头,呼吸剧烈地交错着。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 “没有别人……”他喘息着,语气偏执而坚定,仿佛在向叶若宣誓,更是在向自己催眠,“我只对你这样。从来……只有你。” 说完,他再次吻住了叶若,用一个更深、更缠绵的吻,将叶若方才那句无心的疑问,以及那个一闪而过的阳光下的身影,都彻底淹没在唇齿交缠的灼热与混乱之中。仿佛只要吻得够深,就能将过去与现在缝合,就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记忆,永远沉寂。 陈游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喃喃低语,像是承诺,又像是诅咒:“真想就这样……一直照顾你。” 叶若被他抱在怀里,心中那股莫名的窒息感再次涌现,伴随着甜蜜的心慌。陈游的温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他沉溺其中,却也开始本能地察觉到,这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 陈游牵着叶若的手,从二楼的卧室走向楼梯。木质的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二楼通道,步入楼梯转角的那片相对昏暗的区域时,通道两侧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些镶嵌在相框里、属于陈游的照片依然悬挂着。只是,照片里,原本站在陈游身旁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此刻轮廓似乎比昨日、比清晨时分,又清晰了那么一丝丝。那身影的姿态,那与陈游亲昵倚靠的角度,都变得更加明确,不再是一团纯粹的虚影,而是隐隐能看出一个清瘦的、属于年轻男性的轮廓。这变化细微得难以察觉,仿佛只是光线角度的把戏,却又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叶若对此毫无所觉,他的注意力全在脚下和陈游牵着他的那只手上。陈游却在下楼梯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灵敏地捕捉到了墙上那细微的变化。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握着叶若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收回目光,转而更专注地看向叶若,嘴角努力维持着温和的弧度,柔声提醒:“小心台阶。” 做好午饭后,陈游径直走向桑超的房门,轻轻敲了敲:“桑超,午饭好了。” 里面传来桑超含混不清的回应,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熬夜后的沙哑:“唔……不吃了不吃了,困死了,你们吃吧……”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又睡了过去。 陈游没有再叫,回到餐桌旁对叶若说道:“看来是熬通宵了。不管他,我们吃吧。” 午饭过后,陈游收拾好碗筷,他走到客厅,指着天花板那盏有些老旧的吊灯:“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东西容易坏。这盏灯的线路好像有点接触不良,时亮时不亮的。小叶子,你来帮我搭把手,顺便我也教你怎么弄,以后万一遇到类似情况,自己也能应付。”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叶若点了点头。陈游搬来人字梯,让叶若在下面扶着,自己则上去检查线路。他讲解得很仔细,哪个是火线,哪个是零线,如何用测电笔测试,如何拧紧松动的接口。他的声音平稳而耐心,但叶若能感觉到,陈游的目光并非始终聚焦在线路上,而是频繁地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 “你来试试,”陈游下来,将测电笔递给叶若,然后站到他身后,几乎是胸膛贴着叶若的脊背,手臂从叶若的身侧环绕过去,大手完全包裹住叶若握着工具的手,带着他一步步操作。“对,就是这样,轻轻接触……感觉了吗?有电的话,这里会亮……”。 在陈游手把手的引导下,叶若小心翼翼地拧紧了最后一个接口。陈游示意他合上开关。 “啪嗒”一声轻响。 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 灯亮了。 成功的喜悦让叶若眼睛一亮,他仰头看着重新散发光明的灯泡,脸上露出了纯粹的笑容。就在这灯光笼罩的温暖一刻,他脑中仿佛也被这光亮驱散了一小块迷雾,一阵没来由的恍惚袭来。他望着灯光,无意识地轻声呢喃,像是在对陈游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好像……以前也有个人,在我学会一件小事之后,这样夸过我……”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努力捕捉着那丝缥缈的感觉,“他说……‘我们小叶子真聪明,一学就会’……” 话音未落,叶若猛地感觉到,从背后环抱着他的陈游,身体剧烈地一震! 下一秒,一双手臂以更大的力道猛地收紧,将他死死地箍进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里。陈游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他的颈窝,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身上。 叶若猝不及防,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刚想开口,却骤然感觉到颈侧传来一阵清晰而冰凉的湿意。 那不是汗,也不是温热泪水该有的温度。那是一种属于虚无和寂灭的冰凉液体,正透过他的衣衫,渗透到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 “你一直都很聪明……”陈游的声音从他颈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哽咽,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刮擦着叶若的耳膜和心尖,“一直……都是最聪明的……” 他重复着,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叶若彻底揉碎,融入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冰冷心脏里。 虽然叶若嘴上安抚桑超,说那只是眼花看错的恐怖幻觉。他自己也曾在午后见过那个诡异的花旦,那种非人的移动方式绝非寻常。再加上陈游那些沉重得像告别、又充满未解深情的举动,以及宁君澜莫测的态度……种种线索像破碎的拼图,在他心里堆积,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午后的光线依旧被浓雾滤得苍白无力。叶若借口想出去透透气,走到了院门口。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平坝——那个往日里徐洋停放咖啡车的地方。 心,猛地沉了一下。 平坝上空空如也。 那辆总是飘着咖啡香气的移动咖啡车,不见了。原本停车的位置,只留下几道模糊的车轮印,也正被潮湿的雾气悄然侵蚀、抹平。 天天都在的徐洋,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平坝的徐洋,偏偏在桑超“撞鬼”、并与他发生冲突之后,不见了踪影。 这真的是巧合吗? 叶若站在院门口,冰冷的雾气包裹着他,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想起昨晚徐洋惊慌失措的眼神,想起他死死按住帽子的动作,想起陈游和宁君澜近乎强硬的否定与遮掩……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如果桑超没有看错呢?如果徐洋……真的不是“人”呢? 那么这个村子……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汲取所有不合理的养分,茁壮成长。他回想起进村这些天,除了他和桑超,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看起来完全“正常”的村民。那些动作缓慢的老人,那个倏忽来去、水袖飘飘的花旦,还有气质古典得不像现代人的宁君澜,以及身上笼罩着重重谜团、悲伤得如同本身就是一个谜题的陈游……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违和感。手机没有信号,无人寻找他们,甚至连时间流逝的感觉都变得模糊不清。 叶若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平坝,心里乱成一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桑超虽然同行,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潜在的诡异后知后觉。而陈游……那个让他心动、让他心疼、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陈游,似乎正是这巨大谜团的核心。陈游的温柔像一张网,将他牢牢护住,却也隔绝了他探寻真相的可能。 他该怎么办?是继续沉浸在这偷来的、或许虚假的温情里,假装一切正常,直到……直到某种未知的结局降临?还是鼓起勇气,去揭开那层恐怕他无法承受的、血淋淋的真相? 叶若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陈游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叶若神情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恍惚和心不在焉。 “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若心里一紧,面上却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找了个最合理的借口:“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昨天徐洋煮的咖啡,味道还挺特别的,今天想再去买一杯来着,结果没见着他出摊。”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随口一提,带着点小小的遗憾。 陈游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但最终,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牵起叶若的手:“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有什么难的,他家就在村子那头,不远。走,我带你去他家找他,让他专门给你煮一杯。” 他的态度太过坦然,反倒让叶若心里有些打鼓。但话已出口,只好点点头,任由陈游牵着他,走出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村中的青石板路。雾气依旧浓郁,将远处的马头墙、层叠的黛瓦都晕染成一幅幅水墨画。路旁的建筑,白墙斑驳,露出内里的青砖,有些墙皮已经剥落,带着岁月深深的痕迹。黑色的木门紧闭着,门环上锈迹斑斑,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不怕人的老猫蹲在湿滑的石阶上,用幽绿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他们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泥土气息,以及一种陈年木头特有的味道。石板路因常年被雾气浸润,泛着湿漉漉的光泽,脚步落在上面,发出空灵而清晰的回响,在这寂静的村落里传得很远。 陈游对路径极为熟悉,牵着叶若的手,熟练地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弄。叶若默默跟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四周。这些房屋大多静悄悄的,少见人烟,唯有偶尔从一扇虚掩的门缝里,隐约传来极轻微的、像是老人缓慢挪动步子的声音,更添几分诡异的静谧。 走了约莫一刻钟,陈游在一栋看起来相对较新的二层小楼前停下。这栋房子的白墙还比较完整,黑瓦也齐整,不像其他房子那样破败,但同样透着一股无人常住的清冷气息。木门是普通的样式,没有上锁,虚掩着一条缝。 “徐洋,在家吗?”陈游抬手敲了敲门板。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接着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一深一浅,不太协调。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里面拉开。徐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戴着那顶标志性的红色旧线帽,脸色比昨天看起来更苍白些,眼神在与陈游对视后,随即才看向叶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游哥,叶若?你们怎么来了?” 这时,叶若才注意到,徐洋站着的时候,身体的重心明显偏向右边,左脚微微虚抬着,不敢完全用力。 陈游也看到了他的异样,眉头微蹙:“你脚怎么了?今天没出摊,我们还以为你怎么了,特地过来看看。” 徐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和懊恼,他下意识想抬手挠头,又硬生生忍住,讪讪地说道:“咳,别提了!真是倒霉催的!昨晚不是……不是喝了点酒嘛,回来的时候,天也黑,路也滑,下那个坡没注意,脚下一滑,把脚给崴了!”他边说边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仿佛碰到伤处似的,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扶住门框才站稳。 “崴了?”陈游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他虚踮着的左脚上,“严不严重?看过……弄点药酒擦擦没有?”他及时改了口。 “看了看了,哦不是,揉了,揉了药酒了,”徐洋忙不迭地回答,眼神有些闪烁,“就是还有点肿,走路不利索,所以今天就没出摊,想着在家歇一天。”他看向叶若,带着歉意,“叶若,不好意思啊,今天喝不上咖啡了。” 叶若看着徐洋那明显不自然的站姿,和他言辞间的细微慌乱,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像藤蔓一样悄悄滋长。这崴脚……也太巧了吧?就在桑超“撞鬼”的第二天?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温和地摇摇头:“没事,你好好休息要紧。咖啡什么时候喝都行。” 陈游也点点头:“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在家养着,别乱动了。需要什么就说。” “哎,好,谢谢游哥,麻烦你们还跑一趟。”徐洋连连点头,眼神里的紧张稍稍缓解。 “那我们先回去了。”陈游不再多言,牵起叶若的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叶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洋还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见叶若回头,他立刻扯出一个笑容挥挥手,但那笑容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勉强和虚弱。然后,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缩回身子,关上了那扇木门。 叶若转回头,看着陈游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的疑问如同这浓雾一般,越来越重。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第24章 第 24 章 桑超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下午才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喊了两声“叶若”、“陈游”,都无人应答。一种莫名的空旷感袭来,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犹豫了一下,他第一次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木梯在他脚下发出比陈游他们走动时更响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二楼比一楼更显安静,光线也因雾气而更加昏暗。他试探着又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他推开陈游卧室虚掩的门,里面空无一人,陈设简单,他随意扫了一眼,没太在意。 就在他准备下楼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二楼通道的墙壁。那里挂着不少相框。出于好奇,他凑近了些。照片大多是陈游的单人照,或与景物的合影。但很快,桑超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在照片里,陈游的身边,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非常虚,像是拍摄时旁边有人快速走过留下的残影,但又不太像。残影通常是拖拽的线条,而这个轮廓,却隐约能看出一个静态的、与陈游姿态亲昵的人形,就像是……有个人站在那里,却被某种力量刻意从影像上抹去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桑超心里“咯噔”一下,昨晚浴室镜子里那张恐怖的脸和后来看到的“疤痕”再次交错浮现。真的是眼花吗?那此刻照片上这个挥之不去的模糊影子又怎么解释?一个可以说是巧合,这么多张都有?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在二楼多待,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楼。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要自己看看这个村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 青石板路湿滑,雾气像冰冷的纱幔缠绕着他。他刻意放慢脚步,仔细观察。几个穿着深色衣服、动作极其缓慢的老人坐在屋檐下,像是在晒太阳,虽然根本没有太阳。他们的动作慢得不可思议,抬手、转头,都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雾气深处。桑超注意到,他们脚上穿的布鞋,不是尖头就是圆口,样式古老得吓人,衣服的料子也隐隐透着不寻常的暗纹。 “为什么动作都这么慢?像……像提线木偶……”桑超心里嘀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路过另一处院坝,又看到几个在缓慢活动的“老人”,情形几乎一模一样。整个村子安静得可怕,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孩子的嬉闹,甚至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沉闷。 太不正常了!这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居住的村庄!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出来:拍照!对,把这一切拍下来!如果以后能出去,这就是证据! 他连忙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信号格依旧空空如也。他顾不得那么多,打开相机功能,对准不远处一个动作迟缓、正慢慢站起来的老人,按下了快门。 桑超迫不及待地点开相册,查看刚拍的照片。然而,屏幕上的图像却让他如坠冰窟——照片一片模糊!不是对焦不准的那种模糊,而是像被浓密的白色雾气完全覆盖了一样,只有几团看不清形状的色块,根本分辨不出任何景物和人影! “怎么可能?!”桑超不敢相信,他以为是镜头脏了,用力擦了擦,再次对准另一个方向——一座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马头墙,按下快门。 结果一模一样。照片里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他的摄像头前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 他不信邪,连续拍了好几张,不同角度,不同景物。结果没有任何区别。所有的照片,都像是曝光在极度浓密的雾霾中,一片空白模糊。 这雾……这雾不仅能困住人,还能干扰电子设备?或者说,它干扰的,根本就不是信号,而是……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桑超猛地收起手机,心脏狂跳不止。他环顾四周,那些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动作缓慢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普通的村民,而像是一个个……游荡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顾不上探查,转身就往陈游家的小院狂奔,仿佛只有回到那里,才能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一边跑,一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这个村子是活的!它在用雾气吞噬一切,包括证据!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暮色四合,浓雾似乎比白日里更沉了一些,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陈游和叶若回到小院里。兰花在湿冷的空气里静静伫立,叶片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幽香被雾气稀释,似有若无,更添几分清冷。 陈游在一盆兰花前停下脚步。这盆兰与周遭不同,形态尤为优雅,细长的叶片如弯月垂落,中心挺立的花莛上,已有了一个饱满的、蓄势待发的淡绿色花苞。 “看这盆,”陈游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温柔,他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娇嫩的花苞,“它叫‘素月’。” 叶若顺着他的指引俯身细看,那花苞在灰蒙的暮色与雾气里,确实透出一种莹润如玉的光泽,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清冷又高贵。“素月……名字真好听。”他由衷地赞叹,眼里流露出喜爱之情。 陈游的目光没有落在花上,而是深深地看着叶若被花苞吸引的侧脸,看着他清澈眼眸中映出的那一点微光。 “它就快开了,”陈游的声音更轻了些,“我守着它,等了很久……。”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接下来的话语听起来平稳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等它开花的时候,小叶子,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叶若惊喜地抬起头,对上陈游温柔得近乎破碎的眼神,心头一热,重重地点头:“真的吗?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他想象着这清雅的花朵在自己照料下盛放的样子,这承诺在他听来,是陈游给予的一份珍贵而浪漫的礼物,是关于未来的约定。 然而,这笑容却像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陈游的心脏。 他看着叶若全然信赖和欢喜的模样,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伪装的笑意。他多想告诉叶若,这花开之时,便是他们缘尽之刻。这盆“素月”,不是开始,而是结束的信物。他等花开,等的不是赠予的喜悦,而是离别的倒计时。 陈游猛地别开脸,假借查看另一片叶子,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他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语调回应:“嗯,真的。你值得最好的……” 叶若伸出手,学着陈游的样子,极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冰凉的花苞,心里充满了期待。 陈游站在他身后,静静凝视着叶若专注而欢喜的背影,以及那盆象征着最终审判的兰花。暮色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却显得无比孤寂。 这承诺,是他能给予的、最甜蜜的毒药,也是最残忍的告别。每一分等待花开的时光,都成了凌迟他灵魂的酷刑。 暮色渐沉,厨房里亮起了暖黄的灯。陈游将叶若轻轻按在厨房门口的一张旧式靠背椅上:“今天你就坐在这儿,看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动手。” 叶若想说什么,却被陈游用指尖轻轻抵住了嘴唇。“听话,”陈游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哀恳的温柔,“让我来做。” 说罢,他转身系上围裙,开始忙碌。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有节奏的切菜声,食材下锅时“刺啦”的爆响,以及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音。陈游一边动作利落地翻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是在教学,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嘱托: “炒青菜,火一定要旺,动作要快,这样才能锁住水分,吃起来才爽口……” “像这种肉片,下锅前用淀粉抓一下,口感会更嫩滑……” “记住啊,以后要是自己做饭,热油的时候千万别让水滴进去,会溅得很厉害,不安全……” “煲汤的时候,水要一次加足,中途尽量别开盖……” 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笑意,每一个步骤都讲解得极其细致耐心。 叶若依言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陈游系着围裙的宽阔背影上。 然而,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听着那熟悉的、带着关切意味的唠叨,叶若的眼神却渐渐失去了焦点,思绪飘忽起来。现实里陈游清晰的叮嘱声,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叠、晃动…… 眼前是“……盐要最后放,早了蔬菜容易出水……” 恍惚中,另一个更加清亮又充满宠溺的声音,与眼前的身影奇异地重合,在那个模糊褪色的记忆片段里,同样是这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一边挥动锅铲,一边头也不回地笑着赶他:“小叶子,快别在这儿杵着啦,油烟大,呛得很!去外面等着,马上就好!” 眼前是:“……以后要是想吃红烧肉,记得先用冰糖炒个糖色,颜色才漂亮……” 记忆的声音却带着纵容和甜蜜的霸道:“学这些干嘛?油乎乎的。你啊,就安心当我的小米虫好了,这辈子我照顾你!” 眼前是:“……这个鱼要清蒸才鲜,火候得掌握好,时间不能长……” 而记忆深处那个无比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面容的身影,用无比笃定和爱怜的语气承诺着:“只要你爱吃,想吃什么都行!不会做的我去学,保证把我们小叶子喂得白白胖胖的!” 现实与幻听,此刻的陈游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叶若恍惚的感知中交织、碰撞。他看着陈游忙碌的背影,酸涩得发胀。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陈游在说话,他却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感受到了另一种早已刻入记忆的熟悉和宠溺? 陈游关掉火,将最后一道菜装盘,一转身,就看见叶若怔怔地望着自己,眼神空洞,眼眶却微微泛着红。他心里猛地一揪,几乎是瞬间就扔下锅铲,几步跨到叶若面前,蹲下身,急切地握住他微凉的手:“小叶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若被他的动作和呼唤惊醒,猛地回过神,对上陈游写满焦虑的深邃眼眸。现实的声音和影像重新清晰起来,刚才那些纷乱的幻听和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心头一片空茫的酸楚和巨大的失落感。 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没什么,就是有点走神了。菜好香啊。” 陈游紧紧盯着他的脸,像是要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异样的痕迹。他看到了叶若强装的镇定,也看到了他眼底未散的迷茫和悲伤。 他不敢问,也不敢点破,只能更紧地握住叶若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膝盖上,像是汲取力量,又像是无声的乞求。他低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饭好了,我们吃饭。” “我去叫桑超吃饭。”叶若的手指在陈游柔软的发丝间停留了片刻。就在刚刚陈游转身的瞬间,叶若恍惚间似乎看到陈游的侧脸轮廓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模糊不清、却带着阳光般温暖笑容的身影,极其短暂地重合了一瞬。 “我去叫他,你别动了。”陈游抬起头望着他说道。 这短暂的重叠让叶若心头猛地一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涌上鼻腔。他定了定神,压下那股异样感,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陈游,我可以不做其他事,叫个人总还可以的吧。” 沉默了几秒,陈游终究还是妥协了,他轻轻点了点头:“好,那你去叫他,我去盛饭。” 叶若点了点头,避开陈游那过于深沉、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目光,转身离开了温暖的厨房,穿过有些阴凉、光线昏暗的堂屋。堂屋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轻轻回响,更衬得这屋子有种异样的寂静。他走到桑超的房门口,抬起手,曲起手指,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桑超,吃饭了。”叶若对着门板提高声音喊道。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从里面猛地拉开。桑超出现在门口,他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遮住了部分额头,脸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后面,眼神里充满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慌。 他几乎没给叶若任何反应的时间,迅速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走廊无人后,一把抓住叶若的手腕,用力将他拽进了房间,随即“咔哒”一声反手将门锁死。 “你干什么?桑超!”叶若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皱起眉头,不满又疑惑地看着行为异常的桑超。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将桑超的脸映得半明半暗,更添几分诡异。 桑超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叶若!你听我说!这个村子不对劲!很不对劲!这里的人,还有……还有陈游,陈游他也不对劲!” 叶若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试图甩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又做噩梦了?还是游戏打多了出现幻觉?” “不是幻觉!”桑超激动地打断他,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很大,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叶若的手臂,“我今天上二楼找你们,我推开陈游的房间!” “你随便进别人房间?”叶若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桑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好像……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盒子,一个黑色的、雕花的木盒子!那样子,那大小……很像……很像骨灰盒!” “你……你看错了吧?那可能就是放首饰或者重要东西的盒子……” “还有!”桑超根本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急促地说道,呼吸更加粗重,“还有......还有那些老人,他们的动作,慢得不像活人!” 他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但每一个指控都像重锤敲在叶若心上:“还有我的手机!拍照功能是好的!但我拍外面的雾,拍那些房子,拍人……全是模糊的!一片白!这正常吗?!这根本不正常!叶若,我们得离开这儿!必须马上离开!” 桑超的恐惧是真实的,极具传染性。叶若听着他一句句的指控,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闪过这些天所有被他刻意忽略或强行解释的诡异之处:永不消散的浓雾、动作迟缓衣着古怪的老人、突然消失的徐洋和他的伤、宁君澜莫测的言语、陈游那些充满悲伤和诀别意味的嘱咐和眼神……以及,他自己那些无法解释的记忆闪回和熟悉感。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和错觉吗? 叶若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有些苍白,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看着近乎崩溃的桑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能乱,如果桑超说的是真的……那他们所处的境地就太可怕了。但陈游……陈游对他的好,那么真实,那么深刻……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用力握住桑超冰冷颤抖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桑超!你冷静点!看着我!” 桑超被他喝得一怔,狂乱的眼神稍微聚焦了一些。 叶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骨灰盒?你看清了吗?也许就是个普通的盒子!手机信号和拍照问题,也可能是这里的磁场或者雾气有特殊干扰!” 他每说一个理由,心里都虚一分,但他必须稳住桑超,也必须……稳住自己。“我们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贸然行动,万一激怒了……激怒了什么人,怎么办?” “可是……”桑超还想争辩,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没有可是!”叶若打断他,“听着,桑超,我知道你害怕,我也……也觉得这里很奇怪。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冷静,是观察!你这样大喊大叫,只会打草惊蛇!” 他放缓了语气:“我们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像平常一样吃饭,一样说话。但暗中,我们多留心,看看能不能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离开的方法。在搞清楚状况之前,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明白吗?” 桑超看着叶若虽然紧张但依旧强作镇定的脸,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了一些,哑着嗓子问:“……那,那要是……要是陈游他……” 叶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避开桑超的目光,低声却坚定地说:“……先看看情况。记住,镇定。现在,深呼吸,调整一下表情,我们出去吃饭。” 他松开桑超的手,自己却感觉手心一片冰凉。安抚桑超的话,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桑超几乎是贴着叶若的后背,一步一挪地跟着他走进了餐厅,陈游已经将碗筷摆放整齐。 “吃饭吧。”陈游抬眼看向他们,语气平和,目光在叶若脸上短暂停留。 叶若低低地“嗯”了一声,避开了那过于深沉的目光,径直走到陈游对面的位置坐下。 桑超却僵在原地,眼神警惕地扫过餐桌,最后定格在陈游脸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脚下像生了根,没有动弹。 “桑超。”叶若不得不提高声音又喊了他一次。 桑超这才像被惊醒般,猛地收回审视的目光,动作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叶若旁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只占了半个椅面,身体绷得笔直。 “尝尝这鱼。”陈游仿佛没看到桑超的异常,神态自若地拿起公筷,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肉,细心剔掉可能存在的细刺,然后放到了叶若的碗里。 叶若看着碗里的鱼肉,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刻动筷。 就在这时,桑超盯着那盘鱼,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突兀地冒出一句:“这……这山上,哪里来的河鱼?”他手里的筷子捏得死紧,完全没有要去夹菜的意思。 陈游闻言,抬眼看向桑超:“村口往东走不远就有条河,水流还挺急。你来的时候,雾气太大,没注意到吗?” “确实有条河,”叶若也开口证实,“我之前……还去看过。”他记得清楚,这鱼是陈游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来解冻的。 桑超的脸色更白了,他求助似的看向身旁的叶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质疑。 陈游的目光也转向叶若,深邃的眼眸像两潭不见底的深水,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叶若接下来的举动,将宣判着什么。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叶若沉默了几秒,缓缓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碗里那块鱼肉,送进了嘴里。他咀嚼得很慢,味同嚼蜡,却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怎么样?”陈游立刻问道,嘴角牵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眼神却紧紧锁住叶若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叶若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干:“嗯,好吃。” 陈游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切了几分,他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青菜放到叶若碗里,语气轻快了些:“多吃点蔬菜,这些都是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干净。”说完,他才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开始用餐。 然而桑超几乎没动筷子去夹菜。他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拼命地将碗里的白米饭扒进嘴里,咀嚼得囫囵吞枣。没过几分钟,他就把一碗饭硬塞了下去,然后“啪”地一声放下碗筷,声音沙哑地快速说了句“我吃饱了”,便像被鬼追似的,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陈游对桑超的离席恍若未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只落在叶若一个人身上。他看着叶若一口一口,沉默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菜,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却也深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 叶若终于也放下了碗筷,感觉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和疲惫。他站起身,轻声道:“我……我先上去了。”这是头一次,饭后他没有主动提出帮忙收拾。 “叶若。”陈游立刻叫住了他。 叶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嗯?” 陈游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漾起一种近乎撒娇的依赖,语气也变得软软的,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意味:“能不能……陪我一起洗碗?” 叶若愣了一下,有些错愕:“啊?洗碗?” “嗯,”陈游用力点头,表情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可怜,“我害怕。” 叶若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心里那点沉重都被冲淡了些:“你怕什么?”一个能在这诡异村庄里安然生活、甚至隐隐占据主导地位的人,会怕洗碗? 陈游眨了眨眼,用一种近乎荒诞的语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怕……有鬼。厨房黑,水声哗啦啦的,万一有什么东西在后面……” “……”叶若一时语塞,看着陈游那张俊美却故作惊恐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陈游,你这个理由,真的很假啊。”如果桑超的怀疑有半分是真的,如果陈游自己就是……那他怕的哪门子鬼? 陈游见卖惨无效,立刻切换了策略。他走上前,轻轻拉住叶若的手,微微低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恳求:“好吧,我承认,理由很烂。我只是……只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求你了。” 面对这样的陈游,叶若发现自己永远硬不起心肠。他明明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明明心里充满了疑虑和不安,却还是在陈游这合着撒娇、深情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轻轻回握了一下陈游的手,低声道:“……好。” 这一个“好”字,让陈游眼底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碗筷被收进厨房,放入那个洁净的白瓷洗碗池。陈游依旧不让叶若动手,只安排他坐在靠墙的那张高脚木凳上。 水龙头哗哗地流出水,陈游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清洗。他一边熟练地挤洗洁精、擦拭碗碟,一边又开始了他事无巨细的“絮叨”。只是,这絮叨的内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细致。 “洗碗的水温要热一点,油污才去得干净,但也不能太烫,伤手。”他用海绵仔细地擦过碗的内壁,“特别是盛过油的碗,边缘这里最容易有残留,要像这样,多转两圈。” “冲洗的时候,水流要开大,从上到下,彻底冲干净,不能有泡泡残留,不然吃进去对身体不好。” “洗完的碗,最好用干净的干布擦干,或者沥干水再收起来,不然容易滋生细菌。” 从厨房出来,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上楼后,陈游很自然地又要跟着叶若进浴室,眼神里带着熟悉的期待和暗示。 “今晚我自己洗。”叶若这次却伸手抵住了门框。 陈游愣了一下,他凑近一步,低声问:“为什么?我保证这次不闹你。” 叶若抬起眼,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故意板起脸道:“就是因为昨晚你太……太恶劣了!我说停你都不停……。” 这个理由显然取悦了陈游,或者说,叶若这种带着亲密感的“指控”冲散了他方才的不安。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重新变得柔软而炽热,带着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从善如流地退后一步:“好,我的错。那你自己洗,小心地滑,有事叫我。”他在“有事叫我”几个字上加了重音,意味深长。 叶若快速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出来时,陈游还靠在二楼的栏杆边等着他。氤氲的水汽中,叶若的脸颊泛着红晕,看起来清新又柔软。 “我洗好了,你去吧。”叶若说道。 陈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好,我很快。”他转身走向浴室。 听着浴室门合上、水声响起,叶若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轻轻推开了陈游卧室的门。这是他第一次,在陈游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探查这个空间。 房间里的陈设和他想象的差不多,简洁、整洁,甚至有些过于规整,缺少长期生活的随意感。他快速扫视了一圈: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看到一半书;衣柜里挂着的衣服,款式也都是时下年轻人会穿的休闲和商务款式,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古董衣;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也是主流品牌的最新款。完全是一个正常都市男性的房间,看不出任何与“死亡”、“鬼魂”相关的诡异之处。 叶若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他想起桑超的话,目光落在了靠墙的柜字上。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那里放着一些零碎物品:充电线、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一盒未拆封的胃药……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盒子。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颜色深黑,木质细腻,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做工十分精致,但绝非什么阴森恐怖的“骨灰盒”。叶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衬着深蓝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块羊脂白玉。玉质温润洁白,毫无瑕疵,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更像是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 叶若愣住了。他拿起那块玉,冰凉滑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这显然是为重要的人准备的饰品,或许是……打算送给什么人的?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桑超的惊恐描述,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场荒谬的误会和过度解读。 他将玉小心地放回原处,合上盒子,环顾这个充满现代生活气息的房间,再回想陈游对他无微不至、充满生命热度的爱意,叶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悲哀。 他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寻找的,不是对方可能出轨的证据,不是藏匿的秘密,而是在寻找……证明陈游是人是鬼的证据。 这简直……荒谬得令人心酸。他到底在怀疑什么?又到底在期待或者说害怕找到什么? 陈游洗完澡,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回到房间。他看到叶若正靠在自己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他从书架角落翻出来的漫画书,暖黄的床头灯给他低垂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这静谧的一幕让陈游的心瞬间被填满,又像是被狠狠揪紧。 他掀开被子另一角,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床垫微微下陷。他侧过身,面向叶若:“在看什么?” 叶若闻声抬起头,将手里的漫画书合上,封面是色彩鲜艳的科幻机甲。“在你房间书架上找到的,随便翻翻,没想到你还看这个。” 陈游笑了笑,伸手自然地揽过叶若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鼻尖蹭了蹭他还带着湿气的发梢,低声道:“那现在……能看看我了吗?” 叶若没有挣脱,只是微微偏开头,声音很轻:“陈游……今晚不想做。” 陈游的动作瞬间停住。他深深看了叶若一眼,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丝毫勉强,只是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将吻落在他发顶,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纵容:“好,不做。”他顿了顿,“那我们……聊聊天?。” “好啊。”叶若松了口气,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靠进他怀里。 沉默了片刻,陈游先开了口:“你……以后想做什么?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梦想吗?” “梦想?”叶若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浮现出真切的光彩,那是对未来的憧憬,纯粹而明亮,刺得陈游眼睛生疼。“我想当摄影师。”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向往,“不是拍人像或者风景的那种,我想专门去拍野生动物,去非洲大草原看角马迁徙,去南极拍企鹅,去热带雨林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昆虫和鸟类……用镜头把那些生命最真实、最生动的瞬间记录下来。”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微微直起身子,比划着:“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个世界其他角落的生命是多么神奇和美丽。可能会很辛苦,要到处跑,风餐露宿的,但我觉得那样才酷,才算没白活一场。”他描绘的画面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广阔的世界和无限的可能,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生机勃勃的未来。 陈游静静地听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叶若闪闪发光的眼睛,那里面盛放着整个他无法再触及的鲜活世界。每一个字从叶若嘴里说出来,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冰冷的心脏上来回切割。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未来——叶若背着相机,跋山涉水,脸上带着自由和征服的笑容,他的镜头里会有壮丽的日出,有矫健的猎豹,有浩瀚的星空……唯独,不会有他陈游。 那是不会有他的未来。 一股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悲恸汹涌而来,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窒息感排山倒海。他好想好想不管不顾地哀求,求叶若留下来,留在这个被浓雾永恒封锁的虚假安宁里,陪着他,哪怕一起沉沦。他可以给他造一个没有风雨的温室,用无尽的温柔和爱意织成最华丽的牢笼。 可是……可是当他看到叶若谈及梦想时,那眉飞色舞、充满生机的模样,看到他对广阔天地毫不掩饰的向往,那些自私的、黑暗的念头便瞬间溃不成军。 他不能那么自私。 他的小叶子,本该属于那样鲜活、自由的世界。他这缕早已该死的亡魂,怎么能用爱的名义,去折断雄鹰的翅膀,将他拖入这永恒的死寂之中? 陈游极力控制着呼吸,压下眼眶里那根本不存在的温热液体,努力扯动嘴角,勾出一个无比艰难却温柔到极致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嗯,听起来……真棒。我们小叶子,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他的赞美发自内心,却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叶若得到了肯定,笑容更加灿烂,他没有察觉到陈游平静表面下汹涌的绝望,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最近在杂志上看到的摄影技巧和心仪的装备。 陈游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搂住叶若,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沐浴露清香的、鲜活温暖的气息。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尖叫在心底疯狂回荡。 一个在明亮的憧憬中生,一个在无声的悲凄中死。 这夜的对话,甜蜜如砒霜,温馨似凌迟。陈游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扮演着一个最完美的倾听者和支持者,将爱意与绝望,都凝固成了拥抱的力度和沉默的聆听。他正在亲手为他最爱的人,编织一个他永远无法在场的、关于远方的梦。而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爱。 夜,已深沉。叶若终于说累了,在陈游温柔的注视和偶尔的轻声应和中,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入了安稳的睡乡。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身体放松地靠在陈游怀里,脸上还带着谈及梦想时残留的浅浅笑意,纯净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确认叶若彻底熟睡后,陈游脸上强撑的温柔面具瞬间崩塌。他紧紧、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里震荡,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舍不得! 这念头像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理智。他贪婪地呼吸着叶若发间颈侧的气息,那代表着生命的气息,是他早已失去、如今拼命想要抓住的温暖。他怎么能放手?怎么舍得让他离开这用执念构筑的牢笼,去往那个再也没有他的、阳光灿烂的未来?一想到叶若会对着别人笑,会爱上别人,会彻底忘记曾经有一个叫陈游的人,用生命爱过他,他就痛得想要毁灭一切。黑色的、绝望的雾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让房间的温度骤降。 放手…… 另一个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在他心底响起。那是真正爱着叶若的灵魂发出的悲鸣。他看着叶若沉睡中无忧无虑的侧脸,想起他谈及梦想时眼里的光。他的小叶子,应该像雄鹰一样翱翔,去见识世界的广阔,去实现生命的价值,而不是被困在这永恒的迷雾里,陪着一具腐朽的亡魂,沉沦于虚假的安宁。爱他,怎能折断他的翅膀?自私的占有,与真正的爱,背道而驰。 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死寂的躯壳内疯狂拉扯、撕咬,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彻底撕裂。极致的痛苦之下,他维持表象的力量开始溃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继而变得一片血红,如同两汪凝固的鲜血,充满了暴戾和绝望。他的面容也开始扭曲、变形,皮肤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额角、脸颊甚至隐隐浮现出撞击造成的、深可见骨的可怕伤痕轮廓——那是他死亡瞬间的印记。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刺耳的刹车声,破碎的挡风玻璃,天旋地转的失控感……在最后那致命的撞击来临前的一瞬,他凭着本能,疯狂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副驾驶座上惊恐的叶若,将他死死护在了身下……剧烈的疼痛,意识的消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叶若苍白却完好无损的脸……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和死后执念不散……以及,叶若醒来后,因创伤而彻底遗忘关于他的一切…… 他死了,叶若活了,却将他遗忘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却也是对他最残忍的刑罚。 而此刻,沉睡中的叶若,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沉浸在一个温暖而漫长的梦境里。 梦里,那个始终看不清面容、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和依赖的身影,无处不在。那个人会在他爬山气喘吁吁时,温柔地伸出手拉他一把,会细心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会在海边落日下,从背后拥着他,一起看潮起潮落,在他耳边说着温柔的情话;会在广袤的草原上,教他辨认星空,将外套披在他身上抵御夜寒;会在家里的厨房,像对待珍宝一样,为他准备每一餐,记得他所有的口味偏好…… 梦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柔光,美好得不真实。那个身影对他极尽呵护,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梦里的叶若被这种毫无保留的好深深感动,他依偎着那个人,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幸福:“你真的……比我爸对我都好。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了……” 那个人总是将他放在第一位,毫无悬念,毫不犹豫。 就在这时,梦境似乎波动了一下。那个一直模糊不清的面容,仿佛被风吹散了些许迷雾,极其短暂地、轮廓清晰了一瞬!叶若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努力地、拼命地想要看清那张脸,那眉眼,那笑容……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看清的刹那,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巨大的悲伤袭来,像一层更浓的雾,瞬间又将那张脸掩盖了过去,重新变得朦胧不清,只剩下一个温柔至极的、令他心痛的模糊轮廓。 现实中的陈游,似乎感应到了叶若梦境中的波动,他血红的瞳孔剧烈收缩,周身的黑雾骤然翻涌,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仿佛要与那试图唤醒叶若记忆的力量做最后的抗争。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狰狞可怖的脸上滑落,滴落在叶若的睡衣上。 一个在绝望的拥抱中显露死亡的狰狞,一个在美好的梦境里追寻逝去的温柔。 第26章 第 26 章 叶若最终也没能看清梦里那个人的样貌,在半梦半醒的朦胧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几乎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陈游的手臂像铁箍般牢牢圈着他,力道大得让他有些不适。 “唔~”叶若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带着睡意的嘤咛,微微挣扎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几乎彻夜未眠的陈游。“怎么了?”他几乎是瞬间就低下头,凑到叶若耳边问道。 “你抱太紧了……喘不过气……”叶若迷迷糊糊地抱怨着,声音含混,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只撒娇的小猫。 陈游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不舍与恐慌,手臂的力道微微松懈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缝隙,或许只有一厘米。“那我松开一点点……”他低声承诺,语气里带着哄劝,“饿不饿?要起来吃早饭吗?想喝粥还是豆浆油条?” 这关切的话语,这熟悉的选项……叶若混沌的脑海里,仿佛又响起了梦中那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宠溺问他:“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面包裹榛子酱?还是豆浆油条?”两个声音,两个场景,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让叶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困倦地摇了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陈游的颈窝,嘟囔着:“不想起……还困……” “好,那再睡一会儿,天还早。”陈游从善如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婴儿般,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叶若含糊地“嗯”了一声,很快又沉入了浅眠。 确认他再次睡熟,陈游将脸颊轻轻贴上叶若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掩去眸底血红的痛苦与挣扎,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低语:“对不起,小叶子……原谅我,就让我再自私地……多留你一会儿……” 他比谁都清楚,叶若作为生魂,在这死气弥漫之地停留已是极限。今天是第八天,叶若的灵魂已然开始显现虚弱的迹象,长时间沉睡便是征兆。若十天内不返回阳世,他在人间的躯体要么彻底脑死亡,要么直接衰败。除非他动用禁忌力量强行将叶若转化为同类,否则分别已成定局。而那种自私的禁锢,他做不到。 再抱一会儿吧,再多看看他安睡的容颜,再让他……多感受一下我的存在。陈游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一个人到如此地步,超越了对自身存在的执着。在车祸发生、生死一线的瞬间,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却用尽最后力气扑向了副驾驶的叶若。爱的本能,早已超越了生存的本能。 当叶若再次醒来,窗外的天色已透过浓雾显露出午间的灰白。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被陈游紧紧拥在怀里,姿势几乎没变。 “醒了?” “陈游?”叶若刚醒,声音还有些沙哑。 “嗯?”陈游应着,指尖轻轻梳理着他睡乱的黑发。 “你好黏人啊……”叶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并无真正的厌烦。自从那晚之后,陈游几乎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何时转身、回头,那道深沉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无处不在。 陈游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化不开的眷恋,吻了吻他的发顶:“可能……你是我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爱人吧。这辈子好不容易遇到了,就一刻也舍不得分开。”这话半真半假,却浸满了血泪。 “可是我饿了。” “饭在锅里温着,我在床上,”陈游的指尖暧昧地划过叶若的睡衣纽扣,眼神变得幽深,“你想先吃哪个?”他哪里是做了饭,一切不过是维持表象的障眼法,此刻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感受叶若的存在。 “流氓!”叶若的脸瞬间红透,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对你流氓,”陈游理直气壮,将他搂得更紧,“你也是男人,该懂的……爱一个人,就想一遍又一遍地占有他,直到灵魂深处都刻满印记。” 叶若被他这露骨又歪理邪说般的情话弄得哭笑不得:“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 “邪修也是道嘛。”陈游勾着唇角,带着点痞气又无比认真地说。 “邪修也是道嘛。” 陈游的话音刚落,一个一模一样的、带着同样调侃语气和声线特质的声音,猛地在他脑海里炸响!是梦里那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梦里那个温柔身影的声音,会和此刻陈游的声音如此相似,甚至……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叶若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陈游的脸。他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缓缓抬起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抚上陈游的脸颊。温凉的皮肤,清晰的骨骼轮廓……他努力在脑海里,将眼前这张英俊却带着哀伤的脸,与梦中那个始终模糊不清的面容拼命地重叠、拼凑…… 他的手指突然僵住! 无数破碎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争吵声、欢笑声、温柔的呼唤……无数模糊的画面飞速闪过,快得抓不住细节,那张梦中的脸不再模糊,却又在清晰的边缘疯狂闪烁,让他看不真切!剧烈的刺痛感猛地袭击了他的太阳穴。 “怎么了?”陈游察觉到他脸色骤变和手指的僵硬,立刻蹙眉问道。 “头……头有些疼。”叶若捂住额头,脸色发白,但他下意识隐瞒了那些疯狂涌现的记忆碎片,只归结于生理不适。 陈游的心猛地一沉。他以为是叶若的生魂在此地滞留过久的反噬开始了。他不敢点破,只能强压下心焦,柔声道:“可能是睡太久了,起来活动一下会好点。我熬了粥,中午我们简单吃一些。” “好。”叶若低声应道,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 陈游陪着叶若洗漱完毕,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下楼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通道两侧墙壁上那些相框里——原本站在陈游身旁那个模糊的身影,此刻轮廓已经变得异常清晰,唯有那张脸,仿佛仍被一层顽固的薄雾笼罩,看不真切,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诡异感。 陈游将白粥和小菜端上餐桌,每一道都是叶若偏爱的口味,细致入微。 叶若心不在焉地喝着粥,忽然想起:“桑超……还没起吗?要不要给他送一碗进去?他昨天看起来就不太舒服。” 听到叶若提起桑超,还带着关切,陈游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收敛,唇角那抹强撑的弧度微微下拉,眼神暗沉了几分,整个餐厅的气压仿佛都随之降低。他沉默了几秒,才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淡淡回道:“不知道,没看见他。” 叶若低头小口喝着粥。陈游坐在他对面,几乎没有动筷,只是沉默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 陈游夹了一小碟色泽鲜亮的泡菜,轻轻放到叶若面前的骨碟里。 就在泡菜落入碟中的瞬间,叶若的脑海深处一个清晰、带着笑意和几分邀功意味的年轻男声猛地炸开: “小叶子,快尝尝这个!我按你上次夸过的西南那边口味捣鼓的泡菜,酸甜口的,还加了点山椒,看看我这次复刻成功没?” 那声音充满活力,带着温度,与眼前这个眉宇间锁着化不开哀愁与深情的陈游,形成了令人心颤的对比。叶若握着勺子的手一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猛地射向陈游,试图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声音爽朗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深沉阴郁的男人重叠起来。重叠失败,只留下更深的迷惘和心悸。 他强迫自己镇定,咽下口中寡淡的粥,没有去看陈游的眼睛,而是盯着那碟泡菜,状似随意地低声问道:“这泡菜……味道很特别,是哪里学来的口味?”他的声音平静,心跳却如擂鼓。 陈游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回忆口吻的语气答道:“是西南那边的风味。那边的泡菜,习惯加点糖,口味偏甜,是你……”他的话在这里突兀地顿住,像是猛然意识到失言,硬生生截断了后面的话。 叶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却努力自然的笑意,紧紧追问道:“是我什么?”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陈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陈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叶若会如此敏锐地抓住这个话头追问。他避开叶若探究的视线,垂下眼睫,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慌乱,语气变得有些含糊:“是……是你们应该会喜欢的口味。你之前不是提过,你和桑超是从扶光市来的吗?我记得那边的饮食口味好像就偏甜。”他生硬地将话题引开,并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嗯,是啊,扶光市的口味是偏甜。”叶若顺着他的话应和着,缓缓低下头,用喝粥的动作掩饰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从未对陈游说过他们来自扶光市!陈游在说谎?还是……他根本就知道?叶若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这屋子里终年不散的雾气还要冰冷。陈游,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层层包裹的秘密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他选择按兵不动,将所有的惊疑死死压在心底,面上不露分毫。 陈游见叶若没有继续追问,似乎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喜欢就多吃点。这做法不难,我把配方和步骤都告诉你,你记一下。以后想吃了,可以自己试着做。泡好了放冰箱里冷藏一晚上,味道就正好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所有叶若可能喜欢的一切,都塞进他的脑子里。 叶若慢悠悠地喝着粥,味蕾却仿佛失灵了。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恐惧,已经超越了对于“鬼怪”的简单惧怕。一个意图不明的鬼魂,或许还可理解;但一个看似深情、对你无比熟悉、却处处透着诡异和隐瞒的“熟悉的陌生人”,那种渗入骨髓的未知与背叛感,才更加令人胆寒。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陈游,试探性地问道:“你们这边……村子里,也普遍喜欢吃甜口的吗?”他想知道,这种了解,是源于调查,还是源于……某种更久远、更亲密的关系? 陈游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邃,答得模棱两可,却避开了实质:“我们这里……天南地北的口味都有,算是个大杂烩吧。” 叶若不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吃着东西,内心却已翻江倒海。他开始冷静地、一条条地梳理线索: 如果陈游是鬼,他图什么?《聊斋》里的精怪吸人阳气?想到自己今早异常的疲惫和昏沉,这似乎并非全无可能。但陈游眼中那浓得化不开令人心碎的悲伤和爱意,又作何解释? 如果陈游是人,而自己遗忘了他。这意味着自己遗忘了一段至关重要的感情,遗忘了这个叫陈游的男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可桑超呢?桑超作为自己的“男友”,却对陈游一无所知,并且自己潜意识里对桑超的亲近十分排斥。反观陈游,他对自己喜好的了解程度,细致入微到了可怕的地步,这里的陈设、饮食,无一不贴合自己的心意,甚至自己会对陈游产生莫名的亲近和信赖感。 那么,谁在说谎? 是桑超扮演了一个虚假的男友角色?还是陈游编织了一个以爱为名的巨大陷阱?抑或……真相远比这两种猜测更加残酷和匪夷所思? 这顿看似平静的早餐,在两人各怀鬼胎的沉默与试探中,变得无比漫长和煎熬。信任的基石正在悄然崩塌,真相的阴影,如窗外的浓雾,愈发沉重地压了下来。 叶若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自己端起空碗走向厨房。陈游几乎是立刻跟着站了起来,紧贴在他身后。叶若没有理会,径直走进厨房,将碗筷放入水池,又拿起一个干净的碗,从灶上温着的小锅里盛了半碗粥。 “我去送吧。”陈游立刻伸手,想要接过那只碗。 叶若却没有递过去,反而端着碗走近陈游。他抬起没有端碗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抚上陈游线条紧绷的侧脸,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和试探。他抬眼望着陈游深邃此刻写满不安的眼睛,语气故意放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他现在怎么说,名义上还是我‘男朋友’呢,我总得稍微关心一下,做做样子,不是吗?”他在“男朋友”三个字上加了微妙的停顿。 他就是在故意刺激陈游。无论陈游是人是鬼,那双眼睛里对他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占有欲,是骗不了人的。 果然,陈游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去,下颌线绷紧,周身温和的气息骤然收敛,眼底翻涌起浓烈的阴霾。他紧紧抿着唇,没有立刻说话,但那瞬间低下去的气压,已经说明了一切。 叶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因试探而产生的罪恶感,奇异地被一种酸涩的满足感压了下去。他踮起脚尖,在陈游紧有些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放软:“别乱想,我喜欢的是你。” 这个吻和这句话,像是有神奇的魔力。陈游周身那骇人的低气压瞬间消散,他眼底的阴霾被驱散。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被顺毛的大型犬,眼神重新变得柔软,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好,那你去。碗我来洗。”他乖乖地松开了手。 叶若端着粥,转身走出了厨房。就在背对陈游的瞬间,他脸上刻意维持的轻松和笑意立刻褪去,变得一片冰冷和凝重。他一步步走向桑超的房间,脚步沉稳,心里却是一片乱麻。 “咚咚咚。”他敲响了桑超的房门。 “谁?!”里面立刻传来桑超惊恐万状、带着颤音的询问,仿佛惊弓之鸟。 “是我,叶若。”叶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桑超那张带着厚重黑框眼镜的脸从门后探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只有叶若一个人后,才将门打开到刚好能容叶若侧身进来的宽度。 “你至于吗?”叶若侧身挤了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 “鬼啊!大哥!那是鬼啊!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桑超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此刻缩着肩膀,脸上毫无血色,胆子看起来比针尖还小。 “怕有用吗?”叶若将手里的粥碗放在床头柜上,语气淡漠,“怕它们就能消失?先把粥喝了,补充点体力再说。” 桑超看了一眼那碗白粥,像是看到什么毒药似的,猛地摇头:“你还敢吃这里的东西?!谁知道是什么做的!” “不吃?”叶若冷笑一声,“不吃你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饿死和可能被毒死,你选一个?” 桑超被噎了一下,讪讪地嘟囔:“……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检查过你说的那个盒子了,”叶若切入正题,没有隐瞒,“不是骨灰盒,里面是一块玉。” “可、可我当时真的……”桑超还想争辩。 “他没有恶意。”叶若打断他,“至少目前看来没有。那么怕死?你想想,你要是真被他弄死了,你不也成鬼了?到时候怨气冲天,正好跟他死磕,谁怕谁?” 桑超被叶若这清奇的脑回路惊呆了,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心可真大。” “早晚都得死,”叶若靠在墙边,目光扫过这间压抑的屋子,“我们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天了,要出事早出事了,还能让你活蹦乱跳到现在?” “万一……万一是他们在等什么天时地利,要把我们献祭了呢?” 叶若差点被他气笑:“行了,别自己吓自己了。粥我喝过,没问题。赶紧喝了。”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哎,对了,桑超,你还记得我们俩具体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大一那年冬天,几月份来着?” 桑超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他抬手推了推眼镜,结结巴巴地回忆:“冬天……好像是……十一二月?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都好久了。”他试图含糊过去,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没事,”叶若面不改色地扯谎,“就是突然想起来,觉得该记个纪念日什么的。”他继续抛出第二个陷阱,“说起来,我好像以前还养过一只阿拉斯加,毛茸茸的,特别可爱。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想不起来它最后去哪儿了?你还有印象吗?” 桑超心里咯噔一下,暗骂:我哪儿知道?!你哥给我的资料里根本没提这茬啊!他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硬着头皮瞎编:“啊……好像……好像是跑丢了吧?对,跑丢了!” 叶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从小就对狗毛严重过敏,根本不可能养狗。桑超,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和他谈了多年恋爱的“男朋友”。 他脸上不动声色,甚至配合地点点头:“是吗?那希望它没被狗贩子抓走才好。你慢慢喝,我出去转转,顺便……再去看看徐洋那边什么情况,确认一下。” 桑超见他要走,又紧张起来:“你真不怕啊?还主动去找他们?” 叶若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怕?怕就直接找根绳子上吊,更快些。” 说完,他不再理会桑超惊恐的眼神,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叶若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窗外灰白的光线透过雾气,勉强照亮他一半的脸颊,另一半隐在黑暗中。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桑超在撒谎。他根本不是什么交往多年的男友。 那么……陈游,你到底是谁? 第27章 第 27 章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转为汹涌的漩涡。与桑超试探性的对话后,叶若感觉自己像是被撬开了一道缝隙的堤坝,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频繁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它们不再只是模糊的影子或零星的声音,而是带着清晰的触感、温度,甚至是当时的心跳。 叶若收敛好心神,开始探索房间,他走到沙发后面那排书架,指尖划过书脊,无意中碰落了一支插在笔筒里的黑色钢笔。笔身沉甸甸的,笔帽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他弯腰捡起,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凉金属的瞬间—— 画面猛地撞入脑海: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他手里举着这支崭新的钢笔,献宝似的塞到一个背对着光、身形挺拔的模糊身影怀里,声音雀跃:“毕业快乐!陈游!以后在资本市场翻云覆雨,签大合同的时候,可得用我送的笔!” 那个身影转过来,逆着光,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洋溢的温暖和笑意。他接过笔,他低头摩挲着笔帽,声音带着宠溺的调侃:“这么舍得?看来我这个长期饭票是当定了?” “那当然,你得养我一辈子!”记忆里的自己笑得没心没肺。 冰凉的钢笔还握在手中,叶若却仿佛感受到了当时阳光的温度和那人手心的暖意。一阵心痛毫无征兆地袭来,酸涩直冲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一滴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手背上。 “小叶子?” 陈游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若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想把钢笔放回原处。可一转身,就对上了陈游瞬间苍白的脸。 “没……没什么,”叶若强压下喉咙的哽咽,将笔放回笔筒,声音沙哑,“灰尘进眼睛了。” 陈游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手臂收得死紧。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下巴抵在叶若的发顶,一遍遍低喃,声音破碎:“别看……不要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若任由他抱着,心中的疑团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叶若对陈游说:“徐洋的咖啡车今天好像出摊了,我想去买杯咖啡。”他想出去走走,更想……验证一些东西。 陈游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我陪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一路上,叶若沉默着,脑海却如同煮沸的开水,无数记忆片段疯狂翻涌: 走过学校的梧桐树时,耳边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慢点跑!看着路!摔了我可不管你!”是那个模糊身影在叮嘱蹦蹦跳跳的自己。 路过一个拐角,仿佛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拥上来,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这边近,抄小路,带你去吃好吃的。” 甚至,当陈游下意识地伸手想牵他避开一处水洼时,叶若的皮肤记忆先于意识,几乎要主动回应那种牵手的方式——十指相扣,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每一个片段里,那个模糊身影的声音、语气、甚至一些小动作,都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与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陈游重合! 这种认知让叶若感到一阵阵心悸和眩晕。他偷偷侧目看向陈游,陈游似乎也心事重重,唇线紧抿,侧脸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戚。 终于到了平坝,徐洋的咖啡车果然在。徐洋看到他们,热情地打招呼,脸色好了不少。陈游走过去点单,叶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宁。 很快,陈游端着两杯咖啡回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叶若:“小心烫。” 就在叶若伸手接过那杯温热咖啡的刹那——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切换! 不再是阴冷的迷雾村庄,而是大雪纷飞的都市街头。雪花漫天飞舞,四周是喧嚣的车流和霓虹。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嘴里呵着白气,将一杯滚烫的、印着连锁品牌logo的咖啡塞到他手里,语气带着责备和浓浓的关切:“拿着暖暖手!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想冻死啊?” 不等他回答,那人又利落地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黑色还带着体温的羊毛围巾,不由分说却异常仔细地一圈圈围在他的脖子上,围巾上满是那人身上清冽又好闻的气息。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清晰的、带着笑意的喊声: “陈游!你们快点儿!电影要开场了!”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陈游”!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与记忆里那个模糊身影对应的名字!与眼前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的名字! 叶若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英俊的脸。 雪花、都市、围巾、咖啡、那声呼唤……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让他浑身冰凉的真相! 陈游……你……到底是谁? 而我……又到底忘记了什么? “叶若?叶若?”陈游焦急的声音将叶若从惊涛骇浪般的记忆碎片中拽了回来。他担忧地抓住叶若的手腕,看着被咖啡烫红的皮肤,眉头紧锁,“疼吗?都红了!” 叶若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咖啡不烫,只是溅到一点。”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陈游,却巧妙地避开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和疑问,转而提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请求:“陈游。” “嗯?怎么了?”陈游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叶若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慌乱。叶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我……”叶若深吸一口气,望向村子深处那条通往宁君澜家的小路,“我想去君澜姐家看看,顺便看看秀华他们。”他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能让他冷静思考、或许能寻找到蛛丝马迹的地方。直接质问陈游?不,陈游从一开始就在隐瞒,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问,只会让他更警惕,甚至可能彻底关闭沟通的渠道。 陈游的心猛地一沉。叶若避开了刚才的异常,选择了去宁君澜那里。他是在怀疑什么?还是仅仅想找个借口离开自己身边?无数个猜测在他脑中翻滚,带来更深的恐惧。但他不敢阻拦,也不能表露,只能压下所有的不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好,我陪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朝着宁君澜家的方向走去。 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如履薄冰的背影,站在咖啡车旁的徐洋,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雾气缭绕中,他那张总是带着点乐呵的脸上,难得地染上了一抹沉重与怜悯。一个拼命想记起,一个拼死要隐瞒。这偷来的时光,终究是……快要到头了。 徐洋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擦拭着他的咖啡器具。 而此刻,叶若和陈游,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可能揭开一切,也可能让一切彻底破碎的节点。 古朴的雕花木门紧闭,陈游抬起手,拉起冰凉的铜环,轻轻叩响了门板。沉闷的“叩、叩”声在寂静的巷弄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门很快被从里面拉开,依旧是那个穿着素色旧式衣裙、丫鬟打扮的小萍。她见到两人,微微弯腰行礼:“陈先生,叶先生,你们来了。” “嗯,”陈游应了一声,“君澜姐在家吗?”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身旁沉默的叶若。 “小姐在花厅,二位请进。”小萍侧身让开通道。 叶若默不作声地跟着陈游走进门。他的目光扫过小萍那一丝不苟的发髻和这完全仿古的宅院,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一次可以说是角色扮演,次次如此?这整个村子都透着一股时空错位的诡异。 小萍安静地在前面引路。三人穿过光线幽暗的前门,走过略显空旷、只有几盆耐寒植物点缀的前院,来到了更为雅致静谧的花厅。 花厅里,宁君澜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捏着一根细针,闻声抬起头。看到他们,她似乎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活计,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浅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她的目光在陈游略显苍白的脸上短暂停留,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叶若上前一步,压下心头的纷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君澜姐,上次不是答应教秀华他们玩新游戏吗?今天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难为你有心了。”宁君澜笑容不变,语气温和,“不过真是不巧,书衡带着田锦、田鑫出去了,怕是要傍晚才能回来。” 叶若心念微动。他一个成年人,每次单独出门陈游都千叮万嘱要小心。那三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宁君澜怎么就如此放心让他们在外漫游?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这村子里的“原住民”?这理由实在牵强。 他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只是顺着话头说:“没关系,那我去看看秀华吧。” “好,秀华在书房里。小萍,你带叶先生过去吧。” “君澜姐,”陈游开口,“我有些事,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让叶若先过去吧。” 宁君澜看了陈游一眼,点了点头,对小萍说:“那便带叶先生先去书房吧。” “好,君澜姐,那我先过去了。”叶若应道,目光与陈游短暂交汇,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心中更是沉了几分。他跟着小萍,转身走出了花厅。 直到叶若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花厅里陷入一片沉寂。宁君澜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椅,对依旧僵立在原地的陈游柔声道:“坐吧。” 陈游依言坐下,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 “出什么事了?”宁君澜率先打破沉默。 陈游抬起头,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恐慌与痛苦,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叶若他好像察觉出什么了。今天这一路,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宁君澜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她伸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绣架上有些凌乱的丝线,语气淡然:“早晚的事。他毕竟是生魂,与此地气息相冲。滞留越久,阳世的牵绊越弱,与此地的违和感便会越发明显,想不起才是反常。”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陈游,“况且,这地方处处都与阳世不同,破绽百出,又能瞒得了多久?” “可是……我怕……我怕他想起一切!怕他看我的眼神只剩下恐惧和厌恶!可……可我又该死的,隐隐盼着他能记起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曾经……”他哽住,无法再说下去,这种矛盾将他撕扯得面目全非。他做不到虚伪地表现出洒脱。 宁君澜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通透,她看着陈游,缓缓说道:“你还记得吗?爱一个人,是希望他好,盼他喜乐平安,看他在阳光下肆意生长。而不是将他拖入你这永夜的寒冬,让他陪你一起凋零。他活着,呼吸着,心跳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这本身,就是你那份爱的最终归宿和最大圆满。” 陈游浑身剧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他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带着最后的犹豫,“如果他真的记起来些什么……我连这最后偷来的时光都没有了……” 宁君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怜悯:“真亦假时假亦真。若他当真记起些什么,你便坦然面对。是安抚,是解释,或是沉默,皆随你心。但无论如何,莫要再自欺欺人。左右不过明日最后一天,你是否真的……放得开手?是否真的愿意,让他回到他本该灿烂的人生轨迹上去?” 陈游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这双手曾拥抱过叶若的温暖,却再也无法传递真实的温度。挣扎、痛苦、不舍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更接近爱本质的明悟,开始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泛起微光。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虽然依旧布满红丝,却多了一丝决绝的清明。他对着宁君澜,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是……您说得对。我明白了。”有些感情不是非要有一个结果,拥有过就足够。 另一边,叶若跟着小萍,沉默地行走在通往书房的曲折回廊下。廊外的庭院被浓雾笼罩,假山和枯树的轮廓模糊不清,唯有脚下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在稀疏的天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叶若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追随着前方小萍的背影。她的步幅均匀,裙裾摆动幅度极小,迈过门槛时下意识微微提裙的动作,以及始终微垂的眼眸,都透着一股经年累月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恭谨和规矩,这绝非临时扮演所能企及。 一种寒意悄然爬上叶若的脊背。 “小萍。”他忽然开口。 小萍闻声立刻停下脚步,姿态恭顺地回应:“叶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叶若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话——诸如“你以前可见过我?”或“陈游是否早带我来过?”——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猛然意识到,陈游方才刻意支开他与宁君澜独处,这小萍是宁府的人,即便问出口,又能得到几分实话?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心思电转间,他临时改口,语气尽量自然:“哦,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起上次来,喝到的那杯茶香气很特别,不知今日可否再叨扰一杯?” “叶先生客气了,自然是可以的。”小萍应承下来,引着叶若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书房门口。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喊道:“秀华,叶先生来看您了。”然后侧身对叶若道:“叶先生您请进,我这就去为您备茶。” “有劳了。”叶若颔首致谢,迈步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光线明亮些,刘秀华正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穿着一件带花边领的白色短袖衬衫,外套一件藏蓝色背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发髻两侧各戴着一朵略显夸张的橘红色头花,额心还点着一个鲜红的圆点,打扮得如同年画里的娃娃。 见到叶若,她立刻放下毛笔,仰起脸,露出一个毫无阴霾极其灿烂的笑容,露出两排细白整齐的牙齿:“叶哥哥!你怎么来啦?” 叶若压下心头的纷乱,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走到书案边:“来看看秀华呀。今天这身打扮真好看。” “嘻嘻,是姨姨给我打扮的!”秀华开心地晃了晃脑袋,然后献宝似的举起刚刚写好的一张毛笔字,“姨姨让我写这个呢!” 叶若接过来看,是李白的《静夜思》,字迹虽显稚嫩,但笔画工整,结构匀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属难得。“是李白的诗啊,秀华写得真好,很有进步。” “我学了好久好久呢!”秀华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她死于七岁,时光便在她身上停滞,所有的“好久”都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永恒感。 “还要继续写吗?”叶若柔声问。 秀华用力点了点头,伸出七根手指:“要的!姨姨说要写满十张!我已经写完七张啦!” “秀华真棒,又认真又厉害。”叶若摸了摸她的头,触感冰凉,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那等秀华写完了,叶哥哥教你玩一个新游戏好不好?” “好呀好呀!”秀华高兴地拍着手跳了起来,孩子的天性展露无遗。 “嗯,那你先专心写,哥哥在旁边看看书,不打扰你。”叶若说着,走到靠窗的一排书架前,假装浏览书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得像闲话家常:“秀华,书衡他们去哪儿玩了呀?你怎么没一起去?” 秀华重新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头也不抬地回答:“书衡哥哥要走了呀,田锦哥哥和田鑫哥哥陪他去告别啦。我不想去看别人哭鼻子,就没去。”她的话语简单直接。 “走?”叶若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转过身,“雾这么大,怎么走呢?”他紧紧盯着秀华。 秀华停下笔,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在回忆:“雾就快散了呀,姨姨前几天是这么说的。”她只是复述听到的话,并不理解背后的含义。 叶若的呼吸一窒!陈游也说过类似的话!难道这诡异的浓雾真的是关键?雾散之时,就是离开之刻? 他稳住心神,继续试探:“那……秀华呢?雾散了,你要出去吗?” “我不要哦。”秀华回答得干脆利落,注意力又重新回到笔下的横竖撇捺上,对她而言,这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叶若沉默片刻,走到书案边,看着秀华写字,用更轻、更随意的语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秀华,叶哥哥再问你个事。陈游哥哥……他是一直都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吗?” “陈哥哥?”秀华这次停下了笔,皱着小眉头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一直呀。他是……是去年才来的。是姨姨带他回来的。”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小鼻子皱了皱,“陈哥哥刚来的时候,可凶可凶了!身上冷冰冰的,我都有点怕他。” “凶?”叶若完全无法将这个词与那个对他极致温柔、甚至有些黏人的陈游联系起来。 他当然无法理解,秀华感受到的“凶”,是陈游初为亡魂时,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不甘与滔天的煞气。那种来自同类高阶厉鬼的威压,对于秀华这样的小鬼来说,自然是可怕至极。 叶若压下心中的惊涛,继续引导:“那秀华还记不记得,陈哥哥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秀华咬着笔杆,努力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沮丧地摇了摇头:“嗯……不记什么时候了,好久啦。” 叶若心中一阵失望,但面上不显,依旧温和地鼓励:“没关系,秀华写的字越来越好了。” 就在这时,秀华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啊!我想起来一点点!陈哥哥来的时候,姨姨好像一边喝酒一边说……又说‘举国同庆’什么的,反正每年那个时候,姨姨都会喝醉,还会哭……” 举国同庆!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叶若!国庆节!他去年的那场车祸,就发生在国庆假期!时间点……对上了! 这一瞬间,仿佛某个闸门被强行冲开,一段模糊却极其尖锐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画面闪现:车窗外是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车窗,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车内光线昏暗,他坐在副驾驶上,急切地将手机屏幕凑到驾驶座那人的眼前,屏幕上似乎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开车的人似乎没理会,专注地看着前方湿滑的路面。他不死心,又往前递了递,非要他看……那人似乎无奈,微微侧过头来……那张脸……那张脸的轮廓…… 就在这关键一刻,影像即将清晰的刹那—— “叶先生,您的茶。”小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叶若猛地从那段可怕的回忆中被拽回现实,心脏狂跳不止,胸口剧烈起伏。他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毙的挣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看清那张脸了! 而书案后的刘秀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描摹着她的毛笔字。 小萍仿佛没有看到叶若的失态,将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声音平稳无波:“叶先生,小姐让我问问您,今晚是否方便留下用便饭?” 叶若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思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好,那就打扰了。” “您太客气了,不妨事的。”小萍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他不能再从秀华这里问出什么了。他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指尖冰凉。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车祸记忆,虽然依旧残缺,却无比真实地指向了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可能。而陈游出现在这里的时间点,与那场车祸如此吻合……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真相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也如此刻般令人胆寒。 第28章 第 28 章 方才记忆碎片带来的惊悸仍在胸腔里隐隐作痛。小萍安静地侍立在一旁,阻断了他继续向秀华探问的可能。 叶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小萍和秀华这里,恐怕再也问不出更多关键信息了。而真正的答案,或许只有宁君澜才能给出。 他放下茶杯,对仍在认真写字的秀华说:“秀华真乖,写得越来越好了。哥哥想去花厅找君澜姐说会儿话,你继续写,写完十张,哥哥就来教你新游戏,好不好?” 秀华抬起头,乖巧地点点头:“好!叶哥哥你去吧!” 叶若又转向小萍:“小萍,麻烦你照看一下秀华。我自己去花厅就好,认得路。” “是,叶先生。” 叶若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书房。他并没有立刻走向花厅,而是先在回廊下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纷乱的思绪。 当他终于调整好状态,缓步走回花厅时,却发现厅内只剩下宁君澜一人。她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永恒的浓雾,侧影显得有些孤寂。陈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宁君澜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而疏离的浅笑:“叶若,见过秀华了?她没闹你吧?” “没有,秀华很乖,在认真练字。”叶若走近几步,目光快速扫过空荡荡的花厅,心下稍安,这正合他意。他斟酌着开口,“君澜姐,我……我有些事,心里有点乱,不知能不能和您聊聊?” 宁君澜是何等通透的人,她早已从陈游之前的失态和此刻叶若眼神中的不安看出端倪。她并不点破,只是优雅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自然可以,坐吧。是这里气候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就在这时,原本离开的陈游却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走了回来,恰好听到宁君澜的话。他看到叶若也在,脚步顿了一下,将点心放在茶几上,语气温和地对叶若说:“聊什么呢?是不是累了?我刚去厨房拿了点你爱吃的糕点。” 叶若的心提了一下,陈游的出现打断了他能和宁君澜独处机会。 宁君澜却淡淡地看了陈游一眼:“陈游,我方才想起,前日徐洋送来些咖啡,说是极好,放在后院了,刘婆婆也不会。你去帮忙冲泡两杯,让叶若也尝尝。” 陈游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宁君澜的用意。她是故意支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低声应道:“……好,我这就去。”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厅,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道尽头。 花厅里,终于只剩下叶若和宁君澜两人。 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光线滤得更加昏暗。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幽香。 宁君澜重新坐下,姿态从容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抬眼看向叶若:“坐吧。” 此刻的叶若,内心已不是简单的怀疑,而是信任体系崩塌后的高度警觉和混乱。他像站在一个谎言迷宫里,每个人、每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叶若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花厅中央,目光直视着宁君澜,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低沉,但努力维持着镇定:“君澜姐……” 宁君澜放下茶杯,抬眼看他:“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陈游。”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他为什么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我的口味、我的习惯、甚至……我可能自己都忘了的细节!他去年国庆才出现在这里,而我的车祸……也发生在去年国庆!” 他几乎是在低吼,积压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君澜姐,你告诉我,陈游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我车祸时,开车的那个人?!”最后这句话,他问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他根据记忆碎片和种种线索,拼凑出的最可怕、也最合理的推测。 宁君澜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叶若的眼睛。她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花厅里的光线也更加昏暗。 “叶若,”她终于开口,“有些真相,如同利刃,知道比不知道更伤人。陈游对你,没有半分恶意,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但这种回避本身,几乎就是一种默认。叶若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了身边的椅背,指尖冰凉。 “那场车祸……他……”叶若的声音沙哑,他不敢问下去,害怕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宁君澜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结局已然注定,过程如何,还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现在站在这里,而他想给你的,是你能平安离开这里,回到你本该拥有的生活。” “离开?”叶若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猛地抬头,“雾散了,就能离开?那陈游呢?书衡呢?还有你,君澜姐,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宁君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永恒的灰白,她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孤寂:“叶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这里是我们的归处,却是你的歧路。雾散之时,便是你回归正途之刻。至于我们……也会有属于我们的路。” 她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叶若:“别再追问了。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离开时……也就越痛苦。对你,对他,都是如此。” 叶若怔怔地看着她,宁君澜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真相的轮廓已经如此狰狞,他还有勇气去触碰全部的细节吗? “叶若,你看这窗外的迷雾,终年不散,困住此间万物。但天地运转,自有其规律,再深的雾,也终有散尽的一日。”她微微侧过头,光影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迷雾散尽之后,天地清明,万物各归其位。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归途。”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叶若苍白而迷茫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世间万物,熙熙攘攘,看似道路万千,但最终的终点,说到底,也不过是殊途同归四个字罢了。” 叶若的心猛地一紧。“归途”?“殊途同归”?她在暗示什么?是生命的终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离别? 宁君澜缓缓走近一步,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叶若,你心里有惑,有惧,皆因情字难解。但你扪心自问,陈游待你,可曾有半分虚情假意?他可曾做过一丝一毫真正伤害你之事?” 她凝视着叶若的双眼,一字一句,轻缓却重若千钧:“你若心里有他,若还信得过你此刻心中的感受……那么,便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这句话像一道光,又像更深的迷障,猛地撞入叶若混乱的心海。信他?信这个浑身是谜、可能与自己生死攸关的陈游?信这份美好到不真实、却让自己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感情? “有些答案,不在追问里,而在你心里。有些路,也终究要你自己去看清,去选择。” 叶若怔在原地,宁君澜的话如同谶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她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却仿佛又说明了一切。信,或不信?留下,还是离开? 他看着宁君澜平静无波的脸,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辨。他什么也没再说,缓缓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花厅。 背影消失在门口,宁君澜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痴儿……情之一字,便是最大的真实,也是最大的虚幻。望你能参透吧。” 而叶若,独自走入回廊的阴影里。 “叶若?” 他闻声回头,看到陈游正快步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洞走来,眉头微蹙,眼神里写满了不安。陈游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因为走得急,深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荡。 看到陈游这副模样,叶若心中最后那点因猜疑而产生的刺痛,忽然间奇异地平复了下去。宁君澜的话在耳边回响——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是啊,从到这里,陈游何曾做过一丝一毫真正伤害他的事?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些深可见骨的爱意,那些隐藏在悲伤背后的守护……或许,他所有的隐瞒,仅仅是因为自己遗忘了他。死亡或许并非终点,而被所爱之人彻底遗忘,才是真正的消亡。如果易地而处,被遗忘的是自己,看到曾经深爱的人身边站着他人,他自己问恐怕也做不到陈游这般克制、这般……卑微地乞求一点相伴的时光。 无论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是不是陈游,至少在此刻,他叶若清晰感受到并为之心动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眸色深沉、为他忧心如焚的陈游。 那么,就信他吧。信他会带自己走出这片迷雾。 陈游快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任何不适或异常的痕迹。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握叶若的手,却发现双手都端着咖啡,一时有些无措,只能更紧地握住杯壁。“怎么自己出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若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模样,心头一软,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柔和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浓云的月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连日来的阴霾和困惑,显得异常干净而温暖。 “我没事,”叶若的声音也放得轻柔,“就是和君澜姐说了会儿话,出来透透气。咖啡闻着很香,有偷喝吗?好不好喝?” 陈游被叶若这突如其来毫无阴霾的笑容弄得怔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叶若的眼神太过清澈坦然,与方才在花厅内的沉重判若两人。他迟疑地答道:“没……没偷喝。徐洋新调的豆子,我想着……先拿来给你尝尝。”他依旧有些不确定叶若情绪转变的原因。 “是吗?”叶若笑意更深,带着点俏皮,“那哪杯是我的?” “这杯,你的,多糖少奶。”陈游连忙将右手中的那杯递过去。 叶若自然地接过,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碰触到陈游微凉的手指。“谢谢,”叶若捧着杯子,看向另一杯,“那这杯是给君澜姐的?” “嗯,是。”陈游点头,目光依旧带着探究,不解叶若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平静甚至温和。 “那你快给君澜姐送去吧。”叶若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我就在这儿等你,刚才答应秀华了,等她练完字教她个新游戏。”他选择将所有的疑虑关于关于这庭院的诡异、关于桑超的身份、关于那些闪回的记忆——都暂时压下。此刻,他选择相信这个眼前人。 陈游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似乎想从他那双恢复清亮的眼眸里找出什么,但最终,他只看到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你……你就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端着给宁君澜的那杯咖啡,转身快步走向花厅,脚步甚至有些匆忙,仿佛怕晚一秒,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与信任就会消失。 叶若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低头轻轻啜饮了一口咖啡。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望着庭院中永不消散的浓雾,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选择了相信。而这份信任,如同在迷雾中点燃的一盏孤灯,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他接下来要走的方向——跟着陈游,无论他去往何方。 陈游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端着那杯咖啡,快步走进了花厅,脚步带着与平日沉稳不符的急促。他直接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宁君澜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一盆兰草的叶片,闻声抬起头,看到陈游略显慌乱的神情和手中微微晃动的咖啡,她秀美的眉毛微动:“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陈游将咖啡杯有些匆忙地放在她手边的紫檀小几上,也顾不上礼节,急切地压低声音问道:“君澜姐,叶若他……他刚才怎么了?我出去一趟回来,他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宁君澜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深邃地看向陈游。看着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此刻却因为心上人一丝情绪变化而方寸大乱的年轻人,她忽然轻轻地、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怜悯和欣慰。 “你希望他怎样呢,陈游?”她反问道,声音轻柔却直指人心,“是希望他继续对你充满戒备、步步试探,还是像现在这样,对你放下心防,愿意信你?”她顿了顿,“他既已选择信你,你便好好珍惜这……所剩无多的时光吧。” 她看着陈游继续缓缓说道:“陈游,你待他若是出自真心,毫无保留,他便必会还你一颗真心。信任也好,依赖也罢,甚至是更深的情愫,这便是叶若那孩子最可贵的心性。他敏感,却也纯粹;他会有疑虑,但一旦认定了,便会倾其所有。” 陈游怔怔地望着宁君澜,喉结轻轻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翻腾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去吧,”宁君澜不再多言,只是朝他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似乎永恒不变的浓雾,“他在等你。” 陈游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厅,朝着叶若等待的方向走去。 花厅内重归寂静。宁君澜没有去动那杯咖啡,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从她的角度看去,窗外是纠缠不清的灰白雾霭。而刚才那一幕——一个因爱而惶惑不安的亡魂,一个选择以信任拥抱未知的生魂——在这片永恒的迷雾背景下,显得既悲怆,又奇异的美。 她心中默然叹息:“这世间情爱,多半是锦上添花,能雪中送炭已是难得。而像他们这般,一个在忘川彼岸以执念筑巢,一个在生死边界凭本能回头,于无望中硬生生劈出一线生机,倒更像是逆天而行的痴缠了。” “世人皆求长相厮守,却不知这‘厮守’二字,有时竟是隔着生死界限最绝望的凝望。一个不敢言明,一个无法记起,靠的不过是残存的感觉和一颗孤注一掷的心。这般爱情,凄厉得让人不忍卒读,却又纯粹得令人动容。” “或许,真正的爱情,从来与时间、空间、甚至生死都无关。它只关乎那一刻,你是否愿意将最脆弱的软肋,交到对方手中,并相信他不会伤害你。陈游交了,叶若此刻,也交了。” 宁君澜收回目光,端起那杯渐凉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一丝微甘,如同那两人正在经历短暂却浓烈的一切。 第29章 第 29 章 书房里,刘秀华已端坐在书案前,十张工整的毛笔字整齐地铺在一边。见到叶若和陈游进来,她的小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成果。 叶若依言半蹲下身,认真地夸赞了秀华的字,然后便拿出彩纸和剪刀,耐心地教她剪简单的窗花。陈游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叶若的一举一动。 叶若低着头,耐心地指导秀华折叠彩纸,指尖灵活地比划着。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窗边的陈游。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试探、迷茫或不安,而是带着一种温柔和依赖,像春日化雪的溪流,静静地流淌过陈游的心间。 陈游接收到他的目光。他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只是用更深沉、更专注的眼神回应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时光在剪纸的细微沙沙声和秀华偶尔清脆的笑声中悄然流淌。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小萍进来掌灯,提醒该用晚饭了,叶若才恍然发觉,钱书衡和田家兄弟始终没有回来。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晚饭安排在花厅旁的小餐厅,菜式简单却精致,气氛意外地平和温馨。席间,叶若甚至会自然地给陈游夹菜,低声评论哪道菜合口味。陈游一一应着,小心珍重地吃下。 饭后,小萍提着一盏古旧的绢面灯笼,将两人送至宅邸大门外。灯笼散发的蓝色光晕在浓雾中开辟出一小团朦胧而温暖的空间,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夜与雾。 就在小萍躬身告退、转身合上那扇沉重木门的瞬间,叶若却突然伸出手,主动地、坚定地握住了陈游垂在身侧微微发凉的手。 陈游浑身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叶若。 “怎么了?”叶若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硬,轻声问道。 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用了些力道,将叶若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手臂箍得那样用力。 “叶若……”他发出一声近似哽咽的、深重的叹息,将脸深深埋进叶若的颈窝。 就在这一刹那—— 时空仿佛被撕裂! 两个一模一样、带着无尽爱意和某种深刻绝望的男声,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如同山谷回音,同时、重叠地在叶若的耳畔轰然响起: “叶若,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啊。”记忆中的声音,清朗而热烈。 “叶若,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啊。”现实中陈游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跨越时空的告白,如同两道惊雷,同时劈中了叶若的灵魂!酸涩的痛楚瞬间冲上鼻腔,视线立刻模糊一片。 是他……果然是他…… 虽然记忆中那张脸依旧模糊,但这刻骨铭心的声音,这融入血脉的熟悉感,这灵魂深处的悸动,绝不会错! 叶若没有挣扎,反而在最初的震愕过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陈游清瘦却坚实的腰背。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颈侧,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回应: “我也爱你,陈游。” 这不是试探,不是安慰,而是穿越了遗忘的迷雾、基于此刻真实感受的、最郑重的回应。 话音落下的瞬间,叶若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陈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拥抱的力道大到几乎令他窒息。 浓雾依旧,灯笼的光晕微微摇曳,将这对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仿佛要就此凝固成永恒。一个终于确认了跨越生死的爱恋,一个在绝望中听到了最奢侈的回应。而这浓雾弥漫的村庄之夜,也因为这迟来的告白与回应,显得愈发深沉而悲怆。 陈游牵着叶若的手,两人沉默地走在雾气弥漫的小径上,眼看就要到他们暂住的小院门口。叶若却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抬起头,指向被浓稠黑暗笼罩的天空。 “陈游,你快看!那后面……是不是月亮?” 陈游浑身剧烈地一震,他几乎是有些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顺着叶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黑灰色云层之后,正极其艰难地、一点点透出一圈模糊而惨淡的光晕,隐约勾勒出一轮圆月的轮廓。那月光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重新涌上的雾气吞噬,却又如此清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这困住一切的迷雾,正在变薄,正在消散! “陈游,”叶若转过头,看向身旁脸色在微弱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男人,“月亮出来了……是不是说,这雾……就快散了?”他期待着离开后,能与陈游在真实的世界里,重新开始,找回失去的记忆。 该如何形容陈游此刻的心情?像是被人将心脏掏出来,放在冰与火之间反复炙烤。他的爱人,即便遗忘了所有,依然在短短数日内,再次将真心交付于他。这简直是命运最慈悲、也最残忍的恩赐。可他拥有的时间呢?只剩下最后一天,短短一日。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嗤笑:你不该在此刻说爱,这爱短暂如朝露,如何证明其真挚?他多想让时间就此停驻,但这暂停,是否就意味着对叶若生路的放弃?他没有选择,他只有……只有耗尽魂魄去爱这最后一天的微小勇气。 “是……快散了,”陈游强迫自己的声带振动,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嘴角努力想上扬,最终只形成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看这天色,最迟……明晚,雾就该彻底散了。我们……得准备出去了。”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划过喉咙。月未明时,尚可自欺;月现踪,离别便已进入倒计时。 “真好,”叶若的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想象着和外界的阳光、和陈游一起寻找记忆碎片的场景。 陈游看着他充满希望的脸,心脏像是心梗死了一样,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再一次……他终究要再一次失去叶若了吗?当叶若在现实世界醒来,还会记得这个光怪陆离的村庄吗?还会记得有一个叫陈游的亡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如同信仰般,深爱他如初吗? “走吧,外面凉。”叶若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剧烈的内心挣扎,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牵着他往小院走去。这一次,从门口到屋前这一段短短的路,叶若始终没有松开手。 陈游机械地跟随着,另一只手沉重地关上院门,又合上堂屋的门扉,插上门栓的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 “陈游,”叶若在楼梯口停下,转身面对他,“你先上楼洗澡吧,我……想去看看桑超。”有些话,必须在离开前,做个了断。 “可是……”陈游几乎是立刻出声,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他害怕任何意外的变数,害怕这最后的相处时光被剥夺。 叶若看出了他的不安,没有解释,而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然后仰起头,在他微微颤抖的、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温暖的吻。“我很快就上来,乖,先去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那个吻和话语像是有魔力,瞬间抚平了陈游躁动的不安。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暖,最终只能妥协,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声音沙哑。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上楼梯,直到看见叶若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桑超房间的走廊转角,才无力地靠在冰凉的楼梯扶手上,那气息里满是绝望。 叶若走到桑超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立刻传来桑超紧张到变调的声音:“谁?!!” “是我,叶若。”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一条缝,桑超惊疑不定的脸从门后露出来,确认只有叶若一人后,才迅速将他拉进房间,立刻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我的老天爷!你还活着!我从下午到现在都没见到你人影,喊你也没反应,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被他们……”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脸上惊魂未定。 叶若看着他这副模样,倒是笑了,带着点调侃:“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胆子担心我,敢出这个门探查我的死活?” 桑超没好气地撇撇嘴:“废话!你现在是这鬼地方我唯一能相信的大活人了!你要是没了,我不得吓死在这儿?” “是吗?”叶若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森然的意味,“那你可要当心了……说不定,我和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把你骗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献祭。” 桑超被他瞬间转变的气场和话语内容吓得浑身一抖,猛地向后跳开,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脸色煞白:“卧槽!叶若!你别吓我!你……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行了,不逗你了。”叶若收起那副吓人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收拾收拾东西吧,这雾,撑死再有一两天就散了,到时候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桑超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真的假的?你确定?他们肯放我们走?” 叶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眼神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去之后,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他已经基本猜出了桑超的身份——很可能是他家人为了帮助他“康复”和“忘记”过去,特意安排在他身边的“演员”。 “什么?你什么意思?”桑超一脸错愕和茫然。 “你是我男朋友吗?桑超。我们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在什么冬天。而且,我对狗毛严重过敏,从不亲近宠物。”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有些谎言,无需彻底戳穿,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说完,他不再看桑超震惊失措的表情,直接转身拉开了房门。在迈出去之前,他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桑超,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陈游……他是人。” “砰。”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只留下桑超一个人僵在原地,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彻底懵逼了。而叶若,则径直走向楼梯,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楼上,回到那个用尽最后力气爱着他的、等待着他的“人”身边。 第31章 第 31 章 东方的天际还未透出一丝光亮,夜色浓稠如墨。即使有万般不舍,陈游也必须轻轻放开怀中熟睡的叶若。今天,是小鬼钱书衡进入阴司轮回的日子,算起来,他滞留在此地,也已整整百年。陈游初来时,浑身戾气冲天,怨念深重,是在宁君澜的耐心引导和钱书衡、刘秀华、田锦、田鑫这几个小家伙的陪伴下,才渐渐洗去怨怼。 陈游低下头,极其轻柔地吻了吻叶若柔软的唇瓣。他凝视着叶若沉睡中毫无防备的安宁侧脸,许久,才万般眷恋地直起身,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将每一处缝隙都压实。做完这一切,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淡薄黑烟,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房间里。 下一刻,他的身影已凝实在宁家宅院的大门口。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宁君澜提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钱书衡、刘秀华、田锦、田鑫四个小鬼。孩子们都安静得出奇,不似往日嬉闹。 宁君澜看到伫立在门外的陈游,眼中掠过讶异:“你怎么来了?”毕竟,叶若留在此地的时间仅剩最后一日,她以为陈游会寸步不离。 “说好的,要送送书衡。”陈游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穿着最整齐、小脸绷得紧紧的钱书衡身上,“走吧。” 夜色依旧深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包裹着村落,能见度极低。宁君澜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手提灯笼走在最前,光晕在浓雾中艰难地开辟出一小团移动的光明。四个小鬼手牵着手,安静地走在中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陈游沉默地跟在最后,像一道守护的影子,也像是一个即将经历类似别离的预演者。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踩在湿滑青石板上的细微声响,和远处不知名角落传来若有似无的呜咽风声,更添几分凄清。直到村口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枝桠虬结如鬼爪的老槐树下,一行人的脚步才齐齐停了下来。 老槐树盘根错节的粗壮根部,形成了几级天然的台阶。此刻,在最低一阶台阶下,正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浑身素白的小男孩,白发白眉,肤色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甚至连身上穿着的小西装、小皮鞋,也皆是刺目的白。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静谧,村外那些游荡着模糊的孤魂野鬼,都惊恐地远离他所在的范围,不敢靠近分毫。 钱书衡松开小伙伴的手,上前几步,转向宁君澜,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君澜姐姐,这些年,多谢您的照拂。我……我走了。”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平静。 宁君澜提着灯笼,柔和的光映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她微微点了点头:“去吧。前路珍重。” 钱书衡又转向陈游和另外三个小鬼:“陈游哥哥,秀华,小锦,小鑫,再见了。” 刘秀华的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田锦和田鑫也吸着鼻子,满脸不舍。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已情同手足。但他们都明白,这是必经之路,是解脱,也是新的开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带着哭腔的:“书衡哥哥再见……” 陈游看着这个平静坦然面对轮回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此去便是踏入轮回,重获新生,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钱书衡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近百年的村庄和伙伴们,毅然转身,迈下台阶,走到了那白衣鬼差的身边。就在他站定的瞬间,一股浓郁如实质的黑雾凭空涌现,将两个身影彻底包裹。黑雾旋转收缩,下一刻,便连同其中的身影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口只剩下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和更加深沉的夜雾。 “回吧。”宁君澜轻声说道。 几人默默转身,沿着来路返回。只有刘秀华,一边被田锦拉着走,一边还不住地回头望向槐树下空荡荡的地方,小声抽噎着。 陈游走在宁君澜身侧,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那个孩子……就是来接引的鬼差?”他虽是亡灵,但这样正式由鬼差接引轮回的景象,也是头一次亲眼见到。那白衣童子的气息,纯净冰冷,带着规则之力。 “是,”宁君澜目视前方,灯笼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童子身殁,便由童子接引;耄耋寿终,则由老者相迎。阴阳有序,各有其道。” “倒是……挺周到。”陈游扯了扯嘴角,想起那白衣童子一丝不苟的现代小西装打扮,“只是这衣着,倒是挺……与时俱进。” 宁君澜闻言,唇角浮现出看惯聚散离别的笑意,她早已送别过太多身影:“皮囊表象罢了。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陈游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宁君澜的提醒。天快亮了,意味着他和叶若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他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浓雾依旧,但他的归心,已似箭离弦。 窗外的天色依旧被浓雾笼罩,一片混沌未明。而沉睡中的叶若,却仿佛挣脱了这方天地的束缚,沉浸在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里。他终于拨开了记忆的重重迷雾,看清了那张始终模糊的脸——是陈游。一切,都始于那个阳光灿烂的大学秋天。 梦里的时间倒流回数年前。午后的阳光,不再是盛夏的灼热,而是变得醇厚温柔,透过高大梧桐树已渐稀疏的枝叶,在铺满金黄落叶的水泥小径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抱着几本刚领的新书,正有些茫然地站在宿舍区的岔路口。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身姿挺拔的男生迎面走来,逆着光,笑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清爽——正是陈游。 画面流转,是大学里樱花路,正值盛放期。粉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也落了树下并肩而立的两人满身。春风拂过,带来阵阵甜香,也卷起一场更加密集的花瓣雨。陈游就站在这漫天花雨里,注视着他的眼睛,耳根微红,语气却无比认真地表白了心意。周围是其他赏樱同学的嬉笑声,但在叶若的感知里,世界仿佛静音,只剩下陈游的声音和心跳声。 梦境快速切换,像蒙太奇镜头,拼凑出他们在一起的数年光阴。从校园的林荫道,到租住的小公寓;从拥挤的图书馆,到空旷的旅行目的地。无论叶若是想去看凌晨四点的海边日出,还是突然馋几百公里外某家小店的点心,甚至是深更半夜突发奇想要去山顶看星星……陈游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他总是立刻开始查路线、订票、收拾行李,将叶若每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都变成一场说走就走的浪漫冒险。他的爱意渗透在细节里:永远记得叶若的口味;天冷时自然握住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口袋;在他工作受挫时默默陪伴,用行动告诉他“没关系,有我在”。 陈游将他保护得那样好,包容了他所有的任性和小脾气,以至于叶若曾天真地以为,全世界都该是这样温暖顺遂。 然而,梦境的色调骤然变暗,转为压抑。场景切至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窗外是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疯狂砸在车窗上,雨刮器以最快频率摆动,前方能见度依然极低。车内开着暖风,却驱不散由外界渗入的湿冷气息。陈游紧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被车灯勉强照亮的一小段湿滑山道,表情凝重。山路狭窄、多弯,一旁就是陡峭的悬崖。 叶若却似乎感受不到危险,正低头刷着手机,忽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笑着侧身将手机屏幕往陈游眼前递:“陈游你看这个,太好笑了!” 陈游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视线立刻回到前方,声音温和:“宝贝,山路不好开,我先专心开车。等到了民宿,你再慢慢讲给我听,好不好?”车轮轧过一处积水,车身微微打滑,他立刻更紧地握住了方向盘。 “不嘛,你现在就看!就一眼!”叶若沉浸在分享的兴致里,不依不饶,甚至又往前凑了凑,手机屏幕的光几乎要晃到陈游的眼睛,一定程度上遮挡了他的侧前方视野,“你现在不看,一会儿我就忘了笑点在哪里了!” “真的没关系,”陈游的语气依旧没有一丝不耐烦,甚至带着宠溺的纵容,“你记得就讲,忘记了就讲你记得的部分,你说的,我都爱听。”他试图安抚叶若,同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辆在一个急弯处转向。 然而,叶若当时却莫名地执拗起来,或许是被偏爱而有恃无恐,他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又往前伸了伸,几乎将手机挡在了陈游的右前方视线前:“你看一眼,就一眼……” 就在这时——前方浓重的雨幕和黑暗中,毫无预兆地刺出两道极其刺眼的强光!一辆失控的大型货车,占据了对向车道,并朝着他们猛冲过来! “小心!!”陈游的瞳孔骤然收缩,嘶吼出声!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猛打方向盘已经来不及,刹车在湿滑路面可能直接导致侧翻坠崖!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亡瞬间,陈游做出了本能的选择——他几乎是爆发般地猛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副驾驶座上的叶若,将他死死地护在了自己的身躯和座椅之间! “砰!!!!!” 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碎裂声、金属扭曲声……瞬间吞噬了一切。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床上的叶若,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锁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重新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毁灭瞬间。那段被遗忘的、惨烈的真相,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那个用生命爱他、保护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陈游。 第32章 第 32 章 窗外的天色已过午后,本就稀薄的光线被浓雾滤得更加昏暗,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滞闷的寂静。陈游侧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怀中仍在熟睡的叶若,眼神里满是哀伤与贪恋。叶若的脸色比清晨时更加苍白,呼吸也变得轻浅,这是生魂在此地滞留过久、即将无法维持的征兆。他几乎能感觉到,叶若的存在正像掌中的沙,一点点从他冰冷的怀抱中流逝。 突然,怀中的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噩梦扼住了喉咙,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游!!”叶若发出一声凄厉充满惊恐和绝望的尖叫,眼睛却仍死死闭着,仿佛正被困在某个可怕的梦魇中无法挣脱。 “叶若?叶若!醒醒,我在这里!看着我!”陈游慌忙收紧手臂,轻轻拍打叶若的脸颊,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沙哑变形。他已是个亡魂,此刻却体会到了比死亡更甚的焦灼,只恨自己无法代替叶若承受半分痛苦。 “陈游!陈游!!”叶若依旧陷在梦魇里,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陈游的衣襟,哭喊声撕心裂肺。 “我在!小叶子,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快醒过来!”陈游将他更深地拥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汗湿的发顶,一遍遍重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以为叶若是被这死地的阴气侵蚀,魂魄不稳所致,内心的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叶若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骤然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在他梦中反复出现、最终清晰定格的脸。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几乎是弹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陈游的脖颈。 “陈游!陈游是你……对不对!是你……”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陈游肩头的衣物。 陈游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喊撞得心神俱震,他下意识地回抱住怀里颤抖不止的身躯,连声安抚:“是我,我在,小叶子,我在这里……”他尚未反应过来叶若话中的深意,只以为他是被噩梦吓坏了。 “对不起……陈游,对不起……”叶若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重量,“我都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陈游浑身剧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臂僵硬地环着叶若,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幻梦:“你……你说什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车祸……那天晚上的雨,山路,还有那辆大车……”叶若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双手颤抖地捧着陈游的脸颊,“我都记起来了!是你……最后时刻解开了安全带扑过来护住了我……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任性……非要你看手机……对不起……”他语无伦次,愧疚和迟到的后怕让他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陈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再也无法抑制,用尽全身力气将叶若重新、更紧地拥入怀中,双臂箍得死紧,勒得叶若生疼。他的身体也因为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不怪你”,因为那场悲剧带来的分离之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他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用这近乎窒息的拥抱传递着比语言更复杂千万倍的情绪——有被记起的慰藉,有深埋心底的委屈,有跨越生死的思念,更有对怀中之人终于“回来”的、无法言说的庆幸与更深沉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记起,往往也意味着……更彻底的离别。房间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其中一颗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却仿佛仍在为爱人震颤,在昏暗的光线中久久回荡。 叶若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种精疲力竭的沉默。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靠在陈游怀里,唯有双臂还固执地、紧紧地环着陈游的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泪痕。 陈游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衫的触感,心中百感交集……种种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烈冲撞,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似乎又暗沉了几分。他最终选择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咽回肚子里——叶若回魂后,记忆能留存多少尚是未知,何必在最后时刻,用死亡的阴影玷污这短暂的相认? “陈游,对不起,”叶若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我知道。”他已然下定决心,要护送他的小叶子,安然无恙地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人世间。 “你……你好吗?”叶若稍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带着迟疑和愧疚,“我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桑超他……我和他……” “我知道,”陈游打断他,双手捧起叶若的脸,拇指轻柔地揩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新泪,“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的小叶子,从始至终,都完整地属于我,从未改变过。” 这坚定而包容的话语,瞬间打开了叶若心中另一道愧疚的闸门。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连带着委屈。“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哽咽着质问,“你见到我……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他想不通,既然陈游活着,既然他们在此重逢,为何会是这样的开场。 陈游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他该如何解释?告诉他,为了换来这短短十日的相见,自己赌上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可能?还是调侃说,“你说过我要是死了,你就立刻忘记我,在找一个”的玩笑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艰涩的:“我……” “你是不是在怪我?”叶若的声音带着颤抖,车祸前自己任性地非要他看手机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无疑是悲剧的导火索,“如果不是我……” “不是!”陈游立刻斩钉截铁地否定,将他重新紧紧搂住,“小叶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秒钟都没有。”一个在生死关头能用身体为你筑起最后屏障的人,怎么会舍得怪你? “陈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叶若除了重复这苍白的道歉,不知还能如何表达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感。 “我以为……你再也想不起来了。”陈游的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沙哑,更深的,是一种命运弄人的悲凉。 “你在这里……是不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叶若仰起脸,眼中充满了不安和自我怀疑,“陈游,我改,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好不好?”他将陈游的“死亡”和“疏离”完全理解为了对自己的失望和躲避,急切地想要挽回。 陈游听着这全然偏离真相的揣测,心脏痛到几乎痉挛。他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失而复得、却又即将永失的爱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怨怼,而是无法跨越的生死鸿沟。 “不是的,”他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语调,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在这里……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那天见到你,我很惊讶,还没来得及和你相认,就发现……你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了,而且……身边已经有了新的陪伴。” “不!不是这样的!”叶若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语速飞快地解释,生怕他误会,“桑超是我哥哥姐姐找来……骗我的!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我也没有爱上别人!陈游,你信我!” “嗯,我知道,我相信你。”陈游低下头,轻柔地吻去他脸颊上咸涩的泪水。 “陈游,”叶若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讨要安慰的小动物,“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陈游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回应。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那两片因为哭泣而有些红肿、却依旧柔软的唇瓣。这个吻,不带**,只有无尽的怜惜、安抚和深藏于心的绝望爱恋。 叶若一边依赖地回应着这个吻,一边还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噎着,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两人紧贴的唇间,带着无尽的酸涩。 这一刻的温存,甜美如鸩酒,饮下即是穿肠毒药。一个在爱人的亲吻中品尝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以为破镜重圆近在眼前;另一个却在同样的亲密中,提前预演着永恒别离,每一秒都在倒数着失去。他们紧密相拥,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生死的玻璃墙,一个在墙内春暖花开,一个在墙外冰雪漫天。这用谎言精心包裹的最后温存,是陈游能给予最残忍的温柔,也是他为自己选择最漫长的凌迟。 那个漫长而苦涩的吻,终于在两颗心都无法承受更多酸楚时,缓缓分开了。唇齿间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和泪水的咸涩。陈游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叶若汗湿的鬓角,望向窗外。原本密不透光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些,能隐约窥见外面深沉夜色的轮廓。他知道,当雾气彻底散尽,那轮被遮蔽已久的明月将会毫无阻碍地高悬天际,清冷的光辉会为叶若铺就一条离开此地永诀的归途。 “小叶子。”陈游转回脸,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轻快的语调开口,“雾……好像开始散了。看样子,最快今晚,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叶若的表情,艰难地吐出那个问题,“你……高兴吗?” 叶若原本因虚弱和哭泣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星光,骤然亮了起来,带着期盼:“真的吗?”他急切地抓住陈游的手臂,仰起脸,“陈游,你会和我一起走的,对吗?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陈游看着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那张因魂体不稳而愈发苍白透明的脸,所有准备好的、残忍的真相都堵在了喉咙口。他避重就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答:“嗯。” “那……你需要收拾东西吗?”叶若信以为真,即使身体虚弱得几乎坐不稳,却已经开始操心离开的细节,语气里充满了对“以后”的憧憬,“你有什么特别要带走的吗?我们出去后,先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你得好好补一补,脸色这么差……” “小叶子,”陈游打断他,声音低沉。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疯狂而自私的念头几乎冲口而出——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们不要出去了,就这样在一起,永远留在这里。但他看着叶若眼中对阳光和未来的渴望,最终还是将这份绝望的祈求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嘴角努力向上牵起,然而那笑容却僵硬无比,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眼底深处是掩藏不住的悲恸,看起来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不用……不用收拾什么。”他轻声说,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无法被带走。 叶若虽然虚弱,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游笑容里的异样。他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抚上陈游冰凉的脸颊,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不安:“陈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凝视着爱人的眼睛,“我们出去以后,就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再也不要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爱我了,也不会有人……让我这样爱了。” 陈游的心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抬起手,覆盖住叶若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将那只温热,尽管已开始流失温度的手掌压在自己的皮肤上。他重重地点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这是一个用尽全力许下明知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然而,叶若对此深信不疑。他永远不会怀疑陈游对他的爱,正如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句承诺的代价,是永恒的寂灭与分离。他心满意足地靠进陈游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憧憬雾散月明后的新生。而陈游,只是更紧地抱住他,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越来越清晰的、预示着别离的夜色。 时间在无声的拥抱中残忍地流逝。陈游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将叶若揉进自己不再跳动的心脏里,每一秒都像是从命运手中偷来的珍宝。窗外的黑暗逐渐褪去,一轮清冷的月亮挣脱了雾气的束缚,将惨白而明亮的光辉洒向这个沉寂的村落,也透过窗棂,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凄清的光影。 “陈游……我头好晕……”叶若的声音细若游丝,身体软软地倚在陈游胸前,几乎完全依靠对方的支撑才能坐稳。 陈游将脸深深埋进叶若的颈窝,在爱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的面部肌肉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扭曲着。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嘶吼在胸腔内震荡,那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却无法言说的绝望。他的眼眶通红,却流不出透明的泪,只有剧烈的颤抖传递着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很快……很快就没事了。”他强迫自己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月亮已升至中天,清辉刺眼,离别的时刻像冰冷的刀锋,抵在了咽喉。“小叶子,”他低下头,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叶若冰凉苍白的额头、脸颊和干涩的嘴唇,“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叶若虚弱得连点头的力气都几近于无,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脸往陈游的怀里蹭了蹭,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鼻音:“嗯……” 陈游俯身,深深地吻住那两片失去血色的唇,这个吻漫长而苦涩,带着诀别的意味。分开后,他犹不满足,又再次印上一个短暂又充满眷恋的亲吻。最终,他横抱起轻得如同羽毛的叶若,动作小心翼翼。叶若下意识地伸出无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走出房间,穿过幽暗的通道。墙壁上那些曾经模糊的照片,此刻在月光下异常清晰——每一张都定格着陈游与叶若往昔的幸福瞬间,笑容灿烂,亲密无间。 陈游用脚踢了踢桑超的房门。 “谁?!”里面传来桑超警惕又带着虚弱的声音。 “是我,陈游。可以离开了,没用的东西就别带了。”他从未心存恶念,叶若和桑超的同时出现,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 门吱呀一声打开,桑超脸色同样不好,但比叶若强上许多。他看见陈游怀里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叶若,吓了一跳:“他……他怎么了?!” “他有些不舒服。”陈游不欲多言,“跟上。” 桑超虽然满腹疑虑和担忧,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叶若的信任或者说此刻唯一的指望让他选择了沉默,快步跟了上去。 小院门口,宁君澜提着那盏蓝色的灯笼,和徐洋静静地等在那里。 “君澜姐。”陈游哑声招呼。 宁君澜的目光落在叶若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怜悯,轻轻叹息一声:“我来送他一程。”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村中小路照得一片清冷通明。宁君澜手提灯笼走在最前,蓝色的光晕与冰冷的月辉交织,照亮前路,也照出身后抱着叶若的陈游那僵直的背影。陈游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永远这样抱着他的爱人走下去。然而,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还是无情地出现在了眼前,树下停着那辆来时的小车。 陈游再次低下头,不顾一切深深地吻住叶若。一旁的桑超看得目瞪口呆,脑子一片混乱。 纵有万般不舍,锥心之痛,陈游还是用尽全身力气,轻柔地将叶若安置在后座,细心为他调整好姿势。桑超赶紧钻进了副驾驶座。 陈游俯身,指尖颤抖地轻抚过叶若冰凉的脸颊,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小叶子……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叶若意识模糊,微弱地发出疑问。 陈游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印上一个短暂而决绝的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出了那句残忍的祝福:“忘了我吧。” 叶若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尽最后的清醒嘶哑地喊出:“陈游!”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月光如同指引,车辆无需人力驱动,悄无声息地启动,沿着被月华照得发亮的小路,加速驶向远方,驶离这片生死边界之地。 陈游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载着爱人的车辆消失在月光尽头,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一直强忍的悲痛如山洪般爆发。他再也无法抑制,仰起头,对着那轮冷漠的明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他的眼中汹涌而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蜿蜒的血痕,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尘土里。 宁君澜和徐洋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再一次被命运碾碎灵魂的亡魂,在月光下崩溃恸哭,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任何言语,在此刻的绝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33章 第 33 章 时间与浓雾村庄的月夜同步,已是深夜。ICU内灯火通明,各种精密仪器发出规律或偶尔尖锐的鸣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叶若已经在这里昏迷了整整十天。十天前,他和桑超驾驶的车辆在一条偏僻的山路上失控,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奇迹般的是,两人体表仅有轻微擦伤,连安全气囊都未弹出,但被送往医院后,却双双陷入原因不明的深度昏迷,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如同植物人。 此刻,叶若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无数管线:鼻饲管、导尿管、最显眼的是胸口贴着的电极片,连接着床头那台不断跳动着绿色波形和数字的心电监护仪。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廓起伏,完全依靠呼吸机有节奏的“嘶——嘶——”声维持着生命迹象。护士刚刚记录完一轮数据,一切似乎与过去九个夜晚一样平静。 突然! 毫无征兆地,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原本平稳起伏的绿色波形猛地剧烈抖动起来,变成一串杂乱无章的、尖锐的锯齿波!几乎在同一时刻,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从稳定的98%开始断崖式下跌,迅速跌破了90%的警戒线! “嘀嘀嘀嘀!!!”刺耳尖锐的警报声瞬间划破了ICU的宁静! “3床!叶若情况不对!”负责监护的护士第一时间发现异常,立刻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几乎是瞬间,值班医生和另外两名护士疾步冲了进来。医生迅速走到床边,一边快速检查叶若的瞳孔反应,一边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 “快!查看气道!呼吸机参数是否正常?” “血压也在掉!准备升压药!” “心电图显示室性心动过速!准备除颤仪!肾上腺素1mg,静推!” 病房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一名护士迅速检查呼吸机管路和参数,确认设备运转正常,但叶若的身体却出现了自主的、濒死般的抗拒反应。另一名护士已经利落地撕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熟练地抽吸药剂。 而病床上的叶若,身体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不自然的抽搐。起初是手指细微的颤动,紧接着蔓延到手腕、手臂,然后是整个躯干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激烈冲撞,要挣脱这具躯壳的束缚。他的眉头紧紧锁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呈现出缺氧的绀紫色。 “血氧85%!还在降!” “准备电击!所有人离开病床!充电200焦耳!”医生声音沉稳,紧紧盯着监护仪屏幕。 护士迅速将导电糊涂在除颤仪电极板上。另一名护士已将肾上腺素快速推入叶若的静脉通路。 就在医生手持电极板,即将压向叶若胸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病床上,叶若的抽搐达到了一个高峰!他整个人猛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像是被扼住咽喉般的“嗬……”声,随即,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又猛地松弛下去。 紧接着,奇迹般地,那令人心惊肉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监护仪屏幕上,那条疯狂乱窜的绿色波形,开始逐渐恢复成虽然微弱但节奏清晰的窦性心律。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停止了下跌,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上爬升……92%... 94%... 96%…… 叶若身体的抽搐也完全停止了,他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只是胸膛的起伏似乎比之前明显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部力气的殊死搏斗,此刻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医生和护士们都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放松。医生仔细检查着叶若的各项体征,低声对护士说:“记录抢救过程。情况暂时稳定,但原因不明,加强监护,随时准备再次抢救。” 他们不知道,就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里,一个游荡在生死边界整整十天的生魂,在另一个被月光照亮的诡异村口,被挚爱亲手推回了这具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躯壳。剧烈的生理反应,正是灵魂与身体重新融合时,产生的排异与震荡。而此刻,现实世界的叶若,能否真正苏醒,以及醒来后能否保留那段跨越生死的记忆,仍是未知数。 深夜的ICU病房,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轻柔的嘶鸣。与叶若相隔不远的另一张病床上,桑超的身体只是经历了一阵短暂的、幅度不大的痉挛,随后便迅速平静下来,监护仪上各项跳动的数字和曲线很快回归平稳。 而叶若这边的情形则截然不同。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叶若的姐姐叶文,接到医院的紧急电话后,一路飞车赶来,脸上毫无血色,呼吸还未平复便冲到了病床前。她紧紧握住弟弟冰凉的手,目光焦急地扫过那些闪烁着数字和曲线的屏幕,显示心率、血压、血氧的指标,此刻竟都出人意料地稳定在了正常范围之内,与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判若两然。 叶文刚想松一口气,视线却猛地定格在叶若的脸上—— 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毫无征兆地、缓缓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浸入鬓角的发丝。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正深陷于某个极其痛苦的梦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叶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下意识要起身去叫医生。就在此时—— 一声嘶哑、凄厉到变调的呼喊,猛地从叶若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陈游!!”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叶文!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病床上的弟弟。 陈游? 他怎么会喊出这个名字?! 叶文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那场惨烈的车祸……陈游当场就已经……他们全家费尽心机,甚至找来桑超扮演叶若的“男友”,就是为了严防死守,不让叶若回忆起任何与陈游、与那场灾难有关的片段!医生也说过,这种选择性失忆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可他现在……怎么会?! “叶若?叶若!你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叶文俯下身,双手微微发颤地轻拍弟弟的脸颊。 床上的叶若,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沾湿了苍白的脸颊。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终于,在那声凄厉的呼喊后,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眼皮艰难地、缓缓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头顶刺眼的白光和晃动的人影。他虚弱地眨了眨眼,模糊的光斑逐渐凝聚,眼前姐姐那张写满担忧和惊愕的脸庞,终于清晰地映入他的瞳孔。 意识似乎还没有完全回笼,但有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却比任何记忆都更先、更深刻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气音:“姐……”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直直地望向叶文,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迷蒙水汽的眼睛里:“陈游呢……?” 这句话问得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仿佛他从未忘记过这个人,仿佛陈游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下,随时都会回来。 叶文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她握着叶若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不仅想起来了,而且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爱人。 当“陈游已经去世”这个冰冷的事实,最终由姐姐叶文哽咽着、小心翼翼地确认时,叶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生气,都随着那个名字的确认而被彻底抽空了。从那一刻起,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 桑超出院前,曾来病房看他。桑超的神情带着恍惚,和对叶若状况的担忧,但他絮絮叨叨间提到的,全是现实中的车祸和医院的治疗,对于那个浓雾弥漫的村庄以及任何超乎常理的经历,他都只字未提,眼神里也没有丝毫相关的记忆。叶若沉默地看着他,那段诡异的插曲,只在桑超脑中留下了空白。 叶若坚持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谢绝了所有家人的陪伴。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辗转找到了陈游父母现在的住址。那是一个老旧的居民区,他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躲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窗。不过一年光景,两位老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背影佝偻,鬓边白发刺眼。他们曾待他如亲生儿子,可如今,他却连站在他们面前说一句“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 随后,他回到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那套陈游全款买下、只写了他一个人名字的公寓。用钥匙打开门,一股尘埃混合着时光停滞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昏黄的光柱,照出家具上积攒的厚厚灰尘。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们共同生活的印记,如今却死寂得令人窒息。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挽起袖子,打来清水,开始沉默地、一寸一寸地擦拭打扫。从客厅到厨房,从卧室到阳台,动作缓慢而机械。擦拭书桌时,他会对着某个角落出神;整理衣柜时,他抱着陈游留下的衣服,把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呼吸着那早已淡去、却依稀可辨的、独属于陈游的气息,肩膀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让这个“家”恢复了表面的洁净,却也彻底抹去了最后一点生活气息。 接着,他开始打包。所有属于陈游的物品,所有承载着共同回忆的物件——相册、一起买的摆件、陈游送他的各种小礼物……他都小心翼翼地收进纸箱,用胶带封好,做完这一切,他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通过中介将房子挂牌出售,价格甚至低于市场价,唯一的要求是:尽快。 当他在售房合同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距离他苏醒,刚好过去一个月。 他回了一趟父母家,像往常一样吃饭、聊天,甚至还会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回应家人的关切。他绝口不提陈游两个字,也不再流露出任何异常的情绪。他陪着父母散步,看电视,度过了看似平静的一周。哥哥姐姐暗中观察着他,见他如此正常,一直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暗自庆幸并相信,弟弟终于接受了现实,准备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们看不到的是,叶若在每个深夜独自醒来时,望着窗外无边夜色那空洞的眼神;也听不到,他偶尔在睡梦中压抑的、破碎的呓语。那看似愈合的平静水面下,是暗流汹涌、从未停止的悲恸与思念。 第34章 第 34 章 傍晚时分,楚萧正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出神。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带着一丝疑惑,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有些低沉、却莫名熟悉的男声:“……楚萧,是我,叶若。” 楚萧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叶若?怎么会是他?自从去年那场夺走陈游生命的惨烈车祸后,重伤昏迷的叶若在苏醒后不久,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断绝了与所有旧友的联系,包括他这个曾与陈游亲如兄弟、并帮忙料理了后事的人。楚萧曾去医院探望过昏迷不醒的叶若,也尝试过在他苏醒后联系他,但都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他也只能将这份牵挂埋在心底。 “叶若?真的是你?你……还好吗?” “嗯,我还好。楚萧,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方便的话,我一会儿过去找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楚萧立刻应下,报上了自己公寓的地址,“你直接上来就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楚萧依然有些怔忡地站在原地,思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搅得纷乱。 这时,一双手臂从身后温柔地环住了他的腰,一个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窝。 “谁的电话呀?让你这么出神。”顾杰的声音带着慵懒和亲昵,呼吸拂过楚萧的耳畔。 楚萧微微侧过头,轻声回答:“是叶若。” “叶若?”顾杰的语调里透出明显的诧异,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以及那个与名字紧密相连已经逝去的陈游。他和楚萧在一起后,曾见过陈游和叶若几次,也知道楚萧与陈游是多年的挚友。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曾因为陈游而暗暗吃过醋。陈游去世后,叶若的消失也曾让楚萧消沉了很久。“他怎么……突然联系你了?自从陈游走后,他不是就再也没消息了吗?” “嗯,”楚萧叹了口气,抬手覆上顾杰环在他腰间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他突然打来的,说有点事要聊,一会儿就过来。”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我也没想到他会联系我。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感情那么深……陈游突然走了,我当时真的很担心叶若会承受不住,做出什么傻事。现在他能主动出现,或许……是件好事。” 顾杰察觉到楚萧语气中那份对过往的怀念和对叶若的担忧,他收紧了手臂,将楚萧抱得更稳了些,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别想太多了。他能主动找你,说明他现在状态应该平稳了些。也许,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或者……是想了解一下陈游最后的事情。无论如何,他能走出来,总是好的。” 楚萧点了点头,靠进顾杰的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度。窗外的夜色渐浓,他心中却因为叶若的即将到来,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个曾经与陈游形影不离的叶若,在沉寂了一年之后,为何会选择在此刻出现?他究竟,带来了怎样的故事,或是……怎样的决断? 没过多久,一阵短促而轻微的门铃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楚萧快步走到玄关,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手。 门打开的瞬间,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消瘦得几乎脱形的身影。楚萧呼吸一窒,差点没敢相认。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半分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神采飞扬的叶若的影子?他脸颊凹陷,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原本合身的衣服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了一副骨架上。 “叶……若?”楚萧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侧身让开通道。 叶若的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短暂到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声音沙哑干涩:“楚哥,”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游离,“……好久不见了。” 楚萧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紧,侧身将人让进来:“别站在门口,快进来再说。” 叶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客厅。顾杰也从沙发上站起身,目光落在叶若身上时,同样难掩惊诧。 “杰哥也在。”叶若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声音依旧低哑。 顾杰点了点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叶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 叶若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目光,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含糊地应道:“……懒得收拾了而已。” “坐吧,别站着,”顾杰示意沙发,转身朝厨房走去,“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不用麻烦了杰哥,我……我说几句话就走,不打扰你们太久。” 楚萧已经关好门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叶若异常单薄的肩膀上,将他引向沙发。手掌触及之处,隔着薄薄的衣物,是清晰硌手的肩胛骨,瘦得让人心惊。楚萧心头一沉,朝厨房方向的顾杰递了个眼神,顾杰会意,还是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放在叶若面前的茶几上。楚萧则在叶若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怎么突然想着过来了?之前……我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也去过医院,但都联系不上你。” 叶若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的手指上:“之前……那场车祸之后……我失忆了。所有……所有关于陈游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顾杰将水杯推近叶若手边,然后在侧面的沙发坐下,沉默地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叶若忽然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楚哥……后来,我见到他了。” “见到他?”楚萧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重复道。 “嗯,见到他了。”叶若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眼神空洞,“陈游……他这个人啊,死都死了,还是……放心不下我。”他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楚萧,“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知道,我就是见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楚哥,这次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楚萧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叶若是不是因为打击过大,精神出现了问题?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沉声问:“什么事?你说。” 叶若从随身带着的那个看起来有些旧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光洁的茶几面上。“这张卡里……有一些钱。想麻烦你……帮我转交给陈游的爸妈。” 楚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们?叔叔阿姨他们……其实一直很惦记你。” “我……我不敢见他们。”叶若猛地摇头,“陈游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可能就不会死!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他最后……解开了安全带扑过来护住我……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楚萧,“楚哥……我求求你……以后,帮忙多照看照看两位老人……行吗?” 即使叶若不说,楚萧也从未忘记过这份责任。陈游是他大学时代最铁的兄弟,在他无数次因为寻找顾杰而失落彷徨的日子里,是陈游陪他喝酒,听他倾诉,给他支撑。这份情义,他早已将陈游的父母视作自己的亲人。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的。” 叶若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一点,但随即又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那……楚哥,后天……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他吗?我……我怕我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走上去。” “好,”楚萧没有任何犹豫,“后天,我陪你去。” 叶若闻言,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面向楚萧,深深地、几乎呈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麻烦你了,楚哥。真的……谢谢。” 楚萧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感觉到掌下的骨骼硌人,心中五味杂陈。 送走叶若后,房门轻轻合上。顾杰走到楚萧身边,看着他凝重的神色,轻声问道:“陈游当初……那么爱他。他怎么连自己去墓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楚萧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和深刻的理解:“有时候,越是深爱,在面对因己而起的失去时,就越是无颜以对,迈不出那一步。”他想起往事,“当初,只是听说你要订婚,我连当面问清楚、等你一个清醒答案的勇气都鼓不起来……何况叶若,他是亲身经历了那场车祸,眼睁睁看着陈游为了护他而……他活着,而陈游不在了。这种幸存者的愧疚……太重了。” 顾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想起叶若刚才的话,担忧地蹙起眉:“可他刚才说……他失忆了,现在又想起来了,还说什么‘见到’了陈游……这听起来太……他不会是因为突然恢复记忆,刺激太大,产生幻觉了吧?” 楚萧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无尽的黑暗里:“不清楚。但愿……不是吧。后天见了面,再看看情况。” 第35章 第 35 章 叶若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刮净了胡茬,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服,尽管憔悴依旧,却透出一种平静。他提前一天驱车来到了陈游老家所在的小县城,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将车停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巷口。他看到陈游的母亲提着菜篮走出,父亲的背脊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两位老人脸上刻满了丧子之痛带来无法磨灭的沧桑。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叶若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各种精心挑选的祭品和纸扎的东西,甚至还有几套精致的玩具和文具。他驱车驶出县城,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驶向陈游长眠的乡下山坡。这里没有公墓的规整,只有一片依山傍水的坟地,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他将车停在泥泞的路边,来回好几趟,才将那些沉重的东西搬上长着青草的山坡。当那座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映入眼帘,上面深刻着“爱子陈游之墓”几个字时,叶若一直强撑的平静瞬间土崩瓦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踉跄着扑到墓碑前,冰凉的石头硌痛了他的膝盖,他却毫无所觉,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摸那凹陷的刻字。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平复下剧烈的哽咽。他开始沉默地、一件一件地将带来的东西摆放出来,仔细地清理着墓前的落叶和尘土。 忽然,一阵清凉的山风毫无征兆地拂过,卷起几片落叶,温柔地绕着他盘旋了几圈,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叶若怔了一下,随即,那布满泪痕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其苦涩却又带着慰藉的浅笑,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轻声呢喃:“是你,对不对,陈游?我就知道……。”那阵风仿佛回应般,又轻柔地持续了片刻,才悄然散去。 他点燃了香烛,跳动的火苗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明亮。然后,他开始将那些纸扎和祭品投入燃烧的铁盆里,跳跃的火光将他苍白的脸映得通红。 “这些,”他拿起几套漂亮的童装和玩具,声音平静地像是在闲话家常,“是给秀华和田锦、田鑫他们的。那边……应该没有商场吧,别让孩子们穿旧的。” 他又拿起几件质地精良的女性衣物和茶叶:“这些,是给君澜姐的。她喜欢喝茶,我挑了最好的。” “这些,是给徐洋的,有咖啡和帽子。” 然后,他拿起最大、最丰厚的一摞,那是各种名牌衣物、手表、甚至还有纸扎的跑车模型,一股脑地投入火中,火苗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声响。“这些……都是给你的。给你的是最多的,你这醋坛子,可不许再瞎吃醋了。”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尾音却还是带了哽咽。 最后,他拿起几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他生前最珍视的一些小物件——一块他喜欢的腕表,几本珍藏的绝版摄影集模型,还有他们的合照,甚至还有一个他最爱牌子的巧克力模型。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火中:“这些……是我的。你先替我好好收着,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要是敢弄丢一件……我可是要跟你闹的,闹得你不得安生……”火光熊熊,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舍。他清晰地记得在那个迷雾村庄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叔叔阿姨那边……你别担心,我已经拜托楚哥多照看了。陈游……一会儿,你到山下面来接我,好不好?这条路……我一个人走,害怕。” 又是一阵山风适时地吹来,将燃烧的灰烬高高卷起,盘旋着升向天空,仿佛无声的应答。 他怎么会害怕陈游呢?那是即便跨越了生死界限,也依旧会为他引路、予他怀抱的爱人啊。他害怕的,从来只是没有陈游的、孤独的长路。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盆温热的灰烬。叶若站起身,走到冰冷的墓碑前,缓缓蹲下,最后一次用指尖细细描摹着那个名字的每一笔划痕。 “你家……地方挺大的,再住我一个,没问题吧?我还睡我之前那个房间……我很喜欢那间屋子,窗户能看到山。”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坡,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回到车上,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车厢内一片死寂。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取出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匕首。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他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平静得可怕,对准自己左手腕部,利落地横向一划——动作快、准、狠。 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深色的车垫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暗红的痕迹。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想了想,吃力地推开车门,不能死这车里面,以后或许还要卖掉。他靠着冰冷的轮胎坐到了地上,背对着那片埋葬了他所有爱恋与希望的山坡。 失血让他的体温迅速下降,视线开始模糊,嘴唇失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他用沾着血的手指,颤抖着掏出手机,开始艰难地编辑短信,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急剧流失的力气: 「楚哥:当你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非常抱歉,最后还要麻烦你来处理这样的烂摊子,可能需要你……通知一下我的家人。别怪他们,也别怪我。」 「我去找陈游了。他一个人在那邊,太孤单了。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见到过他,在那个雾蒙蒙的村子里,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但这都不重要了……就算没有那段记忆,只要我想起他,只要我知道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最终……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如果无法和他分享以后的时光,那将是我永远的遗憾。」 「我们早就说好的,如果谁先走了,另一个一定要来接。这个骗子……他食言了。所以,只好我主动一点,去找他算账了。」 「楚哥,最后,最后再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想办法把我葬在陈游旁边。如果叔叔阿姨实在不同意……就把我的骨灰,悄悄撒在他的墓地周围。黄土之下,草木之间,我总要……和他在一起的。」 「楚哥,对不起,谢谢你。——叶若」 直到意识彻底模糊前的那一刻,他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了发送键。手机从无力滑落的手中掉在血泊里。 此时,楚萧和顾杰的车正疾驰在通往村子的公路上。楚萧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提示音。他划开屏幕,那条浸透着绝望和决绝的信息赫然映入眼帘! “叶若!!”楚萧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对着顾杰嘶声喊道,“快!再开快一点!叶若出事了!”然后他快速的拨打了打120!告诉他们叶若的位置。 顾杰猛地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车辆在乡间公路上疯狂加速。 而山脚下,靠着车轮的叶若,生命正随着身下不断扩大、变得粘稠暗红的血泊飞速流逝。他的意识逐渐涣散,视野被一片温暖的白色光芒所取代……在光芒的尽头,他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带着他记忆中那般温柔又带着些许责备的笑容,向他快步走来。他又听到了那声熟悉带着宠溺的轻斥:“傻子……”然后,是一个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拥抱,将他彻底包围。 他脸上带着幸福安详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最终,在陈游那座黑色墓碑的旁边,悄然立起了一座同样材质、同样样式的新碑,上面刻着——叶若。 那个曾坚信生命不可亵渎的人,最终以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对爱情最古老的献祭。原来,殉情并非只是遥远传说里的痴妄,而是当爱意沉重到生命无法承载时,灵魂做出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回答。 楚萧和顾杰是最后离开那片寂静山坡的人。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草蔓生的下山小径上。 顾杰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望那片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宁静的墓地。两座并排而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在金色的光晕中仿佛被赋予了温度。他轻声开口:“楚萧,你说……他们现在,算不算终于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了。” 楚萧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应该吧。叶若他……用最决绝的方式,为自己选择了终点和归宿。我以前从不知道,他爱得这样……不留余地。” 两人默立片刻,然后同时转身,继续沿着小路向下走。周围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林发出的沙沙声,远处传来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以及不知藏在哪棵树上、孜孜不倦的夏蝉嘶哑的鸣叫,共同编织成一首属于山野生命盎然的背景音,与山坡上那永恒的沉寂形成了微妙的对峙与融合。 走着走着,顾杰忽然用力握紧了楚萧的手,手指微微发颤。他抬起头,望向楚萧的侧脸,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楚萧……以后,不管我们俩……谁先走到那一步,另一个……也一定要来接对方,好不好?别留下一个人……像叶若那样……” 楚萧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正面面对着顾杰,夕阳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不能。” 顾杰愣住了,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眼底瞬间漫上委屈和受伤,嘴角下意识地向下撇了撇:“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你最爱的人了吗?” 楚萧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揪。他立刻用力反握住顾杰的手,将他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的颧骨,眼神无比专注而温柔:“傻瓜,胡思乱想什么?正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所以……才不能。”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顾杰的肩膀,望向远方村落:“我爸爸,还有阿姨,他们都还在。我们得好好活着,陪他们走完最后的路,给他们养老送终。这是我们的责任。”他收回目光,重新凝视着顾杰的眼睛,那眼神深处藏着无比深沉的爱恋与承诺,“所以,请你……一定要死得晚一点,活得更久一点。等他们都安顿好了,世间再无牵挂……”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许下一个庄重的誓言,嘴角牵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 “所以请你死的晚儿。晚点儿的话,我会跟你一起走。” 顾杰听完,原本的委屈和不解瞬间化为汹涌的酸涩和滚烫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他明白了楚萧的拒绝背后,是怎样一份深沉到极致、将责任与爱意紧密交织的担当与深情。他猛地扑进楚萧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好……我答应你!我等你……我们一起!” 楚萧也用力回抱住他。 他们从年少时炽热懵懂的心动,到历经十年分离磋磨后愈发沉淀坚贞的深爱,早已将彼此的灵魂熔铸进自己的生命脉络。这份爱,不再需要轰轰烈烈的证明,它沉淀在每一个相依的晨昏里,镌刻在每一份共同承担的责任中,最终化作一个超越生死、静待花落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