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失恋后看到前男友上了新闻联播》 第2章 两重相遇 夜航船(是的,我想改个名。) 第一章两重相遇 钱塘江畔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团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天际。 程远倚着栏杆,任江风灌进衣领。这个时节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吹在脸上像细密的针,扎得人清醒。远处,是城市不眠的万家灯火,织成一片璀璨又疏离的星网;近处,江水在黑暗中奔流,涛声低沉,吞没所有杂音。他站在光与暗、喧嚣与寂静的交界,像一个被抽离出时间的人。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短暂亮起,是游戏论坛的提醒,又有多少玩家在急切催问新作进度。他没有点开,只是将手机翻过,扣在冰凉的栏杆上,屏幕的光亮瞬间被黑暗吞噬。 中年的寂寞是什么?并非无人理解,而是太多人,理解错了方向。他们以为他功成名就,理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无人知晓,当一个人几乎实现了所有少年梦想,将想证明的悉数证明后,内心反而会陷入一种更深的虚无。如同攀登者终于抵达峰顶,却发现山巅空无一物,唯有更彻骨、更寂寥的风。 何以排遣这寂寞?父母家人,是自己的来时路,却不能探讨心中的幽微。志同道合的友谊曾令人热血沸腾,也是支持他走到巅峰的力量源泉。可是共克艰难容易,共享富贵的时候,那曾经深挚的友谊似乎也在名利中有所褪色。爱情呢?呵,爱情。 他曾在一个深度访谈中,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剖析过爱情这种生物学现象:“……无非也是受荷尔蒙支配。那种欢愉,只是一时激素作用的峰值,而人,终究要在漫长而无聊的空虚中,度过此生的大部分时间。” 三十岁快过去一半,他有过一些可以称之为谈恋爱的感情关系,但总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散了,基本都无疾而终。也许是他已经无师自通地获得心理的自洽,不再需要另一个人来圆满。 走过江边步道,他选择步行走来参加今晚的演讲。不再年轻,总要讲讲养生,又实在没有时间,只好把握零碎的迈开腿时间。每次一个人走在江边,也都会摒除了现实的思虑,引发自己一些最深层次的思考。 深吸一口江边清冷的空气,程远转身汇入通往会展中心的人流。灯光将他身影拉长,方才那个倚栏沉思的男人已被妥帖地收起,换上的是行业领军人物的公众面具。 作为刚刚在游戏产业大放异彩的成功典范,公司早就预定好要在业内做一次授课性质的演讲。原定的讲师是公司另一位合伙人。但一小时前,对方的短信简单直接:“孩子发烧,我得去医院。”后面跟着个苦脸表情。 程远回了句“孩子要紧”,便接下了这场临时演讲。对他们这些创业者来说,互相补台是常态。虽然准备时间短,但腹稿早已在从江边步行走来的路上,酝酿成熟。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介绍词在会场回响,追光灯锁定在舞台入口。程远在掌声中迈步上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掠过一片模糊而热情的面孔。他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指尖触及冰冷的金属,将最后一丝江边的疏离感彻底封存。 台下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盛潇然指间那支暗红色钢笔正随着她漫无目的的思绪轻轻转动。笔杆在指尖划过一个半弧,即将开始新一轮旋转时—— “……让我们有请,‘擎火科技’创始人,程远先生!” 那个名字,透过音响,清晰地凿进她的耳膜。 程远。 转动的笔尖倏然停住。笔杆从她松脱的指间滑落,“啪”一声轻响,滚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周遭鼎沸的人声与掌声,仿佛在那一刻被迅速抽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面听众的肩头,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愕然,投向那道被追光笼罩的身影。 简单的深色T恤,工装裤,短发利落,下颌线比少年时更加清晰硬朗,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是他。跨越十年光阴,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出成熟男人的稳重。 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挺拔的轮廓。程远的演讲开始了。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游戏不是简单的娱乐产品,它是技术的结晶,是叙事的艺术,更是文化的载体。我们做的,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是在虚拟世界里,构建我们的精神故乡。” 这话语,如此熟悉。盛潇然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西湖边,那个少年挥舞着手臂,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潇然,你信不信,游戏会是未来的第九艺术!我要做的,就是能传递我们中国人自己美学和精神的游戏!” 信,怎么不信。她当时可是把他每一句豪言壮语,都当成了未来的预言。 那时,二十岁的她笑着点头,觉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傻得可爱。 “……世上有不少消遣时间、排解虚无的工具,比如大家都追求的爱情,但它的上限极高,但缺点同样致命——太不稳定。爱情的对象、时间、浓度,都充满变数。它会让你付出难以估量的边际成本。对于一个追求稳定产出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最优选择。” “相比之下,去实现一个切实的理想,甚至完成游戏里的一个任务,获得的幸福感虽稍逊,却稳定可靠得多。” 听见观众席里不时响起的私语讨论声,自己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孩甚至“啧啧”出声,潇然悄然抿起嘴角,不愧是他,游戏胜过爱情的道理也能找到唯物主义的支撑。 演讲进入下一阶段,程远正操作电脑,准备切换PPT,分析他的团队如何将《山海经》的异兽与敦煌壁画的美学融合,创造出震撼全球的角色设计。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台下。然后,定格。他正在说话的嘴唇微微顿住。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突然被输入了一道无法解析的古老指令。整个会场都察觉到了这短暂的停顿,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细微的疑惑。 只有盛潇然知道,这停顿的源头。 四目相对。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人海,隔着无数个岔路口的选择。 盛潇然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又用力地跳动着。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无比得体的微笑。 ——好久不见。 程远迅速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众人的错觉。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流畅地接上了之前的讲解。 培训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讲台,将他层层围住。名片、合影、滔滔不绝的请教。盛潇然安静地收拾好笔记本和钢笔,像一尾鱼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喧闹的会场。 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就像两条曾无限接近的平行线,在短暂的交错后,注定要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晚上七点,盛潇然窝在公寓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合租的室友萱妹蜷在另一边,抱着手机刷得不亦乐乎。 多年的职业需求,研读新闻联播已经成为刻进生活的习惯,这个习惯老是让萱妹抱怨“吃饭时间非要这么严肃吗?”不过还是每次会在晚餐时间乖乖打开中央一台。 庄严的片头音乐响起,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播报着当日要闻。盛潇然心不在焉地挑起一筷子面,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撞入耳膜。 “近日,国产大型游戏《山海》在全球范围内引发热烈反响……该游戏制作人程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镜头切换,程远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他穿着合体的衬衫与西装外套,站在充满科技感的公司展厅里,面对镜头,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们只是尝试,把中国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盛潇然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昨天刚在讲座上目光相撞,今天又在新闻联播上看见他?要不要这么密集啊!?还让不让人喘口气缓一缓了? “我记得我小时候不是说打游戏是毒害青少年吗,现在游戏居然都上新闻联播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啧啧啧……” 萱妹转过头来求共鸣“哎,姐你的表情……好奇怪啊,看新闻联播还能看出这么充沛的感情来?” 盛潇然蓦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个……是我初恋的男朋友。”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初恋?这个词太甜美,几乎承载不了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最后……算不上争吵的离散。 “刷”的一声,萱妹以光速把脸重新贴回屏幕,仔仔细细、寸寸缕缕地研究起来,仿佛要从像素里分析出朵花来。直到新闻画面切换,她才意犹未尽地扭过头,满脸狐疑地看向盛潇然:“这……好像也不是很帅啊?姐,你不是说自己是颜控吗?” 盛潇然几乎要被气笑:“这可是新闻联播!你以为是你家哥哥们的百万修图师吗?再说了,只凭一张脸,能站上这个舞台吗?” “哦,那倒也是。”萱妹挠挠头,像个好奇宝宝,“那他到底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救了落水儿童还是开了战斗机啊?” “合着你刚才光看脸,根本没听内容啊?”盛潇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拿起遥控器按了回放,“《山海》大型游戏,口碑业绩双丰收,制作人介绍新的产业业态,文化输出……” 萱妹这次认认真真、屏气凝神地看完了整段报道,看完后,小脸上充满了肃然起敬:“哇……真的好厉害。姐夫……啊不,前姐夫一看就是那种超级学霸,难得还又帅又智慧又沉稳,现在肯定还特别多金……” 她的目光从屏幕慢慢移到盛潇然身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停顿了三秒,她像是突然找到了安慰的角度,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这说明姐你的眼光超级好啊!而且跟这么优秀的人谈过恋爱,也证明了姐你本身有多么多么优秀呀!” 盛潇然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停,你别说了。我承受得住。” 萱妹识趣地闭上嘴,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好奇依旧闪烁。 盛潇然向后靠进沙发里,盯着已经切换到国际新闻的电视屏幕,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一向是追求卓越的人,兼具实现目标的能力与超凡的耐心,在自己深耕的领域取得成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她未曾料到,这成就竟如此之大,如此轰动,足以照亮国民级的屏幕。 萱妹正在手机上埋头搜索“程远”的信息,她关注的,肯定是感情八卦,可搜索到的信息实在太少,颇有点失望,“什么绯闻都没有,网上有玩家说,他这样的人就该保持单身,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潇然笑道,“网友是不是想多啦,他这个人,恐怕是有女朋友也很难影响到他拔剑的速度。” 她关掉电视,起身收拾碗筷。萱妹穿着毛绒兔子睡衣,像个小尾巴似的蹭到厨房门口,探进脑袋,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姐,他……到底是哪种前男友啊?是你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那种吗?” 盛潇然闻言,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摇了摇头:“不是。恰恰相反,我希望他好,真心的。” “啊?”萱妹的小脸皱成一团,更加迷惑,“那看来……他没伤害过你?难道……是你把他给甩了?” 提起往事,盛潇然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像是望向了一片迷蒙的雾气:“不是。是他……拒绝了我。或者说,我们之间,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啊?!”萱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抓狂的困惑,“那到底是谈了还是没谈啊?!没谈过不是更遗憾吗?啊不,谈过还放跑了才更遗憾吧?啊不不不……我这脑子要炸了!” 听着萱妹语无伦次的嘀咕,盛潇然走过去,在她毛绒绒的睡衣帽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好了,小八卦精,今天先放过我吧,嗯?” 萱妹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盛潇然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孤寂的亮痕。 第3章 雪泥鸿爪 第二章雪泥鸿爪 滴滴……电脑上传来了社交软件的提示声。盛潇然回过神,站起身打开来笔记本电脑,是网友在她最近发的解读视频下的评论。 “楼主你说出了我的心声,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生姐妹~”即使此刻她心情复杂,嘴角也忍不住浮起一个微笑。 感谢互联网,感谢自媒体,感谢视频平台,她在心里默念。它们不仅赐予她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还赐予她一个永不孤单的虚拟人际网络。那些素未谋面的关注者和同好,用点赞、评论和弹幕,为她织成了一张新的、脆弱却广袤的安全网。 可在这真实的、有着泡面气息和新闻回响的夜晚,那些虚拟的热闹都逐渐退潮了。 今晚电视屏幕上程远成功的身影,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生活的所有不确定与微小。 那段被时光打磨得模糊不清的青春记忆,一同涌上心头。 与他之间的渊源,贯穿了整个少年、高中与大学时代,那些仰望,那些亲密,那些暧昧,少年相识,书信往来,别后初见,周周折折,孤注一掷,黯然分开,有太多的画面,太多的情节。 可此时此刻她脑子里蹦出来的,居然是一个最久远的回忆段落,那是自己做过最蠢也最勇敢的事。 高中时,从学校到她家大概15分钟的自行车程,从分岔路口算起,大概有10分钟他们回家的路程是一致的。偶尔遇到聊上一路,足够她开心好几天的。 大概是她高二的时候吧,他就快高考了,上学放学时间都调整了,回家路上很难遇到,在学校里也很难遇到,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她就谋划着来了一次偶遇。 精心算计过了,能够确定遇到他的时间地点,只能是在高三生上学而她不上的周六下午,高中生难得有一整个休息的下午,好友要么出去难得的放松了,要么在家里卷学习。 她在艳阳高照的两点钟,蹲守在他们上学必经之路旁边的小卖铺里,不时探头看看,心里还嘀咕着,都快到时间了还不出来,想迟到吗? 终于,等啊等啊,心砰砰跳地不知道等了多久,烈日下没什么人烟的车道上,远远地骑过来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以极限速度驱动着他那辆有些年头的老式自行车,车筐里还装着一个灰突突的篮球。 虽然隔着老远,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然后不顾身后小卖铺老板的追问,赶紧飞奔出去飞身上车,赶在他之前骑上车子在路上慢慢晃悠,好像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人一样悠闲地前行。 默数十个数后,假装很意外地听到身后的人招呼,盛潇然,你今天也去学校啊? 嗯,啊,我有练习册落在学校了,今天要做的,去取回来。 不知所云的聊了一路后,一起把自行车停在车棚,目送他一手抱球急匆匆地跑去上课了,她心满意足地直接骑车回家,甚至都不用走出车棚。 这不值一提的小片段一直是她心里最私密最酸甜的青春记忆,在两人后来走得最近的时候也不曾跟他分享。 高中两年上下学途中她一次次掐着时间制造的偶遇,曾经聊过什么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路上等待的忐忑,等不到的失落,真的偶遇后心中的雀跃和强装镇定。 年深日久,连他少年时的样子都在脑海里逐渐模糊了,但彼时他远远骑车过来时,灰色外套迎风兜起的身影却始终清晰如昨。 那些被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摩挲、镀上金边的偶遇画面,在他的记忆里,肯定只是一帧帧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那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插曲,那件他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的衣裳,他转着篮球走进校门的身影,他看向她说话时不经意的一瞥…… 所有这些他早已遗忘的细节,都被那双墨黑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摄像机,一帧不漏地收录下来,在往后的岁月里,被她用孤独的想象和炽热的情感反复冲洗、放大、渲染,供奉成了一幅不朽的神像。 那时,那个混合了想象的身影,是她孤独青春里唯一的光源。 她曾凭借那点光,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 只是过去同行的路再长,也在二十岁的那年戛然而止。往后的十年,各自航行在自己航道上,再不相交,也各不相欠。 第4章 隐形的阅卷人 第三章隐形的阅卷人 厨房的水流声哗哗作响,冲刷着碗筷,也像是在冲刷着盛潇然混乱的思绪。指尖感受着温水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份被重逢激荡起的凉。 猝不及防的见面,激荡起的思念和情愫或许有些翻涌,但更多的,是对标自己的人生后激起的涟漪。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句话,第一次见到后便默默铭记于心。 “真正爱过的人,断联后也不会真的消失,而是会变成你人生考场上的监考老师,不说话,不打扰,但你总觉得他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盯着你的答卷。” 今晚的新闻联播已经把他的满分答卷甩在了自己脸上,可她的答卷又如何呢?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鸿沟和差距,这种差距无关于地位、权力、钱财,而是一方十年如一日的探索、创新、碰壁、搏杀中积攒的人生阅历和沉淀,另一方在体制的庇护下安于现状混吃等死。直到跌了跟头,才发现离开了体制的庇护自己一无所有。 离开研究院,已一年又半。这一年半以来是一场“种田式”的成长。像是把过去的自己连根拔起,重新扔进一块陌生的土地,逼着她从土壤里重新吸取养分。 而这半年以来,竟也诡异地伴随着种种关于他的访谈和新闻,同在一个行业,擎火就像一枚冉冉升起的新星,吸引了所有从业者的目光,当然也包括她这个“故人”。 她看着他站在更大的舞台上,谈论着理想、文化与技术,每一次成功的消息传来,都像是在无声地印证着他们当年选择的不同,与如今世界的云泥之别。 这感觉很奇怪,仿佛她在这边低头垦荒,偶尔直起腰擦汗时,总能望见天际线上,他乘坐的那艘巨轮正驶向更辉煌的远方。而她开垦的这块地,明年是丰是歉,却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虽然这张答卷的分数不高,至少在她自己心里也算及格。如果今天遇到他的她是那个没有离开过研究院的助理研究员,会更羞于面对吧,恐怕连分数都不敢说是正的还是负的。 “假如能自己给自己判分数,有勇气走出这一步,我至少应该给自己加个十分吧!” 潇然打开自己每天录视频的平台网站,却坐在电脑前迟迟没有动作。良久,忍不住再次打开了音乐软件,听起那首自游戏发售后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情歌。 “千里的路 若是只能 陪你山水一程 这一程一起走 是多么多么自由……” 歌曲制作人那栏,词作者是他的名字。能写出这样的歌词,他是否已经拥有过那样的真爱了?他的内心,是否早已被另一个人完全占据过了? 音声婉转在心,已经流过了不知多少遍。想着这首歌不知他是写的谁,是写的时候想到了谁,是什么样的情绪? 就算是靠体验同感来写作,可在歌词创作时,总会想到自己的感情和感受吧,总会把回忆里的关于感情的情绪融入进去的吧?这些情绪这些回忆都是和谁有关? 一遍遍揣想他是在什么状态什么心思下写的这些歌词,潇然一时忍不住情思涌动,难以自已,却又实在找不到什么方式可以宣泄。 这些心底最复杂最涌动的情思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聊出来,看到旁边被自己搁置的琴,手指抚上的片刻,心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七弦琴啊七弦琴,我失业是靠你才混了一口饭吃,你不仅是我的衣食父母,难过的时候你还是我的解药,心之知己,舍你其谁啊。 一念至此,便飞速拿起纸笔,靠着脑海中熟极而流的曲调,一句句谱成古琴简字谱。 琴谱谱成后便开始试弹,弹了不知道多少遍后,改改练练,终于把简字谱修至心中的完美。挑抹之间,心事便如潮水般在弦上翻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丝弦在指下反复洇染,将那些说不出的烦忧、道不明的怅惘,都织进了琴音里。 一曲弹罢,却发现不知不觉间窗帘已泛起了亮光。潇然走至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只见天青欲明,朝日待起,晨曦为城市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道上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已经在跑步,几只鸟儿在小区林间唧唧啾啾。她向着天光处扬起脸庞,深呼吸几下。 心中那片因他而起的波澜,此刻已化作脚下平静的深潭。昨夜所有沉重的思绪,都已被那七根琴弦洗涤一空,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轻盈。 这应该是她成为UP主以来,录制得最成功的一首琴曲了。 第5章 过期风景 第四章过期风景 程远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告上移开。处理这些日常事务本不该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但一种莫名的焦躁,如同江南梅雨季黏稠湿冷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挥之不去。 培训会上那个短暂的照面,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涟漪不大,却持续地、一圈圈地扩散,悄然瓦解着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 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重逢。十年光阴,足以将炽热的情感冷却,将鲜明的记忆沉淀为模糊的背景。 那天会议结束后,他本已走出会场,竟又下意识地在出口处停下了脚步,在与主办方负责人握手道别时,一句话毫无预兆地从他嘴里滑了出来:“方便的话,参会名单请发我一份,谢谢。”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他习惯性地在内心为这个行为寻找解释,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却在脑海深处响起:找什么借口?你只是想确认,那个身影,那个对视,不是自己看错了人。 “好的程总,稍后就发您。”负责人当时热情地回应,当天晚上一份含有个人信息的参会人员名单电子版就发送到了他的邮箱。 目光再次扫过“盛潇然”三个字以及她所属的公司名称,那家公司,甚至就在同一个园区,距离他不足两公里,老板他还相识。 然而,连轴转的忙碌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悸动,让他无暇深思自己索取名单的初衷,以及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几天前新闻联播的播出再次放大了《山海》破圈的影响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审视与压力。加之公司内部对下一个项目方向的激烈争论,这几天他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行程密集得如同作战,连囫囵睡一觉都成了奢侈。 只是在每一个工作的间隙,在批阅报告的凝滞瞬间,在与合伙人争论的短暂沉默里,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异样感总会悄然浮现,扰动他的心绪。 甚至,连在新闻联播中看到自己——这本该是事业巅峰的荣光时刻——也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或许是源于过往情分?无论如何定义,她都是他青春岁月里无法绕开的篇章,是彼此懵懂初恋的注脚。时隔多年猝然相遇,内心泛起几圈涟漪,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反应吗? 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责任吗?她是母亲当年最为钟爱的学生,几乎是他看着从小女孩长成亭亭少女。如今,在这座亲人都远在千里的杭城,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对她存有一份照拂之责。尤其在不清楚她为何放弃稳定的体制内工作,只身来到杭州投身游戏行业的情况下。若她处境艰难,他更不能袖手旁观。 还是因为,这一切太过意外?他始终觉得,自己取得的这些成就,即便再轰动,恐怕也难以传入她所在的那个严谨、深厚的学术圈层,他早已认定两人行走在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上,他世界的喧嚣与光芒,穿不透她那安静象牙塔的厚壁。 万万没想到,她不仅在,而且如此深入地“潜入”了他的领域。这个认知给他带来的震动,甚至超过了行业内汹涌的赞誉。就仿佛那个他早已交卷离场、尘封多年的考场,忽然灯光大亮。那位他以为早已放下纸笔、转身离去的阅卷人,其实一直静坐在阴影里,看着他一路狂奔,直到此刻,才被他偶然瞥见了沉默的身影。 是因为这个吧?逻辑链条盘绕一圈,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可心底总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 不止如此吧?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程远“啪”地一声合上电脑,屏幕瞬间暗下去,像一只疲惫阖上的眼睛,倒映出他此刻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报告里那些精密的数据和严谨的分析,此刻像一群绕着他大脑皮层飞舞的萤火虫,就是进不去思维深处。 几天来,那一丝疑惑已从偶然的动念,变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直到此刻,彻底干扰了他的判断与思考。 《山海》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中国游戏行业,也将他们自身推上了一个更为陡峭的悬崖。 程远比谁都清楚,在悬崖边选择下一步迈向何方,已刻不容缓。而一向以专注力著称的他,此刻思绪却像被无形的蛛网黏住,无法全力运转。这感觉,如同一个顶尖的外科医生站在无影灯下,却发现握手术刀的手,正被一个遥远、微弱的杂音干扰得微微颤抖。 必须立刻解决这个问题。 他决定将工作彻底放下,在脑海中复现那天的情景,逼问自己内心那丝疑虑的根源。他闭上眼,追溯那扰动的源头。 几乎毫不费力,一双眼睛便清晰地浮现在意识的黑暗中——清澈,平静,带着一丝了然的温和微笑。 就是这里了。所有不对劲的根源。在他的预设里,十年后的重逢,盛潇然看他的眼神,理应带着某种可以被解读的情绪。或许是旧日未曾消散的怨怼,或许是时过境迁的释然与洒脱,甚至可以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略带暧昧的试探。 独独,不应该是这样。 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外界评价轻易动摇的少年。他亲手构建了自己的王国,参与定义了行业的规则,早已习惯了接受崇拜、审视、乃至批判的目光。 可她的目光,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那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冷静评估意味的注视,理性得近乎陌生,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她。 不管是少年中学时,还是后来的大学时光,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是这样的。十三岁的初遇,少女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后来年岁渐长,她学会了内敛与羞涩,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永远亮晶晶的,流淌着温暖与向往,仿佛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独一无二的光晕。 而现在,他站在行业的巅峰,接受着新闻联播的礼赞,在她眼中,却仿佛褪去了所有光环,变成了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资质不明的“同行者”。曾经,他是她目光追随的太阳;如今,却好似一幅过了期的风景画。 过期的风景,再壮丽,也吸引不了执着前行的游客了吧。 他睁开眼,回敬给自己一个苦涩的自嘲。找到了内心扰动的源头,就算心底还有未尽的波澜,也终将随时间平复。成年人世界的不成文法则,不正是如此吗? “……对我们迟迟没有发布新作消息,的确有越来越多玩家质疑,虽然官号几次发微博安抚,但……玩家对‘新东西’的期待值,已经被拉得太高了。” 程远抬起头,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角,看向说话的人——与他并肩创业的运营合伙人赵晖。此刻,赵晖脸上没有危机解除后的轻松,只有更深沉的忧虑。 他们所在的“擎火科技”核心研发区,凌晨两点的氛围与窗外沉睡的杭州截然不同。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程序员低声讨论的嗡嗡声,交织成一片独特的“生产力白噪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和人体极限疲惫后散发的微弱气息。 这里是程远的疆场。从最初蜗居在民房里的四人小团队,到如今坐拥这两层写字楼、近百名核心员工的“擎火”,他带领这群才华横溢又性格执拗的伙伴,走的始终是一条险峻之路——拒绝来钱快的氪金手游,专注于打造深度融合中国文化与硬核技术的单机游戏作品。 只是,理想主义者往往都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理念堡垒,因此在面临重大抉择时,僵持与对峙便成了常态。 赵晖身后巨大的白板上,潦草的笔迹纵横交错,仿佛刚经历一场无声的战争。 左侧是“《山海》DLC - 稳妥、来钱快、资本期待”,右侧则罗列着几条更具野心的路径: 1.封神演义题材——优点:美术发挥空间大,能发挥他们的高水平美术能力。作为家喻户晓的神话受众广,知名度大。 2.聊斋题材——民俗加悬疑剧情,玩法新颖,知名度也不缺。它们共同的缺点是:正因为知名度大,题材吸引人,业内已有多家公司正在制作相应题材的大型单机游戏,题材撞车风险极大。 3.历史类新作《惊蛰》——钩沉近代史上被隐瞒的历史真相,适合当下变局,体现历史担当,但要承担难以预测的复杂风险,也缺乏相关的文史考据积淀。 几个箭头纵横交叉,能看出几个方案正在相互对峙,僵持不下。 “现实一点看,做《山海》的DLC是最稳妥的选择。我们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胜利冲锋,队伍需要休整,如果不稳一稳阵脚就立刻投入下一场更艰苦的战役,很容易耗尽元气,倒在半路。”主策老张的意见一向代表着团队的底线,他对风险的敏锐嗅觉,一直是团队的安全阀。 美术总监杨光“DLC和封神都是神话题材,对我来说,《山海》的神话世界我已经尽了全力,收获已经足够多,再做下去也没有什么热情。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再多的好处也没有创作激情重要。我倾向于《聊斋》和《惊蛰》,相比起来,《聊斋》更安全一些,受众也很广,《惊蛰》很独特,也许能引起更多当代人的共鸣,但潜在的风险太大了,所以……” 停顿了下又道:“而且,对于《惊蛰》所涉及的近现代历史背景和具体细节,我们的认知远没有那么深刻。就算临时聘请外部专家指导,也像是隔了一层靴子。对历史细节把控的任何失准,都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质感与口碑。” 赵晖苦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从市场受众和品牌创新的角度分析,我个人更倾向于《惊蛰》。眼下各大厂和工作室都在扎堆上马古风题材,汉唐明清,武侠仙侠,历史志怪,虽然各有特色,但无论是美术风格还是核心玩法,大多没有跳出我们《山海》奠定的框架。《惊蛰》不一样,它的时代背景、精神内核与当下社会的情感联结更为紧密,它所探讨的议题具有强烈的现实回声。如果能做成,它将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无到有’,足以再次引领风潮。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这一票,我自己都不敢轻易投出去。它的优势太突出,劣势也同样致命。这个题材,太敏感,也太……沉重了。” “至少今晚我们能达成一个共识,”程远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无论最终选择《聊斋》还是《惊蛰》,我们都不能,也绝不会走回头路。重复自己,无异于否定过去。那样,我们被玩家铭记的特质,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就会被自己亲手推翻。” 会议室安静下来。这是需要他一锤定音的时刻了。几位合伙人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观点,争论激烈,但长期并肩作战积累的深厚信任,让他们依然等待着程远最终的决断。一旦方向明确,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集结力量,共同向前。 “玩家为什么在我们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们?”程远的目光扫过几位战友疲惫却依旧专注的脸,“因为他们从我们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不断突破、始终‘在路上’的创新精神。这是我们值得被他们记住、并继续获得支持的根本理由。” “《惊蛰》要做的,是撬开历史沉重的石板,让一缕光照进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新东西’。它无比迷人,也无比危险。 《惊蛰》的设想最初由我提出,但现在需要的,不是个人情感的偏袒,而是一次来自场外的、冷静而专业的风险评估。如果最终评估显示,它的潜在风险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底线,我会退一步,选择《聊斋》。虽然《聊斋》同样面临题材撞车、创新压力大的挑战,但我们可以通过在人物塑造和玩法机制上投入更多心血来弥补,最终交出一份及格的答卷。” 一边是璀璨夺目、召唤着他前往的理想星空,一边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需谨慎的现实沼泽。这便是他的世界,他的战场。 他必须同时仰望星空和脚踏泥泞,在不同维度的较量中,精准拿捏那微妙的平衡。这也是他最为擅长的领域,每一次,当他成功捕捉到那种曼妙难言的平衡点时,巨大的满足感便会油然而生,让他坚信,胜利或早或晚,终将到来。 他也一直认为,这种满足感,早已超越了爱情有可能带来的体验,是他应对这虚无人生最重要的武器之一。 随着他的定调,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和具体实施方案终于明确。 赵晖打着哈欠道:“那最近就得抓紧组织一次专业的内部评估了。人选要好好考虑,专业功底扎实是前提,更重要的是人品绝对可靠,口风必须紧。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题材细节泄露,我们就被动了。” 虽然老张自己的方案被搁置,却并未受到影响——他代表的是风险底线,并不意味着他抗拒创新,否则当年也不会毅然放弃高薪一起出走。此时他也强撑着快合上的眼皮道:“倒不必非得是学术界的泰山北斗,那样动静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最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大家都看看自己的朋友圈里,有没有研究方向对口且信得过的合适人选,集中三五位,我们尽快安排一次小范围的闭门会议,头脑风暴一下。” 杨光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就这么定了,散会吧各位,再熬下去脑子真要成浆糊了。明天……哦不,今天上午我还得去幼儿园给女儿开家长会。” 在一片“知道你有个贴心小棉袄了不起啊,又来炫耀……”的笑骂声中,三人各自收拾东西,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 他们都已建立家庭,为了妻子的工作和子女的教育,安家在市区,无论多晚都会驱车赶回。唯有程远,仍住在早年团队初创时,为了节省通勤时间而在公司旁边租下的那套房子里,方便随时随地折返办公室投入战斗。 此刻,窗外的车灯亮起,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办公区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运行嗡鸣。程远依旧深陷在座椅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自己认识的、可靠的文史研究工作者……”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被他下意识抚平了折痕的参会人员名单上。 “盛潇然”三个字,墨迹清晰,仿佛带着某种温度。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那个名字上,指尖传来微妙的触感。 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已经透出黎明前最深沉的黑蓝。程远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混合着理性的考量与某种隐秘的期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6章 “纯爱战神” 第五章 “纯爱战神” 杭州的秋日,天高云淡。盛潇然走入公司所在的创意园区,金桂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里。杭州的秋景,依然是不负众望的美丽。 “潇然姐!”行政妹妹一见她就凑过来,“我看到了你最新的一稿,女主终于能像个有脑子的活人了,太不容易了!。” 财务妹妹也滑步过来加入吐槽:“公司一共也没几个女的,除了咱们几个全是技术宅,又没几个脱单的,看上去一个个都母胎SOLO,他们想出来的女主和感情戏,那能不狗血吗?” 盛潇然无奈地笑了笑。半年前她拿到这份OFFER时,老板梁总就坦言,是《寒刃》首支预告片发布后因女主人设过于“直男幻想”被玩家猛嘲,他才一定要找个女文案来改感情戏和女主人设。 多亏了她刚开始“自力更生”时就开始在自媒体起号,那时她绞尽脑汁去想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擅长又可以变现为流量的东西,找来找去,这个写写,那个发发,最后发现,还是最初自己最喜欢也最有感触的那些东西,才能转化为能吸引人共鸣的内容。 而她也因为那条“盘点武侠小说中的侠女形象”长视频意外被老板发现,才充当了临时救火队员,得到了现在这份《寒刃》的文案编辑工作。 “还是潇然姐写的感情戏好,现在谁要看非得靠男主去救的女主啊,那都多老掉牙的套路了,按照原来的写法一定会被喷死。” “那可不,潇然姐写的女性肯定特别有勇气,要不怎么能冲冠一怒为蓝颜呢?哈哈……” 一边往老板办公室走一边听着两个小姑娘讨论自己的传奇爱情故事,盛潇然一脸黑线,心里第无数次吐槽老板的大嘴巴。 当时面试的时候,当老板自然而然地问出“为什么做出离开研究院去做自媒体这么奇葩的决定”时,本着尽量真诚的原则,她讲述了她在台湾做学术交流时认识交往了前男友,却因此在竞聘时被对手传播谣言,扣上了立场不当帽子的大致经过。 她曾强调过,面对压力自己主动选择离职,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原则。 但不知道她可敬的老板到底是怎么理解和传播的,面试入职之后她在这间公司就化身成了为男朋友甘愿自动放弃金饭碗的纯爱战神。 吐槽归吐槽,还得多亏加了这个纯爱光环,才让老板格外信任她写的感情戏,连自己的原创台词都允许她改了不少。也是因为这个,每当有人调侃她“冲冠一怒”的辉煌战绩,她都只能呵呵相对。 “来啦?有个好消息通知你,坐。”这间小小的工作室人数有限,同龄的老板没有任何架子。 潇然也习惯了,到旁边坐下。 “稿子我看过了。先说说眼前另一件事,擎火科技的程总今天联系我说这两天他们要开一场闭门会,需要几个从事文史研究的专业人员参与论证,知道我们公司里你有这方面经验,有意邀请你参加。” 等了片刻,或许是期待中的惊喜反应没有出现,梁总推了推镜片继续, “这可是好机会啊,你在我这里虽然做的文案不错,但眼看就要收尾了,如果接下来能有机会去擎火,就算是时间不长,也会是履历上最显眼的一笔,在这个行业内,现在没有比《山海》更出圈的作品和比擎火更有影响力的公司了。” “梁总,听上去只是参加闭门研讨,提供意见参考而已……”盛潇然好像刚回过神来,有点迟疑地回答。 “对其他参加研讨的专家学者可能是这样,可对你肯定不一样啊,如果专业性能够通过评估,只有你能做到全职参与,其他人怎么可能放弃高校教授或者科研院所研究员的本职工作来游戏公司直接参与的,最多是兼职顾问。喂,看你样子,不是想拒绝这个机会吧,我刚才已经全力推荐你了。” “……”潇然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膝盖处又有中了一箭的幻痛。“梁总,能说说怎么推荐的吗?” “就实事求是地说,虽然我们的题材没有完全检验出你文史功底是否深厚,但作为文案策划我觉得你是有能力承担擎火的文案工作的,尤其是工作态度方面,我刚才已经向程总特别指出你即使是生病住院时也没有拖过一天稿。” “……谢谢老板的肯定。” “别怀疑自己,这是个好机会,要努力争取啊,他说今天会跟你本人再联系。” 走出公司,盛潇然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熟悉的江边,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所以,他很快会给她打来电话?她很快就有可能和他一起工作? 这真不会是她好不容易跳出去后又陷落在不正常感情关系里的又一个坑吗? 这猝不及防的机会,她该把握吗?去他的领域,在他的规则下工作,她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摇摇晃晃的独立姿态,还能维持得吗? 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暖金色,江边的小广场热闹起来,遛弯的、钓鱼的、孩童嬉戏的。看到那些垂钓的身影,心绪纷乱的盛潇然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熟悉的头像“钓鱼佬”,发了条信息:“在哪里?” 钓鱼佬在网上认识的朋友。最初是她看了一个叫“30岁靠100万能不能躺平退休”的视频,很感兴趣,虽然她没有钓鱼佬这么强悍的能力年纪轻轻靠自己赚到100万,还是觉得找到了同类,别管什么原因,他们都算是敢于改变自己道路的人。 在视频上,钓鱼佬脸部从不出镜,偶尔露出四肢轮廓,能看出来是一个健全正常的年轻人。他把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的收支都写的很详细,详细到她觉得跟他像是合租室友。 他的结论是存款利息结合自媒体的不稳定收入,在不结婚不生孩子的情况下,100万可以躺平到天荒地老,他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生活,看想看的风景,用所有的时间玩自己想玩的游戏,看想看的小说,只跟父母和发小发生真实世界的人际关系。 他前后换了几个地方生活,大亚湾,贵州,北海,那些房租便宜风景秀美的地方快被他一网打尽了。 潇然时不时会点赞、评论、充电他的视频,偶尔还聊上几句,跟着他一起体验了在这些地方的生活,就像自己走了一遍。 大概半年前,他说在北海住腻了,搬到了杭州,因为很喜欢钓鱼,就住在江边一个小区里,钓鱼的地点离她住的也不远。 作为更早搬来杭州的先行者,钓鱼佬一来他们就面基了,内容无非是她带他熟悉了附近的蔬菜水果店和还算过的去的小饭店,并指导他不要点哪家的外卖。 这次面基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有单纯的开心,有一个年龄相仿谈得来,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一般也不想见人的钓鱼佬当朋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她之前没钓过鱼,跟着钓鱼佬见识了一次,就是在江边跑道不远的地方,一起钓了一下午,喂了一下午蚊子,看着一边的钓鱼佬沉静如山似乎沉浸在这种低能耗的贤者状态里,她感叹,人和人的差距,的确比人和狗都大。 手机震动,钓鱼佬回复了,言简意赅:“老地方。” 果然,低能耗人士不会轻易改变状态。 沿江步行约半小时,看到了那个如背景NPC般安静的身影。 盛潇然走过去,直接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发呆。 “有事?”钓鱼佬目光仍盯着浮漂,声音平静。 “我记得你说过,不知道怎么选择的时候,就来钓鱼,钓上半天就能自己得出答案?” 钓鱼佬转头看了看她,“你可以试试,我还有一根杆。” 于是,两人各执一竿,并肩坐在江畔,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 余晖脉脉,将天地渲染得温柔。旁边的小广场上,几个孩子正在摆弄烟花,嬉笑声随风传来。 盛潇然看着那群欢闹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对钓鱼佬说:“可能我慧根不够,坐了这么久,选择还是没想好,不过心倒是静下来不少。” 钓鱼佬今天收获不错,心情颇佳,难得开了口:“要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好啊。”盛潇然失笑,“这个瓜要不是落在我自己头上,我肯定也吃得挺香。简单说就是,我有个机会,去我初恋男友的公司参与一个项目,现在正纠结要不要去。” “……的确够香。”钓鱼佬脸上露出品味的微笑,“情节挺带感,能编进小说里去。” “吃完瓜能不能给点建议?”话出口她就有点后悔,注孤生的NPC真的能给出什么靠谱的建议吗? 没想到钓鱼佬沉吟片刻后认真回道,“其实很简单,看你问题的核心任务是工作还是感情。是工作,就问自己想不想参与;是感情,就问自己想不想借机接近。答案自然清晰。” 盛潇然蓦地转头看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江风拂过,她脑中纷乱的线头仿佛被这简练的话语利落地一刀斩断。 愣怔几秒后,她眼底的迷雾散去,化作一抹清爽的微笑, “这么简单粗暴的答题方式,你原来是不是大厂程序员啊?” 钓鱼佬正要回答,放在台阶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音乐,潇然脸上的微笑瞬间顿住。 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来自杭城,这个时间,应该……是他? “路过人间 爱都有期限 每段并肩 都不过是擦肩……” 空灵清澈的声音唱了四五句,通话还没有被接起。钓鱼佬抬起眉毛看她“不敢接?” 潇然也抬起眉毛瞪了他一眼,迟疑的眼神再看向手机,终于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了绿色按钮,放在耳边礼貌又忐忑地应了一声,喂? 第7章 一笑中 隔了足足五六秒,听筒里依然是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盛潇然甚至怀疑是不是信号中断,或是自己刚才幻听了。 就在她准备挂断重拨的瞬间,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平和、沉稳,带着岁月打磨过的质感: "是潇然吧?我是程远。" 这声音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紧。十年了,这个声音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此刻却如此清晰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熟悉感。 她深吸一口气,江边微凉的风灌入肺腑,帮助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是我。" 电话那头也陷入短暂的沉默,仿佛两个隔着时光对望的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逢。终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快了些许:"你在公司吗?方不方便见面聊聊?" "我刚从公司出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现在在江边......" "梁总跟你提过擎火要开闭门会的事吗?"他的问话直接切入正题。 "他说了,我......"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紧接着是烟花蹿升时持续的"呲呲"声,夹杂着孩子们的惊呼与欢叫。 盛潇然一手还攥着鱼竿,另一手举着手机,愕然转头望向岸上的小广场。那几个孩子终于成功点燃了带来的烟花,一簇簇火树银花次第冲上渐暗的天幕,将暮色点缀得绚烂夺目。 烟花耀眼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电话那头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喧闹中。她皱眉看着手机屏幕,正在犹豫要不要先挂断,等这阵喧闹过去再回拨时,烟花恰好燃放完毕,短暂的寂静中,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稍显急促的问话: "你也在黄鹤广场?"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不知道这个广场的名字,就是有人在放烟花这里。" "对,就是这个广场。我没看见你,你在哪个方向?" "那个,"她下意识地朝岸边看了看,"往下看,我在岸边......钓鱼。" 话音刚落,又一波烟花"咻"地升空,在夜幕中绽放成璀璨的花束。孩子们的欢笑声浪再度涌来,电话很快就在这片喧闹中被挂断。 盛潇然怔怔地收起手机,指尖还残留着话筒的余温。她抬头望向岸边的台阶,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她就看见一道穿着衬衫的挺拔身影从广场平台的边缘出现,沿着石阶缓缓而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好落在他身后,昏黄的光线从后方笼罩过来,为他勾勒出一个清晰又朦胧的轮廓。晚风拂过江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远山的气息,他的身影在这片暮色中显得既真实又梦幻。 她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被逆光模糊了细节,只能辨认出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形。 这个人,这个身影,曾是她整个青春的代名词,代表了她年少时所有美好的憧憬,是她曾经赖以寄托全部情感的微光。她成长的每一步,都与他有关。 他曾给过她多少鼓励,接住她多少期待?所有伤感的烦恼的回忆,那个戛然而止的结尾,随着时间的滤镜已褪色得不值一提,所有浮现在她脑海的,只剩下关于他所有温暖的,亲切的画面。 多少次,她曾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在中学的教学楼走廊上,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在西湖边的柳荫下......那些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最后都化作眼前这个真实的身影。 看着他越走越近,五官在烟花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渐渐清晰,盛潇然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忐忑、紧张、尴尬,以及那些刻意的镇定,都显得太过多余。 即便已经这么久不曾相见,不曾联络,他依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祝福的人。他值得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值得所有的成功与幸福。 此刻看着他,就像偶然翻出了一件遗失在岁月里的珍宝,即便蒙了尘,依然能在心底激起最柔软的涟漪。若不是怕他误会,她几乎想要上前给他一个拥抱,一个纯粹为这场重逢而感到欣喜的拥抱。 这个念头让她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当程远终于走到岸边,由远及近地看清她的面容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她渐渐扩大的笑颜。 看着她弯成月牙的眼睛,那眼底漾开的暖意仿佛能一直熨帖到心里最深的角落,程远原本紧绷的嘴角也渐渐舒展。笑意从唇角开始,一点点蔓延至眼底,最终化作一个畅快而真切的笑容。 他甚至在烟花接连绽放的爆破声中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低笑声,笑声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或许该感谢这些孩子们,用一场绚烂的烟花,为他们化解了久别重逢的局促,只用面对面微笑,就接收到了他乡逢故知的亲切和温暖。 或许该感谢当年没有真正的开始过吧,没有伤的那么深,就还能对彼此笑得那样真。 烟火继续升空,声音已没有刚才的集中,大约只剩下不多的最后一波。砰砰的闷响在暮色中零星炸开,像是这场重逢的伴奏。 潇然才想起自己一只手里还攥着鱼竿,便对程远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她走到钓鱼佬身边,利落地将鱼竿收拢,装进他身旁的背包,打了个"我先走了"的手势。 没想到的是,钓鱼佬的目光直接越过她的肩头,死死定格在她身后的方向。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连握着鱼竿的手指都僵在半空,维持着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 潇然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只看见程远站在不远处的身影在烟火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她不解地转回来,在钓鱼佬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你认识他?" 钓鱼佬猛地转过脸来,嘴巴张了又合,最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超大声喊出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初恋男友?!你怎么不早说啊!?" 就在这一秒,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中完美绽放,然后—— 万籁俱寂。 广场陷入突如其来的真空般的寂静,只有那句"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怎么不早说啊"在空旷的江岸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不远处的程远几步走了过来,目光扫过钓鱼佬,向潇然投去询问的一瞥。 潇然强忍想捂住脸的冲动,那句带着嫌弃的“我朋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地上坐着的钓鱼佬已经一跃而起,搓着手向着程远大声道, “程总!真的是你!我是你的粉丝!《山海》游戏太棒了!我关注你好几年了!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见到你!哇我真是太幸运了!” 看着钓鱼佬那平时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小狗眼,潇然怀疑如果他有尾巴,已经忍不住在摇晃了。 这样也行?难道世界上所有的宅男都在玩这款游戏?连与世隔绝的钓鱼佬都变身狂热粉丝了! 程远看向潇然,看到她脸上那不忍直视的表情,也不由得莞尔。这种情况最近他倒是司空见惯了,便悠然开口道, “你好,很高兴你喜欢我们的游戏,你是潇然的朋友吧,要不,我们合张影?” 钓鱼佬点头如捣蒜,拉过程远并肩而立,手里比个V字型,脸上露出一朵开花的笑容。 潇然终于忍不住扶了下额头,嘟囔道,“以后别说你是我朋友,丢不起这个人……” 第8章 旧雨新知 拍完照,钓鱼佬还意犹未尽地想拉程远再聊几句,但看到潇然丢来的警告眼光,又讪讪收回了话头。倒是程远非常友善地答复他如果下次有机会再遇到会给他签名。 “走吧。”潇然已经忍不住低声催促了,她是实在没想到刚才可以给她当人生导师的钓鱼佬瞬间会返祖成这个样子。 两人走上江边步道,方才还有夕阳的天不知何时下起了濛濛细雨。 并肩无言走了一会儿,程远先开口打破沉默,“听梁总说,你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了,现在怎么样,完全好了吗?” 潇然抬眼看向他认真关切的眼眸,也认真回答,“没事的,当时感染了肺炎,现在…已经好了。张老师怎么样?身体好吗?” “挺好的,体罚个把学生都没问题。”程远微笑,“说起来,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她还提过你,听你们班的同学说你在省城研究院发展得挺好的。真的没想到会在杭州的游戏公司遇见你。” 听了这个完全没有疑问的感慨,潇然心里一声长叹,很想买一块豆腐一头撞上去。知道他一定是从大嘴老板那里听到了那个“冲冠一怒为蓝颜”的答案,刚想告诉他“你不觉得梁老板是一个很富有想象力的人吗?” 忽然转念一想,也许,就让他接受这个答案也不错。如果将来要一起工作,两人的关系放置得更纯粹一些,总比前任的单身男女之间共处要轻松一点。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了更加松弛的调侃。 “这么美的城市,你能来,我也能来啊,后来加入游戏公司虽说是个意外,但没准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这倒是真的,面试的时候,她总觉得名校毕业的理工男老板有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出于对这种类型的人无条件的信任惯性,她才很快签了合约。 路灯的光在雨里化成一团团暖黄的晕,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路面。 两人时不时聊着天,程远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你那位朋友……他喊的是什么?好像是什么‘怎么不早说’?” 盛潇然大脑飞速运转,“哦,那个啊……我本来答应今晚去喝他钓的鱼汤,结果临时跟你走了。他大概是望着桶里那堆战利品发愁,怪我放他鸽子,不早点通知,害他白白透支了钓鱼佬的运气。” 程远嘴角浅浅一弯。 细雨如丝,被晚风耐心地梳理,在暮色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纱。江面失了轮廓,步道润了颜色,两个身影在其间时近时远,像墨在宣纸上晕开的深浅。 他们沿着人声渐渐散尽的步道缓缓走着,一旁奶茶店的暖光里,正淌出一首温柔的老歌。那旋律仿佛一条温暖的溪流,悄然漫溢在清冷的雨夜里: “时光是琥珀 泪一滴滴被反锁 情书再不朽也磨成沙漏…” 歌声像一个温柔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时光深处的某个角落。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仿佛被那歌词钉在了原地。 “青春的上游 白云飞走 苍狗与海鸥 闪过的念头 潺潺地溜走…” 歌声潺潺流过,盛潇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放缓了脚步,静静地听完了那一小段。歌声勾连着过往,空气里仿佛也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就在歌声将歇未歇的刹那,她转过头,目光清亮地望向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远山哥哥,谢谢你。” 程远原本也在侧耳听着歌,闻声转回头,眼中带着真实的困惑:“我邀请你参加座谈会,是综合考虑你的研究积淀和曾经的官方工作经验,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不是为了照顾你。”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细雨在她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不是为了这个。”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目光望向远处被雨幕模糊的城市轮廓,“是为十年前的那个我,说的。” 程远蓦地一怔,脚步几乎停滞。 谢什么?难道……谢谢我当年拒绝你吗?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他死死按在喉咙里,终究只是化作一个更加深邃且复杂的眼神,无声地落在她侧脸上。 盛潇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凝滞,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杭州的雨景,还是这么美,虽然不是在西湖边,也还是像一幅安安静静的水墨画。” 真没想到,隔着那么久遥远的时光后,还能一起欣赏杭州的夜雨。 他看向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感叹拉回了思绪,忍不住失笑:“别告诉我,你辞了工作跑来杭州,真的就为了看这些美景?” “不行吗?”她挑眉。 “怎么不行?”程远笑意更深,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他们之间的熟稔, “这倒真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一点儿也不考虑实际。”他顿了顿,“我问你,你在杭州过了几个冬天了?” 盛潇然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彻骨的湿冷。“现在才只有一个。还被冻病到住院。杭州的冬天……” 她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不提也罢。不过,能住在被历代文人墨客用诗词歌赋沉淀了两千年的美里,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病一场也值了。” “你这文学青年的脑子看来是彻底没治了。”他失笑摇头。 好嘛,听过梁总怎么讲她“冲冠一怒为蓝颜”后,还没有直斥她‘恋爱脑’,只说她是‘文青脑’,对他来说已经算是绝对的嘴下留情了。 盛潇然缩了一下脖子。决定把话题拉回正轨。“所以,具体是什么题材?是近现代史相关吗? ” “嗯…记得那次在南京,我们一起参观纪念馆吗?” 怎么会忘呢?本来已经天各一方杳无音信的人,要不是那次研学,又怎么会再度亲密起来?“原来是这个。”她的语气变得郑重,“的确是个很有勇气,也需要极度审慎评估风险的选择。” 想起那年暑假,程远妈妈,也就是盛潇然的初中班主任,带队到东南来开展综合实践活动,他们两个大学生被抓壮丁来当大学生志愿者,足足在南京和杭州游览了一个多星期。 记得他们带着一群初中的孩子们参观纪念馆,走出大门时,再活泼的孩子也默默无言,神情沉重。而他当时在馆外说过的话,她至今记得清楚。 那时他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锐气,语气却异常沉痛:“游戏的沉浸感,比书本和电影都要直接。如果这段历史做成游戏,传播的力度得有多大?现在的仙侠和历史类游戏那么多,为什么那些爱做历史题材的人,都不来做这个呢?” “是。”程远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带着一丝感慨,“不会忘,也不敢忘。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题材没有人敢触碰。也没想到,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居然还是没有人去做。” “我也没想到,”她侧过头看他,眼底不由自主地,为他这份贯穿岁月的执着燃起一簇星火,“你竟然一直记得。而且,走到了能实现它的今天……很了不起。” 那抹熟悉的崇拜色彩,虽然只是短暂一瞬,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程远心中清晰地漾开一圈异样的涟漪。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我可没那么伟大。《山海》成功之前,每一天都是生存战,哪顾得上想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现在……只是觉得手中既然有了火把,就不能假装看不见黑暗。如果不去做点什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 盛潇然笑了,带着点狡黠:“你刚刚还说我是文青脑?你这比我可高级多了,是浪漫主义的革命脑。” 他也被她逗笑,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就是因为知道你还是个文青没变,我才告诉你我选择这个题材的真正缘起。” “明白啦。”她沉吟片刻,思路清晰地回归到专业层面,“你们请的其他评估人员,我想一定是各高校、科研院所里,专业功底非常扎实的近代史专家学者,对吧?” “你不用有压力,从自己的角度畅所欲言就好。” “不是有压力,”她纠正道,“我是想说……”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接起电话,是萱妹略带哭腔的声音,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她带着歉意看程远:“我得先走了。时间地点和资料,你微信发我就行,就是我的手机号。” 她往后退了半步,身子隐入更密的雨丝中,又回头给了他一个无比确定的笑容: “放心,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会错过的!” 第9章 青春的上游 往小区走的路上,潇然想着回家后可能面对的事,说实话,这个场景发生,早在她预想之中。 萱妹的男朋友看上去比她大不少,大约是一年前他去过一次她工作的面包店后,不知怎的就开始对她展开了强烈攻势。 他的工作说的不清不楚的,潇然严重怀疑从事的是地下产业的工作,他纹身,染黄毛,在她这种好学生看来简直集不良少年,不良青年之大成,她第一眼看到时就感觉不妥。 看到天真可爱的萱妹逐渐沉迷,总是忍不住要提醒她多问问多想想。只是之前她跟萱妹说他工作可能有问题,为人可能有问题,萱妹都置若罔闻。 直到最近她无意间提到,你们每周约会的时间不多,他经常约不到,会不会是有别的约会对象了? 那之后萱妹就如临大敌,经常想方设法探听男朋友的行踪,看来今天的确抓到了现行,才会哭的这么伤心。 哎,一再告诫自己莫要介入他人因果,看来又要食言了。 走进屋里,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萱妹蜷在沙发角落,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猫。 盛潇然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萱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什么肯和我谈恋爱的,都是渣男?” “一点都不,你这么可爱,哪里差劲了?”盛潇然的声音很柔,却有力。“你只是自己在走黑路,心里害怕,想找根拐杖扶着走。这不丢人。我也是和你一样这么过来的。” “呜呜呜,我哪里还有拐杖啊,我根本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从来没管过我,从来没人爱过我,除了奶奶,除了他…你呢?上次你住院的时候我替你接了你爸爸的电话,听说你住院后一分钟他就给你打过来钱,对不对?” 潇然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对比,一时倒是愣住了“你知道我没有…” “是,我知道你没收,那是你不想,但只要想,就可以收,十万,二十万,一百万,要不是你自己非要较劲,根本不用工作不用烦恼花钱的事,对不对?我呢,早晨到晚上,每天在面包店站那么久,辛辛苦苦攒钱,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他给我钱,还对我好,我干嘛还不知足地去找事?” “唉,傻孩子,那你为什么还会哭呢?” 萱妹呜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潇然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是,像你这样的孩子,一开始的人生路就太泥泞了,没有拐杖的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但是你选的那根拐杖质量有问题,不但没办法帮你站起来,还会划伤你,阻碍你。如果一定需要一根拐杖才能站起来,也得把他丢了,换根可靠的好拐杖啊。” 萱妹泪眼迷蒙地趴在她肩上,“姐,那你当我的拐杖好不好?” 她简直气笑了,“你这就打蛇随棍上啦,好吧,我可以当你一段时间的拐杖,但不能一直当你的拐杖,你随便找来的男朋友更不能,记住,你一定得靠自己站起来。你一定能做到的。” 萱妹终于慢慢止住哭泣,抬起红红的泪眼抽抽噎噎问她, “姐,你以前,也有过拐杖吗?他是根好拐杖吗?” “……当然,我也有过。 我比你幸运的地方,不是爸妈现在还会给我打钱,而是我在和你一样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根很好很好的拐杖…” 一声短促的声音响起,是申请微信好友的提示音。潇然低头操作,看到程远的名字,心头泛起熟悉的又酸又暖的滋味。 “有时候,好的拐杖,甚至…还会帮助你主动丢掉它自己…” 当然,这就不是萱妹能够听懂的了。 而此刻,这根“最好的拐杖”,刚刚出现在她微信列表里的那个人,正对着手机屏幕,被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谢谢”,搅乱了心神。 看着对面发过来的礼貌笑脸,程远把研讨会的时间地方和讨论资料打包一并发过去,想要再说点什么,手指悬在手机上半晌,却没有按下按键。今天她那句谢谢,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远山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也让他想起了遥远的被遗落的回忆片段。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自己家的餐厅里。刚中考完忙着打游戏打篮球的他回家洗澡,看见餐桌上铺着满满的书和卷子,餐椅上和老妈并排坐着一个小女孩。 老妈说,她是班上的学生,入选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决赛,要给她开小灶补课。 “你就是远山哥哥吧,张老师老说你,你是超级学霸,七百多分考上了一中,打着游戏也没耽误学习,对不对?”她抬头看向他,眼里闪着崇拜向往的光芒。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倒是也对上了号,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姑娘,笑起来软软甜甜的,脸庞像红苹果一样,不就是老妈经常说的,想抢过来当自己女儿的乖巧女孩? 他匆匆点头示意后就赶着去同学家打游戏了。那时候的生活就是这么单纯而充实,学习,篮球,游戏就够他每天从早忙到晚。 印象中第二次见到她,是他有次提前回了家,发现两个气质出众的中年男女堵在他家门口。 诧异地走进门,发现他一贯乐呵呵的老妈正在发飙,“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了再来,老逼着孩子选,有什么意思?远山你把妹妹带到你屋里,别让她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走进门,看到她低头坐在餐桌边。看过老妈处理不少问题学生的他,猜到了怎么回事。他带她走进他的卧室,顺手还拿走了餐桌上的苹果和纸巾。 “你…想哭就哭。”他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没有接,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光,许是觉得尴尬和难堪,她马上又转过头去看书架上的书。 门外客厅里,压抑的说话声、偶尔拔高的争论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她始终直直地盯着书架上的某一排书,眼睛越来越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但眼泪始终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死活不肯掉下来。 程远从来没干过安慰女孩这种事,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斟酌了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想出一句自以为很有道理的话:“……大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的。你不用想太多,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她听到这句话,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追问:“远山哥哥,你那么厉害,什么都懂,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才能……才能像你一样,有相亲相爱的爸爸妈妈?” 他瞬间语塞。十五岁的少年,可以轻松解出最难的数学题,却唯独解不开成人世界复杂情感的难题。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那个看似万能、实则无力的答案:“大人的事……我,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们是学生啊,只要好好学习,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小声说:“嗯。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他抓抓头发,左看看右看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姑娘相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的游戏机上,仿佛找到了救星:“那个……要不,你看我打会游戏?” 她乖巧地点点头,抱着那个一直没动的苹果,安静地在他旁边的床沿坐下,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屏幕上熟练地操作着《魂斗罗》里的小人跳跃、射击。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房间里再没有任何交谈,只有游戏机发出的“嘀嘀嘟嘟”的音效和激烈的背景音乐在回荡。 直到门外客厅里的声音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归于平静。她才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远山哥哥……我该走了。” “嗯。”他放下手柄。 她站起身,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开学以后……你是不是就要去一中住校了?” “嗯啊。”他点头。 “那……那我以后再来张老师家补课……也见不到你了,是吗?” “有可能吧。”他实话实说,并没想太多。 看到她脸上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他想起母亲交代的的任务,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把游戏手柄彻底放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好好学习,加把劲,明年也考上一中,不就能天天见到我啦?”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他记得非常清楚,她用同样认真的、仿佛在立下什么重要誓言的眼神,回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思绪和回忆沿着青春那条河不住向上回溯,大学、高中,青春的每一站,都有她的身影忽隐忽现。 没有想到,他最先记起来的,居然是那个含着眼泪攥着苹果的稚嫩小姑娘。 望着窗外的雨夜,收回沉浸在遥远时光长河的思绪,程远在音乐软件的界面搜索那首今天听到的温柔的歌,他想知道,为什么她听了之后会忽然跟自己说谢谢。 是感谢他在她最难堪和迷茫的时候鼓励过她?是感谢他当年拒绝了她的告白,才成全了她和现在爱人的传奇爱情故事? 如果真是后者,他真有隔着时光长河手起一刀正中自己心脏的感觉。 在他亲手扼杀了她的勇敢和自己的心动后,她竟然报之以真诚的感谢。 他当年种下的那枚有倒刺的种子,因为太过刺痛,从来不敢拿出来品味,而今居然结出了悖论的果实,品尝起来,尽是命运辛辣的嘲讽。 找到了,原来这首歌,就叫情歌。 “回忆如困兽 寂寞太久而渐渐温柔 放开了拳头反而更自由 …… 陪我唱歌清唱你的情歌 舍不得短短副歌 心还热着 也该告一段落 ……” 或许,重点就是“该告一段落”吧。 原来,她借这首歌说的是这个。 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他听懂了——没有真正释然的人,是无法与这首歌产生共鸣的。 第10章 审判 8点45分,提前到达擎火公司会议室的盛潇然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在玩家传说中已成“游戏圣地”的公司。 一楼有一个很大的开放式工作空间,边角处设计成了休闲放松区,有的工位上有两三台电脑并排,有的工位上放着她认不出来的电子设备,有的工位上摞着满满的书。二楼则是一个大会议室和几间小点的办公室,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露台,布置成了篮球场。 现在这时间,整个办公楼竟然几乎是空的,早先在网上看到过传言,擎火的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不知道几点,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一帮以夜为日的夜猫子啊,潇然感叹。 会议选择这个时间,看来是照顾几位专家的正常作息了。 正信步参观时,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声音,“潇然,你也来了!” 居然是导师刘老师的另一个学生,现在杭城某大学任教的陈师兄。真是个惊喜的巧合,不过想想也正常,就近在杭城的,又研究近现代史方向的中青年学术骨干,师兄的确是不二人选。 倒是师兄有点意外,“上次学术年会上遇到你以后,都隔了好几年不见了!怎么,擎火公司从北省研究院大老远邀请你过来?” 潇然有些尴尬,离职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耗时间,现在距离开场前不过几分钟时间了,这时间应该用来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 程远告诉过她,公司合伙人意见不一致,才会召开这场讨论会,讨论会时他们四人不会发言表明立场,以保证专家立场绝对中立客观。 对他这个表态,她当时就心中呵呵,绝对中立客观?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立场。每个被邀请参加研讨的人都会受到邀请人意见的影响。 决策人只有四位,却邀请了含她在内的五名专家,多半是cfo程总在自己之外还邀请了一名有分量的专家。而这名专家多半也和自己一样,在开场之前就确定了支持的倾向。 如果师兄不是程远邀请的专家,她能拉动师兄到支持的立场这边,或者只要倾斜一点点就好,而那他们三对二的优势态势基本就可以确定,程远就可以说服他的合伙人,顺利开展新项目。 “师兄,这个游戏新项目的可行性,你怎么看?” “很有意思,但是我觉得吧……可行性是有点存疑的。我看到情节的初始设定是来自1945-47年的南京审判,可是那个时间点的很多关键档案要么遗失,要么仍处于尘封状态。做起来考据工作会难度非常的大。 更何况,你也看到了,每次南京相关题材的影视剧都会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游戏相比影视剧受众还包括了数量巨大的海外玩家,做这个游戏,势必会被卷入舆论战的漩涡之中,一个不好…非常危险。” 潇然沉吟片刻,“师兄,你玩过游戏吗?不考虑别的因素,如果有这样一款游戏,你会想玩玩试试吗?” “年轻时玩过三把剑,现在可是很久没碰过了,不过如果这款游戏已经做出来了,那我肯定是要试试的,如果能做成穿越回去改变历史的情节就更好了,谁不想为那个最黑暗的时代做点事呢?” “那师兄你想过没有,”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如果连擎火——这个眼下最具影响力的国产买断制游戏厂商——都放弃这个题材,我们可能就永远玩不到这样的游戏了。” 陈师兄讶然:“你……这么支持这个项目?” 潇然未及回答,已看到程远一行人已走进办公楼,几个头发稍显花白的学者也在其中。稍作寒暄,便各自落座。 程远主持,简单利落地介绍了公司新项目的基本信息和研讨诉求,也介绍了五位特邀专家的姓名、身份。 与其他四位头衔响亮的教授、研究员相比,盛潇然“江湖客栈文案策划”的身份在此刻显得分为格格不入。 陈师兄显然也愣了一下。对上三位前辈投来的狐疑目光,他连忙开口解释:“盛老师是我同门师妹,我们都师从中国社会研究院的刘老师。我们学院是文史融合的跨学科设置,我偏向史学研究,盛师妹文学感知力更好,更偏向文学研究,她此前一直在北省研究院任职。” 话音落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盛潇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果然,那位年纪最长的李教授目光如炬地锁定了她。他语气沉缓,每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 “这种职业选择……可不多见啊。”他微微前倾,像一位审视着离经叛道者的审判者,“盛……潇然,是吧?刘老师是我的老朋友,能被他看中的,都是有望传承学统的好苗子。你居然放弃了多年的科研道路,去了……游戏公司?” 游戏公司四个字加重到都快有回音了,程远听到他右手边的赵晖清晰地啧了一声。 李教授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随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为什么要中断宝贵的科研生命,去做什么游戏?是为了奖金吗?你对得起你导师的栽培,对得起你这么多年付出的学术青春吗?!“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 几秒静默后,程远沉声道,“盛小姐离开研究院是个人原因,涉及个人**,今天的研讨会,我们还是讨论公事为先。” 没想到,李教授身边另一名年纪偏大的吴姓女研究员也皱眉开口,“对科研人员来说,科研道路既是公事,也是一辈子安身立命的私事,任何个人原因都不该成为放弃的借口。” 看上去稍微年轻一点的毛教授则温和笑道,“我们这几个老学究只是有点好奇,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按说你这年纪,在研究院正是当学术骨干的好时候啊。” 程远四人面面对视。坐在他右手侧的杨光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名场面?门派长老集体审判叛出师门的不孝弟子? 程远望着坐在他侧对面身形单薄的盛潇然,暗自懊悔,没想到学界仅因为她的转行就会如此口诛笔伐,自己思虑不周,竟将她置于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 正要再开口转圜,就看到她向他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程总说的个人原因是有,但只是一小部分。”潇然安静开口,神色坦然。 “李老师问的问题,我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次了。从大三那年开始,有幸得刘老师青眼,进入他的团队开始做文史研究。” 说到这里,忍不住眼神扫过程远,在她二十岁的世界里,刘老师的登场与程远的退场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果然,目光轻碰后,他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神。 “刘老师待我如师如父,生活和工作上都照顾我很多,跟着他做了多年的抗战时期文史研究,追随骥尾也参与了好几个国家课题。毕业后考虑到科研方向的连续性,刘老师还介绍我到北省研究院继续从事抗战期间文学文献的整理工作,前几年也出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有一篇研究报告原定在顶刊刊发,但是因为我个人离职的原因和单位产生了署名权不一致的情况,现在还延宕未发。 这十年以来,我一直牢记刘老师的嘱托,不敢懈怠。” “但正是因为我在长期文献整理中,接触了很多活生生的史料,有太多鲜活的真实人物,催人泪下的故事,粗糙而有生命力的诗和民歌,经常让我感动至深。但遗憾的是,除了我们这些研究人员,几乎没有人会再看到他们,听到他们曾经发出的声音。 从事多年研究工作之后,我还是没有找到研究落地的感觉,让我常常觉得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向刘老师求教,我们在故纸堆里的大量工作,如果只能局限在研究者的小圈子里,它的价值又有多大呢? 刘老师说,做好基础工作是我们的本职,我们只要默默耕耘,终有一天,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会有合适的人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也许是你,也许是别人,那时就是这些文献资料展现价值的时刻。 那时他说,积累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表达,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天赋和擅长更倾向于表达,就不要犹豫,因为最后我们都是殊途同归的。” 程远不由得肃然起敬。 对这位素未谋面却给他的人生实打实造成深刻影响的刘老师,他是实打实地从心底里埋怨过他的,为什么那么早就把潇然带进他的团队?如果,如果当年自己有多一点的时间,去引导她看清和接纳更真实的自己…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对比中发现这位导师的智慧与豁达,或许,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潇然才成长到如今这样子的吧。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对于这十年来所学,现在我最想要的,是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只有表达出来,和更多的人链接,我所学的文学和历史才能被感知到,重新鲜活起来。这就是我一开始离职后做自媒体,后来又加入游戏行业的原因。 “胡闹!”李教授忍不住插话,“表达方式千千万,文学、影视,哪个不能承载历史?非要选一个‘电子□□’?为了钱去做游戏放弃学术道路,这对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愤怒之下,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还坐在游戏公司的会议室里,口气里的轻蔑显而易见。 潇然依旧平静道,“老师您说笑了,无论是自媒体还是游戏行业,我都是刚刚起步,收入也很不稳定,别说高薪了,甚至达不到以前在研究院的一半。” “嗯,我知道,游戏在之前的一些年里背负了一些负面的形象,尤其对于不玩游戏的长辈们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但那是有历史原因的。” 盛潇然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逻辑清晰无比,“当时游戏机常与赌博场所混在一起,确实危害青少年成长。但如今,游戏已是国家认可的第九艺术,是科技密集型的文化产业,是文化出口的主力军。外交部和□□都曾为优秀的国产游戏站台,就在前不久,《山海》还出现在了新闻联播里。我们看待它的眼光,是不是也应该与时俱进?” “游戏,”她加重了语气,“是这个时代最具沉浸感的艺术形式之一。它能让人不是‘知道’一段历史,而是‘走进’那段历史,去感受那份沉重与抉择。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更有挑战性的‘科研落地’,更是最好的文化传播方式。 读研究生时,我和师兄在学校孔子学院也交流教学过,文化输出的实际效果孰优孰劣,师兄,你说呢?” 第11章 唯一选项 刘老师的师门学生不多,小师妹更是几届才出了这么一个。陈师兄对游戏的立项态度是中立存疑,对长老会审判小师妹的咄咄逼人却是早已义愤填膺,可他为人忠厚,不善嘴战,一直还没找到插话的机会,这时好不容易接过话头,立刻道, “我们在孔子学院辛辛苦苦教一百个、一千个学生,其文化影响力的广度与深度,可真比不上一款风靡全球的优秀中国游戏。 作为大学老师,我的感触特别深,传统的、单向度的历史教育正在失去年轻一代。游戏的互动性沉浸性不是原罪,关键在于我们如何运用这种互动性。 如果游戏能让孩子们在过程中主动思考、感受沉重,而非被动接收结论,这或许正是一种最深度的历史教育。” 那边的毛老师也顺势打起了圆场:“李老师,咱们得跟上时代。官方都定调了,游戏产业是文化名片。咱们在这上面做严肃历史,方向上是站得住脚的。” 盛潇然趁热打铁:“能加入游戏行业,和最有活力最有创新精神的一批人一起,做高质量的文化产品,是我的荣幸,本来想着如果能有幸做出一些成绩,才好意思去向刘老师报告。 不过今天见到您,回去就该如实汇报了,要不下次您见到他还得帮我圆谎,那我罪过就更大啦。” 要说这十年有什么长进,跟着刘老师让她学会了适当地向长辈撒娇绝对算一个,用在合适的时刻就是拿捏严肃老前辈们的一项神技。果然气氛轻松了一些,李教授脸色和缓了不少。 陈师兄借机调侃,“这就得看程总的了,要是刘老师知道盛师妹在做出《山海》的游戏公司工作,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光低声笑道:“还是这两个年轻人说话好听。”他旁边的老江虽然没出声,但对这两个站在他们立场说话为游戏发声的人也有了同仇敌忾的好感。 程远适时地掌控回节奏, “感谢各位老师的真知灼见,这本身正是我们项目所需要的思想碰撞。看来,关于媒介形式的争论,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初步共识了。那么,接下来我们是否可以聚焦于项目本身,探讨一下,这个题材可能面临的具体风险,以及我们该如何规避?” 原来最有可能引发争论的核心论点——关于游戏是否适合用来承载这段敏感的历史,是否会有“消费苦难”、“丧失庄严感”的质疑,已在方才那场关于个人选择与时代潮流的交锋中,被悄然瓦解。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具体的风险评估。 有人严谨地指出了日方可能利用史料细节进行舆论反扑的风险,强调证据链必须如钢铁般坚硬。 有人提醒注意“历史的断裂感”,战后初期的法律体系、社会心态与今天截然不同。玩家会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评判过去的选择,这可能导致理解的偏差,引起想象不到的舆情危机。 有人提到近期某款明清历史题材游戏引发的舆论海啸,据说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制作人,现在已处在崩溃边缘。 赵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默默评估着其中的风险成本。 热烈的讨论逐渐安静下来。 盛潇然合上一直记录的笔,在片刻的寂静中抬起头。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经不同——先前那些审视与怀疑,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了感激的、欣赏的,甚至是带着隐隐期待的注视。 李教授虽仍板着脸,但眼神已不复最初的锋利;陈师兄冲她微微点头,带着鼓励;而程远的目光…她此刻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解读。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是自己将讨论推向实质阶段的最佳时机。 “在各位史学前辈面前,我没有资格谈论历史考据的细节。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优势……”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了项目本身。 “……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优势:在研究院做过抗战时期文学文献的整理研究,因为地方研究院还担负着舆情信息方面的职责,也长期参与了舆情分析工作,现在又是一名刚入行游戏行业的文案策划。” “我的工作经历让我恰好站在这三个维度的交叉点上。第一个点,虽然我们将面对海外的巨大压力,但官方肯定是坚定站在我们这边的。站在百年未有大变局的当下,通过官方的种种正式表态,我们有理由相信,时代正在呼唤这样一部作品。 时机稍纵即逝,如果我们不做,甚至做晚了,有可能世界形势已经风云巨变,错过了我们为挖掘历史,提升话语权做贡献的最佳时刻。 第二个点,舆情风险无处不在,防不胜防,我们能做的不是严防死守,而是用绝对真诚的质量获得玩家的高度信任认可。这一点,《山海》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前证。 第三个点,从游戏本身来说,我是个完全的新人,只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 历史题材跟别的题材相比,一方面需要考据上绝对的‘硬’,用‘钢铁般的证据’构建不容置疑的根基。另一方面叙事上要极致的‘软’,用‘具有历史纵深感的柔软叙事’创造玩家的情感共鸣。 当玩家通过自己的探索,‘亲手’打捞起一份血泪证物,拼凑出一段被掩埋的真相时,历史的沉重就不再是压向他们的巨石,而是他们主动扛起的责任。这种‘参与感’和由此产生的‘共情’,将是我们抵御一切风险最坚固的盾牌。” “另外,明清历史游戏事件的惨痛代价,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我认为我们不必为此过于担忧,明清易代的历史叙事本身混杂,容易引发观点对立。而抗日战争,在所有中国人心中,立场是清晰且一致的,这反而降低了我们最基本的叙事风险。” “一句话总结,我认为最大的风险,并不在于我们讲述了黑暗,而在于我们是否能在黑暗中,能否为玩家提供足够坚韧的‘情感抓手’。只要共情的基础打得牢,玩家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勇敢,愿意和我们一起走进那段历史。” 会议室里最后一点争论的余音也消散了。 程远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一位专家脸上稍作停留,最后不着痕迹地掠过盛潇然。 “感谢各位老师,”他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度,“今天的讨论,远超一次普通的可行性论证。它让我们确信,《惊蛰》面临的不是‘能否做’的问题,而是‘如何做好’的挑战。各位指出的每一个风险,都将是未来设计中最重要的路标。” 多年的默契让他知道不需要再询问任何一位合伙人的意见,坚定的语气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僵局已破,方向已明,赵晖、老张、杨光三人脸上,亦是如释重负又跃跃欲试的神情。 会议结束,面对擎火的午餐邀约,三位岁数较大的专家,因最初对游戏多少带点偏见的态度觉得稍显尴尬,都借故离开了。 陈师兄本想答应,顺便和小师妹叙旧,忽然想起盛师妹可能即将入职这个公司,这个午餐会正是难得的沟通时间,自己不便参与影响她,便笑眯眯地跟潇然道别,“来杭城工作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一定跟刘老师告你的状!” 程远在旁边听着陈师兄说出了他之前说不出口的那句话,一时心中滋味难明。 忽然看到李教授竟又折返回来,对潇然交代,“你那篇顶刊,还是要好好和原来的单位协商,尽早发了才行!多可惜,唉!”说着,老气横秋地叹着气走了。 潇然被他叹得心中惆怅,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走吧,一起去吃个工作餐。” 程远适时开口,几人便信步往公司旁边一个饭店走去。 潇然忽然想起什么,脚步慢了下来,程远在她旁边,两人逐渐走到最后。 潇然看看与他人已经隔开距离,便直接问他,“你邀请的另一个专家是哪位?我怎么觉得哪个都不像啊。” 不仅不像他的盟友,还一个个那么气势逼人,而最开始的接触也让她基本排除了师兄的可能。 程远愣了一下,“什么另一个专家?” “……四个人请了五个专家,多出来的那个是谁请的?” 程远笑了,“我们不是那么算的,事实上,有人一口气请了三位,也有人……压根没顾上这件事。” “至于我么,我只请了你一个。” 程远微微昂头,笑容逐渐扩大,秋日里难得的暖阳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金色的暖光。 “事实证明,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