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一念》 第1章 第一章 “前几日廷尉府上失窃一案,可谓是惊动京城。说来奇怪,案发之后,不知为何,廷尉府上三缄其口,似是存意掩盖。说是擒住了贼子,可贼人是谁、被盗何物、又是如何擒住那贼人,一时间竟无半点风声走漏。老朽多方走访,探听细详,终于打探到……” 茶馆内熙熙攘攘,茶客满座。说书先生站在中央,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哎,听说,这是老李新作的独家话本?” “可不是嘛!说是有关前段时间廷尉府失窃,千真万确的细节,也不知究竟有几分真假……” “嘘!真真假假,与俺们这些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听着吧!” 听书的茶客们交头接耳,台上,说书先生语气激昂,正讲到要紧处。 “——只见那贼人兜里揣着金光灿灿的宝物,纵身一跃,便从十二尺高的房梁神不知鬼不觉闪到窗边……” 原本窃窃私语的听众们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夜暗昏黑,宝库外的守卫不知所踪,正是不可多得的大好时机。那贼人正想趁着黑暗离开,可没承想——” “漂亮!” 平地惊雷一声叫好,凝滞的空气顿时打破。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茶馆角落,一褐衣少年一拍桌子,激动道:“一定是有位身手高强的少侠,把那贼人——哎哎!” 旁边有人拽了他一把,埋怨道:“你乱嚷嚷什么?还没讲到那呢!” 说书先生还没落下的惊堂木在半空中顿住,笑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深谙话本之道,连接下来出场的人物都猜到了。” “啪!” 惊堂木一响,说书先生语速飞快:“说时迟那时快,窗顶上银光倒悬,一柄利刃直冲着那贼人的面门而来!” 台下响起一片惊呼。 “那贼人往后一仰,堪堪躲开削面而过的剑锋,站定时,只见窗前白衣飘然,衣角处赫然可见一朵紫色的十二瓣花,竟是近日京中来无影去无踪的蒙面少侠!” “竟然是他!” “是蒙面少侠!若是他守着,想必那贼子断无可逃之路!” 人群一阵哗然,褐衣少年眼睛发亮,脸颊泛起兴奋的薄红。 “这蒙面少侠一月前出现在京城中,常趁着月黑风高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从未留下任何名号,也无人知晓他所求为何。廷尉宝库内光线昏黑,一时间,只有刀剑相交,银光渲然。” “贼人与少侠缠斗一番,终于力竭。见他武功实在高强,步步紧逼,毫不退让,自觉小命休矣,眼睛一转,忽然双手松开,把刀一丢,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 褐衣少年脸上笑意一滞。 说书先生长叹一口气,佝起身子,仿着那贼人磕头的姿态,声音悲切:“大侠饶命!小的几日前被人骗进赌坊,一夜之间,积蓄空空!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当真走投无路,谁也不会铤而走险,冒着杀头的风险到廷尉府上行窃!” “倒也是个可怜人……” “也不知这说辞是真是假,那蒙面少侠也未必相信……” 台下窃窃私语,说书先生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见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满意一笑。 “贼人正想继续求饶,却见那少侠的目光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他怀中的宝物,不曾离开半分,当即心下一动,问道:大侠,这宝物是小的从宝库最深处的暗房中取得,除了廷尉府自己和小的以外,再也无人知道这暗房的破解之法。不如……” “他本是出言试探,没想到那蒙面少侠竟然点了点头,毫不犹豫收了剑,道:我今日前来,并不愿害人性命、毁人前途。你只需将怀中珍宝分我一半,便可自由离去,我当袖手旁观,不会阻拦。” “你胡说什么!” 茶馆角落,褐衣少年猛地站起,脸色气得发红:“这蒙面少侠光风霁月,并非贪财忘义之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说书先生一愣,摸了摸胡子,叹息道:“老朽自然不会妄言,只是人心莫测,当举世珍宝近在眼前,得之轻易如探囊取物,又有谁能坚守本心,丝毫不动摇呢?” “你——” “这蒙面少侠与廷尉府又无关系,半夜不请自来,若说是为了截断贼子,守护珍宝,天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但如果是早有预谋,想趁人之危,分一杯羹……” “少在这血口喷人!我——哎,哎!别推我!”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来捣乱的!” 旁边的听众早已对他颇有微词,见他毫不消停,一时间也都恼了起来,生拉硬拽般把他往外面推搡。 “听个书嚷嚷什么,几次三番起来闹事!” “你这小子,不乐意听就赶紧走,真扫兴!” 一分钟后。 “——两人达成协议,贼人将宝物交给蒙面少侠,迅速从窗户逃走,那少侠果真如他所言,袖手旁观……” 褐衣少年灰头土脸地站在茶馆门口,听着里面抑扬顿挫的说书声还在继续,气得咬牙,一转身,大步离开。 “胡说八道!还千真万确,多方走访,也不知道走得哪门子的访……” 他低声嘟囔着,拐进了一间民居边上的小巷。 没走几步,眼前光线忽地一暗,两道影子又黑又长,投射在前方的地面。 “什么人!?” 褐衣少年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背上瞬间剧痛,巨大的力道推着他往前一扑! “救——唔!唔唔!” “小兔崽子,安静点!” 褐衣少年试图吐出嘴里塞住的破布,挥舞着手脚拼命挣扎,突然后颈被重重一击。 “咦?这么快就成功了?” 黑衣绑匪抬起手,皱眉:“这小子……似乎不通武功,不会是绑错人了吧?” “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另一名绑匪把褐衣少年装进麻袋,迅速又粗暴地捆上死结,“赶紧走,不要惹人注意。” “是!” 两人把麻袋扛起,脚下轻功一运,几个瞬息间,便跳上屋顶,不知所踪。 百米外。 另一座民居屋后。 少女小心翼翼地探头,见那巷子已空无一人。 “……这么快就成功了?” 她眨眨眼,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应该……” “不会有事。” 一道冷静平稳的声音从少女背后传来。 “此二人虽通轻功,但行步虚浮,只是初学,武功也不过些劣等杂学,只是出来广撒网的小喽啰。” 这声线似乎天生素冷,不含任何情绪,乍听透凉如山涧冰泉,分明是贬低的话语,听上去却像句不带偏向的陈述。 辛灵回头,撞进眼帘是一袭白衣。 女子帷帽轻纱覆面,朦朦胧胧,看不清容貌。轻纱之下,白色道袍端庄修身,一尘不染,唯有腰间一道正青色束带,冷玉般素净沉秀。 “师姐眼力,一如既往。”辛灵点点头,神色肃然,“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辛灵眼神往下:“……你这大躺椅哪来的?” “哦,这把椅子啊。” 闻琅半空中乱晃的二郎腿一顿,坦然:“刚路过旁边这家,我看那老大爷坐得挺舒服,顺手拖来了。” 空气诡异地静默一瞬。 “顺……顺手吗?” 辛灵干笑一声:“师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来抓窃贼,不是来当窃贼的。” “窃贼?非也非也。” 闻琅往椅背上一靠,竖起食指,深沉地晃了晃。 “辛师妹,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我可教过你?” “呃……教过。” “那不就得了。” 闻琅满意点头,手上一晃,“唰”地甩开一把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折扇,配上一身素白道袍,堪称光华内蕴、文雅风流。 “万物本无主,暂寄于天地。我不过暂借了那大爷的浮财,你又何必拘泥于这椅子的归属呢?” “……师姐。” 辛灵沉默一秒:“咱们下山前,师父说……” “停停停,别念了别念了。” 闻琅立刻投降,折扇火速一收,站起来,拖着椅子,转身就走:“你先跟上,我去把这椅子还了就是。” - 小巷口。 “俺的天爷呀,真是奇了怪了!” 大爷佝偻着背,双手抓着对门街坊的肩膀,语无伦次:“真的,俺只是站起来,走到这里,就现在这个地方!俺给门口那株花藤添了点水,活动活动脚步,还没走两步呢,谁知,谁知一转头,哎呀,真就一转头……” “一转头怎么了?”街坊听得心急,“您倒是说呀!” “一转头,我这么大一个躺椅就,就没了!” 大爷双手颤颤巍巍,在空中划了个大圈,昏花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瞪大:“没了!” 闻琅单手拖着躺椅,施施然走到老大爷家门口:“李大爷?” “哎,是,是闻姑娘呐!”李大爷一转头,见是闻琅,激动得舌头都要打结,“俺跟你说,真是光天白日之下见了鬼了——哎?” “方才有位蒙面少侠,将此物交付给我,说是在路上抓了个窃贼,见到他时手中正拿着这把躺椅。” “啊?” 闻琅从容地拂去指尖沾染的灰尘,端庄微笑。 “他身有要事,拜托我物归原主。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您的椅子,便拿来了。” “哎呦!这少侠可真是位好人啊!” 李大爷听得一愣一愣的:“俺这实木躺椅这么沉,咋,咋也有贼偷啊?多亏闻姑娘辛苦带来,俺这就给你去倒碗水……” “不必了。” 李大爷刚转身,便听得身后声音悠悠远去:“我身有要事,先走一步,下回路过,再向您讨碗水喝吧。” “诶!闻姑娘?” 李大爷端着水碗,一回头,门口已空空荡荡,无一人影。 “今天真是怪了,都跟做梦似的,眨眼就没了……” 第2章 第二章 林间的风儿甚是喧嚣,穿林翻叶,涌起一片细细簌簌的脆响。 小小的木屋毫不起眼,隐在林荫深处,表色因陈年累月而显得暗沉,几乎与浓密厚重的暗绿色树影融为一体。 黑衣绑匪扛着麻袋,在木屋前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刚才一路上,应该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吧!”另一个绑匪十分自信,拍拍胸脯,“咱们行踪这么隐蔽,怎么可能有人察觉?” “说得也是。”黑衣绑匪松了口气。 十米外。 辛灵隐在两人头顶的枝叶间,一身青衣混在繁杂茂密的叶片中,完美融为一体。 黑衣绑匪浑然不觉,从衣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这包裹通体银白,布料细腻华贵,表面金纹细绣,如流水般密密淌过。 “一把小破钥匙,还用个这么贵的袋子装着……” 黑衣绑匪嘟囔着,打开包裹。 他的手指在袋中翻找,随着布料折动,包裹表面正中,一个奇特的纹样一掠而过。 辛灵眼睛微微眯起。 这纹样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吉祥样式,纯黑色线条左右对称,线条繁复诡谲,一眼望去,竟有活生生展翅欲飞之感。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看,试图看清那纹路的细节。 “是鬼蝴蝶。” 毫无征兆的,一道冰凉如水的声音如鬼魅般在耳边幽然响起。 辛灵心下猛地一跳,右手闪电般按上腰侧。 “它原是个小江湖势力,成员不详,常年流窜在南方诸城,犯的多是些盗窃小案,称不上什么名号。” 声音随着叶间碎风在耳边飘飘忽忽,四周依然不见人影,辛灵却松了口气,头也没回。 “师姐,跟大爷道歉没有?” “哪儿的话。” 闻琅在她身后轻盈降落,身上白衣依旧端庄整洁,连帷帽都没有扰乱一分:“他还得谢谢我呢。” 辛灵:“?” 黑衣绑匪翻出钥匙,打开木门,将肩上麻袋解下,粗鲁地往里一丢。 “唔唔唔!” 那麻袋里的褐衣少年似乎是被这一砸摔醒了,发出挣扎的动静。 “给我老实点!” 又是一记掌劈,胡乱扭动的麻袋再次安静下来。 “唉,看来是真绑错人了。” 黑衣绑匪扭了扭手腕,嘀咕:“这小子这么窝囊,怎么可能是那个蒙面鬼?” “少唉声叹气,快走吧。”另一个绑匪把木屋锁死,“今日酉时,上头就要来提审了,咱们抓紧些,再去找找!” 两人离开木屋,林间再次陷入寂静。 天光洒然,方过未时,距离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辛灵蹲在树上,眉头微蹙,琢磨着刚才看到的花纹:“鬼蝴蝶……那花纹的确像蝴蝶,可我总觉得,似乎有些怪异。” “一个多年来只在南方活动、靠着偷盗为生的小势力,竟出现在北方的京城,还与廷尉府扯上关系,的确怪异。” 话虽这么说,闻琅的语气平平淡淡,实在听不出什么“奇怪”的情绪。 辛灵早已习惯了她万年不变的四平八稳,只是颇为意外地一挑眉:“定心守道,避世而静,禁入尘俗。师姐四年来似乎从未出谷,竟连世俗间的这种小势力也知晓一二。” “我在谷中,只是出世,又不是离世。” 闻琅毫不客气:“望仙谷门规撰于三百年前,若论那老不死的门规,你我此刻出现在京城,已是叛门的罪过。” “老不死的门规……”辛灵扶额,“幸好这话没让师父听到。” 树上空间狭小,枝叶繁茂,纤细而脆,似乎一碰就能哗啦啦折断一片。闻琅却像坐躺椅似的,舒舒服服往后一靠,二郎腿一翘,轻松写意,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晃动。 辛灵瞥她一眼,见闻琅一副来度假的样子,逍遥自在,好不惬意,疑问在嘴边踌躇了一圈,终于犹豫出口。 “……师姐。” “嗯?” “咱们此次出谷,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闻琅换了条腿继续翘,悠哉游哉,似乎对这个问题不甚在意:“怎么突然问这个?” “师父一纸密令送我们出谷,要我和述风听从师姐的一切安排。可我们入京已有一月,仅仅是在城中开了家医馆,成天给人看点腰伤腿痛的小毛小病。” 辛灵掰着指头,纠结:“嗯……还有时不时半夜窜进别人家里抓贼?” “慈济苍生,行侠仗义,不是挺好的么?” “师姐又糊弄我了。”辛灵苦笑,“若只是入世行善,又何必动用谷主密令,连夜遣送,务使避人耳目,又如此语焉不详?” 身边静默,没有回应。 “师姐?” 辛灵一转头,却见闻琅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手中又捏着那把折扇。 这折扇并非文人墨客常用的白底纸样,从扇骨到扇面都由一种不知名的玉质构成。扇面上,并未勾画任何图案或字样,只有干干净净一色透彻天青。枝叶间日光粼粼,荡入扇面,一晃眼,正如密雨乍晴云破处,似蓝非绿彻无烟。 “怎么……” 闻琅一抬手,折扇在辛灵面前一挡,是个不容置疑的打断。 辛灵立时噤声。 风声柔和而萧瑟,林间微弱的鸟鸣夹杂着清脆的树叶拍击声,一片岁月静好的温煦气息。 闻琅周身放松的气息悄然收敛,静止凝固,如雕像一般,连呼吸都隐而不见。 辛灵额前冒着微汗,心跳如鼓,熬过半刻钟,终于听见身侧轻声道:“有人。” “是……是发现我们了?” “傻不傻。”闻琅折扇一收,无语道,“要真发现我们,现在你还能坐在这里?” 辛灵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窘迫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那是……” “应当只是路过。这些人轻功颇有底蕴,远非方才两个小喽啰可比,看方向,是向着城门去了。” “原来如此……师姐,你去哪?” “去凑个热闹。”闻琅一揉辛灵的脑袋,笑眯眯道,“你乖乖地跟紧这边,自己小心点,我去去就回。” “哎!师姐!” 辛灵话音未落,身边一空,闻琅已经消失不见。 - 宁京,城外三里。 辘辘声响,几驾马车从荒无人烟的大道上驶过。 马车形制低调朴实,灰褐色盖布简陋遮掩,车辙上溅满湿漉漉的泥泞,显然经历了一路艰辛的奔波。 这几驾马车中,中间一驾车厢稍大,被前后左右几驾马车不远不近地围在四周,隐隐形成回护之势。 “大概还有多久?” 中心车厢内,与朴素磕碜的外表截然不同。长铺软垫宽敞舒适,满墙精致的镂金雕花,桌面上满当雅致的果盘,数盏明灯将车内照得亮如白昼。 座中男子一身暗青色旧袍,随意半靠在软垫上,手中捧着一本兵书。 这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凤眼琼鼻,唇若含丹,本是大家公子端方贵气的容貌,只是天生眉弓偏深、鼻梁又挺,便在眉目间沉淀了些经年思虑般的郁色。 “回禀主上,眼下刚出了云遮山,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属下估摸,大概一刻钟,便能入京。” 兵书很旧,页面边角已经有些泛黄,字迹也不甚清晰。 景晏翻过一面,见已至尾声,合上书,揉了揉眉心,不明意味地轻叹一声。 “加快步程,务必速速入京。” “是。” 车厢外,挥鞭声响,马车的速度立刻快了起来。 车速一快,原本平稳的车厢有些颠簸起来。桌面上刚看完的兵书未放稳,一个不慎,滑落到地上。 景晏俯身,正要将书本拾起,指尖刚够到书页,忽然颈后无端发凉,一股寒意骤然升起!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多想,往桌下飞速就地一滚! 嗖! “刺客!!!” “护驾!快护驾!!” 景晏一抬眼,只见车厢后壁上几个大洞,而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密密麻麻插着七八支长箭! 下一瞬,马车队列后方,数十道黑影从山林中奔出,直冲着中心车驾而来! “主上!您——” “我没事!” 景晏垂眸,目中厉色一闪而过:“卫十三,侦察不周,回宫后自去领罚!” “是!” 车厢外,白刃寒光、鸣金震耳,卫十三面色涨红,双手持剑,死死抵住劈面而下的刀锋! 这帮黑衣刺客足有二十多人,且竟然个个内力深厚,世所罕见,饶是卫队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竟也转眼间陷入败颓之势。 头顶巨力似乎无可匹敌,卫十三被逼得步步后退,脚跟在泥泞中陷下几个深深的足印。 刺客步步紧逼,包围圈越缩越小,中心车驾已经陷入绝路。 卫十三额前汗珠滚滚而下。 他咬着牙,拼尽力气,一震剑身,撞开近在咫尺的白刃,严密的包围圈终于出现一条裂隙! “卫七!快走!” 骏马嘶鸣一声,车驾抓紧机会,冲向裂隙,刺客见势不好,立刻转换方向,朝这边杀来! 卫十三抬剑一挡,勉强拦住前方刀锋,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余光里,侧方寒光一闪,一道剑芒朝着要害处直刺而来! 完了。 卫十三绝望闭眼,心道自己可以下辈子再回宫领罚了。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准时到来。 “锵——” 鸣金音清越悠扬,却并非刀剑相击的刺耳之声,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 “喂,大白天的,在路中间打架,挡着别人道了,知道吗?” 第3章 第三章 全场目光集中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帷帽轻纱,白衣胜雪,身上一尘不染,手中一把折扇。 总而言之,一看就不像是来打架的。 不管是刺客一方,还是在场的护卫,一时间,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您哪位? 天青色折扇一转,从愣神的卫十三面前收走。 闻琅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折扇轻摇,淡淡道:“左侧重心不稳,回去记得加练。” “……啊?” 卫十三脑中还尚在晕晕乎乎,一转眼,却见闻琅身后,那被挡住剑锋的刺客转瞬回神,一道寒光疾刺而来! “小——” “小心”二字尚未说完,闻琅像是不经意般,从容侧身,手腕一翻,折扇轻飘飘地在身旁一转。 “叮”的一声脆响,折扇纹丝未动。 侧方。 那刺客举着剑,同样一动不动,维持着气势汹汹杀来的姿势,像是凝住一般。 场景分外诡异。 卫十三心底方升起疑问,下一秒,却见那刺客“噔噔噔”后退几步,举着剑的手臂无力垂下。 “哗啦!” 剑身像是受到了难以承受的重创,从剑尖正中开始,裂纹如流水般,迅速向后向外纵伸、扩展,直到没入剑柄。 随着最后一声哀鸣,坚韧稳固的长剑彻底崩解,如碎星般纷然坠落! “唉……这么天真,怎么被选出来当刺客的。” 修长手指漫不经心一抚,天青色扇页“咔哒”轻响,整齐拢起。 闻琅依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对上那不可置信、如见厉鬼般的惊恐目光,轻叹一声,似乎真心为他感到怜悯:“早在第一次看到我,你就该害怕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会不会太迟了?” “……先杀了她!” 那黑衣刺客又后退两步,喘着粗气,低哑的声线微微发抖,含着极度的惧意:“所有人一起上,先杀了她!” 一声令下,所有正跟护卫缠斗着的刺客同时舍弃了自己的目标,如数十道黑色流星般,朝同一个方向飞射而来! “让开点。” 卫十三正做好了鏖战的准备,闻言一愣,摇头:“我来帮你!” 纵使她有通天的武功,就凭着手中这把文文弱弱、毫无杀伤力的折扇,顶多能起到防御作用,又何能伤敌? “勇气可嘉。”闻琅赞赏点头。 卫十三听得这声夸赞,心情不知怎地突然大好,脸上刚扬起一个笑容,忽然后颈上衣服一紧,下一秒,便听闻琅惋惜道:“可惜太碍事了。” “——哎!?” 眼前景色变换,耳边风声呼响。 卫十三在地上不太雅观地滚了两圈,终于稳住身形,一抬头,数十个黑衣刺客已近至闻琅面前! 攻势猛烈,铺天盖地,那白衣身影却并未被逼退,脚下轻移,闲庭信步,如风一般轻易避开四面八方纷飞的刀剑。 卫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守不攻,一时间或能应付,可终有力竭之时,若是无人助阵,她今日必会…… 念头尚未转完,只见闻琅像是终于耐不住无休止的躲避,足下轻功一滞,竟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停了下来。 四周刺客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数道寒光立时向闻琅刺去! 行动比思想更快一步,卫十三瞬间从地上跳起,提剑冲了上去,可没进几步,便听得一声幽冷的叹息。 “——就到这里吧。” 天光乍暗,黑云压阵。 敌群正中,那白衣身影静默肃立,无视了一道道直指命门的利刃,单手持扇,平置身前,旋即,手腕向外,利落一甩! 方才合拢的天青色扇页一层层伸长、延展,霎时间塑成剑格、剑身,冰蓝光芒循着逐步延长的剑脊,一路如流火般闪耀至剑尖! 城门方向,还没走远的马车车厢中,景晏蓦然站起。 “停下!” “什么?” 驾车的卫七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正奋力策马,听到指令,愕然下不知该挥鞭还是拉缰,百忙之中,不明所以地回头。 数十步外,凛冽霜风平地席卷。 一道极亮的冰蓝色剑芒飘如闪电,从万众镇压的核心中骤然爆发,眨眼间,斩落遍地乌云! 一切的一切都结束得如此出乎意料。 卫十三手中的剑刚拔到一半,僵在原地。 方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黑衣刺客,此刻已倒了满地,全军覆没。 闻琅颇为优雅地拍了拍剑身上的灰尘,随手把长剑往腰间一挂,脚下略带嫌弃地把拦在前方的肢体挪到一边,从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走出。 云淡风轻,气定神闲,仿佛踏青刚刚结束。 “你到底……” 话还没问完,那谪仙般的白衣女子回过头。 她手指轻轻一立,隔着帷帽朦胧的面纱,像是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指令。 卫十三剩下的质问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告诉你家主子,有缘自会相见,不必刻意寻我。” “哦……哦,好。” 卫十三茫然地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还是他临死前产生的幻觉。 “卫十三!” 身后马蹄声响,卫十三终于从不可名状的混乱中回过神来,一转头,立刻整肃神情、单膝跪地:“主上!” 景晏快步上前,一向沉郁的神情中竟带了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人呢?” “就在……” 卫十三回头,却是一愣。 风止物静,天光泻下。宽阔的大道上,早已不见人影。 -- 鸟鸣声从被钉死的窗户间依稀传入,四下里,弥漫着木头受潮腐烂的异味。 褐衣少年探出麻袋,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着这间木屋。 房间并不大,梁架角落结满了蛛网,破败不堪。墙角堆放着柴火和几件麻布旧衣,像某位猎户暂居时留下的生活杂物,只不过应当已经被遗弃了很久。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也空无一人。 按照两个绑匪带他行进的速度和时间,再综合这木屋的环境,他现在应该是在…… “嘎吱——” 褐衣少年脑袋一缩,眼睛一闭。 熟练装晕。 麻袋外,光线从再次打开的门缝中洒落到地面上。 “呼……这回,咱肯定没抓错人!” “嘿嘿,上头若知道是我们抓住了这蒙面鬼,肯定重重有赏!” 嗯?抓……抓住谁了? 褐衣少年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还没等他细想,忽然一阵物体飞过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砰!!! “好了!也差不多要到酉时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褐衣少年刚提起来的半口气差点喷了出去,眼前黑白交错,金星直冒,险些没白眼一翻,真晕过去。 那么空的屋子,那么多的位置,那么重的人……就非要扔他脸上吗! “嘎吱”一声,木屋的门再度关上。 屋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褐衣少年缓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最后一颗星星从眼前消失,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 “喂。” 隔壁麻袋毫无反应。 “少来这套。” 褐衣少年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麻袋,语气不善:“如此拙劣的装晕手法,也就够骗骗那两个眼睛不好使的劫……”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前面的麻袋里响起。 有点虚弱,还有些含糊,像是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褐衣少年眼睛眯起。 他凑上前去,警惕地观察了一圈,慢慢解开麻袋上的死结,小心翼翼地往下一拉。 然后眼睛忽然瞪大。 褐衣少年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自由自在、一根绳子都没有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旁边这位……被重重叠叠的绳子捆得暂时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家伙,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地理解了什么叫“如临大敌”。 十分钟后。 褐衣少年抹了把头上的汗,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费劲地解开了这倒霉仁兄身上最后一根绳子。 旁边已经堆起一座小小的绳山,令人叹为观止。 “谢谢。” 倒霉仁兄意外的很有礼貌,被从这缠得跟裹尸布一样的绳子中解脱出来,第一时间竟然不是哭爹喊娘地求把他放出去,也不是一脸惊恐地到处乱看乱跑,而是如同无事发生般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还镇定地道了声谢。 ——镇定得不像是被敲了黑棍抓到这个不明地点的小木屋,而是走在大街上碰到了个熟识的邻居,随口问了句:吃了吗?没吃来我家吃吧。 褐衣少年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倒霉仁兄的脸色还有些发白,嘴角挂着块淤青,一看就知道被那两个劫匪狠狠揍了一顿,不过并不妨碍观察他的长相。 眉目疏朗,挺拔干净,文雅俊秀,眉眼间有种无法用语言白描的温润平和,如涓涓细流,春风微抚,初看并不直击人心,却令人难以忘怀。 ——总而言之,看着不太像个老实人。 记仇的褐衣少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怎么被抓进来的?” “容声。” 简简单单两个字。 半晌没等到下一个回答,褐衣少年一皱眉:“然后呢?” “你是来审问我的人吗?” 褐衣少年不知道这倒霉仁兄怎么突然这么问,还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墙,翘着个悠闲的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二郎腿…… 褐衣少年有些愣,老实摇了摇头。 “那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么多问题?” “这……” “不如这样。”那倒霉仁兄微微一笑,“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好像很公平。 褐衣少年又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都什么问题? “大概……大概在京城附近?” 语气很谨慎,回答很含糊,约等于说了句废话。 谁不知道这里在京城附近? 褐衣少年担心这倒霉仁兄……这个叫容声的家伙会对他的回答不满,但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对面那人微微一怔,像是意料之外:“京城……原来已经到京城了。” “你是什么人?” “我本是一介书生,从南方安平镇来,打算进京寻人,贪时辰抄了条小道,却在山林间迷路了。” 容声叹了口气:“我迷路了两天,随身包袱都丢了,才终于见到人烟,本以为是误入了哪个城镇,结果歪打正着,竟然这里便是京城。” “那你……” 容声手指一竖,褐衣少年下意识闭了嘴,反应过来轮到对方问话了。 “你会武功?” 四个字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褐衣少年脑子转了半圈,刚要回答,忽然脖颈后寒毛一乍。 他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我不会!我一点都不会!” 怎么突然问他的武功!? 莫非……莫非这家伙其实是那两个黑衣绑匪派来试探的奸细,就为了…… 褐衣少年警惕地盯着容声,悄悄往后挪了好几步,飞速回忆刚才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么破绽,就见容声一脸遗憾:“不会啊……那完了,看来靠你是跑不出去了。” “……”褐衣少年停止了自己往后挪动的脚步。 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对面并没有立刻回答。 褐衣少年等了几秒,以为他没听清,正要重复一遍,便听黑暗中幽幽叹息一声,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其实……” 这语气和刚才散漫随意的样子截然不同,一听就感觉背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沉重过往。 褐衣少年眼睛一亮,立刻竖起了耳朵。 “……我就是蒙面少侠。” 褐衣少年肃然点头:“原来如……啊?” “只是我被人暗算武功尽失,只要给我二十两银子助我买药养伤,等我复仇归来,便将夺回的奇珍异宝分你一半!” “什……什么?” “——我就是这么被抓进来的。” 容声一摊手:“我刚碰到人,便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蒙面少侠的事情,随口诓了两句,就被敲了闷棍,打包带来了。” “……”褐衣少年真诚道,“那还真是挺活该的。” 踏、踏、踏。 屋外,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 嘎吱—— 此时已近了酉时,林间的日光开始暗下,黯淡的天光将门口之人的影子打在地面上,昏昏蒙蒙,和满是灰尘的地面融为一体。 “就两个?醒得倒挺快……时候差不多了,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