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爸是你救命恩人?》 第1章 普法 唐菖蒲私房菜馆。 餐厅门被推开,风铃轻撞,声音清脆如碎冰坠地。 山月朗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吸气声四起,很快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二楼一处半开放的雅间里,也有人闻声看过来,却只来得及见到一个落座的背影。 “楚南,下面看着不太妙。”那人用手肘碰碰身旁的人。 江楚南视线越过栏杆,看了一眼淡淡道:“没事儿,有监控。” 山月朗靠窗坐着,双手放在桌下,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腕间的那只银镯。 镯身沁凉。 这几天连轴转,实验室和兼职地方两头跑,精力早就被榨得一滴不剩。 丁家菀坐在他对面,红着眼眶,泫然欲泣。 高壮像堵墙的护花使者史明轩就坐在她旁边,眼神里埋着不甘怨毒。 这人的脖子侧面有道寸把长的旧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旧疤来自于一场街头战绩,他至今都引以为傲。 因为那是他唯一“赢”过山月朗的时刻。 “月朗,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丁家菀手指细白,涂着裸粉色指甲油,怯生生地想要搭上他的手背。 山月朗迅速避开。 脸上还挂着笑,像薄冰浮在深海上,毫无暖意。 “结束了。纠缠下去,很难看。”他就像一台念稿子的机器,说的话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平淡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视线扫过满桌未动的菜肴。真是浪费! 这是在浪费生命。 有这时间都够模拟三次根管手术了。 离那五百万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心下烦躁胃里还烧得慌,两下夹击中,山月朗只想马上结束这场闹剧。 这份走神毫不掩饰,丁家菀精心维持的脆弱假面被打碎。 她实在想不通之前热情开朗的人,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无情冷淡。 身子晃了晃,像一片在寒风中的叶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你他妈给脸不要脸!还是不是男人?”史明轩积压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猛地一掌掼在桌面上! 杯碟震得哐当乱跳,一碗清汤也开始由内向外,层层地画着圈圈。 憋了一肚子的火,尤其是在看到山月朗对丁家菀一副全然无视,冷漠十足的作态。 想到自己的鞍前马后,却始终换不来她一个正眼。 这样的对比让挫败和不甘窜出火星子,他此刻就像炮仗一样一下子被点着。 “她哪点配不上你?”脖子上的青筋爆出来,“都这样求你了,还端什么臭架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邻桌的几双视线立刻瞥过来,在看到史明轩那吓人的眼神后,又触电似得快速地缩回。 继续装作若无其事,一个个假装埋头苦吃,但是悄悄竖起耳朵,都把脖子伸得老长。 看客开始兴奋。有人偷偷摸出手机,屏幕里是山月朗英俊的侧脸。 他眼皮都懒得抬:“我和她的事,”拿走桌上的下颌骨模型,一锤定音,“轮不到你插嘴。话,说完了。失陪。” 起身时的影子投在史明轩脸上,像给对方罩了一层灰暗面具。 “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良心呢?!啊?!他妈的喂狗了?!”史明轩怒吼着。 可惜,破音了。 瞪着对面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嫉恨在眼底翻涌,马上就要溢出来! 凭什么?! 这个人总能这样子,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而自己想要被她多看一眼,都得拼尽全力? 凭什么! 她连拒绝自己都像在施舍! 山月朗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 那双曾被无数人夸赞过盛满星河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能吞噬掉一切的寒渊。 长睫下面是眼底掩不住的锋利冰碴子,它们毫不留情地扎向对方。 “她要复合,是她的事。我不愿意,是我的事。”他神态懒散,好似随口一提。 微微偏过头,眼里掺入的讥诮毫不掩饰:“敢管我的事?你也配?!聒噪!” 这样轻飘飘的两句话,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侮辱人。 史明轩被他这副油盐不进,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气个倒仰。 肌肉在脸上剧烈地扭曲起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要随时都会爆开。 “啪”一声。 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怒火裹挟着畸形的欲|望,瞬间冲进脑袋里。 他突然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用力戳向屏幕。 接着像展示战利品一样,把手机戳到山月朗眼前。 “装!我让你再装清高!” “看看这是什么?啊?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高清|无|码!你以为你删干净了?老子手里的备份多得是!” 史明轩喉间滚出低吼,那双不大的眼睛发出的神采亢奋又残忍。 眼前手机里的画面光线昏暗,角度刁钻。 画质虽然粗糙,但是足够将那一刻的屈辱清晰放大,令人窒息…… 屏幕中央是个俊朗稚气的少年,面孔被愤怒撕扯得几乎变形。 那是在三年前高考前夕,刚走出校门,就被人强行“劝走”的山月朗。 现如今此人的气质与曾经的少年判若两人,只剩冷漠疏离。 “信不信我现在就群发?让全校都欣赏欣赏,你这张道貌岸然的帅脸下面,到底是副什么贱骨头样!” 恶毒的字句伴着粗重的呼吸喷涌而出。 听到这样的叫嚣,邻桌传来一声抽气,但马上又被死死压住,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 丁家菀捂住嘴巴,神色复杂,眼睛在山月朗和史明轩的脸上来回扫着。 她开始后悔叫这个蠢货来助阵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跟他怎样切割才能保全自己。 山月朗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看到这种视频被曝光…… 怎么可能……还怎么会答应跟自己复合? 这个念头赶走了她所有的力气,也让她敏锐地觉察到,四周的空气都变了,。 邻桌的那几个学生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怔愣了片刻后,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用筷子机械地拨弄着,碗里寥寥无几的米粒。 这位校草又有新鲜事了?! 他们将脊背绷直,耳朵竖得老高,欲盖弥彰地将那份紧张窥探,暴露无遗。 口腔科的大三学生山月朗,那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过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样的。 自打他入学,每年的迎新季都会在全校的角角落落,掀起关于他的大大小小事件。 不过想在课余时间见到他本人,那可不容易,何况是今天这样的场面…… 周边静得落针可闻,都像是在等待一场公开处刑。 就在史明轩那愚蠢得意即将绽开,嘲讽就要出口之前—— 山月朗那双绒乎乎的漂亮眼睛,终于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冰冷,宁静,罩向眼前举着手机的男人。 “呵。”一声轻嗤。 像是冰棱碎裂在静谧的空间里。 从容地向前倾身,嘴角勾起弧度。 眼神像是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带着审视,解剖着史明轩脸上出现的每一个微小扭曲。 好似站在手术台前一样,评估一场早已注定失败的手术。 “法盲先生。”他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的模型。 听到对方开口说出这样的称呼,史明轩的那点得意顿时僵在脸上。 “第一,”山月朗伸出修长手指,虚点了点那刺目的屏幕,“你说这是我?证据呢?” “以现在的AI伪造技术,拿张你的照片,就能把你亲爹P得跟这视频主角一模一样。拿这种合成货当宝?” “蠢不蠢?” 他嘴角那点讥诮又冷了几分,轻轻摇头,似在怜悯对方。 史明轩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脸上僵硬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随后便被“你他妈少唬我”的不信邪取代。 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表情有些滑稽。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我,绑架、强制拍摄淫|秽影像,刑事犯罪!你是主犯,还是帮凶?” 山月朗身体再次前倾,无形的寒潮席卷而来,将史明轩钉在原地。 嘴里吐出的每一个罪名,都像一记法槌在重重砸下。 “强制猥|亵、侮辱……这些罪名数罪并罚,你猜,够不够你把牢底坐穿?十年?十五年?还是无期?” “哦,差点忘了。你现在拿着它威胁我,现场追加一条——敲诈勒索罪。” 他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刀。 对面那张脸由涨红迅速褪成惨白,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二,你说你不是绑架犯?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敲诈勒索罪,了解一下?数额巨大或情节严重,十年起步。你觉得眼下这出,‘情节’够不够严重?” 山月朗重新坐回座位,靠向椅背,条理清晰,像在法庭进行的最后陈述。 “就算你只是‘好心’给我看看?传播淫|秽物品?《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八条,也足够请你进去,在拘留所里喝几天免费的茶,让你这本就不怎么光彩的档案,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微微眯起眼,声音冷漠,敲碎对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对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砸得史明轩头晕目眩。 昂贵的衬衫后背快速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突然佝偻的脊背上。 周围偷听的看客也都集体屏住呼吸,假装吃饭的咀嚼声也都消失了。 一双双眼睛在冲突的二人之间不停地疯狂扫射。 山月朗从容得可怕。 史明轩身体摇摇欲坠。 有人将举着的手机偷偷收起来。这玩意儿在此刻,就跟个烫手山芋一样。 “你……”史明轩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拼尽全力,才挤出些许色厉内荏的怒吼,“少……少吓唬人!你爸怎么死的……要不是你当年……” 嗡—— 毫无预兆地一阵尖锐耳鸣突地在山月朗脑内出现。 霎时淹没了史明轩的恶毒炫耀,丁家菀的矫情惊呼,周围人的打量,甚至是他自己被狂擂的心跳…… 全都消失了。 时间变得缓慢,每一秒都在被拉扯。 身体有刹那的失重……转身到一半的动作僵在原地。 几秒钟? 或者只是一个心跳的间隙? 第2章 反杀 “闭嘴!”山月朗陡然拔高了音量,在场的人俱是一僵。 “爸爸”这两个字,瞬间夺走他了的镇定,也烫穿他眼底那层坚冰。 痛苦和暴戾从眼底翻涌而出,想要焚毁一切。 史明轩被那眼神吓到,还没说完的话又被憋回了肚里。 “你竟敢提我爸?你爸史奇伟,他在里面得老老实实,待上至少十五年!” 山月朗踏前一步,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人窒息。 感受到对方因为他的再次逼近,呼吸变得更加紊乱,毫无温度的笑意爬上嘴角。 “你呢?打架斗殴,致人伤残!也进去踩了半年缝纫机!怎么?是踩出感情了,还是缝纫机没踩够,想回去重温旧梦?!” 家丑如此被当众扯开,史明轩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丁家菀。 她眼里的厌恶不齿明晃晃挂着,那张漂亮的脸蛋被突如其来的眼神盯着,也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就在这一刻,史明轩忘记了今天的目的,自己是要来当——墙! 一堵不甘的墙! 愤怒将残存的理智烧成灰烬,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把切牛排的餐刀上,他死死地盯着。 那把餐刀就在下一秒,突然被他一把抄起,不管不顾,朝着山月朗当胸|捅去! “你去死吧!你爸就是你害死的!你怎么不去死!” 刀光破空! 惊呼四起! 山月朗眼神锐利,不退反进! 身形微侧,右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拇指如铁钉般狠狠楔入其虎口! “呃啊——!” 凄厉的一声惨嚎在餐厅内响起。 腕骨传来剧痛,钻心刺骨。 五指倏地脱力! 餐刀寒光闪闪,应声脱手,向下坠落! 电光石火间! 山月朗左手探出,稳稳接住下坠的刀柄! 没有丝毫停顿,手腕利落一翻,刀锋紧贴着史明轩胸前而去。 那件价值不菲的丝光衬衣,被自上而下,斜斜一划! “嗤啦——!” 布料发出的撕裂声响,清脆刺耳,压过所有惊呼。 长长的一道口子从他的左肩锁骨起,转瞬蔓延至右腹肋下。 如同被最精准的手术刀,果断利落地划开皮囊。 衬衫豁然洞开,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它剧烈起伏着,像要随时出逃。 刀锋划过,竟未伤及对方一丝油皮。 那是在绝对控制下的警告!比见血还更令人毛骨悚然。 史明轩僵立在当场。 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白花花的一片。 目光呆滞。 凉飕飕的空气毫无阻隔地贴上皮肉,那上面瞬间爆起层层颗粒。 冰冷的触感在继续扩散,接着钻入四肢百骸。 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像筛糠一样剧烈抖动,都快要无法支撑起身体。 “咚——咚——咚——” 另外一种声音,忽然在他的耳朵里出现。 仔细辨别过后才发现,是那颗“裸|露”在外的心脏。 它在那个空落落的腔子里,疯狂地蹦跶着。 “哐当——”一声。 山月朗面无表情,随手将那柄餐刀丢在桌面上,金属与瓷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他俯下身,凑近那个完全石化的男人:“听着。拿着你的垃圾。” 视线扫过桌上那只手机,它仍然在放着那些不堪的画面。 瞥向一旁面无人色,也在发抖的丁家菀,“带着你的人。” “立刻消失。” 说的话清晰明了,足以让周围竖着的每一个耳朵都听得真切。 “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不介意让你拓展一下,对‘正当防卫’的认知边界。” “你持刀行凶,我夺刀反击,天经地义。” 他恢复往常的平静,眼神不屑地盯着面如死灰的史明轩。 史明轩没有听到额外的狠话,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一软,扶着桌角瘫坐在地。 刚才还在魂飞魄散的丁家菀见状冲上来,用尽全身力气,连拖带拽搀扶起他。 在周边其他食客的注视下,两人踉踉跄跄想门外走去,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 那只罪恶的手机,却被孤零零地遗落在桌面上。 山月朗就站在原地。 恰如一柄开了刃,沾着雪光的玄铁唐横刀。 所有旁观者俱是心中一震! 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如此惊心动魄的英俊,与“悍匪”的狠厉融为一体。 他伸手拿过桌上那只手机,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复杂的数据流和加密锁界面一闪而过。 直至它完全暗灭。 远程锁定与底层格式化程序,已经启动。 山月朗做完这一切,店内甜腻的香气,邻桌压抑的窃窃私语,才重新又涌入他的五感。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桌面上。 那盘没动过的清蒸鱼,鱼眼依旧空洞地瞪着。 领口萦绕的那点清冽橙香,被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覆盖。 是霉味、腥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那是在三年前,巷子深处一间昏暗破败的矮房里。潮湿的水泥地,还有那些施暴者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开始失焦、晃动、融化。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濒临断裂。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视野边缘仍在发黑。 桌上放着的玻璃水杯,让透过它的光线扭曲晃动,不偏不倚地打向手机。 污秽的画面像是还停留在黑下去的屏幕上。 那肮脏被一下子放大。 左手腕的那只银镯贴着疯狂跳动的脉搏,想要以真实触感提醒他——这是幻觉! 他被短暂地拉回现实。 不能在这里失态。 脸上伪装的最后一点温度连同全部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血液疯狂地冲撞着耳膜,在轰鸣声中他想要把那些不适强行压下。 手指死死抵住桌沿,用力到几乎嵌入桌面的木纹里。 脸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但是却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屈辱与暴怒,都被强行压缩,囚禁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 肾上腺素的挥发过后,胃部抽痛再次浮现出来。 他想深吸一口气,却被喉头翻涌着的苦涩胃酸苦,还有夹杂着的橙子清香噎住了。 这抹橙香本该市令人愉悦的,此刻却捅破现实的薄膜,恍惚之间,它被勾兑上了另外一种味道。 那是下午在课后仿头模的实验室,那里面的石膏粉和消毒水味道浓重到让人喘不上气。 山月朗微微皱眉,目光从眼前的手机上面移开。 —————— 唐菖蒲二楼。 半开放的雅间视野极佳,临窗可以将一楼的喧闹尽收眼底。 江楚南靠坐在宽大的雕花木椅中,与身边穿着商务休闲装的朋友低声交谈。 同桌的另外两人也在各自聊着什么。 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正在把玩一只银镯。 那银镯样式古朴,錾刻的凤凰纹路,早已经被摩挲得异常光亮。 视线偶尔会路过楼下的喧闹。 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淡漠,唯有落在某道清冷的身影上时,会微微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欣赏。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动静,怒骂、惊呼和杯碟碰撞声随之而来。 二人正在聊着的话题被粗暴打断。 朋友皱着眉探头望去:“下面这是闹起来了?动静不小,我去看看……” “不必。” 江楚南抬手止住他,在看到楼下爆发冲突的瞬间,眼神便已不再漫不经心。 手臂线条被剪裁精良的西装包裹着,依然显得沉稳有力。 端起面前的骨瓷杯,吹散微微上浮的热气。 从他的角度看去,还是只能看到冲突中心挺拔背影的一部分。 突然! 那利落的短发随风而动,颈肩肌肉线条在利落的动作中迸发的强大力量,以及…… 倏地,对方挥臂反制! 那青年左腕冷光一闪。 一条银线随着凌厉的动作飞快划过! 放下手中的水杯,摩挲银镯的动作蓦地一顿。 眼神在刹那间冷峻起来,视线牢牢锁定那道银光,在确认着什么。 不是刀光。 是手镯。 那轮廓…… 山月朗! 矿道悠长黑暗,他被那双筋疲力尽的手推出去…… 瞳孔急剧收缩,但被镜片反光,完美地遮掩住。 握着银镯的手无意识用力收紧。 那只温润的凤凰就在那一刻忽然变得灼烫,掀起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江楚南心口蓦地一悸! …… —————— 唐菖蒲一楼临窗的位置。 温暖的阳光隔着窗玻璃,安抚着那双好看但依旧在颤抖的手。 山月朗紧紧抓着桌子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 他慢慢坐下,动作迟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强行操控着。 “对,就这样,慢慢来。”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舒缓,机械。 “对!真乖!宝贝,撑住……”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横冲直撞的躁动还在兴奋着,他试图将它摁回胸腔里。 “对,很好。再来一次。” 深呼吸。 “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你是最棒的。真棒!” “你是爸爸妈妈最好的宝贝!” 身边的窗口像一幅巨大的画框,口腔医学院那栋忙碌的灰色大楼出现在画框里面。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大楼里面匆忙穿梭,就像忙碌的工蚁。 空气中弥漫着糖醋排骨的酸甜、清蒸鱼的鲜香,以及……难以言喻的紧绷。 放在桌面上的那个下颌骨模型,还被他拿在手里。 摸着髁状突光滑的突起,感受着手下的凉意。 可是那点滴凉意根本没用,心头火燎般的烦躁一点都压不下去。 三百八十二万七千……这个数字像一把凿子,日夜不停地凿着他的神经。 五百万,离开诊所还差一百多万。 兼职的网络安全合约月底就要到期,卡里的数字像个疲惫的蜗牛,爬得让人着急。 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在他未来的诊室里偷走一盏无影灯,或是一把崭新的牙科椅。 他的院长梦,耽误不起。 “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内心质问。 “废话!”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嗤笑着回答。 “不在这里虚与委蛇,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法盲手里还有备份?” 他的眼睛垂下,愣怔住了。 怎么还抱着这个? 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怀里,那里有个凉凉的下颌骨模型。 哦……刚才顺手就拿在手里了。 他迅速将石膏模型放回桌面。 刚才的恶心感又泛上喉咙。 “怎么还有点恶心?” “不知道。” 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丁家菀来赴约? 他试图给自己一个理由:窗外的天气,似乎很好。 记忆被拉回到今天下午的课后。 领口残留的那点微弱橙香,被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覆盖。 第3章 呕血 灿烂五月。 太阳将自己的光化成金子,大方地泼洒进仿头模实验室。 墙角那里有台略显陈旧的牙科综合治疗台,金属臂的磨损处往外推拒着洒进来的“金子”。 石膏粉的粉尘味沉淀在空气中,消毒水的氯味也在顽固地盘踞着。 唯有那抹橙子香敢大胆跟它俩对着干,若有似无地黏在鼻腔深处。 这橙子味道自他领口慢慢向外挥发着。 门锁一声轻响,将他从繁复的数据计算中惊醒。 山月朗才惊觉怀里还抱着个冷硬光滑的东西,原来是他用于练习的下颌骨模型。 “山月朗!”带着哭腔的一声尖叫,打扰了走廊的安静。 他蓦地抬头,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 前女友丁家菀站在走廊里。 精心晕染的眼妆被泪水冲垮,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的黑色沟壑。 藕色的连衣裙被空调风口灌出的冷风吹到,无助地晃动着。 她试图营造出的楚楚可怜,在山月朗眼中就只剩下麻烦。 周围抱着牙模的学生纷纷慢下脚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窥探。 山月朗感受着含有各种意味的目光,如麦芒刺背。 “就谈谈!最后一次!” 她抢上一步,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看就要碰到。 “当年……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错信了那些话!” 山月朗侧身避开。 怀里那颗下颌骨模型的边缘,硬邦邦毫不客气一下撞到胸口上。 那薄薄一层布料根本挡不住,又硬又冷直透进来,撞得他心口生疼。 “没什么好谈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绕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月朗!就一顿饭!就‘唐菖蒲’!过了今天,我保证消失!再也不烦你!” 女孩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哭喊。 豁出去了! 她死死瞪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咆哮。 这年级第一可是她辛辛苦苦,追了一年才到手的! 那些传闻里追他的人,现在就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外。 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过,凭什么要她就这样放手?! 自己当年离开,也是情非得已。 往前走的脚步顿住,山月朗回过头来。 肩宽腿长,身姿挺拔,让他看起来干净飒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涌入,给清爽短发镶上金边,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是结了冰。 浓密眼睫垂下的阴影里找不到半点动摇,只有烦躁。 时间被无谓消耗带来的烦躁。 唐菖蒲——学校后门那家私房菜馆。 以新鲜的食材和价格不菲著称。 这名字在他舌尖滚过,泛起点点嘲讽。 那些原本假装路过的同学,此刻一个个跟雨后蘑菇似的冒了出来,杵在那里。 丁家菀眼中飞快闪过得逞的亮光。 那光,精明短暂。 已经晕染开的眼妆她毫不在意,这可是留下山月朗的杀招——谁让他心软来着。 “好。最后一次。现在就去。” 山月朗不再看她,抱着那个白森森的模型,转身快步走出愈发密集的人流。 领口那点橙子味这次被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彻底覆盖。 必须速战速决。 —————— 于是,他就这么来了。 来到这间充斥着虚假安宁,散发出各种美食味道的餐馆。 我到底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这个念头又一次在脑袋里面敲着,比胃里的翻江倒海更让人无法忍受。 对。 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他需要去敲定下一份兼职,下一份合约,任何能更快填补那五百万巨大缺口的事情。 健身房的陪练、通宵达旦的漏洞调试、甚至只是帮人优化一道防火墙…… 哪一件不比坐在这儿强? 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些摆盘精致,纹丝未动的菜肴。 清蒸石斑鱼的眼珠依旧望着天花板;冰镇龙虾的触须无力地耷拉着…… 这顿饭浪费掉的时间成本,被他在心里飞速计算着。 那笔五百万的启动资金,能撑起一间小型口腔医院的框架,但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 还有,一会回去一定要下单。 宿舍那个不倒翁沙包用了三年,是该报废扔掉了。 这次得换个加粗加强款…… 胃好痛。 冷汗浸湿了后颈。 自己应该…… …… 山月朗毫无预兆地突然起身。 脊背笔直转过身大步走向洗手间。 左手腕上的银镯,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 —————— 二楼雅间。 江楚南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楼下那道身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转角。 眼底的冷静终于褪去,难以掩饰的波澜一闪而过。 放下握在手里的骨瓷茶杯,杯底与碟沿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失陪片刻。”话音听不出情绪。 起身的动作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身影修长挺拔,带着无形气场穿过雅间外的走廊。 原本低低的窃窃私语,在他经过时赶紧又压低了几分,渐渐化作意味不明的沉默。 他径直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那只银镯此刻被他紧紧攥入掌心,棱角深深硌着皮肉,疼痛被清晰地传递出来。 —————— 洗手间内。 山月朗俯身撑在洗手台前,白瓷台面的冷硬边缘硌着小腹,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盖不住干呕声,那声音压抑痛苦。 额角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下巴一路下滑砸在台面上,细细碎碎溅开。 喉头涌上酸苦味,幻觉中的劣质烟草和陈腐霉味再次翻搅上来,要将他拖回那个绝望的午后。 刚才强撑的冷静,现在如同退潮般溃散。 记忆深处的屈辱画面,与爸爸倒在暗红液体中的幻影轮番上演。 “呃……咳咳……”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死死撑住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剧烈颤抖,拼命对抗胃里的痉挛。 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好看,但是没有血色的脸,那上面还有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泪水。 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敛去,被强行镇压的狠厉。 就在这时—— 江楚南来到洗手间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这门犹如一道屏障,屏蔽了门外甜腻的空气,隔断了门内痛苦的喘息。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 深色西装包裹着充满力量的躯体,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无框眼镜后的目光,透过镜子静静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那脊背因为剧烈干呕,起伏着,紧绷着。 片刻之后,那目光便牢牢地盯在他左手腕间,那只闪烁着碎光的银镯上面。 这人看的是镯子?他认得? 山月朗心头一凛,最深处的防备瞬间启动!所有不适被强行逼退。 他霍然转身,背靠洗手台。 眼神在刹那间如出鞘的锋利刀锋,裹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敌意,狠狠刺向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走了进来,步履从容,像是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敌意。 周身散发着清苦茶香与冷冽松林间交织的味道,径直走向相邻的另一个洗手台。 拧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 又一轮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凶猛袭上喉咙。 山月朗猛地转身,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台面上。 撕心裂肺的一顿干呕过后,让整个人脱力。 他试图关上水龙头冲洗,但手指抖得厉害,非但没有关上,反而将台面上积聚的水溅得四处都是,徒增一片狼藉。 身旁年轻人的狼狈,江楚南自始至终都没有侧头看一眼。 就像那激烈的喘息,飞溅的水花,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洗手完毕,他将自己这边的水龙头关掉。 那迫人的冷冽感被水流带走,干燥的皮革底调浮现出来。 它带着未散尽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从西装内袋取出那方深蓝色丝帕,把它平整地放在山月朗旁边,那里有块未被水渍弄脏的干燥台面。 接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山月朗面前的水龙头。 水声转瞬停下,突兀的寂静更加令人不适。 “擦擦。”他将手帕又往前推了半分。 声音低沉悦耳,在这片寂静里格外清晰。 施舍? 嘲讽? 山月朗被台面上突然出现的手帕惊动,眼神似飞刀般甩出去。 “你的手很稳,不值得被垃圾弄脏。” 江楚南没有往他脸上看去,向下看向他刚才夺刀反击,此刻却在发着抖的手。 说完这句话,他才看向他的眼睛。 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关切地问道:“需要去医院吗?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目光在山月朗的脸上短暂停留,那张还挂着水珠的脸异常苍白,似要变成透明的。 这样沉稳的姿态,这种看似恰到好处的关切,山月朗用尽全力也要维持的那层坚硬外壳,被立刻戳破。 前脚刚打发走两个疯子,后脚又来一个装深沉的? 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别有用心的眼神,他见多了! 无非是换成更迂回,更偶然的方式来献殷勤,令人作呕! 胃液再次上涌。 被冒犯的恼怒,被看穿狼狈的邪火,一下子直冲上了天灵盖。 燎原般烧光了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死死咬住牙关,压下晕眩呕吐的**。 英俊的眉峰凌厉一挑,嘴角扯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哥们儿,你表错情了!” 气息有些不稳,却增添了几分桀骜不驯。 嫌恶地瞥了一眼那手帕,抬手就想将其挥开。 不料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握住! 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他挣脱,又不会捏痛他。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无异于火上浇油! “噌——” 山月朗心头那股邪火一下子窜得更高! 猛地用力想要将手抽回—— 可就在这一瞬间,胃部痉挛再次袭来,力度之大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喉头涌上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唔!” 他发出一声闷哼。 眼前金星乱迸,视野顷刻被黑暗吞噬,尖锐的蜂鸣声在耳中大作! 这次轻易就挣脱了对方的手,几乎是扑跌着再次狼狈扑向盥洗池! 江楚南眉头皱紧,上前一步不再旁观,那即将滑倒的身体被他稳稳扶住,另一只手打开聒噪的水龙头。 手臂被突如其来的碰触烫到,山月朗想要甩开对方,却连一分力气都没有。 “……放开!”他低吼着,从内到外全是狼狈。 江楚南没听他的话,反而将那块手帕再次递出:“除非你能走出这里。我送你去医院。” 镜片后的目光穿透混乱,落在那双泛白的手上。 山月朗想甩开那只手,想讥讽对方多管闲事。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嘴巴存着丝丝腥甜,胳膊还落在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掌里。 可身体却像叛徒一样,他竟然想要贪恋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所有抗拒的话,都被粗重的喘息叫停。 山月朗抬起头,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死死盯住镜中那个男人。 那人的眼睛深不可测。 最终戳破混乱情绪是这句话——“我送你去医院”。 —————— 见与见缘,并所想相。 如虚空华,本无所有。【1】 第4章 送医 漆黑的加长路虎犹如一道利刃,破开城市夜晚的流光。 引擎传来低沉的咆哮,应和着山月朗胸腔里的阵阵翻涌。 江楚南透过后视镜看向副驾驶座。 山月朗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被抽掉了浑身骨头,冷汗涔涔,额角被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上面。 这要在平日里应该是非常舒服的座椅,此刻却像个枷锁,禁锢着他的身体。 紧紧闭着眼睛用尽全力调息,想要压下胃里的凶猛翻搅。 领口那点可怜的橙香,早就被浓重苦涩的胃酸味儿盖了过去。 最开始他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当车轮压过第一个路障,那一下颠簸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剧痛突然来袭。 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今天晚上,这还没等到医院就得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腥甜味道在口腔内蔓延。保留的一点清醒让他明白,那根绷得太久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转头看向窗外的流动霓虹。 突然! 引擎再次发出咆哮!强烈的推背感猛地袭来! 山月朗被死死地按在椅背上。 他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窗外的街景正在疯狂倒退。 聚焦视线,窗外那些浮光早已经糊成一片,化作扭曲的光影。 胃袋狠狠地撞向肋骨让眼前发黑,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你这不像是送我去医院,倒像是绑架。”他控诉开车的。 开车的抿紧嘴唇,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侧脸线条冷硬。 一脚油门,方向盘急转,整车便如黑箭离弦。 车影闪过,红灯已被甩在身后! 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众多车辆擦身避让,喇叭声此起彼伏。 各种声音和画面同时塞进车内。 “你疯了?!”山月朗倒抽一口冷气。 每一个字都像从痉挛的胃里硬挤出来,带着血丝腥气。 江楚南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 后座那人多等一秒钟,风险就大一分。 三年前,他已经尝够了晚到的代价。 人命和红灯闯,孰轻孰重。 他一反平日的冷静持重,眼神沉沉,仪表盘上的指针疯了似的向右偏移。 在确保没有近距离来车,鸣笛警示后,又一次飞快地穿过路口的空白地带。 —————— 山月朗低咒一声,他知道靠这个疯狂的男人不如靠自己。 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线,几年疼痛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让他的动作快得惊人。 迅速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亮光映着毫无血色的脸。 刚要拨出号码,更猛烈的一阵痉挛突然袭来,手指一颤,手机直接掉在座椅上。 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聚起些许力气,呼出一口气,捡起手机重新解锁。 他尽力稳住视线观察着路况,之后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 拨号,气息短促,异常清晰。 “120吗?晨风路向东方向,靠近林荫大道口,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倾向,疑似急性胃出血!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具体位置我手机同步给你们!” 症状、地点、车辆信息,所有关键信息明确,没有丝毫冗余和慌乱。 刚挂断急救通话,更浓烈的腥甜味紧跟着又涌上喉头。 缓了十几秒,直到这阵撕扯过去。 “喂,交警同志?晨风路向东方向,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刚闯了红灯!车上有急症病人,情况危险!对,请立刻处理!”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直指核心诉求。 江楚南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眉头皱出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山月朗深吸一口气,拨出了下一个号码。 ……该死! 竟然按错了按键。 蓦地,“咚”的一声,额头抵在车窗上。 窗外流动的霓虹,尖锐的喇叭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传来。 艰难地捱着,计数。一下,两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一次是更急促,依然有序的工作交接。 “老大?是我!我这突发急症,可能得进医院躺两天……”正说的话突然被剧痛掐断,缓了几秒后,“……线上‘牙科耗材’那个单子的尾款……盯紧,最迟后天必须到账!” 剧痛再次篡夺了话音,决断命令被扭曲成打着颤的颤音。 电话挂断后,整个世界开始在他耳边吵吵起来。 江楚南闯红灯带来的推背感,遥远且不真实。 像是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 直到下一波必须处理的“正事”,支撑着他把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石头,盛翔生物那边的渗透测试报告……你一个人先顶两天,我住院。回头……咳……替敲代码弟弟……咳……还你两次!” 江楚南紧皱的眉头,让情绪微微暴露。 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资料,青年的意志力,或许比报告中显示的更为惊人。 “滴星儿……” 当山月朗要拨通“滴星儿”的号码时,手指在屏幕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想起一星期前,也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 在去健身房兼职的路上,公交车慢悠悠地晃着,冷气溢满车厢。 也是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变得温温吞吞,像一张暖融融的毯子,把他轻轻裹着。 很舒服。 滴星说要提前来京城,让自己等他。自己捧着手机,给他说着心下早就准备好的单子。 这家涮肉香得让人走不动道,那家胡同里的点心铺子开了三十年,还有某个巷尽头那面墙,夕阳落上去的时候,整条巷子都会发光…… 他在视频那头看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像,许下了一张空头支票呢。 ……对不起啊。 终究是,失约了。 这个号码从未被存进通讯录,却早已烂熟于心。 那个用以抵御全世界的坚硬外壳,终于裂开了一点点的缝隙。 褪去所有冷静伪装,只剩下疲惫柔软。 “我这次……可能有点悬。按老规矩来……密码邮箱。如果我……回不来了,按老规矩处理。云端备份的路径你知道在哪儿。” “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吐……”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似在耳语,视线逐渐模糊。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那温柔的语气,带着平静和释然。 “还有,万一……万一真到了那一步,别太伤心。那是我……终于能见到爸爸妈妈了。想我了,就去西山……看看我们。什么都不用带,清净。” 其实,小金锁,我早就准备好了。 没能亲自给你戴上……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静得能听到手机话筒的外放音。 山月朗气息微弱,电话那头似乎在尽力压制着情绪,全是各种安慰和叮嘱。 江楚南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近乎诀别的交代,带着抽离所有情绪的淡然,反而更令人心惊。 窗外流光破碎…… 江楚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坐稳。” 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突然打断了他,要将人从交代后事,低落灰败的情绪中强行拉回。 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毫无颤抖的痕迹,但是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关节,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镜中的青年蜷缩着身体,下巴抵在胸前。 车内光线昏暗,唯有他腕上那抹银镯,迸着银光,在突出的腕骨上时隐时现。 他想起之前资料里面的某张照片。 身边的青年曾在“XX白帽子黑客”挑战赛颁奖礼上,用这双手稳稳地举起奖杯。 只不过他当时未露真容,穿着一套蓬松威猛的阿拉斯加兽装。 甚至就那样揣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完成了整个获奖感言,成为赛事历史上最另类,也最神秘的冠军。 窗外霓虹在江楚南镜片上飞速流转,映着光怪陆离的五光十色,将眼底翻涌的一切情绪完全隐藏。 挂了滴星电话的山月朗:…… 他小声嘟哝:“我还没给老师请假呢……” ……而且,我的五百万……可还没攒够呢…… 那笔能让他完全自由的数目,也是这腕间银镯唯一的牵绊。 本来也想给远在海外的张光熙发条信息,那家伙心思重,知道了怕是会立刻买机票飞回来。 算了,别再拖一个人下水。 交代完所有“后事”,那股强撑着的冷静倏地消散。 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随着那通电话流尽。 他能感觉到冷汗沿着脊柱一滴滴滑落,寒颤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抬头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这个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很严肃,让那冷硬的下颌线看起来不太顺眼。 ——————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在飞速倒退。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界,手指下意识地捞到那只银镯,上面的龙纹繁复古老,指腹反复地描摹着,隐约传来些许暖意。 意识在滚烫的痛楚和清晰的纹路之间浮沉…… 渐渐地手中冰凉的真实触感,不再属于这个飞驰的车厢。 忽然间就带了别的温度,一个金属物件压在一个细瘦的小手腕上。 尖锐的耳鸣和引擎咆哮声渐渐淡去,被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覆盖………… 小包子山月朗,又一次被邻居孩子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宝贝”—— 崭新的塑料长枪、舍不得吃的彩色糖果、各种他看不懂的卡片…… 还有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子,领着大家跑去他家,指着厨房柜子里那个巨大的玻璃罐。 “看!”那孩子踮着脚尖,指着泡在浑浊药酒里的一根白萝卜,声音拔得老高。 “这是我的宝贝!但是我爷爷说了,不能拿出来,得一直泡着,不然它就会‘咻’地一下跑掉啦!” 小月朗气鼓鼓地跑回家,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小脑袋使劲蹭着,委屈巴巴:“大家都有宝贝,就我没有……他们的宝贝还会跑……” 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说着那根神奇的“会跑的萝卜”。 妈妈被他的模样逗笑,拿出珍藏的一个蓝布小袋,里面包裹着的是只錾刻着龙纹的银镯,银光在太阳下跳跃着。 她轻轻拉过儿子细瘦的胳膊,将镯子套了进去:“喏,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现在传给你啦!” 小胳膊上有了一个好沉的“宝贝”,他立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冲出门去。 特意绕一大圈向小伙伴们炫耀,收获一大波发亮的羡慕眼神。 他还特意跑到那根“萝卜”前,对着里面那根安静的“宝贝”炫耀:“你看,我的宝贝比你好看。” “比你乖,它还不会乱跑哦。”得意地晃着手腕。 炫耀归来。 小脸红扑扑地冲到妈妈身边,额头上还带着薄汗,迫不及待地汇报战果。 “他们投票我的是最好的宝贝!佳佳妈妈都夸它好看,还让我取下来让她戴了。” 她躺在走廊的竹椅上,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毛巾,细细的给他擦汗。 一边给他打着扇子,一遍看着他说童语…… 兴奋劲儿过后,藏不住事的脸上又显出担忧,他仰头看着爸爸妈妈:“可是……你们把它给了我……你们就没宝贝了呀。” 妈妈温柔地将他搂进怀里,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你才是我们的宝贝啊。” 爸爸今天还没刮胡子,用胡茬扎扎他的脸,逗着他道:“我家的宝贝这么乖啊。” 在他笑着躲开的时候,爸爸把他举上肩头:“走,咱去给你妈妈摘葡萄!”…… 宝……贝…… 温柔的话还在耳边,痒痒的胡茬仿佛还在蹭着他的脸。 那份暖意竟然真的透过银镯传过来,短暂地镇住那撕心裂肺的痛。 “呃——” 胃部痉挛但就在下一秒又来,剧痛毫不留情。 就像一只最冷酷的手,将这段泛黄的回忆狠狠掐断,腕间的银镯又重新变回死物,硌在突起的腕骨上。 窗外景色提醒着他,自己仍在飞驰的车厢里,正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往医院。 因为现实中的眩晕醒来,再接着又被拖回更深沉的黑暗。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男人镜片后的眼神,看不透,摸不清,深不见底。 他摩挲着银镯的龙纹,一个念头随着胃部的痉挛节奏,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水,太深。 仅是餐厅老板? 谁信! 而他自己,正被暗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不断向黑暗沉沦。 —————— 得者,时也; 失者,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