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宴》 第1章 第一章 惊鸿 深秋的北平,天空是一种稀薄的、带着水色的鸽灰。荀家的黑色轿车碾过一地碎金般的银杏叶,悄无声息地停在胡同口。车门打开,先探出来的是锃亮的皮鞋,随即,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年弯身下车。夕阳的余晖恰好在这一刻穿透云层,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轮廓。 他身姿挺拔如春日新发的青竹,面容清俊,眉眼温润,是那种世家大族用诗书礼乐与宽和爱意仔细蕴养出的好样貌。路旁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见了他,立刻笑着招呼:“荀少爷,放学啦?” 荀宴停下脚步,唇角自然漾开一抹笑意,温和地应道:“李叔,天凉了,您也早些收摊。”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他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那暖意透过油纸传到掌心,驱散了傍晚的微寒。 他的目光随意掠过嘈杂的街面,然后,定在了不远处的墙角。 那是一个与这繁华古都,甚至与这条充满烟火气的胡同都格格不入的少年。 他靠坐在冰凉的墙根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身形清瘦,微微蜷缩着,像是在抵御寒风。可偏偏,他有着一张极出色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黑色,此刻正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就像一尊被遗弃在尘埃里的名贵瓷器,破碎感与一种奇异的、沉寂的美感交织在一起。 荀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走近几步,在那少年面前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怕惊扰了他:“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头。那双墨黑的眸子对上荀宴关切的视线,里面空茫一片,没有任何乞怜,也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声音低哑:“不用。” 这反应更让荀宴心生怜悯。他看了看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栗子,轻轻放在少年身边:“这个给你,趁热吃。”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零钱,小心地叠好,压在油纸包下面。“天快黑了,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 少年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在他纤细白皙的手指和那叠钱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没什么表情。 荀宴站起身,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朝着胡同深处那朱漆大门走去。他心里盘算着,或许可以跟母亲说说,看家里是否需要再添一个帮佣。 直到荀宴的身影消失在荀家宅门内,墙角那清冷的少年才慢慢动了。他伸出骨节分明、同样苍白的手,拿起那包糖炒栗子,却没有吃。他的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油纸,然后抬起眼,望向那气派非凡的宅门,深黑的眼底,方才的空茫褪去,转而翻涌起一种近乎贪婪的、幽邃的暗光。 他极轻地勾了勾唇角,那笑意冰冷而隐秘,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满意。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却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危险。 第2章 第二章 入局 荀宴回到家中,那抹靠在墙角的清冷身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晚餐时,他有些心不在焉,母亲温婉地询问他学业是否太累,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提了出来。 “母亲,我方才在胡同口,见着一个少年人……瞧着很是孤苦,天这么冷了,还穿着单衣。”荀宴斟酌着用词,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而非命令式的请求,“我看他年纪与我相仿,模样也端正,不像奸猾之徒。咱们家里,前院是不是还缺个打理花木、或者跑腿的帮佣?” 荀夫人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性子慈悲,听了儿子的话,不免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她放下银箸,柔声道:“我儿心善。既然你开了口,明日让管家去问问,若真是身世清白、愿意做活的,带进来看看也无妨。只是……”她顿了顿,提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切还需谨慎。” “儿子明白,谢谢母亲。”荀宴见母亲应允,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次日,荀家的老管家奉了夫人之命,在胡同口找到了那个依旧蜷缩在墙角的少年。面对管家的询问,少年只说自己叫“阿言”,家乡遭了灾,逃难来的北平,举目无亲。他话语不多,声音低哑,但条理清晰,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也博得了老管家几分同情。 经过一番简单的查问,又见他手脚齐全,看着也算老实,管家便将他带回了荀府,安排在偏院住下,先跟着园丁学着侍弄花草,做些杂役。 荀宴得知消息后,心下稍安。他特意寻了个午后,去偏院瞧他。 阿言——或者说,翡灼言,正拿着扫帚,安静地清扫着石径上的落叶。他换上了荀府下人统一的青色布衣,虽仍是旧衣,却浆洗得干净,衬得他冷白的肤色愈发明显。他做事很专注,或者说,很会做样子,低垂着眼睫,一副顺从寡言的模样。 “阿言。”荀宴唤他。 翡灼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见逆光站着的荀宴。少年少爷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外面罩着浅灰色的羊毛开衫,整个人像是暖玉生辉,与这秋日的凉薄截然不同。他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暗流,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沉寂的样子,微微躬身:“荀少爷。” “在这里还习惯吗?”荀宴走近几步,语气温和,“若有什么短缺,或是有人欺负你,可以同我说。” “习惯,谢少爷关心。”翡灼言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回答得简短而恭谨。 荀宴看着他,总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化不开的孤冷,与他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这份疏离,反而更激起了荀宴骨子里的温柔与保护欲。他又温言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待荀宴走后,翡灼言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荀宴消失的月亮门洞方向。他握着扫帚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猎物,已经走进了他精心编织的网的第一步。而他,这个隐匿在阴影中的猎手,有足够的耐心,一步步收网,直到将那份温暖与光明,彻底据为己有。** 他知道荀宴喜欢什么样的人——安静、懂事、需要被保护。那么,他便演给他看。 接下来的日子,翡灼言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勤快本分、身世可怜的下人。他刻意保持着与荀宴若即若离的距离,从不主动靠近,却又总能在荀宴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留下一个单薄、辛勤、或是偶尔流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脆弱与茫然的侧影。 他像一滴无声无息的水,缓慢地渗透进荀宴的生活,也渗透进荀宴的心里。 荀宴果然对他愈发关注。有时会给他带几块新式的点心,有时会问他识不识字,想不想学。翡灼言总是接受得小心翼翼,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局促,而在荀宴提出教他认字时,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更是精准地搔到了荀宴的痒处。 一个身处泥泞却依旧渴望光明的形象,被翡灼言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们的关系发生质变的契机。他不仅要荀宴的怜悯,更要荀宴这个人,从身到心,都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 秋意渐深,院中的梧桐叶落了大半。荀宴书房里的灯光,常常亮到很晚。而偏院角落里,那双幽深的眼睛,也总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那团温暖的光晕。 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酝酿。 Lalala作者有话说:前面说【经过一番简单的查问】回答自然是阿言精心编织,难以立刻戳穿的身世啦~至于我们阿言到底是怎么样的身世,等我更新lalala 第3章 第三章 暗涌 夜色渐浓,荀府的书房里还亮着温暖的灯光。荀宴坐在书案前,正为学生会的一份募捐倡议书斟酌词句。窗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声地掠过,是翡灼言提着热水壶去给各房添晚间的茶水。他的脚步在荀宴的窗外有片刻不易察觉的停顿,目光如幽冷的蝶,在那映着少年侧影的窗纸上轻轻一触,便又迅速敛去,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荀宴待人温和,在学堂里人缘极好,偶尔会有同窗好友来家中拜访。一位姓陈的少爷,与荀宴志趣相投,来往颇为密切。陈少爷心思细腻,几次下来,便察觉荀宴对那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下人“阿言”似乎过分关心了些。 这日,陈少爷又来荀府,与荀宴在花园凉亭内讨论诗稿。翡灼言奉命端茶过去。他低眉顺眼,动作规矩,放下茶盘时,陈少爷状似无意地笑道:“阿宴,你家的这个新小厮,倒生了一副好相貌,就是太闷了些。” 荀宴刚要开口替阿言解释两句,陈少爷却凑近些,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半是提醒:“不过阿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等来历不明的人,你还是别太亲近了,免得……” 他话未说完,翡灼言正好退后一步,脚下“恰好”被亭子台阶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手中虽稳住了茶盘,袖口却“刺啦”一声,被旁边假山石突出的尖锐处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小臂上瞬间浮现一道血痕。 “小心!”荀宴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看到那抹血色,眉头蹙起,“伤到了?快去上点药!” 翡灼言抬起眼,先是飞快地、带着一丝怯意地瞥了陈少爷一眼,然后才看向荀宴,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的,少爷,是我不小心。” 那眼神那语气,将一种因被质疑而惶恐,又因“主子”朋友的话而不敢辩白的委屈,演绎得恰到好处。 陈少爷后面的话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好再说,看着荀宴关切地催促阿言去处理伤口,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什么。 事后不到三天,陈少爷家中经营的绸缎庄便接连出事,先是仓库莫名受潮毁了一批贵重的杭绸,接着又被竞争对手挖走了两位顶尖的老师傅,陈家一时焦头烂额,陈少爷自然也再无暇常来荀府。 荀宴对此毫不知情,只当是寻常商业竞争。而偏院里的翡灼言,在听到下人议论陈家近况时,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清理掉一个过于敏锐的“旁观者”,于他而言,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点微尘。 这尘埃落定之时,在北平城另一端,一座比荀府更为奢华、却透着一种冷硬森严之气的西式公馆内,一位穿着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对着空荡荡的书房,对着空气般沉声汇报: “……少爷依旧在荀家,身份未曾暴露。他似乎……乐在其中。” 阴影里,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踱出,正是翡灼言。他此刻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丝绒睡袍,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与在荀家时那副清贫孤苦的模样判若两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倨傲的气场。 “乐在其中?”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俊美却阴郁的侧脸,“冯叔,你用词越来越不准确了。” 被称作冯叔的老管家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少爷,老爷那边已经多次来信催促,南边的生意需要您回去主持大局。您在此地……游戏,是否耽搁太久了?” 翡灼言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能穿透距离,落到那条点着温暖灯火的胡同。“游戏?”他轻声重复,眼底翻涌着偏执的暗芒,“这不是游戏。荀宴……他是我看中的,独一无二的‘藏品’。翡家的生意,你暂时看着处理,除非天塌下来,别来烦我。” 冯管家深知这位少爷的脾性,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翡家背景复杂,早年靠偏门起家,如今虽努力洗白,但骨子里的强势与不择手段依旧存在。翡灼言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幼在那种环境中浸淫,表面学着绅士做派,内里却早已被培养得冷酷、果决,拥有极强的掌控欲。他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那……是否需要给荀家制造些麻烦,以便少爷您……”冯管家试探地问。 “不必。”翡灼言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他心甘情愿地走进我的笼子,而不是被外力驱赶。那样,才更有趣,不是么?”他顿了顿,补充道,“保护好荀家,别让不相干的人打扰我的计划。” 第4章 第四章 惊变 时机很快到来。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荀宴代表学生会去城郊的贫民区发放过冬物资。回程时,天色已晚,马车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被几个地痞流氓拦下,意图勒索钱财。车夫吓得瑟瑟发抖,荀宴虽强自镇定与他们周旋,但对方见他们只有主仆二人,气焰越发嚣张,甚至有人试图去拉扯荀宴的衣服。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暗处冲出!是翡灼言。他不知何时尾随而来,一直暗中保护。 他动作快得惊人,招式狠辣利落,全然不似一个普通的落魄少年,专攻人体最脆弱的关节与要害,几下便将为首的两个地痞打倒在地,痛苦呻吟。其余几人见他如此凶悍,吓得一哄而散。 混乱中,一个倒地的地痞不甘心,掏出匕首狠狠刺向背对着他的荀宴! “少爷小心!”翡灼言惊呼一声,猛地将荀宴扑开,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记匕首! “嗤——”利刃划破衣物的声音清晰可闻。翡灼言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却仍紧紧护着荀宴。 “阿言!”荀宴被他护在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心脏骤然紧缩,又是惊骇又是感动,“你受伤了!” 赶走了地痞,荀宴慌忙扶住翡灼言,借着雪光,看到他肩背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触目惊心。 “没事……少爷没事就好。”翡灼言靠在他身上,气息微弱,那双总是沉寂的墨黑眸子,此刻在雪夜的微光下,竟显得格外清澈和……专注地望着荀宴,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荀宴惊慌失措的脸。 这一刻,荀宴心中那根名为理智与界限的弦,彻底崩断了。什么主仆之别,什么身份差距,在眼前这个为他舍身挡刀、用脆弱而执拗的眼神望着他的少年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紧紧握住翡灼言冰凉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别说话,我带你回家!立刻去找最好的大夫!” 马车在雪夜里疾驰回府。车厢内,荀宴让翡灼言靠在自己怀里,用手帕紧紧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一种混合着心疼、感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春日的藤蔓,疯狂地在他心底滋生、缠绕。 他不知道,靠在他怀里的翡灼言,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嘴角正勾起一个极其微小、却又无比满足的弧度。 伤,是计算好的,不会危及生命,却足以让荀宴心乱。 救,是精心设计的,时机恰到好处,足以让他牢牢刻进荀宴心里。 网,正在收紧。他的明月,他的温暖,似乎唾手可得。 第5章 第五章 缱绻 回到荀府,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请大夫,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荀宴坚持守在床边,亲自拧了热毛巾为翡灼言擦拭额角的冷汗。那苍白的面容,因失血而更显脆弱,紧抿的薄唇却透着一股倔强。荀宴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要跟来?又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荀宴的声音很轻,带着后怕。 翡灼言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望向荀宴,目光里褪去了平日的沉寂,只剩下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担忧:“我怕少爷有危险……我不能看着少爷受伤。”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少爷待我好,我知道自己不配……但保护少爷,是我唯一能做的。” 这话如同羽毛,轻轻搔刮着荀宴的心尖。他握住翡灼言未受伤的那只手,掌心传来的冰凉让他忍不住收紧:“没有配不配,阿言,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养伤的日子,成了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的催化剂。荀宴几乎日日守在偏院,亲自喂药,陪他说话,甚至在他能下床后,扶他在院中慢慢走动。身体的靠近,气息的交融,让某种暧昧的情愫在空气中无声发酵。荀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将目光从“阿言”身上移开,他欣赏他的沉默坚韧,怜惜他的身世飘零,更感动于他那份看似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守护。界限一点点变得模糊,关心逐渐染上了独占的意味。他会因丫鬟多看了阿言几眼而心生不悦,会因阿言一个依赖的眼神而心跳失序。 而翡灼言,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逐渐敞开心扉的依赖者。他会在荀宴靠近时微微脸红,会在荀宴为他念书时专注凝望,会在无人时,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回握住荀宴的手。 雪后初晴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荀宴正读着一首缠绵的诗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翡灼言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他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睫毛,心跳如鼓。翡灼言似有所觉,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荀宴喉结微动,几乎是着了魔般,缓缓倾身,在那苍白的、缺乏血色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一触即分。 两人都愣住了。荀宴耳根通红,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翡灼言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得偿所愿的幽光,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震惊、慌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默许。 “少……少爷……”他声音微哑,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荀宴看着他这般情态,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紧紧握住翡灼言的手,目光灼灼:“阿言,我心悦你。” 窗外的积雪悄然融化,滴落的水声,敲碎了午后凝固的寂静,也敲开了命运的另一重门扉。 第6章 第六章 微澜 那日窗边一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层层荡开,再无法回归原有的轨道。荀宴生平第一次尝到情动的滋味,像揣着一团炽热而柔软的火焰,既暖得他四肢百骸都舒展开,又烫得他心尖发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他待翡灼言愈发不同,不再是主仆式的关照,而是带了明目张胆的偏宠。亲自督促换药,饮食起居细细过问,甚至连书房也允他随意进出,美其名曰“伴读”。 翡灼言则将那份“受宠若惊”与“逐渐依赖”演绎得入木三分。他依旧沉默,但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望向荀宴时,褪去了最初的空茫,染上了细碎的光,像是冰封的湖面下终于有了流动的春水。他会因荀宴的靠近而耳根微红,会在荀宴读书疲惫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指尖在交接时若有似无地触碰,带起一阵心照不宣的战栗。 这过于亲密的关系,终究落入了有心人眼中。荀夫人察觉了几子待那下人的异常,她性子虽慈悲,却并非毫无原则。这日,她将荀宴唤到房中,屏退左右,温婉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宴儿,你近来与那阿言,是否走得过于近了?” 荀宴心头一紧,面上却强作镇定:“母亲何出此言?阿言他……因我受伤,儿子多照拂些也是应当。” “照拂是应当,但需有度。”荀夫人目光柔和却通透,“我瞧那孩子,模样生得太好,心思又沉,并非池中之物。你心地纯善,莫要被人利用了这份好意,平白污了声誉。” 母亲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包裹在情热外的薄膜,让荀宴感到一丝不安的凉意。他下意识地为翡灼言辩解:“母亲多虑了,阿言他性子孤僻,不善言辞,但心地是好的。那次若不是他……” “救命之恩,荀家自当重谢,可以许他金银,助他立业,但不应是……这般模糊了界限。”荀夫人轻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年纪尚轻,不知人心险恶。此事到此为止,等他伤好些,便打发他去城外庄子吧,我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母亲!”荀宴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愕然与抗拒。将阿言送走?光是想到那抹清冷的身影要消失在眼前,他的心就像被骤然掏空了一块,尖锐地疼起来。 “此事已定,无需多言。”荀夫人摆了摆手,语气虽柔,却带着当家主母的决断。 荀宴失魂落魄地退出母亲房间,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与叛逆的火苗。他自幼孝顺,从未违逆过父母之意,可这一次,他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反抗**。他径直去了偏院,见到正在窗前临摹他字帖的翡灼言。夕阳余晖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美好得如同幻梦。 “阿言……”荀宴声音干涩。 翡灼言闻声抬头,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低落,放下笔,轻声问:“少爷,怎么了?” 荀宴看着他清澈(伪装出的)带着关切的眼睛,母亲那些“心思沉”、“利用”的词汇变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怎能怀疑这个愿为他挡刀的少年?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抓住翡灼言的手,语气急切:“我不会让你走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送走!” 翡灼言眸光微闪,心底冷笑,冯叔的消息果然灵通,荀夫人这边刚有动作,他那里便已知晓。他反握住荀宴的手,力道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与不安,低声道:“少爷……夫人她,是不是不喜欢我?若是因为我让少爷为难,我……我可以走的。”他以退为进,语气里满是隐忍的委屈。 “不准走!”荀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我会想办法的,你信我。” 他所谓的办法,尚且稚嫩而冲动。无非是更加固执地将翡灼言带在身边,甚至在一次家宴上,当着几位长辈的面,再次提出要正式将“阿言”收为贴身书童,不再做杂役。此举引得荀父微微蹙眉,荀夫人脸色更是沉了下去。 风波看似暂时被压下,但府中关于“阿言”狐媚惑主的流言渐渐起了苗头。而这苗头,在某个清晨,被无声无息地掐灭了——那个最爱嚼舌根、曾偷偷议论阿言“男生女相,不是好东西”的厨房帮工,连同他那个在街上欺行霸市的舅舅,一夜之间都在北平城里失去了踪迹,据说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被远远打发去了关外。手段干净利落,查不到任何与荀府偏院那位沉默少年的关联。 这一切,荀宴浑然不知。他正沉浸在初恋的甜蜜与守护爱人的坚定里。他甚至开始偷偷规划未来,想着等自己毕业,能独立主事,便给阿言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这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荀宴书房的地板上。荀宴刚处理完学业,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翡灼言默默端上一盏安神茶,站在他身后,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微凉的指尖触及皮肤,荀宴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舒适地闭上眼。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身后人身上清冽的气息,暧昧无声蔓延。 “阿宴。”极低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翡灼言第一次省略了“少爷”的称谓。 荀宴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纠正,反而有一种隐秘的欢喜。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按揉的手指缓缓下移,带着试探性的意味,抚过他的耳廓,脖颈,最后停留在他的衣领处。荀宴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对上翡灼言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掩饰,里面翻涌着浓稠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占有欲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阿宴,”翡灼言又唤了一声,声音喑哑,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要怎么……才能完全留住我?” 荀宴被他眼中从未显露过的强势与欲念震慑,一时忘了反应。翡灼言俯下身,不再是上次那般轻柔的触碰,而是带着不容拒绝的掠夺意味,吻住了他的唇。这个吻充满了侵略性,与他平日表现出的脆弱顺从截然不同。 衣衫在挣扎与半推半就间凌乱,书本散落一地。月光羞怯地隐入云层。荀宴被压在宽大的书案上,冰凉的木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激得他微微发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仿佛置身于悬崖边缘,却又被身后人滚烫的体温和强势的拥抱禁锢,无力也……无心逃离。 “别怕……”翡灼言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与残忍,“把你交给我,阿宴。只有这样,我们才分不开。” 理智的弦在□□的焚烧下彻底崩断。荀宴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沦在这片由谎言与**共同编织的惊涛骇浪之中。他以为这是彼此确认心意的最终仪式,是抵抗外界风雨的盟誓。 却不知,这是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华丽而沉重的枷锁的第一环。 夜还很长,书案的棱角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隐秘的红痕,如同无声的烙印。而主导着一切的翡灼言,在黑暗中凝视着身下意乱情迷、全然信赖他的荀宴,眼底是全然掌控的满足与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复杂情愫。 猎物,终于彻底落网。 第7章 第七章 日常 自那夜书房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荀宴像是被骤然抛入一片温暖而湍急的漩涡,身不由己,却又甘之如饴。翡灼言撕去了那层温顺沉默的伪装,显露出内里强势而缱绻的本性。他依旧称呼荀宴为“少爷”,但那声调里却揉进了不容错辨的亲昵与占有。他不再安于偏院一隅,入夜后,总能找到理由留在荀宴房内,或是探讨一个无关紧要的字句,或是静静坐在灯下,用那双墨黑的眸子描摹荀宴的轮廓,直到荀宴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无奈又纵容地默许他留下。 身体的界限一旦打破,便再难重建。翡灼言对荀宴的触碰变得理所当然,揽着他的肩,握着他的手,甚至在某些无人角落,会带着惩罚般的力道在他颈侧留下不易察觉的印记,宣示着主权。荀宴起初还有些羞赧与不适,他自幼受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教养,何曾经历过这般浓烈如酒、侵肌蚀骨的亲密。但每当他想退缩,翡灼言便会垂下眼睫,流露出那种被他“抛弃”的、带着脆弱感的阴郁,让荀宴的心瞬间软塌下去,只剩下满心的怜惜与纵容。 “阿宴,你只能看着我。”翡灼言有时会捧着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 荀宴陷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要被吸进去,他点头,声音轻而坚定:“嗯,只看你。” 他以为这是情深,是爱侣间理所当然的独占欲。他甚至暗自欢喜,欢喜于自己终于成为了阿言唯一的依靠,驱散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孤冷。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丛生。荀夫人并未放弃将两人分开的念头,只是暂时按捺不动。府中稍有眼力的老仆,也察觉了两位少年之间过于暧昧的氛围,只是碍于荀宴的维护,不敢多言。 这日,荀父一位交好的世伯来访,带了自家正在北平大学念书的女儿。意图很明显,是想与荀家亲上加亲。那女孩知书达理,容貌清秀,与荀宴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荀夫人热情招待,刻意让荀宴作陪。 翡灼言立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花厅内言笑晏晏的一幕,看着那女孩含羞带怯的目光落在荀宴身上,看着荀宴出于礼貌的温和笑容。他周身的气息一点点冷下去,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在胸腔里冲撞。 晚膳时分,荀宴察觉到翡灼言的异常沉默。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壳,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荀宴几次试图与他说话,他都只是垂着眼,用最简单的音节应答。 回到房中,荀宴刚掩上门,还未开口,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抵在了门板上。翡灼言的气息带着一种危险的灼热,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她很漂亮?”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又低又沉,像绷紧的弦。 荀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又有些隐秘的欢喜,柔声道:“阿言,你误会了,那只是世伯家的妹妹……” “妹妹?”翡灼言嗤笑,指尖粗暴地挑开荀宴长衫的盘扣,冰凉的唇贴在他的颈动脉上,感受着其下急促的跳动,“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看哥哥。” “别……”荀宴被他弄得有些疼,挣扎了一下,却被更紧地禁锢住。 “你是我的。”翡灼言咬上他的喉结,带着惩罚的意味,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记住,荀宴,从里到外,每一寸都是我的。若你敢让别人碰你,若你敢对别人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里翻涌的疯狂与黑暗,让荀宴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寒意。这不再是平日的撒娇或占有,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 “没有别人……”荀宴放弃抵抗,抬手抚上他紧绷的背脊,试图安抚,“只有你,阿言,只有你。” 他的温顺似乎取悦了身后的人。那狂风暴雨般的侵袭渐渐转为一种磨人的缠绵。翡灼言不再说话,只是用行动一遍遍确认着自己的所有权,像是在擦拭一件险些被他人觊觎的珍宝,直到荀宴意识模糊,只能依附着他,发出细碎的呜咽。 次日,那位世伯家便接到紧急电报,称老家有要事,需即刻携女返乡。提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荀宴只当是巧合,还暗自松了口气。而翡灼言,又恢复了那副沉寂顺从的模样,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恶魔只是荀宴的一场梦境。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荀宴开始隐约察觉到,他所以为的互相救赎的爱情,似乎缠绕着太多他看不透的迷雾。阿言的过去,他讳莫如深;阿言偶尔流露出的、与身份不符的狠戾与掌控力,让他心惊;还有那过于巧合的“救美”与“扫清障碍”…… 他望着身边安然沉睡的翡灼言,月光下那张脸纯净美好得不可思议。荀宴伸出手,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心底涌起巨大的不安与……更深沉的沦陷。他知道自己可能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可当陷阱里铺满了他渴望的温暖与爱恋时,他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挣脱的力气和勇气。 他就像一只被蛛网温柔包裹的飞蛾,明知前方是未知的深渊,却依旧贪恋着那片刻的迷醉。 第8章 第八章 雨幕 自那日小小的争吵与和解后,荀宴与翡灼言之间仿佛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密。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后,更加确认彼此心意的踏实感。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荀宴刚完成一篇关于西方哲学思潮的论文,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雨天特有的湿润气息。 他抬眼,便见翡灼言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洗得清透的天光,正低头修补着他一件常穿的月白长衫上松脱的盘扣。那件长衫是母亲选的料子,很衬他,只是这机器压制的扣子总不如老手艺牢固。 翡灼言做这事时很专注,微蹙着眉,修长却不算灵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银针,小心翼翼地穿梭。他学什么都快,唯独这女儿家的细致活计,总透着一股生涩的认真。荀宴看着,心底微软,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看着雨丝在他身后构成一幅朦胧的背景。 过了片刻,许是眼睛累了,又或是察觉到目光,翡灼言抬起头。见荀宴正望着自己,他眸光微动,下意识想将手里的活计往身后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又在下一刻停住,只是耳根悄悄漫上一点薄红。 “让绣娘做便是,何须你自己动手。”荀宴起身走过去,声音放得柔和,带着刚停笔的些许慵懒。 翡灼言垂下眼睫,盯着手中的针线,低声道:“就快好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他总想在这些细微处为荀宴做些什么,仿佛这样,便能将那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偿还一二。 荀宴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小几上果盘里一枚黄澄澄的蜜桔。指甲轻轻掐进橘皮,“噗”的一声轻响,清冽的香气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细致地剥开,又将附着在果肉上的白色经络一点点清理干净。 “小时候,”荀宴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随口闲聊,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润,“也是这样的雨天,我想学着书上说的‘雨中漫步’,刚提起衣摆要往院里冲,教养嬷嬷便在一旁轻声咳了一下。”他学着嬷嬷那时严肃又无奈的语气,“‘小少爷,行止当如松柏,风雨亦不能移其态。’” 他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弯了眼角,将剥好的一瓣橘子很自然地递到翡灼言唇边。翡灼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瓣晶莹的果肉,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含了进去。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温软的唇瓣,荀宴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己也送了一瓣到嘴里。 “后来呢?”翡灼言轻声问,咀嚼的动作很慢,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漾开。 “后来就只能规规矩矩坐在廊下,看着雨打荷叶,听了整整一下午的《朱子家训》。”荀宴笑道,语气里并无抱怨,反倒带着对往昔岁月淡淡的怀念,“嬷嬷就立在身后半步,时不时提醒一句‘肩要平’、‘目勿斜视’。”他说着,下意识地挺直了总是习惯性微弯的背脊,那近乎本能的仪态,是十几年严格家教刻下的烙印。 翡灼言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荀宴线条优美的侧颈。这样的童年,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规矩礼数像无形的丝线,将人缠绕成端庄温文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充斥的算计、冷漠和弱肉强食截然不同。可荀宴说起这些时,眼神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被妥善呵护过的温润光泽,让他那颗浸淫在黑暗里的心,也奇异地感受到一点宁静。 “现在倒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坐着看雨了。”荀宴又递过一瓣橘子,这次翡灼言伸手接了。指尖在空气中短暂相触,带着橘子的微凉和彼此的体温。 “嗯。”翡灼言低低应了一声,将橘子送入口中。很甜,甜得几乎要盖过他心底常年泛起的苦涩。他缝完最后一针,低头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这个动作让他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借着整理线团的姿势,不着痕迹地靠近些,鼻尖萦绕着荀宴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着书墨和橘子的甜香,构成了一种让他贪恋的、安心的味道。 荀宴见他放下针线,便将剩下的小半橘子都塞进他手里:“手这么凉,多吃些甜的暖一暖。” 翡灼言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瓣橙黄果肉,微微出神。在翡家,最好的东西从来不会这样平白送到他手里,每一样都需要算计、争夺,甚至付出代价。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汁水微微渗出,沾湿了微凉的指腹,那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怎么了?”荀宴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温声问道。 “……没什么。”翡灼言抬起眼,眸中已恢复平静,他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重复道,“很甜。” 窗外的雨势似乎又密了些,水帘顺着青瓦屋檐连绵不断地垂下。荀宴见状,起身欲去将窗户关小些。经过矮榻时,微凉的衣摆带起一阵轻风。 忽然,他的手指被轻轻勾住。 那力道很轻,带着些许迟疑,指尖冰凉。 荀宴脚步顿住,回头。 翡灼言没有看他,目光仍落在窗外淅沥的雨幕上,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耳廓那点未褪尽的红,透露出些许不自在。 “雨大,”他声音很低,几乎要融进雨声里,“……再坐一会儿。” 荀晏低头,看着那只勾住自己手指的、骨节分明的手,再看看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依赖的侧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没有挣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重新坐了下来,这次坐得更近些,肩膀几乎挨着肩膀,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去。 “手还冷吗?”荀宴轻声问,将自己的手覆在翡灼言那只冰凉的手上,轻轻拢住。 翡灼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摇了摇头,却没有抽回手,反而任由那份暖意从手背一点点渗入皮肤,流向四肢百骸。他贪恋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像久困于寒冬的人贪恋一簇炉火,明知靠得太近或许会灼伤,却也舍不得放开。 荀宴由着他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方才写就的论文草稿,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低声念着一处他自觉写得不错的段落,偶尔停下来,解释一两个拗口的哲学术语。翡灼言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更多流连在荀宴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眼眸。 这样一个被无数规矩礼教精心雕琢出来的人,连坐姿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端正,此刻却允许他这样勾着手指,肩并肩挤在一处矮榻上,分享着同一份静谧。翡灼言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仿佛被这细雨和身边的体温浸润,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屋檐积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在石阶上,清脆而安宁。荀宴说到一处关键,忽然停下,转头看他:“……你在听吗?” 翡灼言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映着对方清晰的倒影,很快地回答:“在听。”指尖无意识地在荀宴温热的掌心里轻轻蜷缩了一下,“你说西哲重理性推演,但人之为人,情感亦不可偏废,当求中和之道。” 荀宴闻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眼角弯起的弧度比方才还要柔软几分:“原来真在听。” 暮色渐浓,书房里的光线愈发昏黄柔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模糊地交叠在一起。翡灼言看着那交融的影,窗外是雨后初霁的清新空气,身边是荀宴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他忽然生出一种妄念——希望这时光能再漫长一些,这方寸天地,能再安宁一些。 第9章 夜色 暮色渐沉,书房里的光线愈发昏黄,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长、交融。雨已停歇,只剩屋檐积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在石阶上,清脆而安宁。 荀宴念论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搁下稿纸,轻轻抽了抽被翡灼言勾住的手指,笑道:“再坐下去,腿该麻了。”语气里带着熟稔的亲昵,并无半分不耐。 翡灼言这才松开手,指尖那点暖意仿佛还残留着。他看着荀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走到窗边将支摘窗完全推开。雨后湿润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满室墨香,也带来庭院中草木洗刷后的鲜活气息。 “雨停了,”荀宴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陪我去园子里走走?方才坐着念书,觉得有些闷。” 这是询问,却带着自然的期待。翡灼言点了点头,起身将那件补好的月白长衫仔细叠好,放在榻边。动作间,他瞥见自己指尖沾染的一点橘络,下意识想擦去,顿了顿,却又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回廊下地面未干,荀宴步子迈得稳,却不忘侧身提醒:“当心青苔滑。” 穿过月洞门,便是荀府的后园。不大,却布置得精巧。几株晚桂经雨,残香犹在,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别有韵味。荀宴在一丛翠竹旁停下,竹叶上缀着晶莹水珠,偶尔滚落一滴,悄无声息。 “记得这丛竹子,还是我十岁那年,父亲亲手和我一起种下的。”荀宴伸手轻触湿凉的竹竿,语气里带着怀念,“那时我还没这竹子高,如今却已超过它许多了。” 翡灼言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沉默地看着。他对这种承载着温情记忆的物件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他的目光更多落在荀宴微仰的侧脸,和那截从立领中露出的、线条优美的脖颈上——前夜他情动时留下的淡红印记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荀宴浑然未觉,自顾自说着:“父亲那时说,竹有节,虚怀,望我亦能如此。”他收回手,指尖沾了凉意,转身看向翡灼言,忽然问道:“阿言,你小时候……可种过什么?” 这随口一问,却让翡灼言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一凝。他幼时庭院里自然不缺奇花异草,但那都是翡家财富与地位的冰冷装饰,与他无关。他唯一“种”下的,或许只有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不见光的算计与恨意。 “……没有。”他垂下眼睫,声音平淡无波,“不曾种过。” 荀宴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低落,心下懊恼,自知失言。他总是不自觉地想与阿言分享自己生命里那些温暖的碎片,却时常忘了,对方的过去是一片他未曾踏足、也不愿轻易揭开的荒原。 他不再追问,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指着不远处一洼浅浅的积水,声音里带上几分难得的、属于少年人的狡黠:“看那里,像不像小时候我想踩又不敢踩的水坑?” 翡灼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不过是一片寻常的积水,倒映着渐暗的天色和竹影。但他看着荀宴眼中那点轻松的笑意,心底那点因回忆而泛起的阴霾竟也散了些。他低低“嗯”了一声。 荀宴见他神色缓和,心下稍安。两人沿着湿漉漉的石子小径慢慢走着,鞋底沾了雨水,留下浅浅的印子。偶尔有晚归的雀鸟掠过,振落一串水珠。 “冷么?”荀宴又问,这次是看着翡灼言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 翡灼言摇头。园中比书房凉些,但他并不觉得冷。或者说,荀宴走在他身侧的这份存在感,足以驱散那些物理上的寒意。 走到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荀宴停下脚步。金黄的扇形叶片落了一地,被雨水浸润,如同铺了一地湿漉漉的金箔。他弯腰,极快地拾起一片形状完好的叶子,转身递给翡灼言。 “给你。”他的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腼腆,像是送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书上说,‘银杏千年’,寓意长久的……友谊。”他顿了顿,终究是选了个稳妥的词。 翡灼言怔住,看着递到眼前的叶子。脉络清晰,颜色鲜亮,还带着雨水的湿凉。他迟疑地伸手接过,冰凉的叶片触感真实。长久?他从未敢奢求过这种东西。他惯于掠夺和占有,习惯于将一切变数掌控在手心,可荀宴却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将一些他从未想过能拥有的东西,轻轻放在他手里。 他捏着叶柄,指尖微微用力。这叶子脆弱,用力便会碎裂,如同他此刻心底某种陌生的、酸软的情绪。 “……谢谢。”他声音有些哑。 荀宴看着他低头凝视银杏叶的模样,眉眼柔和。他正想说什么,却见翡灼言忽然抬手,极快地将那片叶子,簪在了他的鬓边。 冰凉的叶片贴上温热的鬓角,荀宴愣住了。 翡灼言做完这个突兀的举动,自己也似有些愕然,立刻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他别开脸,耳根在暮色中红得明显,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很好看。” 荀宴抬手,指尖触到那微凉的叶片,再看看翡灼言那副强自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模样,先是讶异,随即,一种混合着好笑与心动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终究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清朗的笑声在静谧的园子里格外清晰。 “胡闹。”他笑着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他最终也没有取下那片叶子,任由它簪在鬓边,像个幼稚却真诚的礼物。 天色终于暗透,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身影被灯光拉长,偶尔交叠。谁也没再说话,空气中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静谧与安然。 回到书房门口,荀宴才抬手取下那片银杏叶,小心地夹进了方才看的一本书里。他转头,对静静立在门边的翡灼言温声道:“晚些我让厨房送碗姜茶来,驱驱寒氣。” “……好。”翡灼言应着,目光落在荀宴收纳叶子的动作上,心底那片冻土,似乎又裂开了一寸。他知道自己卑劣、阴暗,不配拥有这般纯粹的好。可当这份好真切地摆在眼前时,他唯一想做的,便是将其牢牢锁住,至死方休。 夜色温柔,却也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