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歹命》 第1章 第 1 章 周口的夏天,黏腻得像一锅熬糊了的红薯稀饭,不是绿豆汤。豫东平原上,没什么像样的风,热浪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巷口、每一片树荫上。 空气里搅拌着沙河与颍河交汇处特有的、淡淡的腥气,混着机动车尾气、路边修车铺的机油味,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熬煮羊杂汤的浓烈膻香。这味道霸道,钻进鼻孔,能一直在天灵盖那儿盘桓半晌。 这才刚进六月,日头就毒得下了狠心。下午四五点,光线的锋芒敛了些,但热度不减,像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闷,才是真格的。 七一路与文昌大道交叉口那片不算太大的广场——本地人习惯叫它“老体育场口”——地砖被晒得晃眼,摸一把,烫手。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投下的影子斑驳破碎,像泼洒了的墨汁。 几个光膀子、穿着大裤衩的老汉,就挤在唯一一家还开着门的农商银行门口那点可怜的阴影里。银行关了门,台阶上倒是凉快些。他们围着一个小马扎,马扎上摆着木质棋盘,棋子拍得啪啪响,带着一股子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狠劲儿。脊背是古铜色的,被汗水镀了一层油亮的光,脊梁沟里能汇成小溪。 离棋摊子十几步远,靠近通往地下商业街的通道入口,王恕行戳在那儿。 这地方不算好,通道里回声大,音响效果糟透,还一股子尿骚混着消毒水的怪味。但好处是,有点穿堂风。那风也是热的,黏糊糊的,像病人孱弱的呼吸,吹在身上并不解渴,反倒更添了几分烦躁。可他图这点风,也图这通道口人来人往,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没人乐意停下。 一个旧得掉渣、漆皮剥落得露出底下灰白底色的便携音箱,靠墙根放着,连着手机的数据线像根黑色的肠子,拖在地上。 音箱正努力播放的,是他自己用便宜软件鼓捣出来的beat。底鼓沉重,军鼓清脆,采样了一段河南坠子《李豁子离婚》里的哭腔,悲悲切切、咿咿呀呀地嵌在电子节奏里,显得不伦不类,却又带着一种这片土地特有的、蛮横的生命力。 他手里攥着个有线麦克风,麦头的海绵套早不知丢哪儿去了,金属网罩有点锈迹,线上缠着一圈圈黑色的电工胶布,跟他脚上那双开胶的帆布鞋一个德性。 他整个人,也像这件装备,破破烂烂,但核心部件还硬撑着,不肯报废。 他唱的是《河南人得罪了谁》。 声音不高,有点沙,带着刚睡醒似的懒洋洋,却又在每个字眼里藏着钩子。 “……他们说俺们偷井盖,力气大得像头牛 / 说俺们只会种地打工,脑子里头全是粥 / 我笑着点点头,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 转头一碗胡辣汤,呛得老子直流泪 / 这味道,恁品品,是黄河泥巴掺着汗 / 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劲儿,在骨头缝里钻 / 俺爷抡镐头,修大坝,肩膀肿得像馒头 / 俺爹爬脚手架,城市起高楼,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 / 到我这辈,弄个麦,吼两嗓子,算不算丢人?算不算没球出息,辱没了先人……” 他个子高,逼近一米九,瘦。不是那种文弱的瘦,是筋骨毕露,像黄河滩上那些被水流冲刷、风沙打磨了千万年的老柳树根,虬结着,蕴含着一种沉默而顽固的力量。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严重变形松懈的黑色T恤,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的皮肤,肤色是不均匀的深麦色,显然是长期在户外奔波的结果。下身一条军绿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起毛,还溅着些早已干涸的、红蓝黄绿的油漆点子,像一幅抽象派的涂鸦。 头发剃得极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一层青黑色发茬,硬撅撅的。靠近后颈的发际线边缘,一道寸把长、闪电形状的疤痕清晰可见,那里寸草不生,皮肉微微凸起,看着就硌手。他的额头宽阔,眉骨突出,让那张原本称得上俊帅的脸蛋儿多了几分凶煞气,当他习惯性地微皱着眉、耷拉着眼皮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审视和防备,像随时准备跟这个世界干一架。 唱到一段 verse 结尾,他喘了口气,喉结明显,旁边那粒小痣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像个不安分的跳音符号。 汗水从他短硬的鬓角渗出来,汇聚成流,淌过瘦削、颧骨像石头般突出的脸颊,在下巴尖悬停片刻,最终“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蒙着灰尘的地砖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圆点,又迅速被蒸干。 没人往他脚前那个打开的、内部衬着红色绒布(早已褪色发黑)的旧电吉他琴盒里放钱。琴盒太大了,显得里面那几张卷了边的一元、五元纸币,和寥寥几个五毛、一块的钢镚,格外寒酸。 有骑着电动车驮着孩子经过的妇女,好奇地瞥他一眼,随即被孩子催促着离开;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戴着耳机,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他是路边一截废弃的电线杆。 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必须让自己显得不在乎。生活在这片被历史厚重地覆盖、又被现实尖锐地刮擦的土地上,有时候就得学会这种麻木。 这是他歌里试图嘶吼出来的,也是他爹,那个在黄泛区盐碱地里刨食、后来又去城里工地摔断脊梁没等到赔偿就咽了气的汉子,用一生教会他的—— 忍耐,像脚下的地砖,晒着,踩着,你得受着,还得瓷实。他左臂小臂上那个简单的、线条粗糙的麦穗纹身,就是为了纪念他爹。而另一个“中”字纹身,则带着点自嘲的倔强,行不行?中! 通道另一头,靠近楼梯下方,稍微背阴点、但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的地方,支着一个小马扎。 解逐臣坐在马扎上,身前铺着一小块深蓝色的土布,布上压着一本翻开的、纸张泛黄的《渊海子平》,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注解。旁边放着一个竹筒,里面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还有一个小巧的、木质罗盘。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亚麻立领衬衫,款式宽松,袖口挽了两道,露出清瘦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一串看不出具体材质、但光泽温润沉静的深棕色木珠松松地绕在腕上。下身是条同样质地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遮住了他脚上那双软底的黑色布鞋。 他整个人坐在这里,与周遭的环境——喧闹、杂乱、充满汗味和尘土——形成一种奇特的剥离感。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宋人工笔,不小心被嵌进了一幅色彩浓烈、笔触粗放的现代油画里,格格不入,却又意外地稳定了那一小片区域的混乱。 他刚送走一个来问儿子高考运势的妇人。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焦虑几乎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他安静听着,偶尔用那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暗红色钢笔在便签上记两笔,然后起了个局,慢条斯理地解释,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妇人最后将信将疑地走了,留下二十块钱,压在蓝布一角。 他是被通道口那边传来的、夹杂着坠子腔的说唱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 那声音,不算悦耳,甚至有些粗粝,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器。但歌词,像把不太锋利的钝刀子,一下下,很有耐心地割开覆盖在这片土地表面的那层光鲜亮丽的薄膜,露出底下有些粗糙、有些苦涩,但又无比真实的血肉。它不咆哮,只是陈述,带着点冷眼旁观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藏在硬壳下的疼。 他手里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最主要的、被摩挲得异常温润光滑的乾隆通宝,铜钱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翻转。他那双标准的凤眼,眼瞳颜色比常人浅淡,像两泡清冽的、泡开了的龙井茶,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自己面前的蓝布上,偶尔才会抬起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望向通道口那个模糊的、高瘦的、沉浸在自身节奏里的身影。 当听到“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那句时,他捻动铜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无意识地,他用空着的左手食指关节,将额前垂落的一缕柔软的栗褐色头发向后梳去,露出了那个象征着聪慧却也带着忧思的、饱满清晰的额头,以及眉心处那道极浅、却始终无法抚平的竖纹。 一曲终了。 通道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音箱低沉的电流嗡鸣,和外面广场上模糊的车流人声。那锅黏腻的“红薯稀饭”似乎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压抑的热气。 王恕行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写着“康师傅”logo的1.5升矿泉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水。他拧开盖,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流急促地涌过他的喉咙,那粒小痣剧烈地滚动着。 多余的水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下颌线流下,洇湿了胸口一小片布料,深色的水渍在旧T恤上迅速扩大。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嘴和下巴,水滴溅落。然后他拧好瓶盖,把瓶子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准备换个更燥的beat,是那首骂得更直接的《生存报告》。 这时,一个人影,不期然地停在了他面前,恰好挡住了斜射过来的一点残阳。 王恕行有些烦躁地撩起那双重睑并不明显、眼尾微垂的眼睛,习惯性地、带着戒备地从下往上打量。 先入眼的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浅口软底布鞋,鞋面是深灰色的,料子看着透气。 然后是垂感极好、熨帖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 再往上,是那件扎眼的月白色亚麻衬衫,宽宽松松,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与疏离。 最后,他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真他妈的淡。 像他小时候,夏天在老家院子里,用井水冰镇过的、泡开了的粗茶叶子的颜色。平静,没什么情绪,就那么看着他,好像能穿透他脸上那层油汗和故作的不屑,直接看到里面那点可怜巴巴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星子。 王恕行心里那点因为常年困顿而积攒下来的愤懑,像被投入了一块小石子,漾起了一圈浑浊的涟漪。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自嘲和对外界嘲讽习惯性反击的笑容,左耳耳骨上那枚小小的、不锈钢的“中”字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闪了一下。 “啥意思?”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刚才灌水后的湿润和唱歌留下的沙哑,语气像块没打磨好的石头,硌人。 他以为会看到好奇、同情,或者是不耐烦。他甚至准备好了更尖刻的话,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唱得不错,但……”之类的评价,或者干脆是施舍。 但都没有。 解逐臣只是微微弯下腰。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他从那件月白色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锋利的红色钞票。 一张一百元。 然后,在王恕行有些错愕的注视下,解逐臣不是随手一丢,也不是带着怜悯地轻轻放下,而是用他那双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侧有着不易察觉的薄茧的手,郑重地、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将那一百块钱,平整地放进了琴盒里那几张零碎纸币的最上面。 红色的钞票,崭新,挺括,在一片灰白绿的零钞和硬币中间,显得格外突兀,像雪地里的一滩血,或者,像绝望里强行塞进来的一点暖色,烫得人心慌。 王恕行彻底愣住了。他在这通道口,在这周口市的几个类似据点,断断续续唱了快两年。不是没收到过大额钞票,五十一百的,偶尔也有。 大多是喝高了的路人,兴致来了,图个爽快;或者是些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带着一种参观动物园似的优越感,扔下钱,换取一点“支持了底层艺术”的自我满足。但像眼前这人这样,眼神平静,动作郑重,仿佛不是在施舍,而是在进行一项等价交换,甚至是……在供奉什么似的,他头一回见。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那双淡茶色的眼睛里。那眼睛沉静得像口古井,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这人皮肤真白,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是少见日光、带着点透明感的苍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整张脸干净得过分,只有眉心那一道极浅的竖纹,像命运的笔不小心划上去的一道印记。 “你的命格,”解逐臣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颗温润的玉石,清晰地掉进这满是瓦砾碎石的通道里,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就像荆山上的玉,终究是藏不住的。” 王恕行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荆山玉?他好像在哪本地摊文学上瞟到过,是河南还是湖北本地的一种古玉吧?这话文绉绉的,带着一股子故弄玄虚的神棍气息,让他本能地排斥。他扯了扯嘴角,那个嘲讽的笑更加明显,几乎带上了一点攻击性。 “哥信科学,不信命。”他把“科学”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像扔出了两颗铁核桃,试图砸碎对方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 他预想着对方会尴尬,会讪讪地离开,或者会不服气地跟他争论几句命运是否存在。 然而,解逐臣没有。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涟漪都没有泛起。他只是依旧那样平静地看着王恕行,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快得让人抓不住。这平静,比任何反驳都让王恕行感到难受。 然后,解逐臣淡淡地,几乎像是清晨自言自语般地,又补了一句,声音飘忽,却字字清晰: “所有不信命的人,其实都最信命。” 他顿了顿,似乎在留给王恕行咀嚼这几个字拗口含义的时间。通道里的穿堂风适时地吹过,掀起他额前一丝不听话的栗褐色头发,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复杂的冷香气—— 像是陈年的线香、泛黄的书页,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称为“冰片”的药材味道,混合在一起,清冷,疏离。 “……因为他们信‘人定胜天’这个命。”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没有等待王恕行的回应。直接转过身,沿着昏暗的通道,不紧不慢地向着有光亮的出口走去。宽大的亚麻袖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能瞥见那一截清瘦的手腕和那串深棕色的木珠。 王恕行僵在原地,看着那月白色的背影,像一幅移动的、笔触简洁的画,逐渐融入通道出口那片过于明亮的、被日光吞噬的光晕里,直至消失不见。 通道里那点可怜的穿堂风还在吹,依旧是热的,黏的。汗顺着他脊柱的沟壑往下淌,痒梭梭的,像有蚂蚁在爬。 他猛地回过神,低头,死死地盯着琴盒里那张红得刺眼、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一百块钱。 “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烦躁。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哪儿来的神经病? 土地和机锋,在河南周口一个闷热肮脏的地下通道入口,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狭路相逢。连个像样的火花都没溅起来,对方只留下这么一句云山雾罩、像是谶语又像是废话的话,和一张实实在在、能解决他好几顿饱饭的钞票。 王恕行觉得心里那点因为常年不得志而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坚硬的愤懑外壳,像是被人用某种柔软却极其坚韧的东西,轻轻地、准确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没破,但那股支撑着他横冲直撞的气,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漏。他烦躁地抬起那只骨节粗大、指缝里带着洗不掉的银色喷漆渍的手,用力抓了一把短短的头发茬,硬撅撅的发根扎得他掌心刺痛。 他弯腰,几乎是带着点怒气,一把从琴盒里捡起那张一百块。钞票崭新的纸张边缘,有点割手。他捏在手里,感受着那□□的质感。 犹豫了几秒钟,他没有像对待其他收入那样,随手塞进屁股后面的口袋。而是笨拙地、带着点跟谁赌气似的劲儿,将钞票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然后用力塞进了工装裤大腿侧那个带着魔术贴的兜袋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确认它不会掉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为啥要收起来?不是该撕碎了扔回去,或者追上去砸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更符合他不信命的人设吗? 他不知道。心里乱糟糟的,比这通道里的气味还难闻。 他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重新拿起那个缠满胶布的麦克风,手机里,《生存报告》那躁动不安、充满攻击性的前奏已经响起来了,鼓点密集得像捶打着破旧的铁皮桶。 他深吸了一口这浑浊闷热的空气,对着麦克风,用一种比刚才更用力、更近乎嘶吼的、仿佛要证明什么的腔调,狠狠地唱出了第一个字: “生存!报告!老子还活着!” 声音在通道的墙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带着不甘、疑问,和一丝被搅动起来的慌乱,混着汗味、尘土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残留的冷香。 外面广场上,下象棋的老汉啪地一声,把“车”重重拍在对方“帅”位上,嗓门洪亮:“将!死棋!没跑了吧?” 日头,又向西偏了一点,热度依旧顽固地笼罩着这座小城。 第2章 第 2 章 那张折成小方块的一百块钱,在王恕行的裤兜里揣了三天,像块烧红的炭,烙得他坐立不安。 第一天晚上,他在那间月租三百、只有一张破床板和一个小桌子的出租屋里,对着那张钞票发了半小时的呆。他试图从上面找出点线索,比如指纹,或者那家伙不小心留下的头发丝儿,当然,这纯属瞎想。 钞票崭新得过分,除了他自己的汗渍,什么也没有。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按照电影里演的,把它对着灯照照,看有没有隐藏信息,结果自然也是徒劳。最后他烦躁地把钱塞到了枕头底下,眼不见心不净。 可夜里睡觉,翻个身,总能感觉到枕头底下那点不寻常的硬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罗盘上,那个穿月白衬衫的男人在远处看着他,手指间铜钱翻转,嘴里念念有词,他拼命想听清,却只听到自己那破音箱里失真的beat。 第二天,他去了一家经常赊账的小面馆,点了碗最贵的羊肉烩面,加肉加蛋。老板娘看到他掏出一百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拿着钱对着光线照了又照,又用手搓了半天,才狐疑地给他找了零。 王恕行闷头吃着面,滚烫的汤汁和宽厚筋道的面条下肚,暂时压下了心里那点莫名的虚火。他告诉自己,管他妈的命不命,钱是真的,饭也是真的。 第三天下午,他又出现在了老体育场口那个地下通道。天气依旧闷热,棋摊子还在,老汉们的争吵声也依旧。 他摆好阵势,打开音箱,熟悉的、掺杂着坠子腔的beat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唱,还是那首《河南人得罪了谁》,但今天,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眼神总忍不住往通道里头,那个曾经摆着蓝布小摊的角落瞟。 那里空着。 只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留下模糊的背影。 他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更大的烦躁。操,还真指望那个神棍天天来?他用力握着麦克风,指关节泛白,把下一首歌的音量调到了最大,近乎咆哮地唱着,试图用噪音填满那点不该有的失落。 唱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嗓子有点冒烟,琴盒里的收入依旧寥寥。他停下来喝水,拧瓶盖的时候,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月白色。 他猛地转头。 不是。只是一个穿着浅色衬衫的陌生男人,正低着头看手机,快步走过。 王恕行啐了一口,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他收拾好东西,准备撤。今天状态不对,再唱下去也是浪费电。 就在他弯腰去拔音箱电源线的时候,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个……哥,请问一下……” 王恕行直起身,看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款式的衣服,手里捏着个智能手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纹。她脸上带着点焦急和不确定。 “咋?”王恕行心情不好,语气有点冲。 小姑娘被他吓得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指了指通道里面:“那个……咨询的……解老师,他今天没来吗?” 咨询的?解老师? 王恕行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那家伙真是个算命的,还有个称呼。 “不知道。”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继续收拾他的线。 “哦……”小姑娘失望地低下头,脚尖蹭着地砖,“我同学说,他算得可准了……我还想问问俺哥出去打工的事儿呢……” 王恕行没接话,把麦克风塞进琴盒。心里却在嘀咕:准?能准到哪儿去?无非是些模棱两可的话,骗骗这些没经过事儿的小年轻。 小姑娘看他忙活,也没再多问,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恕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动作慢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知道,那个“解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来。是换地方了?还是生病了?或者,是算到自己今天有血光之灾,不敢出门了? 他为自己后面这个恶意的猜想感到一丝快意,但快意过后,又是更深的空落。 他背起琴盒,拎着音箱,走出了通道。夕阳的余晖给广场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闷热依旧。他习惯性地走向旁边一个卖烧饼夹菜的小推车,准备解决晚饭。 卖烧饼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手脚麻利,跟他挺熟。 “小王,今天收摊早啊?”阿姨一边给前面顾客夹菜,一边跟他搭话。 “嗯。”王恕行应了一声,看着炉子里烤得焦黄喷香的烧饼。 “刚才还有个小姑娘来问我见没见着那个小解呢。”阿姨随口说道,“就是那个长得挺白净,说话慢悠悠,给人看卦的小伙子。” 王恕行的耳朵竖了起来,表面上却装作不在意,低头看着自己的破鞋尖。 “他啊,好像说是感冒了,挺重的,这两天都没出摊。”阿姨把做好的烧饼递给顾客,收了钱,转向王恕行,“还是老样子?夹豆皮海带丝?” “……嗯。”王恕行顿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他……住哪儿啊?还能专门跑来跟你说一声?” 阿姨笑了,露出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齿:“他就在前面那片老居民区租的房子,好像就隔两条巷子吧?有时候早上会来我这儿买个豆浆馒头,碰上了就聊两句。那孩子,别看干这个,人挺实在,也不乱要钱……诶,你的烧饼好了。” 王恕行接过热乎乎的烧饼,付了钱。隔着塑料袋,烧饼的温度传到掌心。 感冒了?挺重的? 他咬了一口烧饼,机械地咀嚼着。豆皮和海带丝的味道混杂着面香,熟悉而踏实。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脸,还有那总是偏低的体温……那种人,看着就弱不禁风,生病也不奇怪。 他背着沉重的设备,慢吞吞地往自己租住的城中村方向走。两条巷子……并不远。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他去看那个神棍干什么?感谢他的一百块钱?还是去质问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荆山玉”?或者,只是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每一种理由都显得可笑而多余。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嘈杂的、飘着各种饭菜香味和吵闹声的巷子,回到了自己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屋。他把设备重重地扔在墙角,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把自己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 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但他懒得开那台噪音比风力还大的二手风扇。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后背,黏在床板上。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一片片黄褐色水渍,形状有点像……像那个罗盘? 操!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壁上贴着他自己写的歌词草稿,密密麻麻,涂涂改改,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其中一张纸上,写着《周口道》的片段,那是他写老家,写父亲,写这片土地上沉默的大多数的歌,没什么点击量,他自己却偶尔会拿出来哼唱。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那个屏幕也有好几道裂纹的旧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微博。他在搜索框里,迟疑地输入了“解逐臣”三个字。 还真有。 头像是一个简单的、手绘的星盘图案,线条简洁。 名字就是“解逐臣”,简介更简单: “知命不惧,日日自新。” 粉丝不算多,大概几千人。最新的一条微博是两天前的,只有一句话: “星月沉潜,偶感风寒,暂歇两日。诸君勿念。” 底下有几十条评论,大多是关心他身体的,让他好好休息,还有问他什么时候恢复咨询的。 王恕行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解逐臣的微博更得不多,偶尔会发一些关于星象、节气、风水的小知识,文字和他说话一样,简洁,带着点文绉绉的古意,但又不至于完全看不懂。偶尔也会转发一些社会新闻,配上寥寥几句点评,角度往往有些独特,透着点冷眼旁观的透彻。 没有自拍,没有炫富,没有故弄玄虚的营销。和他想象中那种油嘴滑舌、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不太一样。 他退出了微博,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那点烦躁,并没有因为窥探到对方的一点信息而平息,反而更加混乱。 “星月沉潜……”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嗤笑一声,“装逼。”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个总是穿着素色衣衫、身上带着冷香的人,此刻正病恹恹地躺在那片老居民区的某个房间里,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那片老居民区,他知道。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红砖楼,墙皮剥落,线路老化,条件比他那城中村好不到哪儿去。很多外地来打工的、或者本地没什么钱的老人住在那里。 一个收费不菲的“大师”,也住那种地方? 王恕行重新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到那个被他塞在枕头底下的、方方正正的突起上。 一百块。一碗加料烩面。三个烧饼夹菜。或者……几包感冒药?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在这底层摸爬滚打,见多了可怜人,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心肠早就磨硬了。可这次不一样。那家伙……那双平静的眼睛,那句“荆山玉”,还有那郑重其事放下的一百块钱……像一根细小的、却异常坚韧的鱼线,缠住了他,不疼,但存在感极强。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像头困兽。最后,他猛地停住,低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一把抓起床头那几张零碎的纸币——那是他今天卖唱的收入,加上之前剩的,大概有四十多块——又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一百块,攥在手心,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笼罩了周口,路灯昏黄,蚊虫围绕着光晕飞舞。巷子里的烧烤摊支起来了,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他穿过这些热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向两条巷子之外的那片老居民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送钱?还给他?还是买药?他都没想清楚。他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想要去确认一下,那个搅乱了他三天平静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居民区没有物业,楼号都模糊不清。他凭着印象和之前烧饼阿姨模糊的指向,在几栋看起来差不多的旧楼之间转悠。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躁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愚蠢透顶的时候,在一栋楼的墙角背风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推车。 那是一个卖馄饨的夜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挂在车棚上。而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一个一次性碗,小口小口喝着馄饨汤的人,不是解逐臣又是谁?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裤,外面披了件深灰色的薄开衫,显得脸色更加苍白,没什么精神。他低着头,专注地喝着那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馄饨,偶尔抬起手,用手背抵着嘴唇,压抑地轻咳两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和那截白皙的后颈,看起来异常单薄,甚至有些脆弱。 王恕行猛地停住脚步,站在十几米外的阴影里,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手里攥着的钞票,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他看着他,那个三天前还说着高深莫测话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解老师”,此刻正坐在路边摊,像个最普通的、生了病的年轻人一样,吃着最简单的夜宵。 王恕行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第3章 第 3 章 馄饨摊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解逐臣有些苍白的脸。他吃东西很慢,带着一种固有的斯文,与周遭嘈杂的夜市格格不入。偶尔一阵夜风吹过,他拢了拢身上的薄开衫,又低头轻轻咳嗽几声,肩膀微微耸动,看着比那天在地下通道里更添了几分易碎感。 王恕行站在阴影里,觉得自己像个准备干坏事却被人堵了个正着的蠢贼。手里的钞票攥得更紧了,汗涔涔的,几乎要黏在一起。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转身就走,就当没看见;或者直接走过去,把钱扔他馄饨碗里,说“还你的,两清了”;再或者,更蠢一点,问他“荆山玉”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的时候,解逐臣似乎若有所觉,抬起眼,目光越过稀薄的蒸汽,准确地投向了他所在的阴影角落。 那双淡茶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比白天显得深邃了一些,带着点病中的朦胧,但那份沉静依旧没变。他就那样看着王恕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 王恕行心里猛地一紧,有种被看穿所有心思的狼狈。他想移开视线,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与那双眼睛隔空对视。 解逐臣看着他,几秒钟后,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落在王恕行那只紧握着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手上,然后,又缓缓抬眸,重新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邀请,也没有驱赶。 就是一种纯粹的、安静的注视。 这比任何言语都让王恕行感到压力。他喉咙发干,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嘴唇,最终,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迈开步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踏进了馄饨摊那圈昏黄的光晕里。 他个子高,背着琴盒,拎着音箱,风尘仆仆,带着一股从地下通道里沾染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猛地闯入这个小小的、相对安静的空间,显得格外突兀。卖馄饨的大爷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王恕行径直走到解逐臣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但似乎被药味冲淡了些的冷香,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你……”王恕行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疾走而有些沙哑哽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却有点失败,“……病了?”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傻逼。这不明摆着吗? 解逐臣仰头看着他,因为坐着,这个仰视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弱势一些。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那天在地下通道里更低沉,带着明显的鼻音和沙哑: “嗯。有点着凉。”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自然,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硬话的王恕行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憋了几秒,把手往前一伸,摊开掌心,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那张折成方块的、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百元大钞,毫无美感地堆在他粗糙的掌心里。 “还你。”王恕行硬邦邦地说,“我不欠你的。” 解逐臣的目光落在那堆钱上,尤其是那张一百块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王恕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类似于无奈,或者觉得有趣的神色? “那不是施舍。”解逐臣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因为生病,语速更慢了些,“是付给你的演出费。我觉得,值那个价。” 演出费? 王恕行愣住了。他在地下通道唱歌,收到过各种各样的钱,有零钱,有整钞,有带着同情意味的,有纯粹听个响的,但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确地告诉他,这是“演出费”。而且,值一百块? 他一时语塞,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不是,继续递着也不是。 解逐臣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低下头,用一次性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所剩不多的馄饨汤,轻声问:“吃过了吗?” “啊?”王恕行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晚饭。”解逐臣补充道,抬眼看他,“这里的馄饨,味道还不错。” 王恕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那个烧饼早在刚才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解逐臣便不再多说,只是对馄饨摊的大爷微微颔首示意:“大爷,再来一碗。多放点香菜。” 他记得刚才王恕行买烧饼时,特意说了要多加香菜。 大爷应了一声,麻利地开始下馄饨。 王恕行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输入了错误指令的机器人,完全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他看着解逐臣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拿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那双沉静的眼睛再次看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坐下吧。”解逐臣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个熟识的老友,“设备放着不重吗?” 王恕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家当”,又看了看解逐臣旁边那个空着的小马扎,鬼使神差地,他卸下了沉重的琴盒和音箱,把它们靠墙放好,然后有些别扭地坐在了解逐臣旁边的马扎上。 马扎矮,他个子高,坐下去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委屈地蜷着。这个姿势让他感觉更加不自在,仿佛矮了对方一截。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只有馄饨在滚水里翻腾的声音,和远处夜市传来的模糊噪音。 王恕行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瞥见解逐臣放在旁边小凳子上的一本书,不是那本看起来就很古旧的《渊海子平》,而是一本现代装帧的书,封面上印着星空的图案和《当代占星研究》几个字。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打印纸,上面画着复杂的圆形图案和符号,看起来像是星盘。 “你还搞这个?”王恕行用下巴指了指那本书,找到了话题切入点,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他惯有的、对这类“玄学”的质疑。年轻人好像挺迷星座什么的,他偶尔在网吧刷短视频也能看到。 解逐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道:“东西方的学问,底层逻辑有相通之处。年轻人问前程、感情,喜欢看星座运势,直观些。老人家更信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稳妥。”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工具选择问题,就像木匠选择用刨子还是锯子。 这时,大爷把新下好的馄饨端了过来,满满一碗,汤清馅足,翠绿的香菜漂浮在上面,香气扑鼻。 “吃吧。”解逐臣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到王恕行面前。 王恕行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又看了看解逐臣递过来的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确实饿了。而且,这场景太过诡异,诡异到让他暂时放弃了思考。 他埋下头,开始狼吞虎咽。馄饨皮薄馅嫩,汤头鲜美,带着胡椒粉的暖意,从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舒服得他几乎要哼出来。他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风卷残云般,一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放下碗,满足地舒了口气,一抬头,正好对上解逐臣的目光。解逐臣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书和纸张,正静静地看着他吃,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王恕行脸上有点发热,梗着脖子道:“看啥?没吃过饭啊?” 解逐臣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棕色的玻璃药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刚才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吃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舒服,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王恕行看着他吃药的动作,那截从宽大袖口露出的手腕,在白炽灯下白得有些晃眼,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忽然想起自己裤兜里还揣着那堆钱。 刚才那句“还你”被对方用“演出费”堵了回来,现在再提,显得自己特别斤斤计较,而且有点不知好歹。毕竟,刚吃了人家一碗馄饨。 他憋了半天,看着解逐臣病恹恹的样子,冒出一句:“你……病这么重,一个人行不行?” 话一出口,他又想抽自己。这他妈问的什么话?跟个娘们似的。 解逐臣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抬眼看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习惯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就在前面那栋楼,三楼。不算远。”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栋黑黢黢的居民楼。 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颗小石子,在王恕行心里那潭死水里,又投下了一圈涟漪。他想起自己发烧躺在出租屋里,连口热水都懒得烧,硬扛过去的经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小马扎。他一把抓过靠墙放着的琴盒和音箱,背在身上,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着还坐着的解逐臣,粗声粗气地说: “那什么……楼道黑,我……送你到楼下。” 说完,他也不等解逐臣回应,率先迈开步子,朝着他指的那栋楼走去。只是脚步刻意放慢了些,像是在等后面的人。 解逐臣坐在原地,看着那个高瘦的、背着沉重设备、却故意放慢脚步等他的背影,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苍白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短暂的弧度。 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付了馄饨钱,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走在老居民区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月光和路灯的光线交织,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王恕行那破音箱里似乎还未散尽的、带着坠子腔的电子节奏,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飘荡。 第4章 第 4 章 从馄饨摊到那栋黑黢黢的居民楼,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王恕行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却刻意压着速度,背后的琴盒和音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影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被拉得变形、扭曲。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处,解逐臣略显虚浮的脚步声,还有那偶尔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都像个小钩子,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一下。 他妈的,这路怎么这么短。王恕行心里暗骂,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绳索牵引着的笨拙傀儡。 楼道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王恕行用力跺了跺脚,只有头顶传来一丝接触不良的“滋滋”声,灯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黑暗。一股潮湿的、混合着老旧石灰墙和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啧。”王恕行不耐烦地发出个音节,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一道苍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狭窄、堆放着杂物的楼梯,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几楼?”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闷。 “三楼。”解逐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咳嗽后的微喘,“谢谢。” 王恕行没应声,举着手机,迈步往上走。木质楼梯有些地方已经松动,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呻吟。他走得很稳,刻意避开了那些看起来不太牢靠的地方。走到二楼转角,他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用手电往后照了照,光柱扫过解逐臣有些苍白的脸和正扶着墙壁借力的手。 “能行?”他拧着眉问。 “嗯。”解逐臣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跟上。 短短三层楼,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终于到了三楼,楼道里依旧漆黑一片,只有王恕行手里的手机光源,像黑暗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三楼的住户不多,门都紧闭着,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解逐臣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串在一起的几枚钥匙碰撞,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他走到靠里的一扇深绿色铁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线香、旧书和淡淡中药味的复杂气息,从门内逸散出来,与楼道里的浑浊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解逐臣侧过身,站在门口,看向依旧举着手机、像根柱子一样杵在楼道里的王恕行。手机的光源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面孔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自己发光,静静地落在王恕行身上。 “要进来坐坐吗?”他问,语气很自然,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邀请。 王恕行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进去?进这个神棍的老巢?他几乎能想象出里面烟雾缭绕、挂着八卦镜、摆满各种诡异法器的样子。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下楼,回自己那个虽然破但至少熟悉自在的狗窝。 可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好奇心,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牵引力,让他挪不动步子。他想看看,这个能平静说出“荆山玉”和“人定胜天是个命”的家伙,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 “……操。”他低骂了一句,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妥协。他往前迈了一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手机的光柱在屋内扫过。 出乎意料,房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诡异神秘。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个狭小的客厅兼书房,靠墙放着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桌上堆满了书,有线装的,也有现代出版的,除了《周易》《梅花易数》之类,也确实夹杂着《内在的天空》《当代占星研究》这些封面花哨的西方占星书。 一个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还亮着,上面是画了一半的星盘图,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 书桌旁是一个简易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墙上没有八卦镜,只挂着一幅笔法稚拙的水墨画,画的似乎是月下寒梅,题款模糊不清。 房间角落有一个小香案,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铜香炉,里面的香早已燃尽,只余灰烬和残留的冷香。除此之外,就是一张简单的布艺沙发,和一张矮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他吃剩下的感冒药和半杯水。 整体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穷酸书生的住处,整洁,却透着清贫,与“大师”的身份相去甚远。 解逐臣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黑暗和杂味。他走到茶几边,拿起热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抱歉,没热水了。”他放下热水瓶,声音带着歉意,“你……随便坐。” 王恕行没坐。他像个闯入者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手机还亮着,目光警惕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好奇,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书桌那张亮着的星盘图上。 “这玩意儿……真能算出点啥?”他扬了扬下巴,语气里的质疑毫不掩饰。 解逐臣走到书桌旁,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星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那你觉得,你的歌词,又能改变点什么呢?” 王恕行被问得一噎,随即有些恼怒: “老子写的是真实!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跟你这装神弄鬼的东西能一样?” “真实有很多种。”解逐臣转过身,靠在书桌边缘,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眼睛看到的是真实,数据统计的是真实,人心感受到的,也是真实。星盘,或者八字,不过是试图从另一个维度,去解读人和这个世界联系的规律。你可以不信,”他顿了顿,看着王恕行在手机光线下显得有些锐利的眉眼,“但没必要全盘否定你不了解的东西。”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没有争辩的意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王恕行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他烦躁地关掉了手机手电筒。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书桌屏幕上那幅未完成的星盘,散发着幽蓝色的、冰冷的光,映照着两人模糊的轮廓。 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在这绝对的安静与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王恕行能听到解逐臣略微急促的呼吸,和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喂,”王恕行在黑暗里开口,声音有点干涩,“你那天说的……荆山玉,到底啥意思?”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了他三天的问题。 黑暗中,解逐臣似乎轻笑了一下,很轻,几乎听不见。随即,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咳完了,他才缓缓说道: “荆山玉,和氏璧的雏形。初看是顽石,内里是瑰宝。需要识货的人,也需要……时间和磨难去打磨。” 他的比喻依旧带着那股文绉绉的调调,但意思,王恕行听懂了。 是说他有潜力?是块材料? “少他妈给我戴高帽。”王恕行嗤笑一声,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像是有根羽毛轻轻搔过,“老子就是块黄河滩上的烂石头,谁爱打磨谁打磨去。” 解逐臣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王恕行听到他走动的声音,很轻。接着,是倒水的声音,似乎是拿起那个空热水瓶,又无奈地放下。 “你该吃药了。”王恕行突兀地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干嘛要操心这个神棍吃没吃药? “嗯。”解逐臣应了一声,“等会儿烧水。” 又是一阵沉默。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王恕行能闻到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解逐臣身上的冷香和药味,也能感觉到对方因为生病而似乎比常人更低的体温,即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这地方,这人,都透着一股邪性,让他心慌意乱。 “我走了。”他生硬地说了一句,转身摸索着去开门。 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背对着解逐臣,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 “……楼道黑,你……别下来了。” 说完,他猛地拉开门,楼道里依旧一片漆黑。他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冲下楼,沉重的设备在他背上哐当作响,像是在为他混乱的心跳打拍子。 解逐臣站在门口的黑暗里,听着那仓促而响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楼底。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他走到窗边,撩开老旧窗帘的一角,看向楼下。 过了一会儿,那个高瘦的、背着琴盒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下的小路上,在昏黄的路灯下,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很快就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解逐臣放下窗帘,房间里重新被星盘软件界面的幽蓝光芒笼罩。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依旧发烫的额头,那双淡茶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屏幕上那张因缺少关键信息而无法最终确定的星图轮廓。出生时间那一栏是空白的,只有年月日。 他根据王恕行歌词里那股原始的愤怒、舞台上下那股不惜撞破南墙的冲动,以及眉宇间锁住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大致推测着其核心的行星能量模式。 “这脾气……火星怕是真的落在白羊。”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屏幕,想象着如果星图完整,那颗象征行动与冲突的火星,很可能正与代表限制与压力的土星形成紧张相位,“……若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还真是块被现实压着、又硬又倔的石头。” 只是,这块石头内部,是否真如他所感知的那般,在粗粝的外壳下,蕴含着亟待被自身认知的坚韧光华? 他轻轻咳嗽着,拉过椅子坐下,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心。 夜,还很长。 第5章 第 5 章 王恕行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那间城中村出租屋的。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胸腔里那颗东西还在毫无章法地乱撞,像只被扔进滚水里的青蛙。黑暗里,他粗重地喘着气,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残留的调料包气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甩掉身上的设备,摸到墙边,“啪”一声拉亮了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那个神棍的脸,那双平静得过分的淡色眼睛,那句 “终究是藏不住的荆山玉”,还有那间狭小、清贫却透着莫名秩序感的屋子,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子里一遍遍过。 “荆山玉……藏不住……”他烦躁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感觉不像夸赞,倒更像一句沉重的判词。联想到解逐臣说他“不信命其实最信命”,他仿佛能听到对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就像块被现实压着、又硬又倔的石头,自己往死里磕。” 这想象中的评价让他火冒三丈。 “操!”他低吼一声,猛地摘掉耳机,抓起桌上一瓶喝了一半的廉价啤酒,仰头灌了几大口。 他需要点别的什么,来打断这该死的思绪。 第二天下午,天气依旧闷热。王恕行没去老体育场口那个通道。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破自行车,驮着他的设备,拐进了离他住处不远的一条更偏僻、但也更“野生”的街道——建设路。这里临近一个老旧的货运火车站,人流杂乱,三教九流都有,路边多是些汽修店、小五金和廉价的民工饭馆。 他的目的地,是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Livehouse,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地下空间,门口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喷着“咆哮据点”四个字。这里是周口一些更边缘、更地下的音乐爱好者偶尔聚集的地方,老板是个外号叫“老猫”的中年男人。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酒精和灰尘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舞台区域打着几盏惨白的帕灯。台下散落着几十张破旧的桌椅,没几个人。一个留着脏辫、穿着肥大T恤的年轻DJ正在台上打碟,音乐震耳欲聋。 “哟,恕行,稀客啊!”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吧台后面传来。 老猫正拿着块脏抹布擦拭着玻璃杯,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粗壮,剃着光头,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据说是镀金的),左臂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龙,但眉眼间却透着股与外表不符的精明和些许疲惫。他早年也混过乐队,后来开了这个据点,勉强维持,对王恕行这种有才华但拧巴的年轻人,有种复杂的感情,算是少数愿意给他提供演出机会的人之一。 “猫哥。”王恕行把自行车锁在门外,拎着设备走进来,找了个角落放下。 “咋?体育场口那边混不下去了?”老猫把擦好的杯子倒挂在架子上,揶揄道,“还是良心发现,来给我这儿增加点艺术气息?” “少废话。”王恕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晚上给我排一个。” “排一个?说得轻巧。”老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音箱,“我这儿都快成鬼屋了,你看有人吗?电费不要钱啊?” “少收点门票分成。”王恕行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场地,“我就想唱点东西。” 老猫打量着他,看出了他眉宇间那股不同往日的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咋了?受啥刺激了?让人给煮了?” 王恕行没接茬,只是闷头抽烟。 这时,一个穿着工装连体裤、满身油污的壮实年轻人从后面的小门钻了出来,手里拿着扳手。他是老猫的侄子,叫赵大勇,人如其名,憨直仗义,在旁边的汽修店当学徒,偶尔也来帮忙看场子、修点东西。 “叔,后面那破冰柜我又给整了整,估计还能撑两天。”赵大勇嗓门洪亮,看到王恕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行哥来啦!晚上有演出?那我得听听!” 王恕行对大勇点了点头。跟这种心思简单的人相处,让他觉得轻松。 “听个屁,票都卖不出去几张。”老猫叹了口气,挥挥手,“行了行了,你要唱就唱吧,老规矩,卖出门票三七分,你三我七,卖不出你就当自娱自乐。” “成。”王恕行掐灭烟头。 “对了,”老猫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前几天有个女的来找过你。” “女的?”王恕行皱眉,他的人际关系简单到近乎贫乏。 “嗯,看着挺年轻,穿得……不像咱这地界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演出,我说没准儿。她留了个名片。”老猫从吧台下面摸出一张白色的小卡片。 王恕行接过来。名片设计得很简洁,上面印着“星耀传媒经纪人林菲”,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传媒公司?经纪人? 王恕行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他把名片随手塞进裤兜,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行啊你小子,要走桃花运还是星运了?”老猫调侃道。 王恕行没理他,转身去调试设备了。裤兜里的名片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一百块钱似乎贴在了一起,让他觉得那块皮肤有点发烫。 晚上八点多,“咆哮据点”里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人,多是熟面孔,一些本地的摇滚青年、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还有几个好奇过来体验“地下文化”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啤酒和香烟的味道。 王恕行上台,没有多余的话,对着麦克风说了句“《生存报告》”,然后直接开始了。 这里的音响效果比地下通道更差,回声巨大,但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里反而像是找到了归宿,那种粗粝的、不加修饰的愤怒和绝望,与这个破败的空间完美融合。他唱生活的窘迫,唱理想的遥远,唱这片土地上的沉默与爆发,唱得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那件旧T恤。 台下的人跟着节奏晃动,有人高声叫好,有人面无表情地喝酒。 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解逐臣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裤,外面罩了件深色的薄外套,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与周遭躁动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结界。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或许是从烧饼阿姨,或者其他什么渠道听到了消息。 他没有看台上嘶吼的王恕行,而是微微垂着眼眸,像是在感受着这震耳欲聋的声浪,又像是在抵抗着身体的不适。偶尔抬起手,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地轻咳。 王恕行在换气的间隙,眼神扫过台下,猛地捕捉到了那个站在阴影里的身影。他的节奏肉眼可见地乱了一拍,歌词差点卡住。他迅速移开视线,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更多的情绪注入到演唱中,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和用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口哨声。 王恕行弯腰去拿水瓶,再抬头时,阴影里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仿佛刚才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他愣在原地,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空了。 “唱得牛逼!行哥!”赵大勇在台下扯着嗓子喊,用力鼓着掌。 老猫在吧台后面,看着王恕行唱完后愣在台上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刚才那个穿着体面、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陌生年轻人站过、此刻已空无一人的角落,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呷了一口,低声嘟囔: “唱的啥玩意儿,魂儿都唱丢了。” 夜还深,周口这个小城的角落里,不同的生命轨迹,正在以各自的方式,悄然交汇,碰撞出微弱却执拗的火花。 第6章 第 6 章 天儿闷得像个捂严实了的蒸笼,汗都黏在皮上,透不过气。王恕行撂下喝空了的啤酒瓶,瓶子底儿磕在瘸腿的桌子上,当啷一声,算是给这屋里死沉的静添了点响动。他光着膀子,脊梁沟子汗涔涔的,对着那扇糊满灰尘、瞅不见外头光景的破窗户发愣。 裤兜里那张名片,边角有点硬,硌着大腿肉。林菲。星耀传媒。经纪人。这几个词儿在他脑子里转悠好几天了,像几只赶不走的苍蝇,嗡嗡的,烦人,却又时不时叮你一下,提醒你它的存在。 去他妈的星耀传媒。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那地方是他这种人能沾边的?玻璃房子,亮得晃眼,里头的人说话都拿腔拿调,放个屁估计都得讲究个节奏韵律。他王恕行算什么?一个在周口地下通道和破仓库里嚎叫的玩意儿,歌词里不是骂街就是倒苦水,浑身上下的家当加起来,不够人家一杯咖啡钱。 可另一头,有个细小的声音在钻:万一呢?万一真有人识货呢?万一这他妈的就是个机会,能让他从这泥潭里拔出一只脚呢?老猫那“咆哮据点”,演一场分那三瓜俩枣,交完房租买完烧饼,也就剩不下啥了。他得活着,他那破设备得用电,他那嗓子得吃饭。 这两种念头在他肠子里绞着,拧着,比这鬼天气还让人难受。 清高?他呸了自己一口。饭都吃不饱,清高个鸟毛。他就是怂,是自卑,是怕真凑上去,被人像看要猴似的打量一番,然后轻飘飘来一句“不行”,或者更操蛋的,是把他当个稀奇玩意儿收了,然后把他那点从土里刨食刨出来的真实,包装成他们需要的那种真实。 他想起了那个穿月白衬衫的家伙。解逐臣。那家伙看他的眼神,就跟那些人不一样。不是同情,不是好奇,也不是评估货物的价值。就是一种……平静的注视,好像他王恕行是个人,是个值得被平等看待的物件儿。虽然那眼神也他妈挺让人来气,仿佛能看穿他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 “荆山玉……”王恕行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还玉呢,他顶多是块黄河滩上随处可见的鹅卵石,被水流和岁月磨得没了棱角,灰头土脸,垫路基都嫌硌脚。 他在屋里实在憋闷得慌,踹开门,蹬上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车,也没个目的地,就在周口那几条灰扑扑的街上瞎转悠。太阳明晃晃的,晒得柏油路面升起扭曲的热浪。他路过那家约他见面的咖啡馆,隔着玻璃,看见里面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他脚下一用力,车子嗖地窜了过去,像逃离什么瘟疫区。 不知不觉,车子又晃到了老体育场口。通道里,几个半大孩子正拿着手机外放那种烂大街的口水歌,扭来扭去,拍着短视频。他那块地盘,被一个卖廉价袜子的老头占了。王恕行瞅了一眼,没吱声,调转车头走了。 他骑到沙河堤上,找了个树荫坐下。河水黄浊,慢吞吞地流,对岸工地的打桩声咚、咚、咚,像捶在人心口上。他摸出那张名片,在手里捏着,揉着,几乎要把它捏出水来。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个问题。一个比他歌词里所有愤怒和思考加起来都他妈沉重的问题。 去了,可能被剥层皮,可能变得不像自己。不去,那就继续在这泥地里打滚,抱着他那点可怜的“真实”和“地下精神”,直到哪天彻底滚不动为止。 他想起他爹,那个在黄河滩上刨了一辈子食,最后死在异乡工地上的汉子。他爹常说: “人呐,得知命,但不能认命。” 他以前觉得这话矛盾,现在品出点味儿来了。知命,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块什么材料;不认命,是哪怕知道自己是块石头,也得蹦跶两下,看看能不能溅起点水花。 可他妈往哪儿蹦跶呢?是往那看着光鲜亮丽、却可能把自己打磨得面目全非的“星耀传媒”蹦跶,还是就在这泥坑里,继续吭哧吭哧地刨? 正琢磨着,旁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那个之前找解逐臣的小姑娘,又拎着菜篮子路过。看见他,小姑娘停下脚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哥,你又在这儿啊。” 王恕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解老师,他病好了吗?我这两天都没见着他。”小姑娘问,脸上带着真切的关心。 王恕行心里那点关于命和运的宏大思考,被这朴素的问候打断了。他愣了一下,才含糊道:“……应该吧。” “解老师人真好,”小姑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上回俺妈头晕的老毛病犯了,去医院看了也没啥用,找解老师给看了看……他说是家里灶台方位有点冲,让挪了个小摆件,也没要钱。你说神不神,俺妈后来还真就好多了。” 王恕行听着,没搭腔。挪个摆件就能治病?他是不信的。可看着小姑娘那深信不疑、充满感激的脸,他那些嘲讽的话又堵在了嗓子眼。也许,对有些人来说,信点什么,有个念想,比什么都强。那解逐臣干的这营生,算不算也是一种……给人念想? 小姑娘走后,王恕行重新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天是灰蓝色的,被城市的尘霾罩着,看不透。 他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那个“知命不惧,日日自新”的微博,安静得像口古井。 他点开私信框,手指悬着。 他想问点什么,比如“喂,神棍,你说老子是该认命还是该抗命?”,或者更直白点,“那什么传媒找我了,去不去?” 可他一个字都没打。跟一个算命的讨论前途?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把手机扔开,双手枕在脑后。裤兜里的名片依旧硌着他。他知道,他得做个决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这种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比挨顿揍还难受。 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远处工地的尘土味。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就像这河里的泥沙,被裹挟着,翻滚着,不知道最终会沉积在哪个犄角旮旯。 也许,他哪儿也去不了。也许,他就该是块石头,沉在这周口的河底,等着被时间慢慢覆盖。 可是,心里那点不甘心,像水底的暗流,还在悄悄地涌动。 第7章 第 7 章 王恕行到底没给林菲打电话。那名片的硬角儿在他裤兜里揣了几天,被汗浸得有些发软,字迹也模糊了些,最后被他团成一团,扔进了出租屋墙角的垃圾堆里,跟那些吃剩的泡面桶、揉烂的歌词草稿做伴儿去了。 做出这个决定,他没觉得多轻松,也没觉得多悲壮,就是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儿,啪嗒一下,松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像是刚跟人打完一场闷架,没见血,但浑身骨头缝儿都透着酸。 他不再去想什么荆山玉,什么狗屁命运。他就是块石头,爱咋咋地。 日子又回到了老路。下午去老体育场口的地下通道,晚上看心情去“咆哮据点”嚎两嗓子。收入依旧稀薄,勉强糊口。老猫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也懒得再调侃他,由着他去。赵大勇倒是依旧捧场,每回都扯着嗓子叫好,仿佛王恕行唱的不是愤怒与绝望,而是啥欢天喜地的二人转。 这天傍晚,王恕行在通道里唱完,收拾家伙准备撤。琴盒里除了几个钢镚,还多了个东西——用塑料袋包着的一个白面馒头,还是温乎的。他愣了一下,抬头四顾,通道里行人匆匆,没人看他。他认得这塑料袋,是旁边那个卖烧饼夹菜阿姨常用的那种。 他拿起那个馒头,掂了掂,没说话,撕开塑料袋,靠着墙,大口吃了起来。馒头有点干,噎得他直伸脖子,但他吃得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吃完,他把塑料袋塞进口袋,背起设备,走到阿姨的推车前。 阿姨正忙着给一个学生夹菜,头也没抬。 王恕行从琴盒里拿出今天收入里那张最大面额的五块钱,轻轻放在推车角落那个装零钱的铁盒里。 “哎,小王,你这是干啥?”阿姨忙完,看到那五块钱,拿起要还他。 王恕行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瘦沉默的背影。阿姨拿着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摇了摇头,叹口气,又把钱放回了铁盒里。 “这倔驴……” 王恕行没回出租屋,鬼使神差地,又骑到了沙河堤上。好像只有看着这浑浊的、永不停歇的河水,他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稍微沉淀下去。 刚在老地方坐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心头莫名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下游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下,坐着个人,穿着浅灰色的亚麻衣服,不是解逐臣又是谁?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清瘦了些,侧影单薄得像张纸,咳嗽时肩膀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河风吹走。他面前支着个小画板,手里拿着支炭笔,在纸上涂抹着什么,眼神专注地望着河面。 王恕行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溜走。他可不想再跟这个神棍有什么瓜葛。但屁股像被粘在了草地上,动弹不得。他看着他咳嗽的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出来。病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吹风,作死呢? 他坐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别扭地扭开头,假装看对岸的工地,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那边瞟。 过了一会儿,咳嗽声停了。解逐臣似乎画完了,收起画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堤岸,正好与还没来得及完全移开视线的王恕行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愣了一下。 解逐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朝着王恕行这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转身,沿着堤岸,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没有交谈,没有停留。就像只是路过了一个不算熟悉的陌生人。 王恕行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点火大。这算什么?看见了当没看见?他王恕行就这么不入他眼?还是说,他那双能看穿命运的眼睛,早就看穿了自己心里那点连自己都捋不清的毛线团?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追了上去,拦在了解逐臣面前。 解逐臣停住脚步,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河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栗褐色头发,露出那道浅浅的眉心纹。 “你……”王恕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病好了没?废话,看那样就知道没好利索。问他画了什么?关自己屁事。质问他为什么假装没看见自己?更显得自己像个傻逼。 他憋了半天,脸都有些涨红,最后冒出一句硬邦邦的话:“那天……在‘咆哮据点’,你是不是去了?” 解逐臣看着他,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去干嘛?”王恕行追问,语气有点冲,“看我笑话?还是听听我这块‘石头’能嚎出什么调调?” 解逐臣沉默了几秒,河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很清晰:“去听歌。”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的歌里,有黄河的味道。” 王恕行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回答,嘲讽的,敷衍的,高深莫测的,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有黄河的味道?这算他妈什么评价? “啥意思?”他拧着眉。 “就是字面的意思。”解逐臣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浑浊的河面,“泥沙俱下,有愤怒,有沉淀,有挣扎,也有……生命力。” 王恕行一时语塞。他那些被经纪人视为“太糙太负能量”的东西,在这个神棍嘴里,居然成了生命力? “少来这套。”王恕行别开脸,“老子用不着你点评。” 解逐臣也不争辩,只是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比河水更深。 “你最近,心里不静。” 王恕行心里一凛,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嘴上却更硬:“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的事。”解逐臣淡淡地说,然后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过来,“命途多舛,心气不顺的时候,容易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缓一缓,未必是坏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渐渐消失在堤岸的尽头。 王恕行站在原地,看着他已经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大石头,砸起漫天浑水。 这神棍……他怎么知道?他看出了什么? 命途多舛?心气不顺?后悔的决定? 是指他没签那个经纪约吗? 王恕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尤其还是被一个他打心眼里觉得是“装神弄鬼”的家伙看穿。 可是,那句“缓一缓,未必是坏事”,却又像颗小小的定心丸,落在他那片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名为“或许没错”的涟漪。 他转过身,面对着滚滚东去的颍河水,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像头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嘶吼。声音被河风吹散,融入了机器的轰鸣和流水的呜咽中。 没人听见。 只有天,只有地,只有这沉默着、承载了一切的河滩,知道这块“石头”心里,憋着多大一股劲儿。 第8章 第 8 章 天阴沉着,像口倒扣过来的大铁锅,闷得人喘不过气。王恕行觉着自个儿这些天就跟这天气一样,浑身上下裹着一层看不见的黏腻东西,甩不脱,挣不掉。那名片的硬角儿是没了,可心里头那点疙瘩,却没跟着一起进了垃圾堆。 他照旧下午去老体育场口的地下通道。今天运气背,刚唱了没半钟头,就被两个戴着红袖箍、脸色跟这天气一样沉的市容管理员给撵了。理由还是那老一套,影响市容,噪音扰民。王恕行没争辩,争辩也没用。他默默地收拾起他那点破烂家当,在那两个管理员像盯贼一样的目光里,背着琴盒,拎着音箱,走出了通道。 外头天色更暗了,风里带着潮气,像是要下雨。他站在广场边上,有点茫然。不去通道,这会儿能去哪儿?“咆哮据点”晚上才开门。回那个蒸笼一样的出租屋?他宁愿在街上晃荡。 正琢磨着,就看见那个之前找解逐臣问哥哥打工运的小姑娘,搀着一个头发花白、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太,正在广场上四处张望,一脸焦急。小姑娘眼尖,看见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搀着奶奶过来了。 “哥,”小姑娘语气急切,“你见着解老师了吗?俺奶奶从乡下老家来了,走了老远的路,非要找他给看看……” 王恕行心里正烦,没好气儿:“不在!上回不就跟你说过了吗?” 老太太一听,更急了,一把抓住王恕行的胳膊,手劲儿还挺大,带着老茧,硌得他生疼。“大兄弟,你帮帮忙,给找找那小先生吧?俺家那宅基地的事儿,闹腾多少年了,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夜夜睡不踏实啊……都说这小先生看得准,说话在理,俺就信他……” 老太太的乡音浓重,絮絮叨叨,唾沫星子都快溅到王恕行脸上。他皱着眉,想甩开老太太的手,又看她年纪大,没好意思太用力。他心里骂了句街,这解逐臣,名气都传到乡下了?专门吸引这些老头老太太? “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王恕行提高了音量,试图挣脱。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带着点市井特有的油滑和热情:“哎哟,这不是王老弟吗?咋在这儿站着呢?哟,这老太太是……找解老师?” 王恕行一扭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剃着板寸、穿着件皱巴巴 polo 衫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人他认识,叫孙老五,就在这广场边上开了家小小的“信息咨询”店,其实就是个中介杂货铺,从介绍工作到□□件,啥活儿都接点边儿,消息灵通,人也活络。王恕行以前在他那儿打听过便宜房租的信息。 孙老五凑过来,眼睛在老太太和王恕行身上转了转,脸上堆着笑:“找解老师啊?我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 老太太和小姑娘一听,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眼巴巴地看着孙老五。 王恕行却警惕起来。孙老五这人,无利不起早。 “五哥,你知道?”王恕行问。 “那当然!”孙老五一拍胸脯,“解老师跟我熟得很!他这会儿啊,估计在‘老马家’茶馆跟人谈事呢。要不,我领你们过去?” 老太太千恩万谢。孙老五却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老太太,你看我这店里也忙,这带路……” 小姑娘机灵,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塞给孙老五:“五叔,麻烦您了。” 孙老五麻利地接过钱,塞进兜里,脸上笑开了花:“哎,这就见外了不是?走走走,跟我来!”说着,就要搀老太太。 王恕行冷眼看着,心里明镜似的。这孙老五,八成是瞅准了解逐臣在这片儿有点名气,专门蹲点,做这种“带路”的生意,从这些着急上火的求助者身上抠点小钱。 他心里一阵腻歪,转身就想走。这破事儿跟他没关系。 “王老弟,一起啊?”孙老五却回头招呼他,“你不是也找解老师有事吗?” “我没事!”王恕行硬邦邦地回绝。 老太太却回过头,又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里带着恳求:“大兄弟,一起去吧,俺这心里头……没底……” 王恕行看着老太太那布满皱纹、写满焦虑的脸,再看看孙老五那副市侩的嘴脸,到嘴边的拒绝话,不知怎么就没说出口。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操!”他低骂一声,算是默认了。他也想看看,这解逐臣平时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是不是也跟这孙老五一样,透着股算计人的味儿。 孙老五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门脸不大、看着有些年头的“老马家茶馆”。茶馆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喝茶、下棋、聊天,空气里一股劣质茶叶和烟卷混合的味道。 孙老五探头往里看了看,然后对老太太和王恕行指了指靠窗的一个角落。只见解逐臣正和一个穿着西装、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相对而坐。解逐臣面前摆着一杯清茶,手里依旧捻着那枚乾隆通宝,正低声对那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愁容似乎舒展了一些。 王恕行隔着几张桌子,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解逐臣的神情专注而平和,与周围嘈杂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他今天穿了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式上衣,衬得侧脸线条更加清俊,也显得那股书卷气更浓,跟这烟火气十足的茶馆,有种奇异的融合感。 孙老五没过去打扰,只是对老太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等一会儿。老太太和小姑娘便忐忑地站在门口等着。 王恕行靠在门框上,点着一根烟,眯着眼看着。他发现,解逐臣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对着客户高谈阔论、故弄玄虚。他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偶尔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不自觉安静下来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那西装男人站起身,从皮夹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解逐臣也没有推辞,只是微微颔首,将钱收了起来。男人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才转身离开,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孙老五见状,赶紧领着老太太和小姑娘走了过去。 “解老师,忙着呢?”孙老五脸上堆着笑,“这位老太太,特意从乡下找来,有急事想请教您。” 解逐臣抬起头,目光先是在孙老五脸上扫过,没什么表情,随即落到老太太和小姑娘身上,眼神柔和了些。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了门口叼着烟、一脸“我就是路过看热闹”的王恕行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接触了一下。王恕行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但那股拧巴劲儿上来了,硬是梗着脖子,迎着解逐臣的目光,还挑衅似的吐了个烟圈。 解逐臣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对他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转向老太太,温和地说:“大娘,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他让老太太坐在刚才那个西装男人的位置,自己则挪到了旁边。小姑娘紧张地站在奶奶身后。 孙老五完成任务,搓着手,对解逐臣笑了笑:“那……解老师,你们聊着,我店里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又瞥了王恕行一眼,溜走了。 王恕行没走。他就靠在门框上,隔着氤氲的烟雾和嘈杂的人声,看着解逐臣如何“工作”。 老太太又开始絮叨她那宅基地的事儿,兄弟妯娌间的矛盾,几十年的积怨,说得激动处,又是拍桌子,又是抹眼泪。解逐臣依旧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老太太把心里的郁结都说出来。 王恕行听着那些琐碎而真实的烦恼,看着解逐臣那副沉静专注的样子,心里的不耐烦渐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取代。他发现,解逐臣似乎并不是在“算命”,更像是在……“听诊”?听这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倾诉他们最具体、最无奈的痛苦。 最后,解逐臣并没有给出什么“做法事改风水”之类的建议,而是结合老太太说的具体情况,从人情世故和现实利弊的角度,帮她分析了几种可能的解决途径,劝她以和为贵,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保证什么,只是提供了一种看待问题的不同视角。 老太太听着,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虽然问题没立刻解决,但脸上的焦虑明显减轻了。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要付钱。 解逐臣却按住了她的手:“大娘,您从乡下来一趟不容易,这钱就算了。留着买点吃的吧。” 老太太愣住了,随即又要掉眼泪,这次是感动的。 王恕行在一旁看着,嘴里的烟忘了抽。他看着解逐臣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着他拒绝钱财时那平静自然的样子,再想起孙老五刚才那副嘴脸,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 这神棍……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又抓住解逐臣的手说了半天。 茶馆里恢复了嘈杂。解逐臣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门口的王恕行。 “看够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王恕行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桌子还没收拾,上面还留着刚才那个西装男人放下的茶资。 “行啊,解老师,”王恕行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但底气似乎没那么足了,“生意兴隆,还搞起慈善了?” 解逐臣没理会他的讽刺,只是看着他那张写满“我不爽”的脸,淡淡地问:“你最近,睡眠不好?” 王恕行心里一咯噔。操,又来了。 “关你屁事!”他下意识地反驳,却莫名有点心虚。他这些天确实睡不踏实,脑子里乱糟糟的。 解逐臣也不追问,视线落在他放在脚边的琴盒和音箱上:“今天没去唱歌?” “被撵了。”王恕行没好气儿地说。 解逐臣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棉布袋子,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抽象的图案,看着像是某种星宿。他把袋子推到王恕行面前。 “这什么?”王恕行警惕地看着那个小袋子,没接。 “安神的。”解逐臣说,“里面是晒干的薰衣草和一点柏子仁。睡不着的时候,放在枕头边。” 王恕行看着那个朴素的小袋子,又看看解逐臣平静无波的脸,心里的火气和不屑,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漏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慌乱,又有点……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蓝色小布袋,像是盯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谁他妈要你的东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用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混乱,撂下这句话,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茶馆,连他的琴盒和音箱都差点忘了拿。 解逐臣坐在原地,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外阴沉的天光里。他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个被王恕行拒绝的蓝色小布袋,又看了看窗外。 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掉起了雨点。 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那个小布袋重新收回掌心,指尖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线迹,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9章 第 9 章 雨下得不大利索,要死不活地滴答着,把周口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王恕行从“老马家”茶馆冲出来,没头没脑地在雨里跑了一阵,直到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茬流进脖领子,才猛地刹住脚。他喘着粗气,站在一条陌生的巷口,回头望了望,茶馆早没影儿了。 操!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鬼天气,骂那多管闲事的神棍,还是骂自个儿这副落荒而逃的怂样。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想起他那吃饭的家伙——琴盒和音箱,还他妈落在茶馆里了。这让他更加烦躁。 回去拿?他拉不下那个脸。不拿?那他真就喝西北风了。 他在雨里杵了半天,最后还是咬着牙,低着头,沿着原路往回走。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快到茶馆时,他远远就看见解逐臣撑着把黑色的旧伞,站在茶馆门口的屋檐下。他那清瘦的身影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模糊,伞沿滴下的水珠连成一条线。他脚边,赫然放着自己的琴盒和音箱。 王恕行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缩到旁边的墙角后头。 可解逐臣已经看见了他。隔着淅淅沥沥的雨丝,两人的目光再次撞上。 解逐臣没说话,只是微微朝地上的设备示意了一下。 王恕行脸上火辣辣的,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不敢看解逐臣的眼睛,弯腰去拎自己的东西。 “拿着。”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无波。 王恕行抬头,看见解逐臣把那个深蓝色的小布袋又递了过来,就悬在他眼前。 “我说了,不要!”王恕行几乎是低吼出来,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不是给你的。”解逐臣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是给它们的。” 王恕行一愣,没明白。 解逐臣的目光落在他那旧琴盒和音箱上:“这些东西,跟了你不少年头,有灵性。潮气重,放点这个,防虫,也安神。” 王恕行彻底懵了。给……琴盒安神?这他妈是什么歪理邪说?他瞪着解逐臣,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戏弄或者玩笑的痕迹,可没有。那张脸苍白,平静,认真得近乎固执。 雨水顺着王恕行的头发流进眼睛,涩得他眨了眨眼。他看着那个蓝色的小布袋,又看看解逐臣举着伞、在雨中等候的样子,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仿佛被这绵绵不绝的雨水泡软了一角。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个布袋,而是一把抓过自己的琴盒背带和音箱提手,粗声粗气地说:“用不着!” 说完,他扛起设备,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里,比刚才跑得还快。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却又像根细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他一路跑回出租屋,砰地关上门,把湿漉漉的设备扔在墙角,自己也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屋子里又闷又潮,混合着他带进来的雨水和尘土的味道。 他抬起手,看着空空的手心。那个蓝色的布袋,他到底没接。 可解逐臣说的那句话,却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给它们的……有灵性……安神……” 安他妈的神! 他烦躁地扒掉湿透的T恤,赤着上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晚上,“咆哮据点”的人比平时更少。潮湿和闷热让所有人都提不起劲儿,连老猫都懒得擦杯子了,坐在吧台后面打盹。赵大勇也没来,估计在修车铺忙活。 王恕行上台,唱得心不在焉。雨水似乎不仅淋湿了他的身体,也浸透了他的情绪。那些平日里支撑着他嘶吼的愤怒和绝望,今晚好像都泄了气,变得黏稠而无力。台下仅有的几个观众也显得意兴阑珊。 唱到一半,他瞥见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收了伞走了进来。是解逐臣。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衣服,外面罩了件深色的薄外套,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小片。他没有找位置坐下,只是悄无声息地靠在最角落的墙壁阴影里,仿佛融入了背景。他没有看王恕行,目光低垂,像是在研究地板上斑驳的污渍。 王恕行的歌声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 他心里乱了一下,接下来的歌词差点唱错。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放回音乐上,但总感觉角落里有一道无形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零落的掌声。王恕行弯腰拿水瓶,再抬头时,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又不见了。 就像上次一样。来了,听了,走了。不留痕迹,却在他心里搅起一团浑水。 老猫不知何时醒了,打着哈欠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的啤酒:“喏,今儿个没啥人,算我请你的。” 王恕行接过啤酒,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仰头灌了一大口。 “刚才……那人,”老猫朝门口努了努嘴,“就上回那个,又来了。怪里怪气的。” 王恕行没吭声,只是闷头喝酒。 “我说恕行,”老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俩……没啥事儿吧?我看他那样,不像来找乐子的。” “能有什么事?”王恕行不耐烦地打断他,“一个算命的,神经病。” 老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嘀咕了一句:“我看你俩都挺神经。” 王恕行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完,把空瓶子重重顿在台上。他走到墙角,拿起自己的设备。 “不唱了?”老猫问。 “没劲。”王恕行头也不回,背着琴盒走出了“咆哮据点”。 外面的雨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雾。街上没什么人,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他骑着车,慢悠悠地往回晃。 经过那片老居民区时,他鬼使神差地又停了下来,仰头望去。 这一次,三楼的窗户,亮着。 昏黄的、温暖的光,从那个窗口透出来,在这凄冷的雨夜里,像一粒微弱却执拗的星。 王恕行停在雨中,仰着头,就那么看着那扇窗,看了很久。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流进眼睛,又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解逐臣站在茶馆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伞,脚边放着他的琴盒。 想起他递过来那个蓝色布袋时,平静而认真的眼神。 想起他站在“咆哮据点”的角落里,沉默聆听的样子。 也想起了他说——“你的歌,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这夜雨一样,将他慢慢包裹。那是一种混合着抗拒、困惑、烦躁,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类似“被理解”的感觉。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甩掉手上的水珠。然后,他蹬起自行车,没有再回头,冲进了迷蒙的雨雾深处。 只是这一次,他骑行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像一个小小的烙印,留在了他被雨水浸透的视野里,也留在了他那片荒芜的心底。 第10章 第 10 章 雨是后半夜停的。第二天,日头猛地探出来,像个憋久了终于能撒欢的孩子,可着劲儿地散发光热,把昨儿个积下的那点湿气,一股脑地蒸腾起来。周口变成了一个更大的蒸笼,闷热,黏糊,让人喘口气都觉着费劲。 王恕行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沉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嗓子眼也干得冒火。 他挣扎着爬起来,灌了几口隔夜的凉白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胸口,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他瞥见墙角那堆湿漉漉的设备,琴盒的绒布衬里大概都沤出味儿了。解逐臣那句“有灵性……防虫……安神”鬼使神差地又冒了出来,他烦躁地踢了琴盒一脚,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命?他王恕行的命,大概就跟这破琴盒一样,经了点风雨,就得发霉,变味儿。 他晃荡着出门,想去弄点吃的。巷口那家他常光顾的胡辣汤摊子,今天却没出摊。旁边修自行车的老李头告诉他,摊主老马昨天夜里突发脑溢血,送医院了,听说情况不太好。 王恕行愣在原地。老马,那个总是系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嗓门洪亮,舀胡辣汤时舍得放料,偶尔还会给他多掰半根油条的中年汉子,就这么倒了?他脑子里浮现出老马那张被灶火熏得黑红的脸,和那总是乐呵呵的模样。 “唉,都是命啊。”老李头摇着蒲扇,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道,“老马这人,实诚,能干,起早贪黑十几年,就想着给儿子在城里攒个首付。这下好了,人倒了,钱没了,搞不好还得拉一屁股饥荒。这命,找谁说理去?” 王恕行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老马的命,就是无数个像他爹一样的河南人的缩影。勤恳,忍耐,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然后被生活突如其来的重击轻易撂倒。改命?拿什么改? 他没了胃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阳光白花花地照着,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电动车铃声响成一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忙碌的、或焦虑或麻木的神情,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为了各自的生计奔波着。 他路过一个新建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安家置业,改写人生”。 鲜红的字体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下面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眼神里混杂着渴望与无奈。房价这些年跌跌宕宕,像脱缰的野马,哪怕是降下来了,他们这些在地上奔跑的人,连扬起的尘土都吃不到几口。 改写人生?王恕行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对大多数人来说,能在这狂奔的马蹄下不被踩死,就算运气好了。 他又走到了沙河边上。河水因为昨天的雨水,更加浑浊,泛着黄褐色的泡沫,汹涌着向东流去。对岸工地的打桩声依旧沉闷而执着。 他在老地方坐下,看着河水。他想起了老马,想起了他爹,想起了无数个像他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沉浮的模糊面孔。他们的命,似乎都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着,拴在这河的岸边,挣不脱,跑不远。 “看你这面相,印堂发暗,近期恐有烦忧缠身啊。” 一个略带沙哑和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恕行扭头,看见一个穿着不合身道袍、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本泛黄的、一看就是地摊货的《周易预测》和《手相大全》。 “滚蛋。”王恕行心情正劣,没好气儿地骂道。 那老道也不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伙子,火气别这么大嘛。命由天定,运由己生。老夫看你骨骼清奇,只是时机未到,要不要算一卦,指点你一条明路?价格好商量……” 王恕行看着他那副故作高深实则猥琐的嘴脸,再想起解逐臣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和他那些听似玄乎却从不轻易承诺的话语,心里涌起一股极大的反差和厌恶。 “老子不信这个!”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那老道,也像是冲着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吼道,“少他妈在这儿招摇撞骗!” 老道被他吓了一跳,嘟囔着“不识好歹”,悻悻地走开了。 王恕行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他不信命吗?可他亲眼看着信命的人,比如他爹,比如老马,一个个倒下。他也不全信解逐臣那套,可那家伙至少不像这老道,把“命运”当成讨价还价的商品。 他重新坐下,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反抗命运?像他歌里唱的那样?可他的反抗,除了在地下通道和破仓库里激起一点微弱的回声,还能改变什么?连他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 就在他被这种沉重的思绪包裹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赵大勇发来的语音消息。 “行哥!行哥!不好了!猫哥跟人打起来了!”赵大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在店里!那帮收‘管理费’的又来了,这次带了家伙!你快来啊!” 王恕行脑子“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咆哮据点”出事了!老猫那个人,看着混不吝,其实骨子里有股不肯低头的硬气,尤其讨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他地盘上撒野收保护费。 命?他此刻顾不上思考这宏大的命题。兄弟有难,他不能不管。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朝着“咆哮据点”的方向,狂奔而去。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奔跑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黄河水的呜咽,看到了老马倒下的身影,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无数人沉默的挣扎。 去他妈的命!他咬着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先干了眼前这一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