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谱》 第1章 分化 艾里斯在分化仪式的第三天,再次“出错”了。 从模糊不清的金属桌面上的影子可以看出,那具本应固定为男性的躯体,正不可逆转地呈现出女性的轮廓。 系统通知闪烁在通讯器上,红光刺眼:“请立即报告进行稳定性修复。”修复,意味着擦除一切可能影响分化进程的记忆,重新进入分化舱。然而决定是否要擦除自己的记忆何其困难,这对艾里斯来说无异于真正的死亡。 就在这时,艾里斯所住的单人观察室的门被敲响,门外是已被通缉的“无性别者”诺——他在分化日当天,拒绝进入分化舱选择自己未来几十年的性别。 诺的眼神决绝:“他们找到你了,是吗?” 艾里斯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问候,而是最后通牒。 窗外,为新世界准备的巨幅霓虹广告正循环播放“选择你的人生!”——可艾里斯知道,黎明到来之际,所有人都将走向分岔的路口,唯有他们二人,已无路可走。 逃亡,从现在开始。 …… 分化日前一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而焦灼的气息,像是糖在高温下即将融化前最后的芬芳。 整座城市被精心妆点,巨大的全息横幅悬浮在摩天楼之间,上面滚动着振奋人心的标语:“选择你的人生,定义你的未来!”“拥抱真我,从今天开始!”……色彩斑斓,声音喧嚣,试图掩盖其下涌动的暗流与不安。 艾里斯走在通往□□育中心最后的路上,感觉自己的骨头在隐隐作痛。不是肌肉的酸胀,而是一种来自骨髓的更深层的嗡鸣,仿佛里面的某种物质正急于重新组合,寻找一个稳定的序列。 这种感觉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了,时强时弱,体内如潮汐般不受控制地涨落。 艾里斯将其归咎于分化前正常的生理心理波动。毕竟,所有教材都说,十八年的“纯白”状态即将结束,身体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着色”做准备,有些许不适是正常的。 周围是同样身着白色统一制服的同学,但平日熟悉的面孔上似乎都蒙着一层陌生的薄雾。交谈声比往常更高亢,动作也更僵硬,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大家都在刻意避免谈论明天,却又无时无刻不被“选择”的期待萦绕。 “艾里斯!”一个清冽的声音穿透嘈杂。 艾里斯回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诺。黑发黑瞳的诺站在人群中,如同白色浪沫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同样的制服穿在诺身上,总显得格外不同——不是不合身,而是诺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在抗拒着任何形式的“统一”。诺的眼神平静,艾里斯却在其中看见了一簇不曾熄灭的火。 “紧张?”诺走近,声音不高,确保只有艾里斯能听见。 艾里斯勉强笑了笑,下意识地揉了揉依旧有些酸胀的手腕:“有点吧,就好像……身体比大脑更早进入了状态。”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那诡异的痛感,只是说,“总感觉怪怪的。” 诺的目光在艾里斯脸上停留片刻,那双过于深沉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 “‘怪’是正常的,”诺的声音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当一个系统试图将无限复杂的生命塞进有限的几个模子里时,感到‘怪’是身体本身的预警。” 这话太大胆,也太……“诺式”了! 艾里斯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低声道:“别这么说……明天之后,一切都会好的。”这话看似是在说服诺,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会吗?”诺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悲悯的弧度,“当‘好’被提前定义,所谓的‘选择’,不过是戴着镣铐起舞。”诺顿了顿,看向远处那些巨大的全息广告,眼神锐利,“他们给我们选择,却夺走了我们变化的权利;他们给我们自由,却规定自由只有两种形态。” 艾里斯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诺,那种骨头里的嗡鸣似乎在与诺刚刚的话共鸣。 但他不敢深想,不敢触碰那潜藏在日常之下的深渊。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会稳定下来。他会选择一个性别,一个专业,然后像所有人一样,步入被规划好的人生轨道。那时的他,会是完整的、确定的,再不会有这种令人不安的“流动感”。 分化日。 天空是经过人工调制的蔚蓝。分化广场上,肃穆取代了前一天的喧嚣。成千上万身穿白色制服的年轻人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静默地站立。 高台上,分化委员会的官员们身着深色礼服,面容庄严,主持这一年一度的神圣祭典。 艾里斯站在指定的区域,编号是B-516。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股骨头里的潮汐感在今天达到了顶峰,不再是嗡鸣,而是汹涌的波涛,在他的身体里左冲右突。 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的骨架在试图拓宽,肩胛收紧,一种想要顶天立地的冲动在血脉里奔流;下一刻,那股力量又陡然变得柔韧,仿佛要融入风中,曲线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地勾勒。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这具即将失控的躯体。 “年轻的公民们!”首席分化官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金属般的回响,“今天,你们将告别纯白的过去,拥抱色彩斑斓的未来!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也是你们对社会的责任!选择你们的形态,选择你们的道路,去成为新世界的基石!” 冗长的致辞在艾里斯耳中模糊不清,他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应付体内那场无声的战争,汗珠从额角滑落。 分化仪式正式开始。 学生们按照编号,一排排走向广场边缘那排闪烁着柔和白光的分化舱。舱门无声滑开,吞没一个又一个纯白的身影,片刻后,舱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人已然完成“着色”——线条硬朗、身形挺拔的男性,或曲线柔美、面容温婉的女性。 他们穿着早已准备好的符合其新性别的服饰,脸上是混合着茫然、兴奋和如释重负的表情,结伴走向属于他们新区别的集合点。 艾里斯看着这流水线般的“诞生”过程,胃里一阵翻搅。 “B-516,艾里斯。” 轮到他了。 艾里斯深吸一口气,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向指定的分化舱。在踏入舱门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地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他看到了诺。 诺站在队伍里,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当工作人员示意诺上前时,诺没有动。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官方的、同学的,都聚焦在诺身上。 “公民诺,请进入分化舱。”工作人员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诺抬起头,声音清晰稳定,没有使用任何扩音设备,却奇异地传遍了寂静的广场:“我拒绝。” 三个字,如同一声惊雷,震碎了整个仪式的神圣。 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高台上的官员们脸色骤变。 “根据《分化法》第……”工作人员试图宣读法律条款。 “我拒绝被定义,拒绝被切割,拒绝成为你们统计表格上的一个符号。”诺的声音骤然提高,眼中的火焰终于燃烧到表面,“我就是我,完整的,不变的,我不需要通过选择性别来决定我是谁。” 骚动的范围越来越大,安保机器人开始向诺的位置移动。 艾里斯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看到诺在被机器人强制带离前,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决绝,有鼓励,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下一刻,艾里斯被工作人员推进了分化舱。舱门在身后闭合,将外界的混乱隔绝。柔和的蓝光亮起,扫描着他的身体。一个电子音提示:“请集中精神,选择您的性别身份。选项:男性,女性。” 舱内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声。艾里斯闭上眼,努力摒除诺带来的冲击,试图按照培训的那样,在脑海中勾勒一个稳定的、男性的自我形象。 他想要稳定,想要正常,想要结束这该死的流动感! 艾里斯选择了“男性”。 一股温热的液体通过静脉注入体内。紧接着,某种频率的能量场笼罩了他,深入骨髓。剧痛瞬间袭来,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被敲碎、重塑。艾里斯咬紧牙关,忍受着这预期的痛苦,期待着痛苦的尽头是新生。 初始的变化是顺利的。艾里斯感觉到肩膀变宽,骨骼密度增加,喉结微微凸起……男性的特征在稳定地呈现。痛苦逐渐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实稳定的力量感。 艾里斯几乎要松一口气。 然而,就在仪器运行似乎即将结束的刹那,那股已经被压制下去的属于女性的柔韧潮汐,猛地再次翻涌上来,就像一股叛逆的暗流,疯狂地冲击着刚刚成型的男性框架。 “不……”艾里斯在内心呐喊。 他感到胸骨在收缩,骨盆正试图打开一种不同的角度,皮肤下的脂肪仿佛在重新向胸前聚集……两种力量在他的体内疯狂拉锯,争夺着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分化舱的指示灯开始剧烈闪烁,由代表稳定的蓝色变为警告的黄色,最终定格在刺目的红色! “错误!检测到目标对象基因级不稳定!分化进程中断!”电子音变得尖锐。 舱门猛地滑开。外面站着脸色铁青的工作人员和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官。他们看着舱内——那个既非完整男性,也非完整女性,而是处于一种可怕的中间状态的艾里斯。 “稳定性修复……”医官对工作人员低声说,眼神冰冷,“带他去隔离观察室,需要评估后进行记忆擦除和二次分化。” 记忆擦除……艾里斯的血液瞬间冻结,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他被带到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除了床和一套简易桌椅,别无他物,门从外面锁上。艾里斯成了“故障品”,一个需要被修复的“错误”。 艾里斯蜷缩在床上,身体内部的战争暂时停火,留下一个怪异而陌生的躯壳。镜子?这里没有镜子。但他能感觉到,那该死的“流动”并未停止,只是暂时潜伏。 第三天清晨,艾里斯在房间里唯一能映出身形的金属桌面上,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轮廓正在软化,线条向着女性的方向无可逆转地滑去。 恐慌如冰水浇头。 就在这时,通讯器刺耳的机械声响起,屏幕亮起刺目的红光,那条来自系统的最后通牒赫然在目:“请立即报告进行稳定性修复。” 报告,意味着接受记忆擦除,意味着艾里斯这个“存在”的终结。不报告,又能逃到哪里?这个世界,没有给“错误”预留生存空间。 绝望如同潮水,迅速淹没了他。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艾里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走到门边,透过小小的窥视孔向外看——是诺! 诺的眼神依旧决绝,甚至比在广场上时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锐利。 “他们找到你了,是吗?”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清晰。 这不是问候,而是最后通牒。 艾里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巨幅霓虹广告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选择你的人生!”。 多么讽刺。 他和诺,一个无法稳定做出选择,一个拒绝做出选择。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走向分岔路口的黎明,他们,却无路可走。 除了……逃亡。 艾里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决然的光芒。他伸出手,握住了门把手。 警报嘶鸣,烟雾弥漫。 逃亡,从现在开始。 第2章 混沌 分化日的广场上,当诺说出“我拒绝”三个字时,时间仿佛瞬间凝固。紧接着,是警报器撕裂空气的尖啸,以及安保机器人履带碾过地面的冰冷的声音。 诺被带走时没有反抗。被机械手臂钳制住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越骚动的人群,最后一次投向艾里斯所在的方向。他看到艾里斯被推入那个闪烁着温柔白光的舱体,舱门闭合,隔绝了所有未知。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诺的心头,但很快被更紧迫的现实压过。 诺被带离广场,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前往分化后的集合区,而是被押送进□□育中心地下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隔离间。 墙壁是柔软的纯白色吸音材料,光线恒定而冷酷,剥夺了人对时间的一切感知。这里是为那些在分化日出现“极端情绪波动”或“非理性抗拒”的个体准备的冷静室。 诺坐在唯一的固定座椅上,呼吸平稳。 反抗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长期思考后的必然结果。他早就无法忍受那种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无法接受“完整人性”被粗暴地切割成非此即彼的两种形态。他知道后果——被视为社会不稳定因素,被矫正,被教育,直到“自愿”接受分化。 但诺也并非全无准备。 在长达一年的秘密探寻中,诺通过层层加密的网络节点,接触到了一个模糊的传说——一个由“分化系统缺陷品”、技术专家和自由思想家组成的影子网络,他们自称“混沌元素”。传说他们活跃在城市的底层管道、废弃的数据中心和主流信号屏蔽的阴影里,致力于帮助那些无法或不愿融入“分化后社会”的个体。 诺凭借其出色的逻辑能力和谨慎的作风,在分化日前一个月,终于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验证程序,与“混沌元素”建立了单向联系。他留下了一条加密信息,简单陈述了自己的立场和分化的发生地点。这是一场赌博,赌“混沌元素”真实存在,并且有能力、也愿意在关键时刻介入。 现在,赌局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离间的门无声滑开。进来的不是身穿制服的警卫或心理辅导员,而是一个推着清洁车、穿着灰色工装的中年人。他面容普通,毫无特色,是那种在人群中看过一眼就会立刻忘记的类型。 他低头擦拭着门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纯白’并非无色,而是蕴含光谱。” 诺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混沌元素”的接应暗号。 他迅速回应了下半句,声音同样轻微:“‘混沌’并非无序,而是无限可能。” 中年人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手中的工作,仿佛只是一名称职的保洁。 “你的情况很棘手,广场上的公开反抗,让你成了重点目标,”他语速极快,“系统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回归正轨’,常规的‘冷静’手段无效后,他们会采取更极端的神经干预。” 诺沉默地听着,并不意外。 “我们有一个窗口期。”中年人继续说,“他们需要完成对你的初步评估报告,才会启动高级别干预程序,大约还有六小时。我们会制造一个系统漏洞,帮你离开这里。但之后,你需要完全听从我们的指引。” “我需要救一个人,”诺抬起头,眼神锐利,“艾里斯,编号B-516。他在分化过程中出现了……异常,我怀疑他会被标记为‘严重故障’,面临‘稳定性修复’。” 中年人擦拭的动作停住了,他看向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审视以外的情绪——一丝惊讶,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流性’特征?” 这次轮到诺惊讶了:“你们知道?” “比你知道得更早,也更多。”中年人低声道,语气沉重,“那是系统最深层的禁忌之一。如果你的朋友确实表现出这种特征,那么他的处境比你更危险。‘稳定性修复’对于‘流性人’来说……成功率极低,后遗症是永久性的认知损伤,换句话说,这是对原始人格的彻底抹杀。” 一股寒意沿着诺的脊柱窜升。他知道“修复”的残酷,却没想到是竟针对“流性人”的系统性抹除。 “救他,难度会呈指数级增加,”中年人冷静地分析,“隔离中心的安保等级远高于这里。而且,这会让我们整个行动暴露在极高风险下。” 诺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要么一起走,要么我留下。他的‘异常’正是这个系统错误的铁证。我们需要他。” 中年人盯着诺看了几秒钟,那双看似平凡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般的光芒,似乎正在评估诺的价值与这项任务的代价。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会制定计划,但机会只有一次,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诺在绝对的安静中度过,但他的内心却并非如此。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情况,回忆着与艾里斯有限的几次深入交谈,那些关于自我、关于未来的迷茫与不安。 现在想来,艾里斯体内那早已存在的“流动感”,正是“流性”特征的早期征兆。而系统教育却将其归为“正常的分化前焦虑”,掩盖了真相。 时间一到,变化骤然发生。 隔离间那恒定的苍白灯光猛地熄灭,诺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几乎同时,门锁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声。 诺立刻起身,按照指示,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应急红灯旋转着,投下诡异的血色光影。警报声在远处回荡,但近处却异常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电路烧焦的异味——这是“混沌元素”制造的混乱信号,干扰了监控和自动防御系统。 “左转,第三个通风口。”一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电子音在诺的耳畔响起。那是一个极薄的骨传导通讯器,不知何时被嵌入他的皮肤——是那个清洁工的声音。 诺依言行动,身形敏捷地融入阴影。他按照电子音的指令,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穿行,避开了一队因系统故障而原地打转的巡逻机器人。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他看到其他隔离间的门依然紧锁,里面的“问题学生”们恐怕还在等待未知的命运。一种混合着负罪感和决绝的情绪在心中涌动——但他无法拯救所有人。 通过一条维修通道,诺离开了教育中心主体建筑,潜入后方一片连接着能源中心的管廊区。这里充满了巨大的管道和嗡鸣的机器,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油机味。在一个标有“中水循环-废弃段”的锈蚀铁门后,他见到了接应者。 眼前的人却不是那个清洁工,而是一个身形娇小、穿着黑色连体工装的蓝发年轻女性。她面前悬浮着数个光屏,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舞动,眼神专注。 “代号‘织网’,”她头也不抬,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你的逃亡路线已规划37%,干扰信号最多维持12分43秒。上车。” 在她身后是一辆经过伪装的斑驳破烂的旧式磁浮货运车,看起来和城市里运送垃圾的车辆别无二致。 诺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织网”立刻驱车,车辆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条被遗忘的地下隧道。 “艾里斯呢?”诺问。 “你说那个‘流体人’?隔离中心B-5区,深层监控单元。”“织网”简短地回答,手指一划,建筑结构图出现在光屏上,一个红点在其中闪烁,“系统已将他的风险等级标记为‘最高’。预计‘修复’程序一小时后启动,我们必须在他被转移至手术层之前拦截。” “计划?” “简单,粗暴,高风险,”“织网”兴奋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我会黑进隔离中心的内部物流系统,伪造一份转移命令,把他‘提’出来。但那里的物理安保和网络是分开的,即使命令通过,守卫也可能进行人工复核。所以,我们需要制造一个他们无暇复核的‘大事件’。” “比如?” “比如,让整个B-5区的消防喷淋系统误启动,同时释放无害但视觉效果惊人的彩色烟雾,再让区域电力过载,灯光闪烁,门禁系统暂时失灵……简单说,制造一场混乱。”“织网”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描述晚餐食谱,“而你,需要趁乱潜入,用这个——” 她抛给诺一张看起来像老旧ID卡的东西,“——刷开他的房门,带他从我们预设的撤离点离开。接应我的车只会在那里停留47秒,超时,我们就会放弃。” 47秒。 诺握紧了那张冰冷的卡片,呼吸重若千钧。 货运车在迷宫般的隧道中穿行,最终停在一个隐蔽的出口附近,外面就是隔离中心后勤区域的边缘。“织网”递给诺一个看起来像普通医用口罩的呼吸过滤器和一个微光夜视仪。 “戴上,烟雾起来后,可见度很低。记住,你只有47秒。”她的眼神第一次完全从光屏上移开,看向诺,带着一种技术专家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坦诚,“诺,记住,‘混沌元素’帮助你,是因为你的选择代表了某种可能性。但为了这种可能性,我们投入了巨大的资源,也承担了覆灭的风险。不要让我们失望,更不要……让你的朋友成为累赘。在逃亡路上,犹豫会害死所有人。” 诺深吸一口气,将过滤器和夜视仪戴好,点了点头。他推开车门,融入隔离中心外围的阴影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诺潜伏在一条通风管道出口附近,能听到下方守卫规律的脚步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突然—— 呜——呜——! 刺耳的火灾警报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区域!紧接着,头顶的消防喷头猛地爆开,爆开地却不是水,而是五彩斑斓的烟雾!同时,灯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将翻滚的烟雾切割成诡异的碎片。 守卫的惊呼声、奔跑声,系统断断续续的警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 就是现在! 诺像一只黑豹般从管道中滑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在浓烟和闪烁的灯光中疾奔。夜视仪提供了有限的视野,他绕过两个惊慌失措的守卫,冲到了目标门前。刷卡,“嘀”一声轻响,绿灯,门锁被打开。 但诺并没有直接冲进去。 房间里的艾里斯听见敲门声,魂不守舍向门的方向走去。当他隔着窥视孔看到戴着怪异装备的诺时,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和一丝绝境中的希望淹没。 “诺?!” “没时间解释!跟我走!” 莫名的情愫驱使着艾里斯握住门把手,他突然发现电子门锁竟然失灵了。 诺一把拉住艾里斯的手,皮肤相接之处,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和——一种不稳定的、介于两种形态之间的怪异触感。 他们冲出房间,沿着“织网”指示的撤离路线狂奔。 彩色烟雾弥漫,警报嘶鸣,灯光如癫痫般闪烁。身后传来守卫的呵斥和能量武器电流的嗡鸣。 拐过一个弯,前方就是通往垃圾处理间的撤离点——一个敞开的、内部经过改装的货运电梯井。那辆破旧的磁浮货车就在井底,车门敞开,“织网”在驾驶座上,正对着光屏疯□□作。 “快!”诺推了艾里斯一把。 两人先后跳进车厢。 “织网”几乎在他们落地的瞬间就关闭了车门,货车猛地加速,沿着井底一条狭窄的通道疾驰而去,将身后的混乱与警报声远远甩开。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艾里斯瘫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看着身边摘下面罩脸色苍白的诺,又看向前面那个陌生的蓝头发的操作员,最后低头看向自己这具依旧在细微变化无法稳定的身体。 艾里斯知道,安全只是暂时的。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学生,不再是公民,而是系统通缉的要犯,是行走在文明边缘的逃亡者。 窗外,是城市底层不见天日的黑暗管道,而他们的前路,比这管道更加幽深未知。 第3章 潮汐 破旧的磁浮货运车在迷宫般的管道深处穿行,最终停在一个锈蚀的巨型阀门前。 “织网”在控制板上输入一串复杂的代码,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阀门缓缓向内旋开,露出其后一片广阔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这里是城市边缘一个被遗弃的巨型水利枢纽中转站。 穹顶高耸,隐没在昏暗之中。粗大的金属管道像巨蟒般蜿蜒盘旋,攀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有些还在微微震动,传来远处城中心运行的沉闷嗡鸣。空气潮湿,带着铁锈、陈年积水和臭氧的混合气味。 空间被最高效地分割利用——废弃的集装箱、回收的建材和管道被搭建成层层叠叠的栖身之所。稀疏的灯光并非来自统一的市政供电,而是由闪烁的荧光苔藓、缠绕着导线的旧灯泡和偶尔划过的全息投影碎片提供,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 这里就是“混沌元素”的聚居点之一,名为“迴流区”。 车辆驶入,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 几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沉默地打量着新来者。他们的目光大多停留在艾里斯身上,带着好奇、同情,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艾里斯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试图隐藏自己依旧处于微妙变化中的身体特征。 “欢迎来到迴流区,”“织网”跳下车,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营救只是日常通勤,“暂时安全,但别放松警惕,系统的嗅探程序无孔不入。” 诺扶着艾里斯下车。 艾里斯的脚踩在略有积水的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环顾四周,这里的人们穿着混杂,多是捡来的旧衣,只经过简单粗糙的改造。 而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同。 艾里斯看到一个人正坐在一堆闪烁的电子元件前,侧脸线条分明,带有男性的硬朗,但偶尔转头的瞬间,眼神和脖颈的弧度又流露出一种柔美。他看到另一个人正在分发食物,其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清越,仿佛声带也在进行着微小的调整。还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体形态相对稳定,但眼中充满了悔恨与迷茫,蜷缩在角落,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些人,就是“流性人”和“后悔者”。 艾里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种无法归于“正常”的异样感,在这里却成了常态。但这种景象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反而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一个由“系统错误”和“社会残渣”组成的边缘之地。 “织网”——在这里,人们叫她莉娜——带着他们走向聚居点深处一个由管道改造的小隔间:“这是临时分配给你们的,食物和水会有人送来。记住这里的规矩:不打听过去,不追问未来,资源有限,各自安好。” 隔间很小,只有两张简陋的床铺和一个充当桌子的金属箱。但比起隔离中心那令人窒息的纯白房间,这里至少有着生的气息,尽管这气息中混杂着腐朽与挣扎。 安顿下来不久,一个身材高挑、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凝滞感的人端来了两碗糊状食物。他/她看着艾里斯,眼神温和:“新的‘潮汐儿’?” 艾里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潮汐儿”?他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我们这里这么称呼像你一样的人,”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声音温和,但音色有些许不自然的顿挫,像是损坏后又修复的音频文件,“身体随内在的潮汐而流动。我叫凯,曾经……是个‘后悔者’。” 凯指了指自己脖颈下方一道细微的类似焊接的痕迹:“我选择了男性,但很快发现那是个巨大的错误。我试图自己‘修正’,差点毁了声带和部分神经系统。如今算是稳定在了某种……中间状态吧。”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但并无恶意。 艾里斯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无法稳定的双手,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会怎么样对我们?”他低声问,指的是系统。 凯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对于‘潮汐儿’,系统的最终方案是‘格式化’——抹除现有的人格基质,强行植入一个稳定的、单一的性别认知模板。成功率……他们不在乎成功率,只在乎‘稳定性’。至于‘后悔者’,通常是高强度再教育,配合药物和神经暗示,直到你‘真心’接受自己的选择。” 诺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系统残酷,但亲耳听到这些细节,依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莉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她看了一眼凯,凯识趣地离开了。 “感觉如何,‘唯一者’?”莉娜看向诺,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这里是‘流性人’和‘后悔者’的避难所,但你是不同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分化日前就明确决定,并且公开宣称拒绝分化的人。为什么?” 诺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因为从始至终,我都不认为性别是人生的必选项。它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系统却强迫每个人必须穿上,并声称这定义了你的本质,简直荒谬至极。” “但你的身体……”莉娜微微歪头,“你的生理结构在‘纯白期’结束后,难道没有趋向于某种默认状态吗?你有没有感受到那种……被引导的压力?” “有,”诺承认,“但我认为那是社会预期和激素环境的共同作用,而非我的本质。我的本质在于我的思想,我的意志,而非在于这具躯壳最终会呈现为何种形态。我可以忍受身体的变化,但我拒绝让这种变化定义我是谁。” 莉娜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很好,你的‘不选择’,比大多数人的‘选择’需要更大的勇气。但也意味着你将面对更多的质疑,无论是来自系统,还是来自……”她目光扫过周围,“……这里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的立场。对于很多‘潮汐儿’和后悔者来说,他们痛苦的根源恰恰在于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性别,而你,却主动抛弃了它。” 正说着,一个身材魁梧且脸上带着一道疤痕的男性身体“后悔者”走了过来,他叫雷克斯。他抱着手臂打量着诺,眼神充满不信任。 “所以,你就是那个在分化广场上大放厥词的‘无性人’?”雷克斯的声音粗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表演,系统加强了对所有边缘群体的监控?我们藏在这里像老鼠一样,都是被你这种哗众取宠的家伙连累的!” 诺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指出皇帝没穿衣服,那么所有人都会继续活在谎言里。沉默并不会带来安全,只会让压迫更加彻底。” “少来这套大道理!”雷克斯嗤笑一声,“我们想要的是安稳地活下去,是找到办法让自己‘正常’起来,或者至少不被清理掉!而不是跟着你去搞什么注定失败的反抗!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提醒系统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雷克斯!”莉娜厉声制止,“迴流区的规矩,忘了么?” 雷克斯悻悻地啐了一口,瞪了诺一眼,转身走开。 艾里斯被这毫无征兆的冲突吓到了,他不安地看向诺。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艾里斯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 “别在意他,”莉娜对他们说,“雷克斯经历过三次‘矫正’,他的愤怒源于恐惧和绝望。这里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渴望的不是颠覆系统,而是被系统重新接纳,或者至少被遗忘。” 她将数据板递给诺:“看看这个,这是我们从隔离中心服务器里抢出来的关于艾里斯的部分评估报告。” 诺接过数据板,快速浏览。 上面的术语冰冷而残酷:“……对象表现出强烈的、周期性的基因表达不稳定……建议进行深度人格映射后,执行‘光谱级格式化’……以根除流动倾向,确保社会稳定性……” “光谱级格式化……”诺喃喃自语,看向艾里斯。 “是的,比常规‘修复’更彻底,旨在从根源上抹杀‘流性’的可能性。”莉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说明,系统对艾里斯这类个体的恐惧,超乎寻常。他们认为‘流动’本身就是一种病毒,会感染他们精心维护的二元秩序。” 她看向诺,眼神深邃:“而你,诺,你的‘不变’,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流动’——你流动于所有类别之外。你们俩,一个是无法被归类的‘错误’,一个是拒绝被归类的‘异数’,这就是为什么‘混沌元素’高层决定冒险救你们。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武器。” “我们需要做什么?”诺直接问道。 “首先,活下去。”莉娜指了指周围,“熟悉这里,获取信任。‘混沌元素’不是军队,它是一个网络,一个生态系统,你需要找到你的位置。其次,艾里斯需要学习控制他的‘潮汐’。这不仅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他自身的意志。完全失控意味着被本能奴役,无论是选择一种形态,还是流动于多种形态之间,真正的自由,源于意识的掌控。” 就在这时,整个迴流区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远处传来一阵短暂的类似能量过载的嗡鸣。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和各个出入口。 莉娜迅速在数据板上操作了几下,脸色微沉:“一次例行的深层扫描,擦着边缘过去了。系统从未停止搜寻。”她看向诺和艾里斯,眼神凝重。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这里没有‘纯白’的庇护,也没有‘着色’的虚假安宁,只有生存,以及……或许,还有一丝改变的可能。” 艾里斯看着管道穹顶上渗出的如同泪水般的水珠,听着远处城市永不停歇的沉闷心跳,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还是黑暗中孕育的微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紧紧抓住身边这个唯一拒绝被定义的灵魂。 温热的体温覆上艾里斯的手背:“别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