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春草》 第1章 若说没奇缘 泛着青绿油光的灵河畔是成片成片的疏勒草,四处可见以至于无人放在心上,但此草可算得上举足轻重,往来魂灵皆需经其涤荡,方可入轮回。 虔诚者续前缘,为恶者堕地狱,因果报应,古往今来从未有差。 然虚逐帝君第三十八万七千六百春,灵河畔骤然怨气四起,一时黑雾笼罩直卷上九霄,冲撞了苏酒神君设下的品丹宴。 本该涤洗灵魂的疏勒神君竟玩忽职守不知所踪,经查才知是忘了仙界戒律醉倒在人间富贵温柔乡中。 说起这疏勒神君,虽只一个神号,却有双形之身,花为女,叶为男,花开则叶落,叶生则花败,两不相见,是注定的年年岁岁枯荣相错。 纵同根而生,难逃命运分殊。 不成想有朝一日这叶不甘安分守己,生了戏弄之念,想看花的容颜。 花依约出绽,先是被叶一惊,待魂定后二人眼波流转,便就此倾心。 初始不敢越矩,只今朝你等我一时,明日我等你三刻,不曾误了职守,故未被察觉。 直至前几日同坐河畔听一位闲人讲述人间话本,对花柳繁华地的人间好不向往,就此一拍即合决意下凡一睹风茂。 此前二人只喝过孟婆煮坏了的残汤,哪受得住清冽的酒香,待喝尽兴了已然醉倒,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梦中只当做了双飞蝴蝶戏于林间,好不逍遥自在。 直到被押到虚逐帝君面前,方才清醒。 帝君命二人即刻分离,立誓恪尽职守,永不相见。 然叶拒不从命,花黯然不语。 帝君大怒,命人将花囚禁百年,百年后若二人依旧不悔改便囚禁叶百年,放花归与灵河畔司职,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二人立誓。 奈何叶被放归后终日消沉,灵根渐枯,短短十年便无力再做涤洗过往生魂之事,怨气再起上天入地,侵入人间为恶。 帝君伤神之际,疏勒神君友人离药神君请命:让二人褫夺记忆下凡历劫,若在凡间再次相爱,便请帝君允准这桩情缘,若不曾相爱,花叶便甘受帝君惩罚。 帝君颔首应允,花叶亦无异议。 二人方要下凡之时帝君却动了私心,授意司命神君将二人写为云泥之别,一人贵不可言,一人低入尘埃;一人知书达理,一人粗俗鄙陋;一人天南,一人地北。 离药神君得知后忙药倒司命神君,擅自将二人命运改为宫廷侯爵之家,顺应天作之合。 自身则受反噬被降神格一同坠入人间。 疏勒草中的花,此生托为周朝公主,名尚谷,年十六。 此时正值任性离家出走,原打算仗剑走天涯潇洒一番,没成想自己的踪迹短短几日便在长与日记了档,老师的信直接送到了下榻的客栈来。 长与日是直属于历代皇帝的监察和执行机构,耳目遍布,找她一个人的下落自然是不在话下,这早该在意料之中。 信中直截了当给她安排了任务,长与日绿衣首座孙颐于千山书院失踪,让她替阁中查询此人下落。 尚谷阅完信长叹一口气,将信在烛焰上烧为灰烬,堂堂最擅追踪刺探之事的绿衣首座竟栽在了读书人的地方,还要她亲自去收拾。 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能在外行事勉强好过待在长与日中,权衡之下尚谷还是应下此事。 已入夜,窗外风乍起,吹得一片“哒哒”声,引得尚谷开窗一探究竟。 这家客舍的主人颇有几分雅致情怀,声音来源便是飞檐下悬着的许多鸡蛋大小非金非玉的圆木铃铛,看着就质朴温厚。 适才风过,内里的木珠便轻轻晃荡,相互碰撞,发出轻响。 声音不如金玉清脆,却胜在温润平和,宛如故人低声喃喃,听得人悠悠然。 这让尚谷不禁想到小时候有一个梅花样式的拨浪鼓,是选用上好质地柔和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打磨而成,触手顺滑,在她能抓握之前就总有人拿着逗她。 “哒哒哒,哒哒哒……”那欢快的鼓点一响,她便会努力睁开乌溜溜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先是俯身之人含笑的面容,而后再是温柔地引导她伸出短短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并以此为乐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只是拨浪鼓,同样的还有一堆,四腿晃悠的小马儿,套着四五个圈的连环,甩起来的时候能发出哗哗的响声,清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等她能蹒跚走路的时候依旧喜欢这样的热闹,便又得到了一串串走走跳跳都会发声的木铃铛,内廷制品,胚薄又轻,如葡萄大小,挂一身也累不着。 听到那动静,宫人们便知道是这位小主子又蹿过来了,总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逗弄她。 尚谷险些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直到某一天,总爱偷偷喂她蜜饯的莺儿姐姐在她面前流着泪,梨花带雨,说对不起先帝。 好在长与日的密使及时赶了回来,才将已经口吐白沫的尚谷拍着背呕得天昏地暗,带回了长与日。 不久,礼部对外发丧,帝崩,年三岁。因年幼及在位日浅,不欲劳天下,薄葬。 这是史官记载的尚谷的一生。 皇位更迭,而她苟且偷生于长与日,过了十三年。 尚谷当日决定出走长与日,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一些人,她似乎忘了一些秘密。 这种若有似无的愧意实在侵扰她良久,却又难以宣之于口,只能自己折磨自己。 所以她才要孤身去远方,找寻找,去选择,以期落子无悔。 仲都不愧为京畿之地,窗外满目繁华,灯火如繁星,以北边尤甚,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潮涌去。 引得尚谷好奇问了店家,得知北面今夜是有“抢彩头”的活儿,由本地的富商出些彩头引得各路人士大展身手博得台下众人一乐。 常见的彩头有谷物猪羊,也会有些特别的如精致时兴的头钗,上等的文房四宝,甚至邦外的稀奇小宠。 小二描述的绘声绘色,若非活计在身,恐怕早就跑去热闹热闹了。 尚谷对彩头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样人多且能看到各路人马纷纷秀技的时刻,她不想错过。 听罢小二所言,所幸尚谷即刻就出了客栈,否则便会错过一块失踪数十年的琴体。 享有百年盛誉的第一琴师谢机的手作,望中南。 谢机死前将此琴赠送与友人侯阳,侯阳死后由其女珍藏,但在举家搬迁途中遇到盗匪劫掠,此后便不知所踪。 也有一说是侯氏当时因拮据将其卖给都中贵人,具体是哪位就一无所知了。 能确认的便是此后数十年从未有过下落,因这一际遇使其荣登十大名琴之首。 可望不可得之物最易受人追捧,其身价一度跃为十大名琴榜首,但随着盗匪被朝廷诛杀且收缴时未发现而告终。 世人都以为望中南早已在劫匪手中被暴殄天物成为烧火棍,却如何也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突然又朴素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没有夸张的噱头,没有富丽的琴架,甚至散落的弦也无人续上,只在这一方街市被当作彩头草草送出。 尚谷的母亲年少时曾因琴技名动一时,故而她对琴的了解颇深,在书上初见此琴样貌时就印象深刻。 琥珀光的幽深琴身,琴腰内收处是刻刀拉出极细但韧的蒲苇丛,琴面微弧似人定时分的低垂苍穹,玉石嵌的十三徽星列其上,蚕丝冰弦紧绷于首尾间,松风入月之声跃跃欲出。 此时的琴身自然不复往日,尚谷为确认在人群中穿过来到台前,只见尾部的大漆已经斑驳,最具特色的蒲苇丛在岁月的洗拂中线条感渐渐磨浅。 “等一下!”富商笑呵呵地将琴木端起要交接给方才在台上作舞的男子,尚谷匆忙叫住。 富商将琴木放在男子手中才转过身来,“这位姑娘可是也要登台竞技,那要先去登记才行。” 男子接过琴木抱在怀中,自然感受得到尚谷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果然下一刻尚谷便伸手指向自己怀中,“在下与这琴木有些渊源,可否请公子在台下稍后,容我用下一轮的彩头一换。” “怕是不方便。我与这琴木也有些渊源,爱莫能助。”男子并没有愿意出让的意思,随即将琴木当作旗幡立于身前跳下台去。 “哎姑娘下一轮的彩头可是金钗,也是不错的,可要……” “多谢,不必了,诸位尽兴。”尚谷还想找人商谈一番,哪怕是出高价也行,毕竟与刚才各类珠玉金银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况且方才那人浑身没什么朗月气质,这琴在他手里能分辨出和朽木的区别吗。 人头攒动,尚谷个头没什么优势,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那男子的身影,只好先退到外围,借力攀到一处酒楼的二楼雅座,才找到他的踪迹,正要上马离开。 尚谷忙跳下去拦在马前。 “又是你,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此琴我是不会出让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受人之托来取的,你还是别惦记了。”男子拉住缰绳止住马儿的前蹄,见是还不死心的尚谷,多解释了一句。 这话不假,他对于这琴不感兴趣,是慈姑特意让他来拿的,慈姑照顾他多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难得开一回口,那他是说什么也要带回去的。 “我愿出一百金如何?我也实话实说,此琴的原主人谢机正是家母的师祖,意义非凡,这才纠缠公子。” 面前的人遍身绮罗,不是缺钱的人,但尚谷此时想不到更好的条件了。 “一万金我也不卖,快让开。” 尚谷纹丝不动,马儿“噗噗”的热气喷到面前也不在意,抬眼看着男子问出一连串:“琴曲《怨歌》的段落结构暗合哪部典籍的篇章数?琴谱《百易遗音》**有几种调弦法记载?‘百衲琴’用了何种特殊工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若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他身后的人又如何会对琴艺精通,尚谷不愿名琴蒙尘,当下世间,只有她母亲配得上这琴木。 男子似乎是觉得尚谷的认真显得可笑,轻嗤了一声,正眼都不看尚谷道:“谁说一定要懂琴的人才能有琴?我是不懂这些,但恰好听过一耳朵关于琴亦有缘分之说,方才若你早来一刻便能与我同台争先,却堪堪错过,属实无缘,又何必强求。再说师门传承,若当真心存敬意,怎会使其流落至此?” 字字言之在理,尚谷不语,只能让开半步,使其策马而去。 但并未死心,随即解开酒馆旁不知是哪位的马,纵身一跃上马追了过去。 终于远离人群聚集之地。 男子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随自己的动作停下,猜到是尚谷,没耐心地转过身,“追到这儿,是要强抢吗?” “不,我会按照先前说的,给你一百金。” 男子方才的漫不经心散去,眼中也无戏谑,声音收紧,“那就是强买强卖了。” 他这么理解尚谷无话可说,不再多言,拔剑刺了过去。 男子腰间挂着的刀刀鞘缀着红绿宝石,应该是做佩饰的容刀,少有见光的时候。见尚谷刺了过来立刻被抽出来挡下。 刀剑交锋数个回合,尚谷心下便明了此人不如自己,螺旋上绞,花里胡哨绕他手腕擦过几次,用力一挑将刀甩了出去,插入道旁的木杆,木杆摇摇欲坠并未倒下。 他没了刀,尚谷顺势近身过去夺琴,想用剑往他手上佯装下劈迫使他松手,没想到她还没碰到琴,对面将琴一横打算用来挡住她的剑。 这样的人更不配拥有望中南。 投鼠忌器,尚谷一时不好下手,心里是逐渐被惹毛了,先前残存的愧疚也不复所在,她不得不罢休。 “铿!”一只短剑从巷口扔了过来,将尚谷即将划过对面肩头的剑击偏了数寸,来人了。 一男一女策马冲了过来,尚谷只好分心先去应对那二人。 先前的那男子则看着没多添一道伤痕的琴木吹了口气,牵着马儿到边上悠哉观战去了。 随后又来了一中年妇人,一身素色打扮,看好戏的人见她来了就从马上下来,将琴木往人面前一递。 “看,慈姑,就是这个对吧。” 他口中的慈姑看了看,迟迟没伸手接过,而是伸手比划了一堆。 不会说话? 尚谷盯着那琴木,一分神发尾竟被削去少许,飘飘扬扬终落在地面。 竟然真的伤到她了。 那就先解决了这两人,尚谷眼神凛然,回过神来一心对付这二人,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每被挡下都是刺耳的铿锵声,旋即收回剑身翻飞宛若大珠小珠砸玉盘,干脆利落地飞溅又落回再弹起。 “住手。”这一出声打断了对面二人,尚谷剑尖直指其中那男子的喉头并没有放下的意思,但暂时也未更进一步。 那位慈姑走上前来就冲尚谷比划了一番,尚谷看不懂,转向抱着琴的那位。 怀里抱着好不容易守下的琴,一脸不乐意地开口:“慈姑她说,这琴可以给你。” 这好消息将尚谷砸得有点晕,侧首挥剑离开男子的喉头,但剑尖往后撩起他头发一抹,也落下一片才算完。 收剑下马,虽然正是自己要的结果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还守得跟什么似的,这一下就送给自己了。 “真的给我?”尚谷看向那位慈姑,见她不会说话,便指了指琴,又指向自己。 这一问抱着琴的男子也来劲了,对着慈姑也发问:“真的就这么给她,她刚才对我可是不客气。”还伸手指了那依旧扎在木杆上的容刀给慈姑看。 慈姑人如其名,面色温柔和善,冲着自家公子比划了一番,从二人的神色尚谷推测出确实是要给自己了。 因为抱着琴的那位脸色十分不爽。 只好主动给了个台阶,赔礼:“方才是我情急失礼,多谢公子不予计较。” 对面也是识相的,也可能是非常吃这一套,听尚谷这么一说也就算了,将琴木递给尚谷。“算了算了。” 慈姑又对他比划了什么,目光看向尚谷。 “慈姑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 “受了东西问个名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尚谷,山间谷。”当然是不过分的,尚谷只是觉得正常情况应该是收受的人会问对方叫什么名方便日后报答才是。 慈姑听到她的名点了点头。 尚谷一头雾水,脑中回想一番最终确定——她与眼前这人绝不认识。 “啊?我也要告诉她名字,为什么啊?……好,好吧。”慈菇又同眼前这位宋差不知说了什么,短短这么点时候便从宋差脸上看到了疑惑转为惊愕再转为接受。 他们二人间的加密语言一来一回,尚谷也看出来了,这位慈姑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眼下这是在让他给自己报上名字? “咳咳,我叫宋差(chai,音同钗),羊工差,今年十六,西河人氏,家母……不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她都还不认识……”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除了前面的名姓和年龄,剩下的是和慈姑说的吧,尚谷没听真切,也不深究。 “宋差,我记住了。多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琴木已经到手,尚谷无意多留,道谢后便离去。 宋差看着人影远去,深吸一口气看向慈姑,“慈姑,真的是她,假的吧?” “那我们不留她吗?” 还会再见的。 第2章 纵横黑白之间 拿到琴尚谷第一时间倒是想立刻告诉母亲的,但这琴实在受损严重,若修整好了再送去应该是能得到一个笑脸的了。 细细算来,十几年的光景,尚谷竟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笑脸。 她总是那样,疏离漠然,似寒潭秋霜,尚谷早就习惯了。 这也并非是一开始就适应的,过往每次拜见母亲,尚谷即使不愿多想也不得不怀疑,母亲并不爱她,至少远不及自己对她的爱。 从小的时候就未感受到过分毫礼节之外的温暖,她有时候也会抱自己,可当外人离开,尚谷也得离开母亲的怀抱了。 有一次单独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茶具,滚烫的茶水倒在手上,瞬间红了一片,痛得她哇哇大哭。 但母亲就正坐着看她,没有丝毫动作,哪怕面前的小孩哭得满脸是泪。 尚谷记得她的眼神,事不关己,或者是麻木呆滞,总之无所作为。 她在自己面前常常这样。 直到宫人听见哭声进来,将她抱去冲凉水,母亲都还在那里坐着。 可天底下是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尚谷觉得,尚谷从未怨过她。 后来的一年一见母亲同样冷漠,尚谷有些生气,便每一次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小发雷霆,然后窝囊地告诫自己:再也不要乞求母亲的爱。 但这样的话过了那阵也就好了,下一次相见时尚谷依旧期待。 也许是母亲的爱过于隐忍,不显山不露水,但总有一天,能感受到的吧。 尚谷走回客栈时行人已经散去不少,尚谷抱着琴木立在怀中,缓缓走过这都城的街道。 几家招牌酒楼挂着大红灯笼,暖光照在路面的石板上,迎着客人从酒楼出来,顺手将打包的残羹抛给趴在阶下的狗。 仲都的狗和人一样,都是在富贵窝里打转惯了的,但凡闻得那食物油水不够,都不稀得抬眼看,敷衍地摆摆尾巴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这一叫可了不得,方圆一里的狗立刻稀稀拉拉地响应,吓得走在尚谷前面的小孩忙躲到母亲身后。 可狗叫声又从身后来了,小孩只好躲到母亲前面。 四面八方都有狗叫声,小孩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围着母亲转。 那位母亲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还不够成熟稳重,先是笑了一番,笑够了才将孩子抱在怀中安抚。 想来是找着了以后治孩子不听话的方法。 孩子紧紧贴着母亲,一颗小脑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与走在后面的尚谷打了个照面,好奇地看着尚谷走了一路。 尚谷回客栈之后就早早睡下,她从小睡觉这件事就不让人操心,不管心里憋了什么闷,只要身体沾着床就能一夜好梦。 而远在长与日的卢郁久没这本事,虽然已经知道尚谷的行踪,可这么多年除了把尚谷当学生,说句僭越的话,更是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在养。 以至于已经躺下,辗转之后又起身,点了盏灯翻阅午后送来的机密。 南下楚玉夜袭筑阳,安插的奸细首鼠两端,大败身死。其女楚良被窦鸣认作义女,已送往仲都门客家中。 当今天下诸侯割据,南边窦鸣和北边夏扶往前十年不过无名之辈,眼下却敢对朝廷诏令受而不从,私辟官吏。 朝中皇帝是个连光和风都见不得的病秧子,年纪又小并无实权,自然是无力管这档子事。 把持朝政的邓圭初始还容不得第二个人如自己般放肆,以天子之名南征北伐数次之后就变了脸,看在二人尚未僭号的份上封了其几位还没官身的小辈,算是握手言和。 此后二人更是无法无天。 卢郁此次放尚谷出去一方面是知道这家伙关不住,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尚谷能自己在这三人中做出选择。 或找到这三条之外的路。 “乌就。” 门外的人听到卢郁的呼声进来,见卢郁身上只着单衣,进门后先取下架上的外衫,上前披在卢郁肩上。 “阁主何事?” 卢郁拢了拢外衫,才这么一会儿手已经僵了。 碍于身上的病,卢郁冬日里屋内也不能烧炭,否则如芒在背奇痒难耐,只能硬生生捱过这湿冷的秋冬。 卢郁道:“让白山去一趟仲都,随她一同查找孙颐的下落。” 白山自幼就和尚谷跟着乌就习剑,少即有所成,派她去最合适不过。 仲都隶属于长与日的四使必然回密切关注着尚谷,出不了事,但卢郁希望尚谷能有一个说话的人。 乌就应声称是,想起另一件事来,“殿下若去驳古寺,是否要阻拦?” 尚谷的母亲苏易自十三年前的宫变之事后一同被长与日救了出来,一直在驳古寺中诵经,尚谷这次出门必然是会去拜见的。 提到此事,卢郁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还是下决心道:“随她吧,她总会知道,让白山务必随侍左右即可。” 话说完,见乌就还没出门的意思,卢郁忍不住问:“还有事?” 乌就摇头,“无事,夜已深,阁主还是歇息吧。” 见卢郁不说话也无所动,乌就只好败下阵来,默默出门去,靠在门边思忖:下次还是应当以殿下为话头才是。 如果早早歇息是为了保重身体多陪殿下几年,乌就有八成把握卢郁会去睡下的。 每一年的秋冬都如此难捱,乌就凭借着行走江湖多年,算是把有点名声的大夫都搜罗了一遍,还是不得所谓神医。 入秋后天亮得晚,尚谷醒时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洗漱完才大亮。 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头发她是真没招,只能全都绑在脑后,一番收拾下来,镜中的人看着还算神采奕奕。 去探查孙颐失踪一事,最方便能够进入千山书院的方式毫无疑问是成为里面的学生,但这个时候早就过了书院招生的时候。 连大门都没能进去的尚谷只能百无聊赖在周围踩踩点,正观望着就被一张记着棋局的纸糊脸上。 墨迹还未完全干透,尚谷一摸脸上感受到凉的地方,果然摸了一手黑。 定睛一看那纸上的棋局,忍不住啧了一声,她七八岁时候也下不出这水平,“棋下这么臭还乱扔。” 话音才落地,隔着一堵墙,院内响起一声咆哮:“你说谁棋臭呢,你有本事你来!” 双方水平差距确实明显,可这明明布局时明明有定势能用都束手束脚,说着一句不算冤枉了他。 尚谷不知道里面是何人,只觉得好玩,学着他说话:“你说谁棋臭呢~” “你!你——你是谁!” 这么明晃晃的挑衅,对面已经怒不可遏了,尚谷听见他剁脚的声音。 “我是——下棋稍微比你好些的人,你们书院的人都这水平吗?” 尚谷听声音对面年纪尚小,应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自尊心一点轻轻撩拨都受不得。 “才不是!我只是不善于棋术而已,学长他们都比我强,书院的人都比我强的。” 后面两句话说出来山谷觉得墙后的人快要哭出声来,不好随便欺负人,声音缓和下来安慰:“好好好,你只是不善棋术而已。” 这安慰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对面就收不住了,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吓了尚谷一跳。 “阿耀,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另一个年长的声音传来,尚谷顿时心虚,想抓紧溜了,毕竟人是她惹哭的。 但那家伙直接哭着告状:“墙外有人呜呜……说我棋臭……呜呜呜” 这么点小事,就不能和着眼泪吞了吗,尚谷才走了几步,年长的声音又响起。 “墙外何人?” 尚谷闻声即跑,没成想书院里的人立刻就跟着追了出来,还是直接翻过这快一丈高的墙出来的。 直接落在尚谷准备跑的前端。 “你是何人,在书院附近徘徊有何居心,从实说来!”为首的侍卫刀已经出鞘,大有尚谷不老实就动刀的架势。 尚谷第一反应摸腰间的剑,但今日想着是来书院,并未佩戴,只好行礼道:“路过,我刚好路过,接到了里面那位小公子的棋局,才同他聊了两句。” 聊了两句?能把人惹哭? “满口胡言,将人拿下,让院长处置。” 三两下尚谷就被绑成了粽子提溜进书院,也算是殊途同归。 进了内院,被人往前一扔,本就没站稳的尚谷险些磕到地上,一抬头就看见脸上泪痕依稀可见的那位。 伸出手指着自己,向边上那位看起来颇具权威的人道:“就是她骂我,她肯定不是好人。” 难怪脑子不好使,看在这个的份上,尚谷心里不会再与他计较什么的。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书院是讲理的地方,总不至于说句话就要把我抓起来吧,还绑得这么紧。” 绳子勒的尚谷手被折在背后,整个人身体不得不往前倾,而且绳子还在身上缠了几圈,完全就是过年绑猪的手法来的。 “先松绑吧。”年长那位终于开口,“我是书院的教授,佟度。” 他都发话了,为首的侍卫却还犹疑:“公子,此人在书院外徘徊良久,恐包藏祸心,是否应上报院长再详查一番6?” “无妨。” 尚谷今日这身也算得上有些风度,加之佟度研习棋术,对棋下得不错的人向来有好感,因此对尚谷为人自觉有把握。 见佟度如此,侍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手下解开绳子的时候还生拉硬拽,勒得尚谷手腕疼。 真是不客气啊。尚谷晃了晃手腕,红痕明显,那绳子粗糙,还怪刺挠的。 尚谷活动手腕的时候眼神盯着哭包,突然大幅度抬手给他吓了一跳,生怯怯站到了佟度身边,手拉住袖摆低声唤道:“老师。” 佟度拍拍这位阿耀的肩膀,眼神回敬尚谷的注视,戳穿她的谎话:“书院附近并无集市,亦不见人家,因何路过呢,你是谁?” “尚谷,闲来无趣四处走走而已。” 尚谷简洁干脆回答了佟度的问题,今日闹了不愉快,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谷?”鲜少有人会用这个字作名。佟度跟着念了一遍,不深究她的借口是否用心,而是问:“尚谷方才在墙外一言,想必是精于棋术了。” 千山书院位列大周之首,其中的教授绝非泛泛之辈,尚谷听到这话就明白其实是在挖坑吧,打算替自己的学生教训教训尚谷。 “勉强,跟着我的老师学过几年。” “那来上一局如何?” “呵呵。”尚谷扯出一丝微笑,这人比自己至少大十来岁吧,有本事去找卢郁比才算有种。 苦笑完这棋该下还得下。 尚谷执黑,佟度执白。 下了二十几手尚谷就知道面前这人棋风沉稳厚重,完全没有因为对手籍籍无名而轻视,也不会被对手左突右刺的风格影响自身布局。 不过尚谷好歹在卢郁手下也不会输得难看,算是有来有回。 佟度面色不懂,内心倒是欣喜,看出尚谷怀着锐气又步步留有退路,他的学生中怕是也难得有人能如此。 不过棋并未下完,中盘尚谷就耍赖不下了,点到为止,借手疼的借口要先走。 “小友的手既是在书院受的伤,书院中也设有药斋云水间,可让阿耀这就去请医师来。” “这就称‘小友’了。”阿耀嘟囔着嘴,不太乐意地动了两下,脚还停在原地。 佟度知道他是心里不服气,好言道:“棋之一事非一朝一夕之功,阿耀是有天赋的孩子,日后会有所成的。去帮老师将医师请来吧。” 被夸了一局心里可算舒坦了,眼神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看向尚谷,又看看那盘棋,问:“那这盘棋是谁赢了?” 尚谷眼神四处晃悠打量着院内的景致,佟度则一时未发一言。 二人棋力相当,不到官子阶段难以分出胜负,而佟度也没有把握能在收尾处理得更胜一筹。 “更是该用心于功课了,否则日后连胜负都分辨不出岂不将书院颜面扫地。好了快去吧。”佟度将人打发走,愈发对面前的尚谷感兴趣。 试探道:“尚谷看着年纪不大,也是还在念书吗?” 尚谷摇了摇头,“游手好闲一枚。” “那可愿留在书院中作棋术讲师,随我做些教授之事,既可钻研棋术,亦算得上半个公差。” 尚谷没想到这佟度竟有这么大的权力,直接能够聘任助教。 听刚才侍卫唤他“公子”,难不成是院长儿子? 如果做讲师,那查孙颐之事是比会容易许多,待事了再找个由头离开…… 尚谷已经做了决定,为了显得没那么便宜,还是故作思虑良多纠结之态,半晌缓缓开口:“此事,佟教授说了便能算数吗?” “自然。不过入职时怕是会盘问尚谷家中事,还请尚谷理解。” 尚谷浅笑着表示理解,看着佟度也笑眯眯的眼,怎么觉得对面这人才像是狐狸。 阿耀很快带着医师过来,跟在医师后面拎药箱的,还是个相识的人。 宋差。 真是有缘。 第3章 尚谷没有被邀请 “尚谷。” 宋差也一眼将人认了出来,开口叫她的名字。“是你受伤了?有人还伤了你。” 尚谷的本事他昨晚也算是见识过了,本事和嚣张气焰都非常人,今天竟能看到她受伤,也是奇了。 “哦,你们认识?”佟度听宋差这话二人像是相熟。 尚谷没否定,转开话题:“差不多。还不来快给我看看,手都痛死了,你们这书院的人手上真没轻没重的。” 医师这才上前来给尚谷看,接过尚谷的右手望闻问切,三两下就明了道:“是扭伤,没什么大碍,这几日少活动就好,先去取一些冰块来敷会儿。” 宋差捧着布条,看医师给尚谷固定上,免得乱动加重伤势,才想起来问:“他们怎么会对你动手?” “问他。”尚谷往陈耀那边指了指。 “误会罢了,阿耀并非有意。”佟度不想再纠结于这件事情,“尚谷日后便是棋术助教,宋差既然与尚谷相熟,那便由你为尚谷介绍介绍书院。” 尚谷和宋差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竟然就能以讲师的身份进入书院,虽然昨晚知道尚谷剑术在他之上,没想到棋术也能得到佟度的认可。 他第一次有种微妙的……自惭形秽。 人外有人他自然知道,并非是要争先,但慈姑明明说过他们是…… 佟度既然出面调停并非有意,尚谷也不是那种揪着不放的人,毕竟接下来好一段时间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 说起何时入职,书院这边并无甚要求,凭尚谷决定。 尚谷在问了包吃住否后巴不得立刻就入职,本来出门的时候就没什么钱,一路上弄丢了一部分,施舍了一部分,吃住又花了一部分,目前算是口袋比脸干净。 昨晚要是宋差同意她花那一百金买琴的话,她就得跑去朱衣使据点门口打滚了。 想到脸……尚谷突然伸手捂住了脸。 先前那张纸弄上的墨还未清理呢,这么几个人竟然无一人提醒她。 宋差适时拿出一块手帕,沾了水递给尚谷,“额头上,左边脸上都有一些。” “那就先到这儿吧,宋差,稍后带尚谷去找章助教即可。尚谷若还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如果找不到的话找宋差转告与我也是一样的。” 尚谷看着佟度就这么先走了,是真当她和宋差相熟了。 医师见宋差心思在尚谷身上,只好沦落到自己将药箱收理好,“我会开些活血化瘀的药,两个时辰后去水云间取吧。” “多谢医师。”尚谷起身道谢,宋差本来是要跟着医师先回水云间。但医师是个有眼力见的,表示理解:“你们俩有话要说就留下叙叙旧吧,我自己背着就行。” 等人走远,宋差忍不住围着尚谷走了两圈,上下打量着。 尚谷自然不知道宋差是在考虑尚谷莫不是因为自己在书院才跟来的,只觉得过于巧合,她都要怀疑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了。 “有话直说就好,我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如果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上的,我定然不会推辞。”尚谷率先开口,欠人情真是一件让人难为的事情,让她在宋差面前无端矮了一头。 宋差定住脚步,在尚谷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用挂怀,琴算是慈姑给的。慈姑并不在乎身外之物,你也不用想着给钱了。” 慈姑,尚谷昨天见到此人就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对自己的眼神也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但当时没多想,回客栈之后又很快睡着,倒是没来得及捋一捋。 “这样的琴说要便要说送便送,听起来真是性情中人,西河距仲都七八百里,这么远来念书还带着慈姑一起,感情真是深厚。” 宋差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遍访名医不得治,家人情急之下只好信了偏方找方士来做法,慈姑正是那时候找来的方士。 区别是慈姑是真有本事在身上的,而且听家里的老人说慈姑最初来的时候还不哑,救了他之后才不会说话了。 众人就都当他这条命是用慈姑的嗓子换来的,大恩不言谢请求慈姑留下报答,慈姑也就顺水推舟留下。 在宋家人眼里,慈姑是一身本事,与那些招摇撞骗的大有不同,至少宋家在她来之后族中连出了两位到仲都做官的。 算得上福星了。 家里孩子不少,宋差排行又在中间,并不受重视,慈姑偏偏最为看重他,提点不少,自此后宋差便和慈姑愈发亲近。 同时,对慈姑说的话也是深信不疑。 比如她说的:尚谷就是他的命定之人。 “是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那你呢,似乎也不是仲都中人,不会是独自一人来的吧?” 不是仲都中人。 她才是最该待在这都城中的人。 宋差打探的意味过于明显,尚谷随便拉了两句瞎话打发他,“乡下来的,游学当然是只身一人了,见这书院不错,就留下待会儿。” 听她自诩乡下来的,宋差忍不住嗤笑一声,“乡下来的可没有动不动就一百金的魄力。” 尚谷拜拜手,“反正我都没有,就随便说个数咯,给自己个不内疚的借口罢了。” 宋差听她说话有趣,很想再问些别的,尚谷却不跟着他的想法走,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一味问自己的问题。 “孙教授,旬假之后就没上过他的课了,似乎是探亲还未归,你认识他吗?”孙颐在书院上的是偏门课,讲些百业行话或规矩,他在课上讲的多是众人从未听说过的,故而深受书院学子喜爱。 不过毕竟不是主流课程,本来就上不了几堂课,许久不见人也无人在意。 要不是尚谷突然这么问,宋差都不会自发想起此人。 旬假?一般书院每三个月会放一次假,那距离上一次旬假已经二十日了,长与日得到的消息似乎晚了点。 “他是我师兄,许久未见,没想到还这么不巧。”实则尚谷并没有见过孙颐几次,只知道他之前也是卢郁的学生,但较早就进入长与日办事了。 直到他成了首座,每年述职的时候尚谷才见过。 “孙教授在书院的时间不长,也只与谢昀谢助教走得近些,或许他会知道孙教授的近况,你可以去问问。” 谢昀。眼下既已经光明正大进入千山书院,找机会一问不是难事。 孙颐在长与日这么多年,此次收到的最后消息便是失踪,应该只是暂时被绊住了不方便联系,或者,被关起来与外界隔绝。 这日之后尚谷便在书院入职,只是负责给佟度搭手出出题什么的,不算难事,也不累,这份差事算得上钱多事少,离家近。 只是兜兜转转还是没打听到多少关于孙颐的消息,不愧是百里挑一的绿衣使。 那个谢昀却是挺奇怪的,尤其每次尚谷提到孙颐的时候。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份差事听着光鲜,也颇受人敬重,但对于谢昀来说着实委屈了。 他的来头可不小。 谢家世代簪缨,往上三代中均有两千石以上的大官,现下稍有不足,但其长姐谢章少有贤名,去年已入朝为官,侍奉陛下左右,前程似锦。 更重要的是与谢章结亲的乃是都城中实际掌权者太尉邓圭之子。 刘寅手挟傀儡天子,手握十余万大军,此等威势朝堂内外无人能与之争锋。 所以这谢家进则是皇帝亲政的雪中炭,退依然是当下盛景,谢昀就算是个木头,也能在朝中给扶起来有个一席之地。 况且尚谷与此人打交道几次,确是书院佼佼者一列,但对教学之事无甚热忱,竟然会甘心在书院做一个小小的讲师,必有隐情才对。 尚谷靠在栏杆边上晒太阳,这秋日的太阳是一天比一天难得,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入手,就被学子们三三两两的讨论声打断了。 书院是有什么大事吗?她怎么没听说。 午后遇见宋差的时候才知道是大小姐明熹办十六岁成人宴,邀请众人前去。 周朝的惯例原本是十六岁小礼,二十岁大礼,二十岁后才真正成人,可以嫁娶可以担事儿,但自往前三十年,大小战乱不断,众人逐渐都只当十六岁时大礼成人。 于明熹这样出身不凡的人而言,自然是大事,不止是书院,怕是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露个脸。 而尚谷没有被邀请。 二人倒也没什么恩怨,不过是上次数子的时候明熹作弊被尚谷看见而已,都并未当面戳穿,只不动声色在记录的时候减去了她多加的子。 事后明熹再见到尚谷都径直走开没好脸色了。 想想迎面碰上确实是一件尴尬的事。 “反正那日你也没事,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怎么说她也是长辈了,没被邀请就算了,还巴巴上赶着算个什么事,尚谷当即否定:“不去不去,人那么多,有什么意思。” 宋差同意这话,“也是,人一多肯定吵得不行。不如那天你请慈姑吃饭如何?” 直接说请他吃饭得了。 话虽这样说,于礼还是应该做的,何况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行吧,到那天再说。话说宋学子——你下午没课吗?” 宋差才回过神来,已经迟了第一堂课,忙往四方斋赶去。 宋差才走,太阳就像是只打算出来巡视巡视,很快就被灰蒙蒙阴天给取代了。 尚谷许久未动,浑身发酸地往松风南院的住处走去,推开门就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信纸。 落款是一个长了毛的圆圈,尚谷嘴角微微上扬,是明熹邀请她赴宴。 慈姑的那顿饭要改日子了,她还得找个时间去城中给明熹买生辰礼。 钱肯定是没有的,眼神落到站在门后的白山身上。 白山数日前就到了仲都,对她的到来尚谷十分不乐意,就以自己都还在书院人生地不熟,更不方便拖家带口为理由试图将人赶回长与日,奈何白山本人就和她的名字来源一样,一种直挺挺傻乎乎的柏树。 被赶之后大半夜又从窗户就翻进来了,给天还没天亮就醒来的尚谷吓一跳。 见尚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落在自己身上,白山不自觉地抱着手往里面走,“我是不会离开的。” 尚谷坐下喝了口茶,大手一挥,“谁要说这事,你觉得这书院怎样?”还不等白山回答,尚谷接着问:“长与日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你出门肯定带了不少钱的吧。” “嗯。”白山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尚谷的意思,点了点头,转身就去把自己的包袱拿了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尚谷。“都在这儿了。” 尚谷打开一看,拿了两锭银子就把剩下的都还给白山,表扬道:“好白山。” 白山听了这句突然像只性格稳重的老实黑犬正襟危坐,“都给殿下的。” “怎么能这么好玩。”尚谷看她愣愣的样子,笑着伸手过去,白山见状把头凑近了点,刚好能被够着摸了一把。 “没见过倒贴钱干活的。要查谢昀怕是要从和他差不多时候结业的那群人中找找线索,过几日陪我出去一趟吧。” 谢昀是六年前在书院结业的,书院的人早就换了一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书院内捂着不说的在院外说不定已经是筛子了,没必要拘泥于一块地方。 第4章 见此良人 白日是大人们的主场,天黑之后,书院的这群少年方才登场。 明熹穿着一身明亮的水华朱色广袖长衫,脸色也衬得像一株赤胆山茶花,带着笑意招呼众人,游刃有余。 “二哥,你也来了!”少女的目光明亮,见来人出现十分欣喜,上前就拉住一身碧山色衣裳的男子,“我说早就该出来看看的,快去那边坐着等我,我很快过来。” 男子性格看上去和明熹大相径庭,尚谷见他和明熹说话间眉眼温和,如朗月入怀,不禁好奇,问身边正喝酒的宋差:“这是何人?” 宋差抬眼一看,压低声音向尚谷解释:“明熹第二个哥哥,明植。平日里不见人,也就今天是妹妹生辰,才肯出来露个面吧。” 明植,尚谷对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在长与日的密报中提过与谁成婚,白山查谢昀好友时此人也在册。 看着并不像是已经成家的人,听宋差这么说,性格还挺古怪。 好奇追问:“平日里不见人,这有什么说法吗?” 宋差抿了抿嘴,似乎是觉得难说,招呼尚谷附耳过去。 二人已经隔得挺近了,见尚谷不为所动,宋差接着道:“私事,还听不听?” 尚谷只好凑了过去,“好好好,听,你说。” “前两年,陛下给他赐了婚,但就在婚期前半个月,突然传出了他双腿已残的消息。” 尚谷打量着明植走路的仪态,看不出任何异样,听宋差继续说:“据说是为了抗婚,自己从阁楼上摔下去。” “这么狠?可后来还是完婚了。” “你也知道,正是如此。那都护将军之女彼时已经卧病在床,但爱恋明植已久,一心只想与其成婚,特去邓太尉那里求来这恩典,怎会放弃。” 听起来是挺可怜的,不过明家也不是泛泛之辈,怎么舍得孩子受这样的委屈。 一病一残还想着成婚,尚谷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之后呢?” “之后便成婚了,不过好景不长,成婚不到一月,那女子便身殒了。这位也就与两家都断了联系,自己住在南郊的小院里。我也是第二次见他。” 明植从二人面前经过,许是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微微垂眸,加快了步伐。 尚谷和宋差二人忙各自坐好,整理衣摆,装作无事发生。 可他们这边消停了,席间依旧随着明植的落座想起窃窃私语,不少明目张胆交头接耳,视线还时不时在明植身上流转。 明显看出他的不自在,尚谷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不愿见人了,心里颇为愧疚,忙不再去看明植。 席间人来人往,尚谷作为年纪这么小却已经在书院谋了差事的凤毛麟角,自然是少不来了人来说话,不一会儿功夫就约了十几盘棋。 这些人中不乏与谢昀关系密切之人。 推杯换盏之间尚谷脸都热了起来,明府的酒味道不错,没喝过几次酒的尚谷也易于接受,回味间满嘴葡萄的香甜,舌底生津。 已经有几人有了醉意开始哄闹,脑子混沌了追逐推搡着跑到亭边要去捞水中月亮。 有人则嚷嚷着想听明植抚琴一曲,让明熹无论如何请明植让他们一饱耳福。 说到琴尚谷兴趣上来,看着明熹一开始还替兄长推脱,但在众人的撺掇下还是去和明植交涉,明植脸上神色从断然拒绝到无奈,再到妥协,不过是妹妹几句撒娇的话之间。 “有二哥的琴,那还有剑舞才好,宋学长!”明熹抚手唤宋差,请宋差也为大家舞剑助兴。 原来宋差的剑心思是花在剑舞上了,见他已经两三分醉,没听见明熹的话,尚谷只好伸手戳了戳他。 不过人还是清醒着的,方才这是在缓会儿劲,自己起身应下就算了,还拉着尚谷一起。 尚谷本想拒绝,但其他人没想到尚谷除了棋下得好之外还会剑舞,纷纷拍起手来。 琴声先起,如潺潺流水,尚谷与宋差相背侧立,和琴起势,剑光如练,破空无声,剑随身走,身形流转间衣袂翻飞。 虽是第一次二人同台,剑招总是相通的,一招一式配合无间如行云流水。 而后琴声节奏转急,剑招也跟着忽变,气势凌厉,大开大合间带着猎猎风声或刺或斩,看得人酣畅淋漓。 临了,尚谷剑尖轻挑案边瓶中的绒菊,将硕大繁盛的花体送到明熹面前,贺道:“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明熹看得出神,听到这话才拍手多谢尚谷和宋差,接过剑上绒菊。 “二哥!”明熹正要谢明植,就发现后者正看着身前的琴发愣。“二哥的琴艺更一贯令人叹服。” 明植这才缓缓起身,命人将琴收了下去,只是一言未发,向众宾客微微拱手便率先离席了。 明熹估计是以为明植不高兴了,追了上去,不过明植没有生气,因为明熹很快便乐呵呵回来,陪着前面围坐的人一起扔六博玩。 “呃……”尚谷刚才吃了不少黏腻的点心,又喝了酒,方才这一番动作下来,只觉得胸口恶心。 宋差转过头来,顶着一张红脸关切问:“尚谷你——” 说到这儿便没了下文,直接就一头往尚谷怀里栽,尚谷跟着头晕,一时没避让也没接住人,反而被这一撞跟着往后倒了下去,被宋差压着。 “重——重死了,给我起来。起来。”尚谷试图将人推开,自己却也使不上力气,反而更累了,额头都出了汗,只能躺平打算缓缓抽身。 好在终于有侍女注意到两人,忙过来将人扶起,尚谷这才得以解脱。 这一小会儿累得尚谷呼吸都重了,酒劲上来浑身发热。 拍拍脸清醒着站了起来,这园中景致不错,南边有一片竹林,白日路过的时候尚谷见那里有长凳,打算过去吹吹风缓缓。 但才穿过回廊,转角处看着眼前的大红柱子,脚下一软直接扑了过去。 好在不至于头破血流,只是眼冒金星,因为柱子没撞成,而是撞在了人肉墩子上。 “失礼……”尚谷看着眼前秋水般的双目,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时躺着还是站着。 往后退了一步,便直接坐了下去,方才拍的那两下是把脑子里的浆糊晃匀了。 面前的人正要上前将他扶起,却被另一双手给拦住了抢先将地上的尚谷给扶了起来。 尚谷闻到熟悉的气味,也放心将身体往那边靠了过去,是白山进来了。 白山向面前的明植行礼道:“我家主人醉了,冒犯了公子实在抱歉,先告退了。” “呕……” 尚谷干呕了一声,被白山迎面抱在怀里,自己给自己拍了拍胸口,“难受。” “那我们先回去。” 等二人走远,明植才又坐了回去,刚才的位置,向后看,正是尚谷在席间的座位,自然已经空着了。 苍白的月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人那张如画的脸上,今日可算是添了些生气。 秋夜风冷,有侍从捧来披风,蹲下为明植系上系带。“这样热闹的事,二公子多出来走走似乎心情也好上许多。” “咦?” “怎么了?”听见他疑惑的声音,明植询问。 侍从替他整理腰间挂饰的时候,掉出一块从未见过的手帕,十分精细,看做工不是府中之物。 明植记忆中身上也从没携带这样一块手帕,上面似乎还写了字。 打开一看,前半段写了诸如风姿清举、光风霁月、见此良人这样的词表达一见倾心,后半段则相邀共游瞳湖请人务必赏光。 明植看得好没意思,所谓一见倾心……花言巧语之徒,轻佻至极。 但看到落款,明植脸色稍稍好转,落款颇有意思,并未直接写下名字,而是几笔勾勒出一幅小图,应是一株谷穗。 “谷。” 侍从伺候人久了学得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曾漏掉明植细微的倏忽神色变动,小心问:“二公子可有头绪,这是何人所赠?” 明植未答,只将手帕仔细折叠好,继续放回怀里。 今晚他只与两人亲密接触过,一位是明熹,另一位则是方才跌跌撞撞喝醉了那位。 “他们怕是要闹到很晚,你去照看着,结束后将人安置妥当,别出了什么意外。” 侍从应声称是退下了。 要去吗?那位尚谷看上去年纪尚小,即使做了讲师,也难得稳重,兴许是一时兴起戏弄之语…… 本就忧郁的眼神又添了一丝苦恼,怀着心事走回去的路都似乎远了不少。 而白山在明府自称尚谷侍从,到了书院自称明府侍从,两边倒之间可算光明正大走了一回书院正门。 但才进院门她还没功夫轻松一二,就察觉到尚谷似乎有些不对劲。 尚谷十分僵硬地趴在她背上,快步回到房间将人放到榻上时也像根木头似的,而且手心冰凉,面色发灰,呼吸浅淡,像是…… 白山不由得脊背发凉,鬼使神差伸出食指去探尚谷的鼻息。 还好,温热的气息袭在白山食指上。 只是这情况实在不像喝醉了,“殿下,殿下。” 边晃着人边喊了两声依旧毫无反应。 尚谷素来并无隐疾,在阁中逢年过节也会同众人饮酒,从未有过这样。 白山忙去案边取来茶水,一手扶起尚谷一手蘸了几滴洒向尚谷,又按着人中,可算是见着尚谷眼皮微动。 双眼茫然地清醒过来,酒劲也无了,环视周围是熟悉的床架,帷幔,气息,肢体才松弛下来,在白山怀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白山就知道她已经清醒了,点点头,“嗯,殿下方才是睡过去让梦魇住了吗?” “做了一个梦,绿幽幽的惹人发慌,风呼呼地刮,又冷,冷得骨头疼。”她说得没力气,仿佛真的去了什么地狱般走了一遭。 白山哈着气将人手心捂热,又拉过被褥将尚谷裹了起来放下,才起身去让房间暖和些:“那我去将炭盆燃起,移得近些。” 身上的被褥被越裹越紧,尚谷仍微微发抖,已经是深夜,换作往常早该入睡,可经此一梦,尚谷愣是眼睁睁到天将明才浅浅睡了会儿。 第5章 秘辛 尚谷与人约了棋,地点是一处茶楼,适逢十月下元节,解厄祈福的日子。 距离尚谷落在上一子已经快一炷香的时间了,面前的人大拇指和食指已经将那颗棋子摩挲得愈发油亮,依旧迟迟不决。 终于从玉瓷棋盒中又拿起一子,放在盘面上,认输了。 “承让。常吉的棋风亮节不设险诡,风骨更在胜负之外。”还是照例夸了一番,对付书院那群动不动就挂脸甚至掉小珍珠的家伙,这些话早就在嘴里车轱辘滚过多少遍,脱口而出不是难事。 常吉长叹一口气,深知是自己技不如人,不过并不囿于着一方成败,也不挂脸,很快就换上了一幅笑脸。 “不愧是佟度教授亲自选的,我心服口服。台下这出戏结束便是一位叫作惆怅客的说书人登场,她的故事想来有口皆碑,下棋既毕,尚谷与我共同听听故事如何。” 常吉挥手示意,侍从上前将棋具收走,换了些茶点上来。 “惆怅客?”尚谷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这个名十分…… 常吉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笑出了声:“你也觉得这名起得酸溜溜的是吧,说书人惯于体会三教九流浓油赤酱般的人生,就爱诸如‘千岁忧’啊‘不系舟’啊之类的名,待你听的多了,就会觉得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尚谷笑笑不语,也许会吧。 台下的戏过半,尚谷听得懵懵懂懂,只记得将军战死,孤儿流落,男子痴情,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这位惆怅客的声音,过于尖细了。 女子的嗓音是容易细些,可台下这人在此基础上又夹着嗓子,听得她浑身起疙瘩。 只是看常吉的神色,十分沉浸其中。 终于等收尾了,常吉竟落下了几滴泪,侍从像是司空见惯,从容递上手巾。 “失态,失态。”借着擦眼泪的间隙,常吉发现尚谷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无妨无妨,常吉至情至性之人,坦率可爱,怎会失态。”尚谷觉得自己拍马屁的功夫是越来也炉火纯青了,以前在长与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多场景是可以说漂亮话的。 常吉好歹也是已经有了公职的人,至情至性完了想起尚谷的事来。“我听说书院的孙颐教授是尚谷师兄,许久未有音讯了?” 提到孙颐,尚谷一脸丧气,“是啊,说是回乡探亲,可东阳也并未有师兄的消息,眼下局势动乱,山匪四起,哎,不知师兄他……” 尚谷说得动情,引得常吉当场拍板:“尚助教放心,待我回去便立刻由官府发出寻人启事,既无坏消息,该宽心才是,切莫过于忧虑。” “多谢常吉,常吉唤我尚谷就好,劳常吉多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尚谷,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常吉说着端起案上茶杯,与尚谷互敬一杯。 尚谷喝完茶,眉头仍未舒展,反而叹气起来。 “尚谷这是还有忧虑的事?” 尚谷皱着眉头又摇摇头,一幅欲言又止不好说的神情。 “说了是朋友,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嘛说嘛,莫非是情感之事……” 尚谷装出一幅被人猜着心事的样子,不直接点头,算是默认了。 常吉好奇追问:“那会是个怎样的人,竟让尚谷也求不得吗?” “也是常吉的熟人,惊才绝艳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哎,不说这种不开心的事,平白扰了兴致。”说到这儿悲从心起,尚谷伸手撑在案上扶住额头。 常吉只抓住前一句话,念叨着:“我熟悉?书院中?惊才绝艳?” 片刻后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张圆了嘴大声嚷道:“不会是!不会是——谢昀那家伙吧。” 尚谷更难受了,浑身都在发抖,似是在啜泣。 常吉起身越过案几,拍了拍尚谷肩膀,“哎情之一事最难自已……” 尚谷止住啜泣,仰头看向站着的常吉,满怀期待:“常吉与谢助教曾是同窗,应有不少了解吧,可知谢助教那样的人究竟会喜欢什么女子?” 热心肠的常吉到这里也止住了,摆摆手:“我与他不算相熟,你,算了,此人,不值得你如此花心思。” “哦?这是为何,哎不过话确实也该这么说,谢前辈朱门绣户之家,自身也是芝兰玉树般的人,多谢常吉为我考虑。” 刚输了棋的人自然是看不得赢的人自轻自贱,“我是说他不值得,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是吗?”尚谷眼神湿润,低声怯怯自问一般。 常吉看不得人这副样子,将自己的椅子挪了过来在尚谷身侧,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本来也不好说,要不是不忍看你一片痴心错付……” “什么?!老师?”尚谷听完久久不能平复,伤心地看着常吉,她是真的伤心了。 常吉不忍地点点头。 谢昀六年前还是书院学生,犹善经史,也有志气,不打算依靠家族荫庇入朝为官,而是要自己去参加国朝大考,与天下有才识之人论高低。 但在书院的最后一年却爆出了一桩丑闻,有人在谢昀的住处发现不少他的老师易荷的画像,还有表明心意的文书,以及易荷课后遗落的折扇、手串断裂落下的散珠。 谢昀自是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也确实只该是他一人之过,只求书院不要让老师和家中知晓,除名亦可。 可既然捅到院长那里,便不可能善了。 隐秘也是不可能了,这等不伦的情爱故事,瞬间有如星火有燎原之势,各色各样流言蜚语在书院弥散开来。 谢昀,易荷,均被书院众德高望重者审判。 最后承担罪责的自然是易荷,按照条文律例也是“止坐尊长,卑幼无罪”。 据说堂上易荷一言未发,谢昀苦苦求情。最后并未重罚闹到别处,只将易荷调离仲都,去了偏远的西南服职五年,而谢昀被赶回家自省。 五年,五年够了,够一个人能将糊涂事逐渐抹平,也够成婚到生子。 众人都觉得易荷身为师长,不警醒自身,与学生间尺寸把握不当,学生有了如此想法也未及时察觉,算不得无辜。 事情没出书院,不至于影响前途,应是各方满意的结果。 问题就出在之后。 谢昀被赶回家后便被关了起来,家中长辈对其失望至极,不过对自家孩子也是宽纵,将过错统统归咎于易荷,想着经此一遭这孩子日后更会端正自身,尚且有救。 易荷则与家人告别后只携了一车书卷,一侍女一车夫,踏上了去西南之路。 山高路远,四处都是流寇作乱啊。 易荷一行人也遇上了。 据后来被剿灭的山匪所说,那个女子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他们,只求不要伤人。 做他们这行的多数也是田地被军马践踏了,营生被一层层重税压垮了,只想求财,不想伤人。 那女子明明说了一切财物都给,最后却死死捂住一个布兜不肯松手,嘴上说着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没见过谁把不值钱的玩意捂这么紧的,他们开始上手抢,将人拖拽出马车抢,拔刀试图以砍手威胁抢。 女子还是不放,找着机会开始往前跑,跑到悬崖边,无路可跑了。 山匪长刀划破她的背,看着她匍匐在崖边,夺过布兜,才发现里面确实不值钱,一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和不知名的墨宝,拿到集市上卖都不够路费的。 易荷有言在先,明明是自己不肯信,却觉得被当猴给耍了,于是将兜里的东西扬了,人也踢到山崖下去了。 谢昀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十几天后,亲自随军追了七八天,终于将这群四处流窜的山贼全剿了。 还当地百姓一个安生。 到了易家出殡,谢昀手脚都被绑着,嘴上也绑了布条,被关在屋里依旧闹个不停,气得谢母吩咐人打了一顿,又累又痛,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易荷也永远睡了,收殓师将人拾掇得妥妥当当,家里人给找了一处文脉深厚的风水宝地,陪葬她爱的经史子集、曲艺琴谱。 一年又一年的国朝大考谢昀都未在榜上,他不再想与天下有学识的人一较高下了,他选择和易荷同样的路,在书院,当一个老师。 “你看,他这年纪,早该成婚了,至少也该订婚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看呐,是还在旧事中走不出来,你也不必去自讨苦吃了。” 尚谷抿唇,喝了口茶,“多谢常吉,我知道了。” “他们俩也是可怜人,这世道乱呐,唯有礼法一事,偏偏始终高悬如雷霆。只求若有转世,给易老师一个好结局吧。”常吉情到深处,又落下两滴泪来。 “谢昀那家伙也是自苦,我上次见他,跟坨冰块似的,像是没魂儿了一样,但愿能早日放下吧。” 轮到尚谷拍拍她的肩略作安慰。 不过常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刻就正色与尚谷告别,“已经是小女下学的时辰了,我得赶回去了,若有缘下次带你见见。” 人走远,尚谷想起前几日也是下棋时,另一位一问三不知的谢昀同窗还给尚谷发了请帖,说是下月成婚,如尚谷不嫌弃请去喝喜酒。 不过这些事都能暂且放放,今晚说了要请客的,上次因着明熹的事就推了一次。 况且宋差在书院中时常陪她,说些有趣的事,还送了一副不错的棋子给她,颗颗匀称饱满,想要凑齐十分难得,她又发了月俸,是该请客吃饭的。 聊天。 送礼。 吃饭。 听完谢昀的故事后,尚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是约还是要赴的,一来她和宋差分寸还算得当,日后回礼就是,二来助教这差事不长久,不用太上心,不会发生那种不好的结局的。 茶楼里面灯点得通明,尚谷出了楼才发现天幕已经低垂,忙上了马车赶着去赴约了。 瞳湖畔另一人也是马儿后脚挨着前脚赶着来赴约的,倒不是事务繁忙,而是临了了感觉生死一瞬间了方才下定决心。 明植这几日想着手帕上的邀约,迟迟未做决定,知道今日一大早,一改往日的素净,坐在镜前快两个时辰,挑选冠簪服饰起严妆。 服饰满意了,冠簪也尚可,妆面……是否过于刻意。 袖口的稻穗刺绣,是否也刻意了。 “二公子真是光彩照人,哎——怎么又要换——” 刺绣即使是在中衣的袖口,若非亲密无间难以发现,明植还是觉得不合适,去换了一身,下人早已经套好了马车。 万事俱备,就剩纠结犹豫要不要去了。 去,万一只是酒后之言,起的玩心…… 不去,拂了人的好意,大抵不会有下一次了。 屋内走来走去,院内走来走去,镜前坐会儿,门边站会儿。 终于熬到了天色将晚,重任交给车夫,在一声声“快些,还能在快些吗?”中车夫一边驭马一边疏散人群,嘴皮都快出火星子了,总算将人按时送到。 瞳湖如其名,是仲都的眼,晴空碧日下尤为好看,这样灰蒙蒙的日子,则更多就是图吉利图热闹。 今日允许放灯,湖边已经陆续下了不少,明植长身立着的边上就有牵着手的两位闭眼许愿。 而他要等的人,迟迟不来。 他就站在一小块空地上,不曾挪动些许,有女子上前搭话也不应。 直到周围人来人往,逐渐冷落,灯火也稀疏了。 还不来。 侍从们不敢上前劝,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个脑子少根筋的倒霉蛋到明植身前,直愣愣开口:“那个,二公子,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走吧。” 看明植神色不对,被后面的人偷偷踹了一脚,又补上一句:“当然!公子要等的话,我们绝无催促的意思。” 明植整个人都落寞下来,来游乐的人真的都走光了,转身回车上。 “公子,我们真的没有催促的意思,再等等也……” 明植突然转身看着他,努力压着愠怒道:“不等,不等了!”手中捧着的河灯也随手丢弃。 “是,是,不等。”侍从话还没说完就忙改了口风,一路上再没人敢去车内和明植说话,全都和车夫挤在一处。 第6章 一天晚上 自从上次得知了谢昀的过往之后,尚谷觉得如果再见心里必然会不自在,这几日也真就没再遇到过。 周朝素来是为人君者不可一日不学的传统,听说这几日宫里那位小皇帝数次向邓圭大将军表示对千山书院心向往之,请以入院。 结局可想而知,驳回。 小皇帝年方十三,审时度势之下同意在书院中挑几位才学绝艳的教授为其进讲,原本小小的讲师资历绝不够,可好不容易有点抉择的权利,范围自然越大越好,凑数也显得热闹。 尚谷就被殃及了。 以讲师的身份进宫,尚谷拿出了惯常做法,装病。 眼见着前日还活蹦乱跳的人在榻上一卧不起,毕竟是自己招进来的,佟度也来亲自探望。 佟度在来之前就觉得这病太巧,可来了之后隔着屏风只见尚谷恹恹地靠在榻边,起身说话都不能够,咳嗽连连差点背过气去,才算打消了疑虑。 不免关心:“怎么突然病这么重了,吃着药了吗?” 尚谷有气无力半躺回去,“方才药童来过,药已经喝下了,前辈不必担心,只是……陛下那儿咳咳咳——” 佟度见她又要喘不上来,忙制止:“好了好了,我会代你向大将军解释,你安心养病即可,这几日不能再吹风了。” 尚谷遥遥谢过。 等人走远,白山从书架后走出来,有话不知该不该问。 “你有话就说,老往我这儿看什么?” 白山坐在榻边,问:“殿下不想进宫看看吗?” 到了长与日之后就是她一直陪在尚谷身边,最初那段日子虽然尚谷嘴上不说,可经常看着宫里带出来的那些小物件发呆,神情像个思乡的大人。 尚谷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去,去做什么,给那位下跪吗?” 当下那位皇帝是尚谷祖母弟弟家的小孙女,当年尚谷被毒杀之时才出生不过十二个时辰就被抱入了宫中,鸠占鹊巢。 尚谷虽然名义上当了几天皇帝,却是连那个位置都没坐过,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还是紧跟在父亲哀诏之后蹭的,谥号也没有。 也是因着“生前”无即皇帝位的祭天祭祖,“身后”也无皇帝的陵寝规制,长与日众人便也都只称出生后即给的封号——临阳王。 尚谷心里也知道当年一切与宫中那位无关,但总不能上赶着给自己添堵。 纵是语气轻松,还是在意的,白山挨了敲就乖乖地不说话了。 晚间时候尚谷就听到消息,那位小皇帝选了三人,谢昀亦在其中,其余两人则是书院中刚升职不久的教授,让书院受人敬仰惯了的那些长者颇下不来台。 谢家还真是,决定把宝押在那人身上了。 “小尚老师在里面吗?” 是谢昀的声音,听见人就在门外,尚谷忙和着外衣上了榻,白山也立刻躲到了柜子后面,还以为他这时候应该在家中和家人喝几杯才是。 “谢前辈吗,我身体不便咳咳,是有什么事吗?”尚谷虚虚应了两句,不知来人是要做什么。 “有孙教授的信,想来应该告知你一声。” 孙颐的信。 “师兄的信吗?前辈请进。” 谢昀进门将孙颐在信中所说之事告知,孙颐失踪一个多月竟只是想着写几篇游记,跑去爬山去了,因骤雨被困,不日将归。 似乎是担心尚谷不信,谢昀将信放在了书案上才离开,并未带走。 尚谷起身拿起那封信,是孙颐的笔迹,遣词造句风格也并无问题,尚谷能够确定是出自孙颐之手。 看起来他这段时间待得很自在。 既然已经有了人的消息,她也没什么必要在书院待下去,只是临近大考,书院上下事务繁忙,她也还没想好借口应付佟度,倏忽间已经是立冬了。 书院从早上开始就炖煮了一大锅热乎乎的羊汤,鲜味弥漫,连扫洒的侍从们也都有一份,喝下去整个人暖融融的,似乎就足以好好过完这个冬天。 长与日的冬日是不会下雪的,离仲都下雪的日子却已经没隔多久。 下雪的时候瞳湖会结上冰面,雪在之上融化又落起,愈结愈厚,那时候瞳湖就又像是仲都的眼睛了。 今夜无月,夜幕如墨,风里似乎一股有难闻的硝烟味。 尚谷内心警觉,不是似乎,而是确定。 果然,火是先从由师长居住的红霜院开始起的,尚谷还以为自己鼻子出问题了,但才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赤红的火光就在不远处。 不止红霜院,其他院也已经开始亮起来了。 可是,怎么没人! 没有人救火,也没有人逃生,睡得再熟也不至于还醒不过来。 “白山,快,去松风院,将人全部叫醒!”寒意升腾,尚谷忙分工让白山去把松风院的人叫醒,自己跑去叫芙蓉院的。 尚谷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走水了”,无一人回应。 眼下书院里正式人员最为齐全的时候,为了准备大考,不少教授讲师都选择了暂住书院,还有些许已经结业的学子回书院一同准备。 尚谷跨过拱形院门就看到地上躺着不少人,是书院的侍卫,尚谷蹲下拉扯了几下,叫也叫不醒,打也打不醒,但是还活着。 没工夫管他们,尚谷忙跑去挨着挨着敲开门,一群人睡得无知无觉。 是中毒了。 但好在终于不是她一个人,有几人已经听到了尚谷的呼喊声,披着外衣就跑了出来,被红霜院那边已经烧得照亮半边天的情势吓一跳。 “小尚老师,这是怎么了?!”不等尚谷回答什么,就立刻折返回去叫醒同屋的人。 方才来的时候还只是红霜院那边火势较严重,可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整个书院已经被热浪包围,正在往内收,再不出去,这屋里的所有人,都会像烤熟的焦焦脆脆蚂蚁。 尚谷指挥着清醒那几位,安抚了昏昏沉沉看到此情此景吓得双腿一软跌在地上那几位,实在有些心累。 范围太大,人数又少,救火是不太可能了,尽可能跑出书院才是正解。 “老师,叫不醒!怎么办!”屋内的人着急得带着哭腔问。 “用水泼!水云间的学子有吗,找他们拿针扎,实在弄不醒的就先拖到空旷的地方。” 松风苑那边的女孩子更多,不知道白山怎么样了。 火势越燃越烈,毕竟是居住的地方,书籍、物件、衣物无不是最合适的燃料,根本无法控制。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人从院外在往里放箭,簌簌声破风而来,是早早谋定一网打尽了。 尚谷额头的汗水大颗大颗滴落,背着人找石阶石桌下能够掩蔽的地方,有火光照映,倒是看得清脚下的路。 如此声势浩大,应该很快就会被官府发觉,至于能不能捱到那个时候,就看命了。 “呃……” 尚谷循声望去,是宋差正回屋内带出其他人,脚上中了一箭。 看箭羽,是西北的箭。 “小心!”宋差已经来来不及避开,尚谷拔剑到人身前,箭尖与剑身相碰带着刺啦声滑开,简洁明了吩咐:“先找个有遮挡的地方待着。” 好在已经有侍卫赶来,帮着叫院内的人,“小尚老师,今夜不少人都中了毒,所以来晚了,松风院那边褚溪已经带人过去了。” “好,留几人帮照看他们,其他人跟我出去。” 根据每次放箭的数量,外面的人应该在三十上下,红霜院那边安排的人应该会少点。 近百人的西北人进入仲都,竟无人探查,真成筛子了,邓圭那个废物玩意。 屋内是绝不可能待着,外面有掩体的地方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只能先解决书院外那群放箭的。 “是。” 尚谷正要出去,就听见一个年纪较小的学生哭着叫自己,“尚老师……” “我们不会走,就在书院外,先把放箭的收拾了,跟着你学长们好好待着。” 但书院已经不像进来的时候那么容易了,墙面和大门上均被泼上了火油,墙体本身没点燃,火焰却借着油在上方流动着,大门的边角处则已经烧红了,外面还被铁链给锁了起来。 有人试图从墙上翻出去,双手才刚撑上去便随着惨叫声和一手水泡退了下来。 “小尚老师,东厨那边有一扇角门,或许可以出去。” 众人当即往角门出走,但是纵火的人对书院何其熟悉,角门仍是从外面被铁链扣住。 不过角门的用料自然不如大门那么厚实,有人提刀往前砍,很快见效,尚谷上去补了两脚,木门滋哑裂开,其余人忙跟上,彻底打开了一条路。 众人朝着放箭的方向追去,对方见人追了出来,并没有正面对上的打算,立刻往后方遁逃。 赶到松风院墙外时,那群人同样选择了直接收手。 风太大了,火势顺着涨,书阁已经焚烧殆尽,两处住所的屋顶梁柱经过一轮,不少已经撑不住,开始往下砸落。 回去时尚未恢复意识的人已经乌泱泱躺满了院内的空旷地,尚谷交代人看到这边,自己又往松风院那边跑去。 方才已经安排了人骑马去官府送信,带官兵和医师前来善后。 白山做得很好,加上松风院未中毒或者中毒较浅的人数更多,更加有序些。 只是学生才安置得差不多,白山就被褚溪以可疑人员为名给拿下了。 像尚谷当日进书院时那样,手和上半身都被绑了,左右各站一侍卫将人看管在角落。 “不帮着去找失踪的那几位,浪费人手看管帮着救人的,褚大人这是什么明察秋毫的打算?”尚谷冷眼看向褚溪。 褚溪还没回答,下属来报:“大人,红霜院的火实在太大,怕是……只能等官府的人来。” 后半句不如说等着烧成炭呢。 红霜院最先起火,火油味更冲,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至于逃出来的这些小崽子,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真失手也就失手了。 褚溪朝尚谷走近,此人容貌硬朗,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加上第一日就闹过不愉快,尚谷这一个月来都没和人多说过一句话,迎面碰上也装作眼瞎略过。 眼下情势危急,二人是针尖对麦芒,都不落下风。 尚谷并未后退,握紧手中的剑。 “尚谷与可疑之人同谋,一并拿下,若敢反抗,以贼人处之!” 褚溪终于还是停下脚步,交代两句手下,自己明知红霜院的情况还是不回头地赶去。 尚谷差点忘了,这褚溪是佟家家仆出身,佟度今日可是在红霜院的,不见他人影,是该冲进去全了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