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碎那个白月光》
1. 第 1 章
储秀阁内微风扶柳,阵阵娇声起。
一群不过十三四岁,瘦小婀娜如雀儿的少女们,正学着姑姑的样子对着半空屈膝行礼。
可这静谧优雅的储秀阁内却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啊——疯子打人啦!疯子打人啦!”
一个长着鹰钩鼻,眼神阴鸷的太监头发散乱,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逃了过来。
身材高挑的少女轮着拳头紧随其后,一脚把那太监踹翻在地,扑上去就是两拳。
她的身量比其他姑娘都要高上多半头,储秀宫里找不出一条合适的裤子,她两节白皙的脚踝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在外面露着,平而直的肩膀把衣领撑开,露出锁骨来,若是换了旁人穿着这样的衣裳,一定是要羞红了脸捂住胸口的。
可她却满不在乎地抡圆了膀子。
咚——
一拳打在了那太监高耸的眉弓上,直接让他破了相。
少女的容貌并不狰狞可怖,她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线条极美,犹如两颗熠熠发光的宝石。
可此时此刻,这双美眸已经彻底瞪圆了,琥珀色的瞳仁中杀气冲冲,像一只锁死猎物的猛虎,那太监被压在身下,猛地对上这么一双眼,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
今日,她就要他死。
绝不留情。
“林曜!你发什么疯!”
梨花姑姑的脸色白了白,急得直跺脚,她想上去拦上一拦,又不敢动手。
毕竟林曜甩开膀子来是真的能把她打飞。
她咬着下唇,内心暗骂,究竟是哪个花鸟使把她从荒山野岭里掳进来的!怎么这般不长眼!
林曜十四岁入宫,官话听不懂,规矩学不会,饭量真不小,个儿窜得飞快,没过多久就比其他姑娘都高出了多半头。
一晃三年过去,她身手越发敏捷,那筋骨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硬得跟铁一样。
梨花姑姑活生生打断了三根藤条,林曜都不痛不痒,反倒是自己的胳膊酸痛不已,第二天都抬不起来。
当今陛下已经四十有余,不缺身段婀娜的美娇娘伺候,虽说大皇子早幺,可毕竟还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也算后继有人,不用忙着开枝散叶。
陛下平日好吸五石散,吸得骨瘦如柴,神情恍惚,走起路来晃悠悠,梨花姑姑真怕林曜一翻身能把他打死,只敢把她养在储秀宫里,当个粗使宫女勉强使唤使唤。
她寻思着,大不了就把她当个小兽养起来,时间久了,林曜倒也能说得上一两句简单的官话来,她心里也有些欣慰。
就是林曜有时候神出鬼没,一会儿突然消失,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弄得她人心惶惶。
她不指着她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自然也不强求她学会什么礼仪,只求她不把其他姑娘带坏,她就阿弥陀佛了。
现在储秀宫内人人都知道,林曜就是一颗煮不熟,打不动的铜豌豆。
梨花姑姑又急又气,这么一块又犟又硬的大石头,小李公公究竟去招惹她干嘛呢!
吃饱了撑得!
血从李公公的眉弓上流下来,迷住了眼睛,他咬着牙,死闭着眼,把头撇到一边去。
咚——
林曜的拳头落空了,重重地砸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尖锐的小石子重重地嵌入了她的手背,拳头上一片血肉模糊。
这痛觉让她想起被花鸟使掳走的时候,那日她心里也是这般的痛。
阿娘一反平常地给她准备了一大盘的点心果脯,叫她一个人全吃掉,阿姐也难得地没跟她抢。
她大喜过望,平日里这种好东西一向没她的份儿,阿娘终于疼她一回。
上有一长姐,下有一幼弟,她阿娘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不起她。
就连她八岁时被一只孤狼吓得嗷嗷大哭时,也要被阿姐一顿暴揍,阿娘也一味嫌弃她胆小没用。
家里只有太姥姥疼她,她会笑眯眯地给林曜一块藏了很久的糖,她教了她如何识别不同的果子和草药……还有好几种不同的捕猎陷阱。
她要趁着自己还算耳聪目明,把自己毕生的所有知识都一股脑地传授给林曜,有时候她会有点严厉。
她虽然眼睛瞎了,但是手还是很巧,给她几根草绳,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捕捉猎物的绳结,林曜把那绳结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好似自己也被圈进去了似的。
可阿娘从来不疼她,阿娘嫌弃她生得孱弱瘦小,不似阿姐那般强壮有力,十二岁就能挥着火把击退野狼。
十四岁的林曜吃着甜滋滋的果脯,看着阿娘傻笑,她只想要阿娘一点点偏爱,这就足够了。
可是她没想到,那竟然是她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
阿娘一直都嫌她不争气。
阿娘不要她了。
阿娘选了阿姐。
坐在花鸟使的车里,她撩开帘子往家的方向看,她那上了年纪瞎了眼睛的太姥姥,拄着拐棍摸着瞎,从房里颤颤悠悠地走出来,用沙哑的嗓音哭喊:
“阿曜,我的阿曜到哪里去了?苍玉娘娘,求您把我的阿曜还给我……”
林曜的牙把下唇咬得出血,心中猛地发起狠来,抡起拳狠狠地打掉了那李公公的一颗牙,口中喃喃道:
“上有飞鸟,下有走兽,苍玉娘娘,赐我恩典。夺其性命,打入火狱,石磨碾之,铁臼捣之。”
他应该下地狱。
这古怪的咒语听得梨花姑姑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乖僻姑娘,怎么还边打人边下咒呢!
当真是好瘆人!
她扯着嗓子喊:
“林曜!你总不能把人活活打死吧!侍卫……侍卫快来……要闹出人命来了……”
那李公公只扭曲了身子惨叫:
“救命!救命!这个女的是畜生啊!她发狂了!”
林曜扭头,几个侍卫匆匆地追了上来,手上的大刀寒光凛凛,只要用那壮硕的胳膊把刀抡起来,便能轻而易举地砍掉她的头。
她双腿一蹬迅速起身,林曜扭头便跑,前面是一堵两人高的灰墙,侍卫似乎是以为她已经被追到绝路了,便纷纷放缓了步伐。
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猛地冲到那高墙之上,双手紧扣墙沿,如同一只灵巧的岩羊一般窜上去了。
“……”
侍卫们先是互相看了看,又看着那堵深灰色的墙,齐刷刷地叫骂了起来。
林曜就算身手再好,也无非就是个储秀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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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他们迟早能抓到她。
可问题是墙的另一边,里面的人,他们实在是得罪不起。
那可是真真正正的贵人们待的地方,三位皇嗣皆在此地,若是被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乖僻丫头冲撞了,可怎么是好?
恐怕他们和梨花姑姑也要被一起连累!
二皇子宅心仁厚,若是林曜冲撞了他也就罢了,估计也不至于怪罪到他们头上。
小公主性情孤僻古怪,说不好会怎么处置她,但也未必会把整个储秀宫翻过来罚一遍。
可她万一冲撞了三皇子殿下可怎么办……
三皇子沈承元,若单论容貌,那可是个神仙般的人物,眉眼如水墨画出来的一般。
可他却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绝不偏私,眼里揉不得一丁点沙子。
之前贴身侍候他的小太监,不过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杖刑十五,赶出宫去,整个宫的宫人全都被他上上下下清洗一遍,该换的换,该打发的打发,一顿收拾下去,竟不剩什么老人。
“追!快追!别让那个疯子弄出什么乱子来!”
领头的侍卫高喝一声,便带着兄弟们从正门绕出去继续找林曜。
可到了墙外,却发现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连衣服角都看不见了……
跑!林曜只奋力地跑!
她晓得最南边倒剩饭剩菜喂猪的地方有一处矮墙,只要她肯冒一冒险,就能翻出去。
虽然外面也可能有巡逻的士兵,如今也没办法了……
高耸的琉璃瓦闪烁着金光,那金灿灿的光在她眼前扭了扭,竟变幻成了密密麻麻的丛野,她晓得怎么打狼,也晓得怎么打兔子,还晓得听呼啸的风声辨认方向。
她要回家!
砰——
林曜觉得自己好像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呔!哪里来的疯婆子!竟然敢冲撞三皇子殿下!还不快跪!”
她的衣襟被撞散了,漏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肚兜,一团橘色的毛茸茸从她怀里掉了出去,直直地摔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那是一只脖子脱臼的小猫,它四肢彻底没了力气,两只前爪早就被人蓄意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折到了脑后去。
它毛发杂乱,花色寻常,并不是什么昂贵品种,如今它已经失去了生命,犹如一件垃圾一般眠在青石板路上。
“呜……呜……”
林曜跪坐在地上,同之前一般轻轻抚摸着它的下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泪珠一滴一滴掉下去,打湿了它干涩的皮毛。
李公公原本被打得头昏脑涨,奄奄一息,双眼翻白,躺在地上几乎不能动了,可一听到有人说林曜冲撞了三皇子,他便立马活了过来,拖着疼痛不堪的身子,喜滋滋地走上前来。
他的鹰钩鼻被打得歪到一边,脸上早就开了果子铺,膝盖都被踹了几脚,咚得往地上一跪,换了副丧脸哭道:
“三皇子殿下,求您给奴才做主!”
他指着林曜的鼻子道:
“不过是死了条畜生罢了,那疯娘们就把奴才打成这样!若不是有您为奴才做主,她非得把奴才打死不可,难道奴才的命还不如一条畜生的命?”
2. 第 2 章
轰——
乌云密布,天空上打了个惊雷。
零星的雨点飘了下来,站在沈承元身后的晓真公公,沉默地为主子撑起了一把伞。
沈承元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说话,只把这伞接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骨节分明的手腕突然往前一歪,伞也往前倾斜了几分,阴影笼罩下来,将林曜遮在了里头。
她一丁点雨都没淋着,反倒是他自己的肩颈漏在外头,时不时就有零零星星的雨点往他的脖子里飘。
沈承元低下头去,悄悄地打量着林曜。
她跑过来的时候明明能看出个子很高,可她如今却瑟瑟发抖地蜷缩着,竟看起来非常瘦小。
她的手背流血了,皮开肉绽,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手心里捧着一只被那李公公弄得畸形的小猫尸体,呜呜哭泣着,抬起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沈承元皱起了眉头。
他一双水墨勾出来似的双眼微微颤了颤,右脚往回退了半步。
她看他的眼神不躲不闪,直勾勾的,衣领散乱,露出半截肚兜,这半截肚兜让沈承元很不自在地把头撇到了一旁。
犹豫了半晌,他说道:
“晓真公公,给她披上外套。”
“是。”
晓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略带粗暴地围在了林曜身上。
他用苍瑶语在她耳旁小声说道:
“把身子裹住了,不要露出来。”
“嗯。”
林曜也用苍瑶语小声答应了一下。
一旁跪着的李公公尖酸道: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请三皇子殿下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沈承元皱了皱眉道:
“她究竟是何人?”
梨花姑姑下跪回道: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她叫林曜,是花鸟使从山沟里带回来的,好像是什么……苍瑶族人……听不懂什么官话,是奴才的错,这三年里都没能管教好她,本来说是要让她当秀女的,可到底是华夷有别,看她这个不服王化的样子,肯定是当不成了,随三皇子处置吧。”
沈承元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原本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道:
“那便带她到我宫中做宫女,罚俸三月,让晓真公公教她学规矩。”
“不……不是……这打了人……就……”
李公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梨花姑姑踹了一脚,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既然三皇子没和林曜计较,那自然也犯不上来追究她管教不严的责任,再说那林曜就是个混不吝,她根本管不明白,赶紧打发出去最好。
林曜被晓真公公暂时安顿在了三皇子所居的鹤亭宫。
他寻思着,让她一直穿着不合适的衣裳晃来晃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去拿卷尺来给她量一量,再裁一身衣裳。
只是他这么一走,再一回来,便找不见林曜了。
晓真公公心中大呼不好,他知道林曜性格乖僻,一向不把宫规放在眼里。要是总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打死的……
他低声骂了几句,赶紧去找她。
林曜正蹲坐在假山后面,捡了五块细长的石头,竖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形状,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苍瑶族的祈祷歌。
晓真沉默不语,他也是苍瑶族人,八岁时和娘亲一起去乡镇上换盐,不幸被人贩子拐走,卖进宫里当了太监。
这祷歌的旋律他听得耳熟,可却一丁点都听不懂……她的歌声变得刺耳了起来,看着地上摆放整齐的石头,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堪。
真想一脚把这些石头全部踢飞……
见他来了,林曜从地上站起来,凑得越来越近,他连连后退,心想林曜不会是要按照苍瑶族一贯打招呼的方式,凑过来亲他一口吧,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心底的烦闷一下子升得很高,他忍着怒意把林曜推开,道:
“这儿是皇宫,不是刮叶山,我知道在苍瑶族的传统里,亲左脸是打招呼,亲右脸才是情侣,可咱们进了宫,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不能拉拉扯扯!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在宫里不要触碰任何人!你自己愿意找死就去死吧,可别连累了我!”
沈承元长得那么好看,她会不会突然在他的左脸上吧唧一口?
林曜歪了歪头,说道:
“苍玉娘娘已经收回小猫的魂魄了。”
“什么苍玉娘娘……全是骗人的……在宫里只有皇后和舒贵妃是娘娘!”
真丢人……晓真公公没来由地觉得鼻子发酸,他背过身去悄悄把眼泪一擦,又转过身来严厉地问:
“你入宫三年,懂了什么?可对皇宫有什么了解?”
她忽然一笑,兴高采烈地拍起了手说道:
“我懂的可多了!这宫里我熟悉得很,东边高,西边低,我站在东边点燃火把往下丢,就能击退西边来的敌人或者野狼了!”
“哎……”
晓真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烦躁地看了她一眼。
林曜是个典型的苍瑶族人,脑子都用在了和凶野的大自然搏斗上,人斗人的本事几乎没有。
他该怎么跟这个木头疙瘩解释当今宫中的复杂情况?
陛下荒于嬉戏玩乐,膝下无子的皇后代为把持朝政,舒贵妃育有二皇子,又早早将丧母的三皇子过继到了膝下,一人大权在握,一人育有子嗣,二人势同水火。
皇后三番两次想拉拢三皇子,舒贵妃也不断给他施压,他只求能保全自己,远离夺嫡之争。
看着她呆憨憨的眼睛,他心中一片烦闷,罢了,这些事她都没必要知道,老老实实在当个粗使宫女,干点力气活算了。
“你以后就在鹤亭宫当个粗使宫女,不要乱跑,更不要有事没事往三皇子殿下眼前去凑,老老实实干点粗活算了,平平安安地混到二十五岁之后就能出宫去了。”
“哦。”
看她睫毛啪嗒啪嗒,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晓真公公心里就一股无名火,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赶紧跟我回鹤亭宫,不要再生事端!”
跟在晓真公公后面走,林曜好奇地抬起了头,这鹤亭宫红墙绿柱,金瓦翚飞,整座宫殿巍然而起,比她之前住的储秀宫要气派多了。
这里的蓝天白云和她家乡没有什么两样,晚上她和太姥姥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她暗暗给自己定了两个小目标。
第一个目标,学会官话,她不想再被那些人当成一头没有智力的小兽。
第二个目标,找到把她抓进这个鬼地方的人,然后,杀了他。
毕竟她已经唱过苍瑶族的战歌了,如果不好好完成这场战斗,苍玉娘娘会不高兴的。
鹤亭宫里全是太监,而且晓真公公怕林曜和其他宫人起冲突,不敢把她安排在耳房,而是单独给她在后面弄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柴房来住。
“林曜,以后你伺候的主子就是三皇子殿下,你也见过了……”
“嗯,他长得真好看。”
林曜抢过晓真公公的话头来。
听了这话,晓真公公的面色变了又变,气道:
“这话说得简直轻浮!你当这是刮叶山每年过百花节呢?看上谁就跟谁一起去钻树林子?钻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不要脸!”
最后那句“好不要脸”他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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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话来说的,苍瑶语里没有“脸面”这个词。
林曜没听懂,只觉得晓真公公说的全都不是好话,再说刮叶山里过百花节又有什么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我。”
“你……你……”
晓真公公被气得说不出话。
“来了这儿,就守这里的规矩,求你像条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吧!”
她歪着头,褐发顺着脸颊垂下来,双眸里略带担心地看着他,她眸子的颜色浅,也藏不住心事,无论喜怒哀乐都能从那双琥珀似的眼睛里很畅快地表达出来。
“小真,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
晓真公公彻底不想搭理她了。
他讨厌林曜!
不想给她量具体尺寸了,反正她个头和他差不多高,随便裁一身宫女的衣裳得了。
他可是贴身侍候三皇子的大太监,和她这种粗使宫女不一样!
鹤亭宫高高的槐树投下一片阴影,两个小太监站在树后,叽叽喳喳地说闲话:
“那个晓真公公不过是个夷族人,怎的在皇子面前那般露脸?”
“哼,华夷有别,他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原本这个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这话偏偏一丝不差地被晓真公公听在了耳中。
在凶野的山林里搏生存并不比在皇宫里讨生活轻松,不强壮的孩子活不出一个月就夭亡。
苍瑶族人的视觉听觉都极好,晓真公公也不例外。
这些年来,这样的话他也听多了,不痛不痒,索性装聋,走进殿中,仔仔细细地把典雅高贵的香料放进铜炉里。
哼,能被拐卖进宫里他算因祸得福,至少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认字,当个有学问,知礼节的人。
这昂贵的香料闻着也舒坦,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过族人那种朝不保夕,终日与蛇虫为伴,连包盐都是稀罕物什的生活了。
而且只要他处处都守规矩,三皇子也不会苛待了他。
“晓真,过来一下。”
他耳朵很尖,听见三皇子在叫他,连忙走了过去。
沈承元坐在榻上,依然能看出身形颀长,姿态优美。
他身着玄色衣衫,衬得肤色胜雪,薄薄的衣衫微微透出骨骼的形状,头发散下来搭在肩上,泛着一层缎子似的暗光,反倒显得那昂贵精巧的玄色衣衫变得平庸无奇了。
玉色的腰带掐出腰线,上面挂着淡紫色的玉佩,这样的打扮对于皇子来说并不算特别华贵,他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可是这张脸就低调不了。
晓真公公在心底叹了口气。
沈承元虽然模样惊艳,可却是冷言少语,对宫女的频频示好要么无视,要么冷硬地拒绝,绝无半点暧昧之处。
时间久了,宫女们反倒更喜欢和模样稍逊一筹但态度亲切的二皇子调笑,对三皇子殿下颇有微词。
林曜会不会被三皇子的美貌勾引得兽性大发,踩好点后就半夜从窗户钻进去,把三皇子生扑了?
他觉得她干得出来这事……
沈承元轻轻抿了口茶,青黛般的眉头微蹙,问道: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姑娘,是叫做林曜?”
“回殿下的话,她是叫林曜,是奴才的同乡,她不懂官话,性格乖僻古怪,极其难以交流,就连奴才有时候也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晓真公公没忍住在三皇子面前说起了林曜的坏话。
沈承元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
“叫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3. 第 3 章
晓真公公答道:
“啊……她还没有合适的衣裳穿,得等衣裳裁好了才方便见您,否则奴才怕污了您的眼睛。而且,她不懂官话,恐怕您也问不出什么来。”
沈承元只微微一颔首,乌发雪肤,眉目如画,清冷的仪态宛若谪仙一般。
“她进宫多久?”
“她是被花鸟使弄进储秀宫里当秀女的,教了三年,教不出来,索性当个粗使宫女算了。”
三年了……还是不懂官话……是不是储秀宫里根本无人愿意同她交谈?
沈承元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拧紧了一下似的。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演练着什么似的,沉默了一小会儿,问:
“我见她的手背受伤了,给她上药了吗?”
被忽然这么一问,晓真公公愣了一下。
沈承元天生冷情,从不和人说体己话,平常只坐在榻上就着半盏冷茶看书,一看便是一个下午,连给个眼神都懒得,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放下书卷应付两声。
怎么忽然关心起林曜手背的伤来了?
她皮糙肉厚,有什么可关心的……
“回殿下的话,她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沈承元的下一个问题又出乎了晓真公公的意料:
“那样的眼睛颜色,在苍瑶族里很常见吗?”
“不常见,只有林曜的眼睛是浅色的,可能是随了父亲。苍瑶族婚俗粗野,从母不从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沈承元只沉默着喝下了那半盏残茶,轻轻吐出“下去吧”三个字。
他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背后,一扭头,又什么都没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琥珀色的光点。
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是越发的敏感多疑了,恐怕那只是今日的太阳吧。
晓真公公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沈承元成日里一言不发,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如说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才一句话都不说的。
明明才十七岁,比七十岁的人还沉默。
现在是晚饭的钟点,鹤亭宫的倒座房里,太监们在比拼谁的胃口小,不过是往口中轻轻送了两口饭,便说自己饱了,留下很多剩饭来。
晓真公公的胃口也不大……
但是有人能吃下。
他把三个人的剩饭和在一起,打开了柴房的门,冷笑道:
“林曜,我给你送饭来了,吃吧。”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喂猪。
林曜乌发散乱,张开脚四仰八叉地躺在垫子上,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
“已经吃得饱饱了呢。”
林曜的话吓得晓真公公一个激灵,腿抖如筛糠,急道:
“我不是说叫你不要出去吗!你是去哪弄的吃的?”
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
“我能听见别人的脚步声,只要在别人来之前离开就好咯……反正也没人能抓的住我。”
“你活该被毒死!”
晓真公公气急败坏。
她双手往外一摊:
“没毒,有没有毒难道我还闻不出来?”
“林曜!你……你……你个混不吝!”
晓真公公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拍大腿,转身便走。
刚一进殿,就看见三皇子沈承元坐在桌边,看着一桌残羹剩饭发愣。
他缓缓地抬起头,道:
“怎么回事?”
晓真公公点头哈腰,可一张嘴便是前言不搭后语:
“奴才……奴才……是奴才的错,这就去给您弄一桌新的来……”
沈承元低下头去,那最油腻的坛子肉吃得一点不剩,反倒是高汤吊出来鲜美至极的茄子一口未动。
他眉头轻蹙,这偷吃东西的人口味好生奇怪。
究竟是谁这般的没规矩……
没规矩……
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人。
沈承元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道:
“罢了,不同那人计较,估计只是饿急了罢,弄桌新的来就是了,下回你多看着点。”
到了夜里,沈承元命晓真公公给他把灯火点上,他要看书。
想到林曜那混不吝的样子,晓真公公就觉得胆战心惊。
沈承元爱看书,可从来不看治国理政的书,也不看莺莺传一类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只看一些杂谈游记,他最爱的一本书叫海错图,里面全画着些水产。
他也会画画,可从不给别人看他的画作,画完便把那氤满水墨丹青的宣纸拿到烛火下去烧了,真是好生可惜。
“下去吧。”
他一边专注地看着海错图里怪模怪样的鱼,一边轻轻说道。
那翻着书页,犹如美玉雕刻而成的修长手指,瞬间紧张了起来。
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吗?频频出现这种幻觉。
可他却莫名其妙地不觉得害怕。
罢了,熄灯睡下吧。
他轻轻地吹熄了烛火,解开腰带,和衣躺到床上睡下了。
火熄灯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下总没什么可看的了吧……
沈承元翻了个身。
可灯一灭,林曜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她夜间视力极好,视线在他的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她却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心思,单纯就是觉得他特别养眼。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拿着淬过毒的弩箭,蹲在一条小溪边上,看着一只碧蓝色羽毛的鸟在惬意地喝水。
那鸟儿极美,她看得出神,弩箭对准了鸟儿几次,都因想多观赏一会儿它美丽自然的样子而没有出手。
看着沈承元的腰线,她莫名觉得自己手里缺一把弩箭。
罢了,回去休息了。
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消失了,沈承元有些疲惫地入了梦。
他梦见那视线又落在他的身上,他走到窗边,把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低头一看,哑然失笑。
那是一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长着琥珀色眼睛的小豹子。
沈承元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一阵白光闪过,冰冷的地面一下变成了柔软的草坪,墙壁尽数消失,变成苍天大树,小豹子领着他往树林深处钻,他们一起在林间嬉戏,沈承元突然感觉自己脚一滑,抱着那小豹子,咕噜咕噜的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腿猛地抽搐了一下,沈承元从睡梦当中醒来,看着天青色的帷帐上绣着四爪蟒纹,那蟒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啊……是梦啊……
他躺在枕头上,黑发散落下来。
好久没做这样的好梦了。
皇后想拉拢,舒贵妃又一味压制,他处处都不敢压过二皇子的风头,成日里过得如履薄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承元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鲜少睡过这样的好觉。
他揉了揉散乱的黑发,从床上坐了起来,天际线已微微泛白。
一连几日的夜里,沈承元皆觉得有视线打在他的身上,他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内心惊慌失措,怀疑是什么想随时取他性命的贼人,而是在那视线里,平静无波地入睡了。
不知为何在那道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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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里,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反而睡得特别特别的好。
他不去细想那视线的源头,只珍惜这几日来之不易的美梦。
鹤亭宫后面的柴房里,晓真公公抱着一件衣裳,心情烦躁地走了进去。
他根本就不想管林曜,可是不管又不行。
这几日林曜都睡在柴房里,浑身上下自然不会干净到哪去,给自己造的不像样,岂是一句衣衫褴褛可以形容的。
晓真公公简直觉得没眼看。
“脏不兮兮的,不要穿新衣服!林曜,先跟我去洗澡。”
“哦。”
她一下子从毯子上弹了起来,跟着晓真公公去了浴室。
下人们的浴室都是公用的,他掐准了这个钟点没有太监来洗漱,便把林曜推了进去。
“赶紧洗,洗干净点,洗完了,穿上新的中衣出来。”
晓真公公刚抬脚想去柴房给林曜稍微收拾一下,结果她已经出来了,头发湿哒哒地垂在肩上,满脸无所谓的样子。
明显就只拿水随便搓了搓。
晓真公公火气上涌,把林曜推回了浴室:
“回去重洗!洗干净!听见没有!”
他觉得自己在抓某种猫一类的畜生去洗澡。
来来回回催了三遍,林曜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晓真公公勉强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说:
“以后都按照这个标准来,别再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干净了,你自己不爱干净倒无所谓,主要是别污了贵人们的眼。”
他有些粗鲁的动手把她的头发拧干,又丢给她一件新裁好的外衣,叫她穿上。
林曜的肩膀很宽,又平又直,直接把浅绿色的圆领袍撑了起来,这样的肩膀在宫里可不算美人,裙子还是短了一小截,若隐若现地露出脚腕子来。
头发就是惯常的垂髻,姑姑教的,林曜也就只会梳这么一种样式的头发。
高挑的个子,浅色的眼瞳,乌黑的发髻,略带异族特征的面庞……晓真公公不知道在宫里林曜算不算得上美人。
她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到小花园里。站在阳光最闪耀的地方想把头发快速晒干,她脚程快,晓真公公差点跟不上她。
呼哧带喘地跟上林曜,一抬头,忽然看见三皇子那张清冷的脸,晓真公公连忙行礼:
“参见三皇子殿下。”
“起身吧。”
他站起来,看见林曜杵在花园的正中央,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三皇子看,连忙在她膝盖弯处踹了一脚道:
“赶紧给三皇子行礼!”
被这么一踹,林曜才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晓真公公对她说的官话是什么意思,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这个姑姑还是教过的,而且其他姑娘们每日对着墙壁行礼那么多遍,光看也看会了,她只是不懂官话,又不是傻子。
行完礼,林曜缩了缩肩膀,识趣地站到了一旁。
沈承元眉头轻蹙,面孔冷了下来,嘴角微微抿起,声音里带上了讽刺之意:
“如今真是长了本事,公公好威风,只是我何时教过你对其他宫人动辄拳脚相向?”
“奴才……奴才知错……自知无权对他人责罚。”
“她官话学得怎么样?”
晓真公公看着揣着手装蔫的林曜咬牙切齿,装模作样的东西!他真想说不怎么样!
“她……生性愚钝,若不采用棍棒教育,恐怕学不会什么东西。”
沈承元疑惑道:
“当真如此?”
晓真公公奋力点头:
“当真!”
“那你先下去,我亲自来考验她一番。”
4. 第 4 章
“奴才……奴才……”
晓真公公慌乱,生怕林曜上来就毛手毛脚,把沈承元得罪了个彻底……毕竟她什么事干不出来?
可他一转眼,看见林曜站在树荫下又扭腰,又抻筋,还吹口哨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找死去吧!爱死哪死哪!跟他晓真公公没关系!
“奴才告退!”
沈承元侧过脸去,悄悄打量着林曜。
个子很高,身形矫健,正倚在树后,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墙头的小鸟,就像一只初出茅庐的小豹子似的,不知疲惫,并且总是兴意盎然。
小豹子……
沈承元忽然觉得她看着小鸟的眼神有些熟悉。
他尝试着对她说了句话:
“林曜,过来。”
她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
他搬了个板凳来:
“坐下。”
林曜坐在那板凳上,仰起头对着他笑,沈承元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是能听懂官话吗?”
啊,不过这点程度的官话就算是小狗也能听懂……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
他笑起来的样子要比平时稚气很多,像一朵冰雕的杏花化了似的,林曜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就和她一样。
他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取笑别人好像不太好,道:
“你真的不会说官话?”
林曜憋红了一张脸,实在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啥也不会,用别别扭扭的口音说:
“会说。一点点。”
“那你多和我说话不就好了吗?难道晓真公公不和你聊天?”
这句话就太超出林曜的理解范围了,她只能听明白晓真公公四个字,连蒙带猜,编了一句话回应:
“我们一起的时候说家乡话。”
沈承元叹了口气,叫林曜跟他一起进屋,她木木地跟了上去。
他指着桌子上的青玉品盘,里面有龙眼干,胡桃,松子,杏仁,林曜真想撸起袖子把这些好吃的全塞进嘴里。
“这个叫什么?答对了我就给你吃。”
林曜眼巴巴地看着那果盘,心想你若是不给我吃,我待会儿就悄悄来偷吃,她从脑袋里翻了好几个词,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好用了个通用词:
“吃的。”
“废话。”
沈承元皱着眉头,问:
“也不识字?”
“嗯。”
他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样子,忽然出了神,俯身趴在她耳畔道:
“那我若是告诉你,皇后杀了我的亲娘又想拉拢我,舒贵妃视我为她亲儿子的威胁,我每日都惴惴不安,整日疑心自己要被二皇子除掉,你会懂吗?”
说完了,沈承元就后悔了,他忽然跟一个不知底细的宫女说这个干嘛?
而且他未免凑得也太近了些,呼吸都打在她的耳边了,可她却一脸天真单纯,无知无觉似的。
她肯定是什么都不懂。
即使鹤亭宫里眼线一大堆,可沈承元看见林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想要相信她了。
他破罐破摔地想,反正这些都算不上秘密,皇后知道,舒贵妃知道,二皇子也知道,就算林曜知道了把这件事捅出去又能怎样。
反正她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好巧他也没有。
林曜歪着头看着他,一下子说了这么一长串,她觉得理解起来真是太复杂了,她基本上只听懂了最后四个字。
她索性看着他笑了笑:
“我不懂,但我觉得你好像很忧心。”
她撑着下巴,仔仔细细看着沈承元稚气尚存的双眼,晓真公公竟吓唬她,绘声绘色地把沈承元描绘成个怪物,好像她说错一个字,沈承元就能咧开大嘴吃了她似的。
可他年纪也还小呢,明明就是个有烦心事的小孩子嘛,她觉得他和她一样。
宫里真的好无聊,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束手束脚,但凡是她想做的一件事都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又一大堆,没人喜欢她,不过好巧不巧,家里也没人喜欢她,全世界哪里都一样的烂。
宫里为数不多的好东西只有小猫,是它一直陪着她,虽然它从来不给她摸,但是会在她悄悄去厨房偷吃东西的时候给她望风。在她蹲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看月亮的时候,它就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看月亮。
可是现在小猫也死了,是被那李公公蓄意抓住害死的,他还故意把死掉的小猫丢在她的枕头上。
苍瑶族人不能为了死去的同伴而落泪,只能为了同伴而复仇,她已经狠狠教训过李公公了,可是没有小猫的每一天里,林曜还是觉得好寂寞,好伤心。
她好奇地看着沈承元,像个孩子似的丝毫不回避目光,小猫已经没了,可却多了一个男孩子愿意搭理她,这宫里终于有点有意思的东西了。
看见她圆润明亮的双眼里写满了好奇,沈承元莫名觉得自己的满腔心事似乎能同人说了一般,继续道:
“我身边每日都是旁人的眼线,有皇后的,有二皇子的,有舒贵妃的……”
他垂下头,声音忽然有些发怯:
“林曜,你是谁派来的眼线?”
趁他垂下头的空档,林曜向着那青玉品盘伸出一只灵巧有力的手,眼疾手快地把龙眼干塞进了嘴里。
她看着沈承元多嚼了几口,把甜滋滋的龙眼干咽进肚子里了。
“好吃。”
沈承元忽然愣了一下,问:
“你说什么?”
“好吃啊。”
她索性光明正大地把干果往嘴里塞,还顺手剥了颗松子,塞沈承元嘴里了。
“你也吃。”
她大大咧咧地拉着沈承元坐下,给他一连剥了几颗松子。
沈承元莫名其妙被人塞进嘴里一颗松子,吃进嘴的东西不好吐出来,只得嚼了嚼吞下去,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堆松子仁发愣。
林曜一边嗑瓜子一边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曜。”
“沈承元。”
他怕林曜没听懂,字正腔圆地说了一遍:
“我叫沈承元。”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的手指猛地敲了三下桌子,脸蹭地一下红了,不是在审问她是不是细作吗?怎么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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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名字来了……
再说她怎么吃东西吃得这么自然……这可是他的品盘。
他故意冷了脸,压低了嗓音:
“林曜,不要嬉皮笑脸,你到底是不是旁人的眼线?”
他这样说话,宫里没有下人不惧,他扬起下巴看着她,等着她战战兢兢地给出答案。
“什么皮?肉皮冻配米线?这两样合在一起吃,是不是有点怪?”
说实话林曜为数不多会的几句官话都和食物有关,没办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溜了,暗暗咬牙,明明她应该从他嘴里好好套一套话,她还想着把那个掳走她的混蛋弄死呢。
可依她现在这个官话水平,就算他知无不言,她也听不懂哇。
“我跟你学官话可以吗?”
她心虚地去拉了拉沈承元的袖子。
他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又好似生气,又好似被她给逗笑了。
“好。”
沈承元心想,不管是皇后,舒贵妃,还是二皇子,应该都不会派个脑子里只有肉皮冻配米线的细作。
“那我要问你问题。”
她撑着下巴看着他:
“明明你叫沈承元,可为什么大家都叫你二皇子殿下?”
林曜的问题一下把沈承元问得梗住了,这个要是追究起来可真不好同她解释,要从天地祖宗开始说起,她肯定根本听不懂。
他只好说: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叫我沈承元,如果还有别人在场,就叫我三皇子殿下。”
“诶,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颇有刨根问底的架势,难道宫里人人都是私底下叫一个名字,明面上又叫另一个名字么?
“没有为什么。”
沈承元红了脸,问:
“你手上受的伤怎么样了?”
林曜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沈承元只好从柜子里去给她拿药来,把小药瓶放在桌子上,道:
“药,自己涂到手上。”
见林曜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沈承元只好重复了一遍:
“药。”
“哎!”
林曜以为沈承元在叫她,傻兮兮地应了一声。
沈承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
“伸手。”
这下林曜听懂了,乖乖把两只手全都伸到了桌子上。
她手背上的伤已经结痂了,血痂的边缘还是青青紫紫的,虽算不上怵目惊心,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沈承元指了指药瓶,又指了指她的伤道:
“涂上去。”
这下林曜大致懂了,只是她伤已经快好了,根本没必要再上药,她不知这句用官话该怎么说,努力在脑中组织着语言。
沈承元以为她没听懂,叹了口气,索性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把药粉轻轻倒在了她的手背上,反正她也无知无觉,他就当是给一只小猫上药了吧。
“哈哈,三弟真是好兴致,二哥我第一次见你和宫女如此亲近。”
一个爽朗的男声从沈承元的身后响起。
5. 第 5 章
这个声音一下把沈承元吓了一跳,他连忙收回了手,红了一张脸,想向二皇子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怨道:
“二哥进来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这不是怕扰了三弟的好兴致嘛。”
二皇子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沈承元的面色不禁有些尴尬,毕竟他确实是摸林曜的手了,二皇子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他对林曜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问心无愧。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哥,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二皇子沈承启待他没什么不好,准确来说,他待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地挑不出错来。
他们也算自小一起长大,念书时沈承启会拦着夫子打他的手板,有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少了他的一份,有时候他也会拉着他一起悄悄抱怨舒贵妃严厉。
沈承元也想过真的把沈承启当成他的兄长,可是长大了后他才发现他和舒贵妃不过是在唱红白脸罢了,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什么都不算。
不过是舒贵妃和沈承启二人怕他真的不顾杀母之仇转投皇后麾下,才特地对他好点,稳住他而已。
舒贵妃怕他脱离控制,参与夺嫡,影响她的亲生儿子登上宝位,就这么简单。
“咦,那个宫女去哪了?”
沈承启容貌算不上难看,只是站在沈承元旁边难以避免地显得略微有些平庸,他长了一双像舒贵妃的大眼睛,微微地往外凸起,看起来有些亢奋,不管见了谁脸上都是个笑模样,从不与人红脸。
他左顾右盼,丝毫不见林曜的踪影,不过他也不计较这些行礼不行礼的细枝末节,只哈哈一笑道:
“三弟,跟宫女玩玩倒是没什么,只是别在婚前搞出庶子来,到时候名声上就说不过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沈承元心里顿时说不出的别扭,道:
“二哥说笑了,我跟她没有什么的。”
沈承启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嬉笑道:
“不用解释了,二哥都懂,你也不小了,也该懂这些,我的婚事倒是不愁,只是母妃暂时还不知道要怎么给你说亲,你先将就将就吧。”
沈承启的未婚妻是将军家的嫡女董黄莺,更别提她还有个哥哥董狄,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就在翰林院做掌院学士,可谓是前途无量。
董黄莺生得一双杏眼,端鼻秀口,姿容端庄美丽,更是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观之可亲,舒贵妃相中了董黄莺,自然是指望她当未来的皇后,为自己的亲儿子沈承启开枝散叶。
如今沈承启二十二,董黄莺刚年满十五,将军不忍心她这个年纪就出嫁,等她年满十七再正式嫁与沈承启。
沈承元知道沈承启不为婚事发愁,可他被说得心中十分烦躁,什么叫将就将就?林曜很好,至少她很勇敢,他对她没有任何狎戏的心思,沈承启究竟把林曜当成什么了?
“二哥,别这么说她……”
“怎么?若是你真心喜欢,直接娶她也不是不行,那样就给母妃省心了。”
沈承启表面嘻嘻哈哈,实际心中跟明镜子一般,他知道自己母亲舒贵妃最愁的就是沈承元的婚事。
真正的高不成低不就……高了怕他借了妻子娘家的势力夺嫡,低了又怕沈承元心中不满,毕竟皇后可是随时都准备着把自家侄女嫁给他。
若是他真的愿意娶一个无根无基的宫女,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见沈承元冷着脸,一言不发,沈承启只笑道:
“好啦,二哥不拿你打趣啦,瞧你小小年纪总冷着张脸,跟个老学究似的,你长得这么俊,真不知京中有哪个小姐不恋着你。”
京中有的是家中有势力的女儿,这哪里是夸奖,分明就是出言试探,沈承元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二哥,男子重在品性才华,三弟不似二哥有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恐怕在京中女子眼里到底是无法与二哥相提并论。到时候四海昌明太平,三弟我也年满二十,出去弄片封地一呆便是了,婚事到时候再议也不迟。”
沈承启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
“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过也好,到时候二哥倒要羡慕你佳人在怀,潇洒自在。”
沈承元抿着嘴,哪里是也好,分明是舒贵妃只给他留了这条路。
不过他同沈承启说的并不是假话,他早就受够了皇宫,受够了被沈承启和舒贵妃轮流敲打监视,受够了皇后和舒贵妃的明争暗斗,更受够了那不成器不管事,只顾着自己吸五石散快活的父皇!
就算是登基做了皇帝又能怎样?既不能辜负苍生黎民,又要在一群各怀鬼胎的权臣面前玩平衡,到什么时候才能喘口气?
他真想赶紧到能脱离他们这群人的年纪,独立出去,从此天各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不碍他的事了!
宫里熬人,每待一日都是煎熬,他活得浑浑噩噩,战战兢兢,连一副画都不敢留,生怕旁人从他的画作上解读出他有什么夺嫡之心,更是找不出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
这群各怀鬼胎的混蛋,还有那不顶用的父皇,都叫他看了就浑身难受,他怎会摊上个那样废物的爹!
至于婚事更是从未想过,他现在受制于人,自身难保,怎好再拖一个人下水。
“他走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他的背后响起,把沈承元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林……林曜……你怎么进来的!”
“就,走进来的呀。”
她动作极轻,这是所有猎人的基本功,刚刚趁沈承元沈盛启二人寒暄之时,她便躲进了角落处的衣柜,待沈盛启走了又静悄悄地出来,谁也没发现她。
“吓我一跳……”
沈承元蹙着眉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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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抱怨,只从墨色的袖子里伸出一只苍白如玉的手道:
“把另一只手伸出来,药还没上完呢。”
这次林曜大概其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乖乖地把未上药的手抬起来,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有茧子的指腹在他掌心的皮肤细薄处用力摩擦了一下,像一只小猫把自己的头拱到人类的掌心里,沈承元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处皮肤说不出的酥麻。
他不知这酥麻感从何而来,只强忍着,手指一勾,轻轻扣住了她的手,她手指骨节的坚硬从他的掌心传来。
他用另一只手拿起药瓶,用牙咬住药瓶顶上的团木塞子,轻轻一用力,便把那塞子拔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药粉独特的味道,称不上好闻。
沈承元低下头,很仔细地看着林曜手背上的伤口,林曜无聊,便一根一根地数起了他的睫毛。
伤口微微一凉,他精巧地把药粉洒在了她的伤口处。
“它快好了。”
林曜嘟囔道。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
沈承元刚说完便看见林曜一脸茫然的样子,便知道她没听懂,只好叹了口气。
他撸起袖子,胳膊肘上有个圆形的小疤痕,怎么受的伤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胳膊肘道:
“疤。”
他又用手指了指林曜的手背: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
林曜恍然大悟道:
“流血后的痕迹就叫疤?”
“差不多。”
她其实觉得手背上留点疤痕也不碍什么事,谁也不会看得那么细,只是毕竟她好久没被人这样关心过了,索性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谢谢。”
听到这声道谢,沈承元红了一张脸,赶紧背过身去冷冷道:
“你别误会什么,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看你有几分胆气,便把你收入麾下替我做些事罢了,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不轨之心”
这一长串……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林曜听见一长串的官话就头疼,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感觉他说的不像好话。
沈承元转过身,正好对上林曜的眼白,一时之间有些恼怒,果真是粗蠢之人,这般无礼,竟然敢拿白眼翻他!
“你怎的拿白眼翻我!”
“听不懂,又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她又光明正大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大声嚷嚷道:
“你是不是在拿我听不懂的话骂我?”
沈承元没想到林曜官话说得七扭八歪还这么爱顶嘴,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一丁点都不落下风。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气急,种种解释都在喉咙里淹蹇住了,满心只想着拿最简单的词同林曜把话说明白,匆匆道:
“我没有骂你,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你!”
6. 第 6 章
“哦”
林曜的眼皮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随后迈开步子,转身便走,只给沈承元留下了一个背影。
“……”
虽然沈承元贵为皇子,林曜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可此时他却想不到要计较她作为宫女的冒昧失礼,反倒被怔住了。
他抿着嘴,看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真是好生潇洒。
世上怎会有人这样对待他。
林曜走出了鹤亭宫,仰起头看蓝天上飞过的一只小鸟。
沈承元说不喜欢她其实也正常得很,她并不怎么往心里去,这世界上不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添沈承元一个也不多,只是她也没有待在讨厌自己的人面前碍眼的癖好,所以便走了。
别人不喜欢她,她就离开,绝不多待半晌。
七扭八扭,林曜拐回了属于自己的柴房。
晓真公公看见她,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脸上带着些许骄傲的神色,可语气里又带着埋怨:
“林曜,你可算出来了。”
他打开柴房的门道:
“瞧瞧,我给你弄了张床进来,还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呢……你一天到晚懒得跟什么似的,能糊弄就糊弄,哪收拾得利索?”
柴房照样四面漏风,里面放着一张别人不要的竹编窄床,上面一条旧被子,旁边摆着狭小的旧柜子,虽然捡满了破烂,但打扫得挺干净,里面没有灰尘。
林曜大笑,用臂弯勾着他的脖子:
“比之前你给我准备的狗窝强上不少。”
“什么叫狗窝!”
“只铺了张毯子,可不就是狗窝?”
晓真公公把林曜往一旁推了推,嫌弃道:
“别闲着,没让你躺下,赶紧去挑水送到锅炉房里。”
“哦,好。”
水井旁,林曜一扭腰,稳稳地便把两桶水挑了起来,她不像阿姐那般强壮,但很懂得使巧劲儿,但凡是宫里这些出力气的活计她都干的来。
锅炉房的太监烧火烧得满头是汗,顾不上因来的是个宫女而感到吃惊,只吩咐她再挑两桶水,顺便再搬点柴火来。
挑水,搬柴火,她负责的工作就这些,倒是没什么复杂的活计,也不用学什么东西,林曜心里觉得挺满意。
林曜觉得自己还没出多少力气,就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美滋滋地回到柴房里往床上一躺,睡了一觉。
这一觉从下午睡到了大半夜去,她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心里难免有些孤单,还要好久才能天亮。
她想小猫了,它那么幼小,又那么独立,可最后却死得那样惨……
她想要它回来。
林曜推开门,放轻了脚步,走到偏僻的花园里去,空气里弥漫着洇润之气、
她忽略了秀女和侍卫在假山后面偷情的声音,静悄悄地在地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合适的木材。
显然那对忘情的鸳鸯没注意到她,趁着明亮的月光,她把这木材打磨光滑,用锉刀雕刻出一个大致的小猫样子,揣着它一路回了柴房。
“喵喵……”
一只流浪的小黑猫走出来,缠着她的小腿,娇滴滴地叫了两声。
她低下身子,摸了摸小黑猫的头,心想曾经陪着她的那只小橘猫再也回不来了,不禁有些难过。
“你走吧。”
她用苍瑶语对着小猫咪说。
“喵——”
小猫被旁边掉落的树叶吸引了注意力,欢快地跑走了。
天蒙蒙亮,林曜躺在床上用锉刀仔细雕刻着小猫的五官,她手艺算不上顶好,可却把神韵抓得很准。
“林曜,起来干活!”
晓真公公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小猫木雕。
他把这摆件拿到了手里,没忍住仔细看了看……林曜顺着这木头的势,刻出了一个半坐半卧的小猫样子,虽有些粗糙,但胜在质朴可爱,看得晓真公公心头一动,若是在集市上见了这样的摆件,他愿意花二两银子来买下来。
“刻得倒不错,送给我吧。”
“不给!”
林曜单手把晓真公公压在漏风的墙上,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把小猫木雕夺了回来。
“这是我的小猫,不送人。”
“那你重新刻一个送给我,我要小鸟……你先别动,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给你拿材料来。”
被这么一说,林曜索性睡了个回笼觉,不知睡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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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被一串叮了哐啷的声音吵醒了。
晓真公公的嘴笑得合不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大块适合雕刻的木头塞到林曜手里,又把肩上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摊开——里面是一套雕刻用的工具,刻刀,锉子,敲锤,锯子一样不缺。
“这是黄杨木,我要做个能挂在腰上的小摆件,要圆形的,上面刻一只小鸟。”
晓真公公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林曜,你要记住,但凡是和龙,蛇相关的纹样一样都不许刻,否则整个鹤亭宫都得跟着掉脑袋。”
见林曜只专心致志地盯着那黄杨木看,颇为敷衍地应付了他两声,他便心中气恼,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道:
“别心不在焉!听见了没有!”
“听见啦听见啦。”
“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了什么?”
“不准雕刻蛇。”
“蠢材!重点是不准雕刻龙!”
“什么是龙?”
林曜的问题一下把晓真公公问得哽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好说:
“长条状的都不能刻,带鹿角鹰爪的也不行。”
她嬉笑道:
“好吧,你叫我刻什么我就刻什么,你不叫我刻的,我不刻就是了。”
晓真公公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道:
“好,这两日我不给你安排别的工作,你踏踏实实地做些小玩意儿便是了,吃饭的话,你就同干粗活的太监一起吃,不要有事没事就往三皇子跟前凑……对了,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反正他肯定不喜欢我。”
这个回答并不在晓真公公的意料之外,林曜的作风实在是太粗野了些,三皇子是明月般的人物,肯定看她不顺眼。
“那你便躲着点他走,别去丢人现眼便是了。”
她点了点头,动手把木头磨平。
一连三日,林曜皆在忙此事,早早就把沈承元抛到了脑后。
入了夜,柴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林曜躺在一张一翻身就吱吱呀呀的小床上,合上眼睛就睡了,她入睡一向很快,又十分警觉,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惊醒。
可是鹤亭宫里那张奢华的床上,却有一个人睡不着了。
7. 第 7 章
沈承元翻来覆去,一片一片的杂音飘进脑子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腾地从柔软的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下早已是一片乌青。
他在一片孤寂的黑暗里用力揉了揉双眼,咬了咬下唇,一连三日,那视线的主人都没来光顾……
被偷窥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按理来说他应该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睡下,可是他反倒怎么都睡不好。
昨日舒贵妃又来找他,啰嗦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他生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在脑子里把那些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盘了一遍,身子越发的沉重,大脑也疲惫,可却一时都不敢歇。
他轻轻叹了口气。
舒贵妃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生怕他去抢她儿子的皇位。
人在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林曜转身就走的那个背影,想起她梗着脖子同他顶嘴时的样子。
这几日他都没有看见过她……
为什么他那个时候要说出那样的话来……他郁闷地自己拍了两下自己的头。
这几日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翻了个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惦记着这种事,她不过是一个宫女,他们之间也就见了那么一两面。
他偏偏就总会想起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她那双盛满好奇和热切的大眼睛几乎是一下子冷了下去,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就是想见她。
拢共就睡了两个时辰,沈承元眼底满布血丝,不安地揣着手,在耳房附近走来走去……她毕竟是个宫女,不好在倒座房中与太监们合住,晓真公公应该会她单独收拾出一间耳房来吧。
他假装巡视检查,把耳房和倒座房都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也不见林曜的身影,反倒是晓真公公一直晃来晃去。
他今日像是很得意似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每走两步便要晃一晃腰带,把那腰上假充玉佩的木雕佩件炫耀一番,沈承元想看不见都难。
那木雕上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底下还雕刻上了叶子的纹样,晃来晃去,真如同小鸟活了一般。
他随口问道:
“晓真公公,内务府还有这样的东西么?”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是林曜雕刻而成的,她虽愚笨,可却会做这些工匠的活。”
听到了林曜的名字,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些庆幸似的,终于有个理由把她叫过来了。
“把她叫来,我在屋内等着。”
“是。”
他走进了鹤亭宫,用铜镜照了照自己,眼下一片青黑,眼中还有红血丝,明显就没休息好,这个样子可真谈不上好看。
过了三炷香的时辰,林曜才同晓真公公一起走了进来,他心中纳闷,这时间也太久了些,她究竟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他悄悄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脚底腾挪到她光洁的脸上,她神态自若,有些兴奋地左顾右盼,硬是没多看沈承元一眼。
他的眉瞬间拧成了一团,明明之前她都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
“晓真公公,你可知太监宫女对食是重罪?”
晓真公公的脸色瞬间变了。
对食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可太严重了,太监宫女是要被一起打包送进慎刑司的……再说他就算真对食也不可能是和林曜,这简直就是对他品味的侮辱!
他气急败坏道:
“奴才不可能和林曜对食!这可不是她送我的礼物……我付过钱了的!”
林曜之前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明显她没听懂对食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后半段,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高声道:
“呔!你何时付我钱了!”
他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串钱,往上一抛,铜板和铜板之间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一个子不差地落到林曜手里。
“这下我付了吧!”
眼看着晓真公公和林曜马上就要撕吧起来决一死战,沈承元从容不迫地清了清嗓子道:
“晓真公公,只要你对着林曜说一句我不喜欢你,我就相信你们二人之间没有对食。”
还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晓真公公便指着林曜的鼻子骂道:
“林曜,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他又补了一句苍瑶语:
“你这个脑子有洞的大蠢蛋!”
林曜马上用官话回嘴:
“滚!狗东西!”
两个人官话和苍瑶语混杂着骂了起来,受制于林曜的词汇量和晓真公公的素质,官话尚且还算斯文,可苍瑶语那可真是越骂越脏。
沈承元打断了他们两个的互喷口水,赶紧说道:
“好了,好了,我信了,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算什么样子,简直有辱斯文。”
他看着林曜,视线扫过她的脖子,她怎么连圆滚滚的耳垂都涨红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林曜,你的官话学好了没有?”
“没。”
她似乎不想和他说话,只回了一个简短的字,这种敷衍的态度一下子把沈承元惹生气了。
他只是不想和她有什么过多的牵扯而已,不是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是不愿意看见她……
结果她怎么就这种态度……
“你识字吗?”
“殿下,她连官话都说得不太好,怎么可能识字。”
“我在问她。”
他声音冷硬,面上难掩愠色:
“晓真公公,你出去。”
晓真公公一走,殿内又只剩下林曜和沈承元二人,四周空落落的。
她开始难以避免地觉得有些局促。
林曜尴尬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很忙,她一会儿挠一挠大腿,一会儿又吸一吸鼻子,小动作不停。
“林曜,过来。”
她就往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沈承元更是生气。
“坐在我旁边。”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春凳上,刚好能坐得下两个人。
林曜的面色有些为难,磨磨蹭蹭地坐了上去。
沈承元觉得自己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一下子热了起来,像是被放进了一个大烤炉,反倒是他开始坐立难安。
他悄悄地偷看着她的半边侧脸,清晰的线条和莹润的皮肤,还有那尚且残留着一抹粉色的耳垂。
案上就摆着一张宣纸,他把毛笔塞进她的手中道:
“写你的名字。”
她用握刻刀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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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握着笔,横平竖直地写了林曜两个字。
“你姓林?”
“姓是什么?”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树林里的宝石。”
她用苍瑶语快速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音调有些歪扭,但确实是“林曜”二字的发音。
“谁给你选的这两个汉字?”
“晓真公公。”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怎么她连名字都是晓真公公来取的。
林曜觉得有点渴,便拿起眼前的茶杯猛地喝了一口,沈承元咬了咬下唇,那是他刚用过的杯子,她怎么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用了起来?
难道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么?
“林曜,你同我说实话,你们当真没有对食?”
“对食是什么?”
“太监和宫女之间……不正当的接触……”
“什么是不正当的接触?”
她上半身晃来晃去,肩膀时不时碰到他的肩膀,沈承元觉得自己被触碰到的部分猛地烧灼了起来,他用折扇遮住自己的早已涨红的脸,心想这便算是不正当的接触了。
“就是……就是……”
他搜肠刮肚地找林曜能听懂的词。
“就是假装两个人是夫妻。”
“夫妻是什么?”
“就是像你爹和你娘那样。”
“爹又是什么?”
她有些烦躁地看着他,他怎么净说一些莫名其妙她听不懂的话?
“那你娘和谁生活在一起?”
“太姥姥和小舅舅。”
“啊……”
沈承元的话全梗在了喉咙里,他觉得自己还是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比较好,他不想再戳中她的伤心事。
他觉得他肯定是误解她了,她看起来对于这方面的事还完全不懂呢,虽然储秀阁的姑姑应该教过,可她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姑娘肯定是一窍不通。
她看着他红着脸扭扭捏捏的样子直纳闷,问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跟他钻没钻过树林子?”
林曜的直白让沈承元大为震惊。
“钻树林子不是得下半身和下半身摞在一起?他下面不是都切了么?还怎么钻树林子?”
她低声骂了句:
“这都不懂,蠢蛋。”
这句辱骂清清楚楚地听在了他的耳朵里,沈承元的脸憋胀地通红。
他尚且不知具体是个怎么摞法,只懵懵懂懂地知道那么一丁点,她怎么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呢?
憋来憋去,他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林曜,你太粗俗了些……”
“嗯,每个人都这么说我。”
她心不在焉地踢了踢腿,继续问:
“花鸟使在什么地方?”
她得找个机会把掳走她的那个花鸟使弄死。
“十年前舒贵妃提议设立花鸟使一职取悦陛下,花鸟使们一般不在宫里。”
她把沈承元的这句话一字一句地记在了心里,没说话,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心里仔细盘算了一遍。
这个意思是,她被抓进来,是“陛下”和“舒贵妃”一起决定的,其余人不过是听从他们两个的命令。
那这两个岂不是都该杀……
8. 第 8 章
她晓得舒贵妃应该是个女人,晓真公公告诉过她,脸上挂着笑的就是舒贵妃,从来不笑的就是皇后,天天和小公主待在一起的就是李美人。
而陛下就是皇上,就是真龙天子,这个姑姑教过她的。
可是龙长什么样?她一个人能活活掐死一条龙吗?
晓真公公说过龙和蛇长得差不多,她倒是懂如何掐住蛇的七寸,可若是大蟒可没法徒手掐死。
她看着沈承元纳闷,既然皇子是皇上的儿子,那便是龙的儿子,想必那盘踞于皇位之上的应该是条雌龙,可是一条龙怎么能生出一个人来当儿子呢?
难道人和龙还能配上么。
“龙长什么样?”
她知晓要把自己最隐秘的复仇心思给藏起来,便补了一句:
“晓真公公叫我千万别雕刻龙,可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生怕一不小心就刻出来类似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让沈承元有些犯了难,想了一会儿道:
“我床上绣着蟒,蟒和龙长得差不多,你看看便知道了。”
“好。”
她直接轻车熟路地跟着他进了卧室,他拉开床上的帷帐,里面绣着蟒纹。
“就长这个样子。”
她把大半个身子都伸进他的床铺里,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索性躺下了。
嗬,好奇怪的大蛇,有爪子,表情也狰狞。
要徒手杀死这样的怪物可不容易,她觉得自己得多锤炼筋骨才行。
蟒有角,有鳞片,她可以把这些拔下来当战利品带回去。
沈承元离那张四方的大床拉开了半步的距离,急匆匆道:
“林曜,赶紧出来。”
他忍不住涨红了脸,她怎么敢直接躺倒在他的床上呢……
“别催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她双眼直直盯着那张牙舞爪的蟒,在脑中盘算着怎么打败那怪物。
“林曜,你这样算什么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还穿着外衣呢,那么脏,就躺到我的床上来……”
“那我把外衣脱了就好了吧。”
她便在半透明的帐中作势要解自己身上的腰带。
“别……你千万别……赶紧下来……”
林曜的两只脚伸在帷帐外,露出一截细长玲珑的脚踝,沈承元眼神躲闪,慌慌张张,耳朵根又红了几分。
“好啦,我看完啦。”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歪着头,往前走了几步,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嫌我脏?”
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解释:
“不是……你不能躺到我的床上去……”
“为什么?”
他从心底搜刮了一个词出来:
“这样……这样是不正当的接触……”
说出来后,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还好提前教过她,这个词终于算是用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林曜,不要胡闹,记住你是宫女,负责端茶倒水,平时晓真公公给你派什么活你就干什么,不要自作主张,进我寝殿里实在是不合适,别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哦。”
她只冷淡地应了一声,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沈承元坐在春凳上,林曜站在一旁,想起他方才说的“端茶倒水”四字,便拿起案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了他的面前。
他想也没想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后才想起来这杯子她刚刚用过,不知怎的,他嗓子忽然觉得紧了起来,一阵渴意团在喉咙里,手指捏紧了杯子,又多喝了一口。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她只静默地站在一旁。
一位脸上带着笑意的贵妇人款款走了进来,沈承元低头一看,林曜已经规规矩矩地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四平八稳:
“奴婢参见舒贵妃娘娘……”
他看着林曜规规矩矩的样子,不禁腹诽,什么嘛……原来她懂得怎么行礼啊,原来是个看人下菜碟的。
沈承元只小声催促道:
“下去吧。”
“是。”
舒贵妃的脸上总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裳,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衰老痕迹,甚至老得比皇后还要快,她的眼睛很大,眼角垂了下来,眼睛微微向外凸着……二皇子的眼睛同她一模一样。
她只打量沈承元了一眼,他如今十七,越来越像生母宋赋雪,从眼角到鼻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总沉着一张脸,便少了宋赋雪那股子摄人心魄的妩媚风流。
宋赋雪美貌远胜舒贵妃与皇后二人,可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大臣献上来的玩意罢了,原本是不值得皇后动手的……
真正让皇后忍无可忍的……是宋赋雪诱哄皇上吸五石散。
不过她永远不会告诉沈承元这件事,只会一味强调,是皇后下令杀了宋赋雪。
想想皇后也真是时运不济,长子夭亡,宋赋雪弄出这档子事来的时候,皇后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便趁这个机会将沈承元过继于自己名下。
结果因皇后操劳过度,最终腹中那个胎儿也没能留下来。
自从皇上吸上五石散后,宫中便再也没有子嗣出生,皇后就这么白白错失了收养沈承元的机会,再也没能怀上孩子,恨宋赋雪更甚,连带着也不喜沈承元。
这么多年,皇后替皇上操持朝政,她替皇后操持后宫,二人之间一直维持着诡异的默契。
她不恨皇后,皇后也不恨她,可谁也不会放过谁,一旦一个彻底得了势,势必要消灭另一个的性命。
她绝不会让她得逞。
昨日二皇子沈承启告诉她有个宫女同沈承元交好,今日她便来考验一二,宫女虽出身微贱,可未必安分,这宫中的荣华富贵拜高踩低看得多了,照样会有争权夺利之心。
虽说她觉得沈承元野心不大,但到底还是斩草除根来得好……
她坐在一旁,先是同沈承元拉了几句家常,又开始打探那宫女的消息。
沈承元表情有些为难道:
“娘娘,林曜她是异族,很多官话都听不懂,若是有冒犯,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听到此话,舒贵妃绷紧的表情缓和了几分,可沈承元却心不在焉。
他感受到了那宛如细雨一般的视线,织成一张大网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浑身的肌肉绷紧,战栗了起来。
这视线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是林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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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林曜,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他!一定没有错!
沈承元的腿绷紧了,兴奋起来,那感受顺着他的脚底一路向上,竟然传达了一个下流的讯号。
将舒贵妃送走后,沈承元坐在椅子上,声音微微颤抖道:
“林曜,出来,我知道你在。”
“嗯,我在呢。”
她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他的身后,只轻轻问他:
“你不喜欢舒贵妃对吗?”
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因她的出现而变得和缓下来。
“嗯。”
“那你要不要我帮你……”
杀了她?
后半句话堵在林曜的喉咙里没说出来。
她抿起双唇,转念一想,她凭什么帮沈承元杀舒贵妃?他刚说过讨厌自己这种过分的话。就算舒贵妃该杀,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和沈承元没一丁点关系。
她只听到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
“你能帮我什么?”
他抬起眼皮,眼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添了几分媚意,像是在故意勾人似的看着她。
“嗯……我可以帮你很多,比如说,你有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
这些事对于林曜来说无非是出个耳朵,听他说些话罢了,反正太复杂的她也听不懂。
“真的吗?”
“真的。”
“你不会暗中评判我,讽刺我,嘲弄我?”
“说实话,太复杂的事我听不懂。”
他忽然死死地扣住林曜的手腕道: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舒贵妃并非我亲生母亲,我母亲死的早,她顶替了那个位置,只是一直假装关怀我……一直以来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真心待我,全部是些算计……林曜,你会只站在我这边吗?”
她没听太懂,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林曜,你点头了,那你逃不脱了。”
她只静静看着他。
他忽然睁大了双眼,漆黑的瞳仁旁有一圈血丝,额角青筋鼓起,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双手死死握住她的双手,她把手往回扯了扯,可是没挣开。
林曜站着而他坐着,她几乎是俯视地看着他,一下明白了这是求她垂怜的眼神,便轻轻把头靠在他的头顶。
“嗯。”
她抽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几乎把他整个人圈进她的怀里。
沈承元全部的血液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可心脏却不停在胸膛里乱撞,变得像一只马上要冲破茧蛹的蝶。
他仰起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轻轻抬起手,摸了一下她下颌边缘细软的皮肉,便快速把手收回去了。
一层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来,他这是怎么了……变得好像不是自己了一般……
“松开我……”
“嗯。”
林曜只是想安慰沈承元,便把手松开了,想起来他并不喜欢她,估计也不喜欢她这样呼噜他的后脑,便索性往后退了两步。
“林曜,三日前你为何要偷看我睡觉?”
他索性戳穿了她。
林曜瞬间僵硬住了,结结巴巴地说:
“那……那我不看就是了……”
“我允许你来看。”
9. 第 9 章
“啊……”
林曜呆呆地愣在原地,她实在没想到沈承元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之间竟木在了原地。
他把脸撇到一旁道:
“原本以为你是个不懂规矩的,才对你多加纵容,却没想到你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偏生对我无礼。”
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听懂。”
“我问你,为何对舒贵妃行礼,不对我行礼?”
林曜呆呆地看着他,心想无非是因为沈承元和她一样大,她觉得同样是小孩子,他不会同她一般计较。
“……”
她瘪了瘪嘴,什么都没说出来,索性道:
“我就是不想。”
沈承元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道:
“罢了,我允了。”
“哦,那我回去了。”
林曜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转身便走了。
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让沈承元觉得有些恼怒,他怀疑林曜是喜欢他的……
如果她不喜欢他,为何要来偷偷看他睡觉?为什么会不嫌他身不由己?为什么要在他情绪失控的时候抱住他,安慰他?
他时不时就会想她是不是喜欢他……
“不许走!”
“怎么,你要留我吃饭么?”
她动了动鼻子,已经闻见饭菜香味了。
“……”
沈承元沉默了半晌,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大大咧咧地往餐桌旁一坐,大有一副死皮赖脸蹭饭的样子,来送饭的晓真公公看着她自在的样子,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
他刚想把林曜大骂一顿,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
“添一双筷子。”
不是……这是个什么情况?
晓真公公愣了半晌。
“没听到么?我让你添一双碗筷来。”
沈承元不耐烦地催促道。
晓真公公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连连称是,心想这事真是好奇怪,沈承元怎会想到要和林曜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一定是她太死皮赖脸了,他没好意思把她打发走……
桌上摆着一盅炖鹿肉,一盘龙井虾仁,一碟清炒菜心,还有几块桂花糕。
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夹了一大筷子鹿肉,配着米饭全部塞进了口中,至于那龙井虾仁和清炒菜心她看都不看。
这吃东西的口味好熟悉啊……
“你若是饿了便光明正大地跟我说,何必鬼鬼祟祟地偷吃?”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两声。
他怔怔地看着她素色的唇瓣,她没涂胭脂,头上也无一件装饰,像一片从未被人踩过的白雪地,干净又苍茫。
沈承元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即使他对她好,她也不会往心里去,林曜她就是这个样子的。
到了夜里休息的时候,沈承元想都没想便躺在了床上,可却被一阵陌生的皂角淡香包围。
他一侧身,看着床上被拱过的褶子,眼前忽的闪过一片白,林曜纤细的脚腕搭在床边晃来晃去,身子便整个压进床上。
他伸手去摸了摸那拱起的褶子,上面早就不再残留她身体的温度。
可他却觉得烫得要命。
这点怪异的想象一下子唤起了他从未有过的欲念,他理智断了线,手腕用力,一边的手指捏住一只苍白的玉螭龙腰带扣,咔嚓一声错开了。
结束后,他自暴自弃地问道:
“林曜,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他。
他把衬裤往上拉了拉,这不过是再意料之中不过的事。
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沈承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咚咚咚”
他听到一阵若隐若现的扣门声。
“进。”
他躺在床上,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
“三皇子殿下,您可是在找林曜么?”
走进来的是提着灯的晓真公公。
沈承元翻了个身,不想被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啊……被听到了……
那种状态下说出的呓语实在是没法在清醒状态再说出口,他要怎么同旁人解释?
烦躁感油然而生,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不必管,梦呓罢了。”
“是,奴才退下了。”
那种烦躁感直到次日清晨都没从身体里消失,他控制不住地在鹤亭宫里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林曜。
她究竟住在哪呢?
罢了,到该沐浴的时候了,先沐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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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腾腾的锅炉房里,林曜忙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左手一桶热水,右手被塞了两桶。
她高声叫道:
“一只手拎不了两桶水,再找个人一起拿!”
烧热水的太监骂道:
“三皇子殿下要沐浴!快去把水拿到浴池里,你是粗使丫头,什么都不懂,还不多卖点力气?”
“至少得有个扁担!”
“没有!用手拎着!”
哐当——
三个装满水的桶被丢到了地上,林曜鼓着脸,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太监,开始犯倔。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又不懂怎么伺候人,可不是只能做些出力气的活?赶紧把三个桶全拎上!”
原本这个活是应该两个太监一起干的,可是今日一个太监告了假,另一个太监素日里与派粗活的大太监交好,也可以闲着,粗笨活计便全都堆在了林曜头上。
“不是拿东就是拿西,我今日都忙一天了!没完没了地使唤我!”
她觉得自己的官话很有进步,直着脖子一口气全部骂了出来。
“跟我说没用!跟大太监说去!好歹先拿两桶水过去吧,不然三皇子要发火了!”
她看着一桶桶热水叹了口气,罢了,先拿两桶吧。
一边的胳膊提着一桶水,林曜一路走进了浴室。
里面是个凹陷下去的浴池,旁边摆着铺了异域进贡白麻布的柏木卧榻,卧榻旁的短茶几上摆着银盘,上面是水灵灵的一串葡萄,和盘子一起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可是林曜现在却无甚胃口去吃,那太监催得她烦躁,她只想赶紧把活计干完再顺手偷拿几个。
麻利地把水倒进浴池,林曜拿着两个空桶又回了锅炉房。
浴室内,沈承元莫名其妙地魂不守舍,只觉得大脑浑浑噩噩,衣衫尽褪,缓缓走进了浴池。
嗯?今天的水怎么有点少……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林曜饱满的双颊红彤彤的,脑门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却很干涩,一边拎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大喘着气儿,迈着大步子就往里进。
蒸汽散去,林曜径直走进浴室,汗顺着纤细修长的脖子一路流进领子里,这一幕被沈承元一丝不落地看在眼中。
沈承元一下怔住了。
10. 第 10 章
他赶紧把整个下半身都缩在水里,双手捂住上半身,咬牙低声怒道:
“快出去!”
林曜一个宫女怎会在这里……不知道男女之间要避嫌么?难道她有意要让自己荒淫?
突然闯进他的浴室,她究竟是处心积虑还是无意为之?
林曜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翻了个白眼,把两桶水一前一后倒进池子里,烫得沈承元光洁的后背开始泛红,用不太熟练的官话扭着嗓子说道:
“不用我打水,那我就去休息了。”
她也觉得撞见沈承元沐浴十分尴尬,但好在也没看见什么要紧的部位,快速转过身,顺手揪了两个葡萄塞进嘴里。
啪叽——扑通——
她转身太快,地面又滑,一不小心往后倒进了微微发烫的池水里,溅起一大片苍白的水花。
“嘶——好痛——”
沈承元倒吸一口冷气,来不及躲开,便被突如其来的少女砸了个满怀。
她落下得猝不及防,因惊讶而张着嘴,门牙狠狠地磕在了沈承元的肩膀上,震得牙根酸痛。
“啊——我浑身都湿了……”
她捂着自己的门牙,哆哆嗦嗦地说。
他的手还扶在她的腰上,她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活鱼似的腰肢一扭,他便像是手被烫到了似的,赶紧缩了回来。
她正对着他,整个上半身都湿透了,衣衫沾了水便像化了似的挂在身上,沈承元赶紧背过身去,把手伸进水里按住某处。
“还不赶紧出去!”
浴池里静得可怕,沈承元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地落到林曜的耳朵里,她嘴里赶紧叽里咕噜地骂了一大串苍瑶族的脏话,用来盖住他粗重的呼吸,
她把裙子撩起来,露出两双修长矫健的腿,双手双脚并用,有些狼狈地从浴池里爬出去,鞋子也湿透了,热腾腾地闷在脚上。
“真倒霉!”
她重重地关上浴室的门,径直走进了沈承元的卧室里。
他的卧室内摆着一面能照到全身的西洋镜,林曜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清晰的下颌线,修长白皙的腿,琥珀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和深棕色的头发……她从未把自己的长相看得如此清楚过。
可如今她湿淋淋,看起来可怜兮兮,衣服几乎等于没穿,即便她有自信能躲开所有人,也不愿意这个样子在太阳底下走。
其实狼狈一些也无所谓,可是她不喜欢自己看起来可怜,那不是一个战士应该有的样子。
她沉默地打开沈承元的衣柜,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坐在他的床上,两眼放空,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沈承元才从浴室里出来,他没注意到林曜坐在他的床上,有些恹恹地从衣柜里拿了中衣随手穿上,又想上床去随便躺一会儿。
他伸手想撩开帷帐,却只摸到了她湿漉漉的头发,猛地把手缩了回来,低声道:
“林曜,你怎么没走!”
她沉默了半晌,说:
“没衣服穿。”
“……”
确实,她现在浑身都湿透了,脱掉了鞋子,并着腿蜷缩着坐在他的床上,这个样子确实是没法出门的……看起来特别倒霉……
他轻声道:
“你先进去洗个澡,我叫人给你重新拿一下衣服?”
她沉默地点点头,赤着脚踩在绛红色的地毯上,往浴室的方向走。
沈承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红着脸拦住了她道:
“别进去!得重新换水。”
“没事,凑合洗。”
河水她都能进去洗,沈承元用过一次的水算得了什么?
他的脸又涨红了几分,急切地伸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道:
“真的不行,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
他又补上了一句:
“听我的!”
他让林曜裹着他的衣服坐在椅子上,自己去衣柜里找了件轻便的外套穿上,头发半束起来,急匆匆地走出去找晓真公公。
沈承元单独把晓真公公留下,其他人撵出去,小声道:
“林曜拎着两桶水来浴池里倒水,结果一不小心跌进了浴池里,现在浑身都湿透了……”
“如此鲁莽冲撞了您,我带她去领罚。”
“什么领罚!你切勿声张此事,再悄悄地给她拿身干净的衣服来……她鞋子也湿了,也得换,全部都要一模一样的。”
晓真公公立马心领意会,连忙称是。
“水也换一池新的,让她进去好好洗干净再出去,你来负责。”
晓真公公的脸色变了变,强颜欢笑地应和道:
“殿下,今日干粗活的人手少了些,郑公公便叫林曜顶上,可没想到竟出了这种岔子……您稍微多等一会儿,我再叫人来换水。”
他点点头,催促了两句,便急匆匆回到卧室了。
她没走,裹着他的衣服坐在椅子上,他打开门,凉风顺着门缝嗖嗖地钻进来,林曜没忍住打了个寒战,一直穿着湿透的衣服实在是太冷了。
“……”
她头发还不停地往下滴水,披着的外衣都潮了,这个样子会生病的。
沈承元皱着眉,一言不发地从衣柜里又找出了一件中衣,又挑了一件厚实的外衣递给了她。
“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干的吧……晓真公公说还得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关上了门,让林曜自己换衣裳,他越等越觉得喉咙焦渴,急匆匆地敲了敲门,低声道:
“林曜,你穿好了吗?”
“差不多……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地上摆着一团湿透了的衣裳,半截嫣红的小衣从缝隙里露了出来。
林曜坐在他的床上,里面的中衣倒是穿好了,可是外衣却松松垮垮,她只一味低着头摆弄胸前那两根带子。
玄色的外衣太沉重了,不称她琥珀色的眼睛,他觉得她穿浅色的衣裳应该会更好看一些。
她叹了口气道:
“带子不会弄,就这样吧。”
“……”
沈承元也只随便应和了一声,默默坐了下去,道:
“此事你不要声张。”
“什么事?”
她歪着脖子,侧过脸去看着他。
“别告诉别人你今天掉水里了,还在这里洗了澡换了衣裳。”
她忽然一扫先前的阴霾,眯着杏眼咯咯笑了起来:
“这么倒霉的事……我告诉别人干嘛?沈承元你在逗我呢。”
他面色有些窘迫:
“你知道就好。”
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我想家了。”
“为什么忽然想家?”
“冷的时候,饿的时候就会想家。”
沈承元觉得她这么没心没肺,一定是肚子饿了才会不开心,便拿了一盘自己觉得没胃口的水晶饼递给她,她没拒绝,拿起点心便塞进了口中,安静地嚼了嚼。
一口气吃了三块甜腻的水晶饼,林曜也觉得喉咙顶得慌,便把盘子放到一旁去,说:
“其实我也没有多想家,我只是心里纳闷,明明我娘和我阿姐对我也没多好,我为什么还是会想她们呢……”
说着说着,林曜的鼻头发酸,眼睛里涌出了一点点泪花,她憋着气,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
“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不想想她们的。”
“……”
沈承元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手攥紧了,指甲嵌进手心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亲娘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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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雪长什么样子了,她只在他心里留下了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只是每次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他都能透过自己的面庞看到她。
“至少你娘还在人世间……我娘亲……早就不在了……我只听旁人说过,她狐媚惑主,为天下所不容。”
他烦躁地攥紧了拳头,道:
“你应该听不懂吧……反正意思就是,她不好……反正别人都告诉我她不好。”
“我娘也不好,她要么就想着我阿姐,要么就照顾我弟弟,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差点被野狼叼走,我姐一脚把我从屋外踹到屋里,又一脚把我从屋里踹到屋外。”
沈承元看着她诚挚的琥珀色双眼,静静地叹了口气,皇室的那些恩恩怨怨就算是林曜到了下辈子也理解不了。
他斜斜地瞟了她一眼,不过这样也好,什么都不懂就没有相应的烦恼了……
虽然他在宫中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角色,但林曜更是无根无基,他至少算是个皇子,还能护得住她。
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把沈承元从思绪里一下拉了出来,略带湿润的墨色双眼看向门的方向。
是晓真公公的声音:
“殿下,水打好了。”
“进来。”
晓真公公作了个揖,缓缓走了进来,沈承元也站起了身:
“你带林曜去收拾干净吧,我先出去。”
他利利索索地走了,屋里留下林曜和晓真公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晓真公公烦躁地挠了挠头,用苍瑶语夹枪带棒地问道:
“林曜!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从床上站起来的意思,把脸撇到一旁去,叽里咕噜地回答:
“就是一不小心摔水里了呗。”
“说清楚,是什么时候摔的,摔的时候水里有什么?”
“……”
林曜沉默了半晌道:
“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干得慢一些也正常吧,我倒水倒到一半的时候,沈承元就进去洗澡了,我没看见他,倒水的时候吓了一跳,就摔进去了。”
晓真公公听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单手捏着她的后脖颈子吼道:
“谁准你对三皇子殿下直呼其名的?而且你今日闯的祸未免也太大了!”
“啊?他同意我这么叫他了。而且他也没生我气吧,我是不小心的。”
他忽然发现林曜袖子上绣着的银色蟒纹,被吓得往后一连退了三步,她一个小小宫女,竟然穿着三皇子殿下的衣服!
不仅没罚她,还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穿……蟒纹锦绣就裹这么根死木头!三皇子殿下未免对她也太纵容了些吧……
要知道沈承元是个敏感多思的人,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怎会对林曜宽限到这个地步?
晓真公公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上突突跳着,用力揉了揉,道:
“林曜,三皇子殿下纵容你,可你不能因此就飘飘然,顺杆子上爬,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事……得好好跟他认错懂吗?”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苦口婆心:
“他今日高兴了纵容你,明日疑心起来就能罚你,你还记得我告诫过你什么吗?想在宫里生存,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做事,你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一个人是敌不过一千个人的。”
林曜抱着袖子坐在床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双眼放空,明显就是在走神,晓真公公气得牙根痒痒,抬起腿就踹了上去,却被她轻轻巧巧地躲开了。
“还敢躲!赶紧去洗澡!真是不想跟你说话!烦死人了……”
他把装着换洗衣物的竹篓塞进林曜手里。
“洗完了换上这个,里面有麻布,把身上的水全都擦干净了再穿。”
“我又不是傻子。”
她对着晓真公公翻了个白眼,利利索索地进去了。
11. 第 11 章
他对着她进去的方向大骂几句:
“三皇子是天家贵胄,岂是你一个丫鬟婢女可以造次的!你不听劝,迟早有你掉眼泪的时候!”
她咚的一声把门关上,气得晓真公公猛地跺了几下脚,林曜在想什么,他心中还能不知道吗?无非是因为三皇子待她有几分宽容,便觉得自己能和他称兄道弟哥俩好了,简直幼稚至极。
等着吧,迟早有她后悔的时候,就算三皇子现在纵容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这点好随时都可以收回去,在宫中这么多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林曜已经洗完了,换好衣服,缓缓走出来,她用麻布擦着滴水的头发,可是潮湿的厚发没那么容易擦干。
晓真公公心中气急。三皇子的吩咐是要让她看不出来异常,可是那么厚的头发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干的。
她若无其事的走到镜子前面,用昂贵的紫檀木梳子开始梳头发,她手劲儿挺大,一只手抓着发根儿,另一只手握着梳子使劲的往下拽,深棕色的头发不仅卡进了昂贵的梳子里。还落了很多在厚厚的地毯上。
“谁准你用三皇子殿下的梳子呢?赶紧放下,害得我还得收拾。”
“我就用,你管得着吗?”
“你……你……唉。”
晓真公公歇了气儿,认命地去拿了扫帚过来,默默的把她掉的头发全部清理干净。
收拾完后,他走了出去,把林曜反锁在里头。
沈承元坐在外面,乌发披散下来,静静地端起半盏残茶抿了一口,眼睛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晓真公公不想去揣测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纵容林曜,只向他请示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三皇子殿下,林曜的头发还是潮的,我挑个僻静的地方把她带回去吧,躲开他人的视线就是了。”
“嗯。”
他把门打开,林曜就像一条被关久了的野狗似的急匆匆跑出来,沈承元抬头看着她,她编好的两个辫子盘在头的两旁,用非常素净的短银簪固定住,潮湿的深棕色发丝像紫檀木一般,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忽然开口说道:
“林曜,你的发式和之前不一样。”
她忽然把两个琥珀色的瞳仁调转过来看着他,问:
“哪里不一样?”
“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这样的发式。”
“无所谓,就这样吧。”
他低下头去:
“你进了鹤亭宫,出去之后,发式变了……你觉得别人若是看见了会怎么想?”
晓真公公被震惊得嘴唇哆哆嗦嗦,他没想到沈承元竟然会说这种话。
他为什么轻轻皱着眉,一副问心有愧的样子?
晓真公公内心大叫不好。
林曜要倒霉了。
他不想看她死。
他早就是个阉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她不一样。
林曜应该在鹤亭宫混吃混喝,磨磨蹭蹭地把自己糊弄到二十五岁,然后拿一笔银两回家,骑着鹿,背着弩箭,漫游于山野之中,像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当个出色的猎人。
她不能变成那种被临幸上一两次的秀女……被打发到冷宫里,一边沉溺于昔日的虚假荣耀,一边独守空房,当个活着的死人,浑浑噩噩空度余生。
他握紧了拳头,略带责备地看着她,很明显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浑然不知,单纯,天真,丝毫不知道那一点好感背后的残忍之处。
“林曜!赶紧回去,你就是干一辈子粗活的命,别一天到晚老想些有的没的。”
她嘟囔着嘴,颇为不悦道:
“知道啦。”
一道如针一般的视线打在了他的脸上,晓真公公惊愕地扭过头去,对上了一双带着警告的眼睛。
沈承元在用眼神告诫他闭嘴。
常年被人伺候,沈承元难免会有一些上位者的架子,这一眼看得晓真公公膝盖发软,几乎想跪地求饶。
可他却站住了,嘴角抿紧了往下扯,带上了几分倔强。
“林曜快走,别再给殿下添麻烦了!”
沈承元掷地有声道:
“不是麻烦。”
晓真公公伸手想去扒拉林曜的肩膀,叫她快走:
“林曜你……”
“我在跟她说话,闭嘴。”
沈承元低声打断,她抬起头,与沈承元四目相对。
“林曜,你不是麻烦。”
她愣了一下,傻傻地定在原地。
他是在试图安慰她吗……忽然被这样对待,她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窘迫地抓紧了衣袖。
“那……那我先回去了……”
晓真公公在她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催促她快走,她怯生生地回头看了沈承元一眼,便迈开步子走了。
走出鹤亭宫,他拉着林曜的袖子,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去,眉头锁死,低声骂道:
“林曜!你真以为三皇子是什么好人么!他今天纵容你,回头对你厌弃了便能杀你!离他远点懂不懂?”
她像只倔驴一样一动不动,被晓真公公晃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
“你小题大做。”
“林曜,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皇帝和一位男子是……是好朋友。在他们两个关系好的时候,他觉得这个男子把桃子分给他吃是友好的表现。但是等他对这个男子厌弃了后,便要计较他对他的不敬了。”
他想用林曜能听得懂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明白。
“三皇子地位高,你地位低,他随时都能杀了你。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得对他有防备之心才行,不能真的觉得你们两个是好兄弟了。”
他咬咬牙,一狠心说道:
“他是不可能永远对你好,永远喜欢你的。”
“啊?”
林曜一脸迷糊的样子,晓真公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净在这瞎扯,认字多了也有坏处,他肯定是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
“他没在喜欢我吧?一天到晚净瞎想。”
晓真公公翻了个白眼,气的直跺脚,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林曜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新衣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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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香喷喷的,可还是得回到那张又硬又冷的小破床上。
天色黑了,她猛地向后往小木床上一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让林曜一下子产生了了几分困意,那困意越来越大,吞噬了她,便入睡了。
而沈承元却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久久不能平息下来。
一根深褐色的发丝卡在他枕头下面,他伸手去把那发丝拉出来,握在掌心中,手指与发丝纠缠在一起,心脏猛地搏动了起来,像一只即将冲破茧的蝶。
林曜……
他身子猛地发热,好像重新泡回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水里,她湿透的衣服,柔韧的腰上传来的触感,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红着脸把她从浴室里推出去,又把身子重新泡回了那一池温热的水里,手也伸向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他不该这样做的,他害得她湿着衣服等了他半晌,如今天气已经转凉,她会不会受了风寒?
细微的血腥味从齿尖传来,他牙齿咬得下唇出血。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一旦知道了便回不去了,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从腹中一路上升到心脏,拉扯出酸涩的滋味。
“晓真公公……”
他捂着胸口从床上坐起来,双足踩进带着凉意的鞋子。
“奴才在,可有什么吩咐?”
“去命厨房烧一碗姜糖水。”
“是,奴才这就叫人给您送来。”
“不,给林曜送去。”
“……”
晓真公公沉默了半晌,道:
“是。”
端着厨房的伙计加工加点煮好的姜糖水,晓真公公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
“林曜!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倚靠在床旁边的墙上。
“晓真,你来干什么?”
“喝!”
他把微微有些烫手的碗塞进了她手里。
她没说话,咕咚咕咚地把一碗姜糖水都喝了,又把空碗塞回到他手里,晓真公公什么都不说,只看着她冷笑。
什么都不懂也好,有时候知道的事少,也就没有那么大的风险。
“睡吧。”
他绝口不提是沈承元命他送来的。
她躺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求苍玉娘娘赐她美梦。
“什么狗屁苍玉娘娘,都是假的,也就你还信。”
他冷言冷语地讽刺了几句,还不等她冲上来揍他两拳,便扭身走了。
林曜没搭理他,翻了个白眼睡了。
一个半时辰后,林曜被尿意憋醒了。
糖水喝多了起夜,她便扶着墙起来,去偏远的茅房方便,出来的时候却听见了压着嗓子,又尖又细的吟哦之声。
她知道这是有人在偷欢,不免有些尴尬,只当听不见看不见,便匆匆要走。
她的手心忽然被猛地扣了一下,连着袖子也被拽住,只听见一个娇媚沙哑的女声从下方传来:
“一起来呀。”
12. 第 12 章
她用另一只手攥住袖子,用力把自己往上拔,那女子手指竟如钩一般,死死拽着她的手腕,一具赤条条的女体就这般从树丛里被她拔了出来。
“松开!松开我!”
“小妹妹,姐姐都见过你好几次了……可愿与姐姐一起得尝此中滋味?”
“不……不了……”
林曜生怕把别人喊来,嗓音压得很低。
“你再不松手,我动手揍你了!”
“切……”
那女子不屑地嗤笑一声,松开了手,搂住那赤身侍卫的脖子,亲了一口,俯身在他耳畔送他一个滚字,推开了他。
她站起身披上松松垮垮的外套遮羞,倚在树旁,对着林曜斜斜地抛了个媚眼。
月光下,林曜把她的容貌看得很清楚,她长了一个高高的尖鼻子,眼角微微松弛向下,唇上的胭脂全是花的,流露出一种腐败的媚态。
一般来说和流露出衰败之态的人走得太近总是没有好事,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便往后退了两步。
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退却,眼神光一寸一寸地在她身上挪着,咯咯笑了起来:
“小妹妹,姐姐叫苏翩翩,算是储秀阁的秀女吧……八年前被临幸过一次,如今只想快活一天算一天,你别嫌弃我性淫,都是花鸟使做的孽,把我从家里掳来了。”
林曜被家中的阿妈阿姐呼来喝去的习惯了,对年长一些的女性本能地多了三分敬重,便站在原地听完了苏翩翩说的话。
听到她谈起自己也是被花鸟使掳来的,林曜觉得鼻头发酸。
“你也是被花鸟使掳来的?”
“自然是了。”
苏翩翩说起话来的时候眼角带笑:
“妹妹,你是苍瑶族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住在刮叶山下,一看便知道咯……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林曜。”
“林曜妹妹,有人告诉过你,你很漂亮吗?”
“哎?”
“准确来说不是漂亮,而是你的样子特别特别讨人喜欢。”
她的双眼扫过她平直的肩膀,又在她修长矫健的腿上挪动着,林曜有紧实的皮肤,密密的厚发,英气勃发,她贪恋地用双眼吸食着她旺盛的生命力。
“恐怕男孩子会忍不住关注你,对你……想入非非吧。”
“你胡说!”
林曜虽然听不懂想入非非是什么意思,可却读懂了她那暧昧中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涨红了脸。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好了……妹妹,不逗你了……”
苏翩翩收起了笑意,道:
“曾经的我是什么样……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掳走我的那个人叫李思齐,十五日后他会进宫一趟,再送来几个刮叶山下的姑娘顺便领赏,以后他就不干花鸟使了,直接加官封爵,在京城享福。”
她仰起头,看着林曜琥珀色的双眸继续说道:
“我知道,李思齐常年从刮叶山附近掳女子进宫,说不定你我皆是他害的呢……”
苏翩翩鲜艳的红指甲嵌进掌心,咬牙切齿道:
“反正我恨他,倘若他死了,就是我杀的。”
“他该死。”
林曜只回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服输,已经被她三言两语撩拨得动了杀心。
“该不该死也用不上你……好妹妹,用你们苍瑶族的方式跟我告别吧,后会有期。”
苍瑶族的传统是要尊重年长的女人,当然,敌人除外。
林曜心想,苏翩翩应该不是她的敌人。
她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左脸作为告别,苏翩翩之前说的那些话,在她的脑内转了一圈又一圈。
半个月后……李思齐进宫……
那是她唯一一个杀掉他的机会。
苏翩翩休想与她抢。
她满腹心事地回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小屋,往嘎吱嘎吱的床上一躺,便开始在脑子策划整个复仇的过程。
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思齐这个名字她记住了。
在期待与怨恨之中,林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大清早,晓真公公把她摇醒。
“喂,林曜,醒醒,三皇子殿下找你呢。”
“李思齐……我记住你了……”
她在梦中依旧惦记着昨日的事,喃喃道。
“什么李思齐!赶紧起床!”
照着后背两巴掌下去,林曜才醒了过来,翻了个白眼:
“晓真,原来是你啊。”
“嗯,三皇子殿下叫你过去。”
“哦。”
她从床上起来,把头发梳得利利索索,特意换了个辫子的编法,这是苍瑶族人准备战斗时会梳的发式。
晓真公公觉得这样的发式看起来很熟悉,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了,皱着眉头道:
“一天到晚臭美有什么劲?谁稀得看你。”
“这不是为了漂亮,是为了让苍玉娘娘佑我平安。”
“净瞎扯,全是假的,赶紧去干活吧!”
他就烦林曜总是这样神神叨叨,要是真有苍玉娘娘,怎么他们两个倒霉蛋还都被拐进宫里了呢。
都沦落到这般身不由己的境地了,还念叨这些,有什么用?真是正宗的蠢蛋。
鹤亭宫中,沈承元换了一身全新的衣裳,月白色的绸缎上浮着一层冰蓝色的细光,他甚少穿这样轻盈的浅色,衬得一双柳眉如画一般。
“林曜,你来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换了一种辫子的编法,可用的却还是旧的深褐色发带,最平平无奇,人手一条的那种,深棕色的鬓发上没有一丁点钗环首饰,手腕上也没有镯子,脖颈上也没有璎珞……
“林曜,我去御花园走走,你来帮我撑伞。”
他递给了林曜一把油纸伞,她脑子里全是昨夜的事,完全没心思搭理他,只撑着伞跟在他身后,默默随行着。
叶子红了,一片一片地掉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沈承元悄悄地看着林曜被秋风拂起的袖口。
与其说是想要出门透透气,不如说他是想和林曜一起走路……这个想法很奇怪,可它却那么生动地在他的心头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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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
“你看这花……这个季节还开着呢……”
他俯身看一朵明艳的月季,又看了看林曜,可她却双目空空,完全没看向他这边,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不接他的话。
“林曜……”
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声音的调子里带上了几分埋怨,可他忽然想起昨日林曜湿着身子晾了那么久,是不是生病了才没有精神?
“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凑近了几步,关切地看着她的脸色,一双忽然被放大数倍的美眸把林曜吓了一跳,她怔住了,视线在他漆黑的墨色瞳仁和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扫了一圈,回过神来,赶紧退后了几步。
“没……没有……”
“真的吗?”
他想伸手摸一下她的额头,又把手缩了回去。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
“因为……因为……”
林曜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发着热,舌头直打结,她总不可能告诉沈承元自己一直在想着悄悄杀掉李思齐的事吧。
“咳咳……”
一个沙哑的女声响了起来,林曜顺着声音看过去,是苏翩翩,她今日一身素色宫装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踏实了许多,一双妩媚的凤眼也显出了几分初老的疲态。
她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在相并而立的沈承元林曜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心领意会地咯咯笑了两声,欠了欠身道:
“小女见过三皇子殿下。”
“免礼。”
“殿下今日真是好兴致,小女知道有一处地方不仅僻静,而且风景独好,可需小女为您带路?”
沈承元刚想开口拒绝,却发现苏翩翩和林曜二人正眉来眼去,互相递着眼神,心中有几分古怪。
莫非她们两个认识对方……
“林曜,你想去看看吗?”
她赶紧点头:
“想去看。”
“那走吧。”
苏翩翩滑媚的双眼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一下便看出形景,吃吃笑了起来:
“年轻可真好。”
沈承元瞬间脸红了,求助般的看向林曜,可她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复仇伟业,根本就想不起来沈承元。
一路上,他悄悄看向她,找机会想和她搭话,可全都被林曜无视了,毕竟和男孩子交朋友哪里有复仇重要。
本来她官话就费劲,得铆足了精神才能听得懂,说得出,还有一个月她就要上战场,哪有心思管沈承元?
苏翩翩走到一条小溪旁柔声叹道:
“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啊。”
沈承元皱着眉瞪了她一眼,苏翩翩连忙笑嘻嘻地补了一句:
“我说的是小溪。”
她瞄了几眼沈承元不太好的脸色,走在最前面给他们二人腾出了地方,走过了拱桥,绕到假山后面道:
“我说的就是这里,有假山有小溪,还没人来,很别致,很僻静对吧。”
林曜看到遍地蜿蜒蜷曲的封骨草,愣住半晌,眼中的神色忽地变了变,道:
“确实是这样。”
13. 第 13 章
封骨草长得和最为寻常的三叶草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刮叶山的人都知道,封骨草有剧毒,无色无味,口服或者渗进伤口里都会致命,林曜会用这种草淬箭头打猎,很轻松就能放倒大型猎物。
苏翩翩眼角含笑,看着林曜道:
“这小草单独看着不起眼,可连绵不绝的样子还是很漂亮对吧?”
“嗯。”
醉翁之意不在酒,林曜心领意会。
“这里没什么人来,殿下大可以在这里散散心,小女告退了。”
她扭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蹲了下来,双手轻轻抚过看似柔软无害的封骨草。
沈承元见她蹲下,便也蹲下来,伸手想摸小草,却被林曜一巴掌拍开:
“别碰!”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林曜只好随口编了个谎话,道:
“地上有小虫子,会顺着你的手指爬到袖子里,别碰,赶紧站起来吧。”
沈承元站起来,尴尬地使劲甩了甩袖子,他不想被林曜发现他其实害怕小虫子。
一阵风刮过,他看向四周鲜红的叶子,忽然发现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看向她澄净的双眼,不免变得有些局促起来。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简直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似的,倒映出他的窘迫。
他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这里风景可真好,也真安静。”
林曜想反驳他最好的其实不是风景,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事以密成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既然要复仇,就不能让别人知道,况且沈承元跟她的复仇计划完全无关。
“嗯,风景很好。”
他看着她素色的腰带勒出紧实的腰,忽然想起那日她跌撞到他怀中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衣衫变成半透明的,他有几分心虚挪开了眼睛,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林曜把伞丢到一边,坐在了石墩子上,用笑容掩盖另有所谋:
“不如我们来玩点什么?”
他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玩什么?”
“来掰手腕啊。”
她笑嘻嘻撸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能看到纤长的肌肉线条,胳膊肘杵在石桌上,半张着手等他握上来,正好趁这个机会也试一试自己的力气有没有长进。
沈承元看着她的手,无故想起那日他给她上药,她指尖的茧蹭过他手心时的感觉。
“快点儿,等什么呢?”
林曜平常像倔驴一样不愿意开口说官话。但只面对沈承元时,她又觉得很多词自己都能说得出来了。
想必是这三年里很多词汇她其实早就暗中记下来了,只是因为心中别扭不愿意开口,不知为何,在看着沈承元时,那些阻碍着她的杂思就会被抛到脑后。
她想掰手腕,想和沈承元一起玩。
被她这样催促,他也只好把手放上去了。
可不知为何,在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心的一瞬间。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浑身都软了下来。
啪——手背被重重的扣在了石桌上,他输的好彻底。
他整张清秀的脸扭曲到了一起,又是羞愧,又是不甘。
“你太弱了,跟你掰手腕没意思。”
他把手背到了身后,涨红着脸,说什么都再也不肯理人了。
丢死人了……
肯定是因为自己太四体不勤的缘故,才会连个宫女都比不过,得赶紧去箭亭锻炼下筋骨才行。
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太瘦了,多吃点儿。”
这一下拍的还真挺疼,沈承元觉得更丢脸了,自己不会真的打不过林曜吧?
“谁稀得跟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回去了。”
虽然林曜听不太懂,但通过语气也猜了个大概,只回了他一个字:
“切。”
他堵着气在前面走,她撑着伞在后面跟着,亦步亦趋。
沈承元扭头看了她一眼道:
“走,去箭亭,我们来比射箭。”
林曜玩心上来,便暂且把复仇一事抛到脑后,瞪大了眼睛道:
“射箭是什么?”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听到林曜对射箭一无所知,沈承元也难免脸上有了几分轻狂得意,之前输得那般丢人,说什么都要找回场子来才行。
“好,走!”
皇子平日在箭亭中练习武艺,二皇子的武艺是将军在这里亲手教的,而沈承元甚少来箭亭,一来他不喜欢武艺,二来为了避嫌,他不想让旁人觉得自己在武艺上有进取之心。
可毕竟皇子都要学习骑射,基本功还是有的,他看了眼林曜一无所知,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心想赢过她总不是什么问题。
“林曜,别瞎摸东西,帮我拿着。”
他把箭筒塞到林曜的手里,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这个……是竖着用的么?”
她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长弓。
“嗯,这就叫弓箭。”
他志得意满地拉满了弦,射箭。
差一点点就正中靶心,沈承元满意地笑了笑。
“我也要试试,我用过横着的……这种竖着的弓箭还没用过呢。”
她会用弩箭,可她不知道用官话怎么说,只伸手比划:
“横着的,没有这么长。”
沈承元把弓箭塞到她手里,自己帮她拿着箭袋,笑道:
“哪里有横着用的弓箭,净瞎说,赶紧试试吧。”
她后背的力量很强,站稳了身子,挺直腰板,整个人一丁点都不发抖,稳稳当当。
啪——箭如同小鸟一般飞出去。
正中靶心。
她扭过头来,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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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也没多难,只是在树林子里腾不开身子,这么长的弓箭会不方便。”
沈承元脸瞬间红了,又是羞愧又是窘迫,自己真是荒废得太久,得重新把骑射功夫捡起来才行。
一个爽朗的笑声突然响起:
“哈哈……好……虽说是个女郎,可却有穆桂英之姿。”
沈承元站起来,微微一拱手,客套道:
“董大将军老当益壮。”
董将军捋了捋胡子,笑道:
“没法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
林曜见陌生人来,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惹上麻烦,躲到了沈承元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虽有儿女两全,可儿子只喜舞文弄墨,女儿又太过娴雅柔顺,竟无一人有我当年之风。我就喜欢这种能骑射的女娃,家中父亲做什么职务,倘若合适,可愿与我儿子结个亲?”
沈承元如临大敌,赶紧拉高了嗓子回答:
“她是异族,出身偏远,听不懂官话,恐怕难承将军美意。”
平日里他总是低声讲话,第一次在将军面前如此大声。
董将军是老江湖了,捋了捋胡子,只笑了笑没说话,这年轻人,真是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
啪——
一支箭直中靶心,二皇子沈承启瞪大了微微凸起的双眼,露出一个自满的笑容,看向一旁的亭子。
董黄莺肌肤胜雪,小手粉白如玉,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并不回应沈承启的视线。
一旁的侍女为她摇着扇子,低声笑道:
“小姐,我方才偷偷看过了,那三皇子倒是比二皇子好看不少……小姐要不要……再多考虑一下?”
“别瞎说。”
董黄莺皱起眉,刺了侍女一眼。
她对这桩婚事到底是有所不满,可全由哥哥董狄做主,半点都不由着她。
侍女见董黄莺神情不悦,只当她是更喜欢二皇子,便嬉笑道:
“不过二皇子的骑射功夫倒是真好,真不愧是大将军教出来的,我听我娘说……这种擅长骑射的男子功夫最扎实。”
见将军和沈承启也在,沈承元不想盲目出头,练习骑射的心思也瞬间歇了大半,拉着林曜便要回鹤亭宫。
林曜正好也不想在生人面前多待,便快速跟上了。
那董将军眼神犀利,让她十分不舒服,本能地想要躲开,那老将军可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她怀揣满腹心事,生怕被他瞧出什么来。
走出了好远,沈承元拉她到一处僻静假山后,急匆匆道:
“那个董狄,已经二十五六,年纪大了。”
林曜并未听懂沈承元在说什么,只想打个哈哈含混过去。
“嗯。”
见她心不在焉,沈承元急了,涨红了脸追问道:
“你快说,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是不是年纪太大了?”
14. 第 14 章
“也还好,我小舅舅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
他双眼瞬间醋酸,心中气闷不已,使起了小性,一揣手,又不肯理人了。
林曜心中不解他为何生气,只站在后面百无聊赖地吹起了口哨。
他扭过头来看着她骂道:
“林曜!你这个蠢材!”
“我才不是蠢材呢。”
“那我问问你,刚才那个将军说的话你听懂了多少?”
“……”
林曜本想说什么都没听懂,可又不想挨骂,反问:
“什么将军?就是那个长胡子老头?”
“正是。”
“只觉得他不像好人,他说了什么我全都没听。”
沈承元这下才气顺下来,轻声道:
“这倒是没错,旁人的话你一概别听,只听我的便是了。”
林曜笑了笑,心想就算我不听你的你也发现不了,嘴上哄哄你罢了,道:
“好,都听你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似的,他无端觉得自己的心头被扫了一下,一阵酥麻难耐。
沈承元看着她的腰肢,想起那日她落入他的怀里,竟然觉得面孔发热,背过身去越走越快,脸涨得通红。
进屋,林曜忽然想起姑姑教过如何服侍人,说是进屋后要帮人把外套脱下来,虽然她颇为不解其意,但为了让沈承元高兴,她便主动去接他脱下来的外套,抱在怀里。
“今年凉得快,林曜,你不穿外套么?”
她未免也穿得太单薄了些,他都能看见她身形的形状。
“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外套。”
“这么凉的天气……你没有外套?”
“嗯。”
“……”
沈承元犹豫了一会儿,他想给林曜裁一身好一点的冬衣,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布料和样式……
想必也只能去问他的小妹沈静安了。
哎,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和自己的妹妹打交道,沈静安模样乖巧可爱,人却是十分的乖僻促狭,那张嘴也实在是太刻薄尖利了,给人从头到脚损个遍,全是李美人惯的。
他忽然想起林曜的木工手艺不错,也许小妹会有兴趣,他知道沈静安养了一只小黑猫,日日抱着,为了这只猫甚至都不穿浅色的衣裳,十五岁的少女天天一身墨色,看起来死气沉沉。
去找沈静安帮忙,不带礼物肯定是不行的……她最挑剔了。
“林曜,你能刻一只小猫给我吗?”
“你喜欢我刻的小猫?”
“不,我想拿去送人……有没有给小猫玩的东西?你也做几个。”
他用眼睛悄悄看着她,其实他也喜欢林曜的手艺,只是他还没想好让她刻点什么。
“哦,这个简单,我会做。”
她并不过问沈承元要送给谁,只是应下了这个活,可即使她没有过问,沈承元也想解释:
“嗯,我想送给小公主,就是我妹妹。”
“真羡慕,我就没有妹妹。”
晓真公公端着一个青玉盘进来,盘上摆着水灵灵的沙果,他看林曜抱着沈承元的外套,张口便骂:
“那么粗的手还好意思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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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裳,也不怕把上面绣的花磨起了灰伤?赶紧放下!”
他生怕林曜听不懂,换成苍瑶语又骂了一遍。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把沈承元的外套丢到了晓真公公的头上。
沈承元不满地斜了晓真公公一眼:
“往后我就叫林曜伺候,你不必多嘴。”
“您就算想挑个宫女伺候,也不能挑个满手茧子的呀,把您身上的锦绣绫罗全都磨花了可怎么是好……”
“退下,闭嘴。”
晓真公公看着林曜,满脸冷笑,用苍瑶语说了一句:
“你完了。”
林曜不予理会,只哼了一声。
沈承元眼睛悄悄瞄向她的手,确实,那双手不细不嫩,手背很宽,手指上有茧子,他一下又想起那手指磨在他掌心时的感觉。
“对了,林曜,你住在哪里?为何每次叫你来我都得等上半晌?”
“嗯……是有点远……”
“在哪?”
“在柴房。”
“当真?带我去看看。”
他以为是林曜的官话说得不好,把柴房和别的房间弄混淆了,应该不会有人真的安排一个女孩子去住柴房吧……
“走。”
她还没做出来毒箭,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沈承元愿意看便看吧。
越走越偏僻,冷风飕飕地刮在沈承元脸上,他皱着眉头问:
“怎么走了这么久?”
“嗯,还在前面呢。”
她扭过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问:
“我能叫你阿元么?”
15. 第 15 章
沈承元抿了抿嘴唇,道:
“怎么忽然这么问?”
“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沈承元三个字叫着有点费劲,阿元听起来更简单一点。”
沈承元面色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允了,小声道: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这么叫……”
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抬手一指,道:
“到了,就是这儿。”
房间很小,四面透风,里面还放了做木工的工具,就显得更窄小了,一条素色肚兜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搭在椅背上,沈承元马上撇过脸去,双颊发胀。
“我就住在这里。”
“谁安排的?”
“晓真啊。”
“你怎么能由着他这样欺负你?”
“这不是挺好的吗?安静,方便。”
最重要的是这里冷僻,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掩人耳目,她本来脚步极轻,视觉听觉都极好,几乎能为所欲为。
“搬到耳房去。”
“不要,我就喜欢住这里。”
沈承元皱紧了眉头,道:
“这墙壁四面漏风,又这么小,连好一点的狗窝都不如,等到了冬天,你不得冻坏了?”
“我不怕冷。”
“……”
他沉默了半晌,道: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听我的,现在就又跟我顶嘴,我不管,你得去耳房住。”
耳房人多眼杂,就在沈承元的卧房旁边,一举一动都容易被人看见,她甚是不愿,便一言不发,坐下赌气,沈承元也不搭理她,径直走了。
回到精巧美丽的鹤亭宫,他便吩咐晓真公公把耳房收拾出来,说什么都让林曜住下,他脸上颇为不忿,但还是一一应下了。
沈承元心中纳罕,这晓真公公明明是林曜的同乡,她也对他没有什么不好,可为何晓真公公竟如此讨厌林曜……屡屡针对于她。
他道:
“晓真公公,林曜是你的同乡,你不要仗着自己资历高些就欺负人,平时要对她多照顾着些。”
晓真公公冷笑:
“殿下有所不知,林曜粗野,奴才是生怕她唐突了您。”
“我吩咐的事你照着做就是,不要自作主张。”
晓真公公依然面有不忿,话却说得十分漂亮,行了个礼退下了。
躺在床上,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看向耳房的方向,耳房离他的住房实在是太近了,有点什么动静都会被听见,他不禁有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涨红了脸,又期待又忧惧。
可是他困了,困意压倒了杂七杂八的念头。
迷迷糊糊地,他入睡了。
梦里,他觉得身子热了起来,一低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个浴池之中。
哦,原来是正在洗澡啊……
他屈下身子,把整个身体泡进热腾腾的水中,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承元。”
一双琥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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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下便锁死了他,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几乎动弹不得。
林曜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肚兜,湿透了贴在躯干上,笑吟吟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双手划着水走来,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又酥又痒。
“林曜……”
他反手扣住了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
她没有任何反感,反倒一直往上贴,像是要把身子融进他的身子里似的。
“阿元,我想亲亲你……”
这个要求好过分啊……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同意。
“那……好吧?”
他勉为其难答应了,可闭上眼睛等了半天,那个吻却没有落下来。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心中纳闷,明明他都同意了,她为何不肯亲他一下呢……他完全忽略了林曜身后青色的床帏和熟悉的天花板。
他想都没想,伸手便勾住她的脖子,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扭头便亲了她的左脸一下。
他心脏跳得飞快,身下也忽然就烧了起来。
好像她已经被他压在床上了……他轻轻抚过她的侧脸,她的下颌骨很明显,用手指摸上去,触感就像玉石一样,光滑,微凉。
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正当他把她抱紧了慢慢思忖之时,身下却响起她的声音:
“阿元,你做噩梦了么?”